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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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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君从沙利文出来时,还是九点多钟。她恨极了,同时仍然舍不得那个陈硕士。她知道他在极司非而路另租有一个僻静的房子,在那边专做文字工作的。

她在静安寺路下了车,急急地走向那家房子来。她从后门走进去,把门扉一推。房子就开了。里面是黑幕幕的,静悄悄的,她知道陈硕士是住二楼的前楼,房面前有骑楼,两侧有游廊。丽君摸着墙壁,上至半扶梯的时候,听见楼上有女子的声音,这不单把丽君骇了一跳,并且同时也引起了她的一种嫉妒。她忍耐着一时的冲动,放轻脚步,走上二楼上来了。她想看看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便绕着游廊,走到骑楼上来。她站在黑暗的一隅,可以看见他房里的全景。最初丽君以为在陈硕士房里的女子是她的同事,但到此刻一看,才知道猜错了。坐在陈硕士写字台边的女人,原来是她所不认识的,虽然不算美丽,但是肌色很白,富有肉感性,态度很高雅的女人,丽君想那样的女性的态度,自己也曾有过来,即是和梅苓共同生活的时候。于是丽君又伤感起来了。

她听见那个女人开口对陈硕士说话了。

“那宗款子筹不到手,怎么好呢?我还能够回他那边去么?自他的小女儿死了后,他象个半疯人了。时时咒骂他的前妻。动不动又来打骂我。我早就不能忍耐了的,但是我的当过牧师的老父亲,死禁住我,不许我和那个半疯子离婚。他说结婚时当上帝面前发过誓来的,无论他有何疾病,都要生死相从……”

“那些空话都不要说啊。我们只差一笔款。没有一千,有六七百也可以了,和你先到广州去走一趟。”

“你的海棠社怎样呢,你走了后?”

“不是对你说过了?交给阿骆去办。管它能发展不能发展。”

“阿骆那个人能够办什么事呢?他到檀香山去教了一年多的中国文,回来就自称博士了。他还对人说是由美国大学得来的中国文学博士。因为美国人的中国文程度总不能赶上他的,犹之胡博士在哥仑比亚大学得了中国哲学的博士一样。”

“的确,只要把中国的东西搬到外国去给外人看一看,由外国人封他一个博士衔头,就有无限的光荣了。你看梅兰芳,在美国演了一场天女散花,就得了博士回来。一般名流和教育家们都争着欢迎他了。”

“闲话不要说了。我们以后要怎么样?都是你害了我的。恋爱的能力比上帝伟大啊!自和你在东亚酒楼过了一晚上后,我便不能和他共住了。他不发疯,我都不能和他共同生活了。可怜的是他的两个小孩子,天天挨他的打骂。”

“真难为你做了两年多的三个小孩的继母……”

“他们小孩子很爱我。不愿意亲近他的父亲。近来当我是他们的亲生的母亲了。寂寞的时候,或给外面的小孩子欺侮的时候,都是哭着回来找我啊!怪可怜的!”

丽君听到这里,很凄楚地流泪了。她直觉着那个女人所说的一定是她的三个小孩。她的心房也不禁震动起来。

“那你暂时回去看看他的两个小孩子吧。等我把款筹到手了,再通知你……”

“我怕回去了,我们的职务也掉了。他近来又监视我监视得很厉害。今天一早就和阿骆走出来,此刻才回去,那他又要闹了。我不是怕他,不过不愿意再去自寻烦恼……”

“小孩子们怎么样?”

“小的女儿因为营养不良,受了感冒,不满三天就送了性命。大的两个身体强健些,但此刻也是每天得不到一顿稀饭,已经是形销骨瘦了。仁慈的上帝和慈爱的牧师也不为他们想个办法。所以我从前的迷信,到这时候,也觉醒了。我对于那两个小孩子,虽抱有满腔的同情,但是爱莫能助了。他们的生母尚且不能为他们小生命牺牲,我是当继母的,当然不能为他们牺牲我的一生啊。”

丽君流着泪,看见那个女人也在流泪。她觉得那个女人的话一点不错,对她所下的批判也一点不会过分。

“那两个小孩真可怜!给他的父亲打骂了后,常常不敢回去睡觉,就在弄堂口睡觉。我也怕他发疯,躲到友人家里去了。那两个小孩子比无家可归的饿狗还要可怜啊!”

丽君听见这些话,断定那个女人是梅苓的后妻了。她决意去问问她那两个小孩子的下落。她当下就这样想:

“自己已经杀了一个小孩子了。抚育这两个小孩子成人,是我毕生的任务了!”

她待要出去,忽然看见从游廊那边推门进来一个象僵尸般的衣服褴褛的男子。丽君看见那个男人的样子,吓得胸口突突地跳动起来,差不多快要叫出声来了。

她看见那个男子从裤袋里拔出一枝手枪来时,忙奔进房里去叫了一声:

“梅苓!我在这里!”

但已经迟了。同时她听见梅苓对那个女子说,

“玛丽!你在这里舒服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枪声便响了。等到丽君走到梅苓的面前抱着他的身体时,那个玛丽已经倒在椅子脚下了。

“梅苓!”

丽君痛哭着叫他。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看见梅苓双睛不转瞬地注视她,她反转有点害怕起来了,

“你……你,是……哪一个?”

他颤声地字句断续不定地问。

“我是丽君!我对不住你了!我更对不住我的小孩子!”

她在痛哭。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陈硕士的存在了。其实陈硕士看见梅苓拔出手枪来时,早吓得魂飞魄散,躲到楼下去了。

“你是丽……君……么!的确,你害了我,也害了可爱的小孩子们啊!你此刻出来已经迟了!你不知道我们父子四人是如何地思念你啊!此刻已经迟了!阿三死了!阿大阿二也快要死了,我也变成一个杀人的凶手了!”

“我也一样地思念你们。不过,我自己也不明白,好象有什么鬼神在驱着我离开你们,不离开你们,就不能消气般的。此刻我后悔了!我们可以恢复从前的家庭么?”

她仍在痛哭。

“丽君!已经迟了!”

又是一响的枪声。梅苓也倒在地面上了。

“梅苓!梅苓!”

她伏在梅苓的身上,痛哭着喊他。

“梅苓!你为什么要死哟?”

她紧搂着他,在他的唇上吻了几吻,感着他的体温还没有完全冷息。她想赶快去叫医生来。忽然看见梅苓的苍白的双唇在微动,她忙把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阿大,阿二,患了伤寒,在赤十字……”

以后便听不清楚了。几个巡捕走上来了。他们在检查伤口和多端地盘问丽君。丽君恨极了。

“你们且慢问闲事,先要救人!快送他们到病院里去吧!”

这时候陈硕士给一个巡捕拉着走上楼上来了。他看见丽君虽然流着泪,但还是威风凛凛地在和帝国主义的走狗们辩驳。

“丽君,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的,不要连累及我啊。”

陈硕士在哭丧着脸对她说。

“你这一班博士硕士们真是全无廉耻,只顾利用贫苦的平民图你们自身的享乐,平民的痛苦是一点不管的。社会上要你这班人来干啥的!”

丽君在叱骂陈硕士了。

“丽君,何必这样生气来骂我。他俩死了,我们恰恰好,可以结婚哟。”

“你们就是这样地风来随风雨来随雨的投机的博士硕士啊!”

丽君到第二天下午由巡捕房出来后,忙赶到赤十字会病院来。一间窗口朝西的小病室里,有两张小小的铁床。铁床上敷的也是极粗陋的毡褥。一张床上睡着一个小孩子。他们兄弟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

“啊!阿大!啊!阿二!你们不认得你的母亲了么?”

丽君虽然哭着喊,但是他们兄弟只微微地睁了睁眼睛,又睡回去了。她想去抱他们,但给医生阻着了。她看见两个小孩子的嘴唇都枯干得转变黑色了。

据医生说,小孩子患伤寒本来容易医治的。阿大,阿二因为患病之后,还在外面露天睡觉,兼之多吃了不消化的东西,所以把病势增重了。恐怕没有希望了。

丽君因为这间小病室太热了,主张搬到楼上的头等房去。

“头等房一天要十元的住院费。”

看护妇从旁告诉她。

“不管多少钱,一定要搬!”

她说着从手提夹里取出一束钞票来,交给那个看护妇。他们看见丽君的服饰,便也不敢轻视了。忙准备为两个小孩子换凉爽些的宽敝的病室。

“妈——!”

丽君听见阿大声音低微地在叫“妈”,她想,这一定是指那个名叫玛丽的女子了。丽君忙走到阿大床前,把脸凑近他。

“阿大,你的妈妈在这里哟!在你的枕头边哟!你在痛恨你的妈妈吧。无情的硬心的妈妈害了你们了!一别两年余,你还认得你的妈妈么?这两年余来,妈妈虽然不在你们身边,但是妈妈的心是常常跟着你们哟!阿大!你……去不……得……你……如要去,让……妈妈……跟……你……一路……去……吧!”

她哀哭着诉说。她象不管阿大听得见听不见,只想藉这样的哀诉,减少她心头的痛苦。她的眼泪滴在阿大的眼睑上了。他睁开了眼睛,又叫了一声,

“妈妈!”

她看见他的眼底全部都起满了赤沙。

“你认得你的亲妈妈么?”

她再呜咽着问阿大。

“你不是我的妈妈,走开去!”

阿大发躁地怒号。

经两年余之久,他们的小小的脑中早没有他们的生母的印象了。假如有时,也只是恨的印象吧。

她此刻才知道人生的最大痛苦就是对儿女没有尽抚育的责任,害儿女早殇,临死时仍得不到儿女恕他们的罪过啊。

“阿大,我是你的妈妈哟!”

但是阿大仍然闭上了眼睛,再不理她了。

夜深了,病室里除了丽君的呜咽之音外,象死一样的沉寂。她望着两个气息奄奄的幼儿,忽然想起singing fool的sonny boy的歌儿来了。她低念了一会,唱至

……let me hold you nearer,

one thing makes you dearer:

you've your mother's eyes,……

…… you're sent from heaven,

and i know your worth,……

the angels grew lonely,

took you'cause they're lonely,

now i'm lonely too!

虽在午夜时分,她也痛哭起来了。

阿大阿二的病终于无法挽回了。看着他们小兄弟死了后,她象被宣告了死刑的囚犯,反转不象他们小兄弟未死前那样悲痛了。

八月八日的立秋日,她痛哭着送了两口小棺木到西郊埋葬了后,她也准备结束她的生命了。

她有一封遗书,在一家报端上发表了,是在距阿大阿二死后的六天。

关心我的朋友们,你们要承认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女性!不过我的穷凶极恶,并不是我对父母之不孝,对丈夫之不贞,而是对儿女们没有充分尽为母亲的责任,结果杀害了他们。简单地说,我是害了三条小生命的杀人犯!他们终不能恕宥我的罪恶而弃我死了。现在我以为可以赎我的罪过的,只是从他们于地下!我有些积蓄,希望你们替我分赠给处境和我的儿女相同的小朋友们,在中国实在不少如丧家小犬,不得父母的抚养,——这本是他们应要求的权利,——受饥寒病疾的苦缠而淹没的小孩子们。最后叮嘱你们一句,我死之后,要把我的尸体葬在我的小孩儿的坟墓旁边……

一九三〇年八月一日早,脱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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