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曲 四首
秋風獵獵漢旗黄,曉陌霜清見太行,車載氈廬駞載酒,漁陽城裏作重陽。
〔獵獵〕風聲。
〔曉陌〕早晨的道路。
〔氈廬〕氈做的帳篷。
〔漁陽城〕在今北京市。
〔作重陽〕慶祝重陽節。
將軍許國不懷歸,又見桑乾木葉飛,要識君王念征戍,新秋已報賜冬衣。
〔許國〕以生命貢獻國家。
〔桑乾〕見《龍眠畫馬》注。
金鼓轟轟百里聲,繡旗寶馬照川明,王師仗義從天下,莫道南兵夜斫營。
老矣猶思萬里行,翩然上馬始身輕,玉關去路心如鐵,把酒何妨聽渭城。
〔翩然〕翻動的形狀。
〔玉關二句〕玉關即玉門關,在陽關西北。渭城在今陝西省咸陽市東。唐詩人王維有《送元二使安西》詩:“渭城朝雨挹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唐人以陽關爲絶遠,因此在歌唱這首詩的時候,感到很大的痛苦。陸游的感情相反,他説自己的心堅如鐵,因此不妨聽這首詩。
淳熙十五年詩。這四首詩都充滿了積極的意義。第四首説到自己,提出立功萬里的志願。
北望
北望中原淚滿巾,黄旗空想渡河津,丈夫窮死由來事,要是江南有此人。
〔黄旗句〕黄旗指宋軍中的旗,河津指黄河渡口。
〔此人〕率領宋軍渡河作戰的人。
淳熙十五年詩。陸游因南宋統治者的對外屈服而感到失望,他指出個人的窮死不足計較,但是江南畢竟還有準備渡河作戰的人。
估客有自蔡州來者感悵彌日 二首
洮河馬死劍鋒摧,緑髮成絲每自哀,幾歲中原消息斷,喜聞人自蔡州來。
〔估客〕商販。
〔蔡州〕故治在今河南省汝南縣,當時已經淪陷。
〔彌日〕經日。
〔洮河二句〕洮河源出甘肅省臨潭縣西北,流入黄河。洮河流域爲宋時産馬之地。陸游自言馬已死,劍已鈍,頭髮已白,因此感到悲哀。
百戰元和取蔡州,如今胡馬飲淮流,和親自古非長策,誰與朝家共此憂?
〔百戰句〕元和(八〇六—八二〇),唐憲宗年號。吴元濟據蔡州,元和十年憲宗派裴度率大軍進攻,十二年破蔡州。
紹熙元年(一一九〇)陸游六十六歲,家居山陰,作此詩。
醉歌
讀書三萬卷,仕宦皆束閣;學劍四十年,虜血未染鍔。不得爲長虹,萬丈掃寥廓;又不爲疾風,六月送飛雹。戰馬死槽櫪,公卿守和約,窮邊指淮淝,異域視京雒!於乎此何心,有酒吾忍酌!平生爲衣食,斂版靴兩脚,心雖了是非,口不給唯諾。如今老且病,鬢秃牙齒落,仰天少吐氣,餓死實差樂。壯心埋不朽,千載猶可作。
〔束閣〕是“束之高閣”的縮短,不用的意義。全句指出做官以後,所讀的三萬卷書都棄置不用。
〔鍔〕音鄂(è),刀口或劍口。
〔寥廓〕寬廣的意義,指天空。
〔窮邊二句〕窮邊,極遠的邊疆。當時的統治者把安徽的淮水、淝水,看成極遠的邊疆,又把東京和雒(同洛)陽,看成國外的地方。
〔於乎〕同嗚呼。
〔有酒句〕有酒吾不忍咽下。
〔斂版句〕版是手版,以象牙、玉或木爲之,亦稱爲笏。古代官員朝會時皆執手版、斂之近身以示恭敬。靴兩脚,兩脚著靴的意義。
〔心雖二句〕了,明瞭;給,供應。唯諾,承認的聲音。心中對於是非的分别,雖然明瞭,可是口頭連“是、是”地承認,還來不及供應,不容許提出不同的看法。
〔差樂〕比較快樂。
〔壯心二句〕這是説自己即使埋葬以後,壯心還是不朽,千載之下,依然可以看到。
紹熙元年詩。陸游對於統治者屈服苟安的政策,感到極度的憤恨。他連提出抗議的機會都抓不到,因此非常憤懣,認爲與其做官,不如餓死。他相信千載之後,可以得到讀者的同感。
書懷
老死已無日,功名猶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師?
紹熙元年詩。陸游還存在着率領大軍,向太行山進兵的渴望。
覽鏡
白頭漸覺黑絲多,造物將如此老何?三萬里天供醉眼,二千年事入悲歌。劍關曾蹴連雲棧,海道新窺浴日波,未頌中興吾未死,插江崖石竟須磨。
〔白頭句〕想象之詞。陸游因爲思想積極,感到年齡輕了,因此覺得頭髮由白逐漸變黑。
〔造物〕指天。
〔此老〕陸游自指。
〔劍關〕劍門關。
〔連雲棧〕高入雲端的棧道。
〔海道句〕陸游自注:“比自三江航海至丈亭。”浴日波,太陽自海中昇起,稱爲浴波。
〔插江句〕陸游準備作中興頌,刻在磨平的插江崖石上。
紹熙二年(一一九一)陸游六十七歲,家居山陰,作此詩。他認爲自己要看到中興,作中興頌刻石。這裏見到他的樂觀積極的思想。
懷南鄭舊遊
南山南畔昔從戎,賓主相期意氣中,渴驥奔時書滿壁,餓鴟鳴處箭凌風。千艘粟漕魚關北,一點烽傳駱谷東,惆悵壯遊成昨夢,戴公亭下伴漁翁。
〔南山〕終南山。
〔賓主〕指王炎、陸游間的關係。
〔渴驥二句〕上句指題詩時筆墨飛騰,如渴馬飲水;下句指學射時飛箭凌風,如餓鴟長鳴。
〔魚關〕見《縱筆》注。
〔駱谷〕見《冬夜聞雁有感》注。
〔戴公亭〕在山陰。
紹熙二年詩。
五更讀書示子
近村遠村雞續鳴,大星已高天未明,牀頭瓦檠燈煜爚,老夫凍坐書縱横。暮年於書更多味,眼底明明見莘渭,但令病骨尚枝梧,半盞殘膏未爲費。吾兒雖戇素業存,頗能伴翁飽菜根,萬鍾一品不足論,時來出手蘇元元。
〔瓦檠〕陶器製成的燈臺。檠音景(jing)。
〔煜爚〕音玉耀(yù yào),燦爛。
〔眼底句〕莘渭指伊尹、吕望。伊尹耕於有莘之野,吕望釣於渭水。此句説看到伊尹、吕望二人的事業。
〔戇〕音状(zhuàng),愚直。
〔素業〕舊業。
〔萬鍾一品〕鍾,古代量器,相當於六斛四斗。萬鍾,古代高級官員的俸禄。一品,最高的官階。
〔蘇元元〕救活人民。
紹熙二年詩。在這首詩裏,陸游提出自己的志願。
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 二首録一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
〔河〕指黄河。
〔嶽〕東嶽泰山、北嶽恒山、中嶽嵩山、西嶽華山,當時皆已淪陷。
紹熙三年(一一九二)陸游六十八歲,家居山陰,作此詩。陸游在這首詩裏叙述了北方淪陷區人民對於南宋的渴念,同時也指出南宋統治者辜負了淪陷區愛國人士的願望。
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毬築場一千步,閲馬列厩三萬疋,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豔舞光照席,琵琶絃急冰雹亂,羯鼓手匀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翦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絶還堪惜。
〔餒〕饑餓。此指喪氣。
〔四十〕陸游在南鄭時,年四十八歲。此處舉其整數。
〔閲〕檢閲。
〔華燈〕華麗的燈光。
〔縱博〕盡情賭博。
〔羯鼓〕形狀如桶,兩頭可擊。
〔三昧〕佛經語,原意爲正定。宋人文學批評中,用此以指詩文訣竅。
〔屈賈〕屈原、賈誼,二人都是古代的辭賦家。
〔歷歷〕分明。
〔天機雲錦〕古代神話中織女所用的織機,和她織成的上有雲彩的錦緞。
〔翦裁句〕翦裁得當,用不到尋常的刀尺。
〔秋毫句〕秋毫是鳥獸秋天所生的細毛,此處有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意義。
〔《廣陵散》〕古琴曲名。三國時嵇康善爲此曲,後爲司馬昭所殺,臨刑時,索琴彈此曲,嘆道:“《廣陵散》從兹絶矣。”後世因稱失傳的曲藝爲“廣陵散”。
紹熙三年詩。這是陸游對於自己的詩的評價。他指出在四十八歲以前,自己止是妄取虚名;到了南鄭以後,纔接觸到現實,從豐富的生活和戰争的環境中,發現了詩的意義。他認爲屈原、賈誼的作品,正是從現實中得來的,自己獲得這個“三昧”,找到創作的源泉,惟恐身死以後,從此失傳。
夜讀范至能攬轡録言中原父老見使者多揮涕感其事作絶句
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岳飛,遺老不應知此恨,亦逢漢節解沾衣。
〔范至能〕范成大,字致能,亦作至能。乾道六年(一一七〇)出使金國。
〔《攬轡録》〕范成大出使時所作的日記。轡音配(pèi)。
〔使者〕出使金國之人。
〔公卿句〕建炎元年(一一二七),宗澤任東京留守,屢請高宗出兵,收復失地。高宗和丞相黄潛善、汪伯彦等主張對敵屈服,不用其説。宗澤憂憤成疾,次年病死。
〔帷幄句〕帷幄,軍帳。岳飛,南宋名將,以主張打擊敵人,紹興十一年(一一四一)爲主張投降的高宗趙構和秦檜所殺。
〔遺老〕淪陷區的父老。
〔漢節〕古代出使的人,手持旌節,節是懸掛旌旗的竹竿。此處借指范成大。
〔解沾衣〕解,理解。懂得流下眼淚,沾溼衣服。
紹熙三年詩。陸游指出南宋内部的投降派得勢,把主戰派的大臣名將氣死或殺害,淪陷區的人民都爲之下淚。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二首録一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爲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輪臺〕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輪臺縣,漢武帝曾發兵守其地。
紹熙三年詩。陸游提出願意爲國家戍守邊疆。
稽山農 余作《避世行》以爲不可常也復作此篇
華胥氏之國,可以卜吾居;無懷氏之民,可以爲吾友。眼如巖電不看人,腹似鴟夷惟貯酒。周公禮樂寂不傳,《司馬兵法》亡亦久,賴有神農之學存至今,扶犂近可師野叟。粗繒大布以禦冬,黄粱黑黍身自舂,園畦剪韭勝肉美,社瓮撥醅如粥醲。安得天下常年豐,老死不見傳邊烽,利名畫斷莫挂口,子孫世作稽山農。
〔稽山〕即會稽山,在今浙江省紹興市。
〔華胥氏之國〕古代寓言中的國家。《列子·黄帝篇》指出“其國無帥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
〔卜吾居〕決定吾的住處。
〔無懷氏之民〕相傳無懷氏爲黄帝以前的君主,《路史·禪通記》説其民“甘其食,樂其俗,安其居,而重其生意,形有動作,心無好惡,老死不相往來”。
〔鴟夷〕貯酒的皮囊,鴟音癡(chi)。
〔周公〕儒家相傳周公制禮作樂以致太平。
〔《司馬兵法》〕古代有《司馬兵法》,見《史記·司馬穰苴列傳》。
〔神農之學〕相傳古代帝王有神農氏始制耒耜,教民稼穡。神農之學就是農業學。
〔繒〕絲織物。
〔畦〕音希(xi),五十畝爲畦。
〔瓮〕同甕。貯社酒的甕曰社甕。
〔醅〕音胚(pēi),没有過濾的酒。
紹熙四年(一一九三)陸游六十九歲,家居山陰,作此詩。他提出世世在山陰務農的願望。“老死不見傳邊烽”,不是厭戰,而是希望在收復失地以後能過太平的日子。“眼如巖電”用《世説新語》王戎的故事;這裏更可從“不看人”三字看到陸游不願結交權貴的思想。
春陰
老境三年病,新春十日陰,孤舟鏡湖客,萬里玉關心。出岫雲多態,呼風鳥獨吟,讀書惟恐盡,傾酒却愁深。
〔鏡湖〕即鑑湖,在浙江省紹興市。
〔玉關〕見《塞上曲》注。
〔傾酒句〕病中不宜多飲,故有此句。
紹熙四年詩。陸游病中仍關心邊疆的時事。
憶昔
憶昔西征日,飛騰尚少年,軍書插鳥羽,戍壘候狼烟。渭水秋風夜,岐山曉雪天,金鞿馳叱撥,繡袂舞嬋娟。但恨功名晚,寧知老病纏,虎頭空有相,麟閣竟無緣。壯士埋巴峽,孤身臥海壖,安西九千里,孫武十三篇。裘嘆蘇秦弊,鞭憂祖逖先,何時聞詔下,遣將入幽燕?
〔軍書句〕古代緊急軍書,上插鳥羽。
〔戍壘〕防守的碉堡。
〔狼烟〕古代邊塞軍事緊急,則焚狼屎,其烟直上,稱爲狼烟。
〔鞿〕音畿(ji),馬韁。裝有金屬裝飾品的曰金鞿。
〔嬋娟〕美女。嬋音産(chán)。當時軍中有舞女。陸游《九月一日夜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中言“寶釵豔舞光照席”,指此。
〔虎頭句〕《東觀漢記·班超傳》記相士説班超“燕頷虎頭,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
〔麟閣〕漢宣帝作麒麟閣,畫功臣十一人。
〔壯士〕陸游自注:“獨孤策。”陸游之友,時已死。
〔壖〕隙地。海壖,海濱。
〔安西〕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
〔孫武〕春秋時名將,有《孫子兵法》十三篇。
〔裘嘆句〕見《北窗》〔黑貂裘〕注。
〔鞭憂句〕晉劉琨與祖逖友好,二人都要爲國立功。劉琨後與親舊書曰:“吾枕戈待旦,常恐祖生先我著鞭耳。”見何法盛《晉中興書》。
〔幽燕〕古代幽州爲戰國燕地,即今河北、遼寧一帶地方。
紹熙四年詩。陸游追憶南鄭軍中的生活,現在衰老多病,但是還盼望宣布討伐金人收復失地的詔書。
秋夜感舊十二韻
冷螢綴蓬根,忽復照高樹,年光逝不留,百感集遲莫。往者秦蜀間,慷慨事征戍,猿啼鬼迷店,馬噤飛石鋪。危嶺高入雲,朽棧劣容步,天近星宿大,江惡蛟鼉怒。意氣頗自奇,性命那復顧,最懷清渭上,衝雪夜掠渡。封侯細事爾,所冀垂竹素,兜鍪竟何成,豈獨儒冠誤?當時妄校尉,旗纛今照路,浩歌遂成章,聊慰老不遇。
〔冷螢句〕秋夜的螢火蟲掛在蓬草根脚。
〔逝〕去。
〔遲莫〕衰年。陸游時已六十九歲,自稱“遲暮”。
〔往者句〕指乾道八年在南鄭軍中事。
〔猿啼二句〕陸游自注:“鬼迷店在大散關下,飛石鋪在小益道中。”小益,今四川省廣元市。噤音進(jìn),不發聲。
〔朽棧句〕棧道已朽者爲朽棧。劣,勉強。
〔天近句〕山高故覺天更高,星宿更大。宿音秀(xiù),星座。
〔江惡句〕江指嘉陵江,出陝西省鳳縣東南嘉陵谷,南流入四川省,至重慶入大江。
〔最懷二句〕渭水流域已經淪陷,陸游在南鄭軍中,雪夜襲擊渭水渡口。
〔封侯〕古時功臣封侯。
〔所冀句〕所希望的是把姓名留在竹片和素綢製成的史書上。
〔兜鍪二句〕兜鍪,戰士的鐵盔。儒冠,書生所戴的冠。杜甫詩:“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杜甫説著綢袴的富家子弟不會餓死,戴冠的書生多是終身自誤。陸游更進一層,他説不但書生自誤,自己戴過鐵盔,衝鋒陷陣,現在有什麽成功?
〔當時二句〕漢時名將李廣不得封侯,曾説:“自從漢軍出擊匈奴以來,我没有一次不在軍中。現在平凡的校尉,連中等的材能都没有,可是以軍功封侯的有數十人。我不是落在人後,爲什麽没有因功獲得封侯呢?”見《漢書·李廣傳》。妄,平凡。校尉,軍官。纛音毒(dú),大旗。這兩句説當時平凡的軍官,現在他們的大旗照滿了大路,反映着自己的没有成就。
〔浩歌〕大聲歌唱。
紹熙四年詩。陸游追憶南鄭軍中的生活,指出自己不是希望封侯,而是希望名垂千古,現在一切落空,而平凡的軍官,反而旗纛照路,喧赫一時。表面上這裏有些比較地位高低的意義,但是實際上他是因爲没有能夠摧毁敵人而感到憤慨。
谿上雜言
谿上之丘吾可以休,谿中之舟吾可以游,一裘雖弊可度風雪虐,一簞雖薄未有旦夕憂。媿於此心鼎食其敢飽,負其所學蟬冕增吾羞。古人誰謂不可見,黄卷猶能覩生面,百穀薿薿知稷功,九州茫茫開禹甸。巍巍成功亦何有,治亂但如翻覆手,逢時皆可致唐虞,比身管樂寧非苟?樹桑釀酒蕃雞豚,是中端有王業存,一朝遇合得施設,千載始知吾道尊。
〔谿〕亦作溪,山澗。
〔簞〕音丹(dān),置飯食的竹器。
〔媿於此心句〕於心有媿,即使對着盛席也不能飽食。鼎,金屬製成品,古代貴族烹煑用具。
〔負其所學句〕負,背叛,背叛自己的理想,即使做着大官,止能增加慙媿。蟬冕,古代大官所戴的冠冕,下垂金屬製成的蟬以作裝飾。
〔黄卷句〕黄卷,黄紙或黄綢所寫的書卷。此言書中猶能看到古人生動的面目。
〔百穀句〕稷,古人名,相傳稷開始教人民種糧食。薿薿,茂盛貌。薿音夷(yí)。
〔禹甸〕禹,古人名,相傳禹搞好水利工作,把中國分爲九州。甸音店(diàn),禹甸,禹的區域。
〔巍巍二句〕巍巍,高大貌。陸游指出偉大的成功,不是不可能,一治一亂,止是時機的轉變,正同手的一反一正。
〔唐、虞〕相傳是中國古代的黄金時代。
〔比身句〕管指管仲,輔助齊桓公成爲霸主;樂音悦(yuè),指樂毅,輔助燕昭王打垮齊國。諸葛亮自比管仲、樂毅,後來輔助劉備,造成三分中國的形勢。陸游説自比管樂,豈不是太苟且了?應當樹立恢復中原的信心,不當止顧一隅。
〔蕃〕繁殖。
〔是中句〕端,正。此中正有統一中國的事業。
紹熙四年詩。陸游指出自己的内心生活。他認爲身在田野,生活簡單一些,可以休息,可以優游。他不願意背叛自己的理想。最後他指出應當樹立恢復中原的信心,栽桑釀酒,養雞養豬,使人民豐衣足食,由此導致中國的統一;他希望一有機會,完成他的措施。
將軍行
將軍入奏平燕策,持笏榻前親指畫,天山熱海在目中,下殿即日名烜赫。馳出都門雪初霽,直過黄河冰未拆,繡旗方掠桑乾渡,羽檄已入金臺陌。勇士如鷹健欲飛,孱王似兔何勞搦,戎服押俘獻廟社,正衙第賞頒詔册。端門賜酺天下慶,御觴尚恨滄溟迮,從來文吏喜相輕,聊遣濡毫書竹帛。
〔平燕策〕平定北方的戰略。
〔榻前〕御榻之前。
〔天山熱海〕皆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借指北部的大後方。
〔烜赫〕聲勢壯盛之貌。烜音宣(xuān)。
〔霽〕音季(jì),雨雪已止。
〔桑乾〕見《龍眠畫馬》注。
〔羽檄句〕羽檄,軍中文書。古代燕昭王有黄金臺,在今河北省薊縣。陌,道路。
〔孱王句〕孱音産(chán),弱。搦音諾(nuò),捉。
〔戎服句〕戎服,軍裝。廟社,祖宗的廟宇。
〔正衙句〕正衙,正殿。第賞,分等次給賞。
〔端門〕皇城正門。
〔賜酺〕古代禁止羣衆會飲;遇大慶特許會飲曰賜酺。
〔御觴〕引杯。
〔滄溟〕滄海。
〔迮〕同窄。
紹熙四年詩。陸游在這首詩裏從想象中指出破滅金國以後的歡樂,是一首現實主義和樂觀浪漫主義結合的作品。
古别離
孤城窮巷秋寂寂,美人停梭夜嘆息,空園露溼荆棘枝,荒蹊月照狐狸迹。憶君去時兒在腹,走如黄犢爺未識,紫姑吉語元無據,況憑瓦兆占歸日!嫁來不省出門前,魂夢何因識酒泉,粉緜磨鏡不忍照,女子盛時無十年。
〔《古别離》〕“樂府”雜曲歌辭有《古别離》。
〔蹊〕小路。
〔憶君二句〕丈夫出征的時候,孩子還在腹中,現在行走敏捷和犢子一樣,但是父子還没有見面。
〔紫姑二句〕古時小兒女於正月十五日迎神占卜,神名紫姑,又稱厠坑三姑。瓦兆,把瓦打碎,觀其碎裂情狀以定吉凶。二句言紫姑的好話,固然没有根據,憑着瓦兆,斷定丈夫的歸期,更不可信。
〔不省〕不知。
〔酒泉〕地名,今甘肅省酒泉市。
〔粉緜〕古時以銅爲鏡,用緜蘸粉加以摩拭。
紹熙四年詩。陸游寫丈夫出征,妻室懷念的痛苦。
小出塞曲
全師出雁塞,百戰運《龍韜》,金絡洮州馬,珠裝夏國刀,度沙風破肉,攻壘雪平壕,明日受降處,甲齊熊耳高。
〔雁塞〕雁門關,在今山西省。
〔《龍韜》〕古代兵書有《六韜》,中有《龍韜》。韜音叨(tāo)。
〔洮州〕見《冬夜聞雁有感》注。
〔熊耳〕見《中夜聞大雷雨》注。
紹熙四年詩。刻畫勝利後的情況。
冬夜讀書有感 二首録一
胸中十萬宿貔貅,皁纛黄旗志未酬,莫笑蓬窗白頭客,時來談笑取幽州。
〔貔貅〕音皮休(pí xiu),猛獸名。勇士亦可稱貔貅。陸游自言胸中策略可當勇士十萬。
〔皁〕黑。
〔時來句〕在時機到來的當中,可以在談笑之間,不費氣力地破滅金國。幽州見《前有樽酒行》注。
紹熙四年詩。
夏夜 二首録一
我昔在南鄭,夜過東駱谷,平川月如霜,萬馬皆露宿,思從“六月”師,關輔談笑復,那知二十年,秋風枯苜蓿。
〔東駱谷〕駱谷在今陝西周至(盩厔)縣西南,東駱谷當在其東。
〔六月〕周宣王北伐玁狁,有《六月》詩。
〔關輔〕見《獵罷夜飲示獨孤生》注。
紹熙五年(一一九四)陸游七十歲,家居山陰,作此詩。
看鏡 二首録一
七十衰翁臥故山,鏡中無復舊朱顔,一聯輕甲流塵積,不爲君王戍玉關。
〔不爲句〕陸游自注:“馬正惠公喜功名,每曰:‘幸未甚衰,若有邊警,願預征行,得良馬數疋、輕甲一聯足矣。’”馬正惠公即馬知節,宋真宗時拜宣徽南院使、知樞密院事。玉關,見《塞上曲》注。
紹熙五年詩。陸游自嘆年已漸衰,没有爲國家作戰的機會。
明妃曲
漢家和親成故事,萬里風塵妾何罪?掖庭終有一人行,敢道君王棄蕉萃!雙駞駕車夷樂悲,公卿誰悟和戎非,蒲桃宫中顔色慘,雞鹿塞外行人稀。沙磧茫茫天四圍,一片雲生雪即飛,太古以來無寸草,借問春從何處歸。
〔明妃〕即王嬙,字昭君。晉時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妃,後人相沿用此。漢元帝以王嬙嫁匈奴呼韓邪單于,對加強西漢王朝與匈奴的和好關係,起了一定作用。西漢和隋唐時,中原王朝對邊疆各族實行的和親政策,有時是主動採取的,有時則是被迫的,成爲一種屈辱的表現。陸游此詩,是從這一個角度出發的。
〔掖庭〕皇帝的後宫。
〔蕉萃〕同憔悴。
〔夷樂〕異族的音樂。
〔蒲桃宫〕漢宫名,在長安。
〔雞鹿塞〕在内蒙古自治區杭錦後旗西。
紹熙五年詩。陸游在這首詩中,借題發揮,指出對外屈服政策的錯誤。
歲暮感懷以“餘年諒無幾休日愴已迫”爲韻 十首録二
王師宿梁益,行臺護諸將,腐儒忝辟書,萬里至渭上。旌旗照關路,風雪暗戎帳,堂堂鐵馬陣,亹亹木牛餉。誰知骨相薄,空負心膽壯,回首二十年,撫事增悲愴。
〔餘年句〕兩句見韓愈《南溪始泛》第一首,原詩“諒”作“凛”,“迫”作“晚”。陸游此詩共十首,這是第八首,用“愴”字韻。次首是第九首,用“已”字韻。
〔梁益〕見《樓上醉書》注。
〔行臺句〕北魏時有尚書大行臺,領兵甲、屯田等軍國重事。陸游此詩指南鄭軍中事,時王炎爲樞密使、四川宣撫使,故稱爲行臺;統率諸將,故稱護諸將。
〔腐儒句〕腐儒,陸游自稱。忝,辱。辟書,宣撫使司召用陸游的公文。
〔亹亹句〕亹亹不斷前進之貌,亹音尾(wěi)。諸葛亮在蜀,以木牛流馬運餉。
紹熙五年詩。述南鄭軍中事。
在昔祖宗時,風俗極粹美,人材兼南北,議論忘彼此。誰令各植黨,更仆而迭起,中更夷狄禍,此風猶未已。臣不難負君,生者固賣死,儻築太平基,請自厚俗始。
〔誰令二句〕北宋仁宗時,吕夷簡、高若訥等指范仲淹、歐陽修、尹洙等爲黨。至神宗時,始有新舊黨之分。王安石等爲新黨,司馬光等爲舊黨。兩黨一進一退,故稱更仆迭起。
〔中更二句〕中更,中經。夷狄禍指金人南下,汴京陷落之禍。南渡而後,新黨的革新精神已經不存在了,但是黨派還是存在的。
〔賣死〕出賣已死的朋友。
紹熙五年詩。宋代的朋黨,從北宋起,經過汴京的陷落,直到南宋,繼續存在。除了王安石本人和他最接近的戰友,代表小地主階級提出革新的要求以外,其他都没有鮮明的主張,主要地還是私人情感的結合,甚至完全是爲個人利益的打算,夠不上算是政黨,而黨派與黨派之間,更談不到以國家利益爲前提的結合。陸游此詩,正是針對這個情況而作的。紹熙五年六月太上皇帝(孝宗趙眘)死了,他的兒子光宗(趙惇)不肯成服,七月傳位給其子寧宗(趙擴)。實際上是爲了趙惇違反封建社會最基本的禮教,因此大臣趙汝愚通過了外戚韓侂冑,取得太皇太后的同意,把趙惇廢去,擁立他的兒子。這是一件大事,但是在當時是很得人心的。不久以後,趙汝愚和韓侂冑之間發生了矛盾。十月間,韓侂冑用内批(皇帝的手諭)的名義,罷免趙汝愚的好友朱熹,認爲他們是朋黨;次年正月再罷免趙汝愚。陸游的這首詩作於紹熙五年歲暮,是和當時的政治背景密切結合的。陸游是朱熹的朋友,但是在韓侂冑主張北伐的時候,他也熱切擁護,這更看出他在政治漩渦中,從國家利益出發的立場。
雨夜書感 二首録一
宦游四十年,歸逐桑榆暖,皇恩念黎老,一官猶置散。春殘桃李盡,風雨閉空館,有懷無與陳,萬事付酒椀。近代固多賢,吾意終不滿,可憐杜拾遺,冒死明房琯。慷慨詎非奇,經綸恨才短,羣胡穴中原,令人嘆微管。
〔四十年〕陸游三十四歲除右迪功郎、福州寧德縣主簿,至此前後共三十八年,舉大數故言四十年。
〔桑榆〕《淮南子》:“日西垂,景(同影)在樹端,謂之桑榆。”日暮稱爲桑榆,暮年亦稱爲桑榆。
〔黎老〕古稱人民爲黎民。年老稱爲黎老,陸游自稱。
〔一官句〕宋代對退職官加以提舉某某觀的名義,給以半俸,稱爲祠禄。陸游是年提舉冲祐觀,因爲没有正式的任務,亦稱散官。
〔可憐二句〕杜拾遺即唐代詩人杜甫,官至左拾遺。房琯少時和杜甫是朋友,後爲丞相。至德元載(七五六),房琯和安禄山的部隊在陳濤斜作戰,用古代車戰法,大敗,死者四萬人。明年春房琯罷相。杜甫上書救房琯,也得到罷爲華州司功參軍的處分。杜甫《壯游》詩:“斯時伏青蒲,廷諍守御牀,君辱敢愛死,赫怒幸無傷。”即指此事。
〔慷慨句〕指杜甫。
〔經綸句〕指房琯,也借指趙汝愚。房琯拘泥古法,用兵車作戰,固然是才短;趙汝愚應付韓侂冑不得法,造成矛盾,終於失敗,當時也認爲是才短。
〔羣胡句〕羣胡指金人。穴,動詞;當時中原淪陷,故言金人以此爲巢穴。
〔微管〕孔子説:“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見《論語》。微,無。被髮左衽,蠻夷的服裝。孔子説倘使没有管仲,整個中國會淪陷到大家都著上蠻夷的服裝。
慶元元年(一一九五)陸游七十一歲,家居山陰,作此詩。是年二月趙汝愚罷相,此詩作於三月間。陸游以房琯比趙汝愚,認識到汝愚的才短。他所關心的是中原淪陷,没有管仲那樣的人出來挽救。
農家嘆
有山皆種麥,有水皆種秔,牛領瘡見骨,叱叱猶夜耕。竭力事本業,所願樂太平,門前誰剥啄,縣吏徵租聲。一身入縣庭,日夜窮笞榜,人孰不憚死,自計無由生。還家欲具説,恐傷父母情,老人儻得食,妻子鴻毛輕。
〔秔〕同稉。
〔本業〕農業。
〔剥啄〕叩門聲。
〔憚〕畏懼。
〔妻子句〕妻子在家庭的比重,同鴻毛一樣。
慶元元年詩。陸游出身於官僚地主階級,因此詩中言農家樂的不止一首;但是農民的受到鞭撻以至求生不得、求死不可的慘狀,終於衝破他的階級偏見,在這首詩裏充分反映出來。
感昔 二首録一
五丈原頭秋色新,當時許國欲忘身,長安之西過萬里,北斗以南惟一人。往事已如遼海鶴,餘年空羨葛天民,腰間白羽凋零盡,却照清溪整角巾。
〔五丈原〕在陝西省周至縣,諸葛亮與司馬懿作戰,屯兵五丈原,後死於軍中。
〔北斗句〕《唐書·狄仁傑傳》:“狄公之賢,北斗以南,一人而已。”
〔遼海鶴〕見《歲晚》注。
〔葛天民〕相傳古代君主葛天氏“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陶潛《五柳先生傳》:“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白羽〕見《秋思》注。
〔角巾〕古代書生所戴的,又稱方巾。
慶元元年詩。在這首詩裏,陸游以諸葛亮自比,有時是説諸葛亮,有時又説自己。上半首大體上是説諸葛亮,但是一句言作戰的區域,二句言作戰中的抱負,都帶到自己,尤其是第三句,五丈原距長安不過二百里,此詩言萬里,借長安以指臨安,這就更是説自己了。下半首大體上是説自己,但是第七句的白羽扇用諸葛亮的故事。諸葛亮死於五丈原,但是陸游從南鄭歸山陰已二十餘年,所以有第八句。此詩變化錯綜,正看到陸游對於自己的估價。
初冬感懷 二首録一
落葉掃還積,斷鴻飛更鳴,羸軀得霜健,老眼向書明。水瘦河聲壯,萁枯馬力生,竟爲農夫死,白首負功名。
〔羸〕音雷(léi),病瘦。
慶元元年詩。五六兩句指出這是出兵北伐的時期,七八兩句言自己竟以農夫終老,孤負了立功成名的期望。
讀杜詩
城南杜五少不羈,意輕造物呼作兒,一門酣法到孫子,熟視嚴武名挺之。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几空嗟咨。
〔城南杜五〕杜甫的祖父初唐詩人杜審言,家住長安城東南的杜陵,故稱城南杜五。
〔意輕句〕杜審言恃才狂傲,將死的時候,詩人宋之問等問候他,他説:“甚爲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造化即造物,指自然的主宰。
〔熟視句〕杜甫和嚴武是朋友,相傳嚴武爲劍南節度使,杜甫醉後登嚴武牀上,熟視嚴武説:“嚴挺之乃有此兒。”古代當面稱人父名,是極不禮貌的事。
〔看渠句〕渠,他,指杜甫。胸次隘宇宙,極言其胸襟的寬大,故以宇宙爲窄隘。
〔空回句〕止能把他的英雄氣概寫到詩篇裏去。
〔《生民》句〕《生民》是《詩經·大雅》的一篇,《清廟》是《詩經·周頌》的一篇。陸游指出杜甫的詩,應當和《大雅》、《周頌》相提並論,和一般的唐詩是迥不相同的。
〔向令二句〕唐太宗時,馬周長於論事,拜監察御史,官至中書令。陸游指出倘使當時有太宗這樣的君主,開創國家,杜甫一定會得到馬周一樣的遭遇。
〔撫几〕拍案。
〔嗟咨〕嗟嘆。
慶元元年詩。陸游指出杜甫不是尋常的詩人,遇到時機,他能創造出一番事業來。在這點上,陸游把杜甫比着自己。
小舟遊近村捨舟步歸 四首録二
數家茅屋自成村,地碓聲中晝掩門,寒日欲沉蒼霧合,人間隨處有桃源。
〔地碓〕埋在地面的碓臼,舂米的農具。碓音對(duì)。
〔蒼霧〕青霧。
〔桃源〕陶潛有《桃花源記》叙述一所偏僻的地方,人民優游自得,不捲入政治的漩渦。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説蔡中郎。
〔作場〕説唱故事、表演曲藝,都稱爲作場。
〔死後二句〕東漢蔡邕字伯喈,董卓執政時,以蔡邕爲左中郎將,故稱蔡中郎。南宋時盛行的南戲,寫蔡邕抛棄父母妻室,終爲天雷打死。和蔡邕的本事完全不符,因此陸游説:“死後是非誰管得。”
慶元元年詩。
枕上偶成
放臣不復望脩門,身寄江頭黄葉村,酒渴喜聞疏雨滴,夢回愁對一燈昏。河潼形勝寧終棄,周漢規模要細論,自恨不如雲際雁,南來猶得過中原。
〔放臣句〕放臣,流放之臣,古代稱屈原爲放臣。《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入脩門些”,招屈原之魂,入楚都脩門。陸游説放逐之臣,没有再入楚都的希望,意指自己退職,不能再望臨安。
〔河潼二句〕河,黄河。潼,潼關。西周、西漢,皆建都關中。
慶元元年詩。陸游懷念中原,認爲應當建都關中。
寒夜歌
陸子七十猶窮人,空山度此冰雪晨,既不能挺長劍以抉九天之雲,又不能持斗魁以回萬物之春,食不足以活妻子,化不足以行鄉鄰,忍饑讀書忽白首,行歌拾穗將終身,論事噴叱目若炬,望古踊躍心生塵。三萬里之黄河入東海,五千仞之太華摩蒼旻,坐令此地没胡虜,兩京宫闕悲荆榛!誰施赤手驅蛇龍?誰恢天網致鳳麟?君看煌煌藝祖業,志士豈得空酸辛!
〔陸子〕陸游自稱。
〔抉〕穿出。抉九天之雲,猶言破除遮蔽天空的浮雲,有掃盡一切障礙的意義。
〔斗魁〕北斗七星,第一星至第四星爲斗魁,古代看到四時轉變,星座也跟着移動,説是因爲北斗的轉動,春夏秋冬都跟着變遷。回萬物之春,猶言使萬物得到新的生命。
〔化〕教化。
〔五千句〕太華,即華山。蒼旻,青天。旻音民(mín)。
〔没胡虜〕爲胡人所淪陷。
〔恢〕開張。
〔藝祖〕見《聞鼓角感懷》注。
慶元二年(一一九六)陸游七十二歲,家居山陰,作此詩。
懷舊 六首録一
狼烟不舉羽書稀,幙府相從日打圍,最憶定軍山下路,亂飄紅葉滿戎衣。
〔狼烟〕古代邊塞烽火,用狼糞燒烟,凌風直上。
〔打圍〕圍場打獵。
〔定軍山〕見《遊諸葛武侯書臺》注。
慶元二年詩。
感事 四首録二
雞犬相聞三萬里,遷都豈不有關中?廣陵南幸雄圖盡,淚眼山河夕照紅。
〔雞犬相聞〕《老子》:“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原意指古代小國的接近,陸游借用,指中國的富庶。
〔廣陵句〕廣陵,郡名,故治在今江蘇省揚州市。建炎元年(一一二七)五月高宗趙構在南京(今河南省商丘市)即位,十月南奔揚州。皇帝所至曰幸。
堂堂韓岳兩驍將,駕馭可使復中原,廟謀尚出王導下,顧用金陵爲北門。
〔韓岳〕韓世忠、岳飛。
〔驍將〕勇將。
〔廟謀〕古代國家大計必在祖廟商決,詩人因稱國家大計爲廟謀。
〔王導〕東晉時丞相,東晉元帝用王導計,建都建業,又稱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
〔顧用句〕顧,反。反用金陵爲北門,意指不能把金陵作爲恢復中原的根據地;相反地,却從金陵再向南奔走,把金陵作爲北邊的疆界。建炎三年(一一二九)十月,高宗再奔臨安(今浙江省杭州市)。
慶元二年詩。陸游詩中,深恨當年南奔揚州,定都臨安的失策。
雨夜
北風吹雨亂疎鐘,蔌蔌燈花破碎紅,孤夢正行天一握,高城俄報鼓三通。衰遲空抱屠龍技,豪俊誰收汗馬功,但願輿圖早來復,白頭敢望起雲中?
〔蔌蔌〕落花貌。
〔燈花〕古代用油燈,燈心餘燼結成花形曰燈花。
〔孤夢句〕陸游自注:“‘孤雲、兩角,去天一握’,蓋褒斜道上也。”孤雲、兩角,皆山名,去天一握,極言山高,去天只有一手。
〔屠龍技〕見《即事》注。
〔但願句〕但願早日收復中原。
〔白頭句〕陸游自言年已衰老,不敢再望如漢代魏尚那樣,重行起用爲雲中太守了。雲中,郡名,今山西省西北部及内蒙古自治區部分地區。魏尚事見《史記·馮唐傳》。
慶元二年詩。
村飲示鄰曲
七年收朝迹,名不到權門,耿耿一寸心,思與窮友論。憶昔西戍日,孱虜氣可吞,偶失萬户侯,遂來三家村。朱顔捨我去,白髮日夜繁,夕陽坐溪邊,看兒牧雞豚。雕胡幸可炊,亦有社酒渾,耳熱我欲歌,四座且勿喧。即今黄河上,事殊曹與袁,扶義孰可遣,一戰洗乾坤?西酹吴玠墓,南招宗澤魂,焚庭涉其血,豈獨清中原!吾儕雖益老,忠義傳子孫,征遼詔儻下,從我屬櫜鞬。
〔七年句〕朝迹,上朝的步伐。七年不再上朝。
〔西戍〕指從軍南鄭事。
〔偶失句〕因爲王炎罷免,不能出征立功,失去了封侯的機會。
〔雕胡〕菰米。
〔即今二句〕曹操、袁紹二人在黄河邊上作戰,他們止是私人間的矛盾,現在是中國和金人作戰,是民族間的矛盾。
〔酹〕音淚(lèi),置酒設祭。
〔吴玠〕南宋初大將,官至四川宣撫使,和金人屢次作戰,保全四川。
〔宗澤〕南宋初東京留守,金人畏之不敢南下。
〔焚庭句〕古代匈奴的中央機構,稱爲龍庭。此言焚燒敵人的中央機構,踏着敵人的血跡。
〔征遼〕借指北伐金人。
〔屬櫜鞬〕帶着安放弓箭的用具。櫜鞬音高建(gāo jiàn)。
慶元二年詩。陸游在村鄰會飲的當中,積極發動他們準備對敵作戰。
隴頭水
隴頭十月天雨霜,壯士夜挽緑沉鎗,臥聞隴水思故鄉,三更起坐淚數行。我語壯士勉自強,男兒墮地志四方,裹尸馬革固其常,豈若婦女不下堂。生逢和親最可傷,歲輦金絮輸胡羌,夜視太白收光芒,報國欲死無戰場。
〔《隴頭水》〕漢《横吹曲》名。
〔隴頭〕隴山在今陝西省隴縣西北,北跨甘肅省。
〔緑沉鎗〕鎗幹漆作濃緑色。
〔隴水〕出甘肅省渭源縣西,入洮水。
〔裹尸馬革〕見《獵罷夜飲示獨孤生》注。
〔輦〕音捻(niǎn),車載。
〔夜視句〕太白星即金星。古代占卜,以爲太白星主中國。收光芒,指中國衰弱。
慶元二年詩。陸游在詩中指出對外屈服的可恥和報國無路的可悲。
北望
中原墮胡塵,北望但莽莽,耆年死已盡,童稚日夜長。羊裘左其袵,寧復記疇曩,豈無豪俊士,憤氣塞穹壤。我欲友斯人,悲詫寄遐想,夢行黄河濱,雲開見仙掌。
〔耆年〕六十以上曰耆年。
〔左袵〕衣襟向左,古代北方民族的服裝。袵音刃(rèn)。
〔疇曩〕以前的時代。
〔穹壤〕天地。穹音窮(qióng)。
〔遐想〕遠想。
〔仙掌〕仙人掌,太華山東峯。
慶元二年詩。自靖康元年(一一二六)東都陷落,至此已七十年,陸游顧慮到北方的人民,可能安心接受異族的統治,因此懷念忠義奮發,不甘屈服的豪傑。
長歌行
不羨騎鶴上青天,不羨峨冠明主前,但願少賒死,得見平胡年。一朝胡運衰,送死桑乾川,胡星澹無光,龍庭爲飛烟。西琛過葱嶺,東戍逾朝鮮,巍巍天王都,九鼎奠澗瀍,萬國朝未央,玉帛來聯翩。黄頭汝小醜,汙我《王會篇》,盡誅非無名,不足煩戈鋋,還汝以舊職,牧羊遼海邊。
〔《長歌行》〕樂府《平調曲》名。
〔峨冠〕高冠。
〔少賒死〕把死期稍爲推遲一些。
〔桑乾〕見《龍眠畫馬》注。
〔胡星〕辰星。
〔龍庭句〕敵人的中央機構龍庭遭到毁滅。
〔西琛〕西方來獻的珍寶,琛音嗔(chēn)。
〔葱嶺〕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西南境。
〔九鼎句〕相傳禹作九鼎,古代帝王視爲寶物,都城所在,亦稱曰九鼎。奠,安。澗瀍,二水名,在洛陽附近。瀍音産(chán)。
〔未央〕漢宫名。
〔玉帛〕瑞玉和束帛,此指禮物。
〔黄頭〕女真中有一部稱爲黄頭女真。
〔《王會篇》〕《逸周書》篇名,記異族來朝事。
〔鋋〕音延(yán),小矛。
慶元二年詩。
書志
往年出都門,誓墓志已決,況今蒲柳姿,俛仰及大耋。妻孥厭寒餓,鄰里笑迂拙,悲歌行拾穗,幽憤臥齧雪。千歲埋松根,陰風蕩空穴,肝心獨不化,凝結變金鐵。鑄爲上方劍,釁以佞臣血,匣藏武庫中,出參髦頭列。三尺粲星辰,萬里静妖孽,君看此神奇,醜虜何足滅!
〔誓墓〕晉王羲之“稱病去郡,於父母墓前自誓”,見《晉書·王羲之傳》。陸游自言淳熙十六年(一一八九)罷職以後,自誓不再做官。
〔蒲柳姿〕蒲柳即水楊;蒲柳姿言和水楊一樣,體質早衰。語見《晉書·顧悦之傳》。
〔俛〕同俯。俛仰,時間不多。
〔大耋〕八十歲。耋音蝶(dié)。
〔妻孥〕妻子。
〔上方劍〕上方同尚方,漢代内府官名,掌御府刀劍及玩好器物。
〔釁〕塗血。
〔佞臣〕諂媚之臣。
〔武庫〕兵器庫。
〔髦頭〕古代皇帝大駕出宫,武士被髮前驅者稱爲髦頭。
〔三尺句〕劍長三尺,燦爛和星辰一樣。
〔萬里句〕意謂敵患消除,萬里寧静。
慶元三年(一一九七)陸游七十三歲,家居山陰,作此詩。這是一首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的作品。前八句言決心不再做官,生活困苦,悲歌幽憤。中四句言身死以後,埋於松下,陰風激盪,心肝凝爲金鐵。後八句言鐵爲上方劍,燦爛得和星辰一樣,用以掃蕩萬里的仇敵。他惟一的志願是殲滅敵人。
夜觀子虡所得淮上地圖
閉置空齋清夜徂,時聞水鳥暗相呼,胡塵漫漫連淮潁,淚盡燈前看地圖。
〔子虡〕陸游長子。虡音巨(jù)。
〔淮上〕南宋和金人以淮水爲界。
〔徂〕往。
〔潁〕水名,出河南省登封市,至安徽省正陽關入淮水。
慶元三年詩。
感懷
老抱遺書隱故山,鏡中衰鬢似霜菅,規模肯墮管蕭亞,夢想每馳河渭間。竹帛竟孤千載事,江湖敢恨一生閑?殘功賴有吾兒續,把卷燈前爲破顔。
〔霜菅〕菅音肩(jiān),草名,亦名白華。霜菅言鬢已全白。
〔管蕭亞〕管仲、蕭何二人之下。
〔竹帛〕指史書的記載。
〔破顔〕笑。
慶元三年詩。
雪夜感舊
江月亭前樺燭香,龍門閣上馱聲長,亂山古驛經三折,小市孤城宿兩當。晚歲猶思事鞍馬,當時那信老耕桑,緑沉金鎖俱塵委,雪灑寒燈淚數行。
〔江月二句〕江月亭在小益道中。樺燭,以樺樹皮爲燭。龍門閣在四川省廣元市北。馱聲,運輸馬隊的聲音。
〔三折〕鋪名,見《飯三折鋪鋪在亂山中》注。
〔兩當〕舊縣名,在今甘肅省徽成縣。
〔緑沉金鎖〕見《建安遣興》注。
慶元三年詩。前四句指從軍南鄭,後四句指歸老山陰。
春晚感事 二首録一
寒食梁州十萬家,鞦韆蹴鞠尚豪華,犢車轣轆歸城晚,争碾平蕪入亂花。
〔寒食〕清明前一日。
〔梁州〕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此處指南鄭。
〔蹴鞠〕打球。
〔碾〕音捻(niǎn),磨。
慶元四年(一一九八)陸游七十四歲,家居山陰,作此詩。追憶南鄭的生活。這裏看到南宋初年南鄭的富庶,也看到陸游對於從軍南鄭的念念不忘。
感舊 六首録四
要識梁州遠,南山在眼邊,霜郊熊撲樹,雪路馬蒙氈。慘淡遺壇側,蕭條古廟壖,百詩猶可想,嘆息遂無傳。
〔遺壇〕陸游自注:“拜韓信壇至今猶存。”
〔古廟〕陸游自注:“沔陽有蜀後主所立武侯廟。”
〔百詩〕陸游自注:“予山南雜詩百餘篇,舟行過望雲灘,墜水中,至今以爲恨。”
夜涉南沮水,朝過小益城,梯山天一握,度棧土微平。雨近秦雲暗,霜高隴月明,至今孤夢裏,喝馬有遺聲。
〔南沮水〕見《獨酌有懷南鄭》注。
〔小益城〕見《秋夜感舊十二韻》注。
〔梯山句〕梯山,登山。古諺:“孤雲、兩角,去天一握。”
〔喝馬〕陸游自注:“喝馬皆七字韻語,聞之悲愴動人。”《雪夜感舊》詩“龍門閣上馱聲長”,即指此。
塵土暗貂裘,森然白髮稠,年光真袞袞,吾事竟悠悠。馬宿平沙夜,烽傳絶塞秋,故人零落盡,追寫只添愁。
〔森然〕蕭瑟之貌。
〔袞袞〕長流之貌。
〔馬宿句〕陸游自注:“軍中馬及厩卒,夏夜皆露宿沙上。”
〔烽傳句〕陸游自注:“平安火並南山來,至山南城下。”
凜凜隆中相,臨戎遂不還,塵埃《出師表》,草棘定軍山。壯氣河潼外,雄名管樂間,登堂拜遺像,千載愧吾顔。
〔凜凜〕盛嚴之貌。
〔隆中〕諸葛亮少時,隱居隆中,在今湖北襄陽縣西二十里。
〔臨戎句〕諸葛亮死於軍中。
〔定軍山〕見《遊諸葛武侯書臺》注。
〔管樂〕見《谿上雜言》注。
慶元四年詩。在這幾首詩裏,陸游寫出對於往事的懷念和對於目前的惆悵。凜凜一首,更看到他對於諸葛亮的嚮往。
感秋
秋色關河外,秋聲天地間,壯士感此時,朝鏡凋朱顔。一身寄空谷,萬里夢天山,噫嗚怒眥裂,憤激悲涕潸。古來真龍駒,未必置天閑,長松倒澗壑,委棄同蓁菅。得志未可測,談笑濟時艱,凜然《出師表》,一字不可删。
〔朝鏡句〕早起對鏡,感覺到衰老漸至,朱顔凋謝。
〔噫嗚〕怒叱之聲。
〔眥〕音字(zì),目眶。
〔潸〕流下。
〔古來二句〕龍駒,良馬。天閑,皇家馬房。
〔蓁菅〕草棘。蓁音真(zhēn)。
〔談笑句〕談笑之中,挽救時代的艱難。
慶元四年詩。秋色四句寫出時光流轉,壯士悲秋的感慨。壯士暗喻自己。一身四句寫寄身山陰,夢想立功塞外的悲憤。古來四句寫懷才不遇。得志四句直寫自己的抱負,要和諸葛亮一樣,拯救國難。
太息 四首録二
書生忠義與誰論,骨朽猶應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
〔骨朽句〕此身雖死,收復中原之念常在。
〔砥柱〕見《雨夜不寐觀壁間所張魏鄭公砥柱銘》注。
〔仙掌〕見《北望》注。
關輔堂堂墮虜塵,渭城杜曲又逢春,安知今日新豐市,不有悠然獨酌人。
〔關輔〕見《獵罷夜飲示獨孤生》注。
〔渭城〕故城在今陝西省咸陽市東。
〔杜曲〕在今陝西省西安市長安區南韋曲東。
〔新豐〕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北。唐代名臣馬周未遇害太宗時,常獨酌於此。
慶元四年詩。陸游在詩中提出自己的悵恨和抱負。
病雁
蘆洲有病雁,雪霜摧羽翰,不辭道路遠,置身湖海寬,稻粱亦滿目,鳴聲自辛酸。我正與此同,百憂雙鬢殘,東歸忽十載,四忝侍祠官,雖云幸得飽,早夜不敢安。乃知學者心,羞愧甚飢寒,讀我《病雁》篇,萬鍾均一簞。
〔《病雁》〕陸游自注:“祠禄將滿,幸粗支朝夕,遂不敢復有請而作是詩。”
〔蘆洲〕蘆草叢生的沙洲。
〔翰〕羽毛之長而堅強者。
〔侍祠官〕宋代對退職官多給以提舉某某觀名義,賜半俸,稱爲祠禄,任期規定二年,任滿可以申請連任。陸游至此,凡連任祠官四次。
〔乃知二句〕有修養的人,以無功食禄爲可恥。
〔萬鍾句〕六斛四斗爲一鍾,古代以萬鍾爲高俸。簞,竹器,所以盛食物者。從有學問修養的人看,萬鍾不足貴,一簞不足憂,實際上是相同的。
慶元四年詩。在這首詩裏,陸游指出無功食禄的可恥,因此不再申請祠禄。詩中也反映了當時政治界的鬬争。韓侂冑當權以後,趙汝愚、朱熹等一派的士大夫都受到貶斥和流放,陸游和趙、朱的關係較深,因此不願復請祠禄。
雨夜感舊
雨來猛打窗,燈暗猶照壁,老人耿不寐,撫事悲夙昔。風生桔柏渡,馬病金牛驛,裊枝猿下飲,登樹熊自擲,危巢窺鶻栖,深夜見虎跡,至今清夜夢,猶想嶓山碧。廢棄謝功名,老疾輟行役,賦詩雖不工,聊用慰今夕。
〔夙昔〕以前的時代。
〔桔柏渡〕在今四川省廣元市。
〔金牛驛〕在今陝西省寧強縣東北六十里。
〔裊枝〕摇曳樹枝。裊音鳥(niǎo)。
〔鶻〕音骨(gu),猛禽。
〔嶓山〕嶓冢山在陝西省勉縣西南。
〔輟〕音啜(chuò),停止。
慶元四年詩。
龜堂獨酌 二首録一
一榼蘭溪自獻酬,徂年不肯爲人留,巴山頻入初寒夢,江月偏供獨夜愁。越石壯心雞喔喔,子卿歸信雁悠悠,天生我輩初何用,病骨支離又過秋。
〔龜堂〕陸游所居堂名。
〔榼〕音柯(kē),酒器。
〔蘭溪〕水名,在浙東,入錢塘江。此處指蘭溪所産之酒。
〔自獻酬〕自斟自飲。
〔徂年〕已往之年。
〔巴山〕即大巴山,又稱巴嶺,在陝西省南境,綿延四川省東北部。
〔越石句〕劉琨字越石,用祖逖、劉琨聞雞起舞事。
〔子卿句〕蘇武字子卿,漢武帝時出使匈奴,匈奴留武十九年,漢使至匈奴,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
〔支離〕零落。
慶元四年詩。陸游詩中借劉琨、蘇武事,自言不能見用,報國無所的苦悶。
作雪 二首録一
雪雲寒不動,林鳥噤無聲,病起衰何劇,囊空醉不成。中原亂方作,弱虜運將平,臺省多賢俊,常談媿老生。
〔噤〕音盡(jìn),閉口。
〔劇〕嚴重。
〔臺省〕古代政權機構有尚書省、中書省、門下省及御史臺。
〔常談句〕自媿老生常談。
慶元四年詩。陸游對於政府當局無意北伐,深致不滿之意。
三山杜門作歌 五首録二
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淮邊夜聞賊馬嘶,跳去不待雞號旦,人懷一草間伏,往往經旬不炊爨。嗚呼,亂定百口俱得全,孰爲此者寧非天!
〔三山〕在紹興縣西約九里,臨近鏡湖。陸游於乾道二年(一一六六)卜築於此。
〔杜門〕封門。
〔我生句〕陸游生於宣和七年(一一二五),次年隨父陸宰居滎陽(今河南滎陽市),四月間陸宰罷職,家居東京,十一月金人再圍東京,這時,全家又沿淮河南下。
〔厭〕用古義,飽嘗的意思。
〔跳〕用古義,與逃同。
〔〕同餅。
〔炊爨〕音吹篡(chui cuàn),用火烹煮。
〔百口〕一家百口,言家中人口甚多。
中歲遠遊逾劍閣,青衫誤入征西幕,南沮水邊秋射虎,大散關頭夜聞角。畫策雖工不見用,悲吒那復從軍樂。嗚呼,人生難料老更窮,麥野桑村白髮翁。
〔中歲句〕指南鄭從軍事。
〔青衫〕古代書生的服色。
〔征西幕〕四川宣撫使王炎幕中。前代有征西將軍,四川在西,借用。
〔南沮水〕見《獨酌有懷南鄭》注。
〔大散關〕見《觀大散關圖有感》注。
〔畫策二句〕指王炎罷免事。吒,音乍(zhà),怒呼。
慶元四年詩。前首叙述遭逢金人南侵,全家逃亡的慘狀。後首叙述從軍南鄭,放棄不用的悲憤。
沈園 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緑,曾是驚鴻照影來。
〔沈園〕故址在紹興禹跡寺南。
〔驚鴻〕曹植《洛神賦》:“翩若驚鴻”,指美女行動的綽約。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踪一泫然。
〔綿〕柳絮。
〔稽山〕見《稽山農》注。
〔泫然〕淚水暗流之貌。泫音眩(xuàn)。
慶元五年(一一九九)陸游七十五歲,家居山陰,作此詩。這兩首詩是追懷他和唐琬在沈園重逢而作的。
讀後漢書 二首録一
賃舂老子吾所慕,垂世文章寧在多,詩不删來二千載,世間惟有《五噫歌》。
〔《後漢書》〕南朝時范曄作。
〔賃舂老子〕後漢梁鴻至吴,居廡下,爲人賃舂。賃舂是代人舂米。
〔詩不句〕相傳孔子删定古詩爲詩三百篇,後人稱爲《詩經》。
〔《五噫歌》〕梁鴻有《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這是對於統治者不顧人民疾苦,竭力建築宫殿的露骨的諷刺。後來他到吴下賃舂,實際上是帶有逃亡性質的。
慶元五年詩。陸游讀史詩裏常有對於當代的諷刺,這是一個例子。同年陸游又有《秋思》一首,結句:“平生許國今何有,且擬梁鴻賦《五噫》!”正證明這一點。陸游歌頌梁鴻,實際上是寫自己的願望。韓侂冑當權以後,假借“僞黨”“僞學”的名義,排斥異己,矛盾的尖鋭化,不斷地暴露出來,陸游此詩由此而作。
五月中連夕風雨氣候如高秋枕上有賦
擁被微吟短鬢秋,孤燈殘漏共悠悠,雨聲不貸三更夢,酒力寧禁萬里愁。身寄湖山鄰剡曲,心游河嶽過關頭,世間可恨知多少,虚弊當年季子裘。
〔不貸〕不放過。貸音代(dài)。
〔剡曲〕剡溪,水名,在浙江省,曹娥江之上游。剡溪之曲爲剡曲。剡音善(shàn)。
〔季子裘〕蘇秦字季子,入關游説,“黑貂之裘弊”。
慶元五年詩。陸游從風雨聲中想到從軍南鄭,感覺到悵恨。
秋懷十首末章稍自振起亦古義也 十首録一
我昔聞關中,水深土平曠,涇渭貫其間,沃壤誰與抗?桑麻鬱千里,黍林高一丈,潼華臨黄河,古出名將相。淪陷七十年,北首增慘愴,猶期垂老眼,一覩天下壯。
〔涇渭〕二水流域皆在關中。
〔沃壤〕肥土。
〔黍林〕黍,小米,一般高三四尺。此詩極言土肥則黍高一丈,密切成林。
〔北首〕舉首北望。
慶元五年詩,《秋懷》末章。
北望感懷
榮河温洛帝王州,七十年來禾黍秋,大事竟爲朋黨誤,遺民空嘆歲時遒。乾坤恨入新豐酒,霜露寒侵季子裘,食粟本同天下責,孤臣敢獨廢深憂!
〔榮河温洛〕見《秋興》注。
〔朋黨〕南宋自建炎元年(一一二七)開始,至此凡七十三年。在這段時期中,主要的是主戰派與主和派之争。寧宗即位以後,因爲趙汝愚和韓侂冑的分裂,又演成兩派,韓侂冑一派在朝,指趙汝愚等爲“僞黨”,朱熹爲“僞學”。因爲矛盾的不斷尖鋭化,陸游遂有此句。
〔遒〕音囚(qiú),過盡。
〔乾坤二句〕上句用馬周醉飲新豐市中故事,下句用蘇秦游説秦國故事。
慶元五年詩。
書感
壯歲功名妄自期,晚途流落鬢成絲,臨風畫角曉三弄,釀雪野雲寒四垂。金鎖甲思酣戰地,皂貂裘記遠遊時,此心炯炯空添淚,青史他年未必知。
〔三弄〕三支曲調。
〔皂貂裘〕即黑貂裘,蘇秦遊秦,“黑貂之裘弊”。
〔炯炯〕不安。炯,音窘(jiong)。
慶元五年詩。
得建業倅鄭覺民書言虜亂自淮以北民苦徵調皆望王師之至
邦命中興漢,天心大討曹,風雲助開泰,河渭蕩腥臊。日避揮戈勇,山齊積甲高,煌煌祖宗業,只在馭羣豪。
〔建業倅〕建業即今江蘇省南京市,當時稱建康。倅,屬官。
〔民苦徵調〕北方淪陷區人民以統治者的徵兵徵糧爲苦。
〔討曹〕以曹操比金,討曹即討金。正同上句的中興漢,以漢人比宋。中興漢即中興宋。
〔開泰〕由亂離轉入太平的現象。
〔河渭句〕黄河流域和渭水流域掃蕩敵人的腥臊。
〔日避句〕《淮南子·覽冥》:“魯陽公與韓搆難,戰酣日暮,援戈而撝之,日爲之反三舍。”相傳古代的勇士,在酣戰中,因爲日暮,把長戈一揮,日光因此倒轉,便於作戰。
〔山齊句〕用後漢初年,劉盆子投降,積甲與熊耳山齊的故事。參見《中夜聞大雷雨》注。
〔馭〕同御。
慶元五年詩。
讀蘇叔黨汝州北山雜詩次其韻 十首録一
吾幼從父師,所患經不明。何嘗效侯喜,欲取能詩聲?亦豈劉隨州,五字矜長城?秋雨短檠夜,掉頭費經營,區區宇宙間,捨重取所輕!此身儻未死,仁義尚力行。
〔蘇叔黨〕蘇過,字叔黨,蘇軾幼子,詩人。
〔侯喜〕唐詩人。韓愈《石鼎聯句詩》序:“有校書郎侯喜,新有能詩聲。”
〔劉隨州〕劉長卿,唐詩人,官至隨州刺史。長於五言詩,權德輿稱爲“五言長城”。矜音斤(jin),自負。
〔檠〕音情(qíng),燈架。
〔捨重句〕捨去經學仁義之重而取詩句之輕。
慶元六年(一二〇〇)陸游家居山陰,作此詩。從這首詩中,我們更可看到陸游《讀杜詩》:“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几空嗟咨”的意義。陸游不願意做詩人,而願意做“經學”“仁義”的事業,這就必須了解到南宋初期的“經學”指什麽。南宋初年,胡安國作《春秋傳》,特别強調復讎的意義,這是南宋初年的經學。對於敵人則強調復讎,對於國内則強調統一。陸游是安國的再傳弟子,正可從此探求。《讀杜詩》:“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陸游對於杜甫的推崇,也正是他對於自己的估價。
追感往事 五首録一
諸公可嘆善謀身,誤國當時豈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對泣亦無人。
〔一秦〕秦檜。
〔夷吾〕管仲字夷吾。東晉南渡,人稱王導爲“江左夷吾”。
〔新亭對泣〕見《夜泊水村》注。
嘉泰元年(一二〇一)陸游七十七歲,家居山陰,作此詩。他指出宋人南渡以後,主張對外屈服,貽誤國家的不止秦檜一人,甚至眼見山河淪陷,相對流淚的負責當局也没有。在政治漩渦中,陸游所強調的正是殺敵報仇這一點。
夏日雜題 八首録二
憔悴衡門一秃翁,回頭無事不成空,可憐萬里平戎志,盡付蕭蕭莫雨中。
〔衡門〕横木爲門。指簡陋之屋。
衰疾沉緜短鬢疏,淒涼圯上一編書,中原久陷身垂老,付與囊中飽蠹魚。
〔圯上一編書〕漢代張良於圯上遇老人授以《太公兵法》一編,老人説:“讀此則爲王者師矣。”圯音夷(yí)。
嘉泰元年詩。
寓言 三首録一
濟劇人才易,扶顛力量難,爲謀須遠大,守節要堅完。氣與秋天杳,胸吞夢澤寬,方知至危地,自有泰山安。
〔濟劇二句〕把繁重的工作擔負起來還是容易;在國事顛危之中,力圖匡救,最是困難。
〔氣與句〕杜甫《洗兵馬》:“尚書氣與秋天杳。”極言其人氣概之高。
〔胸吞句〕司馬相如《子虚賦》:“吞若雲夢者八九於其胸中,曾不蔕芥。”雲夢,古代大澤之名,在今湖北省長江兩岸。“曾不蔕芥”猶言曾不介意。蔕音蒂(dì)。蔕介,小小鯁塞之意。
嘉泰元年詩。寓言猶寓意。陸游指出拯救國難是一件大事,必須氣概極高,胸襟極寬,纔能在艱危之中,安然處置。
客去追記坐間所言
征西幙罷幾經春,嘆息兒音尚帶秦,每爲後生嘆舊事,始知老子是陳人。建隆乾德開王業,温洛榮河厭虜塵,倘得此生重少壯,臨危敢愛不貲身!
〔征西二句〕陸游從軍南鄭,參加四川宣撫使幕府時,家眷同去,因此兒子學會當地的方言,直到現在還保存着那裏的語音。
〔陳人〕過去時代的人物。
〔建隆〕九六〇至九六二。
〔乾德〕九六三至九六七。宋太祖開國時的兩個年號。
〔温洛榮河〕見《秋興》注。
〔不貲〕價值無限。
嘉泰元年詩。從這一年開始,政治界露出了號召一致對外的萌芽。這個傾向到嘉泰二年便更加顯著了。所謂“坐間所言”可能是政府當局對陸游徵求意見。詩的第八句提供自己的諾言,但是却在第七句指出年齡的限制,陸游的態度是肯定的、積極的,但是却提得非常含蓄。
酒熟醉中作短歌
陸子壯已窮,百計不救口,蜀道如上天,十年厭奔走。還鄉困猶昨,負郭無百畝,雖云飢欲死,亦未喪所守,虚名一畫餅,陳迹幾芻狗。但思從壯士,大獵雲夢藪,長戈白如霜,爛漫載牛酒,箭穿乳虎立,車轔蒼兕吼。歸來數禽獲,毛血灑户牖,人生貴適意,富貴安可苟?
〔厭〕飽經。
〔負郭〕城區附近。
〔喪所守〕喪失自己的立場。
〔芻狗〕二字見《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芻是飼料,大意是説天地無所用心,既不爲狗而生芻,也不爲芻而生狗。後世對於無所用心之事都稱爲芻狗。
〔雲夢〕見《寓言》〔胸吞句〕注。
〔藪〕音叟(sou),藪澤,水草叢生之地。
〔乳虎〕幼虎。
〔轔〕音林(lín),車輪所碾。
〔禽獲〕打獵所得。禽同擒。
〔牖〕音友(you),窗。
嘉泰元年詩。
壬戌正月十四日
老子居然健,上元如許晴,湖平波不起,天闊月徐行。散髮漁舟穩,臨風野笛清,安能擁笳鼓,萬里將幽并。
〔壬戌〕嘉泰二年。
〔上元〕正月十五日。
〔散髮〕自由散漫的裝束。
〔笳鼓〕軍樂中的木管和鼓。
〔幽并〕見《曉嘆》注。
嘉泰二年(一二〇二)陸游七十八歲,家居山陰,六月中至臨安修國史及實録。此詩在山陰作。安能二句似疑問,又似期待。
雪後龜堂獨坐 四首録一
丈夫自重如拱璧,安用人看一錢值,簞食豆羹不虚受,富貴那可從人得?讀書萬卷行媿心,幽有鬼神爲君惜,龜堂樂處誰得知?紅日滿窗聽雪滴。
〔拱璧〕兩手拱抱的圓玉。
〔豆〕木製的器具,以貯食品。
嘉泰二年詩。嘉泰前後共四年。這是一個政治轉變的時期,兩派鬬争的時期結束了,提出一致對外的口號。和韓侂冑不合作的士大夫,有一部分開始和他合作,陸游也是其中的一個。這一個轉變對於他們是要經過一番内心鬬争的。這是内心鬬争中的一首詩。陸游指出自己有一定的主張,不是依附權貴,對於世人的毁譽,自己也用不着介意。紅日句正寫出光明磊落的心境。
書感
頭顱已可知,牙齒今復落,十步或再休,啜粥不及勺。身依一蒲圑,壁挂兩芒屩,對客輒坐睡,有問莫能酢。念昔少壯時,心慕宦遊樂,初登平津館,晚入征西幕。雨暗駱谷烽,霜清散關柝,登高望中原,氣已吞雍雒。寧知事大謬,憔悴理征橐,單車去梁益,健席下沔鄂。還朝見故人,大馬黄金絡,後來固多士,鵷鷺照臺閣。婆娑郎吏間,祗自取嘲噱,歷思從來事,無鐵可打錯。幸得還故園,快若解束縛,閭里通有無,情厚不爲薄。泥行事春耕,日曝畢秋穫,隔牆唤鄰翁,濁酒聊共酌。
〔頭顱句〕頭髮已白,來日無多可以想見。
〔啜〕音輟(chuò),喝。
〔勺〕一升的百分之一。
〔身依句〕坐時必依蒲圑。
〔壁挂句〕芒屩,草鞋。平時不出行則草鞋挂壁。屩音決(jué)。
〔酢〕音作(zuò),對答。
〔平津館〕漢代公孫弘爲相,封平津侯,開東閤接見賓客。此句指隆興元年(一一六三)爲鎮江府通判事,當時張浚爲樞密使,都督江淮東西路軍馬,來往鎮江。
〔駱谷〕見《冬夜聞雁有感》注。
〔散關〕見《觀大散關圖有感》注。
〔柝〕音拓(tuò),夜間所擊的木梆。
〔雍雒〕雍,古州名,今陝西、甘肅二省。雒同洛,指洛陽。
〔征橐〕行裝。橐音駝(tuó)。
〔梁益〕見《樓上醉書》注。
〔健席〕強大的船帆。
〔沔鄂〕沔音免(miǎn),沔湖;鄂,鄂城,皆在湖北省。
〔後來二句〕上句言後輩之中,出了很多人物。鵷音淵(yuān),是鵷雛,鳳類。鷺,鳥名,古代大官,按次序分班,稱爲鷺序。唐代武則天改中書省爲鳳閣,門下省爲鸞臺。下句言中央機構,有很多高貴的大官。
〔婆娑句〕婆娑,周旋。娑音唆(suo)。陸游六十五歲爲禮部郎中。
〔噱〕音決(jué),大笑。
〔閭里〕里弄。
〔日曝〕秋穫(收)即畢,曝於日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