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璋穿着swallowtail坐在电车里时,就有不少他所深恶痛恨的支那人注视他,或望着他傻笑。于是他更恨支那人的不知礼仪了。大概是背心扣得太紧了,他觉得周身在发热,额上和鼻梁上也渗出好些汗水来了。
下了电车,再叫黄包车赶到医科大学来时,虽然看见有三三五五的学生在校园中踯躅,但不像是举行开学典礼的景象。他才踏进校门,胸口忽然跳动得很厉害,双腿也有些软瘫得提不起来。他略略偷望了一下在校园中踯躅着的学生,他们的脸色不是苍便是黑,脸上也没有半点青年人的快活的表情。个个都像龙华寺里的罗汉天尊,神色可怖。子璋偷看了后,胸口更加跳跃得厉害了,他忙低下头去,提起八分软瘫了的双腿,急急地走向事务所来。他一面走,一面想,
“那些便是支那大学生了。怎么个个都像天罡地煞般地这样可怕呢。大概驱逐教员的就是这些人了。”
他的额上和鼻梁上的汗水愈渗愈多了。走到事务所里来时,精神才安定了些。他一面取出手巾来揩脸额上的汗水,一面向一个事务员问是不是今天举行开学式。
“还早呢。说是十点钟,其实要十一点才来得齐吧。此刻还没有到九点,严先生来早了一刻。”
子璋给事务员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里有图书馆没有?”
他问事务员。
“没有什么图书馆。只在教员休息室里备有两本字典,一是德文的,一是英文的。从前有一部医学词书,给一个教员借了去,没有送回来,也是因为欠了他的薪水。”
子璋和事务员谈了半个多钟头,不象初来时那样的拘束了。事务员告诉他知道,这间医科大学的经费全靠学生薪水来维持。子璋听见大大地失望了。
到了十点半钟,才看见有二三个教员走了来,或穿中国长衫,或穿很旧的西服,他们对于今天的开学式,好象不觉得怎样郑重。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才看见校长乘着汽车走来,同乘的有一个教员,据事务员说,是本校的教务长。他们两个也是穿着平常的西装。子璋便觉得自己身上的swallowtail有千钧之重了。尤其是看见有许多学生注意着他时,更加局促不安。
那个教务长的样子很清瘦,才从汽车里跳下来,便连打了几个呵欠。校长是个大胖子,身材不高,脸色很黑,但始终是微笑着,看去是个和气蔼蔼的君子人也。子璋由吕君的介绍拜候过校长一次,所以校长和几位重要教授握了握手后,便走到子璋面前来,向着那套swallowtail打量了一下,很亲热地微笑着和子璋握了握手。
“不该穿燕尾服来的。”
子璋跟在教职员群中走向礼堂里来时,便有所感触般地微叹了口气。
礼堂里都坐满了学生,约有一百几十个。子璋看见他们,胸口又跳跃起来了。他想,他们何以个个都是这样可怕的。
经校长宣布开会后,大家都站起来跟着校长读总理遗嘱。可怜他当了几年的校长,还没有把遗嘱念熟,他把“凡四十年”改为“凡四五十年”了,又把“务须依照余所著……”改成“务必要照我所著的……”了。有些学生在下面,便咕咕地笑起来了。
遗嘱念完了后,校长又作了一场的讲演。第一段略述本校的沿革,第二段夸赞本校的精神和特点,第三段恭维教职员的热诚和学生的努力,第四段希望学生要拥护母校,向外多多宣传,才能够多吸收学生而使本校发展。
其次是教务长的讲演,这却把子璋骇倒了。他最初把在昨夜里多玩了两圈麻雀牌的话公开了出来,其次说他今早一直睡到十点钟仍然不能起床,等到校长来拉他时,才勉强地爬起来。他又说,不单没有半点准备,不能说什么话,连早点都没有吃,只是洗漱了就跑了来的。他就这样地用滑稽的调子说下去,已经引起了神经脆弱的学生们的一阵哄笑。最后他又引了许多疾病之例,牵强附会地来说明求学。这简直是胡拉胡扯。但居然也博得了学生们的哄笑和鼓掌。
还有二三位教授也讲演过了,都说得声调铿然,娓娓动听。有的很自然地扯到时局问题和社会问题上去,听得久住日本二十多年的子璋眉飞色舞了。他想,日本人常常批评中国人说,尽是郑子产式的人物。现在看来,果然不错,真是个个都善于说词。
最后校长向学生介绍这位穿燕尾服的日本京都大学出身的新医科学士了。在这瞬间,子璋胸里便象有几个吊桶此上彼落地搅得他周身发抖了。又经学生们一阵的拍掌,真是把他拍得魂飞魄散。但是迟早要登台的,他想还是趁这个机会练习一练习好些。于是他挣扎着提起软瘫的腿,走上讲坛上来了。才踏上讲坛,他才觉着他的手足都在颤动得十分厉害,他忙伸出双掌紧抓着桌沿,低下头去。他的姿势差不多匍匐在案上面了。
“鄙人……兄弟……是……那么……昭和三年……不……那么是1928年……京都……日本京都帝大出身的医学士!……又,临床实习了一年多……专门皮肤花柳和产科妇人科……不过,我平日喜欢研究精神分析学和生理学……那么,丁度,(日本话是“恰恰”的意思)……对不起,说了日本话出来了……恰恰我是担任本校的生理解剖……那么,是我的最大荣幸了……皆样,(诸君之意)是习医学的……”
学生里面有笑了起来的。子璋的头额上,汗水更渗透得多了。
“……也听过freud的名字吧……sigmundfreud他对于精神分析学割合的(“比较的”之意)有组织的研究和主张。不过在他没有深研究之前,也偶然地发见过……即于1880年,他在奥国京城维也纳当学生的时候,有一个医生名叫breuer的治疗一个年二十一岁的患歇斯底里症的女子,她的病状是右腕痹麻,眼球运动不灵,又不能喝水,到后来,精神错乱,常常陷于昏迷的状态,这样的病症是很珍奇的,(又用日本话说)……是很古怪的……她……这个女子有一个她极亲爱的父亲,患了大病,她是在看护她的父亲时得了这样的病症。她发了病,就不能看护她的父亲了。她的父亲就死了。实在是脚气之毒啊!(“可怜”之意)……”
子璋讲到这里,听见校长和教务长也在笑了。但他仍不能中止他的讲演,他再往下说。学生诸君也象听入神了般的,礼堂里比刚才沉静了些。
“……breuer对于这个女子施行催眠术,想由催眠术减轻她的病状。freud对于这件事情,是抱有很大兴趣的。最初,观察女子的病状的发展,后来考查她在昏迷状态中的谵语和她的思想有没有怎样的关系,他使那个女子陷于催眠状态了,即是暗示思想之自由解放。果然,她说出了她的优美的,可哀的空想来了。那是她看护她的父亲时候的事情。她把空想说出来后,果然她的病状也就减轻了。于是聪明的freud,便这样想,若使病人回想起病发现当时的情状及和它关联着的事情,及把由这些情状和事情所生的情绪解放了时,可以减轻病状,除去心中的暗影吧。于是他更继续着探究,果然发见了许多事情。即那个女子,在未病之前,有一日走进她平时所不喜欢的女教师的房里去。她看见她讨厌的小狗正在吸玻璃盅里的水。于是她心里觉得非常的不舒服。因为是教师,不敢说什么话,只是忍耐着。freud使她把在那时候所隐忍着的怒气发挥出来了,她有六星期之久不喝一滴水,现在她喝了很多量的水了。她的苦恼的恐水病的发作也完全消失了……又当她的父亲睡在病床上时,曾问她是什么时刻了。那时候她眼眶里满蓄着泪,看不清楚时钟的针,又不敢把眼泪给她的父亲看见。她把时钟移到前面来。她看见时钟面比平日看的大了几倍。这就是她视力发生障碍的原因……又有一晚,她的父亲发热得非常厉害,她正在担心着从维也纳市里所请的手术医师之能否到来。她坐在病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右腕垂在椅子后面,陷于梦幻的状态中了。她看见从壁里面走出一条黑蛇来,想咬她的父亲。她惊骇起来要追逐那条蛇,右腕便痹麻起来,没有感觉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渐渐地化为蛇了。因为这个幻觉,她就发生了右腕痹麻和感觉昏迷的病症……象这样地在消失了的记忆中探究病源,促起病人的回忆可以完全把病症治好。freud称这样的新治疗法为talking cure就是谈话治疗的意思,或称烟囱的扫除chimney sweeping……这是在医学上的一种新的进步,新的发明。以后凡是学医学的人,都不能不参考这种精神分析学,尤其是在精神病科和生理学上要特别采用这门新学问……这是我一点点的贡献……完了。”
子璋因为穿了swallowtail,从初进礼堂时起一直到现在,汗水不曾停歇过。因为怕示弱于人,才拼命地把昨晚上从大思想百科辞书中看来的精神分析学项下的冒头背念了出来。他虽然费了这么大的气力,但学生的鼓掌还是零零落落地不十分起劲。他又觉得学生们太可恶了。
散会之后,那个教务长靠近他身边来问他:
“严先生,你那篇讲演,是不是从日本的通俗百科辞书里抄来的?”
子璋给他这样一问,满脸通红了。他便向那教务长顶撞了一句。
“中国的科学那一件不是从外国书上抄来的?你有你自己独创的发明么?”
“哈,哈,哈!严先生真痛快。的确,他们一般日本留学生——所谓普罗文艺理论,所谓社会科学,抄了二三年已经抄得可以了,到了饱和的状态了。”
子璋在那家医科大学上了两个多星期的课,听讲的学生一天一天地减少。子璋看见这个情形,心里便起了一种忧郁。子璋虽然受了多数学生的误解,但也还有二三个知己,即有二三个明理的学生,知道子璋的教授态度的诚恳及教材的丰富,要算是校中第一人。不过教授法差些,和不时说了些日本话出来,是他的缺点。
有一天,子璋由上午至下午,一连有三个钟头的课。十二点钟下了课后,他在校中吃了便饭后,无意中再步进刚才上课那个教室里来,他看见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碗口粗的字:
“打倒日本人化了的饭桶教授。”
看见了这几个字,子璋的狼狈的态度真有些象给敌人掴了一个嘴腮,气得满脸发青,周身打抖起来了。虽然他早料到有这么的一天到来,但是他没有预料到学生这样快就叛变了,竟向他下哀的美敦书了。他忍着眼泪,回到教员休息室里,装出镇静的样子,提了皮包,轻轻地走出校门外来。
“中国的大学生这样地嚣张,这样地不讲理,象自己这样的无抵抗主义者,想在中国教育界谋噉饭的,是没有希望的了。何况教育界也和军人官僚一样,是有阀的,不问人材可否,只要能当他们的走狗。我还是回乡里去向老子弄些钱来开一家小小的病院吧。”
于是丽君在上海住着等他,让他一个人回乡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