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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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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霪雨,美瑛在家里闷闷的不能出门。她觉得自己身体近来更不好了,最明显的症候就是腰酸头痛。有时候又发船晕般的呕吐起来,一天睡在床上不能吃饭。她在病中阿和来看了她几次,她很厌烦的赶他回去。她恨广勋太冷淡了。一别两星期还不来看她。她虽然恨他,但又很想见他,她念及他就垂泪。她像患歇斯底里症患得重,有时竟想自裁。她觉着她的不幸了,最初想求个理想的丈夫,真心爱护自己的丈夫,把婚期耽误了。到了后来为避社会的讪笑计,草草的嫁给仅存一副残骸的士雄。在士雄家里,不单度的非恋爱的生活,并且生理上也难得满足的安慰。她几年间蓄着的恋爱之力找不到可以作用的对象,一遇着广勋便一泄不能收拾。到现在她知道广勋不是她的理想的恋爱的对象了,但生理上却受着他的支配。她苦闷之余,差不多要发狂了。近又为保全广勋的名誉和避免社会与宗族的制裁,她不能不忍受阿和的揶揄。社会的毁誉她本可置之不理。只有宗族的制裁。她想起那种残酷的制裁,她就不寒而栗。

村里邻屋的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了。她的丈夫赴南洋做生意,一去三年并不回来见她,她就和村里的一个少年发生了恋爱的关系,到后来给她丈夫的族人发见了,就按村中的习惯把她捆缚在一个石柱上。凡是族人在她面前走过去的都可以提起藤鞭子来抽她。平日恨她的人竟有用锥子去刺她的。妻有外遇,丈夫的族人是有这种特权的——得任意鞭挞那个女人的特权。美瑛曾目击过这样的情形她看见邻屋的那个女人给残毒的几个老妇人——平日对她有仇恨的老妇人——用锥刺得周身鲜血淋漓。她想,如果照村中的习惯法,她已经犯了要受此种极刑的罪了。到秘密发泄出来的那天,第一个向她加侮辱的就是自己的婆婆和她的孙儿阿和吧。想到这种残酷的极刑,她终竟屈服于阿和的威吓之下了。

她想到自己的身体受男性的蹂躏复蹂躏,早失了生存的意义了。自己原想求安慰享乐的。所得的结果只有烦恼和悲哀。就继续生存下去,在人生上边没有什么价值的了。她想,欲从烦恼和悲哀中把自己救出来,只有自裁之一法。自裁是解决一切烦恼的最善的方法!爱惜为己为人全无意义的生命是种罪恶!

她的头痛,腰痛及晕眩等病征一天一天的明显起来了。有时下腹部也刺刺地作痛,她到教会医院去,叫一个女医生诊察了。医生说,她像有了孕,不过还不能十分确定。因为下腹部的作痛有点像子宫患了什么毛病。但神经衰弱症是很明白的。医生给了她两瓶药水,叫她下星期再来给她诊察。

她本来就有点怀疑自己是有了身孕,经医生的解说,虽说不能十分确定,她愈相信自己是有了小孩子。去年和广勋第三次相会时,她就直觉着自己已经受了孕,她想到这里,她不能不痛哭自己的运命的离奇了。

她尽在望着广勋来,想见了广勋后把一切告诉他,和他商议一个善后的方法。

她和广勋初次相会时,也曾预想到有这一天,她说笑般的征求过他的意思。广勋最初主张堕胎,但她反对。商议的结果只有把婴儿暂归士雄负责。她虽然不十分情愿,但舍此别无更好的办法。

到今日他们的预想终成了事实了。她想把这个婴儿归士雄负责也未尝混不过去,但太便宜了广勋,并且她总希望有可改革自己的运命的方法。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她的结论还是要求广勋和她一路潜逃,逃到旧社会的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明知广勋无答应她的可能,但她还循环着希望。

美瑛再等了几天还不见广勋来看她。不单人不来,连信都不给她了。她再挨不住了,打算自己到妹妹家里去看他了。她想立即去,但看见时候不早了,她准备明天一早去看他,向他作最后的谈判。

吃晚饭的时候,老妈子送了一封信进来。她望见那封信的信封是广勋所常用的,她的胸口不住地悸动起来,她想一定是他约我到那一个旅馆去相会的信了,她又感着一种抓着了痒的快感。

她没有把封面的字迹认清楚,就把封口撕了,里面掉来两张信笺来,但是不同式样的。她先拣了一张展开来读,信里面几句话是:

“黄太太,你家里的老爷没有一天不到凌公馆你的姊姊那边去。他俩时常到西郊旅馆里去歇夜。通县城人都知道了他俩的丑行为,只瞒着你一个人了。他俩也还不知道,人家都晓得了。他俩的大祸就要临头了。知者具。”

美瑛读了这几句虽然不甚得其要领,但也吓得眼睁口开,一时合拢不回去。周身发了一阵恶寒,不住地打抖起来,她再展开第二张信笺,信笺在她的两手中不住地震动,索索地作响。信里面写的几行字是:

“姊姊惠鉴:妹命薄,所适非人,自与彼人结缡以来,无日不处痛苦中。唯念呱呱者在抱,无人抚养,故忍恨吞声,暂为受罪。脱无此一块肉,妹早与彼人离异矣。近闻彼人对姊又有非礼行为,妹悲愤已极,曾向诘责多次,乃绝不承认。唯人言啧啧,恐非无因,妹不忍坐视姊再受彼人之累,故冒昧函告。即姊如爱自身或爱我亦当拒彼人,勿使近姊;则妹感激无涯也。附上匿名信一缄,以供参考,妹琼上言。二月五日。”

美瑛看完了妹子的信,像受了死刑的宣告后的囚徒,有了死的觉悟,心境反觉沉静起来头胸也冷息了许多。

——一切罪恶都要归到我一个人的身上来了。我代你们负担吧,负担你们的一切罪恶吧。让你们都自由去。我的一身本不难自决,不过里面的小生命太可怜了。最可笑的就是妹妹。她说因为有小孩子,不能和他离异。那么我里面的小生命该谁负责呢?不如直直捷捷地骂我“不要引诱我的丈夫!”还爽快些。人类是带一副假面的残忍的动物!人类是自私自利的!人类都是伪善!为图自己的功利,虚名就牺牲他人的生命亦漠然无动于中的。好了,我觉悟了,我领受了一番教训了!我做你们的牺牲者吧。我祝你们繁荣,我祝你们胜利!只要你们能够繁荣,能够胜利;就牺牲了我这个人,亦无足惜!我自甘于孤独,自甘于败亡,自甘于死灭!你们喜欢了吧!你们遂了心愿了吧!她冷静的想了一回后,禁不住自己发出一种冷笑。

她想,我狂了吧。至少我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了。她自己冷笑了一会后又流着热泪欷歔的哭起来。

——在这世上再没有适当的事业给我做了。我也无能力为社会服役了,半死的残躯,还有什么气!我承认我是枉生于世的人了。不过我还不情愿即死,不能这样轻易自裁!我还有一件重要的责任未了呢!我要把信赖着我,走到我怀中来的小生命保育成熟!这是我的唯一的责任!我不能因为牺牲自己就并牺牲了他——或她。

但是像这样冷酷无情的社会,小孩子就生育下来也要受他们的欺侮和压迫吧。结果还是他——或她的不幸。想维护他——或她,不是反害了他——或她么?美瑛想到这里,又觉得母子一同牺牲的好,使一些都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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