天亮了,他再请了邻家的老妈子过来,托她看护阿欢。他写了一张辞职的呈文,加盖了印章,等不到约定的时间,不吃早饭的就跑往梁委员的家里去。他赶到梁委员的家里时还差二十分就要响七点。
他在途中想,今天拿到了一百元马上到洋货店去买一对顶好的皮鞋回来给阿欢后再送她入院。皮鞋之外还要一件毛织衬衣,因为阿欢容易伤寒,全是所穿的衣服单薄了。
梁委员还没有起床,他在会客厅里坐冷板凳坐了一点多钟还不见梁委员出来。他等候得又急又恨。一面挂念着阿欢,一面又担心进行的事万一不遂意,今天又拿不到钱。看快要响九点了,才见梁委员拖着斯立巴,揉着眼睛走出来。他看见梁委员出来了,忙把辞职的呈文取出来交给梁委员看。
“好的,很好的。我就到他那边去,我吃了早饭就到他那边去。和他商量看看。”
“还要商量么?你昨天不是说得千妥万妥的了么?不瞒老兄,实在因为家里的人病得辛苦,要进病院没有钱,所以这样早的过来和老兄商量。望老兄对那方说把昨天所说的补助费数目早点通融给我,那就感激不尽了。”陈仲章很勉强的苦笑着说了后,向梁委员作了几个揖。
“是的,我特别的替你说,叫他快点筹还给你就是。不过这件事还要向县署接一个头。事情固然是千妥万妥的,不过也得经过完全的手续——委任状今天领不下来,也要当面得县长的一个确切的承认,干的人才安心;是不是?总之我吃过饭就去叫他同到县署里去。你在×分局等我吧。十二点钟我来回你的信。”
“是的,是的。”陈仲章想把辞呈取回来,但取回来也没有更妙的弄钱的方法。他只能口不从心的说了几个“是的”辞了梁委员出来。他心里总觉得这一百块钱有些靠不住。他由梁委员家里出来后,觉得距约定的十二点钟还早得多,他忙跑回去看看阿欢后,把委员的徽章和认买公债票的存根簿二册都带到××分局来等候梁委员。
差不多是一点钟了。梁委员大摇大摆的来了。
“老陈,对不起……”
陈仲章听了“对不起”三个字,他那颗心早冷缩了一半,禁不住打起寒抖来。他的脸色更灰黑了,他只呆望着梁委员。
“事情办是可以办,不过还要迟几天。因为县署里向那新干的人要求的数目太厉害了。真对不起,我昨天不是和你说补还你百元的运动费么?他因为县署里要求的数目太多了,望你酌减些。”
“减到什么程度呢?”陈仲章此时真给梁委员气得伤心了,高声的质问他。
“他想减半呢。”梁委员笑着说。
“那怎么行!还是把那张辞呈给回我吧!”陈委员伸出手来向梁委员,他那只手在微震得厉害。他的声音也一样的颤动。
“递进去了。交给收发处了。”
“……”陈仲章的脸色愈灰黑得可怕。他那对深深地陷进眶里去了的眼睛不转瞬的凝视着地面——满敷着黑泥垢的地面。灰黑色的上唇掀起来了,两列涂有鸦片烟垢的牙齿微微的露出来。他像受了人的穷追,负了重伤的狂犬;他像在准备着噬人。
“阿欢……钞票……一百元……病死……棺材……公债委员……鸦片烟……麻雀……病院……”在他脑里循环不息的是这几个名词。
“我替你向他极力说吧!大概七八十元是靠得住的。不过今天裁不出来。快近新年了,市面的金融很紧急的。真是对不起。这个数目你先拿去用,明天再把其余的送过来。真对不起了。”梁委员从马褂袋里取了一张中国银行的十元纸币来交给他。
“你这畜牲!你敢侮辱我——从头顶侮辱起,一直的侮辱到脚底!你敢骗卖我!你这畜牲——无良心的畜牲!你拿十块钱来骗卖我!我和你同事几个月,你吃我的,用我的——占我的便宜也不止十块钱!”陈仲章想不领他这十元的钞票,但他的眼睛给纸币上面的“拾圆”两个字——多么可爱的“拾圆”两个字——眩迷了。这面是“中国银行拾圆”,翻过那面是“bank of china-ten yuan!”啊,多美丽,多好看的拾圆纸币!他终于像乞丐般的不能不伸出手来接那张十元的纸币。莫说十元,就一元他也要伸出手来的。
他离了××分局,抬起很沉重的双腿在雪道上走。他穿的那对皮鞋早旧破了的,在雪泥中浸染了后不单增加了重量,还有点黑色的泥浆渗透进去,把他的只有一对的棉袜湿透了;他的双腿真是像铅一般的重,冰一般的冷。他也像患了热病般的异常的倦怠,他一面走一面昏沉沉的想倒下去。不时吹来的拂面的冷风几次把他从昏迷的状态中惊醒来。
阿欢的痛苦的呻吟,衰瘦了的脸颊,病房中的臭热的空气等在他脑里的印象很深刻,这等印象恢复了他的意识——从昏迷的状态中恢复了他的清醒的意识。
“阿欢!我杀了你了!我太残酷了把你推倒在雪里面!我太暴虐了在雪泥道上打了你的嘴巴!在这世界中你算是最可怜的女人了!”
街道上的行人在喧嚷着。这种喧嚷之声都像在责骂他。
“上帝哟上帝!救她!求你救阿欢!求你罚我!求你赐我死!赐我死赎我的罪!”他闭着眼睛在默祷。他无暇研究上帝的存在之有无了。他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信上帝之绝对的存在了。他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要求一种超人类的,超自然的力之存在了。上帝若存在定能原谅他的苦衷,恕他的罪。
雪更下得大了。他伸手进衣袋里探索那张拾圆纸币的存在他摸着了衣袋里面的公债委员的徽章了。他摸着了那两册认公债票的存根簿了。他在雪中停住了足,沉思了一刻。他急急的跑到他的一个烟友——革了职的一个排长——家里去。
他那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脸色像死人般的回来。
第二天清晨,病院的人带了病人用的绳床到陈仲章家里来把阿欢抬进病院里去了。他穿着给雪水湿透了的旧灰色绒长衫,拖着给泥浆渗浸透了的破皮鞋,担着一把油纸制的雨伞跟在绳床后面送阿欢入院。他的容色像送出殡般的哀惨。
阿欢的被布,绒毡,毛织衬衣一切都是新购的,从c城的最大的洋货店新购的。医院的庶务员不敢再轻侮他了,只向他不住的鞠躬。
阿欢进了病院的第二天,他再跑到城里的大街上去买了一条很讲究的很美丽的毛织披肩和皮鞋回到病院里来。
陈仲章坐在阿欢病榻边的一个椅子上,从衣袋里取出一张今天的新闻来读。他怕阿欢和看护妇注意他的读报纸的态度,他不时的流转着他的神经质眼睛偷望她们。他拣本城新闻栏读了后,仍旧把报纸塞进衣袋里去。他知道县署允许了他的辞职,另委了梁委员所举荐的李某接办他的事务。他认得这个姓李的就是梁委员的舅子。
“县署里的人真能体谅人,预借这么多钱把你。怕是因为你办事办得好。他们才这样的看重你,相信你。……”看护妇出去了后,阿欢像小孩子般的欢喜着对他说。他只能很悲寂的点一点头。他的心里异常的不安。他听见外面有人高声的说话,他的心便跳跃起来。他像怕给外面的人看见似的,不敢坐近窗边;但他听见窗外有特别的声息时,他又禁不住要伸首向窗外探望。他的脸颊也瘦落了——连病中的阿欢都替他忧虑的那么样的衰瘦了。他这一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阿欢把他买来的帔肩挂在窗面上拼命的赏玩。赏玩了一会又取下来加在肩上,把头歪左歪右的注视。最后又要他把那对皮鞋替她穿上。阿欢像小孩子般的欢喜得流下泪来了。
到了中夜,阿欢从梦中惊醒来。
“你把那对皮鞋再给我看一看!啊!真好看!多美丽!……我,我怕没有穿着那对皮鞋出去的日子了罢!”阿欢说了紧握着他的手,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
阿欢入院后一星期就死了,和他永别了。自阿欢入院以来他没有继续着睡足两小时,他只坐在阿欢身旁。
他潦潦草草的把阿欢葬在雪的西郊了。葬了阿欢的次日来了两名警察把他带到县署里去了。
县署里的人说,十二月二十八晚上陈仲章和一个革了职的排长,携着短枪到××村去,假托发行公债票的名义敲了几家人的竹杠,共勒索了六百多元。主犯是陈仲章,从犯是革了职的排长。那个排长早逃了,只捉着了陈仲章。他到了县署里一经讯问就招了,一句不讳的招了。
他的双手给麻绳缚住了,双足也上了脚镣。还是那两名警察护送他到监牢里去。
灰色的雪像无涯的填塞着天空。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看见灰色的天空。
他思念及阿欢的可怜的死了。他的心胸像受着刀刺般的奇痛。若不是警察守着他,他早要倒在地面痛哭了。
“你终把一个可怜的、薄命的女人杀了!你永久不能和她相会了!你的罪也永久不得赎的了!”无限的严肃的上帝的声音在责骂他。
“你今日才知道真有上帝了!你才知道像你这样的恶人,上帝尚不忍把你永久的弃却!”他又像听见含着无限慈悲的上帝的声音。他抬起给麻绳共缚着的双手向眼边拭泪。
过街的寒风在哀号。雪的天空更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