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五日(?)是第一场的考试,举行体格检查。我们自投考之后,差不多隔一天就到测绘学堂门首去看看有没有特别的布告。测绘学堂在东门外,也是沿惠爱大街向东走,出了东门,转入一条向北的小街道,街道尽处便是测绘学堂和军医学堂。
因为投考的人太多了,按府厅州县的顺序,分两天检验体格。我们的体格检查时间排在第一天的下午,上半天是广肇罗,下半天是惠潮嘉。
在检查体格的前一晚,我差不多没有睡着,是尽翻来覆去在胡思乱想。我想明天的体格不知是怎样检查的,假如体格检查通过了,第二场当然是考验国文了。于是联想到由耀仪处借来的一部闱墨,因为天天逛街,至今还没有翻开来读过。由家里带来的一本劝学篇,一部陆宣公奏议,自到省来也还搁在箱里,没有取出来。由书籍又联想到带来的两册“beginning english”,本想翻来温习温习的,因为常听见耀仪在读他的英文文法教本“mother tongue”,比我的程度高深得多,觉得相形见绌,不敢拿出自己的英文教本来温习了。由英文书又联想到教会学校的先生们。由美教师,便又联想到甘武的一个女儿名天抱的。(其实他的名是dorothy。)这个女儿今年只十三四岁,长得非常可爱,由是又联想到关于一位名得仪的堂兄弟的笑话来了。
得仪是一个近似白痴的书呆子,他不知道当时的美国先生们之看我们犹之于我们之看非洲内陆的动物。因为在那时候,我们的脑袋后面都是垂着长辫发。他看见他们美国人之住洋楼,吃面包,竟敢羡慕起来,不单羡慕,更进一步竟敢妄想起来。他说,到后年他有出息时,一定要过这样的生活,同时要把甘天抱娶过来作夫人。于是同学间便替他造成了一首三言四句的谣歌:
“张得仪,吃面包,造洋楼,讨天抱。”
我躺着想了这许多故事之后,又觉得自己之无聊,于是再翻想考测绘学堂的事情了。假如自己考上了测绘学堂时,等到暑假回去,自己是何等地扬武耀威啊。那些堂兄弟们,那些旧同学们,又何等地羡慕我啊。最好是穿着学校的制服,戴着学校的制帽回去更是有威风。
这样地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个终宵,到临天亮时才闭着眼睛睡了一忽。耀仪他们在七点半就要吃早饭的。我在床上听见河南工场的汽笛呜呜地响了,知道是七点钟了,虽然疲倦,也只好起床了。
吃过了早饭,即打算到府学东街,约他们一路到测绘学堂去。
“穿长衫去好呢,还是穿操衣去好呢?”
自己立在床前踌躇了一忽后,决意穿操衣去。
“测绘学堂是陆军的性质,并且今天是检查体格,该穿操衣去,英武一点。”
于是我穿着在洗衣店里洗得十分干净、熨得十分漂亮的黄棉布操衣,走到泉兴昌来约他们一路到测绘学堂去。
“吃过了饭去还不迟呢。”
谢君不赞成这样早就到测绘学堂去。但李君却和我同意思,很急地想去看热闹,这完全受着好奇心的驱使。
走到测绘学堂的门首来时,大约是十二点钟前后了,门首和校庭里已经满挤着不少的人。但望望学校里面却是冷静静的,好像没有当考试是一回事般的。
我和李君在测绘学堂门首又认识了几个和我们一样性急的同乡。据我所知道的同一县的人已经有二十多个投考者了。我真担心竞争他们不过。我和李君,各人买了两个馒头,算充了饥。其实只两个馒头也吃不下了,因为精神完全灌注到体格检查上去了,肚里并不觉得饿,只觉得胸口在怦怦地跳动。
好容易又挨过了一个多钟头,学堂门首的人愈挤愈紧了,从外面还陆续不断地进来许多投考者。
又过了一刻,人丛中起了一阵激烈的波动,原来站在前面的给学校的门卫赶出来了,便有许多人从里面涌了出来。我不提防,差不多要给他们冲倒了。我和几个同伴也被冲散了。我探起头来,望了一望人丛中,看不见李君的头脑,不一刻又像看见了似李君的一个人头,但立即又隐下去不见了。
听见里面有人高声的叫:
“惠州府!广州府!”
我知道开始点名了,于是用趾尖蹬起足来,向内望了一望,门首摆着一张长案桌,桌前系着一条红桌帷,桌上摆有锡制朱砚台和笔架山,还有两个铁筒,情形十分森严,而空气也非常紧张。坐正案的身穿袍套,头戴蓝花翎。考完了试后,我曾问了在该校的同乡,今天坐正案把着朱笔点名的是不是监督,他们说不是监督,乃是由制台那边派来监考的。
我想,朝庭取士原来是这样郑重的哟。当日的庄重的情状,紧张的空气,决不是今天所能看见的。那时候的两广总督袁树勋,接张人骏之任未久,据说仅赚了二三十万,一般方正的老者便批评他贪污,以视今日,……噫!袁树勋原任山东巡抚,因报效庆亲王二十万元,得署两广。但是一般人即非笑他为捐班出身,因为当时封建思想犹未打倒,一般皆以捐班出身为可耻。无怪乎张勋看不惯辛亥革命后之北京官僚军阀政府而实行复辟。
约过了一点多钟,听见叫“潮州府”了。但我还没有看见谢君赖君,真有些替他们担心了。潮州府的投考者像不很多,不一刻就听见叫“嘉应州”了,我的心脏更加悸动得厉害了。略翻转身,作了一个深呼吸,忽然看见谢君和赖君的脑袋居然浮在前面的人丛里。我想,他们真有本领,竟这样地神出鬼没。但这时候不像开始点名时那样挤拥了,我也作了一个最后的挣扎,挤上前去,听见站在坐正案的蓝顶花翎的旁边的一个人,穿着白夏布长衫,戴着无顶的红缨帽,在唱谢李赖诸君的名字时,他们应了一声“有”,走进里面去了。我看李君的神气,好像当竞争功名时候,便不顾有朋友了。随后又听见那个人唱了几个我不认识的同乡的名字,总不见唱到自己的名字,我担心,莫非自己的名字早就唱过了,自己没有听见。正在痴想,忽然听见唱自己的名字了,我也声音颤动着应了一个“有”字,望了那个蓝顶花翎一眼,我的视线和蓝顶花翎的遂碰着了,他不转睛地注视了我一忽,我害怕起来了,急忙忙地低了头跟着前面的人走进里面来了。
廿六日是北江及下四府的投考者检验体格的期日,我们在寓里休息。廿七日走去看,学堂门首挂了牌,说明廿八日一早揭晓,凡体格检查入选者,准于廿九日上午九时来堂考试国文。我们也打算于廿八日一早来看榜。
廿八日八点多钟,看榜的人又拥挤在测绘学堂门首了。到了九点钟,果然发榜了。榜长十多丈,还是按府州县的顺序揭晓,共取九百余名,即由检查体格的结果,掉了二千余名。同县的投考者二十余人中,及格者仅五名,我居第一位。此外还有姓刘、王、李的,还有一个,忘记了他的姓名。不过及格的李君是另一个人,不是住在泉兴昌的李君。总之,和我由香港同伴来省的谢赖李三君都落选了。据在校的同乡说,他们三人的体格不是不好,只是太不结实了。
我看了榜后,回到泉兴昌来,李赖两君对我冷冷的不说话,只有谢君在躺着对我说了一句:
“星仪,恭喜啊!”
过后全房里便异常的寂静。
“我们要上呈文请补考。”
“检查了体格还可以补考么?”
我怀疑着问。
“不会改姓名么?说在途中耽搁,误了考期,请补考不可以么?”
“你们有相片在学堂里,不怕被查出来么?”
我又问谢君。
“他们没有这样的工夫来查那些相片。早给他们烧掉了吧!”
于是大家又沉默了一会。我看见他们那样不高兴的样子,再不敢提起测绘学堂的事来说了。
“测绘学堂算得是什么!甲种专门的程度吧了!所争者,是不要钱读书!”
赖君虽然是在发牢骚,但他说的话是对的。耀仪也这样地说过来。大概贫家子弟才不能按正轨,由小学而中学,而高等,而大学去求学。作算我考得上这家测绘,要写卖身契的学校,也不过是进了中等程度的甲等专门学校吧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我写信到南洋去叫他们寄款给我,投考法政。”
李君的用费像是由他的父兄在南洋寄回来的。
“测绘真是取唇红齿白的青年哟!”
谢君狂笑着这样说。在招考的规程上,入选条件确有“口齿清白”几个字,这是该由口试决定的。不知为什么缘故,并没有举行口试。大概是因为广东的方言复杂吧,于是有人把“口齿清白”误传为“唇红齿白”了。
“体格检查就是选拔靓仔么?”
在留省学生间都这样说,专选拔靓仔(美少年)的,第一是黄浦的陆军小学,第二便是测绘学堂了。
“那些外江佬都是顶喜欢靓仔的。”
他们更极端地说到陆军小学监督黄士龙,就是有断袖之癖的。在房里不单李赖谢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嘲讽陆军小学生及测绘学生的。有时候更加露骨地说笑。我实在难堪了,听又不好不听又不好。
听见泉兴昌的伙记叫午饭,我乘这个机会溜脱了。
才到省城的第三天,接到父亲来的一封信。那时候一个人住在冷冷落落的大祠堂里,悲寂得难挨了,读了父亲的信,便痛哭得像泪人一般了。父亲信里说,说当我动身的上半天天气太热,所以没有叫我多穿衣服,但入夜之后,天气骤变,他很担心我一个人睡在江上的篷船里会着凉。父亲信里又说我抵汕头没有写报平安的信,他在家里每天只是心悬悬地望我的报平安的信不久会到,并且嘱我以后要多写信,至少每星期两封,如果没有病痛,最好在封面的四隅,分写“平安家报”四个。父亲信里又说,他在罗屋码头望着我启帆之后,到外祖父的店里去报告外祖父知道,外祖父便怨父亲不该让我今年只十七岁的小孩子一个人独上这样遥远的旅途,不送我到省,也该送到香港,最少要送我到汕头。父亲还说,他受了外祖父的责备,心里更加难过。父亲最后又说,家里大家有希望我平安抵省的信早日到来,但是,假如身体有什么不舒适,就该明白地报告,不可隐瞒。
我接到父亲的第一号信时,作覆了一封信后,因为忙于投考测绘,一个多星期没有写家信了。今天回来吃过了午饭,就坐在桌子面前,打算写封信去报告父亲,我的体格检查已经入了选。才写了两行,略说明因投考人多,分属检查体格的经过;看见耀仪捧着一个茶杯,一面喝一面走进我房里来了。
“你在写什么?”
他微笑着问我。
“写家信。”
我回答他。
“为什么要写家信?”
“我的体格检查及格了。”
“怎么刚才不告知我?”
他像有点不高兴,于是他问本县共取了几名,谢赖李诸君有无及格。我一一答覆了。耀仪说,他们三人的国文程度都比我好,字画也比我的端正,可惜体格失败了,不然我不能和他们竞争。
“你写的信给我看。”
他要求看我写的家信。
“这看不得。”
“你一定写信告诉你的父亲,讲我的坏话。”
耀仪要看我写的家信不外是两种动机,第一是他自愧,近一星期来完全没有过问我的事,第二是想由我写的家信窥测我的国文程度。经他这样一迫,我便给他看了。于是我不禁想起李赖谢三君对耀仪的批评了。他们说:
“你的令兄耀仪,一定是个枭雄。”
“何以言之?”
“你看他的有钩的鼻儿,那是鹰嘴鼻!”
的确,耀仪的鼻常是一个罗马鼻。他们常常要我一同到什么地方去玩,我常推辞说,怕耀仪说话。他们便说:
“你们所谓大世家的子弟,总是遵从家族主义。一个从堂兄也要怕得这样厉害。假如我的父亲不对,我也要反抗他。……”
的确,满清末年还单讲家族主义,真是落伍了。八股诗赋不是废了么?学校不是林立了么?在大小各学堂里,不都在练洋操了么?在政界不是捐班流行,也不以为可耻了么?无论什么种类的配合,不都是藉金钱之力了么?只有我们留余堂的大世家的父兄们,还在提倡落伍的什么家族主义!
经他们这样地一煽动,我对耀仪不像从前那样尊崇,那样拘谨了,我由一个封建的遗孽立即转变为最革命的分子了。哈,哈!
到了廿九日,天一亮,我就爬起床来,跑到后面火厨里去叫阿三妹起来,快替我煮鸡蛋米粉,这是昨晚上交代她买好了的,一个鸡蛋两个铜仙,米粉两个铜仙,猪油三个铜仙,合起来可以煮成一大碗,够我吃了,但是因为起床起早了,阿三妹端来的米粉,只吃了一小半,便吃不下去了。我忙回房里整理我的墨盒和毛笔,用一方小手巾包好。
“今天穿长衫还是穿操衣呢?”
最后,因为是考国文,我便改穿长衫去赴考了。
“用心些哟。不要由梯子上掉下来。”
当我出门时,听见阿三妹在后面这样地向我笑。我不理她,一溜烟跑出大街路上来了。
“今天不能到府学东街去约他们,只我一个人踽踽独行了。他们还在梦中吧。假如这场国文失败了时,那就是自己徒劳了。不如他们还在甜睡着的舒服。”
我一面走一面看两侧的商店,除了几家茶楼和点心店之外,尽都关着店门。沿途也闻了不少的粪香,因为正是倒马桶的时候。有许多赤着膊的黑皮大汉挑着粪桶向东行,我也跟着他们出大东门,一阵阵的粪香,中人欲呕。
“想考进一家官费的学校,要挨这许多苦么?”
但是出了大东门,我又翻想到今日国文的问题来了。今天他们出什么题目呢?于是想起前几天在闱墨里看见的论报章的一篇文章,至为有趣,大意是“今有一物焉,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同时又想着劝学篇里面有一篇论铁路的文章,笔法也有些相似。假如出了这一类的题目,自己就不妨模仿一下,在篇后再加几句余波的唱叹,那一定可以打动阅卷者之心了。
到了九点,又开始唱名了。我今天的胸口更跳动得厉害。唱到我的名字了,我应了一个“有”,领了一本试卷。按着厅号,找着了我的试场及座席;是在一间大花厅里,四面都是花彩的玻璃窗扉,实在好看。坐下去后,心里更加骚乱得难堪,只觉得头部发热,也非常的沉重。看见有些投考者的态度至为泰然,在高谈阔论,我真个惊异他们何以这样镇静得来!
过了一刻,有一个穿军服戴军帽的人走上讲台上去了,大概是学校里的一个教官吧。他捻着粉笔,向墨板上写,我当他是写题目了。殊不料他写了“禁止喧哗”四个大字出来。但经他写了后,试场里果然肃静了一点。
一个穿乾纱长衫,脑袋后拖着一条长辫发的老先生走上讲台上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子。我想,这趟一定是出题目了。我感着我双颊更加发热了。
他向着我们说了几句我没有听懂的话后,就翻转身向着黑板,拭掉了那‘禁止喧哗’四个大字后,开始写国文的试题了。
“南半球大陆位于热带,北半球大陆位于温带,故南半球不及北半球之发达。然,亚与欧美同处温带,而亚洲又不及欧美之发达,能言其故欤?”
我看见了这个题目,觉得不难,先把题目抄上试卷里后,再在卷后起稿。我把欧美比亚洲发达的原因,归之于交通及强邻迫处,虎视鹰聆的竞争等。亚洲之所以不发达,完全是因为地势使然,即屏障天然闭关自守,故文物落后。最后还很俏皮地加上“所见如此,敢质之高明以为何如”一句,结束我的一篇策论。
回流水井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在试场里吃了一小碗伊府汤面,故不觉得饿。住在祠堂里的人都来问我,出的什么题目。我念给他们听了。
“这是地理的题目呢。”
一个高等巡警学堂的学生在这样说。他们似在希望有一个更艰深的经史的题目给他们讨论讨论。他们对于这个地理问题好像不发生什么兴趣。
“你怎样做法的?”
耀仪问我。
“我怎么念得出来呢。”
“自己作过了的文章怎么念不出来呢?”
“总之,不好就是了。”
还是那个丰顺县的姓徐的算是比较老成的人,在国学方面也有相当的素养。到了晚饭后,他对我说:
“小弟弟,你把今天作的文章大意抄出来我给看看,我看了后,可以决定你能不能及格。”
我看他那样态度和婉可亲的,便听从了他,把日间的文章写出来给他看。当然比试卷里的更加修饰了些。他看了后便说:
“有希望,有希望。这是策论的体裁。难为你了,难为你了。”
他虽然这样地称赞我,但我看他脸上的神气是不甚佩服我的这篇作品。
过了两天,是五月二日,我走到测绘学堂去看,但不见半点消息。大概是学校当局忙于过端阳节了,把我们的试卷搁了下来,没有评阅吧。
但是我还是天天到测绘学堂去望榜。约一星期后,第一场考试国文的结果揭晓了,共取一百二十余名,这次有八百多名的落选者。我心惊目跳站在那张榜面前,从尾至首,一名一名地念上去,发现了我的名字也居然列在里头了,并且位次很高,第三十三名。但看榜前的布告,还要复试。复试确是中国特有的考试方法,是最好的方法,同时也是最坏的方法。
我回来流水井,报告他们我考及格了,并且名列第三十三。耀仪听见,也有几分对我刮目相待了。
“考取了后,入校时,要绅保和铺保。”
耀仪这样地告诉我,绅保容易求人,铺保却难觅,要我写信到家中去,叫父亲想法,托人写信给在省开有商号的同乡,准备入校时出保结。我当然写信去了。并报告我第一场的国文考试已经通过了。
到了复试那天,我的精神比前两次入场镇静得多了,胸口不会悸动,头部也不会发热了。我在赴考的途中就这样想,如果这场考试是数学时,那就是我的拿手戏了。招考的规则内也明白地列有国文算术等考试科目。
进场之时,才知道复试者乃复试国文也。假如是考验数学,便不算是纯粹的复试了。复试的题目是一篇史论,“萧何入关先收图籍论”。我看见这个题目我的心儿便像掉在横膈膜之下了,不知要怎样动笔才好,因为我的历史知识实在薄弱。萧何所先收的图籍是些什么东西,自己还不十分明了,而图籍是否和测绘有关系,自己也不敢遽下判断。
“糟了!糟了!”
自己拿着毛笔,虽醮饱了墨渖,但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仍然不敢下手写。略抬起头来望望他们,都在热心地一面吟哦,一面写。无可奈何,自己只得在卷后勉强起草起来,打算先写图籍之重要,次述萧何的有见识,结果,汉高祖所以能统一天下。刚把草稿写完,茶房送了两个大肉包来了。
“假如这场复试失败了,不是白花了一元的填册费么?这两颗大肉包非吃不可了!一元填册费的代价是一小碗伊府面和两个大肉包。”
这是我在当时看见大肉包时所起的自暴自弃的思想,也是我在当时所抱有的浅薄的唯物的思想。因为写不出文章来,很早就交了卷。“肚里无文才,卷上画红梅”,便是我当时的写照了。
回到流水井,还没有响一点钟,幸得他们都上学去了,没有人来围着我问长问短,只有同房的一位同乡的老者问我今天文章做得如何。我答应不好。
“你们不怕的。你们张家风水好。将门之子,一定考取得上的。”
这位老者也姓李,松口人,在提学使衙门里当录事。据他说,他的儿子在新兵营里当喇叭手,月薪六元。我便问有招考没有?他说不久就要招考了,字墨清通就可以入选,但也要检查体格,尤注重肺量。我当下想,假如测绘落选了时,就到兵营里当喇叭手去吧。花了父亲千辛万苦筹来的二三十元,一无所获,也还有面目去见江东父老么!至少也得当一名喇叭手,带枝喇叭回家里去,吹一吹,吓吓乡里的人们。
“当了喇叭手,暑假能不能回家去?”
我问那个老者。
“那不行。进了兵营,不比进学校,没有暑假的,除非婚丧大事。”
我听见暑假不能自由回家,又大失所望了,不禁叹了一口气。老者看见我担心考不进测绘,便来劝我。
“黄浦陆军小学不是也在招考么?进测绘不如进陆军好。陆军的前程远大。天下要大乱了,正需军人!……”
这位老者真是有先见之明。在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孩子,还不十分了解这位老者所说的话,我只问他,何以天下将要大乱。
“不久一定要起革命的,不出五年。”
于是他说明政界的种种黑暗和腐败给我听。他说,在上者卖官鬻爵,在下者耽于赌色。譬如制台袁树勋,只是他的太太的傀儡。一省的政事要取决于一妇人,而这个妇人只知道收赂,将所得存进香港的帝国主义银行里去,天下安得不乱。将军署方面更腐败不堪,藉捕捉同盟会会员为名,行其公开的绑票,并且不经法律手续,任意封书店,封报馆,结果还是要求贿赂。摄政王坐在宫里昏天黑地,每日只希望各地的封疆大臣的进贡,天下又安得不乱!袁制台天天只在骂同盟会中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不知道现在有钱有饭吃的,只是限于攀龙附凤,拥护朝廷的少数人。大多数的贫民都是水深火热,饥寒无告,真是一家笑一路哭的时代。天下那有不大乱之理!最多也不过五年,革命就要起来了!
“牝鸡司晨,维家之索!”
老者更痛骂西太后之昏庸无道,拿海军费数百万去修颐和园。女性出来干涉国事,那种政治便是末日到了。
我从这位老者,一个小小的录事,竟获得了许多意外的知识。真是听他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了。可怜那时代的青年学生,个个都希望拔、优、岁和副榜举人的奖励呢。
在那时代,省垣有几个学堂是一般青年最慕羡的。第一是高等学校,设在广雅书院,为京师大学的预科。毕业后,若不进大学,是无能成就专门学问的。但是满清的学制却非常奇特,凡高等学堂毕业之后,概奖举人,若不再进大学,亦可分省候补知县。第二是法政学堂,这差不多是法官养成所,初创办时有以一年半为期的速成科,到后来分为两类,一是本科五年为期,毕业后亦奖举人,一是特别科,三年为期,毕业后奖副榜。第三是优级师范,这是中国教员的养成所,亦是五年为期,卒业后同样奖举人。第四是方言学堂,大概是外交员的养成所,亦是五年毕业后即奖举人。当时的青年,对于那一种专门才是自己性之所近,是绝对不加研究的,他们只要能够考进其中的一个学堂,最后目的,则是在举人的空衔。换言之,即是科举的遗毒犹存。在名义上虽废除了科举,但对于功名的迷信,还是根深蒂固。他们考进了这些学校后,在家里仍然是热烈地贴报条呢。报条的的内容是:
“捷报 贵府少爷老某某,今蒙钦命;头品顶戴赏戴花翎两广总督部堂袁,二品顶戴赏戴花翎广东提学使沈,×品顶戴××学堂监督某;会同考取为××学堂学员一名,俟毕业后给以举人出身,指日荣升禄位。”
要经过这些学堂才是正途出身,要能贴这样的报条,日后才能获得朝廷的功名。以外的学堂日后没有发展,也不过是像从前的佐杂出身吧了。
但是像我这一类家计清贫的青年,想准备五年多的学费以图一个举人的功名,是万无能力的,也决不梦想那些空衔的。自己只想考得一份官费,求得一番专门知识,日后可以以之为敲门砖,在社会上谋一个举人噉饭地。我的父亲是这样地希望我,也是这样地期待着自己。
“没有饭吃,还谈得上功名么?”
为穷所迫,所以我要思想确比耀仪一班人进一步。但是他们反以异端者视我,以我为属于劣等阶级的人物。他们笑我行动太粗暴,没有半点文绉绉的气象。他们摸了摸我的久经运动的皮肤,说我的臂膀上像是长了刺般地那样粗硬,不能像他们的皮肤那样柔滑。
耀仪常常赞夸他所进的方言学堂如何好,他的同学甲的国文如何好,他的同学乙真是个天才,读外国文过目成诵。我听多了,听得不耐烦了。
“假如我进了那些学校,我相信我也学得来的,一个人只要有学的机会。”
我到后来再不能忍耐了,表示了我的意见。但是耀仪不服输地说,想考进这些学堂,就不容易。我说,只要有学费给我进学校,有时候给我准备,今年考不上,明年也考得上的。
“大言不惭!……哼!”
耀仪好像在说,“你这个人是不堪教训的。”幸得仲仪在旁边,他听见后便说:
“星弟的话是对的。第一先有钱。有了钱可以游学,可以到日本去,像你的父亲一样到日本去留学,哈,哈,哈!”
仲仪是很想留学日本的,可惜他给经济限制住了。耀仪的父亲是由广雅书院派往日本留学的官费生。
“我的父亲现是自己一面做工,一面求学呀。”
耀仪表示他的父亲完全是由自己努力,并没有受其他的经济的助力。
“最初没有官费,你的父亲有能力到日本去么?假如当日你的父亲没有到日本去,你今日又如何能在方言学堂读书呢?”
耀仪的学费,是由他的父亲每月寄十五元的日金回来给他。仲仪之所谓能力,也是指经济的力量而说的,并且表示他在学问上的能力是够了的,只是没有钱,所以不能留学日本。
“没有根底,怎么能留学去呢?”
耀仪当然是说国文和外国文的程度了。
“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去留学!星弟有钱,他马上可以到日本去预备一切普通学科,投考各专门学校,各大学。”
“哼!……”
耀仪无话可说了,但他的脸色转成青色了。
“能到日本去才有趣啊!哈,哈,哈!”
仲仪的神经确有些变态了。耀仪不睬他了。我不能不敷衍着问他:
“怎样有趣呢?”
“日本的萝卜是这么大,这么长。哈,哈,哈!”
仲仪做手势比给我看。我想,这位堂兄因受经济压迫,变为神经者了。天下如此之大,因为无钱,不知埋没了几许天才哟!我能保不为仲仪之续么?
经了这次口角之后,他们嫡堂兄弟,每当吃饭的时候,彼此都是警戒着不开口。
“阿耀,我写信给朋友去了,等他的钱寄到这里来后,欠你的两块钱,即还给你。……我也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到了第二天,仲仪在他的房门首,贴上了一张白纸的横额,上书“我行我法”四个大黑字。他又用一片长约半寸,宽约三分的小木片,上写“戒言”两个字,贴在他的额上。他贴上了那片戒言的木片之后,看见同住者只是笑,不说话。有人故意去多方缠问他,他无论如何不回答。我看见心里异常难过。我想,我们和耀仪之间,在思想上显然有一道的鸿沟啊!
到了晚上,耀仪在他房里ap dap地吊起腔板,在读英文时,仲仪也在他的房里,起反响般地,sakieko,takiko地念起日本文来了。耀仪听见读日文,便不念英文了,改高声地朗读古文。于是仲仪也跟着不念日文了,亦在高声地读“云南古蛮瘴之乡,去中原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