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多雨的初夏时节了。
近一月余,在精神上和物质上双方她得吴兴国的助力实在不少。本来他原是她的意中人呢。
碧云问兴国,怎么他那样的大人物会走到h公司里去当一个clerk?他说他们一派人在政治舞台上失了脚后,不能出头,只好暂住h公司,坐待时机。至于由如何的因缘进去的,他始终没有明白对她说。
碧云原来就喜欢兴国的,不过一年来有了许多辛酸的经验,不敢潦潦草草地就应许男人的要求了。她心里虽然爱兴国,但不愿意由自己说出口。她对兴国只有观察,十二分严密的观察,专等他的有诚意的表示。
有一天下午,兴国由h公司送着碧云出来。
“怎么样,碧云,明天是星期六,下半天我们赶车到h埠去,后天星期日在那边玩一天好么?”
“嗯,……”碧云的回答不十分肯定,“不过,我要问过母亲来。”
“你的母亲还不是由得你。怎么样?你还不能相信我么?”他苦笑着说。
碧云虽然没有发见什么证据,但她常是直觉着兴国是个十分浪漫的人,从前也隐约听人说过,他对女性那一道是个猛者。一想到这一点,她是十分不愉快的。在兴国方面也是曾经沧海,近一年来,有了不少的女性的经验。但觉得从没有遇着碧云那样惹人爱的。她比她未失处女性之前更惹人怜爱,更为动人。
在马路上转了弯,走进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街道上来了,兴国大胆地走近她身旁,伸出右手来去握她的左手。她想拂开,但来不及,只好由他了。
“喂,明天下午搭一点半的车,我在车站等你。”
“也好,我们到姊姊家里去玩玩。”
“你的姊姊不在h埠了,你们还不知道么?”
“……”碧云摇摇头。
“真的?”
“我们和我的姊姊差不多一年多没有通信了。”
“你是副总指挥的夫人,比她阔了。”
“不要取笑了,”碧云有点伤感起来,“我的姊姊比我强多了。”
“我相信老夏看见你,一定要你回去的。”
“谁还当谁的玩物么?只恨我没有力量。不然,我定把一班污女性的男子们杀个干净。”
兴国听见她这样说,心脏缩动了一下。
“你的姊姊过m埠去了,和你的姊夫容超凡。”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一样吃老米饭。幸得他当旅长时,扒了些钱,在各地凑了些生意,现在又在m埠开番摊馆了。”
“中国的钱都是给这些人拿去送给外国人了。动乱一回,人民就被大刮特刮一回,他们一来一去轮着刮,不知刮到什么时候才休止呢。他们刮到钱就搁在帝国主义银行里,一生一世用不着,增厚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资本。把国币搬空了,就来借外债或发行公债,望你们这班人解放中国民族,废除不平等条约,真是缘木求鱼!”
“怎么说是我们呢?我还是一个钱没弄到手啊。他们不救国,我一个人能救国么?他们不为团体节省,我一个人纵令为团体牺牲也是无效的。所以我也不客气地定要觅个机会来弄点钱。若没有五万十万搁在帝国主义银行里,决不能安心为国家社会服务的。”
“有了五万十万,就想五十万百万,有了五十万百万,就想五百万千万,有了五百万千万,就想五千万一亿。人的利欲是无止境的。所以中国是无救了。可怜的是多数人给少数人害了,多数人应该起来解决这些少数人啊!”
“想来也是很滑稽。他们军阀都很有钱,多的一万万或数千万,少的数百万,但是他们真的看见过一个袁头么?决看不见的!他们把由中国人民刮来的膏血送到帝国主义银行去,只掉换了一本折子。帝国主义的银行经理便给他们以种种的封号,某某是millienaire,某某是billionaire。其实他们终身只使用这些数目的一小部分或完全不用,他们只是把这些大款去购买millionaire的封号。”
经不住兴国的苦求,碧云终答应了他,准定明天星期六下午一同到h埠去玩。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兴国提着一个轻便的小皮箱,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车站上来。他们是约定了搭一点十六分快车的。
今天没出太阳,有点闷热,兴国到车站时,周身腻腻地出了些汗,他看手表,十二点四十分了,但还不见她来。他想,她该比自己先来了的,莫非中途又变了卦么?他走到售票处,买了两张二等车票。
“不管她来不来,先把车票买好,免得临时仓猝。”
他买好了车票,再走出车站门口,望望碧云来了没有。快变成黑色的一列红砖墙反射着薄弱的阳光,增添了人们的热感。他真心急,额上的汗愈流得多,他拿一方手巾揩了揩,只好走进里面向月台边来。
“或者她在月台边等我也说不定。”
看站内的大钟,响一点了。他真有点恨碧云失信。他又想,恨她也不中用了,目下最紧要的问题是,如果碧云不来自己要取什么行动呢?只好一个人到h埠去走一趟,开旅馆,叫个女人来过过瘾,明天就赶回省城来。他一面想一面摸摸怀里的荷包,他想有七十元到h埠去痛快地玩一回吧。
“晓得她不来时,早约她的姊姊一同去还好些。……不。她现在走不动。”
他正在痴想,忽然发见月台的那一隅有个女人笑着走向他来。他认出是她了,胸口跳动起来。
“车票买了?”
“……”他点点头。
他俩一先一后进了二等车室,看见很多空席。他拣了当头一个席位坐下去,她却走到那一头远远地择了个椅位。
火车开行了,他看了看在同车室里并没有认识的人,于是向她招了招手。碧云的脸发了一阵烧,才微笑着走过来在他的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怎么这样惊碌碌的?”
“我真有点怕,倘使碰见了认识我们的人,怎么好呢?”
“怕什么?”
“但是我怪不好意思的。”她的声音十分低小,差不多听不清楚。
“怎么又有胆量出来了呢?哈,哈,哈。”
“想不来的,不过……”
“不过什么?”
“……”她向他嫣然地一笑。
“啊,真美!比处女时代的她还要美丽!”他暗暗赞美她。
“我早看见了你,隔远了不好大声叫。我想,你总会翻转头来看看这边的,竟不知道你只是在那一头走进来走出去。我看见真急死了。
“我也想你定会来的,只向外头望。”他又笑了。
同车室只有六七个搭客,都不甚注意他俩。下面的车轮轰轰地响,他俩更加方便谈话了。
“吃过了饭来的?”他问她。
“……”她点了点头。她的态度渐渐解放起来,不如初来时那样拘束,那样害羞了。
“我带了几个天津雪梨来了。由天津运到这地方来就不容易啊。运到南地来后特别的香甜,香蜂蜜,价钱也不错啊。我们南地的梨子也未尝不好,但比起它来总不值钱!”
碧云想兴国就是这一点讨厌,吃天津雪梨也算得一回事么,还念了一篇散文诗来赞美它,真无聊。
“你吃不吃?”
“……”她摇了摇头。
“吃一个吧。来,我剥个你吃。”他一面说一面去打开他的小皮箧。他把小钥匙插进锁眼里去了,但看见箱面上有些尘灰,他不忙开锁,努长嘴唇凑近箱面去吹。碧云想,用手拍拍或拿手巾抹抹就干净了的,也要这样费力去吹半天。
箱盖打开了,果然有四五颗青黄色的梨子。他拿了两个出来。看了一看,又丢回去,再拿了别的两个放在几上。
“黄熟了的先拿来吃,青的经久一点。”他像对他自己说,一面说一面闭好箱子锁回去,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一把小洋刀。
“这样漂亮的人竟有这样不漂亮的行动!”碧云看见他那吝啬的样子,真的起了点反感。
兴国打开小刀,待要剥梨皮,忽然觉着像有个人走近他身旁来,他忙翻转头来看,那个人的手已经搭到他的肩膀上来了。
“啊!”
“啊!连君!”他立起来和那个人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