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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是什么呢?这问题很难解答。我想恋爱是人类最自然的灵的发动。在幼年思慕父母,亲爱兄弟,到了壮年就爱慕异性了。这本是很平凡的。但平凡就是真理,违背了这个真理,悲剧就要发生了,这是很明显的道理。何以今日的父兄并没有注意到!我并非绝对否认道德,但是不自然的道德确是罪恶。我要以此为前提把我的话述说下去。

不尊重他人的恋爱是今日最坏的一种社会病。父母不尊重儿女的恋爱,时常侵害媳妇或女婿的生活。我的姐姐自嫁柯家后,过的生活总算是幸福的。男性的柯名鸿把家事一切委之姐姐,因为柯是位外交人员,交际应酬比较紧,于是影响到家计上,所以姐姐常常向母亲借一千元两千元带回家去,母亲也一点不吝惜地任她拿了去。

那时候恰好我到姐姐家里来,看见姐姐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这样发怒过。

现代的社会上服务的青年能够照自己的自由意思做去的恐怕很少,大概都是受着父母兄弟或亲戚之累的,做他的妻子的人自然也要和他共担这个责任。这真是十分不合道理。但是谁拒绝了这种责任不负,他就会得不孝不义的罪名。

柯老夫妻也异常地欢喜,他们对人说,在乡下听见媳妇是大家小姐,很担心她是个娇养成性不通世故的女儿,竟没有预想到是个这样通达人情这样贤孝的媳妇。他们老夫妻原打算出来看看即回乡里去的,因为看见媳妇这样贤孝,就决意多住几个月才回乡里去了。过了几天,他们又改变了方针说,回乡里去太麻烦,决意在这里永久和儿子媳妇同住了。当时姐姐也表示赞成。

有一天柯名鸿的父母突然由乡里走出来。柯老头子原是个县议会议员,因为交结官场,花了不少的钱,加以名鸿的留学用费的筹措,不单把家产变卖光了,还负了不少的债。柯老太太是个爱强的很稳健的人。姐姐对这两位翁姑表示十二分的欢迎,亲自带他们去看戏,看大公司。我真莫名其妙,何以姐姐这样耐烦呢?

我对母亲思念女儿之情虽然抱同情,但总觉得母亲太不明理了。看见女儿过幸福的生活,做母亲的不是也该满足么?不以女儿为本位,而以自己为本位去论世情,对于嫁了人的女儿仍想执行其母权,那是大错特错的。

我听了姐姐的话,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新得多。能使别人欢喜即是自己欢喜,这样的思想真是伟大,这并不是勉强去向翁姑献殷勤者可比。

当姐姐和名鸿间的热爱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柯老夫妻便不客气地闯进来,这是如何的煞风景哟!

在这时候,柯老夫妻向名鸿说要清理故乡的债务。他们现在的生活费由我祝家补助不少了,真的连他们的旧债都要祝家为之负责么。对于这个要求,阿姐坚决地拒绝了。

到后来,柯老夫妻觉得姐姐的一言一动都很刺目。看见姐姐弹着钢琴高声唱歌,便以为这个媳妇完全是个异教徒。

其次的问题就是姐姐的生活太过奢侈。姐姐的都会生活由乡下的老人看来是过分的奢侈了。他们以为人类是该穿破烂的衣服,该吃黑米饭。他们当然看不惯姐姐的生活。

关于这一点他们两老人对姐姐又起了误解。原来我们东方人的习惯,父母老了是该由儿子奉养的。父母之教养子女完全像演猴戏的人教猴子演戏,目的是在使他赚钱,因此有不少的青年做了父母的奴隶。

但是过了一个月姐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了。

但我反对母亲的意见。

但到后来,两老人方面进攻得太厉害了,双方就决裂了。在这时候,处境最困难的是柯名鸿,于是姐姐走去问丈夫的意见。

于是老夫妻和阿姐完全似油和水一样不相溶了。的确,在现代的妇人中像姐姐那样勇敢地表明自己的主张,向翁姑宣战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柯老夫妻以为姐姐是一个狂人。他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该绝对服从自己的。在姐姐方面则以为丈夫是自己所有的,不受任何人的干涉。

两个老人更吃惊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年轻人的心事,不知道爱的生活,他们以为夫妻不应该互相握手互相拥抱的。他们看见姐姐把夫妻间的恋爱公然宣之于口,真是从所未闻。这两老人在年轻时怎么样,他们一定以为年轻的夫妻除了在暗中摸摸索索的性欲关系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对于真的纯洁的爱的生活是全没理解的。

“阿鸿,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有,讲点给我们听听啊!”这两位老家伙惊破了他俩的热烈的场面,并且尽坐着说无聊的话不肯走开。他们说的尽是姐姐不中意听的无聊话,尽是关于家庭的琐碎的话,常常听得姐姐打呵欠。一次两次尚可忍耐,禀性直情径行的姐姐到后来终于不能忍耐了。

“那是不错。但那个女儿还是渐渐地离开我们了。”

“请你们规定一个时间!要和名鸿谈话,请规定一个时间!除规定的时间外,请不要随便到我们房里来!”老夫妻听见这话,真骇得什么似的。

“能够这样长久下去就好。”母亲笑了。但母亲看见姐姐对她的翁姑太好了,也像起了一种嫉妒。

“算了,算了。”名鸿坐在旁边只好向双方劝解。

“永久?”

“是的,能够使人欢喜,心里不是好过些么?”

“是不是等到你把父母劝转意时为止,和我暂时离婚么?”

“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不必说暂时,说永久吧!”姐姐的话完全是种最后的宣告。柯名鸿骇了一大跳,尽望着姐姐的脸。

“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不过你们不要忘记了他是我的丈夫!”姐姐也这样回答她。

“我们就是要黏黏洽洽的才好!”

“当然和你同住。不过我想对父母劝说一番,等到他们老人家明白我们年轻人的意思为止,你暂时回你母亲那里去住几天吧。”

“年轻人整天黏黏洽洽的怪不好看!”

“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孝顺,对别人就这样尽殷勤。那个女儿忘记了她的父母了!”母亲这样地叹气。

“姐姐,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高兴?”我问她。

“姐姐莫非想做贤孝的媳妇么?”我对母亲说。

“如果是丈夫的负债,还可以代想想法。翁姑的负债,当然不能负责的了。”

“她因为爱丈夫才对翁姑尽孝道。一家能和和气气不好吗?”

“天下哪有这样的媳妇?太把人当傻子了!”老人们发怒了。他们无论如何不懂得家庭的主妇就是个当权者,他们只想以父母的名义,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压服儿子。

“在我没有这样的义务!我只知道和丈夫相爱,和丈夫两个人组织家庭。我对翁姑可以尽我的好意,但不能让翁姑侵害了我的家庭!”

“和屋里的公公婆婆吵了嘴哟!”姐姐回答。吵嘴的理由是,这样的热情的享乐主义者的姐姐是要把丈夫绝对地占为己有,丈夫一早出去了,一天不见面,到了晚上回来,吃过晚饭正是年轻夫妇寻欢的时候,对着一天不见面的丈夫,或看,或笑,或哭,或说些淘气话,或更进而握手拥抱,真是有说不尽的情话,燃不尽的情炎。年轻夫妻在这样时候是再快乐没有的了。

“名鸿如不忙,什么时候都可以吧。”

“厨房的事一点不管,完全交给女仆,一天到晚只在外面玩,跑来跑去。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念什么新闻,看什么杂志!”两老人对姐姐说了不少的闲话,姐姐只是一笑付之。

“做媳妇的人该奉侍公公婆婆的,你不懂得么?”

“你愿意和你的父母同住,还是愿意和你的妻子同住?”

“你为什么对翁姑这样孝顺,是不是专为叫老柯看见欢喜?我这样问姐姐。

“但是名鸿是我的儿子哟!”柯老夫人对媳妇这样说。

“不忙的时候要和我玩!”

“不对的,我不能当你们是我的父母,为要使我的丈夫欢喜,我才对你们尽我的好意。”

“丈夫的父母就是妻子的父母!”

“是的!我认错了人了!你是个卑劣的人!”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梅筠?”名鸿也激动起来了。

“你自己没有觉着吧,你是想博得孝子之名,把妻子来做牺牲的!

不错,你算能够答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你固然做了孝子!但给人做了玩具的我怎么样呢?你只认有父母的存在而忘记了妻的存在啊!”

“所以我说不是长期间,只是暂时,等我把两位老人家劝转身。因为他们是顽固的老人家,还是暂时躲过他们的锋芒,让他们慢慢地回心转意过来好些。所以我们暂时离开一下。”

“那不行!”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你所说的理由并不能成为正当的理由。如果真的有爱,不管有暴风雨打来,有枪刀加来,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让步的!你说,让你敷衍敷衍父母后再讲,那你不当我是你的正式之妻而当我是私奔来的!那真对不起你了!”姐姐的话真是理直气壮,名鸿的脸像染了朱般的。

“我也知道你十分爱我,所以我才敢向你请求稍稍让步。和你离开后,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的痛苦。你是聪明人,岂不知道能忍难忍之事为将来之幸福的话么?”

“不行,那我不能忍耐!”姐姐再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要容许无理的要求!这是因为你太无信念了!自问题发生以来,我都是这样想,我们的爱的试验期到来了,我的心像雨后的士敏土(cement),很坚决的了,只看你爱我的程度如何了,我时时这样想。 ”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地想,不过……”

“表现出来了!真的表现出来了!我这样的真心爱你,我想你对我定有能使我身体中的血腾沸的表示!我真的在焦望着我俩受压迫愈甚,这种表现也应当愈激烈。我想,看见了你的热烈的表示,我应当如何地感谢你,如何地喜欢啊!果然表现出来了,但是结果完全和我所预期的相反!你心里只有你的父母而没有我,我现在才明白了。”

“那你错了。因为爱你,才对父母表示让步的。”

“那不行!”姐姐以冷漠的苍白的眼睛看她的丈夫。“你的这些话太迂腐了!这是在尊重功利主义时代所常用的格言:为将来的幸福,暂时忍耐,以退为进,向支配者暂时低头。这些卑劣的格言在过去数千年间的确支配了人们的头脑。但是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由朝至夜常常要紧张着我们的心就好了,将来怎么样可以不必计及,只有现在是我们的全生命!对那样顽固的两老人,我为什么非尊敬不可呢?在你是父母,但在我是完全无关系的旁人!我是信赖你才和你结婚的!你对我说要为你的父母让步,那你当我是个全无关系的旁人了!”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说法!”名鸿像跳起来般地离开了他的席位。

“是的!我明白了!”姐姐举起手来按着名鸿,叫他坐回椅子上去。

“我告诉你我的意思吧。自这个问题发生后,我就这样想,你一定会请那两位老人家回乡下去,你定会向他们说:我们的生活是两夫妻的生活,我们是有相当的知识,有相当的身份,并且思想相同的男女,你们不要扰乱了我们的家庭,不要妨害了我们的幸福,你们如不能和我们年轻人相容,那就请你们老人家回乡下去住,你们的债务我负责偿还就是了,你们的生活费我也按月寄去;你们如果要同住也可以,不过不要扰乱我们夫妻的心灵,不要束缚我们年轻人的自由,不要干涉我们的日常生活。

我想你一定会这样对你的父母说的。他们老人家或许对于你的这样有道理的话仍然冥顽地抵抗。但你只要能这样对你的父母说,我就深深地感激你了。不管他们回去不回去,我也满意了。因为知道了你深爱我的心,同时我也会涌起一种宽大之心去恕他们老人家的冥顽。到那时候,或者我自己会提出暂时别居的方法来也说不定。”

“那不是一样?不过有前后之差而已。”

“不一样!你当我是和你无关系的别人,我已经明白了!”

我听着姐姐和名鸿的争论,觉得姐姐的议论是理直气壮,完全对的。男性有一种共通的脾气,即是无论哪一个男人都不以平等待他的妻子,不单不能视夫妻为一体,并且没有男人以待自己的半价去待他的妻子的。纵令是父母之命,但如何能够暂时把身体截分为两半呢?平日说恋说爱,但到了万一的关头,就变为漠不相关的人了。世间变化难测的事无过于男女间的关系了!

自由结婚!恋爱结婚!

你们尽在发恋爱之梦,如果父母,兄弟,或翁姑的关系一旦侵了入来,夫妻的关系就要受大大的影响了。

姐姐终于大归了。恋爱结婚的末路如此,是谁之罪呢!互相恋爱的夫妻间也竟会发生这样悲惨的结果。

不过,不是由恋爱结婚而由父母主婚的我的末路如何?今后为你们详细地说出来吧。

姐姐回来后,家里忽然热闹起来,就中最喜欢的是母亲。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对姐姐深加爱惜。我的丈夫也想尽方法去安慰姐姐的不幸。在一家人的同情中,姐姐依然在美丽地微笑。但是她的微笑仍然掩不住她心中的悲苦。由这时候起,姐姐的脸上常浮着一种忧郁。

又有许多有钱有地位的少爷们来向姐姐求婚。但是姐姐一一拒绝了。

“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这是姐姐近来所守的信条。她本来喜欢外出的,现在只伏处在一间房子里,或编织绒线,或习绘油画。我看见她那样的悲寂,觉得阿姐真是可怜。姐姐看见我俩这样和睦,也像很羡慕。她看见我怀孕了,便买了几部关于助产及育儿方法的书来拼命读,准备分娩时来看护我。

“生了小孩子,我替你养育吧。”姐姐常这样地对我说。

她有时候一连两三天不出房门,不和家中人见面,不分昼夜,尽睡在床上。房里不加洒扫,窗户也只半开着,房里十分幽暗她也不管,枕畔散乱着许多杂志和小说。

“我没有什么,你们不要来管我。”姐姐对我们这样说。但是过了二三日后,姐姐又完全像另变了一个人,清晨就起来,像女仆般地在洒扫,在洗衣裳,做得非常勤劳。

“真可怜!患歇斯底里症了!”卓民这样地对我说。

有一天我到姐姐房里来,姐姐出去了,寝被还没折叠好,我走到她床边,想替她叠好,忽然发见有一本日记簿在她的枕畔。这日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忙偷来看。

“一月十五日……我真想再和一个人恋爱了……”

我不禁微笑起来,这完全是从前的姐姐的表现。接着写下去的是:“陈巡阅使的蠢儿子,傲慢不自量,他说他的父亲是一等文虎章……”

这也是向姐姐求婚的一个人。约隔五六行,又写有一段文字:

“周教授,理学博士,但我不喜欢自然科学者……”

像这样的,把凡来求婚的人一个个加以批评。最后有:“第五日……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一类的文字。我一点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正在猜想,姐姐忽然走了进来,样子像很欢快的。

“啊呀!你偷看我的日记么!”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秘密的。不过,是你,不要紧。”

“这些日数是什么意思?”

“啊啊!”姐姐笑起来了,“这是,向我求婚的人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又向别的女人求婚了,其间相隔的日期。有一个名人向我求婚后,还不到一星期,就和一个女明星姘起来了。你想滑稽不滑稽?”

但我才知道姐姐近来是在这样地自己消遣,——专留意这一类的事把它记起来,就这样地过日子。我觉得姐姐太可怜了,不禁为之同情。想到姐姐是给顽固的山猴子害了的,害得她要终身守活寡,更觉得那两个老人可恨。

但是姐姐关于柯家的事从来不提说半句。她的内心如何想法,虽不明白,姐姐表面上虽然决绝地和柯名鸿脱离了关系,但我猜度她对名鸿还是有几分留恋的。姐姐像还在希望:名鸿看见她的决绝的态度,一定会走过来谢罪,并且马上送那两个老山猴回乡下去,那么她也可以消气了。但是姐姐终于失望了。到了二月中旬,柯名鸿也不通知我们家里一声,赴德国汉堡当领事去了。我觉得柯名鸿真太岂有此理了。姐姐也意外地吃了一个大惊。

自柯名鸿走后,姐姐的态度和性情愈变愈厉害了。有时候极端的急躁,有时候极端的沉默,有时靓装外出,东走西跑,有时尽躲在房里两三天不见人。总之,比以前更变为神经质的了。譬如当她外出的时候,会向人这样说:“这件衣服不太华丽了么?离了婚的女人不该穿这样华彩的衣服吧?”

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神经过敏的,怕人看轻她是被离了的女性。譬如她又说:“恐怕有人会疑心我是想找男人跑出去的吧。离了婚的女人是没有人看得起的。”

她始终说这一类的话。有一次有个岁数超过了四十的人向她求婚,她更悲观了,整天睡在床上不起来。

“我的青春已经完了的哟!”

单是这样的悲欢还不要紧,但她的性情也渐渐地乖僻起来了。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总是作恶意的解释。譬如吃饭的时候,如果女仆先来请我时,她就要生气不到食堂里去的。

“我是寄人篱下的哟!”

对于她的乖僻,我和卓民都着实地担心。

“被离了回娘家来总不免有些隔膜的。譬如我入赘到这里来后,有时回到梁家去,他们对我总是生生疏疏的。”卓民这样说。于是我们商量决定尽我们的力量去安慰姐姐。我的腹部渐渐地膨胀起来了。每进洗澡间里,就看得见自己身体一天天地在变化。我真觉得奇怪,我这腹中竟容纳得下总有一天会走到世间里来的小生命。

年轻的我对于人生的大秘密还不十分了解。老实说,我在分娩后才觉悟到自己是做了人的母亲了。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小孩子来,至今还是一点不明白。

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不能不在此稍说一说,就是夫妻为什么会生小孩子的问题。一想到由人类的享乐,偶然地也作成了胎儿,我们就不能不怀疑自己的生存的意义了。我们真的是全为制造相续者而相接触的么?

享乐!享乐!有以青春的享乐为自然的性之发动而加以赞美的人吗?果真可以把男女的享乐当作一种美而轻轻看过么?

所谓新婚之欢乐,所谓蜜月之乐欢,其实都给放纵的无节制的性生活糜烂了。在这时候过的是近于兽的生活,人类的最淫乱的生活,夫妻间一生的恶习惯就在这蜜月期中规定了。彼此都明明知道这样无节制的性生活在肉体上精神上是有害的,但仍然无节制地继续下去。妻子看见丈夫不愉快的时候或是丈夫看见妻子精神疲倦的时候,就会有一方要求到这种享乐上去,一切空虚的时间尽费于这种享乐上了。不过有时候看见自己的样子太丑劣了就不免自嘲或诅咒对方。都觉到两人的前途实在可危,但仍然丢不开那种享乐。

由这种颓废的享乐就变成了自己的儿女,这岂不是奇怪的现象么?

爱不是享乐,享乐只是爱的表现的一部。但是一般人都误信这种享乐就是爱,和误信砒霜是白砂糖的人们一样的错误。

新婚当时的恶习惯在我怀孕后仍然继续着。但在我的心情上起了一个大变化。我希望早日能脱离这种享乐的恶习,这种欲望一天天的强烈。当然在这期间中,因为腹中有了一个生命,所有营养料都给它夺取去了,我的肉体就一天天地瘦削起来。

一方带有送一个新生命到这地面上来的伟大的使命,但一方仍然要忍受丈夫的恶习惯,想到这点就深感着一种侮辱。我常把这痛苦告诉丈夫,但丈夫反疑我对他的爱衰弱了。他说因为一个胎儿,夫妻的爱情就渐次衰落,这是极可悲的一件事。

我本不愿多说关于性欲的话。但是这个大问题若不能解决,我的奇怪的生涯之谜也就不能解决。因为我的生涯是给这种可诅咒的性欲支配住了的。

卓民在和我结婚之前,已经和多数的女人发生了关系。他也和现代一般的人们一样,不当享乐的恶癖是种罪恶;也和中国人之吃鸦片同一样道理,一染了这种恶习惯,便终身不能改了。

现代社会又有这种丑恶的设备,有娼楼,有娼妓,有钱的闲人也可以行多妻主义,娶三妻四妾,而社会竟容许这些恶习惯而不加以制裁。他们自称为上流阶级的人也不以此种秘密为可耻,一天天的沉溺下去。

现代社会差不多是专为这些有钱的,所谓上流人物的享乐而组织的;他们在这种龌龊的社会里受够了训练,染了许多恶习,娶了妻之后,就把这些恶习惯加到妻的身上来。

有许多人提倡禁烟禁酒。我真怀疑基督和孔夫子为什么不更具体地提倡节制性欲呢?总之,在妊娠期中我不能使丈夫的性欲满足是事实。我和他之间渐渐不圆满了。为要使丈夫欢乐,我不知忍从了多少痛苦。我不愿因无聊的琐事使我俩过不愉快的日子,并且我对丈夫的纯洁的爱实在一点没有变化,就连我自己也惊异何以爱丈夫如是之深。同时我又觉着一种矛盾,即和丈夫做一块儿的时候便感着痛苦,然而一天不见丈夫的面在夜里又睡不着。丈夫也深知道我的心,所以无论迟至过了十二点钟,也一定回来,决不在外面歇宿的。

有一次,卓民要到海口去向外国公司交涉关于无线电的事项,不能不在那边住三四天。这三四天,在我,真是有十年之久。我每天定要打两次电话去问他的情形。

“今夜里能回来?”

“今天不行,事情还没有了。”

“今夜里还不能回来么?”

“还要等两天才办得好。”

“那样无聊的小官,不要做了!赶快辞职吧!”

母亲和姐姐看见我这样情急,都笑了起来。有时姐姐代我打电话去揶揄卓民。

果然过了三天,卓民很欢快地回来了。他以从未曾有的热烈的表情走过来拥抱我,向我的脸上狂吻。我三四天来的寂寞也就因他的接吻而完全消散了。

“我近来变成一个参禅的老和尚了。”卓民抚摸着我,笑对我说。给他这么一说,又觉得他太可怜,对不住他了。但是我的身子快要临月了,如何能再敷衍他呢。

我终于产出一个小女儿来了。看见睡在我身旁频频地在打喷嚏的,像小猴儿般的动物,我觉得真是一种奇迹,并非现实。

“这是由我的腹里产出来的女儿么?”

我就这样地做了人的母亲了。我真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往后我要怎么样去做母亲呢?

在产褥期中,一切都很顺利地过去了。在父母、阿姐、丈夫等人的欢慰中,我渐渐恢复了我原来的身体。我的婴儿——取名彩英——也渐次由猴样子变成人样子了。她睁开可爱的眼睛,微笑着吸奶。

养育小孩子真是麻烦不过的事情,喂奶的时候要解开胸脯,要改换坐位,要翻转身,在我是十分厌烦的,还要换尿片子,要洗澡,怕她伤风,又怕她的汤婆子过于热了;有眼粪的时候要用硼酸水替她洗,泻青粪的时候又要给小儿片她吃。养育一个小孩子的母亲的辛劳,真是非一般无经验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但同时又感着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快乐,这就是喂乳时候的心情,柔软的嘴唇紧触着我的肌肉,软滑的奶头给婴儿的舌尖舔吸着时的心情,觉得她所吸的并不是乳汁而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之力。过后,她急睁开一对小眼睛尽注视着我,潜伏在她的眼中的美丽的母子之情一天天地增长起来。因此我有一天突然地去问母亲。

“母亲从前也觉得我可爱过么?”

“那当然啊。”母亲以一半不明白,一半欢喜的表情回答我。

“母亲从前虽然爱我,怕赶不上我现在爱彩英的程度吧。”

“傻孩子!”母亲按着胸口笑起来了,“谁都有那样的感想吧。不养育小孩子,不会知道父母之恩的。”

“的确!所以我这样想,……”

“想什么?”

“我想起柯家的两位老人来了。从前以为他们过于顽固了,但是做了母亲,才知道做父母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想看见自己的儿女,都想抱抱自己的儿女的。”

“这也是道理的话。”母亲也像很认真地说。

熟读了助产妇和育儿法的书的姐姐,由那时候起,不常到我房里来了。有时候我感着寂寞,去请姐姐到我房里来谈谈,她很高兴地走了来,但坐不到一会,又别有心事般地走出去了。但有时候又很高兴般地走到我的枕边来,不论是吃的是穿的以及一般人所不留心的琐事,她都替我想得十分周到,或为我开留声机,或说些关于音乐文艺的话给我听。

“我自己心地不佳,并不是对你冷淡哟。你要原谅我才好。你该知道我是个可怜人!”

姐姐无缘无故又酸楚起来,在流眼泪了。我想,她的歇斯底里症又发作了。

有一天我最喜欢最信用的小婢阿喜,轻轻地揭开我的蚊帐,走前我枕边来。

“少奶奶,你该到少爷房里去睡了。”

“什么道理?”我笑问她。阿喜今年才十七岁,完全还是个小孩子。但卓民常向她调笑,我想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是不是少爷向你说了什么话?”

“不。对我没有说什么。……”阿喜话题没有说完,又出去了。这个婢女是我亲手招来的。我在学生时代有一次去看电影,看见她在街路的黑暗的一隅啜泣。那时候她才十三岁,看她的样子太可怜了,走前去问她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据说,她的父亲在一家公司里当杂差,给公司解雇了就把这个小女儿送到家小茶馆里当灶下婢。她受不过主人的虐待才逃出来的。我听见她的话,不禁起了同情,回来就和母亲商量,领了回来,父亲派她专管院子里的花木。她从小有了许多劳苦的经验,对于社会的黑暗方面十分知道。因为她的性情率直,品格也很好,所以我常常不叫她离开我。她的心目中只有我一个人,她以为在这世界中,再没有比我更伟大的女性,再没有比我更美丽的女性,再没有比我更贤明的女性了。她这种偏信,常常使我发笑。她有时候因为我的事,连和我的母亲或姐姐冲突她也有所不惜的。

有一次卓民向她调笑,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愤恨的眼神睨视了卓民好一会。

过两三天,阿喜又走来向我说:

“少奶奶,我请求你,务必快些去和少爷同一间房子住。”

“什么道理?”我再问她。“不要紧的,你说吧。”

“不不不!”阿喜眼眶中满贮着泪珠,她极力忍耐着,不使它流下来。

“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那是因为关于大小姐的话。”

“啊呀!你说我的姐姐么?到底什么事?”

我不期而然地说了这一句,同时丈夫和姐姐近来的态度浮到我脑上来了。

“无论如何,我不能对你说。”阿喜说着伏在我的床沿上哭了。

“你不该瞎说。这些事不比别的,你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我像责叱她般地说了。但我的声音已经战栗得厉害了。但也只好这样地自己打消,不然我的心如何能够安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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