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
黄昏时分大佛寺马路上的人影渐稀,比白天也冷静得多了。只有电柱上的街灯辐射出银色的光,把街树的影儿投射到地面上。有一瞬间真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一二名车夫懒洋洋的拉着黄包车在马路上踯躅。虽然有几家小作店还没有闩门,有些人在做他们的工作和杂谈,但也不够力去挽回马路的沉寂。碧云刚从纪纲街踏到这马路上,略停脚步,踌躇一会,她真不知道去看吴兴国好呢还是不去好。
“啊!今天是沙基惨案一周年的纪念日,也是萧四的周年的忌辰!”碧云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悲楚。“政府把你忘了,社会把你忘了,那是无法可想的。连我都把你忘了,你在地下有知,会何等的伤心啊!你是为党为国去反抗帝国主义而牺牲的。但仅满一年,h埠总督居然驾临此地,受着当局的热烈的欢迎。这个帝国主义的代表者竟和什么主席握手联欢了。”碧云一个人站在马路旁,感叹了一会,便回忆起萧四去年和她最后一面时的情况来了。
去年六月中旬,自己住在×军后方办事处的女职员宿舍里。一天晚上,约八点钟时分,有三个多星期没有会面的萧四,忽然走来看她。
萧到她们的宿舍来过了几趟的,所以一直进来,号房认识了他,只望着他笑笑,并不加以拦阻。若遇碧云不在时,号房会对他说涂先生出去了,若号房笑着让他进去,他就知道碧云是在家了。
只要他佯咳嗽一下,碧云便会从楼上伸首到栏干外来看他,若咳嗽一声不够力时,他就作第二次的咳嗽,那末碧云一定会从楼上跑下来的。
他走进客堂里,不待咳嗽,碧云就看见他了,忙由楼上迎下来。
“我知道你会来的。”她笑着说。
“什么道理?”萧也笑着问。
“你说什么道理,你不是有个多月没有来看我了么?”碧云说时表示出点恨意。她在这瞬间,虽然认这个恨意的发生有相当的根据,但是回想下自己近来的行动,不单对不住萧,也实在对不住吴兴国。吴近来也很频繁地来看她,向她有了相当的表示,于是她便想到近日读的莫泊桑著的passien的译本来了,她想萧和吴都是该握着手说。
“我们都是不幸的啊。”她虽然这样想,但仍然不能否定自己对萧的爱,于是她感着一种矛盾。
“没有吧,顶多不过三个礼拜。”
“党部里的事很忙么?”
“不。我早不在党部服务了,在那里面的工作,我不是早向你说过了么,太没有意思了,我不愿意做。我辞了党部的职务后,就去当小学教员,教了半个多月书,知道教育界更腐败。欲从教育去救中国,那真是等黄河清了。我当过店员,做过股员,在党部做过事,在小学教过书,但都觉得这些职务不是我能够安心做下去的。想在那些职务里面找条出路,——打倒帝国主义及救中国的出路,——是不可能的。他们今天在说努力,明天也在说努力,今年在说努力,明年也在说努力,十年后仍然说努力,百年后也是一样的在说努力。但只是说啊!他们不知道打倒帝国主义及救中国单靠几个人努力是不成功的,要得大多数民众的努力才能成功。所以我决意去做民众运动的工作了。单坐在办公室里,空写宣传大纲是无用的。要真的得到绝对大多数的民众,才能彻底的完成国民革命。”
“你不要尽说许多空话了。你笑别人空写宣传大纲,但你也得批判批判自己。你做了些什么有益于革命的工作?你只分了点公款来耗消了吧了!你还在说你有光荣的过去,有光荣的历史。那你毕竟是个无聊的petit bourgeois吧了。要无聊的petit bourgeois才会把这样空无一物的东西来自夸,自慰。”
萧四听见碧云这个论调,着实有点惊讶。他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句格言,真是一点不错了。
“你何以忽然会发生这样的高论来?佩服,佩服!”
“笑话,笑话!这算得什么高论。不过是刚才在书上看见来的,我就把它抄下来应用一下,至于应用得妥当不妥当,我是不管的。老实说吧,petit bourgeois是什么意思,我还不十分懂。大概是‘反革命者吧’,我推度。”碧云说了后笑着便向萧连连点头。
但萧只痴视着她,像在凝思什么事情。给他这样不转睛地凝视着,碧云知道了他是在为自己苦闷。
“不要作无谓的争论了。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常到我这里来坐?你近来好像有意和我疏远。”碧云说后,也有几分伤感。她想萧是千真万确的在恋着自己,不过不像吴兴国何参谋及夏主任等人不要脸,无忌惮地向她要求爱。她心里是十二分对萧同情,也很想向他表示点意思,但是有一种奇怪的力支配着她,不使她和萧接近。
她在从前受了许多物质上的痛苦,自进×军后方办事处后又知道了金钱有这末大的魔力,在未和金钱结识之前,尚不觉没有金钱的痛苦,一经与金钱结识以后,就很难离开金钱了。从前想一元两元都难如意的,现在居然每月领百多块钱的薪水。不单如此,夏主任常常还有津贴给她买化妆品或添制衣服。她按月的进款用不完,于是她想租一家小房屋接母亲来省城同住。她把这计划告诉了夏主任,主任当然赞同,并且答应做她的经济上的后援。她的母亲的回信也到来了,说二三日后就起身来省城。有了这些经过,碧云对萧虽然有十二分的同情和好意,但她未能承认这就是恋爱。处在这样畸形的社会里,她不能不否定恋爱了。学生时代,读过几本恋爱小说,同学间也常谈关于爱欲的话。在那时候,确希望自己将来能得个理想的恋爱之侣,超脱一切物质支配的恋爱之侣。到了今日,经过了二三年的生活苦劳,才知道往日自己的盲从,世间人说恋爱,自己便信为真有恋爱,世间人说救国,自己便信为真可救,世间人说革命成功后大家都有饭吃,自己也便深信不疑。其实哪里有什么恋爱,只是情欲吧了,金钱吧了。世间的人们都盲目地为这些欲念所驱使,疲于奔命,哪里还有闲心思为国,为社会,为民众,为恋爱啊!
同时还有一种力,——在青春期中燃烧着的力,值得唾弃的一种丑恶之力,在迫着她不能不从速解决它。认识夏主任以来满二个月了,觉得夏的性情虽然浪漫一点,但并不算一个顶坏的人。他对别的女性怎么样虽不知道,但对自己像满有诚意般的。最能使碧云动心的就是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和资格。他在本省军官速成学校毕了业后,又到保定军校住了三年,后又到德国研究,像这样的资格在军界上是数一数二的,论资格是无话可说的了。其实他的资格尚不止此,他在德国住了两年后,又曾渡大西洋到美洲大陆,在美国再研究了政治经济一年零九个月又十二天,也居然得了学位,——doctor!由美国回来恰好碰着他的老同学当×军军长,他就赢得了这个后方主任的位置。
文武全材!位尊而多金!这两条件已经够使碧云醉心了。其次论他的面貌年龄,也在水准以上。还有一件是她十分佩服的就是他的滔滔不绝的辩才。他常常向她们演讲。他主张救中国不效法美国,也该效法日本。他骂民众运动过火。他主张遵重国际公法,以礼让的手段取消不平等条约。他主张欲达成革命,可以不必唤起民众。他说,那一国的舆论何尝是根据大多数的民意,只有少数的政治家军人捏造而成的。他说的话,在对于政治没有多大兴味的碧云,觉得句句都合道理,不能辩驳一句。她只有微笑着向他点首。
再听萧四的说话又完全和夏主任的相反,不过她仍然是点首承认,不敢拿夏主任的话去和萧辩驳,因为萧的话也是句句合理。
归纳夏主任的讲演,他日后定可以莫大的speed升官发财,最后他定能身居要职。
“到那时候,我每月至少有$15000的收入,加上外水,不难达到$30000的数目。以年计,
$360000!$360000!!$360000!!!
他又还向碧云说了许多他的将来的计划——存款于帝国主义银行里,——在租界内买地皮并建筑洋房子,——开银行,——为防备绑匪起见,雇用四名北方拳术家跟随自己出入,——买装铁甲的汽车,——买人寿保险,——聘请租界内最有名之中外律师为法律顾问,——雇用中西厨房各数名,要有妥当商店担保,——一切食物须加检验,——将来有了妻子,出入要和自己一样的严密防备,——小孩子要铁甲汽车送上学,——长大了后送往美国留学,也习政治经济,——毕业回来……
夏主任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因为他不敢断定他的儿子是个肖子,他担心自己一生辛辛苦苦积下来的钱会由这个儿子一手耗费得干干净净。他还有一件计划没有向碧云发表,就是他要多接几位姨太太,而碧云正是他物色中的一个。
夏主任的将来的计划是多么有趣,碧云听得眉飞色舞起来。她翻听萧的计划是;——效法总理终身革命,——不怕死,不要钱,——唤起民众,——扶助农工,——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共同奋斗,——革命成功,中华民族才得解放。大多数要人的款还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就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铁证!——革命不成功大家就同归于尽,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的少数人和穷无一文的大多数民众同归于尽。有铜山的邓通的子孙现在如何了!最近的袁世凯的后裔又如何了!
萧所说的都是奋斗,革命,牺牲,痛苦,最后是死!碧云最初听见还不觉得什么,但到后来愈听愈害怕,她想萧说话何以常常都是这样艰苦,没有半句可以叫人开怀的。这就是碧云的心渐渐离开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