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路的尽头处,近兆丰公园有一所新筑的高爽的洋房,站在这洋房的露台上,梵王渡一带的野景可以尽收入视角里面。近这一带地方,在春晴的时期,不消说是游人如鲫,即在残冬时候的景色,也可以说是在上海绝无仅有的。
在天气晴明的日子,每天下午三点时分,在兆丰公园左近散步的人们,便看得见那家洋房的晒台上有一个穿淡色西装的女子,坐在一张梭化上在眺望野景。
“不知道是哪一个党国要人的洋房子?”
“不是总长以上的人住不起那样阔的房子吧。”
“恐怕是东洋人的住宅啊。”
那一班借名读书浪费父亲以血汗挣来的钱,害得他们的父亲天天叫头痛的逐艳的青年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猜度那家特别引人注目的洋房子的主人。
“这一带的洋房子的住客都是有钱的人啊。恐怕那家洋房的住客是个有钱的宁波商人吧。那个漂亮的女人,象是个当小妾的。”
青年们在一家小烟纸店里买纸烟,无意识地问了问卖烟纸的人,卖烟纸的人也不过把他的臆测告诉了那些好事的青年们。青年们吸着纸烟,各拿着一把网球拍,悠扬地走进公园里去了。他们的样子,的确是布尔乔亚公子化了的。
那家洋房子的主人才搬来一星期又两天,所以邻近的人们还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有钱人。搬进来的当日家具行李之多却惊动了左侧右边的人们。
过了半个月之后,他们才知道新洋房的住客是上海有名的明星潘梨花。她自今年春起,在一家最大的影片公司当明星了,以扮悲剧的女角得名,上海的人差不多没有不知道她的名字的。
左侧右边的商人自知道住那家洋房子的并不是什么党国要人,又不是宁波的布尔乔亚,而只是一个女优,就觉得日前过于浪费了他们的注意和尊敬。
“单靠电影公司的薪水不能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吧。恐怕她还兼当了某要人的小妾呢。”
因为每天有许多汽车载着老少肥瘦不一的男客来看她,便引起了邻近的人们的猜疑。
他们虽然望得见梨花常走出晒台上来眺望,但还没有一个人认真看见过梨花的真面目。无知的人们便发出许多奇怪的谣言。有的说梨花每天早晨起来要用几十个鸡蛋白去摩擦她的全体,摩擦了后才入浴,浴后便披上法国制的薄纱衣走出来,她的雪白身体任何部分都能窥见,真象一幅美人图。听见过这种谣言的青年们的心便振荡起来了,常走到那家洋房子的门首徘徊,有时候竟从铁栅的门隙窥视里面的客堂。
梨花有一个女仆,比她大两岁,名叫阿珠,面貌很不错,不过脸色微黑一点。她可以说是梨花的心腹。但梨花过这样豪奢的生活,连阿珠也不知她的钱从何而来。阿珠最初以为是由李梅苓供给的,但看梅苓近来的生活决没有这样大的经济能力。最常到这家里来的还是梅苓,其次最常来的是杨师长。不过杨师长不象梅苓般常常在梨花房里歇夜。他只常常是上半天很高兴地走了来,到下半天或吃过晚饭后便很颓唐地出去。
阿珠又常常听见梨花和杨师长争论钱的数目,使她感着一种惭愧。她有点不满意于梨花之冷淡了杨师长。她常看见杨师长忧郁地走了后,梨花便一个人睡在床上流泪,但不满一点钟之后,她又恢复了欢快的状态,步出房门首来问,李先生来了没有。
梨花近来大概每日都很欢乐,半个月间可以说完全足不出户,只专心于室内的装饰。她的关于装饰的知识真能使装饰美术专家惊倒。色泽和光线及陈列的形式都十分调和。假如在调和上缺少一件东西,她可以牺牲高价去买了来。关于这点,她常和杨师长冲突。阿珠到后来才知道一切的用费是由杨师长供给的了。
梨花所喜欢的房子有两间,一是她的寝室,面南,和露台相毗联,东西双方有长方形的窗口,室内装饰虽不算华丽,但无论谁进来都发生一种清楚之感。
第二间房便是相邻的salon了。在这间大客堂里,装饰极其华丽。她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娱乐费完全是平民阶级的血汗。她以为她是特殊阶级的人物,这样的穷奢极侈,是分所应享的。她搜集有种种形式不同的台椅,把台椅收拾在一边,可以容二三十人的跳舞。
她因为看多了电影,无日不在发痴梦想做女王,要一切男性都环跪在她的面前,要他们以她的颦笑为颦笑。
她坐在电炉前的安乐椅子上,正在回嚼昨夜里和梅苓的拥抱,同时又感着一种寂寞。她只感着一种疲倦,——亦是一种空虚。她无事可做,便想睡了。但她又觉得自己是在等着谁般的。
“今天天气这样冷,谁也不会来吧。自己想留梅苓再住一天的,但是又觉得有点烦厌。结局还是让他走了。他大概回他的老婆那边去了吧。”
她正在想,有客来固然是很厌烦的,但是她又在希望有谁会来和她谈谈,好解解她的寂寞。象这样的心情在她每天都会发生一二次。她想有这样通情的来客就好了,不会使她厌烦的,当她寂寞的时候走了来,向她谈谈开心的好笑的话解解闷,在她未打呵欠以前,能够知机告辞的。
她听见有人上楼梯的足音。在salon门口站着的是个黑脸大汉杨师长。
“是你么?”
她说着打了一个呵欠。杨师长原来是满脸笑容的,看见她打着呵欠问这么的一句,便敛了笑容。
“你还约了有谁来这里么?”
“你又多心了。”
她忙站起来笑着迎他。
“站在那儿冷,进来向火炉吧。”
她说着拉了另一张安乐椅来,安置在她的对面,在电炉的那一边。杨师长在这瞬间才有点欢意。
她一方面可怜这个武家伙蠢笨,为自己花了这样多的钱,一方面想着梅苓昨夜里对她说的话,又可怜自己之无耻。
“你把生活节约一下吧。不然就搬到南京去。”
“我在南京住不惯。”
“那你另找一所小的房子来住,每月二三百元的生活我可以为你设法。只不要超过三百之数就好了。”
“每月没有千元之数,我哪能过活呢。”
“那以后怎么得了?”
“所以我说还是暂时敷衍他,等到我们有了钱时再搬家,到那时候再和他决绝不迟。”
“那太无耻了。你固然可以忍受,但我实在难忍受。我觉得一个人,——尤其是女人,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能熬苦,才算是有志气,才能说强话。你既然不喜欢他,那就不该再要他的钱,不该受他的津贴……”
梅苓的话,理直气壮,说得她双颊发赧。但是梨花再三仔细地思寻,仍然难放弃这样舒服的奢华的生活。她只答应梅苓到下一个月再来决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