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駱馬湖〔一〕
自從前度黄河決〔二〕,董口填淤駱馬過〔三〕。夫柳至今喧里巷〔四〕,客帆終覺厭風波〔五〕。東南民力愁先竭〔六〕,西北源泉棄尚多〔七〕。安得歲星長守越〔八〕,年年輓粟上盤渦〔九〕。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八年(一六六九)。
〔一〕駱馬湖:在今江蘇省宿遷縣西北,本係窪田,明末附近山水傾注,漫溢成湖,其水經由董家溝、陳窯溝注入運河。
〔二〕前度:據清盛百二《柚堂筆談》述及此詩時云:“前年河决。”則“前度”當爲康熙六年(一六六七)。又,清李富孫以爲係康熙七年事(詳〔評箋〕)。
〔三〕董口:鎮名,在今山東省鄄城縣,爲運河與黄河交匯處。填淤:河道因積沉泥沙而堵塞。亦作“填閼”。《漢書·溝洫志》:“渠成而溉注填閼之水。”杜甫《溪漲》詩:“馬嘶未敢動,前有深填淤。”按:盛百二《柚堂筆談》記載此事云:“河决桃源,黄家嘴、董家溝口淤塞,舟皆由駱馬湖行汪洋巨浸之中。”
〔四〕夫柳:爲加固湖堤,官府派遣民伕采柳,植於兩岸,名曰“夫柳”。清徐乾學《徐存庵墓志》述及此事云:“州縣派夫采柳,動至數百萬。”
〔五〕客帆:客船之帆。唐孟浩然《夜泊宣州界》詩:“風止客帆收。”亦借帆指船。唐錢起《送陸贄擢第還蘇州》詩:“帶雨客帆輕。”此則指代乘船旅人。
〔六〕民力句:語本《左傳·昭公八年》:“今宫室崇侈,民力彫盡,怨讟(dú怨言)並作。”按:據徐乾學《徐存庵墓志》云:“運柳一束,費銀至二三錢,刻期制御萬不可得。……積淤成版,河身日高,堤日益;今兩岸所加之土幾與皇華亭簷相及,淮揚之民不能一刻安處。”
〔七〕西北句:見〔評箋〕李富孫言。
〔八〕歲星:木星。古人認爲歲星每十二年繞天一周(實爲一一·八六二二年),每年行經某一星空區域,與我國陸上特定地域相對應,歲星運行至某一星域即稱“守”某。“歲星常守越”,意謂歲星常守斗、牛(星名)間,即對應越地。古人又認爲歲星象徵豐收,如《後漢書·郎顗傳》:“歲星守心(心宿,二十八宿之一)年穀豐。”故“歲星常守越”,意即越地年年豐登。按:此非幻想天象反常,實係婉勸官吏興利除弊,使民以安。
〔九〕輓粟:牽引運糧賦之車船(此指船)。《漢書·主父偃傳》:“使天下飛芻輓粟。”顔注:“輓,謂引車船也。”盤渦:水流迴旋成渦,此指代運河,晉郭璞《江賦》:“盤渦谷轉,浚濤山頽。”
【評箋】
盛百二曰:“康熙二十年始令官種柳,前此皆賦之民,故靳文襄《築清水潭决口記》云:十五年,尚書莫如錫勘問所司佑帑五十七萬,而夫柳仍派於民間。今讀先生此詩,真詩史也。後半含蓄不盡,神似少陵。”(《柚堂筆談》)
李富孫曰:“康熙七年,董口復淤,運道改爲駱馬湖,詳見《山東運河志》。此詩作於康熙八年,正董口淤塞,改由駱馬湖之時,起二句乃賦實事。”“國朝靳輔《治河方略》云:‘查宿邑(指宿遷縣)西北四十里皂河集,其地溝渠斷續,有舊淤河形一道,若挑新浚舊,因而通之,可以上接泇河之委而下達’云云。此詩云:‘東南民力愁先竭,西北源泉棄尚多。’與靳公之論,實相吻合。”(手批《曝書亭詩》)
淮南感事〔一〕
城樓高見碧湖懸〔二〕,淮堰將傾近百年〔三〕。比歲凶荒耕未得〔四〕,向來修築計誰先〔五〕?預愁四瀆江河合〔六〕,直恐三吴財賦捐〔七〕。開濟何人輸上策〔八〕,升虚急誦楚宫篇〔九〕。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八年(一六六九)。
〔一〕淮南:泛指今蘇皖長江之北淮水以南地區。
〔二〕城樓:據詩中能見“碧湖”、“淮堰”之城,又參前一首爲《駱馬湖》,則當爲淮安城樓。淮安,清府名,治所在淮安,今屬江蘇省。碧湖:指洪澤湖。《嘉慶一統志》:“(淮河)自安徽泗州流入,匯爲洪澤湖。”懸:黄、淮交匯,淮河水勢弱,常發生倒灌災情,前人常增高洪澤水位,以爲杜患,故見湖懸。《嘉慶一統志》:“黄河水高六尺,淮河水低六尺,不能敵黄,所以常患淤墊;今將六閘堵閉,洪澤湖水高,力能敵黄,則運(河)不致有倒灌之患。”
〔三〕淮堰:指高家(“加”的音訛)堰。據《嘉慶一統志》:堰在淮安縣西南四十里,洪澤湖東北,隄長六十里,以防淮、洪東瀉。相傳爲三國時廣陵太守陳登所築。明永樂年間(一四〇三—一四二四),由平江伯陳瑄主持重築。又,清徐乾學《治河説》:高堰一傾,清水潬數决,致淮南二郡巨浸累年。按:徐氏稍晚於竹垞,所述情狀相近。
〔四〕比歲:連年。凶荒:猶饑荒。《墨子·七患》:“三穀不收謂之凶。”
〔五〕向來句:治淮之論,或疏或堰,歷來其説紛紜,故曰“計誰先”。
〔六〕瀆:溝渠,《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彼尋常之污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也指大川。《爾雅·釋水》:“江、淮、河、濟爲四瀆;四瀆者,發原注海者也。”江河合:淮南地區爲淮河與運河交匯處,淮河經運河入長江;淮、黄、運交匯,曾發生黄河奪淮河入海口事,故竹垞“預愁”一旦水氾堰崩而“江河合”。
〔七〕三吴:説法不一,或指吴興、吴郡、會稽(《水經注·漸江》),或指吴郡、吴興、丹陽(《通典·州郡》),或指蘇州、潤州、湖州(《名義考·地部·三吴》)。此爲“淮南”同義語。捐:毁棄。
〔八〕開濟:開創大業,匡濟危時。杜甫《蜀相》詩:“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上策:猶良策。輸:奉獻。
〔九〕升虚句:語本《詩·鄘風·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於楚宫。”“升彼虚矣,以望楚矣。”《定之方中》係歌頌衛文公徙居楚丘,重建衛國(衛曾爲狄滅,後徙而復國);竹垞用之,當係企盼君賢,以解民之憂。
西山書所見〔一〕
斜陽猶未鎖松筠〔二〕,雪後風清石路塵;莫笑游人今歲早〔三〕,馬頭山店已燒春〔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年(一六七一)。
〔一〕西山:北京西郊羣山總稱,爲太行山之支脈。衆山岡巒連屬,最著名者有香山、潭柘山、玉泉山、翠微山、妙峯山、百花山諸峯。
〔二〕松筠(yún):松與竹(“筠”本謂竹之青皮,引申爲竹之别稱)。松竹常青質堅,因喻節操堅貞,詩中切冬令,亦以表襟懷。杜甫《崔氏東山草堂》詩:“何爲西山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
〔三〕游人:一本作“春游”。
〔四〕馬頭句:一本作“蘼蕪已有上山人”。燒春:酒名,唐人每以“春”名酒;“燒”指蒸酒。李肇《國史補》:“酒則有郢州之富水……劍南之燒春。”然此謂春日之烘暖。如唐曹松《及第勅下宴中獻座主杜侍郎》詩:“半夜笙歌教泥月,平明桃杏放燒春。”
【評箋】
李富孫曰:“以‘燒春’爲酒名,則‘已’字不穩,應待考。”(手批《曝書亭詩》)按:李説是。
來青軒〔一〕
天書稠疊此山亭〔二〕,往事猶傳翠輦經〔三〕;莫倚危欄頻北望〔四〕,十三陵樹幾曾青〔五〕!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年(一六七一)。
〔一〕來青軒:在北京市香山。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香山寺)殿五重,崇廣略等,斜廊平欄,翼以軒閣。……(明)世宗幸寺,曰:‘西山一帶,香山獨有翠色。’神宗題曰‘來青。’”
〔二〕天書:對皇帝手書之敬稱。唐王維《酬王給事》詩:“晨摇玉珮趍金殿,夕奉天書拜瑣闈。”稠疊:謂稠密繁多(指明神宗朱翊鈞所書“來青軒”、“鬱秀”、“清雅”、“望都亭”四匾)。
〔三〕翠輦:見前《于忠肅公祠》詩注〔一九〕。
〔四〕危欄:高樓上的欄檻。危,高峻。宋辛棄疾《摸魚兒》詞:“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北望:香山在京西,十三陵在京北,故稱。又,切朱翊鈞“望都亭”。昔爲望都,今爲望陵,更曰莫“北望”,悽楚可知。
〔五〕十三陵:在今北京市昌平縣北天壽山,明代自成祖朱棣至思宗朱由檢等十三帝之陵墓均在此。幾曾青:意謂十三陵遭摧殘。詩喻明脈已絶,故以家國之哀繫之。
【評箋】
王文濡曰:“從一‘青’字,生出故國興亡之感,語愈藴藉,意愈深長。”(《清詩評注讀本》)
紅橋〔一〕
春蕪小雨滿城隈〔二〕,茅屋疎籬兩岸開;行到紅橋轉深曲,緑楊如薺酒船來〔三〕。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年(一六七一)。
〔一〕紅橋:即虹橋。《嘉慶一統志》:“在甘泉縣(今江蘇省揚州市)北門外,一名紅橋,翼以朱欄,岸多植柳,爲郡人游觀之地。”
〔二〕春蕪:即春草。僧皎然《山居示靈澈上人》詩:“清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蕪看茗歸。”隈(wēi):角落。
〔三〕緑楊如薺:語本唐竇鞏《登玉鉤亭奉獻淮南李相公》詩:“朱檻入雲看鳥滅,緑楊如薺遶江流。”
【附録】
楊鍾羲《雪橋詩話》云:“鮑辛浦贈王載揚句云:‘師資兼秀水,宗派本新城。’蓋其詩一以漁洋山人爲宗,時時出入于小長蘆釣師也。……竹垞有《紅橋》絶句,載揚亦有《青谿》絶句,云:‘青谿谿水碧于藍,高下河房綉幕開;日暮藕花風起處,魚鱗波上雙燕來。’”
旱
水潦江淮久〔一〕,今年復旱荒。翻風無石燕〔二〕,蔽野有飛蝗。桎梏懲屠釣〔三〕,橧巢迫死亡〔四〕。虚煩乘傳使〔五〕,曾發海陵倉〔六〕。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年(一六七一)。
〔一〕潦(lào):同“澇”,水淹。
〔二〕石燕:據《水經注·湘水》云,湖南零陵有形狀如燕之石塊,傳説遇風雨則羣飛,頡頏如真燕。陳徐陵《移齊文》:“長沙鵩鳥,靡復爲妖;湘川石燕,自然還舞。”
〔三〕桎梏(gù)句:謂饑民斷炊,屠釣求活,競遭桎梏。桎梏,刑具,手銬脚鐐。
〔四〕橧(zēng)巢:上古人聚柴薪所作巢形住處。《禮記·禮運》:“夏則居橧巢。”注:“暑則聚薪柴居其上。”迫:逼近。
〔五〕虚煩:空煩,意謂賑濟已遲。乘傳:乘驛站的傳車。《漢書·高帝紀》:“(田)横懼,乘傳詣洛陽。”顔師古注:“如淳曰:‘律,四馬高足爲置傳,四馬中足爲馳傳,四馬下足爲乘傳。’師古曰:傳者,若今之驛。古者以車,謂之傳車。”按:高、中、下足,即一、二、三等馬。使:使節。
〔六〕曾:同“增”。海陵倉:漢代糧倉名,故地在今江蘇省泰州市。《漢書·枚乘傳》:“轉粟西鄉(向),陸行不絶,水行滿河,不如海陵之倉。”
題竹垞壁〔一〕
買斷竹垞將四載〔二〕,園林新筍未經嘗。今來散帙時初夏〔三〕,忽見抽梢喜欲狂〔四〕。背市有人酤濁酒〔五〕,南鄰許我借匡牀〔六〕。江村卧穩真堪樂,愁説燕雲射獵場〔七〕。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
〔一〕竹垞(chá):故址在今浙江省嘉興縣王店鎮。清楊蟠《竹垞小志》云:竹垞乃“朱先生錫鬯别業也。先生性好竹,徙宅十餘次,必擇有竹之地以居。康熙己酉(一六六九),歸自山左,買宅於鄰宅,西有竹,因以竹垞自號。宛平孫侍郎退谷題匾,海陵曹次岳作圖。其楹帖云:‘會須上番看成竹,何處老翁來賦詩。’先生集句,汪檢討舟次書。垞約五畝,有南北兩垞,周圍壘石爲牆,編枳爲籬,饒有幽趣”。“(垞)在梅里南荷花池之上,望之竹樹交蔭,蔚然深秀。”
〔二〕買斷:買絶,謂成交後,再無未了事宜。唐王建《題金家竹溪》詩:“買斷竹溪無别主,散發泉水與新鄰。”
〔三〕散帙(zhì):攤開書。帙,書套;因代指書。唐王維《濟州過趙叟家宴》詩:“散帙曝農書。”
〔四〕梢:樹枝末端,此指筍尖,即新竹之梢。杜甫《送韋郎司直歸成都》詩:“爲問南溪竹,抽梢合過牆。”
〔五〕背市:與“向市”相反,言遠離市井。酤(gu):買酒。《論語·鄉黨》:“酤酒市脯不食。”
〔六〕匡牀:同“筐牀”,方正安適之牀。《淮南子·主術》:“匡牀篛席非不寧也。”高誘注:“匡,安也。”
〔七〕燕雲:謂燕山、雲中。按,竹垞年前曾北遊燕、雲,曾作《雲中至日》、《來青軒》、《觀獵》(本選集未收)等詩,此詩借代“射獵”事指北遊“行役身將老,艱難歲不同”之境遇(《晚次崞縣》),故曰“愁説”。
【附録】
郭徵《竹垞》詩:“垞西南北竹縱横,露却東偏放月生;就裏樊籬分雅俗,半霄浄緑拓詩城。”(引自楊蟠《竹垞小志》卷一)
阮元曰:“‘垞’字多讀作‘茶’,顧書宣辨其爲‘宅’字。詩云:‘欹湖北垞舊山莊。’注云:‘垞即宅字,俗音茶,非。’近汪容甫亦呼朱檢討爲竹宅。”(《廣陵詩事》卷五)
藍秀才見示劉松年風雪運糧圖〔一〕
潞河十月櫓聲絶〔二〕,連檣如薺啼饑烏〔三〕。層簷炙背苦岑寂〔四〕,有客示我運糧圖。遥峰隱隱露積雪,村原高下紛盤紆〔五〕。千年老樹風怒黑〔六〕。寒葉盡脱無纖枯〔七〕。人家左右僅茅屋,傍有水碓臨山廚〔八〕。秕穅既揚力輸税〔九〕,安有甔石存桑樞〔一〇〕?大車檻檻四黄犢〔一一〕,疾馳下坂尋修塗〔一二〕。嗟爾農人歲已暮,婦子不得相歡愉。披圖恍見南渡日,北征甲士連戈殳〔一三〕。當年諸將猶四出〔一四〕,轉粟未乏軍中需〔一五〕。同仇大義動畎畝〔一六〕,輸將豈畏胥吏呼〔一七〕!始知繪事非漫與〔一八〕,堪與《無逸》、《豳風》俱〔一九〕。古來工執藝事諫〔二〇〕,斯人畫院良所無〔二一〕!嗚呼,斯人畫院良所無!不見宋之君臣定和議,笙歌晨夕游西湖〔二二〕。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
〔一〕藍秀才:名深,字謝青,錢塘(今杭州市)人,倜儻善畫。劉松年:南宋錢塘人,畫院學生出身。紹熙(宋理宗趙昀年號)時爲待詔(宫廷畫師),“工人物山水,神氣精妙”(見《圖繪寶鑑》)。
〔二〕潞河:即今潮白河,爲北運河上游,在今北京、河北省東北部。
〔三〕檣:桅杆。薺:謂多。《釋文》:“齊,本又作薺。”
〔四〕層簷:猶重簷。即在外簷下復置板簷,以蔽風雨。炙背:曬背。岑寂:清冷寂寞。
〔五〕盤紆:盤回紆曲。
〔六〕怒:謂風勢猛烈。黑:昏暗。唐孫樵《龍多山録》:“嘉木美竹,岡巒交植;風來怒黑,雷動崖谷。”
〔七〕纖(xiān)枯:纖細的枯枝。《後漢書·劉陶傳》:“其危猶舉函牛之鼎,絓纖枯之末。”
〔八〕水碓(duì):利用水力舂米的工具。《三國志·魏志·張既傳》:“既假三郡人……作水碓,民心遂安。”
〔九〕輸:交納。
〔一〇〕甔石(dān dàn):謂甔石之糧。甔容一石,故曰甔石。甔,同“儋”,口小腹大的瓦器,常用作儲粟。《史記·淮陰侯傳》:“守儋石之禄者,闕卿相之位。”南北朝宋裴駰《集解》:“海、岱之間,名罌爲儋;石斗、石也。”《漢書·蒯通傳》唐顔師古注:“或曰儋者,一人之所負擔也。”《前漢紀·四年》作“擔石”。桑樞:猶蓬門,代指貧寒之家。典出《莊子·讓王》:“蓬户不完,桑以爲樞。”
〔一一〕檻檻:車行聲。《詩·王風·大車》:“大車檻檻,毳衣如菼。”
〔一二〕坂:同“陂”,山坡。修塗:猶遠路,長途。
〔一三〕殳(shu):古兵器名。竹木爲之,一端有稜。《詩·衛風·伯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毛《傳》:“殳,長丈二而無刃。”
〔一四〕諸將:指岳飛等抗金將領。
〔一五〕轉:運。《史記·平準書》:“漕轉山東粟。”唐司馬貞《索隱》:“車運曰轉。”
〔一六〕同仇:共同的敵人。《詩·秦風·無衣》:“脩我戈矛,與子同仇。”動:行動;動員。畎(quǎn)畝:田間;田地。亦代指田畝之人,即百姓。畎,田間水溝。
〔一七〕輸將:運送(糧草),多指百姓繳納賦課。《漢書·鼂錯傳》:“屯戍之事益省,輸將之費益寡。”
〔一八〕漫與:率意賦詩,然並不刻意求工。此指繪畫。據《宣德實録》:“七年七月,上燕間閲内庫書畫,得元趙孟頫所繪《豳風圖》,而賦長詩一章。”“非漫與”,謂劉圖非率意取材,實寓深意。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詩:“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
〔一九〕《無逸》:《尚書》篇名,周公(姬旦)所作。旨在戒周成王毋耽樂而應知稼穡之難。據説唐宋璟、宋孫奭皆曾以其意作圖而勸帝(見《唐書·崔祐甫傳》等)。《豳(bin)風》:《詩經》十五國風之一,此指《豳風》中之《七月》。《毛詩序》:“《七月》,陳王業也。周公遭變(指管、蔡之亂),故陳(述)後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之艱難也。”宋朱熹《詩集傳》云:“成王立,年幼不能涖,周公旦以冢宰攝政,乃述後稷公劉之化,作詩一篇(即《七月》)以戒成王,謂之《豳風》。”
〔二〇〕古來句:語本《尚書·胤征》:“工執藝事以諫。”
〔二一〕良:確實。
〔二二〕不見二句:竹垞另有《初夏重經龍洲道人墓三十二韻》,詩云:“哀哉小朝廷,自此和議定。”所謂“和議”,乃指紹興十一年南宋與金簽訂的“紹興和議”。高宗、秦檜一意賣國求和,與金定議:宋金東以淮河、西以大散關爲界,宋向金稱臣,每年貢銀、絹各二十五萬。次年春,金册立趙構(高宗)爲宋帝。又,據明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云:“紹興、淳熙(南宋高宗趙構、孝宗趙眘年號)之間,頗稱康裕,君、相從逸,耽樂湖山,無復新亭之淚。論者以西湖爲尤物,比之西施之破吴也。”
龔尚書輓詩八首〔一〕(選一)
其八
已輟青門餞〔二〕,空憐白馬留〔三〕。九京應萬里〔四〕,百口但孤舟〔五〕。逝矣名須易〔六〕,傷哉涕莫收〔七〕。寄聲縫掖賤〔八〕,休作帝京游。
【注釋】
本詩作於一六七三年(康熙十二年)。
〔一〕龔尚書:指龔鼎孳,字孝升,號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禎進士,授兵部給事中;李自成農民起義軍佔領北京,受直指使職;後歸清,任原職,歷刑、兵、禮部尚書,以疾致仕,卒,謚“端毅”。有《定山堂集》。以愛才稱、遇俊士必使其名布於時,海内歸往者甚衆。
〔二〕青門:古長安城門。據《三輔黄圖》稱:“長安城東出南頭一門曰霸城門,民見門色青,名曰青城門,或曰青門。”又,唐明皇(李隆基)《送賀知章歸四明》序略云:太子賓客賀知章將歸會稽,遂餞東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帳青門。詩略云:“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獨有青門餞,羣僚悵别深。”據此並參輓詩其一“已定春帆計,翻教夜壑藏”,芝麓卒前當有歸里之計。
〔三〕白馬:古人多用於凶喪。《後漢書·范式傳》:“停柩移時,乃見有素車白馬,號哭而來。”又,陳徐陵《别毛永嘉》詩云:“嗟余今老病,此别空長離。白馬君來哭,黄泉我詎知?”
〔四〕九京:猶九原,代指墓地。《禮記·檀弓》:“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注:“晉卿大夫之墓地在九原,‘京’蓋字之誤,當爲‘原’。”九原,山名,在今山西省新絳縣北,後因稱墓地爲九原。
〔五〕百口句:謂全家孤舟而返。百口,全家、近親全族。唐劉長卿《按覆後歸睦州贈苗侍御》詩:“孤舟百口渡,萬里一猿聲。”但:僅。
〔六〕名須易:謂易本名,即爲逝者立謚,而改稱。《禮記·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請謚於君曰:‘日月有時,將葬矣,請所以易其名者。’”
〔七〕涕:猶淚。淚之本字爲“涕”,“淚”係後起字。
〔八〕縫掖:寬袖單衣,古代儒生所服,因借代稱儒生。按,芝麓以愛才著稱,竹垞游京時,貧甚,芝麓曾資給之(見《清史稿·龔鼎孳傳》),故詩謂芝麓一逝,貧儒再無知音矣。又據《後漢書·王符傳》:“度遼將軍皇甫規解官歸安定,鄉人有以貨得雁門太守者,亦去職還家,書刺謁規,規卧不迎,既入而問:‘卿前在郡食雁美乎?’有頃,又白王符在門。規素聞符名,乃驚遽而起,衣不及帶,屣履出迎,援符手而還,與同坐,極歡。時人爲之語曰:‘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
九言題田員外雯《秋泛圖》〔一〕
田郎與我相識今十年,新詩日下萬舌争流傳〔二〕。黄塵撲面三伏火雲熱〔三〕,每誦子作令我心爽然。開軒示我秋泛圖五丈,鴨頭畫出宛似吴中船〔四〕。大通橋北官舍最湫隘〔五〕,箕筥斗斛囊橐羣喧闐〔六〕;他人對此束縛不得去,田郎掉頭一笑浮輕漣〔七〕。疏花蒙籠兩岸渡頭發〔八〕,蹇驢百丈風中牽〔九〕。五里十里長亭短亭出〔一〇〕,千絲萬絲楊枝柳枝眠〔一一〕。當其快意何啻天上坐〔一二〕,酒杯入手興至吟尤顛〔一三〕。慶豐牐口自有此渠水〔一四〕,未知經過誰子曾洄沿〔一五〕。倉曹題柱名姓不可數〔一六〕,似子飛揚跌宕真無前〔一七〕。長安酒人一時賦長句〔一八〕,我亦對客點筆銀光牋〔一九〕。篷窗寂寞不妨添畫我,從子日日高詠《秋水篇》〔二〇〕。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
〔一〕九言:古詩體之一種,每句以三、六字爲頓,竹垞詩即上六下三爲節。梁蕭統(昭明太子)《文選序》:“(詩)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吕向注:“文始三字,起夏侯湛;九言,出高貴鄉公(即曹髦)。”晉摯虞《文章流别集》(佚文)以《大雅·泂酌》爲九言之始,陳懋仁注《文章緣起》以《尚書·夏書·五子之歌》爲九言之始。又,清人何焯評點《文選序》,曾引顔延之言,以爲“雜言之體,亦當自八(字)而止”,然未被公認。田雯:字綸霞,又字紫綸,自號“山薑子”,晚號“蒙齋”。山東德州人,康熙三年(一六六四)進士,官至户部侍郎致仕。詩文組織繁富,自成一家,著有《山薑詩選》、《古歡堂集》、《長河志籍考》等。
〔二〕日下:猶京都。封建社會以帝王比日,因喻其所在爲“日下”。《世説新語·排調》:“陸(雲)舉手曰:‘雲間陸士龍(陸雲字士龍)。’荀(隱)答曰:‘日下荀鳴鶴(荀隱字鳴鶴)。’”唐郭受《寄杜員外》詩:“新詩海内流傳久。”
〔三〕火雲:夏季熾熱之赤雲。岑參《出關經華嶽寺訪法華雲公》詩:“五月山雨熱,三峯火雲蒸。”
〔四〕鴨頭:青桐大船名。傳爲三國時諸葛恪所製(見《駢字類編》所引晉周處《風土記》)。又,田雯《自題秋泛圖歌》云:“中流破版鴨嘴船。”
〔五〕大通橋:原在北京市東便門外(見《畿輔通志》)。湫(jiǎo)隘:低下狹小。《左傳·昭公三年》: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囂塵,不可以居,請更諸爽塏者。”
〔六〕筥(ju):圓形竹筐。囊橐(tuó):《詩·大雅·公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毛《傳》:“小(袋)曰橐,大曰囊。”喧闐(tián):鬨鬧聲。
〔七〕漣:水面微波。《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猗。”毛《傳》:“風行水成文曰漣。”“浮輕漣”,謂秋泛,實指畫《秋泛圖》。
〔八〕蒙籠:草木茂密。晉左思《蜀都賦》:“蹴蹈蒙籠。”《文選》注:“草樹茂盛貌。”
〔九〕蹇(jiǎn):跛足。《楚辭·七諫·謬諫》:“駕蹇驢而無策兮,又何路之能極?”(bié xiè):徐行;跛行。明楊維楨《騮馬圖》詩:“風塵愁跛鼈。”百丈:纜具(詳前《捉人行》注)。牽:謂驢牽引縴繩挽運河中之糧船,爲畫中寫生。
〔一〇〕五里句:北周庾信《哀江南賦》:“五里十里,長亭短亭。”
〔一一〕柳枝眠:形容柳條下垂静止貌。宋朱松《再答諸公》詩:“柳眠猶自困,花笑爲誰含。”
〔一二〕何啻(chì):豈只,豈止。
〔一三〕顛:狂,謂興奮至極,放蕩不羈,並無貶義。杜甫《戲題寄上漢中王》詩:“尚憐詩警策,猶憶酒顛狂。”
〔一四〕慶豐牐(zhá):據《水部備考》:牐原在北京城東王家莊至大通橋八里處,元至正二十九年(一三六九)所建。牐,同“閘”。
〔一五〕洄沿:逆流而上爲洄,順流而下爲沿。
〔一六〕倉曹:主管糧倉的官吏。此指其辦事處所。題柱:謂題辭于柱。
〔一七〕飛揚:自由自在貌。《楚辭·九歌·河伯》:“心飛揚兮浩湯。”跌宕:放逸。梁江淹《恨賦》:“脱略公卿,跌宕文史。”李善注:“跌宕,放逸也。”
〔一八〕長安:指清都北京。
〔一九〕銀光牋:南北朝齊高帝(蕭道成)時;江寧(今南京市)製造的一種高級紙(見劉宋山謙之《丹陽志》),此泛指佳箋。
〔二〇〕《秋水篇》:《莊子》篇名,詩以圖名“秋泛”而聯想之。
鴛鴦湖櫂歌一百首〔一〕(選十)
甲寅歲暮〔二〕,旅食潞河〔三〕,言歸未遂〔四〕,爰憶土風〔五〕,成絶句百首,語無詮次〔六〕,以其多言舟楫之事,題曰《鴛鴦湖櫂歌》,聊比《竹枝》、《浪淘沙》之調〔七〕。冀同里諸君子,見而和之云爾〔八〕。
其五
西埏里接韭谿流〔九〕,一簣缾山古木秋〔一〇〕;慣是争枝烏未宿,月深啼上月波樓〔一一〕。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
〔一〕鴛鴦湖:即今浙江省嘉興縣之南湖。《至元嘉禾志》云:“長水塘(河)源出杭州,東北流入嘉興,正流至城南三里,瀦爲鴛鴦湖,計百二十頃,其禽多鴛鴦,故名。”又云:“兩湖相麗若鴛鴦然。”櫂(zhào)歌:船歌。櫂,槳類船具。民間櫂歌並無定體,文人入詩似自竹垞始,故《序》云:“聊比《竹枝》、《浪淘沙》之調。”漢武帝《秋風辭》:“簫鼓鳴兮發櫂歌。”又,《樂府詩集》收《櫂歌行》十六首,皆爲五言,除魏明帝五首,魏收一首爲四句外句數皆多,均與竹垞櫂歌不同。
〔二〕甲寅:即一六七四年(康熙十三年)。
〔三〕潞河:見前《藍秀才見示》詩注〔二〕。
〔四〕言:語首助詞,無義。《詩·小雅·我行其野》:“言歸思復。”
〔五〕爰(yuán):乃。《詩·魏風·碩鼠》:“樂土樂土,爰得我所。”土風:鄉土之歌謡、樂曲。《左傳·成公九年》:“樂操土風,不忘舊也。”
〔六〕詮次:選擇與編次。晉陶淵明《飲酒詩序》:“紙墨遂多,辭無詮次。”
〔七〕《竹枝》:巴蜀間民歌,唐劉禹錫始編爲七言絶句體。《浪淘沙》:唐教坊歌曲名,創自劉禹錫詩,七言絶句體。
〔八〕冀:期望。云爾:語末助詞,相當於“而已”,或“如此而已”。
〔九〕西埏(yán)里:干寶《搜神記》:在嘉興縣治西,韭谿之水經其下。韭谿:在嘉興城内,即南湖支流。
〔一〇〕一簣:一筐。簣,盛土竹器。缾山:傳説宋代酒務在此,所棄罌缶積久成山。
〔一一〕慣是二句:唐王昌齡有《烏棲曲》云:“柳樹烏争宿,争枝未得飛上屋。”此或受其影響。月波,作者自注云:“秀州(今蘇南、浙東北交界地區)酒名,載張能臣《天下名酒記》。樓係令狐挺所建,宋人集題詠詩詞甚多。”
【評箋】
林昌彝曰:“詩有搜羅極博,可補方志所未備者,如朱竹垞《鴛鴦湖櫂歌》一百首。”“其詩旨趣幽深,神韻獨絶,七絶中之高品也。余嘗精選若干首爲諷詠之:(如)‘月波樓’、‘秋燈’、‘石門’……”(《射鷹樓詩話》卷九)
【附録】
和韻譚吉璁
蘇小墳前水北流,苕花梧葉滿園秋;月華不與高城隔,飛上星湖第一樓。(録自《檇李叢書》,下同)
其七
百尺紅樓四面窗〔一〕,石梁一道鎖晴江〔二〕;自從湖有鴛鴦目〔三〕,水鳥飛來定自雙。
【注釋】
〔一〕紅樓:謂嘉興彪湖(即東湖,與鴛鴦湖相接)中之煙雨樓,爲城南最勝之境(見《嘉慶一統志·嘉興府》)。
〔二〕石梁:石橋。
〔三〕目:名目;名稱。
【評箋】
《山居詩話》云:“‘定’字煞得妙。”(轉引自陶元藻《兩浙詩話》)
沈濤曰:“(阮元)宫保視學浙江時,按試吾郡以《鴛鴦湖詠鴛鴦》命題,嘉興蔣花隱(浩)茂才詩云:‘莫翻水調傍篷窗,莫打蘭橈過石江;水若打開還再合,怕鴛鴦去不成雙。’有《竹枝》、《欸乃》遺意,最爲是題合作。余少時嘗擬四首,有云:‘煙波偶爾浮家住,却被斯湖佔小名。’花隱謂可與竹翁《櫂歌》‘自從湖有鴛鴦目,水鳥飛來定自雙’之句,下一轉語。”(《匏廬詩話》中)
江浩然云:“陸蒙《和女墳湖詩》云:‘應是離魂雙不得,至今沙上少鴛鴦。’此云:‘自從湖有鴛鴦目,水鳥飛來定是(原文如此)雙。’觸景生情,不必定有其事。”(《鴛鴦湖櫂歌詩注》)
【附録】
和韻譚吉璁
水市花船一樣窗,龍淵學繡一條江;憑誰移箇龍淵塔,學繡村邊也作雙。
其二十五
學繡女兒行水潯〔一〕,遥看三塔小如針〔二〕;並頭菡萏雙飛翼〔三〕,記取挑絲色淺深〔四〕。
【注釋】
〔一〕學繡女兒:作者自注云:“城西學綉里,俗傳西子入吴刺綉於此。”“學綉女兒”乃以里名拈連。宋辛棄疾《粉蝶兒》詞:“春如十三女兒學繡。”潯:水邊地。
〔二〕三塔:自注云:“龍淵寺前塔也。”龍淵寺,在嘉興縣城西門外,寺前有白龍潭、傳説潭中有龍,居人作三塔以鎮之。
〔三〕並頭菡萏(hàn dàn):猶並蒂蓮。菡萏,即荷花。雙飛翼:謂比翼鳥,即鶼鶼。也指比翼雙飛之禽類,如鴛鴦、燕、鳳等。晉阮籍《詠懷》詩:“願爲雙飛鳥,比翼共翱翔。”又,唐李商隱《無題》詩:“身無彩鳳雙飛翼。”詩中荷、鳥皆謂刺繡圖案、花樣。
〔四〕色淺深:唐李世民《詠桃》詩:“綴條深淺色,點露參差光。”
【附録】
和韻譚吉璁
阿儂愛泊相湖潯,相湖銀魚二寸鍼;吴鹽蜀薑爲郎煮,不怕迴船到夜深。
其三十一
長水風荷葉葉香〔一〕,斜塘慣宿野鴛鴦〔二〕;郎舟愛向斜塘去,妾意終憐長水長。
【注釋】
〔一〕長水:作者自注云:“秦時所鑿。”在嘉興縣南三里,源出海寧州(今浙江省海寧縣)硤石諸山,亦稱長水塘(見《嘉慶一統志·嘉興府》)。
〔二〕斜塘:鎮名,在浙江省嘉善縣北二十里,又名西塘、平川,自鴛鴦湖經長水可達。詩以斜塘隱喻狹斜。杜甫《數陪李梓州泛江有女樂在諸舫戲爲豔曲二首贈李》詩:“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
【評箋】
《山居詩話》云:“‘郎舟’一首,從‘斜’字、‘長’字,便覺雋永。”(轉録自陶元藻《兩浙詩話》)
其五十一
天星湖口好花枝〔一〕,便過三春采未遲〔二〕;蝴蝶雙飛如可遂〔三〕,教郎乞夢冷仙祠。
【注釋】
〔一〕天星湖:作者自注云:“在嘉興縣治東湖北,有協律郎冷謙祠,禱夢者奇驗。”協律郎,乃掌司音樂的官吏。冷謙,字啓敬,嘉興人,明初太常司協律郎,世傳仙去。花枝:喻如花之女。宋趙令畤《侯鯖録》載:元稹《别妓》詩:“花枝臨水復臨隄,也照清江也照泥。”
〔二〕三春:指春季第三月,暮春。全句暗用唐杜牧《歎花》詩句:“自是尋春到已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三〕遂:順利,此謂遂心。
其七十二
鷹窠絶頂海風晴〔一〕,烏兔秋殘夜並生〔二〕;鐵鎖石塘三百里〔三〕,驚濤齧盡寄奴城〔四〕。
【注釋】
〔一〕鷹窠:峰名。在今浙江省海鹽縣南三十里。據作者自注云:“鷹窠頂在澉浦山椒,每十月朔,日月並出海中。晉安帝隆安五年,孫恩犯海鹽,劉裕拒之,築城於海鹽故治。”澉浦,地名,在海鹽縣西南約三十里,清代有鎮。山椒,猶山頂。據《嘉慶一統志》,竹垞所云當指石帆山。山在“海鹽縣西南三十二里,澉浦鎮南三里,屹立海中。如張帆然。山之東有鷹窠頂上,一名南陽山,絶頂可望日出”。孫恩,三國東吴後裔,世奉“五斗米教”,自謂有異術。叔泰被誅,逃入海島,聚道徒攻陷會稽等地。後兵敗,自殺。絶頂:山頂。明高啓《蕭鍊師鷹窠絶頂》詩:“東觀鷹窠峯,中天插孤青。”
〔二〕烏兔:謂日月。古代傳説日中有烏,月中有兔。《淮南子·精神》:“日中有踆烏。”晉傅咸《擬天問》:“月中何有?玉兔搗藥。”左思《吴都賦》:“籠烏兔於日月,窮飛走之棲宿。”
〔三〕鐵鎖:猶攔江鎖。即以鐵鏈封鎖江面。據《晉書·王濬傳》:濬率舟師攻吴,“吴人於江險磧要害之處,並以鐵鎖横截之。”石塘:防海潮之石隄。此指防禦孫恩入襲之石隄及石製障礙物(鐵鏈當鎖其上)。
〔四〕齧(niè):咬,形容驚濤擊拍所造成之損害。李白《金陵白下亭留别》詩:“吴煙暝長條,漢水齧古根。”寄奴城:指海鹽城,見自注。寄奴,謂宋武帝劉裕,字德輿,小字寄奴。時爲東晉北府兵將領,後篡晉自立爲宋帝。
其七十三
招寶塘傾水淺深〔一〕,會骸山古冢銷沉〔二〕;都緣世上錢神貴〔三〕,地下劉伶改姓金〔四〕。
【注釋】
〔一〕招寶塘:作者自注云:“招寶塘在海鹽西南。”
〔二〕會骸山:作者自注云:“《九州要記》:‘古有金牛入山,臯伯通兄弟鑿山取牛,山崩,二人同死穴中,因曰會骸山。’”臯伯通,漢時吴地富豪,梁鴻曾爲之傭。但王士禛《香祖筆記》云,係村民逐牛,當爲另一人。而舊題陸廣微《吴地記》云,尋牛者係陸華兄弟。未知孰是。
〔三〕緣:因。錢神:西晉元康間,世風貪鄙,隱士魯褒曾著《錢神論》以刺之(見《晉書·魯褒傳》)。
〔四〕劉伶:西晉著名文人,“竹林七賢”之一,曾爲建威參軍。嗜酒放誕,蔑視禮法。又,作者自注云:“郡有劉伶墓,土人避錢繆諱,改呼金伶墓。”錢鏐(liú),五代時吴越開國國君,臨安(今杭州市)人,少時販鹽爲盗,後從軍,以功擢升,至梁太祖(朱温)時,封爲吴越王,旋自稱吴越國王,都臨安。避諱,封建社會對於君主和尊長的名字,忌諱直接説出、寫出,需設法避免,如“劉”與“鏐”同音,故改“劉”爲“金”。竹垞取以刺時。
【評箋】
《山居詩話》云:“神巧不可言喻。”(轉引自陶元藻《兩浙詩話》)
其七十七
輕船三板過南亭〔一〕,蠶女提籠兩岸經〔二〕;曲罷殘陽人不見,陰陰桑柘石門青〔三〕。
【注釋】
〔一〕三板:小船名。唐錢起(一説其孫錢珝)《江行無題一百首》詩之九十:“一彎斜照水,三板順風船。”南亭:即崇德縣。置于五代,清曰石門,一九五八年併入桐鄉縣。作者自注云:“崇德,古南亭。”
〔二〕蠶女:謂養蠶女。據《原化傳拾遺》:“蠶女當高辛時,其父爲鄰所掠,惟所乘馬在,母誓有得父還者,以女嫁之。馬驚躍,振奮而去,父乘馬歸。自此馬嘶鳴不肯飲齕,父問其故,母以誓白之,父怒射殺馬,曝皮於庭,女行過其側,馬皮蹶然而起,卷女飛去,棲於桑樹之上,女化爲蠶,食桑葉,吐絲成繭,衣被人間。”提籠:謂採桑。
〔三〕曲罷二句:唐錢起《湘靈鼓瑟》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峯青。”此從中化出。柘(zhè),桑屬,葉可飼蠶。石門,舊縣名,今浙江省桐鄉縣。
【評箋】
江浩然曰:“徐禎卿《嘉禾道中》詩云:‘問水來天目,看桑過石門。’俞石吉曰:‘道吾鄉風景者多矣,方萬里“出户即乘船”、徐昌穀“看桑過石門”,語雖淺而實切。今讀(竹垞)先生此詩,覺石門真景描寫曲盡矣。’”(《鴛鴦湖櫂歌詩注》)
其八十八
百花莊口水沄沄〔一〕,中是吾家太傅墳〔二〕。當暑黄鸝鳴灌木〔三〕,經冬紅葉映斜曛〔四〕。
【注釋】
〔一〕百花莊:元代丞相不華曾居此,浙音,“不華”與“百花”相近,遂訛(轉引自孫銀槎《鴛鴦湖櫂歌詩注》)。又,作者自注云:“百花莊在城北十五里,先文恪公賜塋在焉。”沄(yún)沄:水流浩蕩貌。王逸《九思·哀感》:“流水兮沄沄。”
〔二〕太傅:謂朱國祚,竹垞曾祖,明萬曆間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太子太保,以户部尚書致仕,卒贈太傅,謚“文恪”。
〔三〕當暑句:語本《詩·周南·葛覃》:“黄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朱熹《詩集傳》:“黄鳥,鸝也。”
〔四〕斜曛(xun),猶斜照斜陽。曛,日落餘光。
【評箋】
《山居詩話》云:“‘當暑黄鸝鳴灌木,經冬紅葉映斜曛’,對偶極工緻,着色極雅麗。”(轉引自陶元藻《兩浙詩話》)
其一百
檻邊花外盡重湖〔一〕,到處杯觴興不孤〔二〕;安得家家尋畫手,谿堂遍寫讀書圖〔三〕。
【注釋】
〔一〕檻:欄杆。
〔二〕興不孤:謂同調之人甚多,故下句有云“家家”、“遍寫”。
〔三〕讀書圖:作者自注:“黄子久有《由拳讀書圖》。”黄子久,黄公望之字,本姓陸,嗣於永嘉黄氏。善畫山水,筆意簡遠,筆勢雄偉,爲畫中逸品,元末四大畫家之一。由拳,據《嘉慶一統志·嘉興府》:“故城在嘉興縣南”,“本秦時長水縣也。始皇惡其勢王,令囚徒十餘萬人掘汙其土,表以惡名,改曰‘囚卷’,亦曰‘由拳’也。”
【附録】
孫福清曰:“竹垞太史《鴛鴦湖櫂歌》百首風行海内,久已家有其書……自太史倡爲此調,禾中名勝遂傳播四方。今鴛湖中煙波無恙,《欸乃》時聞,而學使者按試秀州,往往以此命題試士,流風餘韻至今猶有存者,知小長蘆(竹垞號小長蘆釣徒)之遺澤孔長也。”(《鴛鴦湖櫂歌》跋)
納蘭常要曰:“櫂歌即樂府《欸乃曲》也,宜以吴音唱之,故曰‘吴趨’,又曰‘吴歈’。其調聽水聲以均節,依柔櫓以抑揚,不必配以絲竹,而宛如小窗兒女訴怨思恩,喁喁入耳,大抵操土風以寫幽悃者居多。鴛鴦湖爲嘉禾巨浸,客帆估棹,往來不絶。當明月之夜,卧篷窗側耳聽之,或遠或近,歌聲四起,不覺有撫時觸景之感,又何必臨流讀《離騷》,始涔涔淚下耶!檇李朱竹垞先生爲聖祖仁皇帝所拔之鴻儒,著述充棟,余曾讀其全集中《鴛鴦湖櫂歌》百首,此不過花晨月夕攄煩宣鬱之作,然由一斑窺全豹,文采已麟麟炳炳矣……夫櫂歌本篙師漁子以俚言俗諺牽合而歌之者,乃運以文人之筆,遂成大雅之音。且能考山川名蹟,今古之異同;臺榭橋梁,新舊之沿革,可以補志乘之闕文,則又匪一斑之可言矣。”(《續鴛鴦湖櫂歌序》)
彭啓豐曰:“詩首《國風》,多抒寫物情,詮次土風之作;漢魏齊梁,樂府繁興;燕歌京洛,新聲競起。嗣是以後,如《竹枝》、《櫂歌》、《欸乃曲》諸體語類歌謡,義兼風雅,清辭麗句,譜入管絃,皆古樂府之遺也。檇李朱竹垞先生以詩古文詞名江左,藴蓄閎深,搜羅雅贍,而紆餘澄澹,蜕出於風露之表,其集中《鴛湖櫂歌》,蓋以紀品物,抒幽臆,時有同里屬和者。先生序之曰:功名之士讀之,猶動故鄉山水之慕,矧予之侘傺無聊者?嗚呼,櫂歌百篇即楚騷之《九章》哉!”“(予)嘗過南湖,訪曝書亭遺址,白花紅蓼,秋水蒼茫,歎仕官有時而盡,惟翰墨風流足垂不朽焉。”(《續鴛鴦湖櫂歌序》)
李符曰:“若迺情深去國,言采先民,翻《阿子》之新聲,續月波之亭詠,則有我鄉才子,相國曾孫。散詞賦於江關,揮酒錢於市肆。五湖春水,未返邱爲;一片横山,長懷顧況。陽雁且驚朔雪,越禽終戀南枝。於是墨弄麋丸,香焚鵲腦,流脂河畔,託爲榜人之歌,學繡村邊,擬以吴趨之調……或憶太傅之墓田,誰親耒耜;念冏卿之池館,空鎖松筠……鍾儀仍操土風,張翰豈忘鄉味?又況展武之雲霞在眼,魏塘之花鳥關情。射襄以南,禦兒以北,東窮鸚鵡之水,西極梧桐之鄉。世遠事淹,星移物换,重尋往蹟,爰考舊聞:摭金陀之賸編,演樂郊之私語,以及魯君《括異》,干氏《搜神》,靡不綴入縹囊,傳諸藤角,陳都官所莫賦,毛澤民所未經。采紅豆於秋風,儷幽蘭於芳樹。遂使秦筝燕筑,皆爲《白紵》之聲,水驛星郵,盡按《玉龍》之譜。”(《鴛鴦湖櫂歌序》)
王昶曰:“《竹枝》之體出自巴渝,劉夢得依楚辭以繼之,具道山川風俗,鄙野勤苦及羈旅離别感歎之思,至本朝小長蘆太史與小譚大夫仿其體作《鴛鴦湖櫂歌》百首,遺聞勝説往往附見焉。”(《春融堂集》卷四十)
陸以湉曰:“吾鄉竹垞太史賦《鴛鴦湖櫂歌》,後繼作者數十家,雖品格各殊,而風致皆可玩味。道光辛丑羅蘿村學使(文俊)試禾郡試,復以《鴛鴦湖櫂歌》命題,所取佳作,亦有步武前賢者。”(《冷廬雜識》卷一)
翁方綱曰:“鴛湖稱詩者,於國初爲最盛,朱李其尤著也:厥後風雅代承,倡酬不廢,循先哲之遺軌,返正始之元音,玉敦珠槃,騷壇迭長,蓋影影乎軼出於他郡矣。”(《鴛水聯唱序》)
懷鄉口號八首〔一〕(選一)
其二
先人舊宅北門棲,舍後斜陽塔影低;門逕傷心難再問,夢魂猶繞舊沙堤〔二〕。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四年(一六七五)。
〔一〕口號:猶口占,即隨口吟成之詩,始見於梁簡文帝蕭綱《仰和衛尉新渝侯巡城口號》,後遂相沿以爲詩題。
〔二〕沙堤:據李肇《國史補》載,唐宰相初拜,京兆(首都長官)使人載沙舖路,自寓所至於城東街,名曰“沙堤”。張藉《沙堤行呈裴相國》詩:“白麻詔下移相印,新堤未成舊堤盡。”按:竹垞曾祖朱國祚曾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行宰相之職,故云。
【評箋】
錢載曰:“此八首好。”(見錢載、翁方綱合批竹垞詩前十二卷)
春暮何少卿招同故鄉諸子集古藤花下送譚十一孝廉兄之舒州〔一〕
古藤二本高刺檐〔二〕,毿亂掛驪龍髯〔三〕。主人築堂二十載,客到盡卷堂中簾。肥香徐來翠陰動〔四〕,晴絲欲墮朱光炎〔五〕。今年經過物候早〔六〕,三月已見繁花黏。河豚未罷直沽市〔七〕,牡丹定緑房山尖〔八〕。春風不飲最可惜,急收筆架移書籤〔九〕。相期鄉黨十數子〔一〇〕,同時走送譚孝廉。一觴一詠少長集〔一一〕,脱略禮法無纖嫌〔一二〕。懸燈直教猛燭並〔一三〕,有酒但向深杯添。移時留髠盡送客〔一四〕,三人密坐清宵嚴〔一五〕。北城漏鼓聽漸數〔一六〕,下弦殘月光磨鐮〔一七〕。捉卧瓮人選新格〔一八〕,主猶鯨吸賓魚噞〔一九〕。人生離多合亦易,有淚肯對花前沾〔二〇〕。舒州地勝山水兼,孤城皖口跳波漸〔二一〕,芙蓉之池泛永日〔二二〕,訟庭無事恒虚恬〔二三〕。鱘魚凝脂切黄玉〔二四〕,翠螺如畫圍蒼蒹〔二五〕。乃知下第去亦得,絶勝六街衣馬塵容黔〔二六〕。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
〔一〕何少卿:名元英,字蕤音,嘉興人,順治時進士授行人,遷督捕主事,時窩盗令嚴,全活甚衆。後授御史,生平慷慨好施,尤急人之難(見《嘉興府志》)。譚十一:名瑄,字左羽。康熙時舉人。舒州:唐置,宋改爲安慶府,明清因之。今安徽省安慶市。
〔二〕古藤句:語本杜甫《絶句》六首之五:“舍下筍穿壁,庭中藤刺簷。”
〔三〕毿(sān shā):毛長貌,此喻藤蔓紛披四掛。,同“裟”。驪龍:黑龍。髯:鬍鬚,此喻藤蔓。《晉書·郭璞傳》:“攀驪龍之髯,撫翠禽之毛。”
〔四〕肥香:祭祀品之肥壯豐滿芳香者,此謂濃香。漢王充《論衡》:“修具整潔,粢牲肥香。”
〔五〕晴絲:蟲類所吐絲,常飄於空中,通謂游絲,亦稱晴絲。杜甫《春日江春》詩:“燕外晴絲卷,鷗邊水葉開。”朱光:猶日光。晉張載《七哀》詩:“朱光馳北陸,浮景忽西沉。”
〔六〕物候:庶物應節候而至,如鴻雁來去之時(北方係春來秋去),後泛指節令。隋王胄《雨晴》詩:“初晴物候凉,夕景照山莊。”
〔七〕河豚:魚名,古謂之魨,又名鮐、鮭。味美,但四、五月産卵時有劇毒。竹垞嗜之,《曝書亭集》中有《憶河豚》、《河豚歌》等詩,竟云:“嘉魚吾所欲”、“一食輕生慣”、“入脣美味縱快意”。直沽:今河北省武清縣東南,衛河、白河、丁字沽合流之處。大、小直沽即天津海河。
〔八〕房山:山名,在今北京市房山縣。據納蘭性德《渌水亭雜識》云:“牡丹近數曹亳,北地則大、房山僧多種之,色有大紅淺緑,江南所無。”
〔九〕書籤:下垂于卷軸一端的書名牙籤,或書册封面上的書名籤條。杜甫《題柏大兄弟山居屋壁》之二:“筆架沾窗雨,書籤映隙曛。”
〔一〇〕鄉黨:周制,五百爲“黨”,一萬二千五百户爲鄉,後以鄉黨稱鄉里,同鄉。
〔一一〕一觴句:語本晉王羲之《蘭亭集序》:“一觴一詠,亦足以暢叙幽情”,“羣賢畢至,少長咸集。”
〔一二〕脱略:謂不拘禮法。《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無禮則脱。”《管子·侈靡》注:“略,謂禮不繁也。”又,《晉書·謝尚傳》:“脱略細行,不爲流俗之事。”
〔一三〕猛燭:大蠟燭。魏明帝曹叡《樂府》:“畫作不停手,猛燭繼望舒。”
〔一四〕留髠(kun):事本《史記·滑稽列傳》:“堂上燭滅,主人留髠而送客……當此之時,髠心最歡,能飲一石。”
〔一五〕嚴:夜中戒嚴。《新唐書·禮樂志》:“日未明,四刻搥一鼓爲一嚴。”故下句云“漏鼓”。又,舊時一刻相當今十二分鐘。
〔一六〕北城漏鼓:何少卿故居在今北京市南城宣武門外,而鼓樓在北城地安門北大街,故云。聽漸數(shuò):謂屢屢聞見(意夜深)。數,屢次。
〔一七〕下弦句:語本唐韓愈詩:“晴雲如擘絮,新月似磨鐮。”
〔一八〕捉卧瓮人:酒令名,宋趙與時《賓退録》:“以畢卓、嵇康、劉伶、阮孚、山簡、阮籍、儀狄、顔回、屈原、陶潛、孔融、陶侃、張翰、李白、白樂天爲目。”即以此十五著名酒徒爲酒令,趙氏未言其詳,揣其意,或以十五人爲鬮,每鬮有一人名,責一人猜畢卓(即卧瓮人,餘詳下),中者“畢卓”飲,不中自飲。畢卓,晉吏部郎,嗜酒,鄰宅酒熟,卓夜至其瓮盗飲,被捉,明晨視之,畢吏部也,釋之,遂與主人醉飲瓮側(見《晉書·畢卓傳》)。
〔一九〕鯨吸:謂飲酒如鯨之吸水。杜甫《飲中八仙歌》:“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魚噞(yǎn):魚在水面張口呼吸。《淮南子·主術》:“水濁則魚噞,政苛則民亂。”此謂賓客已醉,只餘喘息。
〔二〇〕肯:豈肯,怎肯。
〔二一〕皖口:地名,在今安徽省懷寧縣西,爲皖水入長江口處,故名。漸(jiān):流入貌。《尚書·禹貢》:“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
〔二二〕芙蓉池:即蓮花池。《南史·庾杲之傳》:“杲之,字景行,王儉領吏部,用爲長史,蕭與儉書曰:‘盛府元僚實難其選;景行泛緑水,依芙蓉,何其麗也!’時人以入儉府爲蓮花池,故書美之。”按,譚瑄赴舒州當爲幕僚,故竹垞以是喻之,下句言“訟庭無事”,可證。
〔二三〕虚恬:閑適。晉庾闡《衡山》詩:“寂坐挹虚恬。”
〔二四〕黄玉:喻鱘魚之脂。《嘉慶一統志》:“安慶府出鱘膾。”
〔二五〕翠螺:喻青山。唐劉禹錫《望洞庭》詩:“遥望洞庭山翠色,白銀盤裏一青螺。”蒼蒹(jiān):《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爲霜。”蒹,未長穗之蘆葦。
〔二六〕六街:長安城中左右六條主要街道,此指北京之大街。黔:黑。
【附録】
王士禛《香祖筆記》:“昔見朱竹垞詩云:‘捉卧甕人選新格。’初不解,及觀《通志》,有趙昌言捉卧甕人格及採珠局格、旋其格、金龍戲格等名,始悟所謂。”
林昌彝曰:“秀水朱錫鬯先生……有‘捉卧瓮人選新格’之句,新城王貽上(即王士禛)見之,未知所出,搜詩羣集將十年,未得其解,論者少之。……貽上讀書亦博,雖非錫鬯可比,以視世之經史子集束之高閣者,相去遠矣!”(《射鷹堂詩話》卷四)
贈鄭簠〔一〕
金陵鄭簠隱作醫,八分入妙堪吾師〔二〕。朅來賣藥長安市〔三〕,諸公衮衮多莫知〔四〕。伊余聞名二十載〔五〕,今始邂逅嗟何遲!自從鴻都石經後〔六〕,工者疏密無定姿。任城學官闕里廟〔七〕,羅列不少漢人碑。簠也幽尋遍摹搨〔八〕,羲娥星宿摭無遺〔九〕。郃陽酸棗法尤備〔一〇〕,心之所慕手輒追〔一一〕。黄初以來尚行草〔一二〕,此道不絶真如絲。開元君臣雖具體〔一三〕,邊幅漸整趨肥癡〔一四〕。寥寥知解八百禩〔一五〕,盡失古法成今斯〔一六〕。邇來孟津數王鐸〔一七〕,流傳恨少無人披〔一八〕。太原傅山最奇崛〔一九〕,魚頏鷹跱勢不羈〔二〇〕。臨清周之恒〔二一〕,委曲也得宜〔二二〕。勾吴顧苓粤譚漢〔二三〕,暨歙程邃名相持〔二四〕。未若簠也下筆兼經奇〔二五〕:緜如煙雲飛欲去,屹如柱礎立不移;或如鳥驚墮羽翮〔二六〕,或如龍怒撑之而〔二七〕,箕張昴萃各異狀〔二八〕,屏障大小從所施。平山堂成蜀岡湧〔二九〕,百里照耀連雲榱〔三〇〕。工師扁一丈六,衆賓歎息相瞠眙〔三一〕;須臾望見簠來至,井水一斗研隃糜〔三二〕;由來能事在獨得,筆縱字大隨手爲,觀者但妒不敢訾〔三三〕,五加皮酒浮千鴟〔三四〕。我聞此事足快意,目雖未覩心已怡;安得留之數晨夕,醉時竊柎醒肩隨〔三五〕。盧溝橋北風已厲,子今南去生凌澌〔三六〕,驪駒在路留未得〔三七〕,歲聿其暮云誰思〔三八〕?鍾山草堂定好在〔三九〕,放溜且任吴中兒〔四〇〕。華陽瘞鶴字刻露〔四一〕,鄧尉遺樹花參差〔四二〕。無錫城邊見嚴四〔四三〕,示我長歌一和之。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
〔一〕鄭簠(fu):字汝器,號谷口,上元(今南京市)人。爲人冲和曠達,自幼嗜六書,能醫,工聯匾大書。
〔二〕八分:漢字書體名,字體似隸而體勢多波磔,相傳爲漢王次仲所創。其名説法不一;或以爲二分似隸,八分似篆;或以其波磔如“八”字“分”背。
〔三〕朅來:指“來”。長安:指代北京。
〔四〕諸公衮(gun)衮:衆多顯宦,有貶義。杜甫《醉時歌》:“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袞袞,連續不斷。
〔五〕伊:助詞,無義。《詩·邶風·谷風》:“伊余來暨。”
〔六〕鴻都:東漢太學及皇家藏書處皆稱鴻都。此指太學。石經:《後漢書·蔡邕傳》:熹平四年“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於是後儒晚學咸取正焉”。碑字爲隸體,後視爲書法典範。唐韓愈《石鼓歌》:“觀經鴻都尚填咽。”按:晉陸機曾撰《洛陽記》,云四十六碑中二十九碑已崩壞,後人無從取法,故下句云:“工者疎密無定姿。”
〔七〕任(rén)城:漢縣名,今山東省濟寧縣。闕里:孔子故居,即今山東省曲阜孔廟,地有兩石闕,而其里闕(缺)名,故稱。
〔八〕摹:臨摹。搨:用紙墨從鑄刻器物上捶印其文字圖畫。朱彝尊《書韓勅孔廟前後二碑並陰足本》:“闕里孔子廟庭,漢魯相韓敕叔節建碑二”,“金陵鄭簠汝器相其陷文深淺手搨以歸,勝工人椎拓者百倍。”
〔九〕羲娥:即羲和、嫦娥。古人以爲羲爲日御,娥爲月御,故以羲娥喻日月。語本韓愈《石鼓歌》:“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星宿”謂《詩》三百篇,“羲娥”指石鼓之詩。竹垞用之謂鄭簠摹搨古碑文一無遺漏。摭(zhí):拾取。
〔一〇〕郃(hé)陽:今陝西省合陽縣。朱彝尊《漢郃陽令曹全碑跋》:“萬曆中,郃陽縣民掘地得曹全碑,以其最後出,字畫完好,漢碑之存於今者,莫或過焉。”酸棗:秦縣名,今河南省延津縣。朱彝尊《漢酸棗令劉熊碑跋》:“鄭簠汝器所藏,碑文全泐,存字不及百名,筆法奇古,汝器以爲絶品。”
〔一一〕心之句:語本《晉書·王羲之傳》:“翫之不覺爲倦,覽之不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指羲之)而已。”
〔一二〕黄初:魏文帝曹丕年號(二二〇—二二六)。行草:書體之一種,行書中帶草體。如王羲之帖中之稍縱體,孫過庭之《書譜》等均是。
〔一三〕開元:唐玄宗李隆基年號(七一三—七四一)。臣:指當時善八分書者。如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所云:“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開元以來數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具體:具備體格。《孟子·公孫丑》:“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微。”集注:“謂有其全體。”
〔一四〕邊幅:布帛之邊緣,此謂唐書法筆劃外沿齊整而失其剛健筆鋒。《後漢書·馬援傳》:“修飾邊幅如偶人形。”李善注:“言若布帛修整其邊幅也。”肥癡:謂筆劃肥厚。即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所云:“書貴瘦硬方通神”、“棗木傳刻肥失真。”仇注:“《字書》:王逸少云:凡字多肉微骨,謂之墨猪書也。”
〔一五〕禩:通“祀”。年,歲。《爾雅·釋天》:“夏(代)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八百禩”,指唐代中葉至清初,納八百年。
〔一六〕今斯:現在這狀況。
〔一七〕孟津:縣名,在今河南省。王鐸:明天啓進士,官至禮部尚書,降清守原官,善書。
〔一八〕披:披露。
〔一九〕傅山:字青主,明末清初人。明亡,着朱衣(明代朱姓,衣朱即意以明人自命),居土穴,堅不仕清,康熙時舉“博學鴻詞”,强徵至,以死抗拒,乃放還。書畫文章皆享盛名。
〔二〇〕頏(háng):鳥飛而下(亦狀魚泳)。此喻書法之飄逸。跱:同“峙”,聳立,此喻書法之峭拔剛勁。梁元帝(蕭繹)《上東宫古跡啓》:“鸞驚之勢,既聞之於索靖;鷹峙之巧,又顯之於蔡邕。是以遊霧重雲,傳敬禮之法;鳥頡魚頏,表楊泉之賦。”
〔二一〕臨清:今山東省縣名,明、清爲州。周之恒:字月如,清初官江西參政,能書。
〔二二〕委曲:纖細曲折。楊泉《草書賦》:“解隸體之細微,散委曲而得宜。”
〔二三〕勾吴:即吴國,此謂江蘇吴縣。《史記·吴世家》:“太伯之犇(荆蠻),自號句吴。”也作“勾吴”。顧苓:字雲美,吴縣人。朱彝尊《静志居詩話》:“雲美精隸書,余嘗遇之山塘,偕入骨董肆中,見鼎彝刀尺款識悉能誦之,文從字順,每歎爲不可及。”譚漢:字天水,廣東人,善書畫。《曝書亭集》卷七有《題譚漢畫山水送譚七舍人(即吉璁)兄》詩云:“未必山川似畫圖。”
〔二四〕暨:及。歙(shè):清州名,今安徽省縣名。程邃:字穆倩,號垢區,善書法。《曝書亭集》卷八有《和程邃龍尾硯歌爲方侍御亨咸作即送其入粤》詩。相持:相當。
〔二五〕兼經奇:謂其書法遵守常法,又變化出奇。經,常道。《書·大禹謨》:“與其殺不辜,寧失經。”《傳》:“經,常。”
〔二六〕翮(hé):羽莖,代指鳥翼。
〔二七〕之而:鬚毛。《周禮·考工記·梓人》:“作其鱗之而。”清戴震《考工記補注》:“頰側上出者曰‘之’,下垂者曰‘而’,須鬣屬也。”王引之《經義述聞·鱗之而》:“今按:而,頰毛也;元,猶與也。‘作其鱗之而’,謂起鱗與頰毛也。”二説不同,竹垞詩同戴説。
〔二八〕箕張昴萃:謂書法佈局疏密相間如箕、昴二星宿狀。本自王僧虔《書賦》:“沉若雲鬱,輕若蟬揚;稠若昴萃,約實箕張。”
〔二九〕平山堂:《嘉慶一統志》:“在甘泉縣(今江蘇省江都縣)西北五里蜀岡上,宋慶曆八年(一〇四八)郡守歐陽修建。《輿地紀勝》:‘在州城西北大明寺畔,負堂而望,江南諸山,拱列簷下,故名’。”此堂康熙年重建,詩云“堂成”或即指此。蜀岡:《嘉慶一統志》:“在府城(今江蘇省揚州市)西北四里,延亘四十餘里……舊傳地脈通蜀,側有蜀井”,故名。
〔三〇〕榱(cui):椽子。
〔三一〕瞠眙(chēng chi):驚視貌。漢馬融《長笛賦》:“留眎瞠眙,累稱屢讚。”
〔三二〕隃(yú)糜:古澤名,今已湮,故地在今陝西省千陽縣,古時以産墨著稱,後遂借代指墨。《漢官儀》:“尚書令、僕、丞、郎,日給隃麋墨一枚。”
〔三三〕訾(zi):毁謗非議。
〔三四〕五加皮:一名文章草,釀酒益人,産于高郵府(今江蘇省高郵、寶應、興化等縣)。鴟(chi):指鴟夷,皮製盛酒袋。《漢書·陳遵傳》:“鴟夷、滑(gu)稽(注酒器),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復借酤。”顔師古注:“鴟夷,韋囊,以盛酒。”
〔三五〕竊柎:事本《晉書·衛恒傳》:師宜官擅書法,“或時不持錢詣酒家飲,因書其壁,顧觀者以酬酒,討錢足而滅之。每書輒削而焚其柎。梁鵠乃益爲版而飲之酒,候其醉而竊其柎。鵠卒以書至選部尚書。”肩隨:比並,追隨。
〔三六〕凌澌:流冰。杜甫《後苦寒行》詩:“巴東之峽生凌澌,彼蒼迴斡人得知!”
〔三七〕驪駒:純黑色的馬。又,逸詩《驪駒》云:“驪駒在門,僕夫其存,驪駒在路,僕夫整駕。”(見《漢書·王式傳》顔師古注引)
〔三八〕聿(yù):語助詞,無義。《詩·唐風·蟋蟀》:“歲聿其莫(暮)。”云:語助詞,無義。《詩·邶風·簡兮》:“云誰之思?西方美人。”
〔三九〕鍾山:在今南京市,又名紫金山。
〔四〇〕放溜:使舟順流自行。梁元帝(蕭繹)《早發龍巢》詩:“征人喜放溜,曉發晨陽隈。”
〔四一〕瘞(yì)鶴:即《瘞鶴銘》碑刻。傳爲華陽真逸撰,上皇山樵書,筆法渾穆,在今江蘇省鎮江市焦山崖石上,共存五石。宋歐陽修以爲書法類顔真卿;以道號同顧況,疑爲其作(見《集古録》)。然宋黄伯思考定乃梁代陶弘景所書(見《東觀餘論》)。
〔四二〕鄧尉:即鄧尉山。《嘉慶一統志》:“在(江蘇)吴縣西南七十里……(漢)鄧尉隱此,故名。山多梅,花時如雨;香聞數十里。”
〔四三〕嚴四:即嚴繩孫。繩孫字蓀友,無錫人。康熙時舉“博學鴻詞”,授翰林檢討,與修《明史》,遷右中允,尋告歸,杜門不出。以詩及古文辭聞於世,善書畫,有《秋水集》行世。
【評箋】
楊鍾羲云:“翁覃谿(即翁方綱)謂:竹垞《贈鄭簠》是竹垞七古最好者,學古人而不露痕跡,可謂能事矣。”(《雪橋詩話》卷六)
錢載、翁方綱曰:“竹垞謂其八分古今第一人。喬侍讀次子得谷口傳授,弱冠早夭,有‘天下八分鄭谷口’之句。”(見錢、翁合批竹垞詩前十二卷)
又批:“先生應知詳考矣!乃亦以石經稱鴻都。”(同前)
同里李符游於滇〔一〕,遇碧雞山道士〔二〕,謂曰:子前身廬山行脚僧也〔三〕,後十年當仍歸廬山〔四〕。符乃畫廬山行脚圖俾予題詩二首〔五〕(選一)
其二
桃鄉一望水挼藍〔六〕,擬結鄰居共釣潭〔七〕;休信碧雞狂道士,閒抛老屋在花南。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
〔一〕李符:原名符遠,字分虎,號耕客,又號桃鄉。浙江秀水人。善詩,與兄繩遠、良年並著詩名,號稱“三李”,著有《香草居集》。
〔二〕碧雞山:在雲南省昆明市西南三十里,峯巒碧色,石壁如削。《漢書·郊祀志》、《華陽國志》均曾云:“碧鷄光景。”明楊慎《雲南山川志》云:碧鷄山“蒼崖萬丈,緑水千尋,月印澄波,雲横絶頂,滇中一佳境也”。此山山北有關,兩山如扃,一綫通道,爲迤西諸門户。
〔三〕行脚僧:謂遠離鄉曲,脚行天下,尋訪師友,求法證誤之僧人(見《祖庭事苑》)。按:李符自題其圖云:“道士有神術,謂余前身是廬山種菜僧。”此與竹垞所記略有出入。
〔四〕後十句:李符自題其圖云:“聞其言恍如有悟,便作結茅東林想。道士曰:‘子尚有江湖之緣,俟至二十五年後可矣。’”
〔五〕乃畫句:李符自題其圖云:“今遇虞山楊生,善寫貌,索是圖以見志。”俾(bi):使。
〔六〕桃鄉:《梅里志》:“桃鄉在司馬坊,詩人李符築花南老屋於此。”符又自號“桃鄉”。挼(ruó)藍:猶揉藍,係染色方法,後因指湛藍色,多用以狀水。白居易《春池上戲贈李郎中》詩:“直似挼藍新汁色,與君南宅染羅衣。”
〔七〕擬結鄰:《曝書亭集》卷七有《慈仁寺夜歸同李十九良年對雪兼有結鄰之約》詩,云:“遠作比鄰約,相連水竹居。”良年即符之兄。
【評箋】
阮元曰:“朱錫鬯《曝書亭集》送李符游滇詩:‘閒抛老屋在花南’,初意‘花南’字,不過點綴趁韻耳,後考分虎詩詞曰《花南老屋集》,彌歎詩家用字親切如此。”(《定香亭筆談》卷四。按:李符《司馬坊新居》詩云:“花南老屋稱鴻舂,白版雙扉祇一重。”)
錢載、翁方綱曰:“李自記,己酉客洱海,訪碧雞道士,謂余前身是廬山種菜僧,便作結茅東林想,因圖此以見志。瓢背篆癸酉字,是余入山之年也。”又曰:“李符築花南老屋于桃鄉,王石谷爲寫桃鄉圖。”(見錢、翁合批竹垞詩)
彭城道中詠古二首〔一〕
舊社枌榆改〔二〕,寒雲芒碭收〔三〕;山風吹野火〔四〕,飛度斬蛇溝〔五〕。
博浪飛椎後〔六〕,圯橋進履年〔七〕;無人知偶語〔八〕,況有《素書》傳〔九〕。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
〔一〕彭城:郡名,漢置。三國時魏移徐州來治。歷代或稱彭城,或稱徐州。轄境相當今山東省微山縣,江蘇省徐州市、銅山縣、沛縣、邳縣,安徽省濉溪縣。劉邦起義之沛縣,張良進履之圯橋,皆屬該郡。
〔二〕社:祭土神之所,即社廟。《史記·封禪書》:“(漢)高祖初起,禱於豐枌榆社。”裴駰《集解》:“張晏曰:‘枌,白榆也。社在豐東北十五里。或曰枌榆,鄉名,高祖里社也。’”
〔三〕芒碭(dàng):即芒山、碭山。碭山在今安徽省碭山縣(歷代屬徐州,一九五五年劃入安徽省),芒山在其北。《史記·漢高祖本紀》:“(高祖)亡匿,隱於芒、碭山澤巖石之間。”
〔四〕山風句:語本唐岑參《登古鄴城》詩:“東風吹野火。”又,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别》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五〕斬蛇:《史記·漢高祖本紀》:“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前行。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願還。’高祖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張守節《正義》:“斬蛇溝源出徐州豐縣中。”
〔六〕博浪句:謂張良椎擊秦始皇嬴政於博浪沙事(詳見後《水龍吟·謁張子房》詞)。
〔七〕圯(yí)橋:即沂水橋,在今江蘇省邳縣南。《嘉慶一統志》:“沂水,水上有橋。徐、泗間以爲圯。昔張良遇黄石公於圯上,即此。”進履:《史記·留侯世家》:“良嘗閑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毆之。爲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爲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
〔八〕無人句:意謂暴秦之苛法,今已被忘却。《史記·秦始皇本紀》:“有敢偶語詩書者,棄世。”偶語,也作“耦語”,謂相對私語。
〔九〕《素書》:書名,舊題黄石公撰,張商英注。張序曰:“黄石公圯橋所授子房《素書》,世人多以《三略》爲是,蓋傳之者誤也。晉亂,有盗發子房塚,于玉枕中得此書,上有秘戒,不許傳于不道不神不聖不賢之人。”按:據後人考證,《素書》乃張商英僞作。
【評箋】
王文濡曰:“前首雄健,後首讀史得間。”(《清詩讀本》)
(日)近滕元粹曰:“簡浄。”“秦始皇文網似密而疏,未經人道之言。”(明治四十年日刊《浙西六家詩鈔》)
興化李先生清壽詩〔一〕
世事有屈必有伸〔二〕,吾思遜國忠節臣〔三〕。詔書張目不肯草〔四〕,何得復作叩頭人〔五〕。一時史筆授曲學〔六〕,壯夫氣短懦夫嗔。褒忠之典歲久闕,草野論議徒紛綸〔七〕。棗園先生家海漘〔八〕,早成進士官於鄞〔九〕。掖垣竹埤歷八舍〔一〇〕,抗疏豈憚批龍鱗〔一一〕。曾聞過江上封事〔一二〕,神人觀聽交歡忻。方黄鐵練名盡易〔一三〕,榜祠木末金川新〔一四〕。電光石火雖暫照〔一五〕,猶勝霧霾窮塵〔一六〕。傳之百世終不湮,先生用意良苦辛。邇來閉户三十載〔一七〕,著書更比當年勤〔一八〕。東京舊事孟元老〔一九〕,北盟新編徐夢莘〔二〇〕。藏之名山自怡悦〔二一〕,使者徵索推蒲輪〔二二〕。先生穩卧南溪濱〔二三〕,白蕉之衫紫荷巾〔二四〕;三詔六聘催未起,衡門但與沙鷗親〔二五〕。年今八十能抱真〔二六〕,齒兒髮秀目緑筋〔二七〕,立譚古昔猶齗齗〔二八〕。玉堂才子念明發〔二九〕,四月正及懸弧辰〔三〇〕。袖懷蟠桃五寸核〔三一〕,目送海鶴千里津〔三二〕。棗園池水風漣淪〔三三〕,闌藥四照花如茵〔三四〕。五加皮酒粥面厚〔三五〕,鳴薑鱠鯉羅兼珍〔三六〕。烏衣不改王謝里〔三七〕,一門羣從稱觴頻〔三八〕。古來傳經藉遺老,耆儒往往上壽臻〔三九〕。不見張蒼伏勝暨轅固,博士江翁杜子春〔四〇〕。
【注釋】
本詩作于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
〔一〕興化:縣名,在今江蘇省中部,清屬揚州府。李清:字心水,號映碧,晚號天一居士,(明)崇禎年間進士。崇禎、福王兩朝,三居諫職,屢有建言,剛直不撓。明亡隱里,杜門不與人事,當道屢徵薦不起。晚年以著書自娱,尤潛心史學,著述甚豐。
〔二〕世事句:壽詞而以“世事”起,家國感慨寄焉,故詩或未盡合李清本事,在一宣積鬱耳。惜竹垞其後輕出,未終素操。
〔三〕遜國:婉稱明建文帝(朱允炆)之遜位,實爲朱棣(明成祖)兵逼而亡。
〔四〕詔書句:據《明史·方孝孺傳》:“惠帝(朱允炆)即位,孝孺爲侍講學士。燕王朱棣舉兵陷金陵(即位爲明成祖)使孝孺草詔諭天下,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駡,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諸市。”按:李清並無此類事,竹垞所以咏之,喻其拒康熙徵修《明史》事。
〔五〕何得句:意謂李清不願臣服清室。據《明實録》載:“孝孺叩頭乞哀,上(指朱棣)命執之下於嶽。”然朱彝尊《遜志齋文鈔序》云:“(方公)寧斷其舌;赤其族,不肯少屈,史氏猶誣其叩頭以乞餘生,況其他哉!”
〔六〕曲學:狹隘偏頗之言論。《史記·趙世家》:“曲學多辨。”又《轅固生傳》:“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
〔七〕紛綸:雜亂貌。《史記·司馬相如傳》:“紛綸葳蕤,堙滅而不稱者,不可勝數也。”
〔八〕棗園先生:謂李清,清有别墅名棗園。海漘(chún):猶海邊。
〔九〕鄞(yín):地名,即今浙江省寧波市。據徐乾學《李映碧墓表》:李清初仕,曾司理寧波。
〔一〇〕掖垣:宫殿圍牆,唐代因代指門下省、中書省。李清曾擢爲刑科給事中,居諫職,相當於唐之門下省屬官,故云。竹埤(pí):叢竹密生成矮牆(即“埤”)。杜甫有《題省中壁》云:“掖垣竹埤梧十尋。”按:竹埤之解歷來不一,此取仇少鰲説,他説見《杜詩詳注》卷六。八舍:古庶子衛王宫之處,此喻李清居諫職值宿省中。《周禮·天官》:“授八次八舍之職事。”注:“衛王宫者必居四角四中,於徼候(巡邏觀望)便也。鄭司農云:‘庶子衛王宫,在内爲次,在外爲舍。’玄謂:‘次,其宿衛所在;舍,其休沐之處。’”
〔一一〕抗疏:向皇帝上書直言。《漢書·揚雄傳》:“獨可抗疏,時道是非。”批龍鱗:傳説龍喉下有逆鱗徑尺,觸之者必怒而殺之,因以喻觸怒帝王。《戰國策·燕策》:“秦地遍天下,威脅韓、趙、魏氏,則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辱)之怨,欲批其逆鱗哉!”
〔一二〕過江:謂清兵佔領長江以北地區後,福王(朱由崧)過江在南京建立的朝廷,時李清任工科給事中。封事:古時臣下上書奏事,爲防洩露,均以袋封緘,故稱。杜甫《春宿左省》詩:“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
〔一三〕方黄鐵練:謂方孝孺、黄觀、鐵鉉、練子寧。四人皆因反抗朱棣篡位而死。名盡易:指賜謚。福王時,顧錫疇爲禮部尚書時議定追謚孝孺等,“首陳其事者,萬公元吉;佐其事者,李公清。”(見朱彝尊《静志居詩話》卷一七)
〔一四〕榜:匾額。此謂掛匾於祠堂,即以賜謚書匾,易祠名。木末:即木末亭。據《嘉慶一統志·江寧府》:亭在今南京市“雨花臺北,梅岡之東,高出林表……旁有方孝孺祠。”金川:南京城門名。《明史·恭閔帝紀》:建文四年六月乙丑,“燕兵(即朱棣之軍)犯金川門……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終”。
〔一五〕電光石火:閃電之光,擊石之火,喻其短瞬。釋道原《景德傳燈録·唐州保壽匡祐禪師》:“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近前來,近前來!’僧近前,師曰:‘怎麽?’曰:‘不會。’師曰:‘石火電光,已經塵劫。’”
〔一六〕(mèng):古人認爲近似于霧的一種自然現象。《爾雅·釋天》:“地氣發,天不應曰霧(或作)。”《説文》段注:“天氣下,地不應曰。”段注所引《爾雅》,唯與今本不同。霾:降;揚。動詞,《爾雅·釋天》:“風而雨,土爲霾。”郝懿行《義疏》:“大風揚塵,土從上下也。”又,《詩·邶風·終風》:“終風且霾。”朱熹《詩集傳》:“霾,雨土蒙也。”據此,霾當爲“降、揚”義。
〔一七〕邇來:近來。三十載:自明亡起算,至斯爲三十三年。
〔一八〕著書勤:李清著述甚豐,有《澹寧齋集史論》、《史略正誤》、《南北史南唐書合注》、《正史外史摘奇》、《二十一史同異》等。
〔一九〕東京句:宋孟元老曾撰《東京蘿華録》,據其《自序》稱,該書作于北宋河山易色後,作者追憶東京(汴梁)往昔繁盛,猶如華胥一夢。竹垞言之,乃借以喻李清《三垣筆記》等著作。
〔二〇〕北盟:指宋徐夢莘所著《三朝北盟會編》,該書載徽、欽、高宗三朝與金人和戰史實。新編:謂李清所著《南渡録》、《明史雜著》等稿。
〔二一〕藏之名山:語本漢司馬遷《報任安書》:“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此謂李清著作“書藏於家”(見徐乾學《李映碧先生墓表》)。自怡悦:《墓表》云:“晚年著書自娱。”又,司馬遷《報任安書》云:“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思來者……(著書),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二二〕徵:徵召,徵聘。康熙時曾徵李清修《明史》。蒲輪:語本《漢書·武帝紀》:“遣使者安車蒲輪,束帛加璧,徵魯申公。”顔師古注:“以蒲裹輪,取其安也。”
〔二三〕南溪:在江蘇省興化縣南。
〔二四〕白蕉衫:短衣便服,與峨冠博帶相對而言。蕉,《説文》:“生枲(xi)也。”段注:“枲,麻也。生枲,謂未漚治者。今俗以爲芭蕉字。”唐白居易《東城晚歸》詩:“晚入東城誰識我,短靴低帽白蕉衫。”紫荷巾:隱者或道士之頭巾。唐曹唐《送羽人王錫歸羅浮》詩:“風前整頓紫荷巾,常向羅浮保養神。”
〔二五〕衡門:横木爲門,謂房屋簡陋。《詩·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二六〕抱真:持守人身之真性、本性。舊題漢魏伯陽《參同契·聖賢伏煉》:“惟昔聖賢,懷玄抱真。”
〔二七〕齒兒:猶兒齒,即老人齒落後之再生齒。《詩·魯頌·閟宫》:“既多受祉,黄髮兒齒。”髮秀:梁任昉《王文憲集序》:“齒危髮秀之老。”唐李善注:“髮秀,猶秀眉也。”秀眉,謂老人常有一二眉毫特長,古人以爲長壽之徵,故稱。漢桓寬《鹽鐵論》:“堯秀眉高彩,享國百載。”目緑筋:道家所謂仙相。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玉格》:“名在瓊簡者,目有緑筋,……有前相,皆上仙也,可不學,其道自至。”
〔二八〕譚:同“談”。齗(yín)齗:雄辯貌。桓寬《鹽鐡論》:“辯者騁其辭,齗齗焉。”
〔二九〕玉堂:庭堂之美稱。才子:謂李清之子李柟。明發:《詩·小雅·小宛》:“明發不寐,有懷二人。”朱熹《集傳》:“明發,謂將旦而光明開發也。二人,父母也。”
〔三〇〕懸弧辰:即男子誕辰。弧,猶弓。《禮記·内則》:“子生,男子設弧於門左。”唐玉《求壽文》:“某日乃懸弧之辰,可以文矣。”
〔三一〕蟠桃:神話中的仙桃,相傳食之可益壽。據説西王母曾賜仙桃予漢武帝,然至明代竟附會確有其事,云朱元璋出示元代内庫所藏王母賜漢武蟠桃之核,“長五寸,廣四寸七分。”且命宋濂爲文以記之(見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竹垞用其事,祝壽而已。
〔三二〕海鶴:古人以鶴爲壽徵,因其“天壽不可量”(《太平御覽·羽族·相鶴經》)也。唐李郢《上裴晉公》詩:“四朝憂國鬢如絲,龍馬精神海鶴姿。”
〔三三〕漣淪(lún):水面泛起之圈圈波紋。《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漣猗。”《傳》:“風行水成文曰漣。”又,《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淪兮。”《傳》:“小風,水成文,轉如輪。”
〔三四〕藥:清吴任臣《字彙補》:“(藥)與籞(yù)苑之籞同。李正己曰:園亭中藥闌,闌即藥,藥即闌,猶言園援,非花藥之闌。《漢書·宣帝紀》:‘池藥未幸者,假與貧民。’凡《漢書》‘闌入宫禁’,‘闌’字多從艸,則藥闌字義尤分明。”又,唐元稹《表夏十首》詩之五云:“公署香滿庭,晴霞覆闌藥。”詩中表處所之“庭”與“藥”相對,亦可證“藥”即“闌”也。四照花:王《頭陀寺碑》:“九衢之草千計,四照之花萬品。”亦可證非“藥”四照,乃花四照也。茵:席、褥之通稱。后周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許慎選放曠不拘小節,與親友結宴花圃中,未嘗具帷幄、設坐具,使童僕輩聚落花鋪於坐下,曰:‘吾自有花裀,何消坐具?’”裀,通“菌”。
〔三五〕粥面:謂醇酒佳釀表面所呈稀粥狀。宋蘇軾《過高郵寄孫君孚》詩:“樂哉何所憂,社酒粥面醲。”
〔三六〕鳴薑:猶名薑、用薑,烹魚必需之調味品。韋琳《表》:“澤覃紫腴,恩加黄腹,方當名薑動桂,紆蘇佩欓。”鱠(kuài):同“膾”。細切魚肉。
〔三七〕烏衣:即烏衣巷,在今南京市東南,東晉時,王、謝等望族居此。王、謝:即東晉時丞相王導、謝安家族。按:李清曾祖李春芳以禮部尚書參機務,進爲首輔,故李清係相門之後,因以“不改王謝里”喻其箕裘家風。
〔三八〕羣從(zòng):謂族中子姪輩。《世説新語·賢媛》:“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羣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稱觴:舉杯祝酒。漢崔寔《四民月令》:“子婦孫曾,各上椒酒於其家長,稱觴舉壽,欣欣如也。”
〔三九〕上壽:漢王充《論衡·正説》:“上壽九十,中壽八十,下壽七十。”臻:至。
〔四〇〕張蒼:漢文帝時丞相,以博學稱,壽百歲。伏勝:即伏生,秦博士。相傳漢文帝時,天下唯勝通《尚書》,召之,已九十,不能行,使晁錯往受之。轅固:漢孝帝時博士,漢武帝徵之,已九十罷歸。江翁:或稱江公,漢昭帝時博士,世爲《魯詩》宗。杜子春:西漢末師劉歆,受《周禮》;後戰禍頻仍,學者皆亡,唯子春獨存,年且九十,賈逵等往學之,《周禮》遂得傳。
憎蠅
曉夢晨光裏,羣飛户尚扃。慣能移白黑〔一〕,非止慕羶腥。曲几思投筆〔二〕,輕巾屢拂屏,北窗眠未穩〔三〕,孤坐憶江亭〔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
〔一〕移白黑:《詩·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鄭玄《箋》:“蠅之爲蟲,汙白使黑,汙黑使白。喻佞人變亂善惡也。”
〔二〕投筆:事本晉魚豢《魏略》:王思性急,執筆作書,蠅集筆端,驅去復來。怒起逐蠅不得,取筆擲地,拔劍逐之。
〔三〕北窗眠:《晉書·陶潛傳》:“嘗言夏月虚閑,高卧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
〔四〕江亭:謂故鄉。唐劉長卿《洛陽主簿叔知和驛承恩赴選伏辭》詩:“二載出江亭,一心奉王事。”按:竹垞於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出仕,此當係“王事”不如意而思江亭,乃反用劉詩。
【評箋】
謝章鋌曰:“竹垞有《憎鼠》、《憎蠅》詩,蓋比興之作一。然蠅猶可憎,拔劍而起,何訝昔!”(《賭棋山莊詞話》續卷三)
柳巷杏花歌同嚴中允繩孫、錢編修中諧作〔一〕
頻年住帝里〔二〕,一山一水何曾經。有若蝸負殻〔三〕,又若鳥翦翎〔四〕。疾風揚沙卷花去,眼看春事如流星。邇來罷官居〔五〕,肆意尋郊坰〔六〕。朝從潞河還〔七〕,犯卯酒未醒〔八〕。雙橋東偏柳巷北〔九〕,小寒食後微雨零〔一〇〕。偕行者二子,各各駐輿丁〔一一〕。杏梢含苞猶未白,柳條踠地今漸青〔一二〕。晴絲冉冉香細細,卑枝嬝嬝高婷婷。村童灌畦愛看客,轆轤井架雙銅缾〔一三〕。種花此地已難得,那不更縛香茅亭〔一四〕?江鄉爾時春愈好〔一五〕,西神山下泉泠泠〔一六〕。閶門游人連臂出〔一七〕,筠車十里填支硎〔一八〕。只如南湖亦不惡〔一九〕,桑鳩穀犬聲可聽〔二〇〕。紫荷花草雜坐卧〔二一〕,燕來竹筍生竛竮〔二二〕。人生還家貧亦足,何苦晨夕勞其形〔二三〕?吾儕田廬況不遠〔二四〕,峭帆柔櫓淩迴汀〔二五〕。都籃兼攜茶酒具〔二六〕,悶拓小眼紅窗櫺〔二七〕。吴歈越吟相繼和〔二八〕,五日十日恣留停。念此令人反惆悵,夕陽四顧塵冥冥。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
〔一〕嚴繩孫:見前《贈鄭簠》詩注〔四三〕。錢中諧:字宫聲,江蘇省吴縣人。順治時進士,康熙時舉“博學鴻詞”,授翰林編修。學識淹貫,詩文雄贍。
〔二〕帝里:猶帝都;京都。
〔三〕有若句:謂微官覊縻若蝸牛負殻。宋范成大《鼎河口枕上作》詩:“漂泊離巢燕,彎跧負殻蝸。”
〔四〕又若句:語本韓愈《調張籍》詩:“惟此兩夫子(指李、杜),家居率荒凉;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翦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
〔五〕罷官:康熙二十三(一六八四)年,竹垞以書吏自隨入内録四方經進書,忌者潛請學士牛鈕劾之,吏議當落職。
〔六〕郊坰(jiong):猶郊野。此指代山水。《詩·魯頌·駉》:“駉駉牡馬,在坰之野。”毛《傳》:“坰,遠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林外曰坰。”
〔七〕潞河:水名。即今之潮北河,乃北運河之上游。《水經注·沽水》:“沽水俗謂之西潞水。鮑丘水世謂之東潞水。會流南涇潞縣爲潞河。”
〔八〕卯:卯時,謂清晨。唐白居易《卯時酒》詩:“未如卯時酒,神速功力倍。”又,原注云:“晨過宋使君犖,留飲漫堂。”過,探訪。宋犖:字漫堂,河南商邱人。淹通典籍,著作甚富。以曾官江蘇巡撫,故稱使君。
〔九〕雙橋、柳巷:皆地名,位於清代北京東郊(今北京市朝陽區)與河北通州(今北京市通州區)間。偏:側。
〔一〇〕小寒食:寒食後一天(或説前一天)。寒食在清明前一或二日。
〔一一〕輿丁:轎夫。
〔一二〕踠(wǎn):屈;曲。此謂彎曲下垂。北周庾信《楊柳歌》:“河邊楊柳百丈枝,别有長條踠地垂。”
〔一三〕缾:汲水器,猶今之水桶。
〔一四〕那:何。《三國志·劉曄傳》:“曄年十三,謂兄涣曰:‘亡母之言,可以行矣。’涣曰:‘那可爾?’”縛:結紮;搭建。香茅:香草名。《本草綱目·草部·白茅》:“香茅一名青茅,一名璚茅,生湖南及江淮間,葉有三脊,其氣香芬。”王維《文杏館》詩:“文杏裁爲梁,香茅結爲宇。”
〔一五〕江鄉:猶水鄉。朱、嚴、錢爲江浙人,原籍分别在運河、吴淞江、太湖之畔,故云。爾:此。
〔一六〕西神山:江蘇吴縣華山之一峯。唐陸羽《遊慧山寺記》:“慧山,古華山也。山上有方池,池中生千葉蓮花,服之羽化。老子《枕中記》所謂吴西神山是也。”
〔一七〕閶門:蘇州城西北城門名,戰國時吴國所建,以象天門(見《吴越春秋》)。
〔一八〕筠(yún)車:未詳,或係竹車。支硎(xíng):山名,又名報恩山、觀音山。在吴縣西南二十五里。晉支遁曾隱居於此。據《嘉慶一統志》:此地“平石爲硎(磨刀石),山有平石,故支遁以支硎爲號。”
〔一九〕南湖:即竹垞故鄉之鴛鴦湖。
〔二〇〕桑鳩:即布穀鳥。晉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梁、宋之間,謂布穀爲鴶鵴,一名擊穀,一名桑鳩。”穀犬:即蝦蟆。宋梅堯臣《貽妄怒》詩:“西蜀亦取之,水田鳴穀犬。”
〔二一〕紫荷:草名,又名孩兒草。
〔二二〕竛竮(líng píng):同“伶俜”,孤單貌。此狀竹筍初生時纖秀。
〔二三〕形:形骸;形體。宋歐陽修《秋聲賦》:“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
〔二四〕吾儕(chái):吾輩。
〔二五〕峭帆:高帆。唐李白《横江詞》:“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風愁殺峭帆人。”迴汀:猶曲水。汀,水邊平地。
〔二六〕都籃:一種能够容放各種茶具的竹籃。唐陸羽《茶經》:“都籃,以悉設諸器而名之。”
〔二七〕拓:推開。紅窗:謂船艙之窗。
〔二八〕吴歈越吟:謂江浙一帶的民間歌曲。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吴歈越吟,荆豔楚舞。”
【資料】
沈德潛曰:“(竹垞)初官翰林時,召入南書房,有用上官大夫術譖之者,旋落職。”(《清詩别裁》)
吟梅居士曰:“朱竹垞以帶僕充當供事,出入内廷,爲掌院牛鈕參劾,原奏尚存。”(《藤陰雜記》)
無名氏《儒林瑣記》云:“(竹垞)坐泄漏降官,因銘其櫝曰:‘奪儂七品官,寫我萬卷書。或默或語,孰智孰愚?’”(轉録自《説庫》)
陳康祺曰:“竹垞坐泄漏,吏議鐫一級,時人謂之‘美貶’。噫!翰林官以是左遷,視今之廢書不觀,濫躋華要者,榮辱何如!”(《郎潛紀聞》)
郭則澐曰:“(竹垞被劾)或謂爲江村(高士奇號)所排,然二人固夙契。江村退居後,竹垞以姚雲東《寒林鸜鵒》立軸贈;其生日,江村題二絶句……跋云:‘昔與竹垞同值南書房,每有江湖之思,今共在寒山野水中矣。’竹垞亦有詩云:‘雲東三絶見唐風,貌得三禽佔竹叢。誰分偶然題句在,兩人心會不言中。’蓋風格雖殊,而感遇則一。”(《十朝詩乘》)
又曰:“澹人(高士奇號)雖高居禁近,聲華熏灼,而與舊時詞侣猶殷勤歔欱,世謂竹垞斥退由其讒構,當不足據。”(《清詞玉屑》)
表弟查二嗣瑮至都過古藤書屋留宿作詩二首依韻奉酬〔一〕(選一)
其一
鹽官人到逼殘年〔二〕,贈我吴興十兩緜〔三〕。肌粟頓消生暖後〔四〕,鬢絲相視入愁邊。醉把琖循環飲〔五〕,倦便安牀曲尺眠〔六〕。玉桂國中來底事〔七〕,開春同縛送窮船〔八〕。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
〔一〕查嗣瑮(lì):字德尹,海寧(今浙江省海寧縣)人。康熙時進士,官侍講,然此時尚未第。古藤書屋:故址在今北京市宣武門海柏胡同十六號(舊稱“海波寺街”),竹垞被劾後曾居此,著述甚富,歷來爲文人所緬懷遊觀。現被列爲北京市宣武區文物保護單位。
〔二〕鹽官:即海寧。《嘉慶一統志·杭州府海寧州》:“(漢)海鹽縣之鹽官地,三國(吴)置海昌都尉於此,後改置鹽官縣,屬吴郡。”逼:近。
〔三〕吴興:今浙江省縣名。其地之棉頗佳,唐時爲貢品(見《唐書·地理志》)。
〔四〕肌粟:肌膚觸寒所生之顆粒。舊題漢伶玄《飛燕外傳》:“體温舒,亡疹粟。”宋陸游《雪後苦寒行饒撫道中有感》詩:“重裘猶粟膚。”
〔五〕(pàn):捨棄。把琖(zhǎn):舉杯勸飲。琖,同“盞”,小杯。《禮記·明堂位》:“爵用玉琖仍雕。”
〔六〕曲尺眠:請兩牀相接成矩形如曲尺。唐白居易《雨夜贈元十八》詩:“把酒循環飲,移牀曲尺眠。”
〔七〕玉桂國:謂生活費用昂貴之地,多指首都語本《戰國策·楚策》:“楚國之食貴於玉,薪貴於桂。”又,李賀《出城别張友新酬李漢》詩:“長安玉桂國,戟帶披侯門。”底事:因何事。
〔八〕送窮船:語本唐韓愈《送窮文》:“主人使奴星,結柳作車,縛草爲船,載糗輿粻,牛繫軛下,引帆上檣,三揖窮鬼”而送之。按:據馬通伯注:“窮子”係人名,顓瑣高辛宫中所生,不着完衣,因以名之,死於正月晦日(月之最後一日),宫中葬之。自爾相承,於是日送却窮子。
【資料】
李集曰:“竹垞内直,亦賜第西城,斥退後,例奪賜第,乃復徙居宣内,相傳所居古藤書屋在海波寺街,即今之順德邑館。”(《鶴徵録》卷八)
楊鍾羲曰:“竹垞自禁城移居古藤書屋……《經義考》及《日下舊聞》皆此時所著。藤二本,下有大池廣半畝,旁有奇石林立,古樹掩映。己巳遷槐市斜街,有‘不道衰翁無倚著,藤花又讓别人看’之句。乾隆末,馮仁富爲賦《古藤書屋歌》。”(《雪橋詩話》續六卷)
戴璐曰:“宜興蔣京少居(古藤書屋)時,孔東塘(尚任)詩云:‘太傅吟詩舊草堂,新開蔣徑自鉏荒;藤花不是梧桐樹,却得年年引鳳凰。’自注:‘其地爲金文通、龔芝麓宗伯、朱竹垞檢討故寓。’今古藤靠壁,鐵幹蒼堅,古色斑駁,洵百餘年物。’”(《藤蔭雜記》)
詠古二首
其一
漢皇將將屈羣雄〔一〕,心許淮陰國士風〔二〕。不分後來輸絳灌〔三〕,名高一十八元功〔四〕。
其二
海内詞章有定稱,南來庾信北徐陵〔五〕;誰知著作修文殿〔六〕,物論翻歸祖孝徵〔七〕。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
〔一〕漢皇:謂漢高祖劉邦。將將:統率諸將。事本《漢書·韓信傳》:“信曰:‘陛下(指劉邦)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爲陛下禽也。’”屈羣雄:使羣雄屈服。
〔二〕心許:賞識,贊許。淮陰:謂韓信。據《史記·陳丞相世家》載:韓信爲劉邦所忌,漢六(前二〇一)年,邦曾聽從陳平之計,僞游云夢,會諸侯于陳,乘機拘囚韓信,後來“赦以爲淮陰侯”。國士:國中才能超衆之士。《漢書·韓信傳》:“(蕭)何曰:‘諸將易得,至如信,國士無雙。’”
〔三〕絳:謂絳侯周勃。灌:謂潁陰侯灌嬰。據《史記·淮陰侯列傳》:絳、灌二人功皆不及信,而爲漢高信用,與信等列,“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常稱病不朝從。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
〔四〕一十八元功:十八個功臣名將。據《漢書·功臣表》:“(漢高祖)作十八侯之位次。”顔注:“孟康曰:‘唯作元功蕭、曹等十八人位次耳。’師古曰:‘謂蕭何、曹參、張敖、周勃、樊噲、酈商、奚涓、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王陵、陳武、王吸、薛歐、周昌、丁復、蟲達。’”信不與其列,故云。
〔五〕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今河南省新野縣)人。梁武帝蕭衍時,爲昭明太子蕭統之抄撰學士,善詩賦、駢文,文風綺豔輕靡,與徐陵齊名,世稱“徐庾體”。梁元帝蕭繹時出使西魏,時西魏正與梁戰,遂被覊留。梁亡後,信以名士備受優禮,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然家國之痛,横亘胸臆,頗多危苦之辭、鄉關之思,文風轉向沉鬱蒼涼,代表作有《哀江南賦》、《枯樹賦》等。杜甫稱之:“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文集已佚,後人輯有《庾子山集》行世。按:竹垞晚年事清;又與王士禛齊名,世稱“南朱北王”,領袖詩壇,詩中因以庾信自喻。徐陵:字孝穆,東海郯(今山東省郯城)人。梁時曾爲抄撰學士,梁亡入陳,官至尚書左僕射,爲陳一代文宗,“宫體詩”之代表作家。文集已佚,後人輯有《徐孝穆集》行世。
〔六〕修文殿:指《修文殿御覽》,曾名《元洲苑御覽》、《聖壽堂御覽》。(北齊)范祖陽、祖珽、李珍、魏收等撰。
〔七〕物論:輿論。《晉書·謝安傳》:“是時桓冲既卒,荆、江二州並缺,物論以(謝)玄勳望,宜以授之。”祖孝徵:祖珽之字。北齊時官至尚書左僕射,詞藻遒逸,少馳令譽,唯權譎反覆,豪縱淫逸。
【評箋】
蔣鴻融曰:“《曝書亭集》中有《詠古二首》云:‘……物論翻歸祖孝徵。’蓋爲同事一人作,竹垞竟因此罷官。”(《寒塘詩話》)
孟森曰:“《詞科録》引漁洋《居易録》,竹垞以《咏史》二絶,爲人所嫉,此自是當時事實,然未明言嫉者何人,今按詩中所指,乃高士奇耳。士奇與勵杜訥,先以善書直南齋,鴻博試後,明年,高、勵俱以同博學鴻詞試,士奇由中書超授翰林侍講,杜訥由州同超授編修。杜訥不以著作名,專於《御批綱鑑》日侍點有勞,得此殊遇,蓋非竹垞所指及。竹垞詩自謂以文字享盛名者耳。其詩言……(略。即前《其一》)此謂鴻博之外,復有同鴻博,學問不足道而知遇特隆也。又云:……(略即前《其二》)此尤可知爲士奇發矣……士奇本不學,又以文學侍從爲時君所特眷,不能不多以造述自表見。因而分其苞苴所得,養門客以爲捉刀人,得失則又各聽其所自爲,己并不能加以識别。以此上結主知,特賜博學鴻儒爲出身,豈非己未同徵之玷?竹垞輩書生結習,未能因勢利而澹忘,宜其以口語得過矣。祖孝徵之喻,士奇才調尚有愧此言,惟其鮮卑語胡桃油雜伎承恩,失文士之體。本傳又言,‘性疏率,不能廉慎守道,大有受納,豐於財産’各語,則頗肖士奇爲人。至以《修文殿御覽》方士奇之著作,尤爲奇切。《通考·經籍考·御覽》下云:‘珽之行事,小人之尤,言之污口。其所編集獨至今傳世。珽嘗盗《遍略》論衆,今書毋乃盗以爲己功耶?’《遍略》,(梁)徐僧權所爲也。”(《明清史論著集刊·己未詞科録外録》)。
洪亮吉曰:“蘇端明爲上清宫碑改作一事,不敢斥言,作一詩嫁名唐代云:‘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近世朱檢討彝尊因事斥出南書房,亦有一絶云:‘海内文章……’二公意皆有所指,然非二公才望、學殖,亦不敢作此詩也。”(《北江詩話》卷二)
郭則澐曰:“竹垞左官尋復秩,其歸以引疾。”(《十朝詩乘》卷六)
二月自古藤書屋移寓槐市斜街賦詩四首〔一〕(選一)
其三
阿鏐秋去又春殘〔二〕,遠信封題萬里難。不道衰翁無倚著〔三〕,藤花又讓别人看〔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
〔一〕古藤書屋:見前《表弟查二至都過古藤書屋》注〔一〕及所附資料。槐市斜街:清戴璐《滕蔭雜識》:“豐臺賣花者於每月逢三日,至槐市斜街上賣,今土地廟市逢三,則槐市爲上下斜街無疑。”又,清李集《鶴徵録》:“斜街(有)浙江會館……旬有花市,竹垞有‘爲貪花市住斜街’之句,詞語本此。”按:據此,其故寓當在今北京市宣武門外下斜街。
〔二〕阿鏐:竹垞子朱昆田,小字阿鏐。
〔三〕不道:猶不料。倚著:倚托而著實。杜甫《自閬州領妻子却赴蜀山行》詩:“我生無倚著,盡室畏途邊。”仇注:“洙注:‘無倚著,不得地着安土也。’”
〔四〕藤花:“古藤書屋”原有古藤二株,今遷,故曰“又讓别人看”。
【評箋】
林昌彝曰:“林柯亭孝廉問,苕生《題闈中號舍》詩‘合向瓊樓高處去,此中明月讓人看’語,覺甚新穎。余曰:此正偷襲竹垞《古藤書屋移寓槐市斜街》詩末二語‘不道衰翁無倚著,藤花又讓别人看’之意。”(《海天琴思録》卷七)
送樊明府咸修之嘉興〔一〕
仙鳧南發指江關〔二〕,到及梅花點地斑。倚郭千家齊傍水,登樓百里更無山。郊坰近日園亭少〔三〕,旱潦頻年稼穡艱。憑仗賢侯妙爲政〔四〕,不難風景舊時還。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
〔一〕樊咸修:字子章,號慈東,陝西三原人。康熙時進士,除嘉興令。據吴永芳《嘉興府志》:咸修爲政寬猛得宜,民情帖服。明府:漢、魏以來稱太守爲府君。明,賢明;美稱。
〔二〕仙鳧:據《後漢書·王喬傳》:東漢王喬爲葉縣令,每月望朔自縣赴朝不乘車馬,唯見雙鳧飛至。後因喻縣令足迹所至爲仙鳧。唐孟浩然《同張明府碧谿贈答》詩:“仙鳧能作伴,羅襪共凌波。”江關:泛指江鄉。
〔三〕坰:詳前《柳花杏花歌》注〔六〕。
〔四〕侯:古時士大夫間之尊稱。
給事弟雲宅席上觀倒剌四首〔一〕(選一)
其三
杯盤暢舞踏紅綃〔二〕,高下冰瓷燭一條〔三〕。不是羊家張静婉,如何貼地轉纖腰〔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
〔一〕給事:官名,“給事中”之簡稱。清代都察院屬員,諫官。雲:即朱雲,字介垣。倒剌:猶今之雜技,然含有相當音樂舞蹈成分。
〔二〕杯盤:雜技道具。此謂“杯盤舞”。據《宋書·樂志》:“‘槃舞’,漢曲也……皆以七槃爲舞也。(晉)太康中,天下爲‘晉世寧舞’,矜手以接杯柈(通“槃”)反覆之。此則漢世唯有‘柈舞’,而晉加以杯反覆之也。”綃:生絲織成之薄紗、薄絹。
〔三〕冰瓷:未詳。或即“官窰”瓷,《圖書集成·考工典》引《遵生八牋》謂“官窰”瓷:“紋取冰裂。”又宋陳師道《次韻蘇公獨酌試藥玉滑盞》詩:“價重十冰瓷”。細玩詩意,“冰瓷”或係承燭以舞之器。
〔四〕羊家:謂羊侃家。羊侃於南朝梁簡文帝時官至都官尚書、爵鉅平侯。張静婉:《南史·羊侃傳》:“(侃)性豪侈,善音律……姬妾列侍,窮極奢靡……儛人張浄琬腰圍一尺六寸,時人咸推能掌上儛。又有孫荆玉能反腰怗地,銜得席上玉簪。”竹垞詩合張、孫事以用之。
【評箋】
林昌彝曰:“朱竹垞絶句神韻不匱而又出以媕雅,并世罕有其匹。(如)其《給事中弟雲宅席上觀倒剌四首》云……(原詩不録)。”(《海天琴思録》卷八)
燕京郊西雜詠同諸君分賦九首(選二)
黄牛岡〔一〕
亂石侵花當〔二〕,奔沙擁樹根。黄牛岡上月,横笛過前村。
罋山〔三〕
石罋久已徙,青山仍舊名。去都無一舍〔四〕,已覺旅塵清。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〇)。
〔一〕黄牛岡:在北京西南郊與大興府(今北京市大興縣)交界處。
〔二〕花當:花根。當,器物之底部。杜甫《次晚州》詩:“危沙折花當。”仇注:“當,根。”又,《韓非子·外儲説》:“千金之玉巵而無當,可以盛水乎?”
〔三〕罋山: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罋山去阜成門(北京正西城門,今已拆)二十餘里。”相傳明代有老翁在此鑿得石罋,攜去罋中所藏物,留讖曰:“石罋徙,貧帝里。”至嘉靖初,罋不知所在,嗣是民力凋敝。
〔四〕去都:距離都城。舍:三十里爲一舍。《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晉、楚治兵,遇於中原,其辟君三舍。”賈逵云:“三舍九十里也。”(轉引自洪《詁》)
寄題新城王上舍啓深園居十二首〔一〕(選二)
其四 石丈〔二〕
種橘號作奴〔三〕,種花呼作后〔四〕;山礬以爲兄〔五〕,海棠以爲友〔六〕;羅置石丈前,丈應開笑口。
其七 石帆亭〔七〕
我昔鏡湖曲〔八〕,曾對石帆山〔九〕。婀娜層雲外〔一〇〕,迢迢不可攀。何如一片影〔一一〕,移置户庭間。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
〔一〕新城:今山東省桓臺縣。王啓深:王士禛之姪。據王士禛《蠶尾續文》云,其子王啓涑以己意布置園林,名“清遠山居”,賦詩十二首紀事,時人多和之。此詩“啓深”當係“啓涑”之誤。上舍:太學生。
〔二〕石丈:據葉夢得《石林燕語》云:宋米芾愛石,知無爲軍(宋縣名,在今安徽省),見州廨立石甚奇,即命袍笏拜之,世呼爲石丈。
〔三〕橘奴:據《三國志·吴志·孫休傳》引《襄陽記》云:漢丹陽太守李衡於武陵汜洲上,種橘千株,臨終,謂其子曰:“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
〔四〕花后:《羣芳譜》:錢思公嘗曰:“人謂牡丹爲花王,今‘姚’花真可爲王而‘魏’乃后也。”按:“姚黄”、“魏紫”皆牡丹名貴品種,以培育者之姓氏稱之。
〔五〕山礬:宋黄庭堅《戲詠高節亭邊山礬花序》:“江湖南野中有一種小白花,木高數尺,春開極香,野人號爲鄭花。王荆公(安石)嘗欲求此花栽,欲作詩,而陋其名,予請名曰山礬。野人采鄭花葉以染黄,不借礬而成色,故名。”黄庭堅《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爲之作詠》詩:“山礬是弟梅是兄。”
〔六〕海棠友:據都卬《三餘贅筆》宋曾端伯以十花爲十友,其中海棠爲“名友”。
〔七〕石帆亭:清王士禛《池北偶談·自序》云:“(西城别墅)池上有亭,形類畫舫曰石帆者,予暇日與客坐其中,竹樹颯然,池水清澈,可見毛髮,游鯈浮沉往來于寒鑒之中。”
〔八〕鏡湖:在今浙江省紹興市會稽山北麓,修於漢代,湖周三百里,唐宋後圍湖造田,今僅餘城西較寬河道及個别小湖。
〔九〕石帆山:今浙江省海鹽縣山名,屹立海中如張帆然,故名。
〔一〇〕婀娜(ē nuó)句:《樂府詩集》卷四六《懊儂歌》:“長檣鐵鹿子,布帆阿那起。”竹垞詩本此。
〔一一〕一片影:謂石帆山之一片影,即石帆亭。
題沈上舍洞庭移居圖六首〔一〕(選一)
其三
才微歲晚畏譏彈,井社年來欲住難〔二〕;只合全家太湖去〔三〕,免教小吏侮鄉官〔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
〔一〕沈上舍:即沈季友,字客子,嘉興人,太學生。著有《南疑集》。時有移居之意,請人作圖,竹垞題之,詩中頗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之意。
〔二〕井社:猶里社,鄉里。相傳古制八家一井,二十五家爲社。
〔三〕太湖:在江蘇省吴縣西南,别名洞庭。晉左思《吴都賦》:“指包山而爲湖,集洞庭而淹流。”注:“王逸曰:‘太湖在秣陵東,湖中有包山,山中有如石室,俗謂洞庭。’”故詩題曰“洞庭移居”。
〔四〕鄉官:本謂“統一鄉之官”(見《周禮·地官》),此謂罷退鄉居之官。
寄陸侍御隴其〔一〕
主恩先後逐臣還〔二〕,羡爾幽棲泖一灣〔三〕;想得著書風幔底,桂花如霰落秋山〔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
〔一〕陸隴其:原名龍其,字稼書,平湖(今屬浙江省)人。康熙時進士,試四川道監察御史,因請停捐納保舉而罷歸。有《三魚堂集》等書行世。
〔二〕主恩句:竹垞於是年正月再次罷官,故云“先後”。“恩”、“逐”連用,怨諷寓焉。
〔三〕泖(mǎo):謂泖湖,别稱“三泖”,在今上海市金山、松江兩縣間,然大半已淤爲平地。其地清代爲松江府,正與陸所居平湖縣交界。時陸寓泖口。
〔四〕霰(xiàn):俗稱米粒雪,白色不透明之微小冰粒。以其降落具陣發性,故喻桂花之紛落。唐王維《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别》詩:“山中有桂花,莫待花如霰。”
曝書亭偶然作九首〔一〕(選一)
其八
縮版誅茅事偶然〔二〕,修門見説此亭偏〔三〕;須知庾信園雖小〔四〕,詩賦江關獨易傳〔五〕。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五年(一六九六)。
〔一〕曝書亭:據楊蟠《竹垞小志》:亭“在南垞之北,先生詩云‘主人五畝園,曝書亭在北’是也。亭築於康熙丙子(一六九六)夏,短檻虚櫺便於散帙,所謂‘空明無四壁’也。落成後,名公巨儒,咸來游憩。”
〔二〕縮版:束板築牆。即以兩板相夾,中留空隙如牆厚度,復填濕土其間,舂實後撤板,牆乃成。今西北大部農村及内地某些地方尚沿用之,古稱“版築”。《詩·大雅·緜》:“其繩則直,縮版以載。”宋朱熹《集傳》:“縮,束也。載,上下相承也。言以索束版,投土築訖,則升下而上以相承載也。”誅:翦除。舊題屈原《卜居》:“(吾)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
〔三〕修門:整飾其門,語本《韓詩外傳》:“今陳之修門者,衆矣;夫子不爲式,何也?”見説:聽説。
〔四〕庾信:見前《詠古二首》注〔一〕。庾信曾作《小園賦》云:“蝸角蚊睫,又足相容。”此借言“竹垞”之園小。
〔五〕詩賦句:語本杜甫《詠懷古跡》:“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資料】
朱彝尊《著書硯銘》:“北垞南,南垞北,中有曝書亭,空明無四壁。”(《曝書亭集》卷六十一)
吴源達《朱太史竹垞先生曝書亭新成集杜詩》二首,其二:“田園須暫住,曝背竹書光。隔沼連香芰,看題減藥囊。清談見滋味,才格出尋常。野興每難盡,團圓月映牆。”(楊蟠《竹垞小志》卷一)
繆綏武《梅花溪踏春》詞:“池上雙槐柯葉疎,沙隄黄閣此分居。未妨七夕閒行去,看曝亭中萬卷書。”(同上)
薛廷文《梅里雜興》詩:“芰荷香裏酒微酣,小扇輕衫對碧潭;不敢花前題好句,曝書亭在小池南。”(同上)
閨秀吴巽《讀曝書亭詩》:“大雅知誰並,家如未宦窮。遺編今始讀,對字昔爲鄰。池上竹陰舊,垞南蓬葉新。空餘亭子在,不見曝書亭。”(同上)
查慎行《曝書亭集序》:“(竹垞先生)晚歸梅會里,乃合前後所作,手自删定,總八十卷,更名《曝書亭集》。”(康熙五十三年刊《曝書亭集》)
伊湯安《重建曝書亭記》略云:“嘉慶元年(一七九六)學使閣學儀徵阮公(即阮元)案試禾郡,試事畢,議修是亭,亭柱四,易以貞石,使可久;仍懸嚴蓀友中允所書匾,不啻先生在時也。落成之日,乃進斯鄉之人而告之曰:修是亭也,非徒惜名迹之湮没也,非徒爲(竹垞)檢討子孫復祖業也;將以使鄉之人知鄉之有賢士大夫,雖没世而猶當尊且敬如此也;使檢討之子孫知先人之遺書手澤存焉,當守且讀如此也;且以使四方之士聞之,知通經博古述作不朽,潛德久而益光,其興起當如何也!”(《梅里志》卷六)
阮元《百字令·曝書亭落成》詞:“南垞荒矣,問畫船潞水,何人停泊?經卷詩篇零落後,魂夢向誰棲託?把酒能招,披圖相慰,畢竟歸來樂。結成亭子,我今重爲君落。才見五馬行春,雙鳧漾水,攜畫同斟酌,尚有孫枝桐葉在,護爾秋風蓮幕。疊石栽花,引牆圍竹,依舊分林壑。者番題柱,夕陽休礪牛角。”(蔣徵蔚《竹垞小志》卷五)
馮登符《重修曝書亭記》略:“阮公重建曝書亭迄今又三十年矣,亭復圮,四圍短牆無存,荒榛蔓草,過者幾有邱墟之歎。適同年吕君延慶來蒞,余急以請,慨然有重修之役,丁亥冬告成;又贖池北屋三楹爲醧舫,以鄭簠八分(書)懸之……亭中諸景稍稍復之。夫當先生有是亭也,散帙行吟,著書遣日,得優游于閒田舊徑……然而世之高門虎戟數傳焉,草宅之矣;名卉珍木再過焉,薪榷之矣!而斯亭獨巍然無恙,後之人聞風而起,猶將感興替盛衰之故,歷久而不敢廢,豈不以昔之觴詠流連,固嘗讀書起處,栖魂魄於此,千秋之名,身後之事,胥於一亭焉傳之。先生有知神游其中,當有知己之感也,則斯舉也,固先生之所心許者乎?道光丁亥臘月東冶林則徐書。”(《梅里志卷六》)
又:“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年),朱明府緒曾因牆垣俱壞,亭舫半傾,又葺而新之。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吴侍郎存義復於亭南隙地增建祠宇,並摹(竹垞)戴笠小像,勒石立於祠中。”(同上)
漕船
國家歲轉漕〔一〕,每船六百石〔二〕;官艙計所儲,爲斛千二百〔三〕。其初由海運〔四〕,險越虎蛟脊〔五〕;波濤恒簸蕩,日月互跳擲〔六〕;所以造舟時,不復算尋尺〔七〕。入明改從河〔八〕,水次盡置驛〔九〕;不見真州估〔一〇〕,浮江販豆麥。縮之僅得半,滿載未爲窄;安用萬斛寬,邪許百夫役〔一一〕?過閘逆上魚〔一二〕,迎風退飛鷁〔一三〕;臘開徂暑到〔一四〕,久而蟲鼠咋〔一五〕。惟以便輓丁〔一六〕,夫婦得汎宅〔一七〕;南去挾枲絲〔一八〕,北來收果核〔一九〕。誰爲迂緩圖,因循匪朝夕。吾聞琴瑟敝,絃者必更易〔二〇〕;國計在鼎司〔二一〕,何時建良策?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
〔一〕轉漕:運輸糧餉。轉,運輸。《史記·平準書》:“轉漕甚遼遠。”司馬貞《索隱》:“《説文》云:‘漕,水轉穀也。’一云車運曰轉,水運曰漕。”詩中所云,猶今之“南糧北調”。
〔二〕石:重量單位。《漢書·律曆志》上:“三十斤爲鈞,四鈞爲石。”
〔三〕斛(hú):容量單位,古時以十斗爲一斛,南宋後以五斗爲一斛,竹垞用宋制,千二百斛即六百石。
〔四〕初:謂元代。據《元史·食貨志》,海上漕運始於至元二十年(一二八三)。
〔五〕虎蛟:殆亦鯊魚之屬。浙東沿海居民自來稱鯊爲蛟,虎蛟,即虎鯊也。《山海經·南山經》:“禱過之山,……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其狀魚身而蛇尾。”
〔六〕日月句:形容顛簸舟中之感覺。唐韓愈《秋懷詩》:“憂愁費晷景,日月如跳丸。”
〔七〕尋尺:猶今云“尺寸”。尋,古制八尺爲一尋。
〔八〕入明句:元代漕運利用了一部分隋唐運河,如在今山東省臨清、濟寧二縣間開鑿會通河、濟州河,在今北京市、通縣間開鑿通惠河,然因河道時患淺澀,故終元一代漕糧仍以海運爲主。明成祖朱棣永樂九年(一四一一)重開故道,河成暢通,遂罷海運,至清末湮塞(參見《元史·河渠志》、《明史·河渠志》)。
〔九〕水次:水邊。置驛:指濱運河所置縴夫之舍(參見《明史·河渠志》)。
〔一〇〕真州:今江蘇省儀徵縣。宋大中祥符六年(一〇一三)其地鑄宋真宗趙恒像成,因名。估(gu):通“賈”,商人。
〔一一〕邪許(yé hu):象聲詞,勞動號子聲。《淮南子·道應訓》:“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
〔一二〕過閘句:指魚類返回原生地産卵,故逆水回游之生態現象。
〔一三〕鷁(yì):鳥名,如鷺鷁。《漢書·司馬相如傳》:“浮文鷁,揚旌栧。”顔師古注:“鷁,水鳥也,畫其象於船頭。”故指代船隻。
〔一四〕臘:臘月。徂(cú)暑:始暑。《詩·小雅·四月》:“四月維夏,六月徂暑。”毛《箋》:“徂,猶始也。四月立夏矣,至六月乃始盛暑。”
〔一五〕咋(zé):咬。漢東方朔《答客難》:“譬由鼱鼩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也。”
〔一六〕輓丁:謂縴夫。輓,同“挽”。
〔一七〕汎宅:謂以船爲家。《新唐書·張志和傳》:“志和來謁,(顔)真卿以舟敝漏,請更之,志和曰:‘願爲浮家泛宅,往來苕、霅間。’”汎,同“泛”。
〔一八〕枲(xi):麻。《史記·夏紀》:“岱畎絲、枲、鉛、松、怪石。”
〔一九〕核:有核的果實。
〔二〇〕吾聞二句:語本自《漢書·董仲舒傳》:“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爲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代之,乃可理也。”
〔二一〕鼎司:謂三公。鼎三足,因以謂三公如鼎輔君。魏陳琳《爲袁紹檄豫州》:“竊盗鼎司,傾覆重器。”李善注:“鄭《尚書注》曰:‘鼎,三公象也。’”
【評箋】
楊鍾羲曰:“此僅論漕船一事,而包藴宏深,瞻言百里,惜庚子以來,謀國者不解斯義,三復斯篇,益見前人之不可及也。”(《雪橋詩話》)
五雜組九首〔一〕(選二)
其一
五雜組,刺繡文〔二〕。往復還,金車輪。不得已,見貴人。
其五
五雜組,鳳尾羅〔三〕。往復還,機中梭。不得已,勞者歌。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依《曝書亭集》編年,疑有誤,參李批。
〔一〕五雜組:古樂府名,雜體曲,無作者姓名,原無題,後即以首句爲篇名。“組”,或作“俎”。宋范成大《石湖集》卷十一《五雜組》序曰:“古樂府有《五雜組》……殆酒令,孔平仲最愛作此,以爲詩戲。”
〔二〕文:五彩交錯之花紋。《易·繫辭》:“物相雜,故曰文。”又,《史記·貨殖列傳》:“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貧者之資也。”
〔三〕鳳尾羅:即鳳文羅,其文以鳳爲圖案。唐李商隱《無題》詩:“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附録】
李富孫曰:“集中擬古樂府諸篇,皆少年時作,至丙申(一六五六)以後不復見,此卷(十七卷)末忽附《五雜組》九首,當是刊集時,以删去之稿妄攙入耳。”(手批《曝書亭詩》)
桐廬雨泊〔一〕
桐江生薄寒〔二〕,急雨晚淋漉〔三〕。炊煙起山家,化作雲覆屋。居人寂無喧,一氣沉嶺腹〔四〕。白鷺忽飛翻,讓我沙際宿。
【注釋】
本文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一六九八)。
〔一〕桐廬:地名。今屬浙江省。
〔二〕桐江:水名,在桐廬縣境。即錢塘江中游自嚴州至桐廬一段之别稱。
〔三〕淋漉:雨水流滴貌。晉葛洪《抱朴子》:“甘露淋漉以霄降,嘉穗婀娜而盈箱。”
〔四〕一氣:謂渾然一體之氣。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嶺腹:山腰。唐李世民《詠雨》:“低飛昏嶺腹,斜足灑巖阿。”
竹崎關〔一〕
溪漁樹底輸税〔二〕,關吏津頭算緡〔三〕;縱有僧樓藥院〔四〕,日長吟眺何人?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一六九八)。
〔一〕竹崎關:《嘉慶一統志》:關在侯官縣(今福建省福州市)西北六十里濱江,明正統六年(一四四一)置巡司榷税。
〔二〕溪漁:溪上漁人。按,溪魚幾何,尚需輸税,諷意寓焉。
〔三〕緡:穿錢所用之繩,因即借代指錢。此謂税款。
〔四〕藥院:唐錢起《仲春宴王補闕城東小池》詩:“王孫興至幽尋好,芳春春深景氣和;藥院愛隨流水入,山齋喜與白雲過。”藥,或指芍藥。
閩中海物雜詠七首(選一)
珠蚶〔一〕
海物多充庖,珠蚶亦配酒;取禍自有胎〔二〕,不在深閉口〔三〕。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七年(一六九八)。
〔一〕珠蚶(hān):産珠之蚶。蚶,瓣鰓動物,形似蚌,貝殼紋路如瓦楞。肉鮮美,可食。
〔二〕取禍句:意謂蚶蚌之所以被人取剖,是因爲它孕育了珍珠。胎,指珍珠。漢揚雄《羽獵賦》:“剖明月之珠胎。”又,唐高適《和賀蘭判官望北海》詩:“日出見魚目,月圓知蚌胎。”
〔三〕閉口:晉傅玄《口銘》:“禍從口出。”此反其意而用之。
羅浮蝴蝶歌近體四首〔一〕(選一)
其一
攜來桕葉綴莎蟲〔二〕,物候初温五月風〔三〕。幺鳳忽然看倒掛〔四〕,仙蠶深恨不同功〔五〕。粉香弄玉匀塗後〔六〕,裙色麻姑想像中〔七〕。離合神光終莫定〔八〕,畫圖誰信小滕工〔九〕。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
〔一〕羅浮:廣東省山名。詳見前《喜羅浮屈五過訪》注〔一〕。按:《曝書亭集》此詩原題爲《又近體四首》。“又”者,以前有古風一首題爲《羅浮蝴蝶歌》,本集未收,爲醒目計,改稱今題。
〔二〕攜來:指自吴江徐虹亭處攜來,亦或云徐自粤攜來,詳見附録〔資料〕。桕(jiù):烏桕,落葉喬木,種子多脂肪,以烏喜其實而名。又,原注:“蝶繭多懸烏桕葉底。”莎蟲:又稱“莎鷄”,即“紡織娘”。《詩·豳風·七月》:“六月莎鷄振羽。”
〔三〕物候:氣候。原注:“蝶以五月朔破繭出。”
〔四〕幺(yāo)鳳:鳥名,羽毛五色,形狀如傳説中之鳳鳥,而體型較小,故名。倒掛:鳥名。宋蘇軾《松風亭下梅花盛開》詩:“蓬萊宫中花鳥使,緑衣倒掛扶桑暾。”宋朱彧《萍洲可談》:“海南諸國有倒掛雀,尾羽備五色,狀似鸚鵡,形小如雀,夜則倒懸其身……東坡《梅》詞云:‘倒掛緑毛幺鳳’,蓋此鳥也。”按:竹垞此詩咏蝶,據其形容,當爲“鳳蝶”一類。
〔五〕仙蠶句:謂其絲、繭之精美,使仙蠶以不與同功爲憾。同功,共同製作。二蠶共作一繭稱同功繭,其絲稱同功緜。晉楊方《合歡詩》:“寢共織成被,絮用同功緜。”
〔六〕粉香句:晉崔豹《古今注》云:蕭史與秦穆公鍊飛雪丹,第一轉與弄玉(穆公女,蕭史妻)塗之。竹垞用之以喻蝶粉之美。
〔七〕裙色句:傳説彩蝶爲仙女麻姑之裙所化,羅浮山有麻姑峯,詩切其地其事。
〔八〕離合神光:語本三國魏曹植《洛神賦》:“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徬徨。神光離合,乍陰乍晴。”此喻蝶之光彩陸離,飄忽隱現。
〔九〕畫圖句:原注云:“《蛺蝶圖》滕王元嬰子湛然所畫。”
【資料】
朱彝尊《書羅浮蝴蝶歌卷後》:“《爾雅》不釋蝶名,六朝文士不作蝶賦,蝶亦不幸矣;其後滕王湛然畫蝶,下及菜花子、村裏來皆爲調鉛殺粉,臨川謝無逸咏蝶多至三百首,蝶又未嘗無知己也。崇禎間,長山王君蚪生知如臯縣事,酷愛蝶,縣民有犯者,籠蝶輸君輒免,暇登廨宇高處放之,以爲笑樂;惜其未見羅浮鳳子,使知增城、博羅二縣,致羅浮蝶繭千百,縱之萬花谷中,不更愉快乎?里中戴君索予父子書《羅浮蝶歌》,漫綴於後。”(《曝書亭集》卷五十三)
朱稻孫《中村詩草序》:“歲在著雍攝提格(一六九九)冬,吴江徐先生虹亭歸自南粤,扁舟訪先大父於小長蘆,持贈羅浮蝴蝶繭一,懸之帳中。明年夏四月,破蛹出蝶,神光陸離,五彩錯雜。籠以白藤笈,飼以黄葵花,經旬放之,栩栩庭院間。先大父暨先君子(指朱昆田)賦長歌紀異,因以屬中村先生繪圖並詩以傳,一時稱爲佳話。”
盛百二曰:“昔朱檢討自嶺南歸羅浮蝴蝶,與里中人爲蝴蝶詩會;後羅浮蝴蝶忽見於曝書亭深樹中,稼翁(即朱稻孫)首步檢討近體四首爲倡,和者亦數十人,爲後蝴蝶詩會。”(《柚堂文存》,轉録自《梅里志》)
楊鍾羲曰:“翁覃谿(即翁方綱)謂在粤東親見此蝶(指羅浮蝴蝶),以二月朔破繭出,不聞五月;《粤志》亦言聞雷則出,與二月驚蟄相合,疑竹垞‘物候初温五月風’之非。朱稻村《中村詩草序》云‘……明年四月,破蛹出蝶’,故西畯(即朱昆田)後一首云:‘豈意黄梅天,破繭忽飛起。’蓋竹垞所得偶以五月出繭,故兩詩特爲拈出。竹垞詩云:‘衰年再見真難得,異物初生也不齊。’(本集未選),其語尤爲明瞭,固可不必致疑。”(《雪橋詩話》卷三)
送窮日作〔一〕
吾家五窮鬼〔二〕,四世推不去〔三〕;今晨縛車船〔四〕,送往河隄住〔五〕。水萍風中絮,散作千百身;勿使天壤間,乃有石季倫〔六〕。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九年(一七〇〇)。
〔一〕送窮日:農曆正月之最後一日,舊爲送窮日(參見前《表弟查二至都》詩注〔八〕)。
〔二〕五窮鬼:唐韓愈《送窮文》中列舉五窮鬼爲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
〔三〕四世:指朱國祚以迄竹垞四代人。
〔四〕縛車船:韓愈《送窮文》:“結柳作車,縛草爲船。”謂使窮鬼乘之而去。
〔五〕住:《廣韻》、《平水韻》注音:“持遇切”,音近“去”,故可與“四世推不去”叶韻。今吴、楚、粤等地,“住”之韻母仍爲“ü”。
〔六〕乃:僅。石季倫:晉石崇字。崇仕晉爲散騎常侍,荆州刺史,遷衛尉,以使客航海致富,生活奢靡。
春日南垞雜詩七首〔一〕(選一)
其七
移種盆松六尺强,欲當車蓋蔽斜陽〔二〕;不知黛色成陰日〔三〕,此地何人結草堂〔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九年(一七〇〇)。
〔一〕南垞:竹垞有南、北垞之分,荷花池之南稱南垞,曝書亭、茭池等在焉。
〔二〕車蓋:語本杜甫《病柏》詩:“有柏生崇岡,童童狀車蓋。”仇注:“《蜀志》:‘先主舍東南角籬上,有桑樹高五丈,遥望見童童如小車蓋。’”按:竹垞時年七十有一,妻亡子喪,晚景淒凉,故詩有“斜陽”之用,“何人”之詢。數歲之後,遂亦謝世。
〔三〕黛色:指代松樹。杜甫《古柏行》詩:“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
〔四〕此地句:竹垞逝後,地生荆榛,嘉慶元年楊蟠等編《竹垞小志》時,“南垞僅茭池一勺,枯柳數株而已”,“盆松”殆未成蔭,“草堂”更無“人結”,其荒涼可知。
近來二首〔一〕(選一)
其二
近來論詩專序爵〔二〕,不及歸田七品官;直待書坊有陳起〔三〕,江湖諸集庶齊刊〔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三十九年(一七〇〇)。
〔一〕近來:即以詩之首二字爲題。
〔二〕序:依次排列。《詩·大雅·行葦》:“序賓以賢。”
〔三〕陳起:南宋寶慶年間《一二二五—一二二七》之錢塘書賈,字宗之,能詩。時權相史彌遠弄柄,正人才子散落江湖,起多與之善,爲刻《江湖小集》九十五卷,《後集》二十四卷,收作者九十五家,南宋詩作多賴以保存,江湖派因以得名。
〔四〕江湖:謂《江湖集》,亦指江湖隱逸之士,包含竹垞在内。庶:幾乎。
【評箋】
楊鍾羲曰:“魏寬(惟度)多財而好事,曾刻詩(選百家),而不及秀水朱氏,竹垞詩:‘近來論詩……’爲惟度發也。自來選本或尊重名位,或專爲交游結納,竹垞《答徐辛齋求爲荆山中丞表墓》詩:‘昔人重碑版,諭文不論爵。後來世俗愚,但取官顯爍。縱然頭銜長,往往詞冗弱。鉅公即能之,亦復多僞託。誰歟辨真贋,止解速鐫鑿。遂令賢達人,罕載金石略。’(見《曝書亭集》卷十六)尤爲砭俗良箴。”(《雪橋詩話》四集卷三)
八日汪上舍日祺招同諸公夜泛五首〔一〕(選一)
其四
蠟燈何處送歸艎〔二〕,一道萍開燕尾香;寄語紅窗休度曲〔三〕,隔船回顧有周郎〔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四十年(一七〇一)。
〔一〕八日:指農曆三月八日。據《曝書亭集》卷二十,此詩前二首爲《上巳後三日……》,“上巳”,或爲三月第一個“巳”日,或即三月初三,故此詩當爲三月初八;又毛奇齡《西河詩話》:“康熙四十年三月,予同朱竹垞諸子過(西)湖上作三日遊。”與此組詩其二云“湘湖遺老舊清狂”相印證,則爲三月八日無疑。汪日祺:字無已,杭州人。
〔二〕艎(huáng):即艅(yú)艎,大艦名。晉郭璞《江賦》:“漂飛雲,運艅艎。”
〔三〕度曲:按曲譜演奏或歌唱。漢張衡《西京賦》:“度曲未終,雲起雪飛。”紅窗:借代指紅窗中人。
〔四〕周郎:即周瑜。《三國志·吴志·周瑜傳》:“瑜少精意於音樂,雖三爵之後,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謡曰:‘曲有誤,周郎顧。’”詩中指周崧(詳〔評箋〕)。
【評箋】
《雲蠖齋詩話》云:“周崧(層巖)往來崑山,諳曉音律……竹垞先生有‘寄語紅窗休度曲,隔船回顧有周郎’,前輩使事之切,非僅以姓氏之偶合也。”(轉録自陶元藻《全浙詩話》卷四十二)
雜詩二十首(選二)
其十五
衡必錙銖争〔一〕,錢必子母權〔二〕。佳李鑽及核〔三〕,曲防遏其泉〔四〕。不屑一毛拔〔五〕,而況千金捐?舉世皆楊朱〔六〕,方思墨翟賢〔七〕。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四十一年(一七〇二)。
〔一〕衡:衡器,即秤。錙銖(zi zhu):皆爲古代極微之重量單位。《漢書·律曆志》:“二十四銖爲(一)兩,十六兩爲斤。”《説文·金部》:“錙,六銖也。”
〔二〕子母錢:大小錢,重者爲母錢,輕者爲子錢。《漢書·食貨志》引《國語·周語》下:“周景公時患錢輕,將更鑄大錢,單穆公曰:‘不可。古者天降災戾,於是乎量資幣,權輕重,以救民。民患輕,則爲之作重幣以行之,於是有母權子而行,民皆得焉。’”唐顔師古注:“應劭曰:‘母,重也,其大倍,故爲母也。子,輕也,其輕少半,故爲子也。民患幣之輕而物貴,爲重幣以平之,權時而行,以廢其輕。故曰母權子,言重權輕也。民皆得者,本末有無皆得其利也。’孟康曰:‘重爲母,輕爲子,若市八十錢物,以母當五十,以子三十續之。’”權:均平,權衡。詩謂權衡子母錢换算相抵否。後世有用以指本金利息者。
〔三〕佳李句:語出《晉書·王戎傳》:王戎性慳吝,家有好李,售之恐人得其種,恒鑽其核而市。
〔四〕曲防句:遍設堤防,遏止水泉,利己而禍鄰國、鄰地。《孟子·告子》下:“無曲防,無遏糴,無封而不告。”宋朱熹《集注》:“無曲防,不得曲爲隄防,壅水激水,以專小利,病鄰國也。”清焦循謂曲設防堤,以障遏水泉,使鄰國受水旱之災(見《孟子正義》)。曲,副詞,有“無不”、“遍”之義(此從楊伯峻先生説)。
〔五〕不屑句:《孟子·盡心》上:“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又《列子·楊朱》:“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爲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爲之乎?’楊子弗應。”
〔六〕楊朱:戰國時魏人,字子居,又稱楊子、陽子、陽生。前於孟軻,後於墨翟。其説重在愛己,不以物累。著述不傳,散見於《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中,《列子》有《楊朱篇》,不盡可信。
〔七〕墨翟(dí):春秋、戰國之際思想家。魯國人(一説宋國人),曾爲宋國大夫,死於楚國。主張兼愛、非攻、尚賢、尚同,並身體力行。有《墨子》行世,現存五十三篇,其書舊以爲翟撰,其實多爲弟子或再傳弟子記述其言行集録。
【評箋】
林昌彝曰:“今世士大夫病在視己太重,視人太輕,妻子而外,兄弟皆路人也,何論朋友!朱竹垞慨世道之衰,其《雜詩》有:‘衡必錙銖争……方思墨翟賢。’然此詩却不必楊朱輩讀之,彼固不解一句,不識一字也。”(《射鷹樓詩話》卷十)
其二十
男兒一墮地,弧矢射四方〔一〕。家有驥千里〔二〕,豈戀苗藿場〔三〕?威鳳鳴啾啾〔四〕,千仞肆翱翔。覽輝一以下〔五〕,百鳥生儀光。圈牢有養物〔六〕,毛鬣分柔剛〔七〕;留以施刀俎,逸欲終見殃〔八〕。駛景洵易馳〔九〕,安樂不可常;奈何當盛年,白晝處帷房〔一〇〕。
【注釋】
〔一〕弧矢:《禮記·内則》:“子生,男子設弧於門左。……國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射四方:謂志在四方。朱熹《次韻擇之進賢道中漫成》詩:“豈知男子桑蓬志,萬里東西不作難。”
〔二〕驥千里:即千里驥,喻英俊有爲之青少年。三國魏曹植《與吴季重書》:“家有千里驥而不珍焉。”又,《藝文類聚》卷二二引《青州先賢傳》:“陳仲舉(蕃)昂昂如千里驥。”
〔三〕藿:豆葉。《詩·小雅·白駒》:“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皎皎白駒,食我場藿,縶之維之,以永今夕。”朱熹《集傳》:“場,圃也。縶,絆其足。維,繫其靷也。永,久也。……託以其所乘之駒食我場苗而縶維之,庶幾以永今朝,使其人得以於此逍遥而不去。”故竹垞詩云“豈戀”。
〔四〕威鳳:古人以爲鳳有威儀,故稱。後以喻才能品德高尚之人。杜甫《晦日尋崔戢李封》詩:“威鳳高其翔,長鯨吞九州。”
〔五〕千仞二句:語本漢賈誼《弔屈原賦》:“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
〔六〕圈牢句:語本曹植《求自試表》:“虚荷上位,而忝重禄,禽息鳥視,終於白首,此徒圈牢之養物,非臣之所志也。”
〔七〕柔:指柔毛,古指供祭祀用之肥羊。《禮記·曲禮》:“凡祭宗廟之禮……羊曰柔毛。”《疏》:“若羊肥,則毛細而柔弱。”剛:硬毛。《禮記·曲禮》:“凡祭宗廟之禮,……豕曰剛鬣。”《疏》:“豕肥則毛鬣剛大也。”
〔八〕逸:閑逸安樂。欲:同“慾”。見殃:猶遭殃。
〔九〕駛景:猶“時光”。景,亮光,日光,因以代日。古謂羲和爲御日之神,“駛景”即羲和所駛之日。《樂府詩集》所載《晉白紵舞歌詩》:“羲和駛景逝不停,春露未晞嚴霜零。”韓愈《城南聯句》:“哀匏蹙駛景。”洵:確實。
〔一〇〕奈何二句:語本曹植《美女篇》詩:“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歎。”帷房,婦女居住的内室。
齋中讀書十二首〔一〕(選一)
其十一
詩篇雖小技〔二〕,其源本經史;必也萬卷儲〔三〕,始足供驅使。别材非關學〔四〕,嚴叟不曉事〔五〕;顧令空疎人〔六〕,著録多弟子〔七〕。開口效楊陸〔八〕,唐音總不齒。吾觀趙宋來,諸家匪一體〔九〕:東都導其源〔一〇〕,南渡逸其軌〔一一〕;紛紛流派别〔一二〕,往往近粗鄙。羣公皆賢豪,豈盡昧厥旨〔一三〕;良由陳言衆〔一四〕,蹈襲乃深恥。云何今也愚,惟踐形迹似?譬諸蔗甘〔一五〕,舍漿噉渣滓〔一六〕!斯言勿用笑,庶無乖義始〔一七〕。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四十三年(一七〇四)。
〔一〕齋中讀書:與謝靈運詩題全同,但謝詩旨在抒情,竹垞意在論學,或受杜甫《解悶十二首》影響。組詩涉及面較廣(見《評箋》),此首論詩,體現其創作論之主要觀點,以今觀之,創作“其源本經史”,顯係本末倒置;竹垞此詩意在“匡正”宋詩之“粗鄙”、竟陵之“空疏”,標榜“深恥”“蹈襲”“陳言”,指摘雖攻其一點,然讀此或可廓清竹垞詩宗宋之論(如洪亮吉)。
〔二〕詩篇句:語本杜甫《貽華陽柳少府》詩:“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爲尊。”
〔三〕萬卷儲: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此從中化出。
〔四〕别材句:清嚴羽《滄浪詩話》曰:“夫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
〔五〕嚴叟:指嚴羽,宋邵武(今福建省邵武縣一帶)人,字儀卿。丹丘,號滄浪逋客。著有《滄浪集》。其《滄浪詩話》推崇盛唐,反對宋詩議論化、散文化傾向,强調妙悟、興趣,以不涉理路,不落言詮爲上乘。對明代七子與竟陵派,對清代王士禛等的詩論、創作皆有影響。
〔六〕顧:乃。令:使。空疎人:空放粗略之輩,此指竟陵派。朱彝尊《静志居詩話·譚元春》云:“其意不讀一卷書,便可臻於作者。”
〔七〕著録:記載(姓名)於簿籍。《後漢書·張興傳》:“(興)既而聲稱著聞,弟子自遠至者,著録且萬人。”李賢注:“著於籍録。”
〔八〕楊:謂楊萬里,南宋著名詩人,與陸游等並稱南宋四大家,著有《誠齋集》。詩以自然平易稱,竟陵派與之相近。陸:謂陸游,陸詩藝術上宗白居易,與竟陵派所宗相同。
〔九〕諸家句:一般認爲宋詩有西崑體(楊億、劉筠、錢惟演等)、元祐體(蘇軾、黄庭堅、陳師道)等。嚴羽認爲尚有山谷(黄庭堅)、後山(陳師道)、荆公(王安石)、簡齋(陳與義)、誠齋(楊萬里)諸體。
〔一〇〕東都:謂北宋首都開封。五代時後晉遷都汴州,改汴州爲開封府,建號東京,歷後漢、後周至北宋未改,東京亦稱東都。竹垞詩謂北宋開一代詩風,即蘇、黄自出己意,一變唐風。
〔一一〕逸其軌:謂南宋出現崇尚唐詩之風(如永嘉四靈、江湖詩派等),逸出北宋之軌(見《滄浪詩話·詩辯》)。
〔一二〕流派:據“導其源”、“逸其軌”之説,當指唐詩與宋詩之分野,恐非云宋詩諸流派(如江西詩派、江湖派等)。
〔一三〕厥:其,指詩。
〔一四〕良:確實。
〔一五〕(lè):蘿,香菜。按:“蔗”殊費解,或以爲通“荔”字,即荔枝。參楊樹達《釋力劦》(《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卷一)。
〔一六〕噉(dàn):食。
〔一七〕庶:庶幾,表示希望之詞。無:通“勿”。乖:違背。義始:謂詩之本義原始,即本旨。《詩大序》云,詩有六義,即風、賦、比、興、雅、頌。“始”,鄭玄以爲風、小雅、大雅、頌爲王道興衰之所由始,故稱四始(見陳奂《詩毛氏傳疏》)。
【評箋】
胡薇元曰:“竹垞無所不能,而經史熟,《(齋中)讀書十二首》其最也。此十二首爲竹垞全集之冠,亦爲清朝三百年之冠。第一、二首辯太極圖説之僞;第三首言《書》序實孔子之作,林之奇之説不可信,猶《詩》小序爲孔門之微言;第四首言皇極經世五行去金木之非;第五首申鄭樵廢《詩》小序之罪,與王魯齋芟(《詩》)鄭、衛(風)之妄;第六首直攻朱熹誤從鄭樵説,以鄭、衛(風)列淫奔之非,字字斧鉞,樵、熹有知,亦當愧死;七首言胡氏《春秋》以夏冠周之訛;……十首,十一、二首論嚴羽、鍾惺爲亡國之音,此無異昌黎之衛道,是故秀水之詩,直紹昌黎。”(《夢痕館詩話》卷四)
林昌彝曰:“朱竹垞《齋中讀書》詩云:‘詩篇雖小技……庶無乖義始。’垞翁詩得作者之旨,真知言哉!”(《射鷹樓詩話》卷五)
楊鍾羲曰:“金衍宗序沈雙湖司勳《頤綵堂詩》謂:‘司勳詩爲錢心梧勘定……心梧請自嚴滄浪論詩曰“妙悟”、曰“入神”,後人不喻神悟所由致,輒曰詩以道性情,何必博聞?於是率臆點筆,空疏鄙陋之不免,而曰吾性情存焉爾。此竹垞檢討所深斥也。吾觀嚴氏之説:謂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是雖嚴氏又何能廢書。檢討自言所得曰:予中年好鈔書,通籍以後,集史館所儲,京師學大夫所藏,必借録之;歸田以後,鈔書愈力,暇輒瀏覽,恒資以爲詩材,於是緣情體物,不復若少時之隘。吾郡前輩言詩多宗竹垞,此雖序頤綵堂一家之詩,而詩家便易疏蕪之習,亦庶乎知所挽矣。’”(《雪橋詩話》續六卷)
張宗祥曰:“(朱竹垞及)浙派之爲詩,實在矯明之幣,夫明之宗唐,但求詞句之相似(按:即竹垞詩曰:“云何今也愚,惟踐形迹似。”),不思情理之難通,可議之處多矣;其下則鄙險不復成詩,矯之誠是也。”(《清代文學》)
徐世昌曰:“《齋中讀書十二首》足見先生爲學宗旨,故備録之。”(《晚晴簃詩滙》)
花津圃人曰:“朱太史竹垞截取(嚴滄浪)‘詩有别才,非關書也’二句,爲滄浪罪案,其下語氣未了,如墮渺茫,(按:嚴尚云:“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太史尚爾,信夫持論之難。愚録《詩話》三卷,悉準原文,……若割裂句意,重誣昔人,吾則何敢!”(《帶經堂詩話纂例》)
【附録】
林昌彝曰:“朱錫鬯先生《静志居詩話》論閩縣徐興公()詩云:‘嚴儀卿論詩,謂“詩有别才,非關學也”,其言似是而實非,不學牆面,焉能作詩?自公安、竟陵派行空疏者得以藉口。果爾則少陵何苦讀書破萬卷乎?興公藏書甚富,近已散佚,予嘗見其遺籍,大半點墨施鉛,或題其端,或跋其尾,好學若是,故其詩典雅清穩,屏去浮淺俚之習,與惟和(即徐熥)足稱二難。以此知興、觀、羣、怨,必學者而後工,今有(原遺“有”字據《詩話》補)稱詩者,問以《七略》、“四部”,茫然如墮雲霧,顧好坐壇坫説詩,其亦不自量矣!’”(《射鷹樓詩話》卷六)
玉帶生歌 并序〔一〕
玉帶生,文信國所遺硯也〔二〕。予見之吴下〔三〕,既摹其銘而裝池之〔四〕,且爲之歌曰:
玉帶生,吾語汝。汝産自端州〔五〕,汝來自横浦〔六〕。幸免事降表〔七〕,僉名謝道清〔八〕,亦不識大都承旨趙孟頫〔九〕。能令信公喜〔一〇〕,辟汝置幕府。當年文墨賓,代汝一一數:參軍誰?謝臯羽〔一一〕;寮佐誰?鄧中甫〔一二〕;弟子誰?王炎午〔一三〕。獨汝形軀短小,風貌樸古;步不能趨,口不能語;既無鸜之、鵒之活眼睛〔一四〕,兼少犀紋、彪紋好眉嫵〔一五〕;賴有忠信存,波濤孰敢侮〔一六〕!是時丞相氣尚豪,可憐一舟之外無尺土〔一七〕,共汝草檄飛書意良苦。四十四字銘厥背〔一八〕,愛汝心堅剛不吐〔一九〕。自從轉戰屢喪師,天之所壞不可支〔二〇〕。驚心柴市日〔二一〕,慷慨且誦臨終詩〔二二〕,疾風蓬勃揚沙時〔二三〕。傳有十義士〔二四〕,表以石塔藏公尸〔二五〕。生也亡命何所之?或云西臺上〔二六〕,晞髮一叟涕漣洏〔二七〕;手擊竹如意;生時亦相隨。冬青成陰陵骨朽〔二八〕,百年蹤跡人莫知。會稽張思廉〔二九〕,逢生賦長句:抱遺老人閣筆看〔三〇〕,七客寮中敢怒〔三一〕。吾今遇汝滄浪亭〔三二〕,漆匣初開紫衣露〔三三〕。海桑陵谷又經三百秋〔三四〕,以手摩挱尚如故。洗汝池上之寒泉,漂汝林端之霏霧。俾汝長留天地間〔三五〕,墨花恣灑鵝毛素〔三六〕。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四十四年(一七〇五)。
〔一〕玉帶生:宋文天祥所用端硯,文殉國後,歸屬謝翱。翱卒,歸楊維楨。以硯有白紋如玉帶,擬之以人,稱玉帶生;楊使門生張憲作《玉帶生歌》。至清代,硯歸商邱人宋犖,竹垞得以觀之,後追作是詩(餘詳《附録》)。
〔二〕文信國:即文天祥。宋端宗趙昰即位於福州,拜爲右丞相,封信國公。
〔三〕吴下:指今蘇州市。語出“吴下阿蒙”(見《三國志·吴志·吕蒙傳》注)。下,古人每稱“此處”曰“下”,如“洛下”,即所在之洛陽。
〔四〕其銘:原銘爲:“紫之衣兮緜緜,玉之帶兮磷磷;中之藏兮淵淵,外之澤兮日宣。於乎!磨爾心之堅兮,壽吾文之傳兮。廬陵文天祥造。”裝池:即裝潢。裝,即裱;池,即鑲邊。《通雅·器用》:“秘閣初爲太宗藏書之府,并以黄綾裝潢,謂之太清本。潢,猶池也。外加緣則内爲池,裝成卷册,謂之裝潢,即表背也。”
〔五〕端州:在今廣東省高要縣一帶,境東南有端溪,産硯石,所製端硯,爲世所重。
〔六〕横浦:關名,秦置,在廣東、江西交界之大庾嶺上,約相當於今之小梅關。
〔七〕事降表:謂用于降表。事,從事。
〔八〕僉:同“簽”。謝道清:高層雲《改蟲齋筆疏》:“元之平宗也,降表僉謝后(宋理宗之妻)名,汪元量詩‘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僉名謝道清’是也。”
〔九〕大都:元朝首都,故址在今北京市,東西同今之内城,南至長安街,北至安定門外土城。趙孟頫(fu):字子昂,宋宗室,宋亡後,受徵召爲元翰林學士承旨。按:以上兩句以硯之“幸免”、“不識”,言皇后、宗室之苟且偷生,信國却以身殉國。
〔一〇〕能令句:語本南朝宋劉義慶《世説新語·寵禮》:“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故下文有“置幕府”、“形軀短小”語。
〔一一〕謝臯羽:謝翱之字。翱,長溪(今福建省霞浦縣南)人,文天祥開府延平(今福建省南平市)時辟爲諮事參軍。
〔一二〕寮佐:官佐屬吏。鄧中甫:鄧剡之字,廬陵(今江西省吉安縣)人,宋末舉進士,爲文天祥贊畫,臨安破後入粤,妻子十二口均遭焚死,單身隨駕赴閩,端宗拜爲禮部尚書。宋亡,投海未死,被俘不屈,以病釋。文天祥殉難,爲撰《督府忠義傳》。
〔一三〕王炎午:字鼎翁,安福(今江西省縣名)人。宋末上舍生。文天祥被執經過青原山,炎午曾作生祭文贈之。及聞天祥遇害,因大慟,復爲文遥祭之。生祭文自稱“弟子員”。
〔一四〕鸜鵒(qú yù):鳥名,俗稱八哥。“鸜之鵒之”句法本《左傳·昭公二十五年》:“鸜之鵒之,公出辱之。”“鸜鵒眼”,謂石上之圓形斑點,有如鸜鵒之眼。宋蘇易簡《文房四譜》:“端溪石爲硯至妙……其貯水處有白、赤、黄色點者,世謂之‘鴝鵒眼’。”又,歐陽修《硯譜》:“端石出端溪,有鸜鵒眼者爲貴。”
〔一五〕犀紋、彪紋:元曹紹《歙硯説》:安徽歙縣羅紋山所産硯石,石上有紋,成眉形,短而簇者如犀紋,長而闊者如虎紋(即竹垞所云“彪”紋),二者“最爲精絶”。
〔一六〕賴有二句:事本《孔子家語·致思》:孔子自衛返魯,見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不能過,適一丈夫欲濟,止之不聽,竟渡。問之,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措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以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也。”竹垞詩以硯之貯水喻文天祥人品。又,唐高適《送柴司户充劉鄉判官之嶺外》詩:“風霜驅瘴癘,忠信涉波濤。”
〔一七〕可憐句:南宋末文天祥擁昰、昺二帝,國土盡失,二帝先後居於舟中,後皆死於海。
〔一八〕厥:其,此謂“汝”。
〔一九〕剛不吐:喻不畏强暴。語本《詩·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彊禦。”
〔二〇〕壞:使之衰敗。《左傳·定公元年》:“天之所壞不可支也。”按:此説顯係“天數”觀念。
〔二一〕柴市:文天祥就義處,其地疑即今北京市宣武門外菜市口(一説爲菜市口西之柴炭市,參見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及孫承澤《天府廣記》)。
〔二二〕臨終詩:據《宋史·文天祥傳》:文天祥遇難後,妻收其遺體,衣帶中有贊曰:“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明趙弼《文信公傳》云:“臨刑,公問,孰南面?或指之,即向南再拜,索紙筆書詩,云:‘昔年單舸走維揚,萬死逃生輔宋皇;天地不容興社稷,邦家無主失忠良。神歸嵩岳風雷變,氣吐煙雲草樹荒;南望九原何處是,塵沙黯淡路茫茫。’”
〔二三〕疾風句:據趙弼《文信公傳》及元劉岳申《文丞相傳》:文天祥殉難時,是日“大風揚沙,天地晝晦”,咫尺不辨人。
〔二四〕十義士:據劉岳申《文丞相傳》及《帝京景物略》載:江南十義士舁公藁葬都城小南門外。
〔二五〕表以石塔:以石塔爲表記。
〔二六〕西臺:在浙江省桐廬縣富春山上。公元一一九〇年,宋遺民謝翱於此弔祭文天祥,其《登西臺慟哭記》中云:“登西臺設主於荒亭隅,再拜跪伏祝畢,號而慟者三,復再拜起……乃以竹如意擊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極?暮歸來兮,關山黑化爲朱鳥兮,有咮焉食!’歌闕,竹石俱碎。”
〔二七〕晞髮:披髮使乾。屈原《九歌·少司命》:“與女沐兮咸池,晞女髮兮陽之阿。”謝翱慕屈原爲人,自號晞髮子,其文集亦名“晞髮”。漣洏(ér):垂淚貌。王粲《贈蔡子篤》詩:“中心孔悼,涕淚漣洏。”
〔二八〕冬青句:據元陶宗儀《輟耕録》及《浙江通志》載,元初,欲掘南宋諸帝陵墓,遺民唐珏以僞骨易真,葬之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天章寺前,各爲一函,植冬青爲志。或云宋太學生林德陽故爲丐者,賄掘陵者得高宗、孝宗骨,葬之嘉興。
〔二九〕張思廉:張憲之字,所賦詩見〔附録〕。
〔三〇〕抱遺老人:元代詩人楊維楨自呼抱遺老人。
〔三一〕七客寮:楊維楨曾得古劍、琴、胡琴、管、秦甕、玉帶硯各一,闢一室居六者,己常燕居其中,名其室曰“七客之寮”(見楊維楨《七客寮志》)。寮,僧舍,後通稱小屋爲寮。(ào):《集韻》:“咋,犬多聲。”此謂嗔怒,言其在寮中不尋常,猶有桀傲之氣。
〔三二〕滄浪亭:在今江蘇省蘇州市。原爲錢氏廣陵王元璙别圃,宋蘇舜欽得之,築亭曰滄浪,並作《滄浪亭記》。園後歸韓世忠,别稱韓王園。
〔三三〕紫衣:謂硯之顔色。
〔三四〕海桑:即滄海桑田意。舊題葛洪《神仙傳》:“麻姑自説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陵谷:語本《詩·小雅·十月之交》:“高岸爲谷,深谷爲陵。”喻世事變遷,高下易位。
〔三五〕俾:使。長留:語本杜甫《送孔巢父謝病歸遊江東兼呈李白》詩:“詩卷長留天地間,釣竿欲拂珊瑚樹。”
〔三六〕鵝毛:唐李賀《惱公》詩:“鵝毛滲墨濃。”清王琦注:“鵝毛,帛也。吴均詩:‘筆染鵝毛素。’”又,白居易《雞距筆賦》:“染松煙之墨,灑鵝毛之素。”
【評箋】
沈德潛曰:“小小一硯傳出信國之忠,皋羽之義。其實皋羽乃想象語也。一結,硯與信國雙收,是何神勇!”(《清詩别裁》)
林昌彝曰:“朱竹垞先生《玉帶生歌》非胸羅萬卷者不能辦,可稱千古奇作。”(《射鷹樓詩話》卷十二)
林昌彝曰:“竹垞老人《玉帶生歌》結云‘俾汝長留天地間,墨花恣灑鵝毛素’,極爲渾成。”(《海天琴思録》續卷六)
(日)近滕元粹曰:“長篇一氣轉旋,長短錯落,蒼老渾勁,磊砢多奇。編中古詩,余以此爲壓卷,比王阮亭《南將軍廟》有優而無不及。”
又,眉批:“短句起,最妙。短句後,以二長句承之,有奇峯突起之概。”(“參軍誰……”)“至此又排列數短句,一一數來,何等才調!何等奇想!”“‘共汝’云云,以單句束之,慷慨淋漓,變化無端倪。”(“四十四字……”)“至此出‘銘’字,全題意以結一段,筆端有方,奇絶。”“‘生也’句單殺。‘或云’以下承單句,説出玉帶生與義士相隨,又以‘陵骨朽’反映出硯不朽,用筆入妙。陵骨已朽,人莫知其踪迹,其後又經三百秋,硯尚如故;義士遺愛,人皆尊崇,人性之善如此,世役役於富貴利達者可猛省也。”“重疊數‘汝’字以爲結,氣足神完。”“本集(指《曝書亭集》)結末一句作‘墨花恣灑鵝毛素’(選集作“忠魂墨氣常凝聚”),頗拙,是蓋竹垞後所改。”“押韻自在,使人有是韻爲是詩所設之想。”(明治四十年日本刊《清浙西六家詩鈔》)
朱庭珍曰:“朱竹垞詩,書卷淹博,規格渾成,才力雄富,工候湛深,造詣實過阮亭,惟時有疏於法處。……歌行多長短句,意欲盡捐繩墨,自創一家。如《玉帶生歌》,興酣落筆,縱横跌盪,雄奇蓋世,信爲長篇絶調。”(《筱園詩話》卷二)
趙翼曰:“朱竹垞亦負海内重名。……其詩初學盛唐,格律堅勁,不可動摇;中年以後,恃其博奥,盡棄格律,欲自成一家,如《玉帶生歌》諸篇,固足推倒一世”。(《甌北詩話》卷十)
【附録】
朱彝尊《書拓本玉帶生銘後》:“玉帶生,(宋)文丞相硯名也。石産自端州,未爲絶品,其修扶寸(四指之寬爲“扶”),廣半之,厚又微殺焉。帶腰玉而身衣紫,丞相寶惜,旁刻以銘,書用小篆,凡四十有四字。歲甲申觀於商邱宋節使坐上,因請以硬黄紙摹之,不敢響拓也。生之本末,略見玉笥生(張憲之號)詩,其銘辭亦附注於詩編。按,金華胡翰作《謝翱傳》稱:天祥轉戰閩廣,至潮陽被執,翱匿民間,流離久之,間行抵勾越。是信公軍敗後,硯即歸翱。可知其寓浦陽、永康,閲祐思諸陵,登釣壇,度必攜生偕往,懷古之君子可以深長思矣。”(《曝書亭集》卷五十一)
張憲《玉帶生歌》(《序》略):“鸞刀夜割黑龍尾,碾作端溪蒼玉砥。花鑌鐵面一尺方,紫霧紅光上書几。銀絲雙纏玉腰圍,翡翠青斑繡紫衣。金星鴝眼敢不現,案上墨花皆倒飛。景炎丞相魁龍榜,撫玩不殊珠在掌。背銘刻骨四十四,血録至今猶可想。謝公古文今所師,西臺一慟神血垂。獨持老瓦出門去,冬青樹邊書憤詞。天翻地覆神鬼怒,九廟成灰陵骨露。廬陵忠魄上騎箕,流落端生何所寓?抱遺老人生計拙,愛把文章寫忠烈;霜毫一夜電光飛,不必矮桑重鑄鐵。”
【資料】
宋長白曰:“張都司(即張憲)《玉帶生歌》曰:‘獨持老瓦出門去,冬青樹邊書憤詞。’是此硯爲皋羽所得,而後流入會稽也。……(原序)所謂上皇者(按序曰:上皇以丞相恩賜生紫衣玉帶),豈此硯爲紹陵所賜歟?”(《柳亭詩話》卷二十七)
錢載、翁方綱曰:“張玉笥《序》云:生與謝皋羽哭于西臺云云,此與其取玉宋帝以丞相恩賜紫衣者,蓋皆假託滑稽之言,而先生據以爲此硯之事實,誤矣!”(錢、翁合批竹垞詩前十二卷)
題盛叟生壙〔一〕
宜山居士抱詩癖,老傍南湖度幽宅〔二〕;莫嫌丙舍少兒孫〔三〕,且免他時賣松柏〔四〕。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四十七年(一七〇八)。
〔一〕盛叟:即盛遠。遠,字鶴江,號宜山,嘉興人。善詩工書,無子嗣,詩稿散佚。生壙(kuàng):人活着時自造之墓穴。盛遠以無後,故預設壙,並自題詩云:“不知一盞花前酒,誰向劉伶墓上澆。”
〔二〕南湖:即嘉興之鴛鴦湖。度:謀,營。幽宅:墳墓;墓穴。《儀禮·士喪禮》:“度兹幽宅,兆基無有後艱。”注:“度,謀也。”
〔三〕丙舍:漢代宫中正室兩旁之屋,以次於甲、乙,故稱丙舍;後又特指墓旁之屋,竹垞詩用此義。清王芑孫《碑版文廣例》:“《漢孔耽碑》,案其文蓋營生壙而作丙舍,異日將以爲祠堂耳,後世祠有記,丙舍有記,義始乎是。”
〔四〕松柏:謂墓地上之松柏。唐鮑溶《代楚老酬主人》詩:“曾傷無遺嗣,縱有復何益?終古北邙山,樵人賣松柏。”
【評箋】
吴仰賢曰:“劉文房《戲題贈二小男》云:‘未知門户誰能主,且免琴書别與人’,此暮年自慰詞。朱竹垞《題盛叟生壙》詩云:‘莫嫌……賣松柏’,此從劉句下一轉語,鶴江無嗣,故云然,亦昌黎慰東野喪子詩意也。”(《小匏庵詩話》卷一)
即事二首 并序
入春菽麥未熟,饑民載塗〔一〕,告于太守〔二〕,諗諸比鄰〔三〕,各率私錢爲粥以食餓者〔四〕,日萬餘人。俄而謗書滿紙,無由自白,乃有落瓜里民就食經月,以農務告歸〔五〕,持瓣香踵門稱謝〔六〕,紀之以詩。
其一
惻隱人心共,何期物論殊〔七〕。螳螂齊挾斧〔八〕,薏苡乃成珠〔九〕。捷捷謀宵雅〔一〇〕,申申詈左徒〔一一〕。角張逢五六〔一二〕,作事哂今吾〔一三〕。
其二
世事翻成覆,人言僞亂真。不圖落瓜里,乃有翳桑人〔一四〕。布穀迎新雨,收蠶及暮春。要知升斗水〔一五〕,也足潤赬鱗〔一六〕。
【注釋】
本詩作於康熙四十八年(一七〇九)。
〔一〕載塗:充滿道路。《詩·小雅·出車》:“今我來思,雨雪載塗。”塗,同“途”。
〔二〕太守:時太守爲臧憲祖。
〔三〕諗(shěn):勸。諸:之於合詞。比(bì):並列;緊靠。
〔四〕率:斂集。漢張衡《東京賦》:“悉率百禽,鳩諸靈囿。”薛綜注:“率,斂也;鳩,聚也。”食(sì):使(餓者)食,通“飼”。
〔五〕農務:謂農忙。
〔六〕瓣香:形似瓜瓣之香。《祖庭事苑》:“古今尊宿,拈香多爲一瓣;瓣,瓜瓣也,以香似之,故稱焉。”
〔七〕物論:輿論。殊:不同。
〔八〕螳螂挾斧:意謂力量渺小,此指小人伎倆,故“無由自白”。《後漢書·袁紹傳》:“乃欲運螳螂之斧,御隆車之隧。”
〔九〕薏苡句:據《後漢書·馬援傳》:“援在交阯,常餌薏苡實,用能輕身省慾,以勝瘴氣。南方薏苡食大,援欲以爲種,軍還,載之一車。”“及卒後,有上書譖之者,以爲前所載還,皆明珠”“帝益怒,援妻拏惶懼,不敢以喪還舊塋。”
〔一〇〕捷(qiè)捷:巧辯貌。《詩·小雅·巷伯》:“捷捷幡幡,欲謀譖言。”宵(xiǎo)雅:猶《小雅》。《禮記·學記》:“《宵雅》肄三,官其始也。”注:“宵之言小也。”此指《小雅·巷伯》。
〔一一〕申申:重複。屈原《離騷》:“申申其詈余。”詈(lì):駡。左徒:謂屈原,屈原曾官左徒,故稱。
〔一二〕角張句:宋馬永柳《嬾真子》:“世言五角六張……謂五日遇角宿(二十八宿之一),六日遇張宿,此兩日作事多不成。”又,王安石《清平樂》詞:“丈夫運用堂堂,且莫五角六張。”
〔一三〕哂(shěn):譏笑。今吾:現在的我。王安石《傳神自贊》詩:“此物非他物,今吾即故吾。”
〔一四〕翳(yì)桑人:餓者。春秋晉人靈輒餓於翳桑(即桑蔭),趙盾見而賜食(餘詳《傷歌行》注〔一四〕)。
〔一五〕升斗水:語本《莊子·外物》:“(莊)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爲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
〔一六〕赬(chēng)鱗:赤鱗,指魚。唐孟浩然《晚春卧病寄張八》詩:“赬鱗動荷柄。”
【資料】
孫瀜曰:“戊子、己丑連年水旱,吾鄉飢民塞道,(竹垞)先生始創爲粥廠,以食饑者,日活數萬人,至今人稱道之。”(《梅里詩輯》)
蔡澄曰:“(時竹垞)《題施粥廠》云:‘同是肚皮,飽日不知饑日苦;一般面目,得時休笑失時人。’”(《鷄窗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