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和韜荒兄〔一〕
江樹江雲睥睨斜〔二〕,戍樓吹角又吹笳〔三〕。舳艫轉粟三千里〔四〕,燈火沿流一萬家。北府山川餘霸氣〔五〕,南徐風土雜驚沙〔六〕。傷心蔓草斜陽岸〔七〕,獨對遥天數落鴉〔八〕。
〔一〕京口:即今鎮江市。《元和郡縣志》卷二五:“建安十四年(二〇九),孫權自吴徙理丹徒,號曰京城。十六年遷都建業,以此置京口鎮。” 韜荒:作者族兄查容。《海寧州志稿》卷二九《文苑》:“(容)字韜荒,號漸江,工詩文。天才超絶,從外兄秀水朱檢討彝尊游,益肆力史學,瞭古今成敗之故,長于持論。少時應童子試,例有搜檢,容拂衣徑出,遂以布衣終。家甚貧,不問生産,出游四方,所主皆督撫要津。然性簡傲,好臧否人物,坐此不爲世用。年甫五十,客死於楚。”著有《尚志堂文集》六卷、《漸江詩鈔》十二卷。
〔二〕睥睨(pì nì):城上小牆。《水經注·穀水》:“城上西面列觀,五十步一睥睨。”
〔三〕角:古代的一種吹樂器,多作軍號。《北史·齊安德王延宗傳》:“周武帝乃駐馬,鳴角收兵。” 笳:古代由西北少數民族傳入的一種管樂器,流行至清代,木製三孔,兩端彎曲。
〔四〕舳艫:泛指船隻。《漢書·武帝紀》:“舳艫千里,薄樅陽而出。”顔師古注引李斐曰:“舳,船後持柂(同“舵”)處也;艫,船前頭刺棹處也。言其船多,前後相銜,千里不絶也。” 轉粟:運輸糧食。
〔五〕北府:指代與鎮江隔江相望的揚州。東晉都建康(今南京市),軍府設在北面的廣陵(今揚州市),故稱軍府所在爲北府。《晉書·劉牢之傳》:“謝玄北鎮廣陵,時苻堅方盛,玄多募勁勇,牢之與東海何謙……等以驍勇應選。玄以牢之爲參軍,領精鋭爲前鋒,百戰百勝,號爲北府兵。”此句謂:隔江遥望揚州山水,似乎至今仍然能感受到當年北府兵在“淝水之戰”中戰無不克的霸氣。
〔六〕南徐:南徐州,即今鎮江市。東晉太元九年(三八四)以京口爲南徐州。 雜驚沙:用“元嘉北伐”事。意謂還帶着當年令劉宋王朝爲之震悚驚恐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軍兵臨長江的塵沙。據《南史》卷二: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四五〇),王玄謨爲寧朔將軍,大舉北征,結果大敗而歸。“魏太武帝率大衆至瓜步,聲欲度江,都下震懼,咸荷擔而立。”二十八年春,“魏太武帝自瓜步退歸,俘廣陵居人萬餘家以北,徐、豫、青、冀、二兖六州殺略不可勝算,所過州郡,赤地無餘。”
〔七〕蔓草:蔓生雜草。《詩經·鄭風·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八〕數落鴉: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詞:“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此化用其句意。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夏,時年三十歲。《慎旃集·序》云:“己未夏,同邑楊以齋(雍建)先生以副憲出撫黔陽,招余入幕。時西南餘寇未殄,警急風烟,傳聞不一,而余忽爲萬里之行。”是詩即作於赴荆州入楊幕途經鎮江時。全詩吊古傷今,借景言情,骨力雄張,氣度恢宏。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云:“初白近體詩最擅長,放翁以後,未有能繼之者。當其年少氣鋭,從軍黔楚,有江山戎馬之助,故出手即沉雄踔厲,有幽、并之氣。”
登金陵報恩寺塔二十四韻〔一〕
不盡興亡恨,浮圖試一登〔二〕。孤高真得勢,陡起絶無憑。法轉風輪翅〔三〕,光摇火樹燈〔四〕。地維標寶刹〔五〕,天闕界金繩〔六〕。碧落開千里〔七〕,丹梯轉百層〔八〕。規模他日壯,感慨至今仍。禍自歸藩啓〔九〕,兵從靖難稱〔一〇〕。比戈殘骨肉〔一一〕,問罪假疑丞〔一二〕。袞冕俄行遜〔一三〕,戎衣遂謁陵〔一四〕。朝家同再造〔一五〕,國事異中興〔一六〕。此舉無名極,當時負愧曾〔一七〕。兩京雄嶽峙〔一八〕,一塔鎮觚稜〔一九〕。銖兩材俱稱〔二〇〕,纖毫辨欲矜〔二一〕。琉璃紛紺碧〔二二〕,欄楯落鮮澄〔二三〕。事本誇餘力,基猶念丕承〔二四〕。監宫留太子〔二五〕,給俸濫千僧〔二六〕。原廟衣冠冷〔二七〕,豐宫獻卜增〔二八〕。侈心崇梵竺〔二九〕,神道託高曾〔三〇〕。世往疑經劫〔三一〕,人來乍得朋〔三二〕。雲烟争變幻,日月幾升緪〔三三〕。絶頂盤旋上,虚窗逼仄憑〔三四〕。近身棲怖鴿,側背躡飛鵬。勝境才何有,高歌氣或騰。鍾山青入望〔三五〕,相對故崚嶒〔三六〕。
〔一〕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元豐九域志》卷六《江寧府》:“《郡國志》云:昔楚威王以此地有王氣,因埋金以鎮之,故曰金陵。” 報恩寺塔:大報恩寺的重要建築之一。大報恩寺,位於金陵聚寶門(今中華門)外長干里,遺址在今長干橋東南,雨花路東。與天界寺、靈谷寺一起,同爲當時南京最爲著名的三大寺院。始建於明永樂十年(一四一二)元月,竣工於宣德六年(一四三一)八月,前後歷時十九年,乃明成祖爲報答母恩、紀念生母碽妃而建造。報恩寺塔全用琉璃構成,八面九層,高約一〇〇米,位於碽妃殿(大雄寶殿)之後。整個建築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白下瑣言》云:“報恩寺琉璃塔高出雲表,數十里外可望見。”惜毁於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國楊、韋内訌時。
〔二〕浮圖:塔。《魏書·釋老志》:“凡宫塔制度,猶依天竺舊狀而重構之,從一級至三五七九,世人相承謂之浮圖,或云佛圖。”
〔三〕法轉風輪:謂法輪轉動。法輪,佛法的别稱。佛教謂佛之説法,能摧破衆生惡業,猶如輪王之輪寶,能輾轉推平山岳巖石。又,佛説法不停滯於一人一處,展轉傳人,猶如車輪,故稱法輪。《雲笈七籤》九九《衆仙步虚詞》四:“法輪常自轉,希音不可聽。”
〔四〕“光摇”句:據載,報恩寺塔上下共置油燈一百四十六盞,選派童男一百餘名,日夜輪值點燈,稱爲“長明燈”。油燈燈芯直徑寸許,晝夜耗費燈油六十四斤。
〔五〕地維:古人認爲天圓地方,天有九柱支撑,地有四維(大繩)繫綴。《列子·湯問》:“折天柱,絶地維。” 寶刹:猶寶塔。刹,梵語“刹多羅”之省稱,指塔或佛寺。南朝梁王濚《頭陀寺碑》:“然後遺文間出,列刹相望。”
〔六〕天闕:帝王居所。此指代南京。 金繩:佛教傳説,離垢國以黄金爲繩,界其道側。《法華經》二《譬喻品》:“世界名離垢,清浄無瑕穢。以琉璃爲地,金繩界其道。”以上四句意謂:佛法傳到南京,報恩寺塔得以興建,遂成爲都城的重要標誌。
〔七〕碧落:天空。白居易《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黄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此謂登上寶塔可眼界一寬,目擊千里。
〔八〕丹梯:原指尋仙訪道之路,此謂塔内樓梯。唐宋之問《發端州初入西江》詩:“金陵有仙館,即事尋丹梯。”
〔九〕歸藩:《明史·黄子澄傳》:“時燕王憂懼,以三子皆在京師,稱病篤,乞三子歸。(齊)泰欲遂收之,子澄曰:‘不若遣歸,示彼不疑,乃可襲而取也。’竟遣歸。未幾,燕師起。”
〔一〇〕靖難:明建文帝用齊泰、黄子澄之謀,削奪諸藩。燕王棣反,指齊、黄爲奸臣,起兵入清君側,號曰“靖難”。見《明史·成祖本紀》。
〔一一〕比戈:排列兵器。此謂憑藉武力。《尚書·牧誓》:“稱爾戈,比爾干,立爾矛,予其誓。”孫星衍疏:“比者,《説文》云:相次比也。”殘:殺害。《周禮·夏官·大司馬》:“放弑其君,則殘之。”鄭玄注:“殘,殺也。” 骨肉:明建文帝乃明太祖之孫,燕王乃太祖第四子即建文之叔,彼此有骨肉之親。《明史·恭閔帝紀》:“建文元年秋七月,燕王棣舉兵反。”恭閔帝詔曰:“邦家不造,骨肉周親屢謀僭逆。……朕以棣於親最近,未忍窮治其事。今乃稱兵搆亂,圖危宗社,獲罪天地祖宗,義不容赦。”
〔一二〕疑丞:官名。職供天子諮詢。《尚書大傳》二:“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後曰丞,左曰輔,右曰弼。天子有問無以對,責之疑;可志(記)而不志,責之丞。”此謂建文帝所依賴之重臣齊泰、黄子澄、方孝孺等。
〔一三〕袞冕:袞衣和冠冕,古代帝王及大夫的禮服和禮帽。此代指建文帝朱允炆。 遜:遜位,即退位。
〔一四〕戎衣:此指穿着戎衣的燕王朱棣。 謁陵:拜謁朱元璋所葬的明孝陵,這是朱棣登上帝位前所舉行的禮儀之一。《明史·成祖本紀》:“(建文)四年六月丙寅,諸王群臣上表勸進。己巳,(燕)王謁孝陵。群臣備法駕,奉寶璽,迎呼萬歲。王升輦,詣奉天殿即皇帝位。”
〔一五〕朝家:謂國家;朝廷。《後漢書·應劭傳》李賢注:“朝家,猶國家也。”
〔一六〕中興:由衰落而重新興盛。《詩·大雅·烝民》序:“任賢使能,周室中興焉。”
〔一七〕“此舉”二句:《明史·成祖本紀》贊云:“文皇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内向,奄有四海。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然而革除之際,倒行逆施,慚德亦曷可掩哉?”
〔一八〕兩京:指南京與北京。 嶽峙:如山岳之聳峙。晉石崇《楚妃歎》:“矯矯莊王,淵渟岳峙。”
〔一九〕觚稜:方角稜起的瓦脊。句謂尖頂的寶塔矗立在南京城。
〔二〇〕“銖兩”句:謂報恩寺塔建造時計算精確,構造精巧。《世説新語·巧藝》:“陵雲臺樓觀精巧,先稱平衆木輕重,然後造構,乃無錙銖相負揭。臺雖高峻,常隨風摇動,而終無傾倒之理。”
〔二一〕“纖毫”句:杜甫《山寺》詩:“上方重閣晚,百里見纖毫。” 矜:矜誇。
〔二二〕琉璃:用鋁和鈉的硅酸化合物經高温燒成的釉質物,常用作建築裝飾材料。我國在西周以前即已有意識地燒製琉璃製品,北宋李誡《營造法式》對其燒製技術有詳細介紹。 紺碧:天青色;深青而泛紅色。唐李景亮《李章武傳》:“其色紺碧,質又堅密,似玉而冷。”此句意謂:全身鑲嵌琉璃構件的寶塔泛出青緑色的光彩。
〔二三〕欄楯:即欄杆。縱爲欄,横爲楯。《阿彌陀經》:“七重欄楯,周匝圍繞。” 鮮澄:猶澄鮮,明麗清朗。此指寶塔的欄杆油漆得色彩明麗耀眼。
〔二四〕基:基業。此指明代江山。 丕承:承繼。丕,助詞,無義。
〔二五〕“監宫”句:《明史·仁宗本紀》:“(仁宗)諱高熾,成祖長子也。……永樂二年二月,始召至京,立爲皇太子。成祖數北征,命之監國,裁決庶政。”按報恩寺興工於太子監國之時。
〔二六〕“給俸”句:報恩寺按照皇宫殿宇的規格建造,有佛殿樓宇二十多座,經房三十八間,蓄僧人五百餘人。千僧,極言寺内僧人之衆。
〔二七〕原廟:正廟以外别立之廟。 衣冠:《漢書·叔孫通傳》:“願陛下爲原廟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廣宗廟,大孝之本。”漢應劭注:“月旦出高帝衣冠,備法駕,名曰游衣冠。”又唐顔師古注:“謂從高帝陵寢出衣冠,游於高廟,每月一爲之。”
〔二八〕豐宫:宏大的宫廟。 獻卜:奉獻所卜之吉兆。《尚書·洛誥》:“伻來以圖及獻卜。”孔安國《傳》:“遣使以所卜地圖及獻所卜吉兆來告成王。”此二句意謂:自大報恩寺建成後,此處奉爲正廟,香火獨盛,而祖廟則頓顯冷落。
〔二九〕侈心:奢侈之心。唐于濆《里中女》詩:“珠玉不到眼,遂無奢侈心。” 梵竺:指印度,此代佛教。梵,梵語,古印度書面語。竺,天竺國,印度的古稱。
〔三〇〕神道:鬼神之道。《易·觀》:“聖人以神道設教。” 高曾:高祖,曾祖。此代指先人。
〔三一〕劫:佛經言天地的形成到毁滅謂之一劫。此句意謂:世間多變,人事滄桑,簡直像經歷了劫難一般。
〔三二〕“人來”句:初白自注:“同登者六人。”
〔三三〕升緪:言歲月變化。語本《詩·小雅·天保》:“如月之恆,如日之升。”月恆,月趨圓滿。緪、恆通。
〔三四〕逼仄:猶逼側。狹窄,迫近。
〔三五〕鍾山:即紫金山,又名蔣山、北山、金陵山,在今南京市區東。東西長約七公里,南北寬約三公里,海拔最高點四百四十八米。《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鍾山,在上元縣東北十八里。按《輿地志》:古金陵山也,邑縣之名,皆由此而立。吴大帝時,蔣子文發神異於此,封之爲蔣侯,改山曰蔣山。”
〔三六〕崚嶒:山勢高峻重疊貌。南朝齊謝朓《遊山》詩:“堅崿既崚嶒,迴流復宛澶。”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夏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南京時。大報恩寺前身是三國孫吴之建初寺、南朝之長干寺、宋之天禧寺、元之慈恩旌忠寺。明初,天禧寺焚於火災,明成祖朱棣遂在其舊址重建寺塔,名義上紀念太祖與馬皇后,實乃報爲馬皇后折磨而死的生母碽妃的恩德。詩人登塔憑欄,極目眺望,人事變遷、國家興亡之恨油然而生。值得注意者,詩中對當年發起“靖難之役”的明成祖公然取否定態度:“朝家同再造,國事異中興。此舉無名極,當時負愧曾。”在清統治者入主中原不久仍然這樣强調正統,這是值得玩味的。在藝術上,此詩氣象開闊,遣詞造句工穩沉着,夾叙夾議,融寫景叙事、議論抒情於一爐,縱横灑脱,開合自如,的是大家手法。
蕪湖關〔一〕
昨日出龍江〔二〕,今晨抵蕪湖。順風滿帆幅〔三〕,過關快須臾。關吏責報税,截江大聲呼。舟子不敢前〔四〕,捩柁轉轆轤〔五〕。余笑謂關吏:“奇貨我則無。聯吟三寸管〔六〕,壓浪百卷書。船頭兩巾箱〔七〕,船尾一酒壺。此外更何物,隨身長鬚奴〔八〕。”吏前不我信,倒篋傾筐籚〔九〕。棄捐無一可,相顧仍睢盱〔一〇〕。買酒例索錢,迴身若責逋〔一一〕。有貨官盡徵,無貨吏横誅〔一二〕。有無兩不免,何以慰長途?
〔一〕蕪湖:縣名。清屬江南太平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二七:“蕪湖城,縣東三十里,古鳩兹也。《左傳·襄三年》:‘楚子重伐吴,克鳩兹。’漢置蕪湖縣於此。一名祝松,亦曰祝兹。”
〔二〕龍江:龍江關,明清課收關税之處,舊址在南京市西興中門外。據《明史·食貨志五》載,税課司局抽分在南京者,有龍江、大勝港。清代仍之。
〔三〕帆幅:謂帆篷。清洪亮吉《七里瀧阻風》詩:“我行發新安,三日掛帆幅。”
〔四〕舟子:船夫。
〔五〕捩(liè)柁:撥轉船舵。柁即舵。杜甫《清明》詩:“金鐙下山紅日晚,牙檣捩舵青樓遠。” 轆轤:井上汲水用的起重裝置,爲現代起重絞車之雛形。此二句意謂:船夫聞關吏呼喊不敢前行,將船舵扭來轉去如井臺上汲水之轆轤一般。
〔六〕三寸管:謂毛筆。明徐渭《亦陶集序》:“負奇姿,承世學,抱三寸管,以與一時雋彦,校馳騁於上下之間。”
〔七〕巾箱:古時置放頭巾或文件、書卷的小箱篋。
〔八〕長鬚奴:韓愈《寄盧仝》詩:“一奴長鬚不裹頭,一婢赤脚老無齒。”
〔九〕篋:小箱子。 筐籚:竹筐。《類篇》:“籚,筐也。大曰籚,小曰籃。”
〔一〇〕睢盱:兩眼朝天看的傲慢樣子。漢張衡《西京賦》:“緹衣垬韐,睢盱拔扈。”
〔一一〕責逋:索取欠物。逋,拖欠。
〔一二〕横誅:無理誅求。誅,求索。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夏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蕪湖時。詩中以其親身經歷揭露了沿途關吏睢盱跋扈、無理勒索的情狀,雖平平道來,而略帶詼諧的語言却飽含懣憤與辛辣的譏諷。
漢口〔一〕
巨鎮水陸衝,彈丸壓楚境〔二〕。南行控巴蜀〔三〕,西去連鄢郢〔四〕。人言紛五方,商賈富兼并。紛紛隸名藩〔五〕,一一旗號整。駢駢驢尾接〔六〕,得得馬蹄騁。俜俜人摩肩〔七〕,蹙蹙豚縮頸〔八〕。群雞叫咿喔〔九〕,巨犬力頑獷〔一〇〕。魚蝦腥就岸,藥料香過嶺。黄蒲包官鹽〔一一〕,青箬籠苦茗〔一二〕。東西水關固,上下樓閣迥。市聲朝喧喧,烟色晝暝暝〔一三〕。一氣十萬家,焉能辨廬井〔一四〕。兩江合流處〔一五〕,相持足成鼎。舟車此輻輳〔一六〕,翻覺城廓冷。黄沙撲面來,却扇不可屏。稍喜漢江清,浣紗見人影。
〔一〕漢口:鎮名。今屬湖北省武漢市,爲我國古代四大名鎮之一。清屬漢陽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三八:“漢口,在漢陽縣東,漢水入江之口也,亦曰夏口、沔口、魯口。《水經注》:‘夏水入沔,自堵口下,沔水通兼夏目而會於江,謂之夏汭,即夏口矣。’”
〔二〕彈丸:喻地方狹小。此謂漢口鎮。《戰國策·趙策》三:“誠知秦力之不至,此彈丸之地,猶不予也。” 楚境:漢口屬漢陽,漢陽於古代屬楚地,因云。
〔三〕巴蜀:皆郡名,設置於秦漢,其地相當今四川省。
〔四〕鄢郢:古地名。鄢,鄢陵,故址在今河南鄢陵西北。郢,春秋時楚國都城,故址在今湖北江陵西北。
〔五〕藩:藩國。封建王朝分封的地域。
〔六〕駢駢:聯綴並行貌。唐李賀《相勸酒》詩:“來長安,車駢駢。”
〔七〕俜俜:擁擠狀。 摩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擁擠。漢桓譚《新論》:“楚之郢都,車掛轂,人摩肩。”
〔八〕蹙蹙:局縮而不得舒展。《詩·小雅·節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非所騁。”鄭玄箋:“蹙蹙,縮小之貌。”
〔九〕咿喔:象聲詞。唐儲光羲《射雉詞》詩:“遠聞咿喔聲,時見雙飛起。”
〔一〇〕頑獷:頑强猛悍狀。金元好問《宿田家》詩:“砂石立頑獷。”
〔一一〕黄蒲:香蒲。葉片可用來製作草蓆、蒲包、扇子等。花粉稱蒲黄。此用作包鹽。
〔一二〕青箬:箬竹葉。唐柳宗元《柳州峒氓》詩:“青箬裹鹽歸峒客,緑荷包飯趁虚人。” 茗:茶葉。
〔一三〕暝暝:昏暗迷亂貌。
〔一四〕廬井:猶廬舍,泛指住宅、房屋。古代井田制,八家共一井,故稱八家的廬舍爲廬井。《左傳·襄公三十年》:“田有封洫,廬井有伍。”
〔一五〕兩江:謂漢水、長江。
〔一六〕輻輳(còu):亦作“輻湊”,車輻集中於中心,因喻人或物聚集一處。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夏秋間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漢口時。漢口自古是南北水陸交通樞紐,爲著名四大古鎮之一。詩人三十歲以前一直蝸居鄉里,初見漢口繁華,自感新奇興奮。詩之前八句總論漢口之歷史、地理、人事,自“駢駢驢尾接”至“翻覺城廓冷”,則用工筆細細描繪其市井繁榮盛況,洵爲當日漢口之《清明上河圖》。詩之結尾以景傳情,“稍喜”二字流露了詩人偏愛清静的趣向。
沔陽道中喜雨〔一〕
一枕涼侵被,朝來得晏眠。江清收潦後〔二〕,風勁掛帆前。宿雨纔如露,秋雲不近天。可能涓滴意〔三〕,蓬勃起枯田〔四〕。
〔一〕沔(miǎn)陽:州名,清初屬湖北安陸府。今改縣,在湖北省中部、漢江南岸。《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三八《漢陽府》一:“沔陽州,在府東南一百四十里。漢置雲杜縣,屬江夏郡。梁置沔陽郡,西魏改置建興縣。隋大業初改曰沔州,尋又改州曰沔陽郡。唐天寶初曰竟陵郡。宋寶元二年廢沔陽入玉沙。元爲沔陽府。明洪武九年降爲州。”
〔二〕潦(lǎo):積水曰潦。
〔三〕涓滴:極言水少。唐杜甫《倦夜》詩:“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四〕蓬勃:如飛蓬之勃然而起。漢賈誼《旱雲賦》:“遥望白雲之蓬勃兮,滃滃澹澹而妄止。”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秋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沔陽時。詩人來自民間,對民生疾苦有直接體驗,始終十分關切。“可能涓滴意,蓬勃起枯田”,企盼之殷切亦甚感人。全詩工整洗煉,清切深穩。清王文濡《歷代詩評注讀本》卷五評曰:“‘秋雲不見天’,確是秋日雨時景象。一結尤有民胞物與之意。”
玉沙即事二首〔一〕(選其二)
絶少魚蝦入膳庖〔二〕,豚蹄隨意散塘丙〔三〕。雞棲茅店鴉争食,燕去蘧廬鼠嚙巢〔四〕。暗窟草深移蟋蟀,晴絲露重綴蠨蛸〔五〕。乍來寂寞荒江曲〔六〕,欲賦《蕪城》感慨交〔七〕。
〔一〕玉沙:縣名。本監利、沔陽二縣地,宋乾德三年置縣,隸江陵府。故城在今湖北沔陽縣東南。《輿地紀勝》卷七六《復州》引《宋會要》云:“(玉沙縣)至道三年割隸復州。”又:“地濱江漢之洳,民足魚蜃之饒。”
〔二〕膳庖:廚房。宋梅堯臣《送番禺杜杅主簿》詩:“訟少通華語,蟲多入膳庖。”
〔三〕塘丙:池塘或低窪地。陸游《題齋壁》詩:“隔葉晚鶯啼谷口,唼花雛鴨聚塘丙。”
〔四〕蘧廬:旅舍。《莊子·天運篇》:“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處。”郭象注:“蘧廬,猶傳舍也。”
〔五〕蠨蛸(xiāo shāo):蜘蛛之一種,又名喜子、喜母。《詩·豳風·東山》:“伊威在室,蠨蛸在户。”孔穎達疏:“蠨蛸,長踦,一名長脚。荆州、河内人謂之喜母,此蟲來著人衣,當有親客至有喜也。幽州人謂之親客,亦如蜘蛛爲羅網居之是也。”又,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長跂》:“蠨蛸也,身小足長,故謂長跂,小蜘蛛長脚也,俗呼爲喜子。”
〔六〕江曲:江水曲折處。《宋書·謝晦傳》:“齊輕舟於江曲,殄鋭敵其皆湮。”
〔七〕《蕪城》:賦名。南朝宋鮑照所作。賦文描繪了古城揚州(漢武帝時更名廣陵)“出入三代,五百餘載”中,由極盛而遭兵燹,終顯破敗荒涼的景象,表達了對“天道如何,吞恨者多”的無限感慨。此以喻經過三藩之亂後的玉沙城。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秋赴荆州入楊雍建幕途經玉沙時。由於兵火洗劫,歷史上“民足魚蜃之饒”的玉沙城,展現在詩人眼前却是一派荒涼寂寞的景象,使他頓然想起晉末大亂之後破敗不堪的揚州城,無限感慨,涌聚心頭。詩之前三聯寫景,筆觸細緻入微,非細心觀察體驗者,莫能言此。尾聯以情結,表達了詩人蒿目時艱而對戰争與民生所産生的深深憂慮。
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作〔一〕
餘恨空傳割據還〔二〕,青天了了隔江山〔三〕。人來小雨初晴後,秋在垂楊未老間。望遠易成千里隔,時危敢愛一身閑〔四〕。荆州亦是從軍地,怪得參軍語帶蠻〔五〕。
〔一〕監利:縣名。在今湖北省南部、長江北岸,鄰近湖南省。東臨洪湖,西北有白露湖,湖港交錯,水産資源十分豐富。《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四四《荆州府》一:“監利縣,在府東二百四十里。春秋楚容城。漢置華容縣,屬南郡。三國吴析置監利縣。南北朝宋孝建元年改屬巴陵,齊因之。隋屬沔陽郡,明屬荆州府,本朝因之。”荆州:府名。故治在今江陵縣,清轄境相當今湖北宜都至監利間的長江流域。原《禹貢》荆州地,春秋時爲楚郢都。秦拔郢置南郡,隋開皇二十年改爲荆州,宋建炎四年改爲荆州府。明清因之,領二州十一縣。
〔二〕“餘恨”句:唐杜甫《八陣圖》詩:“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吴。”又,《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詩:“劉表雖遺恨,龐公至死藏。”劉表,字景升,山陽高平(今屬山西省)人。漢獻帝時爲荆州牧,曾在此據地稱雄。
〔三〕了了:清楚;分明。 隔江山:初白原注:“對岸爲華容諸山。”
〔四〕“時危”句:詩人從軍伊始,熱情很高,集中不乏同類詩句。其如:“不是彈筝客,誰爲擊楫歌?也知田舍好,壯志恐蹉跎。”(《游燕不果乃作楚行》)“門户全生終碌碌,兵戈絶徼尚紛紛。虎頭分少封侯骨,投筆聊從萬里軍。”(《留别仲弟德尹二首》之一)
〔五〕“怪得”句:《世説新語·排調》:“郝隆爲桓公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隆)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蠻名魚爲娵隅。’桓公曰:‘作詩何以用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 參軍:官名。始置於漢末,掌參謀軍務。晉後,每冠以職名,如諮議、記室、録事及諸曹參軍。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秋。此前,作者由金陵(今南京市)沿江溯流而上,經由銅陵、漢口、沔陽等地,在其叔父監利縣丞查嶓繼處呆了將近一月之久,然後啓程奔赴荆州,是詩即作於途中。荆州居東西南北、水陸交通要衝,歷來是兵家必争之地。詩人行進在這段江面,自然想起割據此地的歷史人物。詩之頷聯對仗精工,細意熨帖,由放翁詩《雪晴行益昌道中》“春回柳眼梅鬚裏,愁在鞭絲帽影間”變化而來。
初冬登南郡城樓〔一〕
牢落城南賣餅家〔二〕,空傳形勝控三巴〔三〕。天寒落日千群馬〔四〕,葉盡疏林萬點鴉。沙市人來穿故壘〔五〕,渚宫烟暝動悲笳〔六〕。纍纍新冢荒郊遍〔七〕,還有遺骸半未遮。
〔一〕南郡:地名,指荆州府治江陵(今屬湖北省)。
〔二〕牢落:寥落;荒廢。《文選》司馬相如《上林賦》:“牢落陸離,爛漫遠遷。”注:“牢落,猶遼落也。”又,左思《魏都賦》:“臨菑牢落,鄢郢丘墟。” 賣餅家:指一般市民、百姓住家。《太平御覽》卷八六引《抱朴子》曰:“莽之世,賣餅小人皆得等級,斗筲之徒兼金累紫。”又引《三輔舊事》云:“太上皇不樂關中,高祖徙豐沛屠兒沽酒、賣餅商人,立爲新豐縣,故一縣多小人。”
〔三〕三巴:地名,指巴東、巴西、巴郡。據常璩《華陽國志》卷一:“(劉)璋乃改永寧爲巴郡,以固陵爲巴東,徙(龐)羲爲巴西太守,是爲三巴。”永寧,今四川省巴縣至忠縣一帶;固陵,今四川省雲陽及奉節縣地;巴西,今四川省閬中縣地。《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八:“(荆州)府控巴夔之要路,接襄漢之上游,襟帶江湖,指臂吴粤,亦一都會也。”又引諸葛武侯曰:“荆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吴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也。”因云。
〔四〕千群馬:謂軍馬衆多。時貴州巡撫楊雍建駐節荆州,率部南下,初白詩句固屬實寫,應非虚言。
〔五〕沙市:據《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八:“沙市在(荆州)府東南十五里,商賈輳集之處。相傳楚故城也,亦謂之沙頭市。”
〔六〕渚宫:春秋時楚之離宫,故址在今湖北省江陵縣城内西北隅。《左傳·文公十年》:“(子西)沿漢泝江,將入郢。王在渚宫。”注:“小洲曰渚。”又,宋蘇軾《渚宫》詩:“渚宫寂寞依古郢,楚地荒茫非故基。”查慎行注引《蜀鑒》:“江陵有津鄉故城,在今江陵縣東,渚宫即其地。” 動:吹響。
〔七〕纍纍:同“累累”,相連成串,極言其多。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初冬。當時,貴州巡撫楊雍建正駐節荆州。經過了三個多月的水路航行,初白終於來到這座歷史名城。然而,觸目所見却是一片荒冢白骨,疏林寒鴉,景象十分淒涼。撫今追昔,詩人不勝感慨,遂有此悲壯沉鬱、骨重神寒之作。清查奕照評其頷聯曰:“老杜悲秋之句。”
寒夜次潘岷源韻〔一〕
一片西風作楚聲〔二〕,卧聞落葉打窗鳴。不知十月江寒重,陡覺三更布被輕。霜壓啼烏驚月上,夜驕饑鼠闞燈明〔三〕。還家夢繞江湖闊,薄醉醒來句忽成〔四〕。
〔一〕潘岷源:生平未詳。
〔二〕楚聲:楚地之聲。晉陸機《太山吟》:“長吟太山側,慷慨激楚聲。”
〔三〕闞(kàn):張望。後作“瞰”。唐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九三引《蒼頡篇》:“闞,視也。”
〔四〕薄醉:微醉。唐耿湋《陪宴湖州公堂》詩:“壺觴邀薄醉,笙磬發高音。”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十月。詩寫千里赴幕荆州、作客楚地他鄉的感受。從當年四、五月份沿長江溯流而上荆州至今,一眨眼已時過近半年之久,故海寧家鄉每使他夢繞神牽。而一夢初醒,寒夜三更,那西風敲窗、饑鼠瞰燈的情景,使他倍感寂寞淒涼。此詩的長處在於寫景的形象逼真,令人如臨其境,給人以視覺、感覺、聽覺上的真切感受。清王文濡《清詩評注讀本》卷六評曰:“善於寫景,藴藉處挹之不盡。”
荆州雜詩六首〔一〕(選其一、三)
其一
要害西南最,乾坤百戰餘。孤城還矢石〔二〕,陳跡遂丘墟。白日吹笳外,枯風落木初。暫來戎馬地,慚愧得安居。
其三
中山存後裔〔三〕,失路亦依劉〔四〕。大局分三國,深心借一州〔五〕。圖王須得勢,割據豈同仇。滿眼俱豚犬,應思孫仲謀〔六〕。
〔一〕荆州:府名。詳前《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作》詩注〔一〕。
〔二〕矢石:箭與石,古代作戰武器。打擊敵人時常發矢抛石。《墨子·雜守》:“矢石無休。”
〔三〕“中山”句:謂劉備。《三國志》卷三二:“先主姓劉,諱備,字玄德。涿郡涿縣人,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勝之後也。”
〔四〕失路:喻失勢困頓。 依劉:《三國志》卷二一:東漢末年,王粲“年十七,司徒辟,詔除黄門侍郎,以西京擾亂,皆不就。乃之荆州依劉表。”此處指劉備投奔劉表,故云“亦依劉”。《三國志》卷三二:“曹公既破紹,自南擊先主。先主遣麋竺、孫乾與劉表相聞,表自郊迎,以上賓禮待之,益其兵,使屯新野。”
〔五〕“深心”句:謂劉備向孫權借荆州事。《三國志》卷三二:“先主表(劉)琦爲荆州刺史,又南征四郡。……琦病死,群下推先主爲荆州牧,治公安。”又,裴注引《江表傳》:“周瑜爲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給(劉)備。……備以瑜所給地少,不足以安民,復從權借荆州數郡。”按,正史中未見正面提及劉備向孫權借荆州的事,故裴注引《江表傳》補充言之。
〔六〕“滿眼”二句:語本《三國志》卷四七裴注引《吴歷》所云:“曹公出濡須作油船,夜渡州上。權以水軍圍取,得三千餘人,其没溺者亦數千人。權數挑戰,公堅守不出。權乃自來,乘輕船從濡須口入公軍。諸將皆以爲是挑戰者,欲擊之。公曰:‘此必孫權欲身見吾軍部伍也。’敕軍中皆精嚴,弓弩不得妄發。權行五六里,迴還作鼓吹。公見舟船器仗軍伍整肅,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孫仲謀,孫權字仲謀。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深秋,時在荆州。荆州自古爲戰略要地,貴州巡撫楊雍建當時正駐節於斯。詩人“投筆聊從萬里軍”(《留别仲弟德尹二首》之一),入參楊幕,自以爲得其所居,可望博取功名,遂其壯志。故置身歷史名城,想起三國英雄人物劉備、孫權,固屬當然。二詩入深出淺,遒練警緊,其“白日吹笳外”、“大局分三國”二聯,工穩沉鬱,有似老杜風神。
洪武銅炮歌〔一〕
荆州城頭古銅炮〔二〕,洪武元年戊申造。土花剥蝕鏽微生〔三〕,首尾摚撐任顛倒〔四〕。憶時僞漢方縱横〔五〕,虎視江東勢輕剽〔六〕。旄鉞鄱陽一戰收〔七〕,割耳淋灕行告廟〔八〕。荆湘指顧入圖版〔九〕,駕幸武昌懾苗僚〔一〇〕。遂令守土頒火器,何異分藩鎮險要〔一一〕。邪許聲中走百夫〔一二〕,巨材作架牛皮冒〔一三〕。二百餘年烽燧冷〔一四〕,講武承平背時好〔一五〕。何來寇賊忽披猖〔一六〕,將士倉皇棄牙纛〔一七〕。可憐櫜鞬等無用〔一八〕,下策火攻恃騰趠〔一九〕。底貢初曾致島夷〔二〇〕,後來特賜紅夷號〔二一〕。豈知將軍竟負國〔二二〕,俯視焦原縱群盜〔二三〕。彼非吾産且勿論,爾獨胡爲亦忘報?萇弘碧血釁未足〔二四〕,鴟夷懸目慘無告〔二五〕。嬴顛劉蹶誰惜之〔二六〕?去者自悲來自笑。而今西南又轉戰,形制雖存力難效。我來見汝荆棘中〔二七〕,並與江山作憑弔。金狄摩挲總淚流〔二八〕,有情争忍長登眺〔二九〕!
〔一〕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號(一三六八—一三九八)。
〔二〕荆州:府名。詳前《從監利至荆州途中作》詩注〔一〕。
〔三〕土花:金屬器具長期爲泥土侵蝕暈變之痕跡。宋梅堯臣《古鑒》詩:“古鑑得荒塚,土花全未磨。” 鏽微:清翁方綱批曰:“舊本作‘鏽微’,不知誰改‘微鏽’,却改得是。”
〔四〕摚(chēng)撐:撑拄;支撑。《説文》:“摚,拄也。”
〔五〕僞漢:謂元末起事形成三大武裝割據勢力之一的陳友諒(一三二〇—一三六三)。友諒出身漁家,曾爲縣吏,後參加徐壽輝領導之紅巾軍。《明史·陳友諒傳》:“未幾,壽輝遽發漢陽,次江州。江州,友諒治所也,伏兵郭外,迎壽輝入,即閉城門,悉殺其所部。即江州爲都,奉壽輝以居,而自稱漢王。……壽輝既死,以采石五通廟爲行殿,即皇帝位,國號漢,改元大義。”
〔六〕虎視:如虎之雄視,意謂有伺機攫取吞併之心。《易·頤》:“虎視眈眈,其欲逐逐。” 輕剽:輕捷强悍。《三國志·吴志·駱統傳》:“輕剽者則迸入險阻,黨就群惡。”按:據《明史·陳友諒傳》:“友諒性雄猜,好以權術馭下。既僭號,盡有江西、湖廣之地,恃其兵强,欲東取應天。”
〔七〕旄鉞(máo yuè):白旄與黄鉞,借指軍權。《書·牧誓》:“王左杖黄鉞,右秉白旄以麾。”蔡沈集傳:“鉞,斧也,以黄金爲飾。……旄,軍中指麾,白則見遠。” 鄱陽一戰:據《明史·陳友諒傳》:元至正二十一年(一三六一),朱元璋攻占江州,陳友諒退都武昌,“忿疆土日蹙,乃大治樓船數百艘,皆高數丈,載家屬百官,盡鋭攻南昌,飛梯衝車,百道並進。太祖從子文正及鄧愈堅守,三月不能下,太祖自將救之。友諒聞太祖至,撤圍,東出鄱陽湖,遇於康郎山。友諒集巨艦,連鎖爲陣,太祖兵不能禦攻,連戰三日,幾殆。已,東北風起,乃縱火焚友諒舟,其弟友仁等皆燒死。……久之乏食,突圍出湖口。諸將自上流邀擊之,大戰涇江口。漢軍且鬭且走,日暮猶不解。友諒從舟中引首出,有所指撝,驟中流矢,貫睛及顱死。軍大潰,太子善兒被執。”
〔八〕割耳:古時作戰,割取敵人左耳以獻,論功行賞,或以此祭告祖廟。《詩·魯頌·泮水》:“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毛傳:“馘,所格者之左耳。” 告廟:祭告祖廟。《左傳·桓公二年》:“凡公行,告於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勳焉,禮也。”
〔九〕荆湘:謂湖北、湖南沿長江兩岸之大部分地區。《明史·太祖本紀》:“(至正)二十四年八月,(徐)達徇荆、湘諸路。九月甲申,下江陵,夷陵、潭、歸皆降。”
〔一〇〕駕幸武昌:《明史·太祖本紀》:“(至正)二十四年二月乙未,(太祖)復自將征武昌,(友諒子)陳理降,漢、沔、荆、岳皆下。” 苗僚:均少數民族名。苗,亦稱“三苗”、“有苗”、“苗子”,分佈於今貴州、雲南、四川、湖南、廣西、廣東等地。僚,魏晉後對分佈於今川、陝、黔、桂、湘、粤等地少數民族之泛稱。
〔一一〕分藩:舊時帝王將子弟分封各地以作爲中央王朝之屏藩。此二句言將火器頒發給各地駐將,猶如古代分藩時賜以鎮國寶器。
〔一二〕邪許(hu):勞作時衆人所發出的呼喊聲。《淮南子·道應篇》:“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後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百夫:泛指多人。《詩·秦風·黄鳥》:“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一三〕冒:覆盖。
〔一四〕烽燧:古代邊防報警時白天放烟叫“烽”,夜間舉火稱“燧”。《墨子·號令》:“與城上烽燧相望。晝則舉烽,夜則舉火。”此謂戰争。
〔一五〕承平:治平相承。《漢書·食貨志》:“今累世承平。”
〔一六〕寇賊:謂倭寇。終明之世,其患亦深。 披猖:猖獗;猖狂。唐韓愈《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詩:“紛紛百家起,詭怪相披猖。”
〔一七〕牙纛(dào):猶牙旗。纛,軍隊或儀仗所用大旗。清吴偉業《思陵長公主挽詩》詩:“牙纛看吹折,梯衝舞莫當。”
〔一八〕櫜(gāo)鞬:藏箭和弓的器具。《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左執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注:“櫜以受箭,鞬以受弓。”後因以泛指武將裝束。此謂弓箭等一般性武器。
〔一九〕下策火攻:《世説新語·雅量》:“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此借用成語。 騰趠:跳騰。此謂炮彈飛行之狀。
〔二〇〕底貢:進貢。《書·禹貢》:“惟箘、簵、楛,三邦底貢,厥名。” 島夷:舊時對外洋土著或航海者的通稱,此指荷蘭商人。
〔二一〕紅夷:荷蘭大炮。《明史·兵志》四:“萬曆中……大西洋船至,復得巨炮,曰紅夷。長二丈餘,重者至三千斤,能洞裂石城,震數十里。天啓中,錫以大將軍號,遣官祀之。”
〔二二〕將軍:將軍炮。參見前注。
〔二三〕焦原:乾旱的土地。
〔二四〕萇弘碧血:謂忠臣烈士之血。《莊子·外物篇》:“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化而爲碧。”萇弘,周敬王時大臣劉文公所屬大夫。後死於内訌。《左傳·哀公三年》:“劉氏、范氏世爲昏姻,萇弘事劉文公,故周與范氏。趙鞅以爲討,六月癸卯,周人殺萇弘。” 釁:血祭。
〔二五〕鴟夷懸目:謂烈士殉國。典出《史記·吴太伯世家》:“越王勾踐率其衆以朝吴,原獻遺之,吴王喜。唯子胥懼,曰:‘是棄吴也。’諫曰:‘越在腹心,今得志於齊,猶石田,無所用。且《盤庚之誥》有顛越勿遺,商之以興。’吴王不聽,使子胥於齊,子胥屬其子於齊鮑氏,還報吴王。吴王聞之,大怒,賜子胥屬鏤之劍以死。將死,曰:‘樹吾墓上以梓,令可爲器。抉吾眼置之吴東門,以觀越之滅吴也。’”鴟夷,革囊。《史記·伍子胥列傳》:“吴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因借指伍子胥。
〔二六〕嬴顛劉蹶:謂政權傾覆更替。秦爲嬴姓,漢爲劉姓,後遂以嬴劉指稱秦漢王朝。
〔二七〕“我來”句:《晉書·索靖傳》:“靖有先識遠量,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宫門銅駝,嘆曰:‘會見汝在荆棘中耳!’”
〔二八〕金狄:銅鑄人像。此喻指銅炮。漢張衡《西京賦》:“高門有閌,列坐金狄。”李善注:“金狄,金人也。”
〔二九〕争:怎。清劉淇《助字辨略》卷二:“争,俗云‘怎’。方言‘如何’也。”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初冬,時赴貴州巡撫楊雍建軍幕,途經荆州。千里從軍伊始,“荆州城頭古銅炮”引起了詩人的關注與思考。全詩約分四個層次:起首四句正面入題,寫古銅炮之現狀;“憶時僞漢方縱横”以下十二句,叙古銅炮之由來;“何來寇賊忽披猖”以下十四句,述古銅炮之歷史;“而今西南又轉戰”以下六句回扣詩題,抒發懷古傷今之感慨。詩中對古銅炮本爲禦敵鎮險而設,結果却屢屢未能奏效而致“萇弘碧血”、“鴟夷懸目”,深感悲哀沉痛。全詩雄肆閎博,辭如跳丸脱手,“洋洋灑灑,詩意兼工”(清由雲龍《定厂詩話》)。清查奕照評曰:“紅夷炮名,借題發揮,慷慨悲涼。”
白楊堤晚泊
客行公安界〔一〕,榛莽遥刺天〔二〕。百里皆戰場,廢竈依頽垣。豈惟人踪滅,鴉鵲俱高騫〔三〕。但聞水中鳧〔四〕,拍拍繞我船。朝來望灃陽〔五〕,稍稍見疏烟。晚泊得墟落〔六〕,潬沙水洄沿〔七〕。天風鳴枯楊,衆鳥巢枝顛〔八〕。居民八九家,其下自名村。野火燒黄茅,瘦牛皮僅存。姻親兒女舍,相對籬無樊〔九〕。我前揖老父,款曲使盡言〔一〇〕。云“自南北争,兵火六七年。初來尚易支,嘈米换佰錢〔一一〕。去秋忽苦旱,穀價十倍前。朝市有推移,世業誓不遷〔一二〕。況聞江南北,兵荒遠袤延〔一三〕。逋逃等無地〔一四〕,旅仆誰哀憐〔一五〕?”我感此語真,欷歔淚流泉〔一六〕。有生際仳镧〔一七〕,朝夕計孰全?悠悠逐徒御〔一八〕,即事思田園。
〔一〕公安:縣名,故城在今湖北公安縣東北油江口。清屬湖北荆州府。《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八《荆州府》:“公安縣,府東南七十里。漢武陵郡孱陵縣地,建安十四年,孫權表劉備領荆州牧,分南郡之南岸地以給備,備營油口,改名公安。《荆州記》:‘時備爲左將軍,人稱左公,故曰公安。’”
〔二〕榛莽:蕪雜叢生的草木。唐李白《古風》之一四:“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
〔三〕高騫(qiān):高高飛起。騫,高舉。
〔四〕鳧(fú):野鴨。
〔五〕灃陽:疑爲“澧陽”之誤。縣名,澧州治所,清屬岳州府。在公安縣南。
〔六〕墟落:村落。唐王維《渭川田家》詩:“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七〕潬(dàn)沙:猶沙灘。潬,《集韻》通“灘”。《爾雅·釋水》:“潬,沙出。”晉郭璞注:“今江東呼水中沙灘爲潬。” 洄沿:來回流動。洄,逆流而上。沿,順流而下。南朝宋謝靈運《過始寧墅》詩:“山行窮登頓,水涉盡洄沿。”
〔八〕枝顛:樹頂。
〔九〕樊:籬笆。
〔一〇〕款曲:衷腸。此謂訴説衷情委曲。漢秦嘉《贈婦詩》之二:“思念叙款曲。”
〔一一〕嘈米:猶斗米。嘈,同“斗”。
〔一二〕世業:祖先所遺留下來的産業。此指田産。
〔一三〕袤延:猶延袤。句意謂漫延波及很遠的地區。延,延伸,指横向距離。袤,長,縱向距離。
〔一四〕逋(bu)逃:逃亡。唐杜甫《遣遇》詩:“奈何黠吏徒,漁奪成逋逃。”等:等於;等同。
〔一五〕旅仆:旅途跌倒。此借言倒斃中途。
〔一六〕欷歔:嘆息抽泣之聲。
〔一七〕際:際遇;適逢其時。 仳镧:離别。清戴名世《儀真四貞烈合傳》:“仳镧失所者,不可勝數。”
〔一八〕徒御:駕車者。唐王維《送崔九遊蜀》詩:“徒御猶迴首,田園方掩扉。”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冬秋之際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軍湖南途中。詩人到達公安縣,正值兵燹之後,三藩之亂,連年戰争,給這裏的百姓造成深重的災難:百里戰場,一片廢墟;遠近村落,榛莽叢生。穀價騰漲,民不聊生。可是,劫後僅存的幾户村民却仍然不願逃離他鄉,一爲祖輩居此,二來確實亦無處可逃,其慘況令詩人不禁欷歔下淚。全詩取白描手法,間用獨白形式,淺近如話,得古樂府與白居易現實主義詩風之真傳。清查奕照評曰:“可抵少陵《哀江頭》、《石壕村》諸篇。”
晚泊安鄉縣六韻〔一〕
布帆衝雪到〔二〕,小泊記荒程。沙岸冬收潦,湖光晚放晴。百家成小聚,一縣得虚名。路險行吟客〔三〕,天驕跋扈兵〔四〕。廢池猶帶樹,殘壘竟無城。不到干戈地,誰知荆棘生!
〔一〕安鄉縣:始置於隋代,清屬湖南澧州。在今湖南省北部、澧水下游,瀕臨洞庭湖。
〔二〕衝雪:冒着大雪。
〔三〕行吟客:詩人自謂。
〔四〕跋扈兵:此借指清軍。跋扈,驕横。
詩作於康熙十八年冬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軍湖南途經安鄉時。在三藩之亂中,湖南是吴三桂最先攻陷的省份,當地的人民受害也最深。詩人來到洞庭湖邊的安鄉縣,觸目荆棘殘壘,四望一片荒涼,不由感慨良深。值得注意的是,“天驕跋扈兵”五字,在揭露藩王作亂所帶來的禍害時,也暴露了清軍的肆意横行、軍紀敗壞。干戈之地的災難深重,可想而知。
三閭祠〔一〕
平遠江山極目迴,古祠漠漠背城開〔二〕。莫嫌舉世無知己〔三〕,未有庸人不忌才。放逐肯消亡國恨?歲時猶動楚人哀。湘蘭沅芷年年緑〔四〕,想見吟魂自往來〔五〕。
〔一〕三閭祠:《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五《常德府》二:“三閭大夫祠,在武陵縣東二里。每年五月五日競渡,以祀楚屈原。”屈原生前曾官三閭大夫,故稱。
〔二〕漠漠:荒涼寂寞狀。
〔三〕“莫嫌”句:語本《離騷》:“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爲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四〕湘蘭沅芷:楚地的香草。湘、沅,湖南境内的兩條河流。《史記·屈原列傳》引《懷沙賦》:“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正義》引《説文》云:“沅水出牂柯,東北流入江。湘水出零陵縣陽海山,北入江。”二水皆經岳州而入長江。蘭、芷,均香草名,屈原賦中常用以喻賢人君子。
〔五〕吟魂:詩人(此指屈原)的靈魂。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一六八〇)春,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行軍湖南途中,道經常德府武陵縣,時年三十一歲。屈原是名垂千古的愛國詩人,也是初白心中的一尊偶像。詩由憑吊屈原祠而作,抒發了對這位千古第一詩人無比痛惜和深刻追念的情懷。首聯以景起興叩題;頷聯、頸聯觸景生情,自然引入對屈原生平遭際命運的慨嘆,議論透徹,不乏情韻;尾聯則回扣首聯,由眼前景物忽發奇想,以見其精神不死,忠魂長在。全詩情意深切,運思靈妙,沉鬱清幽,哀惋動人。尤其是頷聯,充滿哲理,字面雖是對屈原的勸勉安慰之辭,實則借屈原一生的不幸遭際,抒發了志士才人被壓抑的苦悶,藴含了極爲深廣的社會意義。清查奕照評是詩曰:“無限感慨。”清潘鍾瑞輯初白《側翅集》抄本批曰:“何其言之痛也!從古詩中無此語也。不刊之論。”
武陵送春〔一〕
筍屐籃輿幾地逢〔二〕,春華一夢記南中〔三〕。草痕吹過青楊瘴〔四〕,花信飄殘畫角風〔五〕。燒尾蛇應流枉矢〔六〕,驚絃鳥亦避虚弓〔七〕。桃源祇隔孤城外〔八〕,流下辰陽戰血紅〔九〕。
〔一〕武陵:縣名。今湖南省常德市。《讀史方輿紀要》卷八〇《常德府》:“武陵縣,本漢武陵郡之臨沅縣,後漢爲武陵郡治,晉以後因之。梁爲武州治,陳爲沅州治,隋改置武陵縣。”又,初白自注:“時聞官軍恢復辰州。”
〔二〕筍屐:竹屐,底有齒,以行泥地。 籃輿:竹轎。《宋書·陶潛傳》:“潛有脚疾,使一門生二兒轝籃輿。”
〔三〕春華:喻青春年華,謂少壯之時。李白《惜餘春賦》:“横涕淚兮怨春華。” 南中:泛指國土南部,即今川、黔、滇、湘一帶。唐王建《荆門行》:“南中三月蚊蚋生,黄昏不聞人語聲。”
〔四〕青楊瘴:瘴氣之一種。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瘴多起於水間,與山嵐相合,草萊沴氣所鬱結,恆如宿火不散,溽熏中人,其候多與暑症類而絶貌傷寒,所謂陽淫熱疾也。”又云:“瘴之起,皆因草木之氣。青草、黄梅,爲瘴於春夏;新禾、黄茅,爲瘴於秋冬。”據此,青楊瘴亦青草、黄梅一類也。
〔五〕花信:花信風,候花期而來之風。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一:“三月花開時,風名花信風。”因小寒自穀雨共八個氣節,一百二十日,每五日一候,計二十四候,每候應一種花信,故有二十四番花信風。畫角:古代管樂器,以竹木或皮革製成,因外加彩繪,故名畫角。
〔六〕枉矢:星名。《史記·天官書》:“枉矢,類大流星,蛇行而倉黑,望之如有毛羽然。”又,漢荀悦《漢紀·高祖紀》:“是時,枉矢西流,如火流星,蛇行若有首尾,廣長如一匹布天。”此句意謂蛇遭兵火,如流星般逃竄。
〔七〕驚絃鳥:語本《戰國策·楚策》四:“有雁從東方來,更羸引弓虚發而下之。魏王問其所以,更羸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群也。故瘡未息而驚心未至也。聞弦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
〔八〕桃源:縣名。屬湖南常德府。《讀史方輿紀要》卷八〇《常德府》:“桃源縣在府西八十里。漢臨沅縣地,晉以後因之,隋唐爲武陵縣地。宋乾德中析置桃源縣,以桃花源名。”
〔九〕辰陽:縣名。始置於漢,清屬辰州府。因地當辰水之陽,故名。故城在今湖南省辰溪縣西。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春末,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行軍湘黔,途經武陵。詩之前兩聯緊扣詩題,從時序流轉入手,引出時局的巨大變化。隨着戰争的深入發展,吴三桂殘部經受清軍重創,已成驚弓之鳥,節節敗退,逃往雲、貴老巢。詩之末聯以寫實作結,通過沅江中由辰陽、桃源流下的血水,從側面叙寫了這場戰争的無比酷烈。
海螺峯歌〔一〕
楚南地窮山聚族,逞怪争奇走相逐。桃源以上篁箐多〔二〕,碧玉簪如春筍束〔三〕。海螺一峯天下奇,形模髣髴神依稀。雷磓鬼斧劈不得〔四〕,造物伎倆初奚施〔五〕。中豐上鋭下微窄,凹處痕青凸邊白。古苔綉錯十六盤,蠻髻椎高二千尺〔六〕。輕身想象窮烟霄,仰天一笑天爲高。不知猿猱爾何恃,騰擲絶頂相矜驕〔七〕。似聞老螺生海底,鯤化鵬飛忽移此〔八〕。偶然蝸殼吐饞涎〔九〕,倒覆江干吸江水〔一〇〕。我嗤汝腹彭亨幾許寬〔一一〕,安能吸盡五溪之奔湍〔一二〕?天公渴汝一掬慳〔一三〕,故實汝腹封泥丸〔一四〕。嗚呼!已實汝腹封泥丸,祇合棄置當百蠻〔一五〕。胡爲秀聳拔萬山,坐令荒徼人俱頑〔一六〕。
〔一〕海螺峯:山峯名。山在湖南辰州府境内沅江沿岸辰龍關至北溶一段江面外。
〔二〕桃源:縣名。詳前《武陵送春》注〔八〕。 篁箐:毛竹。篁,竹之通稱。箐,細竹。
〔三〕碧玉簪:喻竹。
〔四〕雷磓:猶雷擊。磓,撞擊。
〔五〕伎倆:工巧;技能。 奚:何。
〔六〕蠻髻:邊徼民族的髮髻,此喻海螺峯之形狀。 椎:一撮之髻,其狀如椎,因名。
〔七〕騰擲:騰越跳躍。
〔八〕鯤化鵬飛:《莊子·逍遥游》:“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鹏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九〕饞涎:口水。
〔一〇〕江干:猶江岸。干,涯岸。
〔一一〕彭亨:脹滿狀。宋秦觀《雙石》詩:“連巖下空洞,鼎張彭亨腹。”
〔一二〕五溪:謂武陵五溪,在今湖南以西、貴州以東一帶。清蔣攸銛《黔軺紀行集》:“五溪者,春秋時楚滅巴,巴子兄弟五人流入五溪,各爲之長。昔稱五溪曰:辰、漸、酉、漵、元;而《廣輿記》以爲:雄、樠、酉、武、辰,與《南史》同;《輿地志》則以爲:雄、朗、辰、沅、武,諸説不一。”
〔一三〕一掬:一捧。
〔一四〕泥丸:小泥球。
〔一五〕百蠻:對漢族以外的各少數民族的泛稱。漢班固《東都賦》:“内撫諸夏,外綏百蠻。”
〔一六〕荒徼:荒僻的邊域。徼,邊界。唐楊衡《送人流雷州》詩:“不知荒徼外,何處有人家?” 頑:愚頑不化。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春,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由湖南經沅江入貴州途中。這是一首歌詠湖南山川風光的佳作,清趙翼《甌北詩話》卷十曾推許爲其七古“上乘”之作。詩之前十六句爲第一部分,主要從地理形勢與山峯形狀摹寫海螺峯的奇特險峻。詩之後十二句則緊緊抓住“海螺”這一山形特色作文章,充分展開豐富的想象。結尾則對山秀而人頑的現象深表不解與遺憾。全詩詞新意鋭,淋漓酣暢。清查奕照評曰:“奇崛欲與昌黎争席。”
北溶驛〔一〕
西隔辰陽纔百里〔二〕,傷心戰地見何曾〔三〕。尸陁林下烏争肉〔四〕,瘦棘花邊鬼傍燈〔五〕。井與田平柴栅廢,燕隨人散土巢崩。相逢漫説從軍樂〔六〕,一飯無端百感增。
〔一〕北溶:鎮名,在辰州府治沅陵(今屬湖南省)東北二百里之沅江北岸。 驛:驛站。舊時供傳遞公文者及來往官員途中歇宿、换馬的地方。
〔二〕辰陽:縣名。見前《武陵送春》詩注〔九〕。
〔三〕見何曾:猶言“何曾見”。
〔四〕尸陁林:梵語音譯。佛教謂西域棄屍之地。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尸陀林,正言尸多婆那,此云寒林。其林幽邃而且寒,因以名也。在王舍城側,死人多送其中。今總指棄屍之處。名尸陀林者,取彼名。”
〔五〕鬼傍燈:猶俗言“鬼火”,屍體腐化後形成的磷火。
〔六〕漫説:空説。 從軍樂:古樂府中有平調曲名《從軍行》。三國魏王粲曾作《從軍行》五首,首句云:“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又,唐李益有《從軍有苦樂行》詩:“從軍有苦樂,此曲樂未央。”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春末夏初。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云:“當其(初白)少年,隨黔撫楊雍建南行,其時吴逆方死,餘孽尚存,官軍恢復黔、滇,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皆所目擊,故出手即帶慷慨沉雄之氣,不落小家。”是詩正是作者身經目睹了戰争殘酷劇烈之狀後,深受震動而寫下的戰場實録。
午日沅州道中〔一〕
一年傳旅食〔二〕,吴楚隔干戈。蠻果枇杷熟,山花躅躑多〔三〕。蒲魚鄉國味〔四〕,風雨客程歌。佳節今朝是,誰知馬上過。
〔一〕午日:端午。 沅州:府名。原爲州,始置於唐天授二年,治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元爲沅州路,清爲沅州府,治芷江(今縣),下領芷江、麻陽、黔陽三縣。《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八《沅州府》一:“沅州連接溪峒,扼塞群蠻,西南一隅,仰此氣息。固雲、貴之通衢,辰、常之藩障也。”
〔二〕傳:傳食,輾轉受人供養。 旅食:客居寄食。南齊謝朓《北戍琅玡城》:“薄暮苦羈愁,終朝傷旅食。”
〔三〕躅躑:應爲“躑躅”,此因調平仄關係而倒置。即杜鵑花。宋陸游《東園小飲》:“密葉深深躑躅紅。”
〔四〕蒲魚:即鱄魚。《太平御覽》卷九四:“蒲魚其鱗如粥,出郫縣。”唐韓愈《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詩:“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營。”注:“或曰瑿魚也。今廣州曰蒲魚。”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五月初五,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由湖南入貴州行軍於沅州道中。從詩中末句看,此詩當在馬背上作成。當時的湘西山區,枇杷正熟,杜鵑怒放,蒲魚味美,連風帶雨中,“官兵十萬擁巖隈”(《沅州即事二首》之二),投筆從軍已達一年之久的詩人,就在這充滿軍旅野趣的異鄉情調中,送走了端午佳節。
雞冠寨〔一〕
絲路微從鳥道分〔二〕,半空雞犬隔江聞。雨聲飛過巖頭寨,多少人家是白雲。
〔一〕雞冠寨:沅州境内山寨名。
〔二〕絲路:喻極細窄的山路。 鳥道:險絶的山路,僅容飛鳥通過。北周庾信《秦州天水郡麥積崖佛龕銘》:“鳥道乍窮,羊腸或絶。”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夏,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駐紮沅州。沅州地處湘、黔交界的山區,山路崎嶇,峭壁崚峋,山寨雲遮霧繞,鷄犬空中相聞。詩人遠觀仰視,攝取的即是這樣一幅苗侗山寨圖,景觀鮮明,風景如畫。
初入黔境土人皆居懸崖峭壁間緣梯上下與猿猱無異睹之心惻而作是詩
巢居風俗故依然〔一〕,石穴高當萬木顛。幾地流移還有伴,舊時井竈斷無烟〔二〕。餘生兵革逃難穩,絶塞田疇瘠可憐〔三〕。好報長官蠲賦歛〔四〕,獼猿家室久如懸〔五〕。
〔一〕巢居:構木爲巢,棲宿於樹上。《莊子·盜跖》:“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民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
〔二〕井竈:泛指村莊、民居。杜甫《詠懷二首》之二:“井竈任塵埃,舟航煩數具。”
〔三〕田疇:泛指田地。《禮記·月令》:“可以糞田疇。”孫希旦《集解》引吴澄曰:“田疇,謂耕熟而其田有疆界者。”
〔四〕蠲(juān):免除。
〔五〕家室如懸:一無所有。語本《左傳·僖公二十六年》:“齊侯曰:‘室如懸磬,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此喻窮困之極。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五月,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由湖南沅州經麻陽入貴州銅仁。巢居習俗本於遠古人類的落後生活方式,然而,由於戰争的摧殘,由於苛捐雜税的逼迫,貴州居民不得不抛棄家園,像猿猴一樣巢居於石穴之中,過着原始、簡陋而困苦的生活。初白向有仁民愛物之心,自不忍心見此慘狀,決意充當“爲報長官寬賦斂”之使者。全詩由仰視、平視、遠眺、近觀構成,每一視角爲一聯,語言平易而不失精警,格調清新而無生澀率易之弊,從另一側面揭示了三藩之亂給邊區人民所帶來的沉重災難。清查奕照評是詩曰:“哀絃欲絶。”
早發齊天坡〔一〕
山逼嵐氣侵,仲夏曉猶冷。離披馬鬃濕〔二〕,十里霧未醒。流雲莽迴盪,陸海開萬頃。東日生其間,金丸上修綆〔三〕。殷鮮一輪血,倒射却無影。蒼茫樹浮藻〔四〕,參錯峯脱穎〔五〕。攀躋足力窮〔六〕,目賞得奇景。方知夜來宿,乃在最高頂。
〔一〕齊天坡:山坡名。位於湖南沅州至麻陽之間的齊天山。《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六八《沅州府》一:“齊天山在麻陽縣東南五十里,與西晃山連麓别峯。《明統志》:‘峯巒高出雲表,天晴則秀色愈見,故又名霽天山。’”
〔二〕離披:散亂貌。唐韋應物《簡恆璨》詩:“空庭夜風雨,草木曉離披。”
〔三〕修綆:長的繩索。唐馬戴《題石甕寺》詩:“修綆懸林表,深泉汲洞中。”
〔四〕浮藻:浮現文彩。喻陽光照樹所浮現的五彩迷亂之色。
〔五〕脱穎:脱穎而出;冒出來。語本《史記·平原君傳》:“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毛遂曰:‘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脱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穎,錐尖。此喻指山尖。
〔六〕攀躋:攀登。躋,登。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五、六月間,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由麻陽進軍銅仁途經齊天坡。詩寫清晨催馬行軍於湘黔山區的奇特景觀:山嵐彌漫,氣温甚低,馬鬃淋濕,大霧滿天,旭日東升,林樹耀金浮彩,峯巒脱穎而出。詩取白描形式,平易中時見生新,如“山逼嵐氣侵”、“十里霧未醒”之“逼”字、“醒”字,形象生動,賦物以情感生命,均可見作者語不猶人之錘煉功夫。
大雨泊黄蠟關江水暴漲黎明解纜諸灘盡失矣〔一〕
頑石堆癭疣〔二〕,清江曳羅帶。黔山雖可憎,黔水頗可愛。雨聲怒流濁,曉鏡忽破碎。千年老樹枝,礓石亞完塊〔三〕。小舠啣尾去〔四〕,脱葉舞澎湃。榜人顧我笑〔五〕,壯士行何畏?來當兵革交,夷險視一概。誰能守孤篷,鬱鬱坐久待。輕生犯過涉〔六〕,既濟稍知悔〔七〕。
〔一〕黄蠟關:在湖南麻陽至貴州銅仁間。
〔二〕癭疣:腫瘤。癭,囊狀贅生肉瘤。疣,扁平的小肉疙瘩,俗稱“瘊子”。此喻江水中石堆。
〔三〕礓石:礫石;小的碎石塊。 亞:次於。
〔四〕小舠:小船,其形如刀。
〔五〕榜人:船工。
〔六〕過涉:涉水過深。此喻過多接觸危難之事,語本《易·大過》:“上六,過涉滅頂,凶,無咎。”
〔七〕“既濟”句:意謂事過而後怕後悔。既濟,涉水結束,亦《易》卦名,意含雙關。宋程頤《周易程氏傳》:“處既濟之時,當畏悔如是也。”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夏,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沿沅江支流錦水由湘南麻陽進軍貴州銅仁途經黄蠟關。全詩可分上下兩部分:前十句寫雨泊清江的情景,後八句寫“黎明解纜”後的感受。“文章幕府才相左”(《六月十五夜銅仁郡齋坐雨憶去年此夕同韜荒兄潯陽對月有作》),“却笑南遊性命輕”(《宿五里亭》),詩人似乎有些後悔了,這多少反映了書生的文弱及其面對艱難險阻時的摇擺不定性格。清查奕照評是詩曰:“能狀其所難狀之景。”
麻陽田家二首〔一〕(選其一)
牛羊争隘巷〔二〕,井臼蔭高木〔三〕。村村聚一姓,雞犬並食宿。兵荒分同死〔四〕,男女不輕鬻〔五〕。所以五溪蠻〔六〕,古來多巨族。
〔一〕麻陽:縣名。清屬辰州府,爲沅州所領二縣之一。始置於唐武德三年,屬辰州。宋熙寧七年改屬沅州。參下《麻陽運船行》注〔一〕。
〔二〕隘巷:猶陋巷。《詩·大雅·生民》:“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又,晉左思《魏都賦》:“閑居隘巷,室邇心遐。”
〔三〕井臼:水井和石臼(舂米所用)。借指屋舍、庭院。宋梅堯臣《送張山甫秘校歸維氏》詩:“蓬巷鬧鷄犬,藤花蔭井臼。”
〔四〕分(fèn):情分。三國魏曹植《贈白馬王彪》詩:“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
〔五〕鬻(yù):賣。
〔六〕五溪蠻:謂聚居於今湖南西部及貴州東部之西南少數民族。《南史·諸蠻傳》:“荆、雍州蠻,盤瓠之後也。所在多深險,居武陵者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謂之五溪蠻。”參前《海螺峯歌》詩注〔一二〕。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軍貴州,途經湘西之麻陽縣。詩寫麻陽附近少數民族的生活:牛羊争路,雞犬并行,樹蔭井臼,人丁興旺。表面雖呈現一派安居寧静氣氛,“兵荒”二字却隱隱顯露殺氣侵逼之巨大威脅。全詩作面上之景況描述自然平静,不動聲色,但其對民生疾苦之隱憂却彌漫於字裏行間。
連下銅鼓魚梁龍門諸灘〔一〕
上灘力相争,下灘勢相借。連山百餘里,一抹蒼然化〔二〕。輕舟紙作底,百折穿石罅〔三〕。雨雹飛兩旁,雷霆奮其下。篙師心手習〔四〕,快若王良駕〔五〕。又如彀强弩〔六〕,東向海門射〔七〕。胥濤浩蕩來〔八〕,歛怒却退舍〔九〕。河神況小婢〔一〇〕,指摘或遭咤〔一一〕。因斯悟至理,出險在閒暇。向來覆舟人,正坐浪驚怕〔一二〕。
〔一〕銅鼓、魚梁、龍門:均爲險灘名。按:據集中詩序,初白此行由銅仁沿銅仁大江(今錦江)東下麻陽押送軍需糧草,故此三險灘當在湘、貴接壤之江中。
〔二〕一抹:猶一條、一片。宋秦觀《泗州東城晚望》詩:“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 蒼然:青黑色。
〔三〕石罅(xià):石縫。罅,縫隙。
〔四〕篙師:撑船的行家裏手。唐杜甫《水會渡》詩:“篙師暗理楫,歌笑輕波瀾。”
〔五〕王良:春秋時晉之善御馬者。《孟子·滕文公下》:“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强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按:王良究屬何人,古代有不同説法。《左傳·哀公二年》:“郵無恤御(趙)簡子,衛太子爲右。”晉杜預注:“郵無恤,王良也。”又,《荀子·王霸》:“王良造父者,善服馭者也。”唐楊倞注:“王良,趙簡子之御。《韓子》曰:字伯樂。”
〔六〕彀(gòu):張滿弓弩。《孟子·告子上》:“羿之教人射,必志於彀。” 强弩:强勁的弓;硬弓。
〔七〕海門:入海口。按:此二句用吴越王錢鏐造箭三千,以五百弓弩手射潮築海塘故事。《宋史·河渠志七》:“淛江通大海,日受兩潮。梁開平中,錢武肅王始築捍海塘,在候潮門外。潮水晝夜冲激,版築不就,因命彊弩數百以射潮頭,又致禱晉山祠。既而潮避錢塘,東擊西陵。遂造竹器,積巨石,植以大木。堤岸既固,民居乃奠。”
〔八〕胥濤:相傳春秋時伍子胥爲吴王夫差所殺,投屍浙江,成爲濤神。後因稱浙江潮爲“胥濤”。亦泛指洶湧之波濤。宋魯應龍《閑窗括異志》:“伍子胥逃楚仕吴,吴王賜以屬鏤之劍,自殺,浮其屍於江,遂爲濤神,謂之胥濤。”
〔九〕退舍:退却。《左傳·僖公三十三年》:“子若欲戰,則吾退舍。”
〔一〇〕河神句:呼河神爲小婢,典出佛弟子畢陵伽婆蹉稱恒河神爲小婢。據諸經載,畢陵伽婆蹉生性驕慢,言語粗獷,除對佛陀與八大聲聞外,皆賤稱餘人爲“首陀羅”。又畢陵伽婆蹉患有眼痛,爲乞食常渡恒河,每至河邊,則彈指咄言:“小婢住!莫流水。”河即兩斷。詳《大智度論》卷二。
〔一一〕咤:怒斥聲。
〔一二〕坐:由於;爲着。古樂府《陌上桑》:“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時在貴州巡撫楊雍建軍幕,因軍需而由銅仁沿錦水下麻陽,途經銅鼓等三險灘。這是一首哲理詩,叙急流中勇下險灘而獲之心理感受及所總結之至理名言:“向來覆舟人,正坐浪驚怕。”全詩善用譬喻,思沉力厚。其由現象而至理性之概括,一如其順水行舟,水到渠成。查奕照評是詩曰:“曲狀灘勢,筆醒而能達。”
天擎洞歌〔一〕
黔江自與楚水通,楚山不與黔山同。神靈有意幻奇譎〔二〕,使我豁達開心胸。初披榛莽覓微徑〔三〕,旋渡略彴踰奔洪〔四〕。水窮雲起巖洞出,外象軒翥中含空〔五〕。陰叢轟轟聚蚊蚋〔六〕,老骨硌硌摧虬龍〔七〕。懸崖俯瞰勢將墜,一柱突兀撑於中。蜂房倒垂作層級〔八〕,鐘乳亂滴穿玲瓏。不知瀑布之源在何許,天紳飄下朝陽東〔九〕。石梁截斷千匹練〔一〇〕,明珠迸出鮫人宫〔一一〕。又疑蜥蜴吐沫散冰雹〔一二〕,寒氣颯颯生迴風〔一三〕。長林豐草四時潤〔一四〕,雨露不到誰尸功〔一五〕?
〔一〕天擎洞:山洞名,在湖南沅州府境内。《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八六:“天擎洞在麻陽縣西三十里,俗名破巖,崇巖崿嶂,石湍飛溜。有石柱,高三百餘尺,上鏤菡萏,曰蓮柱。”
〔二〕奇譎:奇特而有機謀。
〔三〕榛莽:雜亂叢生的草木。唐高適《同群公出獵海上》詩:“豺狼竄榛莽。” 微徑:小路。
〔四〕略彴:小木橋。晉郭義恭《廣志》:“獨木之橋曰榷,亦曰彴。”唐吴融《箇人三十韻》詩:“映柳闌干小,侵波略彴横。”
〔五〕軒翥:飛舉。屈原《遠游》:“鸞鳥軒翥而翔飛。”宋洪興祖《補注》:“《方言》:翥,舉也。”
〔六〕蚊蚋(ruì):蚊蟲。蚋,小飛蟲。
〔七〕硌(luò)硌:高大貌。硌通峈。漢王逸《九思》:“川谷兮淵淵,山阜兮峈峈。” 虬龍:龍之一種。此喻盤旋曲折的道路。宋蘇軾《後赤壁賦》:“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
〔八〕蜂房:喻石鐘乳的形狀。
〔九〕天紳:天上垂下的帶子。喻指瀑布。唐韓愈《送惠師》詩:“此時雨初霽,懸瀑垂天紳。”
〔一〇〕石梁:石橋。梁,橋。 千匹練:喻指瀑布水。宋蘇軾《同柳子玉游鶴林招隱醉歸呈景純》詩:“巖頭匹練兼天浄。”
〔一一〕明珠:喻瀑布飛濺之水珠。 鮫人:亦作“蛟人”。晉張華《博物志》:“南海水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又:“鮫人從水中出,寓人家積日,賣絹將去,從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滿盤,以與主人。”
〔一二〕蜥蜴:壁虎一類的爬行動物,俗稱“四脚蛇”。 散冰雹:蘇軾《蠍虎》詩:“今年歲旱號蜥蜴……能啣渠水作冰雹。”
〔一三〕颯(sà)颯:象聲詞,風雨聲。
〔一四〕長林豐草:深林草野之所。唐王維《與魏居士書》:“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
〔一五〕尸功:居功。尸,享;居。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駐軍銅仁。本詩爲趙翼《甌北詩話》卷十所推薦的七古佳作之一,詩中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奔放流暢的語言,窮形盡相地描繪了黔中溶洞的特色。就詩的結構言,約略可分三個層次:起首四句總論黔中山水的奇偉秀麗,變幻多姿,與衆不同;中間十六句寫詩人披荆莽、覓微徑,到達天擎洞後所見到的各種雄奇偉麗的景象;末兩句則以一個設問句作結,表現了詩人對大自然所具有的無限創造力的無比崇尚心情。環環緊扣,脈絡清晰。
麻陽運船行
麻陽縣西催轉粟〔一〕,人少山空聞鬼哭。一家丁壯盡從軍,老稚扶攜出茅屋。朝行派米暮雇船,吏胥點名還索錢〔二〕。轆轤轉絙出井底〔三〕,西望提溪如到天〔四〕。麻陽至提溪,相去三百里。一里四五灘,灘灘響流水。一灘高五尺,積勢殊未已〔五〕。南行之衆三萬餘,樵爨軍裝必由此〔六〕。小船裝載纔數石〔七〕,船大裝多行不得。百夫并力上一灘,邪許聲中骨應折〔八〕。前頭又見奔濤瀉,未到先愁淚流血。脂膏已盡正輸租〔九〕,皮骨僅存猶應役。君不見一軍坐食萬民勞,民氣難甦士氣驕〔一〇〕。虎符昨調思南戍〔一一〕,多少揚麾白日逃〔一二〕!
〔一〕麻陽:見前《麻陽田家》二首注〔一〕。 轉粟:運輸糧食。
〔二〕吏胥:地方官府小吏。
〔三〕絙(gēng):繩索。
〔四〕提溪:提溪長官司,在今貴州省江口縣西北錦江北岸,始置於元代,司西有提溪東入銅仁江,因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二二:“提溪在司西五里,源出濫泥山,引流而東,入於銅仁大江中,産砂金。”
〔五〕殊:很;極。《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恐懼殊甚。”
〔六〕樵爨(qiáo cuàn):砍柴燒飯。此指柴草和軍糧。樵,打柴。爨,竈炊。《北史·燕鳳傳》:“軍無輜重樵爨之苦,輕行速捷,因敵取資。”
〔七〕石(dàn):重量單位。一百二十斤爲一石。《漢書·律曆志》:“三十斤爲鈞,四鈞爲石。”
〔八〕邪許:參見前《洪武銅砲歌》注〔一二〕。
〔九〕脂膏:猶血汗。 輸租:交納租税。
〔一〇〕甦:同“蘇”,蘇醒。此指復原。王夫之《讀通鑒論·秦始皇》:“民於守令之貪殘,有所借於黜陟以蘇其困。”
〔一一〕虎符:兵符,古代調兵遣將之憑證。銅製(亦有金製者)虎形(亦有作龜、魚形狀者),背鐫銘文,分二半,右半留中,左半授與統兵將帥或地方長官。調兵時要兩半相合纔有效。 思南:府名,三國時爲黔陽縣地,唐代置縣改州,明析置思南宣慰司,尋復置府,治所安化(今貴州省思南縣)。
〔一二〕麾(hui):指揮軍隊的旗幟。此二句意謂調戍思南府的清軍將士却揚麾而逃。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秋末冬初。詩人初至麻陽在五、六月間,六月中入黔土銅仁,隨部駐軍此間近五月之久。這當中又曾兩度往返麻陽,是詩即作於後一次來回麻陽途中。當時戰亂頻仍,此詩表現了“兵戈殺戮之慘,民苗流離之狀”,無情暴露了亂兵和酷吏交替對百姓的蹂躪。詩中形象地描繪了役夫民工在灘高流急的西南山區運輸軍輜糧草的無比艱辛。而那些對百姓如狼似虎的驕横士兵,一旦遇到真正的敵人,却望風逃竄,不堪一擊。
飛雲巖〔一〕
白雲本在天,變幻隨所到。無端忽墮此,穴地啓洞竅〔二〕。石髓久漸凝〔三〕,靈姿特神妙。軒軒勢欲舉〔四〕,外秀中娟驁〔五〕。坐勞佛力鎮〔六〕,刻畫恣凌暴〔七〕。山靈怒不受〔八〕,企脚首頻掉〔九〕。猶虞從風揚〔一〇〕,出山不可叫。呈形寓百怪,意想得奇肖〔一一〕。昂昂舞獅象,狠狠蹲虎豹。蛟龍護鱗甲,鸞鳳披羽翿〔一二〕。或疑人卓立〔一三〕,又似波傾倒。形容口莫悉〔一四〕,覽勝難領要。造物太雕璀〔一五〕,將毋元氣耗。林泉爲映帶,旁引轉深奥。清陰矗古柏,遠響落幽瀑。遂令過客心,出入殊静躁。惜哉靈勝境,乃落西南徼〔一六〕。好事偶一逢,高情復誰較。獨留陽明碑〔一七〕,千古表蠻僚〔一八〕。
〔一〕飛雲巖:又稱天雲洞。貴州著名風景名勝。位於今黄平縣(清屬鎮遠府)城東通濟橋(又名聖果橋、東陵橋)畔。山巖壁立,有奇特穹窿,覆如華蓋,其上石鐘乳構形奇絶,狀如彩雲飛動,因名。《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三:“飛雲巖在黄平州東二十里,一名東坡山,又名月潭。”
〔二〕洞竅:猶洞穴。
〔三〕石髓:石鐘乳。
〔四〕軒軒:高舉貌。
〔五〕娟驁(jié ào):馬匹驕横不馴狀。此喻山巖的巉絶險怪。
〔六〕坐勞:有勞。
〔七〕恣:任憑。此二句意謂:依賴佛力天工,恣意將山巖刻畫成各種形狀,鎮壓住山的桀驁之勢。
〔八〕山靈:山神。漢班固《東都賦》:“山靈護野,屬御方神。”
〔九〕企脚:踮起脚跟。《世説新語·容止》:“仁祖企脚北窗下彈琵琶,故自有天際真人想。” 掉:回轉;掉轉。
〔一〇〕虞:憂慮。按,因山巖狀如雲彩飛動,故有此句奇想。
〔一一〕肖:相像。
〔一二〕羽翿(dào):用鳥羽裝飾的儀仗旗。南朝梁王筠《昭明太子哀册文》:“羽翿前驅,雲旂北御。”翿,《爾雅·釋言》:“纛也。”注:“今之羽葆幢。”
〔一三〕卓立:特立。
〔一四〕悉:詳盡。
〔一五〕雕璀:精雕細刻。璀,刻方爲圓。
〔一六〕徼(jiào):邊界。
〔一七〕陽明碑:謂王守仁所作《月潭寺公館記》碑及《聖果亭偈》碑。王守仁(一四七二—一五二八),明代哲學家、教育家。字伯安,浙江餘姚人。嘗築室故鄉陽明洞中,世稱陽明先生。明正德三年(一五〇八)三月,因反對宦官劉瑾,遭貶來到龍場驛(今貴州修文縣境)。後以鎮壓農民起義和平定“宸濠之亂”,封新建伯,官至南京兵部尚書。著有《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其《月潭寺公館記》碑文叙飛雲崖有云:“興隆(今黄平縣)有巖曰月潭,壁立千仞,簷垂數百尺。其澒洞玲瓏,浮者若雲霞,亘者若虹霓,豁若樓殿門闕,懸若鐘鼓編磬,幨幢纓絡,譎奇變幻,不可思狀。而其下沉潭邃谷,不測之洞,環密迴伏。”
〔一八〕蠻僚(lǎo):猶蠻夷,古代對分佈於今川、陝、黔、滇、桂、湘、粤等地少數民族的蔑稱。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由銅仁進軍貴陽途經黄平。飛雲崖爲黔中風景名勝,歷代題詠很多,與衆作相比,是詩特别具有豐富的想象力。詩由山巖之形成落筆,次寫所見到的各種奇絶景觀,比喻貼切,形容得當,意想超群。詩之結尾則抒發主觀感受,爲“靈勝境”的流落邊徼而惋嘆,實質上乃是詩人自怨自嘆的寫照,與其懷才不遇未得一展胸襟的心境正隱然而相契合。
度油榨關〔一〕
平明走馬出城闉〔二〕,峭壁西風冷逼身。轉粟上天非易事,據關連栅復何人〔三〕?雪填土窟埋屍淺,冰裂刀痕迸血新。等是三災逃不得〔四〕,疆場溝壑兩窮塵〔五〕。
〔一〕油榨關:亦名文德關,在今貴州鎮遠縣西五里。《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三:“油榨關在(鎮遠)府城西五里。《府志》:在府西二仙峯。崖壁險固,控扼所資。”又,清愛必達《黔南識略》卷一二:“文德關在城西五里,本名油榨關,康熙中,巡撫王燕易今名。連山阻峽,絶壁撑雲,鑿石剪荆,劣裁容馬,十夫當之,萬騎不能越也。”
〔二〕城闉(yin):城内重門。亦泛指城廓。南朝宋鮑照《行藥至城東橋》詩:“嚴車臨迴陌,延瞰歷城闉。”注:“毛萇《詩傳》曰:‘闉,城曲也。’”
〔三〕連栅:兵營相連。栅,栅壘,多用作軍事防禦。此指代軍營。《新唐書·李靖傳》:“彼勁兵連栅,將不戰疲勞我師。”
〔四〕三災:多災多難。佛家謂三災有大小之分。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劫量篇》:“大則水、火、風而爲災,小則刀兵、饑饉、疫癘以爲災。”
〔五〕疆場:此喻指刀兵之災,謂死於戰争。 溝壑(hè):此喻指饑饉、疫癘之災,謂死後棄屍溝壑。《孟子·梁惠王下》:“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於人矣。” 窮塵:盡命於塵土。南朝宋鮑照《蕪城賦》:“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窮塵。”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督運軍糧由鎮遠行至施秉途中。詩人“短衣挾策”入楊幕兩年來,孤軍轉戰,俯蹈荆棘,親睹親歷了戰地生活的殘酷與艱辛,故對大軍後勤之苦危有切身體驗,對士卒之死於非命抱深深同情。“雪填土窟埋屍淺,冰裂刀痕迸血新”,動人心魄,正是其疆場見聞之實録。
黎峨道中二首〔一〕
其一
馬滑前岡冷未消〔二〕,一鞭絲雨上衣潮。瘴茅黄過三郎舖〔三〕,寒水清涵葛鏡橋〔四〕。
其二
青紅顔色裹頭粧〔五〕,尺布縫裙稱膝長〔六〕。仡佬打牙初嫁女〔七〕,花苗跳月便隨郎〔八〕。
〔一〕黎峨:山寨名,即蚃峨寨,清屬平越州(轄境相當今貴州福泉、甕安等縣地)。清愛必達《黔南識略》卷七:“平越直隸州在省城東一百九十里,《禹貢》荆、梁南境。漢爲牂柯郡地,唐爲牂州地,宋爲羈縻蠻地,後號蚃峨里等寨。”又:“其鎮山爲蚃峨山,在城東一里,一名峨萬山,即蚃峨寨故址。”
〔二〕冷(líng):作者自注:“冷,音另。黔中冬月霧雨之候,道滑成冰,俗呼爲冷。”
〔三〕瘴茅:帶瘴氣的茅草,代指南方茅草。參前《武陵送春》詩注〔四〕。 三郎舖:地名。據詩題,當在平越州境内。
〔四〕涵:包容。此指水中倒影。 葛鏡橋:橋梁名,在平越州境内。《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一二:“葛鏡橋在州城東五里,跨麻哈江上。《通志》:明萬曆中郡人葛鏡建。屢爲水決,三載乃成。高數十丈,行者如履雲霄,爲黔南橋梁之冠。本朝康熙二年修,九年修砌腰牆百餘丈以爲衛,往來稱便。”
〔五〕裹頭:以布纏頭。彝、苗民多以青布或紅布纏頭。初白《黔陽即事口號》詩云:“苗婦短裙多赤脚,璃僮尺布慣蒙頭。”
〔六〕稱:齊合;相副。
〔七〕仡佬打牙:即“打牙仡佬”,苗族的一種。此因調平仄而倒置。清羅繞典《黔南職方紀略》卷九:“打牙仡佬,平遠有之。婦人以青羊皮織爲長桶裙。將嫁,必先打其二齒,恐妨夫家;剪前髮而留後髮,取齊眉之意。”
〔八〕花苗:苗族的一種。清羅繞典《黔南職方紀略》卷九:“苗人各以衣服别其種類,於是有白苗、花苗、青苗、黑苗、紅苗。”又:“花苗衣裳先以蠟繪花於布,而後染之。既染而去蠟,則花見,飾袖以錦,故曰花苗。” 跳月:苗、彝等少數民族風俗,於每年初春或暮春時,未婚青年男女於月夜聚集野外,盡情歌舞,叫做跳月。相愛者即可由此結爲夫婦。清田雯《黔書》卷上:“每歲孟春,合男女於野,謂之‘跳月’。預擇平壤爲月場,及期,男女皆更服飾妝。男編竹爲蘆笙吹之面前,女振鈴繼之於後以爲節,並肩舞蹈,迴翔婉轉,終日不倦。暮則挈所私歸,謔浪笑歌,比曉乃散。聘資以女之妍媸爲盈縮,必生子然後歸夫家。”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由鎮遠經施秉、黄平州入貴陽而途經平越州。詩之前一首寫黔中冬月霧雨時行軍途中情景,另一首則寫黔中苗民之風俗人情。二詩清新俊爽,皆以白描見長。其“一鞭絲雨上衣潮”句,清徐疏宕,風神灑脱。
黔陽雜詩四首〔一〕(選其一)
蚩尤百丈吐寒芒〔二〕,殺氣西南莽未央〔三〕。燕雀君臣空殿宇〔四〕,蜉蝣身世閲滄桑〔五〕。亂山似作孤城衛,横戟誰堪一面當〔六〕?錯料夜郎知漢大〔七〕,井蛙曾此自稱王〔八〕。
〔一〕黔陽:府名。《禹貢》梁州荒裔,漢爲牂柯郡地,隋開皇初置牂州,唐隸黔州都督府,元置順元路軍民安撫司,明隆慶三年(一五六九)改爲貴陽府。清因之。
〔二〕蚩尤:蚩尤旗,彗星(俗稱掃帚星)名。類彗而後曲,象旗,古代謂此星出象有征伐之事。作者自注:“時有彗星之變。”
〔三〕莽:長遠無際貌。唐杜甫《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户》詩:“乾坤莽回互。” 未央:未盡。
〔四〕燕雀君臣:喻指吴三桂爺孫及其部屬。
〔五〕蜉蝣身世:喻吴三桂短命政權。蜉蝣,蟲名,壽命短者數小時,長者六七日。三國吴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下《蜉蝣之羽》:“蜉蝣,方土語也,通謂之渠略。似甲蟲,甲下有翅能飛。夏月陰雨時地中出,隨雨而出,朝生而夕死。” 滄桑:滄海桑田之省稱,喻世事變化巨大。晉葛洪《神仙傳·王遠》:“麻姑自説云:‘接侍以來,已見東海三爲桑田。’”
〔六〕“横戟”句:語本唐李商隱《商於》詩:“建瓴真得勢,横戟豈能當。”清馮浩箋注:“《戰國策》:齊王建入朝於秦,雍門司馬横戟當馬前,曰:‘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
〔七〕夜郎:漢時我國西南地區的古國名,約在今貴州西北、雲南東北及四川南部地區。《史記·西南夷傳》:“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爲一州主,不知漢廣大。”此句意謂:原來料想小小夜郎國知道漢朝的廣大,誰想竟是料錯了。
〔八〕井蛙:喻目光短淺之人。典出《莊子·秋水》:“井鼃(古“蛙”字)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虚也。”此用以喻指吴三桂爺孫。清軍入關後,吴三桂曾受封平西王。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十一月,清聖祖爲加强統一,實行撤藩。三桂舉兵叛亂,自稱周王。十七年在衡州(今湖南衡陽)稱帝,不久病死。孫世璠繼位,旋爲清兵所滅。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率部到達貴陽。半年後,貴州全省相繼收復,吴世璠逃竄雲南。是詩即作於清兵攻入西南重鎮貴陽之後。當時,詩人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和自豪,懷着對吴三桂殘部極端蔑視的心情寫下此詩。“横戟誰堪一面當”,吴三桂殘部的最後被蕩滅,指日可待。
送王兔庵學博赴安順〔一〕
芭蕉關前打戍鼓〔二〕,漏天十日九日雨〔三〕。西征健兒猛於虎,道傍箐深貍伺鼠〔四〕。朝行縛人暮驅牯〔五〕,張目睢盱避無所〔六〕。仲家生苗砦無主〔七〕,肆虐公然彍强弩〔八〕。野無烟市絶行旅,飛鳥山山鎩毛羽〔九〕,爾獨胡爲此焉處?别家十年長兒女,失意勿復論鄉土。文章下筆造奇古,詩法亦可籍湜伍〔一〇〕。髮鬚如絲白縷縷,宛然褒博説鄒魯〔一一〕。及門弟子紛可數〔一二〕,往往功名拾芥取〔一三〕。先生齒豁五十五〔一四〕,猶抱《麐經》應科舉〔一五〕。廣文片氈寒且苦〔一六〕,顧獨求之榮袞黼〔一七〕。僅留僮僕喪資斧〔一八〕,别我西行何踽踽〔一九〕。我爲爾歌爾起舞,舞意低昂歌激楚〔二〇〕。而今輸邊方用武〔二一〕,何處堪容腐儒腐。桑榆有路行可補〔二二〕,曷不去作咸陽賈〔二三〕?
〔一〕王兔庵:初白於貴陽結識之友人,生平未詳。 學博:唐制,府郡置經學博士各一人,掌以五經教授學生。後因稱學官爲學博。安順:府名。《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二一:“古荒服地。唐宋爲羈縻蠻地,元置習安州,屬雲南普定路。明朝洪武十六年,改安順州,屬普定府,萬曆三十年(一六〇二)升爲安順軍民府。今領州三,長官司四。”
〔二〕芭蕉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一〇《興義府》:“芭蕉關,在普安縣東十里。《滇行記》:‘自泥納鋪西行十里爲芭蕉鋪,亦曰芭蕉關。’”又,《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二一:“芭蕉關,在普安州東八十五里。” 戍鼓:邊防駐軍之鼓聲。南朝梁劉孝綽《夕逗繁昌浦》詩:“隔山聞戍鼓,傍浦喧棹謳。”
〔三〕漏天:蜀地多雨,因稱漏天。此謂貴陽地區。唐杜甫《陪章留後侍御宴南樓得風字》詩:“朝廷燒棧北,鼓角漏天東。”清楊倫箋注:“《梁益記》:‘雅州(今屬四川雅安縣境)西北有大、小漏天。以其西北陰盛常雨,如天之漏也。’”又,宋晁説之《晁氏客語》:“雅州蒙山常陰雨,謂之漏天。”
〔四〕箐:山間大竹林。 貍:貓屬。
〔五〕牯:母牛。《玉篇》:“牯,牝牛。”後亦泛指牛。
〔六〕睢盱(hui xu):仰視貌。漢張衡《西京賦》:“迾卒清候,武士赫怒,緹衣韎韐,睢盱拔扈。”
〔七〕仲家:布依族及雲南省部分壯族之舊稱。按:清代視仲家爲苗族之一支。《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〇《貴陽府》:“仲家苗,好樓居,有姓氏。衣尚青,男子以帕束首躧屨,婦人多纖好而勤於織。以青布蒙髻,長裾褶績。” 生苗:未與漢族同化的土著苗族。亦作苗族部落名。 砦:同“寨”。
〔八〕彍(kuò):張滿弩弓。《玉篇》:“彍,張也。”
〔九〕鎩毛羽:猶言鎩羽。羽毛摧落。鎩,傷殘(羽翅)。《集韻·黠韻》:“鎩,羽傷也。”
〔一〇〕籍湜:謂唐詩人張籍與皇甫湜。張籍,字文昌。原籍吴郡(治今江蘇蘇州),僑寓和州烏江(今安徽和縣烏江鎮)。德宗貞元進士,曾官水部員外郎、國子司業等職。其文學主張與白居易相近。詩作與王建齊名。有《張司業集》傳世。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憲宗元和進士,仕至工部郎中。曾從韓愈學古文,思想傾向也近之。其詩文與李翱、張籍齊名。著有《皇甫持正集》,已佚。
〔一一〕褒博:謂褒衣博帶,即寬衣大帶,古代儒者裝束。《漢書·雋不疑傳》:“不疑冠進賢冠,帶櫑具劍,佩環玦,褒衣博帶,盛服至門上謁。”顔師古注:“褒,大裾也。言着褒大之衣,廣博之帶也。” 鄒魯:喻文化昌盛之地。鄒,鄒縣(今屬山東省)。孟子故鄉。魯,故國名。周公長子伯禽封於此,都曲阜(今屬山東省)。曲阜,孔子故里。
〔一二〕及門弟子:謂隨從王兔庵受業的學生。語本《論語·先進》:“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一三〕拾芥:撿取地上之草芥。喻取之甚易。《漢書·夏侯勝傳》:“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
〔一四〕齒豁:牙齒脱落。喻年老。唐韓愈《上兵部李侍郎書》:“髮秃齒豁,不見知己。”
〔一五〕《麐經》:即《麟經》。麐,同“麟”。按:《麟經》,謂《春秋》。相傳孔子作《春秋》,絶筆於獲麟,故稱。
〔一六〕廣文:謂儒學教官。《新唐書·百官志》三:“(祭酒、司業)掌儒學訓導之政,總國子、太學、廣文、四門、律、書、算凡七學。”唐杜甫《醉時歌》:“諸公衮衮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後因稱清苦閑散之儒學教官爲廣文先生。片氈:謂教席。氈,羊毛製成的墊塊。
〔一七〕顧:却;反而。 袞黼:袞衣黼裳。古代帝王或公卿之禮服。此謂官服。
〔一八〕資斧:盤纏;旅費。《易·旅》:“旅於處,得其資斧,我心不快。”注:“斧所以斫除荆棘,以安其舍者也。”資,亦作“齊”。齊斧,即利斧,用以斷物。宋程頤《易》傳訓資斧爲資財器用,後遂因之稱行旅之費爲資斧。
〔一九〕踽(ju)踽:孤獨貌。《詩·唐風·杕杜》:“獨行踽踽。”毛傳:“踽踽,無所親也。”又,《孟子·盡心下》:“行何爲踽踽涼涼。”朱熹注:“踽踽,獨行不進之貌。”
〔二〇〕激楚:謂聲音高亢凄清。戰國宋玉《招魂》:“宫庭震驚,發激楚些。”
〔二一〕輸邊:謂爲戍邊而效力。輸,捐獻;報効。
〔二二〕桑榆:日暮。喻晚年。《太平御覽》卷三引《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注:“言其光在桑榆上。”又,三國魏曹植《贈白馬王彪》詩:“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 行:且;將。
〔二三〕咸陽:戰國時秦國都城。故址在今陝西省長安縣東之渭城故城。
詩作於康熙十九年冬,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進駐貴陽。詩爲送别友人赴任安順學官而作,前十一句直言地理環境之惡劣及時事世道之險危不寧,隱含此時赴學官之非宜。“别家十年長兒女”下十四句着重寫所送之人可憫可憐:文章奇古,詩法超群,可是却顛沛流離,清貧如洗,可謂“白首窮一經”之失意文士。哀其不幸之意縈繞字裏行間。詩末六句則就此發抒感慨,揭出題旨:即“輸邊用武”、兵荒馬亂之時,本非書生“腐儒”展才用命之世。“曷不去作咸陽賈”,既是哀人亦是憐己之激憤語,就舊時貧窮潦倒之文人言,具有普遍意義。全詩辭意兼工,一氣呵成,被趙翼譽之爲“豪健爽勁,氣足神完”之作,推之爲“宋以來無此作也”(《甌北詩話》卷十)。
諸葛武侯祠〔一〕
割據人才出,真從運數争〔二〕。苦心扶季漢〔三〕,餘力到南征〔四〕。廟古寒鴉集,山高薄雪成。渡瀘緣底事〔五〕,錯莫笑書生〔六〕。
〔一〕諸葛武侯祠:諸葛亮祠。諸葛亮於後主建興元年(二二三)曾受封武鄉侯,故世稱武侯。《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五〇〇《貴陽府》:“武侯祠,在府城南門外南明河岸,祀蜀漢丞相諸葛亮。”
〔二〕運數:命運;氣數。唐白居易《薛中丞》詩:“況聞善人命,長短繫運數。”
〔三〕季漢:即蜀漢,猶言漢之季世。《三國志·諸葛亮傳》:“將建殊功於季漢,參伊周之巨勳。”
〔四〕“餘力”句:《三國志·後主傳》:“建興三年春三月,丞相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改益州郡爲建寧郡,分建寧、永昌郡爲雲南郡,又分建寧、牂牁爲興古郡。”
〔五〕渡瀘:兵渡瀘水。《嘉慶重修一統志》:“按《水經注》,瀘水在朱提界。武侯渡瀘,在其地。”蓋即今之金沙江與雅礱江下游會合後的雅礱江一段江水。諸葛亮《出師表》:“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即此。
〔六〕錯莫:寂寞冷落。杜甫《瘦馬行》:“見人慘澹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清仇兆鰲注:“錯莫,猶云落寞。”
詩作於康熙二十年(一六八一)春,時隨貴州巡撫楊雍建兵駐貴陽,年三十二歲。諸葛亮爲一代名相,劉備死後竭盡心力輔佐後主劉禪,渡瀘南征,北伐中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詩人拜謁武侯祠廟,充滿敬仰欽羨之情,末聯的冷語,則表現了“人力可施,天意難違”的遺憾和無奈,藴含了作者對自己千里入幕、從軍西南而最終却一無所獲的隱痛。其《送人赴黔西》云:“封侯不是書生事,投筆無端笑渡瀘。”亦含正話反説之意。是詩除頸聯寫景外,餘者均爲議論,完全以意行筆,寫來沉鬱頓挫,頗得杜詩精神。
老僕東歸寄慰德尹兼示潤木〔一〕
迢迢萬里途〔二〕,莽莽三歲隔〔三〕。離悰兼旅況〔四〕,雜沓難並釋〔五〕。欲寬居者情,聊記獨行跡。前年遠辭家,荆南事挾策〔六〕。中丞天下賢〔七〕,謁入容揖客〔八〕。賓徒車服盛,中有麻衣雪〔九〕。逼臘踰洞庭〔一〇〕,羽毛風瘮镞〔一一〕。武陵一春住〔一二〕,山水愛澄碧。尋僧就閒暇,横草應煩劇〔一三〕。隨師赴辰沅〔一四〕,跋涉隣殞摵〔一五〕。麻陽三掛帆〔一六〕,銅仁雙著屐〔一七〕。前軍俲陽戰〔一八〕,破竹勢深入。逼臘抵貴陽,孤城如破驛。荒署瓦僅存,窗户悉頽拆。移時開敝篋,稍稍置硯席。主人況巨才,手自樹英烈。蠟丸刺閨至〔一九〕,文案日幾尺。岑范媿幕僚〔二〇〕,但坐看擘畫〔二一〕。邇者西征將〔二二〕,繼被中旨責〔二三〕。已合兩粤師,咽喉勢交搤〔二四〕。滇城久未下〔二五〕,攻守力云竭。師久必屯田〔二六〕,其能懸釜鬲〔二七〕。僰僮竄榛莽〔二八〕,廢土曠牟麥〔二九〕。即事常躊躇,察眉愴捐瘠〔三〇〕。那無一尊酒〔三一〕,排遣就務隟〔三二〕。蠻花非時開,仡鳥亂格磔〔三三〕。窮愁託吟詠,好語慰行役。束縛得蹉跎,年華坐抛擲。憶昨初來時,針孔冒矢石〔三四〕。髑髏委亂草〔三五〕,霧淞雜凝血〔三六〕。馬驚忽騰躍,人意一淒切。亂離民命輕,鷄犬等狼藉。僕夫掖我前〔三七〕,慘慘度軍栅〔三八〕。回思田園樂,歲晚情逾迫。功名捷徑啓〔三九〕,大府破常格〔四〇〕。我無卜式貲〔四一〕,寸進計斗石。移文累好友〔四二〕,初約背疇昔。全生爲門户,識者應見惜。枵然旅槖垂〔四三〕,念爾勤捆摭〔四四〕。家門忝居長〔四五〕,慚愧少擘璁〔四六〕。子言嫂姪貧,何忍分涓滴〔四七〕。不記少小時,推梨耻割宅〔四八〕。開函見子意,至性生感激。族譜教方衰,錙銖起牆鬩〔四九〕。豈知手足恩,具邇異疏逖〔五〇〕。即此慰先靈,庶幾免離析。草堂父書在,千卷皆手澤〔五一〕。西園梅竹林,十畝錯塍陌〔五二〕。得錢了公税,餘用佐菽帛〔五三〕。讀書兼治生,生理恆苦窄。吾方逐游惰,勉汝終苦説。長鬚隨我久〔五四〕,嬾惰亦成癖。憐渠精力衰〔五五〕,遣去情脈脈。臨發寫此詩,萬山猿叫夕。
〔一〕德尹:初白弟查嗣瑮(一六五二—一七三三),字德尹,號查浦。據《海寧州志稿》卷二九《文苑傳》:“(德尹)少受業於姚江黄宗羲,講明六經指歸及性命之學,與中表兄朱彝尊切劘風雅,益耽吟詠。未遇,游京師,詩名與伯兄慎行相埒,時稱二查,兼工書翰。康熙庚辰(一七〇〇)進士,歷官翰林院侍講,提督順天學政。未幾,稱疾歸。塤箎叶和,更約鄉人爲‘耆老會’,賦詩游讌者數載。晚以門累坐謫,卒於關西,年八十二。”著有《查浦詩鈔》十二卷、《查浦輯聞》二卷、《南北史識小録》十二卷及《音韻通考》二十卷。 潤木:初白弟查嗣庭,字潤木,號横浦。府學廩膳生,康熙乙酉(一七〇五)舉人,丙戌(一七〇六)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職編修。甲午(一七一四)充湖廣副主考,戊戌(一七一八)提督河南學政,補授侍講學士。雍正元年(一七二三)任山西正主考,因隆科多薦舉,特令内廷行走,授内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丙午(一七二六)充江西正主考。後因言語文字賈禍,被革職拏問,交三法司嚴審定罪,瘐死獄中。著有《晴川閣詩鈔》一卷。
〔二〕迢迢:遠貌;漫長貌。晉潘岳《内顧》詩一:“漫漫三千里,迢迢遠行客。”
〔三〕莽莽:長遠;久遠。
〔四〕離悰(cóng):離情。悰,心情。宋張龍榮《摸魚兒》詞:“思量遍、前度高陽酒伴,離悰悲事何限。”
〔五〕雜沓:亦作“雜遝”,衆多雜亂貌。《漢書·揚雄傳》上:“駢羅列布,鱗以雜沓。”
〔六〕荆南:荆州以南,此泛指西南。 挾策:手持簡册。此指充當幕僚,掌管文書。
〔七〕中丞:御史中丞,官名。明初設都察院,其中副都御史職位相當御史中丞。又,明清常以副都御史出任巡撫,清代各省巡撫按例兼任右都御史銜,故明清巡撫也稱中丞。此謂貴州巡撫楊雍建。浙江海寧人。字自西,號以齋。順治甲午(一六五四)舉順天鄉試,乙未(一六五五)進士。知廣東高要縣,擢兵科給事中,轉吏科給事中。康熙三年(一六六四),自刑科都給事中累擢左副都御史。十八年(一六七九),典會試,授貴州巡撫。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召授兵部左侍郎。尋以親老乞終養。立身正直,多有建言,曾一日而上九疏;在行間久,諳習軍隊。著有《黄門疏小稿》二卷、《撫黔奏疏》八卷及《景疏樓詩文》十卷等。
〔八〕揖客:作者自謂。
〔九〕“中有”句:意謂其中有穿戴孝服的人(詩人自指之辭)。據初白《長假後告墓文》云:“男不幸早失怙恃。年二十三,吾母見背;又六年,吾父下世。家徒壁立,無以自存,不得已,依人遠幕。時吾父之喪服方小祥,含淒覥面,幾不齒於人數。”
〔一〇〕逼臘:臨近臘月,意指到年底。 洞庭:洞庭湖,在今湖北省北部、長江南岸,爲我國第二大淡水湖。
〔一一〕瘮镞(chěn shè):猶言鷄皮疙瘩。唐皮日休《初入太湖》詩:“枕下聞澎湃,肌上生瘮镞。”
〔一二〕武陵:縣名,參前《武陵送春》詩注〔一〕。
〔一三〕横草:踐踏野草,盡使傾倒。此喻極輕微瑣碎的事情。唐李白《書情贈蔡舍人雄》詩:“愧無横草功,虚負雨露恩。” 煩劇:謂事務叢雜。
〔一四〕辰沅:辰州、沅州,均府名,故治在今湖南省西部之沅陵縣、芷江縣。參前《北溶驛》、《午日沅州道中》詩注〔一〕。
〔一五〕殞摵:喻指死亡。殞,殞殁。摵,葉落貌。
〔一六〕麻陽:縣名,詳前《麻陽遠船行》詩注〔一〕。 三掛帆:謂由水路經過三次。掛帆,張帆行船。南朝宋謝靈運《過始寧墅》詩:“剖竹守滄海,掛帆過舊山。”
〔一七〕銅仁:府名。置於明初。在今貴州省東部、沅江支流辰水上游,鄰近湖南省。《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二二:“銅仁府,《禹貢》荆州南裔,後爲溪蠻地,唐屬錦州。五代以後,仍没於蠻。元屬思州軍民安撫司,明初隸思州宣慰司,永樂十一年,置銅仁府。” 雙著屐:謂來回兩次。
〔一八〕俲陽:原稱“無陽”,縣名,置於漢代。晉改曰舞陽,南齊改稱俲陽,故址在今湖南省黔陽縣西南。
〔一九〕蠟丸:謂封在蠟丸之中以防泄漏的書信。 刺閨:夜有急報,投刺於宫門以告警。南朝梁戴暠《從軍行》詩:“長安夜刺閨,胡騎白銅鞮。”
〔二〇〕岑范:謂後漢名士岑晊、范滂。晊字公孝,南陽棘陽(治所在今河南南陽南)人。據《後漢書》卷六七:“晊有高才,雖在閭里,慨然有董正天下之志。太守弘農成蘟下車,欲振威嚴,聞晊高名,請爲功曹,又以張牧爲中賊曹吏。蘟委心晊、牧,褒善糾違,肅清朝府。”後成下獄死,晊與牧亡匿齊魯之間。滂字孟博,汝南征羌(即汝南細陽,故城在今安徽太和縣東)人。曾爲太尉黄瓊、太守宗資辟爲功曹,委任政事。“滂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埽迹斥逐,不與共朝。”岑、范均曾任功曹(相當於郡守的總務長,除掌人事外,並得參與一郡政務)一類文職官員與聞政事,立身剛直,政績顯然,故初白與之相比擬,感覺有愧。
〔二一〕擘畫:亦作“擘劃”,籌謀;處理。
〔二二〕邇者:近來。
〔二三〕中旨:帝王意旨。
〔二四〕搤(è):通“扼”,掐住。
〔二五〕滇城:謂雲南昆明。
〔二六〕屯田:政府利用軍隊(或農民、商人)墾種土地,徵取收成以爲軍餉。這一做法始於漢代,有軍屯、民屯、商屯之别。此指軍屯。
〔二七〕釜鬲(lì):古代炊器。釜,鐵鍋。鬲,陶製圓口炊具。
〔二八〕僰(bó)僮:均爲我國古代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名。 榛莽:此指叢樹密林。
〔二九〕牟麥:麥名。《詩·周頌·臣工》:“於皇來牟,將受厥明。”宋朱熹《集傳》:“來牟,麥也。”
〔三〇〕察眉:謂察看人的面容便知道實情。語本《列子·説符》:“晉國苦盜,有郄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唐杜甫《夔府書懷》詩:“即事須嘗膽,蒼生可察眉。”然清翁方綱批曰:“‘即事’以‘察眉’爲對,非因杜詩太熟,正坐杜法未熟耳。” 捐瘠:飢餓而死。瘠,通“胔”。唐蘇頲《處分朝集使敕》:“捐瘠相仍,流庸莫返。”
〔三一〕那無:猶“無那”,無可奈何。
〔三二〕隟:同“隙”。空暇。
〔三三〕仡(gē)鳥:仡僚地區的鳥。仡僚,我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名,主要分佈在今貴州黔西、織金、遵義、仁懷及廣西隆林等地。 格磔:鳥鳴聲。唐錢起《江行無題》詩:“祇知秦塞遠,格磔鷓鴣啼。”
〔三四〕針孔:語本晉傅咸《小語賦》:“邂逅有急相切逼,竄於針孔以自匿。”
〔三五〕委:堆積。
〔三六〕霧淞:入冬後霧氣凍凝於樹木上的微粒。宋曾鞏《冬夜即事》詩:“香消一榻氍毹暖,月澹千門霧淞寒。”自注:“齊寒甚,夜氣如霧,凝於木上,旦起視之如雪。日出飄滿堦庭,尤爲可愛。齊人謂之霧淞。”
〔三七〕掖:挾持;攙扶。
〔三八〕軍栅:軍營。栅,栅壘。
〔三九〕捷徑:終南捷徑,指謀取官職或名利的便利途徑。據《新唐書·盧藏用傳》:藏用思入朝爲官,隱居於長安附近之終南山,以冀徵召,時人稱之爲隨駕隱士。後果被召入仕。有司馬承禎者也嘗被召,欲歸山,藏用指終南山曰:“此中大有嘉處。”承禎曰:“以僕視之,仕宦之捷徑也。”
〔四〇〕大府:高級官府,此謂貴州巡撫楊雍建。
〔四一〕卜式:西漢河南人。屢以家財捐助政府,武帝時任中郎,後封關内侯,官御史大夫。因反對鹽鐵專賣,未幾,被貶爲太子太傅。
〔四二〕移文:以公文發往平行機關。此謂書信。
〔四三〕枵然:猶空空然。 槖:同“橐”,袋子。
〔四四〕捆摭(zhì):捆紮,摭取。摭,拾取。
〔四五〕忝:有愧於。
〔四六〕擘璁:猶擘劃,籌謀策劃。
〔四七〕涓滴:極言其微小。涓,細流。
〔四八〕推梨:謂孔融讓梨故事。《後漢書》卷七〇:“融幼有異才。”注引《融家傳》:“兄弟七人,融第六,幼有自然之性。年四歲時,每與諸兄共食梨,融輒引小者。大人問其故,答曰:‘我小兒,法當取小者。’由是宗族奇之。” 割宅:猶分家。南朝陳徐陵《裴使君墓誌》:“割宅字貧友之孤,開門延故人之殯。”
〔四九〕錙銖:喻微小。《韓非子·功名》:“千鈞得船則浮,錙銖失船則沈。非千鈞輕、錙銖重也,有勢之與無勢也。” 牆鬩(xì):猶鬩牆,語本《詩·小雅·常棣》:“兄弟鬩於牆。”後因稱兄弟不和爲鬩牆之争。
〔五〇〕具邇:指代兄弟。語本《詩·大雅·行葦》:“戚戚兄弟,莫遠具爾。”具,同“俱”;爾,通“邇”。親近之意。因上句有兄弟二字,後因以具爾或具邇代稱之。 疏逖:疏遠。《史記·司馬相如傳》:“將博恩廣施,遠撫長駕,使疏逖不閉,阻深闇昧得耀乎光明。”《索隱》:“逖,遠。言其疏遠者不被閉絶也。”
〔五一〕手澤:先人遺墨或遺物。此指所遺留下來的書籍。語本《禮記·玉藻》:“父没而不能讀父之書,手澤存焉爾。”
〔五二〕塍(chéng)陌:田埂。
〔五三〕菽帛:菽,豆類。帛,絲織品。此代稱吃穿日用。
〔五四〕長鬚:指代奴僕,詳前《蕪湖關》詩注〔八〕。
〔五五〕渠:他。此謂老僕。
詩作於康熙二十年秋冬之際,時在貴陽巡撫楊雍建軍幕。時年三十二歲。詩中言及作者兩年多來的從軍歷程和思想活動,既提到了“岑范媿幕僚,但坐看擘畫”、“那無一尊酒,排遣就務隟”的軍營生活的單調無聊、虚擲光陰,也透露了“我無卜式貲,寸進計斗石”而未得記功升遷的原因,再加上親眼目睹了這場戰争的無比殘酷和人民遭難的種種情況,詩人原想通過從軍這一方式“全生門户”,博取功名,現在不得不游惰思歸,想重走讀書求功名的老路。全詩以家信口吻寫來,娓娓而談,如怨如訴,頗有親近感,是研究初白生平思想的重要資料。清查奕照評是詩曰:“皆至情至性之語,讀之能無淚落?百世子孫有兄弟者當共思之。”
水西行〔一〕
烏蠻遺種稱羅鬼〔二〕,剽悍斷頭能掉尾〔三〕。傳從濟火年代深〔四〕,世土居然屬宣慰〔五〕。我從里俗詢大概,復取興衰質諸史。中古荒茫不足論,淵源請自先朝始。洪武初年禍亂平〔六〕,遠略傖荒來越嶲〔七〕。是時奢香一巾幗〔八〕,躍馬金陵謁天子〔九〕。承恩歸去立奇功,一諾西南九驛通〔一〇〕。却笑五丁開不到〔一一〕,亂山高下隔蠶叢〔一二〕。二百餘年太平業〔一三〕,世世分藩比臣妾〔一四〕。後來生聚啓規模〔一五〕,四十八支互蟠結〔一六〕。别開荆莽起臺殿〔一七〕,硐户碉房高櫛櫛〔一八〕。已分王土作王臣,旋練夷兵護夷穴。剁牛磔犬片言重〔一九〕,聚蟻屯蜂一呼集。布囊籠髮氈覆肩〔二〇〕,負弩操刀輕出没〔二一〕。泰和功烈汾陽亞〔二二〕,神廟中年平播賊〔二三〕。當時亦用水西兵〔二四〕,驅使前行借餘力。釀成殃禍啓禎朝〔二五〕,殺吏圍城氣漸驕〔二六〕。深宫南顧鞭難及〔二七〕,諸將西征功屢邀〔二八〕。土司如狼吏如鼠,八捷餘威棄歸路。内莊一夜隕河魁〔二九〕,明日三軍齊縞素〔三〇〕。眼中大創真無幾〔三一〕,可惜偷安旋就撫〔三二〕。閣鴉關外曉傳烽〔三三〕,靄翠營南夜鳴鼓。爾來桑海變須臾〔三四〕,此輩根株未盡除。夷性陸梁還似故〔三五〕,朝家謀略故非疏〔三六〕。經營特借强藩力〔三七〕,辛苦開疆一載餘。至今父老猶能説,墨守輸攻真勁敵〔三八〕。老窠地險石作城,要陿不容雙騎入〔三九〕。銅牙毒矢斃濡縷〔四〇〕,竹柄長矛利鈎棘〔四一〕。馬蹄過嶺捷於猱,革甲環身輕似葉。連宵斫陣萬炬明〔四二〕,散入深林曉無跡。蛇神蠱鬼助饕虐〔四三〕,飛食人頭吐人血〔四四〕。寨前路斷臨奔壑〔四五〕,失勢一摧千萬尺。四山伐木斫作廂〔四六〕,裹用牛皮冒生鐵〔四七〕。石椒懸絙下槌門〔四八〕,雷斧轟天巨靈劈〔四九〕。攀藤健兒氣力盡,拍手蠻娘笑投石。重圍坐困又經時,轉粟方愁乏良策〔五〇〕。豈知存滅總關天,渠首終成戲下懸〔五一〕。萬嶺提封開四郡〔五二〕,一朝腥穢滌千年。自此巖疆少蜂蠆〔五三〕,餘威遠懾諸苗寨。空留徼外廓清功〔五四〕,自踏人間僭亡罪〔五五〕。此日重勞問罪師,烏飛三匝失棲枝〔五六〕。忽傳耐德生還日〔五七〕,趙氏中山尚有兒〔五八〕。烏蒙犄角稱甥舅〔五九〕,曾是安坤舊婚媾。也挈遺孤代乞哀,復歸故土希恩宥〔六〇〕。頗聞軍令競邀歡,滿許閒田復見還。土貢紛紛呈鐵踣〔六一〕,庚苴往往賜銀盤〔六二〕。寄語封疆諸大吏〔六三〕,從前開闢談何易。莫貪扯手納金錢,此事孤雛有深意。輸糧禽賊爾何功,《王會圖》成戎索同〔六四〕。不見天心今厭亂〔六五〕,戰場新鬼盡英雄!
〔一〕水西:土司名,轄境在今貴州省西北部息烽、修文以西、普定以北、水城以東、大方以南地區,以其大部分在烏江上游鴨池河以西,通稱水西,與水東相對稱。兩土司始稱於元代,明代共屬貴州宣慰司(治今貴陽市),由水西安氏世襲宣慰使,水東宋氏世襲宣尉同知。宣慰使初與同知宋氏同治宣慰司城内,非有公事不得擅還本土,成化以後始常居水西。
〔二〕烏蠻:古代少數民族名。傳爲彝族先民,其進入貴州境域約在三國蜀漢時期。魏晉以降,爨氏大姓成爲彝族地區之統治者,並形成“東西二境”(即水東、水西)。其後,居住貴州境内之“東爨”居民遂稱爲烏蠻。元代以後,“爨”之一部分又普遍被稱爲“羅羅”或“倮倮”。清田雯《黔書》卷上:“羅羅本盧鹿,訛爲今稱。有黑白二種。居平遠、大定、黔西、威寧者,爲黑羅羅,亦曰‘烏蠻’。黑大姓,俗尚鬼,故又曰‘羅鬼’。”
〔三〕“剽悍”句:清田雯《黔書》卷上:“黑羅羅悍而喜鬥,習攻擊,尚氣力。諺云:‘水面羅鬼,斷頭掉尾。’言其多且强也。”又,清鄂爾泰《貴州通志》卷七:“諺云‘斷頭掉尾’,言相應若率然也。”
〔四〕濟火:水西彝族之先祖。相傳蜀漢建興三年(二二五),諸葛亮率部南征,號稱盧鹿部蒙族(一作昆明耆帥)的濟火,積糧通道,幫助蜀兵擒獲益州夷帥孟獲,事後被諸葛亮封爲羅殿(甸)王,以後世居水西,遂爲彝族祖先。清田雯《黔書》卷上:“蜀漢時有濟火者,從丞相(諸葛)亮破孟獲有功,後封羅甸國王,即安氏遠祖也。”
〔五〕“世土”句:明洪武四年(一三七一),水西彝族首領靄翠偕水東土司宋欽一起歸附,朱元璋賜翠氏安姓。當年,明王朝又將水西安氏與水東宋氏兩土司合併,設置貴州宣慰司,封安氏爲宣慰使,封宋氏爲宣慰同知。據《明史》卷三一六:明初土司中,水西安氏最受重視,規定安氏掌宣慰司印,“咸居貴州城(今貴陽市)中”,非有公事不得擅還水西。洪武六年,又“詔靄翠位各宣慰之上”。
〔六〕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號(一三六八—一三九八)。 禍亂平:謂統一全國、削平各割據勢力的戰争結束。
〔七〕略:謂謀劃;經略。 傖荒:同“荒傖”。謂其人粗鄙,其地荒遠。《宋史·劉勔傳》:“傖荒遠人,多干國議。” 越嶲(sui):郡名,始置於西漢元鼎六年(前一一一),治所在邛都(今四川西昌東南)。轄境相當今雲南麗江及綏江部分地區。
〔八〕奢香:水西土司靄翠之妻。翠死,代行其宣慰使職務。任職期間,能在十分複雜的政治條件下,始終保持與明王朝的親善關係,在開發貴州,維護地區政治穩定和民族團結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明政府爲表彰其功績,除重給賞賜外,在她去世後,加封她爲順德夫人。
〔九〕“躍馬”句:謂明洪武十七年(一三八四)奢香率所屬來朝,訴都督馬曄以事撻香,欲激爲兵端,以趁機盡滅諸羅,而香願效力開闢西南,永不謀反事。清田雯《黔書》卷下:“奢香,靄翠妻也。翠仕元爲行中書左丞。明洪武四年,與同知宋欽歸附,以翠爲貴州宣慰使,欽副之。翠死,奢香代立;欽死,妻劉氏亦代立。劉氏多智術。時馬曄以都督鎮守其地,政尚威嚴,欲盡滅諸羅,代以流官,乃以事裸撻奢香,欲激怒諸羅爲兵端。諸羅果憤怒,欲反,劉氏聞止之,爲之愬京師。上召問,令入宫見高皇后,復令折簡召奢香至,詢故。上曰:‘汝誠苦馬都督,吾爲汝除之,然何以報我?’奢香叩頭曰:‘願世世戢諸羅,令不敢爲亂。’上曰:‘此汝常職,何云報也?’奢香曰:‘貴州東北有間道,可通四川,梗塞未治,願刊山通道,以給驛使往來。’上許之,謂高皇后曰:‘吾知馬曄忠,無他腸,然何惜一人,不以安一方也?’乃召曄數其罪,斬之。遣奢香等歸,諸羅大感服,爲除赤水、烏撒道,立龍場九驛達蜀。”
〔一〇〕“一諾”句:據《大定府志·水西安氏本末》:奢香返歸水西後,不違前言,親率水西民衆開闢驛道,疏通了偏橋(今施秉縣)、水東(貴陽東北)以達烏蒙、烏撒、容山(今湄潭縣)、草塘(今甕安東北)等地的交通。這些驛道將黔中、黔東北與湖南、四川、雲南等省相連接,有利於各地間經濟文化交流。同時,奢香又設龍場、六廣、谷里、水西、西溪、金鷄、閣鴉、歸還、畢節九驛,方便驛使往還。“自是道大通,而西南日益闢。”
〔一一〕五丁:五個力士。關於五丁傳説有二: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十七引來敏《本蜀論》云:“秦惠王欲伐蜀而不知道,作五石牛,以金置尾下,言能屎金。蜀王負力,令五丁引之成道。秦使張儀、司馬錯尋路滅蜀,因曰石牛道。”又,《華陽國志·蜀志》:“時蜀有五丁力士,能移山,舉萬鈞……周顯王三十二年,蜀侯使朝秦。秦惠王數以美女進,蜀王感之,故朝焉。惠王知蜀王好色,許嫁五女於蜀。蜀遣五丁迎之。還到梓潼,見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攬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抴蛇。山崩,同時壓殺五人及秦五女,並將從,而山分爲五嶺。”此句意謂貴州水西鄙遠,連著名的五丁也難以引之成道。
〔一二〕蠶叢:傳爲蜀王之先祖,教人以蠶桑。此喻指蜀地。《太平御覽》卷一六六引漢揚雄《蜀王本紀》:“蜀之先稱王者,有蠶叢、折權、魚易、開明。是時椎髻左袵,不曉文字,未有禮樂。從開明已上至蠶叢,凡四千歲。”唐李白《送友人入蜀》詩:“見説蠶叢路,崎嶇不易行。”此句意謂:中原到西南的貴州水西,崇山叠嶺,其間遠隔着四川。
〔一三〕二百餘年:指明洪武年間至天啓、崇禎年間的二百五十年左右時間。
〔一四〕分藩:舊時帝王分封子弟於各地,以作王朝屏藩,故稱。 臣妾:奴隸男稱臣,女曰妾。
〔一五〕生聚:繁殖人口,積蓄物資。語本《左傳·哀公元年》:“(伍員)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吴其爲沼乎!’”
〔一六〕四十八支:謂水西彝族的支派。清田雯《黔書》卷上《苗蠻種類部落》:“黔僻處西南,窮山深箐,所在無非苗蠻,其種類各殊,而部落亦不一矣。爰稽其概,莫大於盧鹿,莫悍於仲家,莫惡於生苗。何謂盧鹿?水西之羅鬼是也。族衆而地廣,故力亦强。所轄四十八目。”按,書中“苗蠻”,包括彝、苗、水等少數民族。
〔一七〕荆莽:雜草叢棘。荆,荆條。莽,灌木。
〔一八〕硐户:對西南少數民族住家的統稱。硐,通“峒”。 碉房:石塊壘築而成的居室。清陸次雲《峒溪纖志》上《松潘苗》:“松潘,古冉駹地。積雪凝寒,盛夏不解,人居累石爲室,高者至十餘丈,名曰碉房。” 櫛櫛:形容排列很密。唐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曉景即事》詩:“檣形櫛櫛斜,浪態迤迤好。”
〔一九〕“剁牛”句:謂水西彝民重然諾,尚義氣。清田雯《黔書》卷上《苗俗》:“(黑羅羅)重信約,尚盟誓,凡有反側,剁牛以諭,領片肉即不敢復背。”
〔二〇〕“布囊”句:謂苗、彝等少數民族肩披羊皮、以布裹頭的習俗。清田雯《黔書》卷上《苗俗》:“(黑羅羅)其人深目長身,黑面白齒,以青布帛爲囊,籠髮其中而束於額,若角狀。行則荷氈戴笠。見其主,必左肩披羊皮一方。”氈(zhān),羊皮。
〔二一〕“負弩”句:清李宗昉《黔記》卷三:“倮羅本盧鹿,在大定府屬。……造堅甲利刃、鏢槍勁弩,蓄良馬,好射習擊刺。其兵爲諸蠻魁。”
〔二二〕泰和:太平。漢揚雄《法言·孝至》:“或問泰和。曰:其在唐虞、成周乎?” 功烈:功勞;業蹟。《左傳·襄公十九年》:“銘其功烈,以示子孫。” 汾陽:謂唐代汾陽郡王郭子儀。郭字子儀,華州鄭縣(今陝西華縣)人。以武舉異等累官至天德軍使兼九原太守。安禄山反叛時,任朔方節度使,率軍在河北擊敗史思明。肅宗即位,官拜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從元帥廣平王率蕃(回紇)、漢兵十五萬先後收復長安、洛陽,因功升中書令,後進封汾陽郡王。郭子儀爲唐代中興第一功臣,一身繫天下安危者凡二十年。世稱郭汾陽,亦稱郭令公。
〔二三〕神廟中年:謂明神宗萬曆二十七年(一五九九)。神廟,謂明神宗朱翊鈞。明劉若愚《酌中志·憂危竑議前紀》:“神廟天性至孝,上事聖母,勵精勤政。” 平播賊:謂平定播州宣慰使楊應龍叛亂事,此乃明萬曆年間全國三大戰事之一。播,播州安撫司,土司名,始置於宋嘉熙年間(一二三六—一二四〇),治今遵義市。元至元二十八年(一二九一)改爲宣撫司,明洪武六年(一三七三)升爲宣慰司。土司楊氏世有其地。按,明太祖至明神宗的二百餘年間,播州土司與明王朝一直相安無事。隆慶五年(一五七一),播州宣慰使楊烈死,楊應龍繼襲其職。據明李化龍《平播全書》載:萬曆二十七年(一五九九)五月,楊應龍聲稱“朝廷不容我,祇得舍命出綦江(縣名)”,發動大規模叛亂,勒兵指向川南各縣。一時,重慶告急,瀘州、南川、江津一帶盡皆震動。爲此,明王朝以兵部右侍郎李化龍總督湖廣、川、貴軍務兼巡撫四川,調四川、貴州、湖廣軍隊二十多萬,於次年二月中旬分八路討伐圍殲楊應龍。
〔二四〕“當時”句:據《明史·神宗本紀》:“萬曆二十七冬十月戊子,貴州宣慰使安疆臣有罪,詔討賊自贖。”又,《明史·李化龍傳》:“諸軍大集,化龍先檄水西兵三萬守貴州,斷招苗路,乃移重慶,大誓文武。明年二月,分八道進兵……每路兵三萬,官兵三之,土司七之。”是平叛戰争中,水西土司支持明王朝的軍事行動,“不唯假道,且又助兵。”
〔二五〕啓禎朝:明熹宗天啓朝(一六二〇—一六二七)、思宗崇禎朝(一六二七—一六四四)。
〔二六〕殺吏圍城:謂天啓年初,永寧宣撫史奢崇明反重慶、圍成都,及貴州水西宣慰同知安邦彦挾其姪宣慰使安位叛,陷畢節,破安順,圍貴陽事。詳情可參《明史·朱燮元傳》、《明史·貴州土司傳》。
〔二七〕鞭難及:鞭長莫及。語本《左傳·宣公十五年》:“宋人使樂嬰齊告急於晉,晉侯欲救之。伯宗曰:‘不可。古人有言曰:雖鞭之長,不及馬腹。天方授楚,不可與争。’”後因喻力所不及。
〔二八〕“諸將”句:指四川巡撫朱燮元及貴州巡撫王三善各率部苦戰以解成都、貴陽之圍事。詳情可參《明史·朱燮元傳》、《明史·王三善傳》。
〔二九〕内莊:地名,在今貴州大定縣以東、鴨池河以北。 隕:通“殞”,死亡。 河魁:主將設置軍帳的方位。此指代將帥貴州巡撫王三善。據《明史·王三善傳》:“三善屯大方久,食盡,(楊)述中(時任貴州總督)弗爲援,不得已議退師。(天啓)四年正月,盡焚大方廬舍而東,賊躡之。……官軍行且戰,至内莊,後軍爲賊所斷。……三善知有變,急解印綬付家人,拔刀自刎,不殊。群賊擁之去。駡不屈,遂遇害。”
〔三〇〕縞(gǎo)素:白色的喪服。晉陸機《漢高功臣贊》:“三軍縞素,天下歸心。”
〔三一〕大創:巨大的創傷。
〔三二〕“可惜”句:《明史·朱燮元傳》:“大抵土官利養寇,官軍效之,賊得展轉爲計。崇明父子方窘甚,燮元以蜀已無賊,遂不窮追。”又:“燮元以境内賊略盡,不欲窮兵,乃檄招安位。……(崇禎三年春)位請如約,率四十八目出降。燮元受之,貴州亦靖。”
〔三三〕閣鴉關:當在大定府閣鴉江沿岸,與下“靄翠營”對舉,指代水西土司。二句意謂其時服時叛,服而又叛。
〔三四〕桑海:桑田滄海之簡稱,喻世事變遷巨大。唐李商隱《一片》詩:“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
〔三五〕陸梁:囂張;猖獗。宋楊萬里《十山歌呈太守胡平一》詩:“祇將剽劫爲喧鬧,喝放歸來儘陸梁。”
〔三六〕朝家:謂國家、朝廷。《後漢書·應劭傳》:“是以朝家外而不内,蓋爲此也。”注:“朝家猶國家也。” 疏:疏略;不精細。
〔三七〕强藩:謂清初三藩之一的平西王吴三桂。吴三桂封王後野心膨脹,爲達到其分裂割據目的,一面擴充軍隊,一面勒索雲貴土司。《清聖祖實録》卷一二四:“(吴三桂)因需索水西,不遂貪欲,揑奏水西反叛,竟自發兵剿滅。”又《清史稿》卷四七四:“(康熙)三年,(三桂)遣(劉)之復(時任貴州總兵)及李世耀率兵出大方、烏蒙,攻水西土司安坤、烏撒土司安重聖,並擊斬之,以其地設府:隴納曰平遠,大方曰大定,水西曰黔西,烏撒曰威寧。”各府均設流官,歸貴州布政使管轄。
〔三八〕墨守輸攻:亦作“輸攻墨守”。《墨子·公輸》:“公輸盤爲楚造雲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於齊,行十日十夜而至於郢,見公輸盤。……子墨子解帶爲城,以牒爲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餘。”
〔三九〕要陿:險要陿隘之地。
〔四〇〕銅牙:銅牙弩,用銅製機括發箭的弓。唐杜甫《復愁》詩之七:“貞觀銅牙弩,開元錦獸張。”清仇兆鰲注:“《唐六曲注》:《釋名》:弩,怒也,有怒勢也。其柄曰臂,似人臂也。鈎弦曰牙,似牙齒也。牙外曰郭,爲牙之規郭也。合名之曰機。” 濡縷:沾濕一縷,形容沾濕範圍極小。《史記·刺客列傳》:“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焠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裴駰《集解》:“言以匕首試人,人血出,足以沾濡絲縷,便立死也。”按:清田雯《黔書》卷上:“(黑羅羅)善造堅甲利刃,標槍勁弩,置毒矢末,沾血即死。”又:“(仲家)又斂百物之毒,以染箭鏃,中人血濡縷立死。”
〔四一〕鈎棘:借喻尖刺鋒利之物。
〔四二〕斫陣:偷襲敵營。
〔四三〕蠱鬼:蠱毒與巫鬼,皆苗、彝民所信好者。清田雯《黔書》卷下:“蠱毒,從虫從皿,蟲之藏於器者也。器有蟲則必敝,故欲乾之。其爲害不易知,故又稱‘蠱惑’、‘蠱毒’。他省所無,唯雲貴閩廣則有之。苗仲欲致富者,多畜蚺、虺、蜈、蟆諸毒物於罌缶中,滴其涎沫於酒食以飼人,中之者絞腸吐逆,十指皆黑,吐水不沉,嚼豆不腥,含礬不苦,是其證也。又有‘挑生蠱’,食魚則腹有生魚,食雞則腹有生雞。又有‘金蠶蠱’,夜則飛出飲水,光如匹練,金彩爛然。要皆利人財物,或與人有隙,或代人報怨,故以餉之。遠則十年乃發,近則俄頃一爲。” 饕(tāo)虐:貪婪暴虐。
〔四四〕“飛食”句:清查奕照批曰:“苗人能爲蠱毒,以五月五日聚毒蟲於一器,使相吞噬,并而爲一,以之爲蠱,中者立斃。又能變作羊犬,飛頭食人。”
〔四五〕壑:山谷。
〔四六〕廂:廂房,相對於正屋而言之。
〔四七〕冒:覆蓋。
〔四八〕石椒:山巖頂上。椒,山巔。 槌:亦作“搥”、“捶”,敲擊。
〔四九〕巨靈:傳説中擘開華山的河神。漢張衡《西京賦》:“綴以二華,巨靈贔屓。高掌遠蹠,以流河曲。”三國吴薛綜注:“巨靈,河神也。巨,大也。古語云:此本一山當河,水過之而曲行,河之神以手擘開其上,足蹋離其下,中分爲二,以通河流。”
〔五〇〕“重圍”二句:謂吴三桂部受圍乏糧事。據《清史稿》卷五一五:“康熙三年二月,水西宣慰司安坤叛……三月,(吴)三桂統十鎮兵由畢節七星關入,令總兵劉之復駐兵大方,遏其衝逸,令提督李本深統貴州四鎮兵由大方之六歸河會剿,屯糧於三岔河。而檄黔省兵書誤書‘六歸’爲‘陸廣’,於是本深兵及黔、蜀二省所運之糧屯陸廣,三路氣息絶不相通。三桂受困兩月,食將絶,外援不至。永順總兵劉安邦戰死,受圍益迫。適水西土目安如鼎遣人偵黔營虚實,爲本深所獲,始知三桂被圍已久,乃使爲引導,整兵入援。副將白世彦手斬驍賊以徇於陣,賊遂敗走。總兵李如碧亦率精兵入重圍,運糧接濟。”
〔五一〕渠首:魁首。此指水西土司安坤等。 戲下:同“麾下”,主將大旗之下。《史記·淮陰侯列傳》:“不至十日,而兩將之頭可致於戲下。”據《清史稿》卷五一五:康熙三年十二月,水西宣慰使安坤爲吴三桂所敗,“坤率其妻禄氏逃於木弄箐,復逃至烏蒙,烏蒙不納。坤遣漢把曾經賫印投降,不許。生擒坤於大方之杓箐,並擒皮熊、安重聖等。皮熊不食十五日而死,坤與重聖俱伏誅。”
〔五二〕提封:管轄範圍。 四郡:謂黔西、平遠、大定、威寧四府。吴三桂剿滅安坤之後,請改水西則窩、以著、雄所三則溪爲黔西府;以隴胯、的都、垛你、阿架四則溪爲平遠府;以法戈、火著、木胯、架勤四則溪爲大定府;同時設立威寧府。各府均設流官,歸貴州布政使統一管轄。
〔五三〕巖疆:山崖邊疆。此謂西南貴州地區。 蜂蠆:謂蜂與蝎,泛指毒蟲。此指代邊患。《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君其無謂邾小,蠭蠆有毒,而況國乎?”
〔五四〕徼外:境外;塞外。
〔五五〕“自踏”句:意謂吴三桂一面征剿水西安坤的反叛,一面自蹈前轍,犯下僭越稱王、作亂一方的死罪。
〔五六〕“烏飛”句: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此句意謂吴三桂殘部在清軍興師問罪、頻頻打擊下,由貴州狼狽逃竄雲南。
〔五七〕耐德:未詳。
〔五八〕趙氏:謂春秋時晉國大臣趙盾。元紀君祥著有《趙氏孤兒》雜劇,叙述趙盾全家慘遭權臣屠岸賈殺害,唯留孤兒趙武,幸賴門客程嬰與公孫杵臼定計救出,未被搜捕。趙武日後由程嬰撫養成人,終於報仇雪恨。 中山:古國名,公元前二九六年爲趙武靈王所滅。地在今河北定縣、唐縣一帶。 尚有兒:此謂水西安坤之子安勝祖。
〔五九〕烏蒙:土司路府名。本烏蒙部地,元初屬烏撒烏蒙宣慰司,後分置烏蒙路。治所在今雲南昭通。清雍正九年,改名爲昭通府。按,水西安氏與烏撒、烏蒙之間世代婚姻,關係十分密切,故初白詩云“稱甥舅”。 犄角:同“掎角”,語本《左傳·襄公十四年》:“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角,抓角;掎,拉腿。後因稱分兵牽制或夾擊敵人、或互相支援爲掎角。《三國志·陸遜傳》:“掎角此寇,正在今日。”
〔六〇〕復歸故土:據《貴州通志·土司志》:三藩之亂起,安坤妻禄氏及子安勝祖曾與威寧總兵朱萬年共謀聯絡各地抗叛,又派屬下爲探湖廣、四川、廣西道路,迎清軍平叛。清軍反攻到貴州,又“翻然出迎,捐米數千石餉兵”。在整個戰争中,安勝祖還“率其屬阿五等極力剿賊”,先後消滅吴三桂叛軍四千餘人。故三藩之亂平定後,清政府同意安勝祖襲任水西宣慰使職,當地重新恢復土司建制。由此,水西安氏“復歸故土”,似非僅烏蒙“挈遺孤代乞哀”的結果。 恩宥:降恩寬宥。
〔六一〕土貢:獻給皇帝的土産。《漢書·匈奴傳》:“物土貢,制外内。”注:“各因其土所生之物而貢之也。” 鐵踣:即踣鐵,踩踏鐵器。喻馬蹄堅硬有力。後因指代駿馬。元虞集《曹將軍馬》詩:“踣鐵歸朝十萬蹄。”
〔六二〕庚苴:回償以麻子。庚,償還。《禮記·檀弓》下:“請庚之。”鄭玄注:“庚,古衡反,償。”苴,麻子。《詩·豳風·七月》:“九月叔苴。”毛傳:“叔,拾也;苴,麻子也。”
〔六三〕封疆大吏:亦作“封疆大臣”、“封疆大員”。明代都指揮使、布政使、按察使及清代的總督、巡撫總攬一省或數省軍政大權,有似古代分封疆土之諸侯王,因稱。《明史·兵志》二:“當是時,都指揮使與布、按並稱三司,爲封疆大吏。”
〔六四〕《王會圖》:《王會》,《逸周書》篇名。周公以王城(洛邑)既成,大會諸侯。遂創奠朝儀、貢禮,史因作《王會篇》以紀之。《新唐書》卷二二二《南蠻傳》下:“中書侍郎顔師古因是上言:‘昔周武王時,遠國入朝,太史次爲《王會篇》;今蠻夷入朝,如元深冠服不同,可寫爲《王會圖》。’詔可。” 戎索:戎人之法。索,法。語本《左傳·定公四年》:“啓以夏政,疆以戎索。”注:“大原近戎而寒,不與中國同,故自以戎法。”
〔六五〕天心:天帝之心意。《尚書·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
詩作於康熙二十一年(一六八二)春,時仍在貴州巡撫楊雍建軍幕,年三十三歲。是詩爲初白七古名篇之一,全詩以淋漓酣暢的筆墨叙寫了水西安氏土司或附或叛的歷史,在一附一叛中,突出了邊疆少數民族的是否安定和順,對於祖國和平、安全與統一所具有的重大意義,援古以證今,從而亦點明了今日勞師邊域、平定吴三桂殘部的非常必要。詩歌既從史的角度對開拓和統治邊疆作了經驗總結,同時,亦從現實生活着眼,表現了厭惡戰亂、人心思定的社會要求。繆焕章《雲樵外史詩話》云:“《中山尼》、《水西行》,傷弱息之零落,是隱患之方深,豈得以詩人目之?”由於作者腹笥繁富,熟悉史書,故寫來氣暢詞新,舉重若輕,全無滯澀枯燥之病,洵爲一部有聲有色的西南彝族之詩史。唯因史事豐富,其剪裁取舍亦不無可商之處。清趙翼《甌北詩話》卷十即云:“初白古詩,微嫌冗長……《水西行》、《五老峯觀海綿歌》、《賜觀侍衛殺虎》、《樓敬思平蠻歌》等作,雖氣力沛然有餘,究須删節。”
母豬洞觀瀑〔一〕
蠻中六月交,山路苦焚爇〔二〕。卧聞夜雨來,快起尋乳穴。入洞微有聲,足底響嗚咽。出山忽震怒,閃睒不容掣〔三〕。巖前匯奔流,人駭馬辟易〔四〕。來如曳組練,一綫注飛白。跌爲淵潭深,湛湛落澄碧〔五〕。石牙互參錯,吞吐霹靂舌〔六〕。直從灣澴底〔七〕,跳沫騰百尺。慘慘天變容,凜凜風作雪。岡頭杜宇叫〔八〕,萬竹劃然裂。將歸得奇觀,頓解肺肝渴〔九〕。
〔一〕母豬洞:亦稱“牟珠洞”。據清愛必達《黔南識略》卷二《貴定縣》載:“牟珠洞在城西二十里大道旁,俗名‘母豬洞’,明庶子邱未實易名‘馮虚’,其後洞曰‘雷鳴’,後鎮遠知府陳奕漣復易今名。洞口石笋一株,大可數圍,矗立十餘丈。秉燭深入,則石乳結撰,嵌空玲瓏,雲譎波詭,莫可名狀。内有羅漢大士石像,妙麗莊嚴。石鐘鼓叩之有聲,石紋皆作梅花瓣,皎瑩如玉。他人物鳥獸之形,不可殫記。”
〔二〕焚爇(ruò):喻酷熱難當。爇,焚燒。
〔三〕閃睒(shǎn):一閃而過。睒,閃爍。 掣:牽曳。
〔四〕辟易:退避。《史記·項羽本紀》:“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
〔五〕湛湛:深貌。《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
〔六〕霹靂舌:雷電閃光。宋蘇軾《寄鍾山泉公》詩:“電眸虎齒霹靂舌,爲予吹散千降雲。”
〔七〕灣澴:水流迴旋匯集處。
〔八〕杜宇:古蜀帝名,化爲杜鵑,後因稱杜鵑爲杜宇。《水經注》卷三十三引來敏《本蜀論》:“望帝者,杜宇也。……遂王於蜀,號曰望帝。”又,後魏闞駰《十三州志》:“望帝使鼈冷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國禪鼈冷,號曰開明,遂自亡去,化爲子規。”
〔九〕肺肝:喻内心。《禮記·大學》:“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
詩作於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由貴州返歸海寧故里途經貴定時。母豬洞爲貴州著名溶洞之一,古往今來,騷人墨客留下過許許多多的詠吟詩文。但初白是詩却一反常規,並未對洞内景觀作繪聲繪影的描寫,而是抓住洞前瀑布雨後奔流怒瀉的特點,不惜筆墨,作了生動形象的描繪。清查奕照評是詩曰:“狀黔山之瀑如此化工肖物!‘霹靂舌’三字,尤新極。”
青草湖〔一〕
淼淼湖光天盡頭〔二〕,曚曈初日起蘆洲〔三〕。小船百折行難到,一片蒼雲白露秋。
〔一〕青草湖:故址在今湖南省岳陽市西南,湘水所匯,爲洞庭湖之南涘,接湘陰縣界。亦名巴丘湖。《荆州記》:“湖南有青草山,因名。”《名勝志》:“青草湖,以多生青草,因名。水涸則見山足,水盈時則與洞庭相捐。”
〔二〕淼淼:同“渺渺”,水勢浩闊悠遠狀。《管子·内業》:“渺渺乎如窮無極。”尹知章注:“渺渺,微遠貌。”
〔三〕曚曈:太陽初升時由隱而顯,由暗而明的景象。 蘆洲:長滿蘆葦的沙洲。
詩作於康熙二十一年秋,時由貴陽返歸故里途經洞庭湖。全詩氣象浩渺闊大,意境優美深邃,音調流轉,清逸秀麗。由雲龍《定厂詩話》有云:“清初六家,查、王(士禛)尤工律絶。”
中秋夜洞庭對月歌
長風霾雲莽千里〔一〕,雲氣蓬蓬天冒水。風收雲散波乍平,倒轉青天作湖底。初看落日沈波紅,素月欲升天斂容〔二〕。舟人回首盡東望,吞吐故在馮夷宫〔三〕。須臾忽自波心上,鏡面横開十餘丈。月光浸水水浸天,一派空明互迴盪。此時驪龍潛最深〔四〕,目炫不得銜珠吟。巨魚無知作騰踔〔五〕,鱗甲一動千黄金。人間此境知難必,快意翻從偶然得。遥聞漁父唱歌來,始覺中秋是今夕。
〔一〕霾(mái)雲:陰雲。唐杜甫《曉望》詩:“高峯寒上日,叠嶺宿霾雲。”
〔二〕斂容:嚴肅其容。唐白居易《琵琶行》:“整頓衣裳起斂容。”此喻天色昏暗。
〔三〕馮夷:河神名。參見前《連下銅鼓魚梁龍門諸灘》注〔一〇〕。
〔四〕驪龍:黑色的龍。傳説其頷下藏有寶珠。《莊子·列禦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
〔五〕騰踔:騰越跳躍。
詩作於康熙二十一年中秋,時由貴陽返歸海寧故里途經洞庭湖。詩寫中秋夜晚觀月洞庭湖中的情景。首兩句格調雄渾蒼莽,寫得大氣磅礴;三四兩句承上啓下,轉柁有力,可謂神來之筆。上四句以簡練凝重的筆墨寫盡風雲變化氣象。中間十二句則繪寫日落月升、水天空明的湖光夜景,變幻多姿,充滿神奇的色彩。末四句總結游興,生發感慨,深含哲理意味。全詩景象宏麗壯觀,意境深邃開闊,筆力雄健恣肆。王士禛《敬業堂詩集·序》云:“若五七言古體,劍南不甚留意,而夏重麗藻絡繹,宫商抗墜,往往有陳後山、元遺山風。”細味此詩,洵爲的論,無愧爲《敬業堂詩集》中最有代表性的七古名篇之一。故清翁方綱評曰:“先生七古入卷以來此爲最!矜煉之作矣。”清查奕照也評曰:“奇語可破鬼膽。”
赤壁〔一〕
一戰三分定〔二〕,英雄洵有神〔三〕。古今才不偶〔四〕,天地局長新。故壘秋吹角〔五〕,荒江晚問津〔六〕。祭風臺下路〔七〕,惆悵是歸人。
〔一〕赤壁:在今湖北省嘉魚縣東北江濱,石山隆突,形如長垣,陡入江濱,相傳爲三國孫、劉聯軍大破曹軍處。按,長江、漢水流域名曰赤壁者有五,除上述嘉魚赤壁外,尚有黄岡赤壁、武昌赤壁、沔口(屬今湖北省漢陽縣)赤壁及蒲圻赤壁。據近人譚其驤考,“赤壁大戰”應在蒲圻(在今湖北省東南部、陸水下游)西北之赤壁山,與傳統説法不同。
〔二〕一戰:指“赤壁之戰”。建安十三年(二〇八),統一北方的曹操率兵二十餘萬南下攻吴,孫權、劉備聯軍五萬,在赤壁以火攻大破曹軍,遂形成魏、蜀、吴三國鼎立、平分天下的政治局面。
〔三〕英雄:指三國吴前部大都督周瑜,瑜字公瑾,廬江舒縣(今安徽省舒城縣)人。“赤壁之戰”時,他用火攻大敗曹軍。 洵:實在;確實。
〔四〕偶:雙;對。
〔五〕故壘:古代堡寨遺迹。蘇軾《赤壁懷古》詞:“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六〕津:渡口。
〔七〕祭風臺:祭祀風伯的祠廟,全國許多地方都有。風伯,神話中的風神。
詩作於康熙二十一年秋。三年前,作者投筆從戎,希求在戰場建功立業,然而,戰争的酷烈,戰地生活的艱辛,人民所受的巨大災難,使詩人十分厭惡兵戈殺戮;而久居幕寮,雖曾“多預兵謀”却一再未得升遷,亦使詩人産生鬱鬱不甚得志的悔恨情緒,故詩人在返歸故里途經赤壁時,一面敬仰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一面比照自己,産生“古今才不偶”的感傷惆悵。全詩悲涼沉遠,意味深長。清查奕照評曰:“議論不作死句。”
發儀真〔一〕
緑楊城郭碧蘿洲〔二〕,夾岸紅燈映酒樓。爲愛吴船聽軟語,買帆連夜下真州。
〔一〕儀真:即儀徵,縣名。清屬揚州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九十六:“儀徵縣,在府西南七十里。漢江都縣地……宋大中祥符六年升軍爲真州。……明洪武二年,改真州爲儀真縣。清雍正元年,改儀徵縣。”
〔二〕碧蘿:緑色藤蘿。杜甫《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詩:“碧蘿長似帶,錦石小如錢。”
詩作於康熙二十一年秋由貴陽返歸海寧故里途經儀徵時。詩中雖未正面描寫儀徵,而祇投去匆匆一瞥,但儀徵夜景生動如畫。詩人馬不停蹄,連夜雇舟東下,流露出戀親故鄉的迫切心情。
梁溪秋晚〔一〕
繞郭林塘浄晚烟,放閒黄犢水平田。吴霜未剪江南緑,猶有菱歌動敂舷〔二〕。
〔一〕梁溪:水名。此指代無錫縣。《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八十六:“梁溪在無錫縣西門外,源出惠山。相傳古溪極隘,梁大同中重濬,故名。或以爲梁鴻居此而名。”今稱無錫縣治曰梁溪,以此。
〔二〕敂舷:叩擊船舷。敂,同“叩”。
詩作於康熙二十一年深秋,時由貴陽返歸海寧故里途經無錫。詩寫梁溪晚秋景色,輕烟漫起,牛犢放閒,緑葉經霜,菱歌唱晚,氣氛寧静平和,四野風景如畫。全詩純用白描,字裏行間透露出悠遠閒淡的韻味。
養蠶行
去年收絲利倍三,村中家家貪養蠶。蠶多桑少葉騰貴,千錢一筐賣未甘〔一〕。温風吹蠶蠶易老〔二〕,滿箔三眠上山早〔三〕。蠶娘一月不梳頭〔四〕,懶惰却輸辛苦好〔五〕。東家採得繭如脂〔六〕,繰向檐前索索吹〔七〕。西家繭頭薄於紙,一樣蠶桑兩樣絲。將絲换錢索官串〔八〕,無者價昂有者賤。貧家衣食天所慳〔九〕,别許居奇營巧宦〔一〇〕。即今閩海尚興師〔一一〕,争利人人學賈兒。聞道樓船皆市舶〔一二〕,貿絲豈必盡蚩蚩〔一三〕。
〔一〕甘:情願;樂意。
〔二〕“温風”句:元孟祺《農桑輯要·論蠶性》云:“蠶之性,子在連(蠶種紙),則宜極寒;成蟻,則宜極暖;停眠起,宜温;大眠後,宜涼;臨老,宜漸暖;入簇,則宜極暖。”又,明徐光啓《農政全書》卷三一《蠶桑》:“一眠之後,但天氣晴朗,巳午之間,時暫揭起窗間簾薦,以通風日。……蠶自大眠後,十五六頓即老,得絲多少,全在此數。”
〔三〕箔:蠶箔,養蠶的一種器具,多以竹篾或蘆葦編織而成。亦稱蠶簾。唐陸龜蒙《崦里》詩:“處處倚蠶箔,家家下漁筌。” 三眠:蠶蜕皮時,不食不動,其狀如眠。宋秦觀《時食》:“(蠶生)九日,不食一日一夜,謂之初眠。又七日再眠如初,……又七日三眠如再,又七日若五日,不食二日,謂之大眠。” 上山:蠶成長後,移到簇上結繭,叫上簇,俗稱上山。簇多以稻稈、麥稈製成。
〔四〕蠶娘:養蠶女子。
〔五〕“懶惰”句:元孟祺《農桑輯要·論蠶性》引《務本新書》云:“蠶必晝夜飼。若頓數多者,蠶必疾老,少者遲老。飼蠶者,慎勿貪眠,以懶爲累。”
〔六〕繭如脂:明黄省曾《蠶經》:“繭長而瑩白者,細絲之繭;大而晦色青葱者,粗絲之繭。”
〔七〕繰(sāo):繰絲,製絲時將幾根繭絲抽出、合并而成生絲的過程。元孟祺《農桑輯要》引《士農必用》云:“竈下燃粗乾柴,候水大熱,下繭於熱水内,用筯輕剔,撥令繭滾轉盪匀。挑惹起囊頭,手捻住,於水面上輕提掇數度,復提起。其囊頭下,即是清絲。” 索索:象聲詞。以嘴吹氣於熱繭上所發出的聲響。
〔八〕官串:明清官倉收到實物後所開的收據。《正字通》:“串又與‘券’通,别作‘賗’。《文字指歸》曰:‘支取貨契曰賗。’今官司倉庫收帖曰‘串子’。”
〔九〕慳(qiān):欠缺。
〔一〇〕居奇:囤積財貨,待時而售以牟取暴利。典出《史記·吕不韋傳》:子楚質於諸侯,“吕不韋見而憐之,曰:‘此奇貨可居。’” 巧宦:長於鑽營的官吏。南朝宋鮑照《觀圃人藝植》詩:“善賈笑蠶漁,巧宦賤農牧。”
〔一一〕“即今”句:謂三藩之亂平定後,清廷調集兵力從福建渡海遠征臺灣事。《清史稿》卷七:“康熙二十二年五月丙午,設漢軍火器營。甲子,命施琅征臺灣……八月戊辰,施琅疏報師入臺灣,鄭克塽(鄭成功之孫、鄭經之子)率其屬劉國軒等迎降,臺灣平。”
〔一二〕市舶:往來貿易的中外海船,唐宋後多指外國商船,因以指代對外貿易。
〔一三〕貿絲:以絲交易别物。《詩經·衛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蚩蚩,敦厚貌。此句謂經商“争利”非唯平民“賈兒”,意指軍隊亦加入這一行列。
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春夏間,時正家居海寧,年三十四歲。詩寫江南貧苦蠶娘因無錢買得高價桑葉,結果繭如紙薄,無法交差官府,而不得不忍受盤剥欺侮。而“聞道樓船皆市舶”,“争利人人學賈兒”,軍船的經商争利,於蠶娘生計言,更是雪上加霜。
麥無秋行
三春雨多二麥荒,臠卷盡萎田中央〔一〕。大麥莖長穗未起,小麥莖短葉早黄。楝花風過繅車傍〔二〕,憶得年時麥上場。場乾日烈聲拍拍〔三〕,打麥作糜湯餅香。腰鎌往刈纔盈尺〔四〕,雉尾闋褷藏不得〔五〕。驚人角角渡水鳴〔六〕,别向原頭草間活。可憐鴉鵲不知時,群下荒疇覓餘粒〔七〕。我爲老農語鴉鵲:明年好收從爾食〔八〕。明年好收理則那?祇愁無種將奈何!
〔一〕臠卷:《莊子·在宥》:“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臠卷獊囊而亂天下也。”《釋文》:“司馬(彪)云:‘臠卷,不申舒之狀也。’”
〔二〕楝花風:二十四番花信風之最後一種,時已春末入夏。宋何夢桂《再和昭德孫燕子韻》詩:“處處社時茅屋雨,年年春後楝花風。”繅車:蠶桑用具,用作抽繭出絲。因有輪旋轉以收絲,故謂之車。明徐光啓《農政全書》卷三十三:“繅絲自鼎面引絲,以貫綫眼,升繅於星。星應車動,以過添梯,乃至於軖(繅輪),方成繅車。”
〔三〕拍拍:象聲詞,狀打麥之聲。
〔四〕腰鎌:將鐮刀插於腰際。鎌,同“鐮”。 刈:割。
〔五〕闋褷(lí shi):毛羽始生狀。唐張衆文《寄與園池鶴上劉相公》詩:“馴狎經時久,闋褷短羽存。”
〔六〕角(gu)角:象聲詞,狀雉鳥鳴聲。唐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百里不逢人,角角雄雉鳴。”注:“角,音谷。”
〔七〕荒疇:荒田。疇,已耕作的田地。
〔八〕從:同“縱”,任憑。
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五月,時正家居海寧。詩寫春雨成災,農民夏糧顆粒無收的窘況,反映了詩人仁民愛物、每以民生爲念的古道熱腸。全詩雖多取口語,淺顯如話,但在結構上却頗顯匠心。其寫荒年無收,一是與往日豐年相對比:以往是“場乾日烈聲拍拍,打麥作糜湯餅香”,如今却是“腰鎌往刈纔盈尺,雉尾闋褷藏不得”。一是用擬人手法,以對鴉鵲的“明年好收從爾食”的許諾,顯示今年地無餘粒可覓的悽惶。真是其心愈誠,其意愈苦。因此,當詩人一旦領悟明年“無種將奈何”時,餘下的就祇有無窮無盡的悲哀了。咫幅之内,作如此盤旋跌宕,謀篇可謂老成。
次谷兄自粤西扶先伯父櫬歸里二首〔一〕
其一
萬里行何畏,歸來始泫然。亂離成子孝,危苦得天憐。淚盡干戈外,魂驚瘴癘邊〔二〕。路難經死地,初不計生還。
其二
自古蒼梧道〔三〕,征人半舁棺〔四〕。僮瑶啼赤子〔五〕,父老賵清官〔六〕。竟返天南魄,翻疑夢裏看。附書吾久望,執手雜悲歡。
〔一〕次谷:查魏旭,初白堂兄。據《浙江通志》卷一八三:“查魏旭,字次谷,桐鄉縣學生,中康熙癸酉(一六九三)副榜。父繼甲爲廣西隆安(按:在今廣西壯族自治區西南部)令,卒於任。值吴逆(三桂)之亂,道路隔絶,踰二載,訃始聞。魏旭號泣,即日隻身就道。跽母前訣别曰:‘兒去萬里,出入兵間,得達父櫬所萬幸,能扶父櫬歸尤萬幸。否則流落瘴鄉,守死父櫬旁固所甘心。母侍奉有兄弟在,勿以兒爲念。’遂行。……抵隆安,覓至櫬所,一慟殞絶,踰時始甦,顧無從作歸計。彷徨歲餘,乃喫齒血書詞,日哀呼道旁。見者咸曰:‘此故賢令子也。’稍得賻助,遂扶櫬崎嶇以歸。”
〔二〕瘴癘:瘴氣。舊指南方山林間濕熱蒸發致人疾病之氣。唐杜甫《夢李白》詩:“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參前《武陵送春》詩注〔四〕。
〔三〕蒼梧:縣名。在今廣西東南部。明清爲梧州府治。
〔四〕舁(yú)棺:抬棺。
〔五〕僮瑶:均我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名。 赤子:此謂查魏旭。
〔六〕賵(fèng):送給喪家送葬之物。《公羊傳·隱公元年》:“賵者何?喪事有賵。賵者蓋以馬,以乘馬束帛。” 清官:謂查繼甲。字英來,號絳叟。明崇禎壬午(一六四二)舉人。順治初授隆安知縣。
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秋,時家居海寧。查魏旭歷盡千辛萬苦去廣西隆安迎回父櫬,在當時,這被視爲一件很了不起的孝行,這使初白也大受感動,因此而賦詩二首。全詩謀篇布局甚得杜詩神理,清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有評:“學少陵五律易成假面空腔,調似杜而實非杜,令人生厭。查初白有《次谷兄自粤西扶先伯櫬歸里》二律,上首曲折寫來,題面似已了結;下首提粤西説入歸途不易,並寫生前德政,亦題中應有之義。不易歸而竟歸,疑在夢中,題意十分酣足。初白未必有意學杜,轉得杜之神理,言情到真摯處往往有此境界。……此等詩,名家稿中亦不多見也。”
雨中過董静思山居〔一〕
十里沿洄暮靄昏〔二〕,熟衣天氣半清温〔三〕。菰蒲響雨烟沈浦〔四〕,蘆荻迴船水到門。躍網忽驚魚尾健,墜簷初見橘頭繁。好山偏阻登高屐,笑指郎家半日村。
〔一〕董静思:生平未詳。
〔二〕沿洄:沿,順流而下;洄,逆流而上。 暮靄:日晚時之雲氣。元黄庚《月夜登樓》詩:“玉宇澄清暮靄收,邊吟怕倚仲宣樓。”
〔三〕熟衣:以煮煉過之絲織品製成的衣服。唐白居易《感秋詠意》詩:“炎涼遷次速如飛,又脱生衣著熟衣。”
〔四〕菰蒲:均水生植物。菰,茭白。蒲,菖蒲。
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秋,時家居海寧。詩中以樸素無華的筆墨爲讀者描繪了一幅雨中村居圖:依山臨水的村莊,籠罩在一片暮靄昏昏之中,菰蒲響雨,蘆荻迴船,躍網魚健,枝頭橘繁,一切是那樣的平静,一切又是那樣的富有生機與活力。是詩可謂静而有聲、淡而有味者,一如山野村姑,自有動人之處。
輓吕晚村徵君〔一〕
屠龍餘技到雕蟲〔二〕,賣藝文成事事工〔三〕。晚就人誰推入室〔四〕,早衰君自合稱翁。才今漸少衣冠外〔五〕,名果難逃出處中〔六〕。身後有書休論價,也應少作愧揚雄〔七〕。
〔一〕吕晚村:吕留良(一六二九—一六八三),初名光綸,字用晦,號晚村。崇德(今浙江省桐鄉縣)人。明亡,散家財結客,圖謀恢復。事敗,以行醫爲生。康熙十七年,清廷開博學宏詞,不赴,削髮爲僧。改名耐可,字不昧,號何求老人。學崇程朱,著有《吕晚村文集》、《東莊吟穢》,復與吴之振合輯《宋詩鈔》。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受牽曾静一案,遭剖棺戮尸,焚毁著述。 徵君:猶處士、徵士,指不就朝廷徵聘的文士。
〔二〕屠龍餘技:指高超的技藝。語本《莊子·列禦寇》:“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蘇軾《次韵張安道讀杜集》:“巨筆屠龍手,微官似馬曹。” 雕蟲:漢揚雄稱所作詩文詞賦爲雕蟲小技。參下注〔七〕。
〔三〕“賣藝”句:據張符驤《吕晚村先生事狀》:“癸亥(一六八三),忽賦《祈死詩》六篇。其末章云:‘作賊作僧何者是?賣文賣藥汝乎安?’”此二句寫吕留良工詩能文,甚負文才,精通醫術。
〔四〕入室:指入室弟子,即能傳其學者。晚村晚年家居受徒。此句意謂:在所造就的學生中,誰是高足?
〔五〕衣冠:原指士大夫的穿著,因晚村拒薦爲官,剪髮而“襲僧伽服”,故稱“衣冠外”。此句意謂:在僧侣中,像吕晚村這樣有才華的人是不多的。
〔六〕名果難逃:《後漢書·法真傳》:“友人郭正稱之曰:法真名不得聞,身難得而見,逃名而名我隨,避名而名我追,可謂百世之師者矣。” 出處:猶進退。《易·繫辭》:“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此句意謂:儘管晚村不欲名世揚聲,終究還是名聞天下了。
〔七〕揚雄(前五三—後一八):字子雲,漢蜀郡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人,著名文學家、哲學家、語言學家。所作《長楊賦》、《甘泉賦》、《羽獵賦》鋪張揚厲,辭藻華美,有意模仿司馬相如的《子虚》、《上林》等賦。後來主張以“五經”爲準則,遂鄙薄詞賦,悔其少作。《法言·吾子》:“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爲也!’”此句意謂:揚雄已經自愧少作,吕晚村早年的作品也可使揚雄生愧。
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十月,即吕留良死後近兩個月。吕留良與作者的老師黄宗羲相友,彼此在政治思想、哲學思想上雖有齟齬,但在國家和民族危亡之秋,聲氣相通,均有强烈的民族意識,吕死後四十餘年猶遭剖棺戮尸的慘禍。當然,在寫作此詩時,初白是難以逆料後事的;但從作者對其學問人品的肯定、推崇看,則恰恰反映了詩人緬懷遺民故國的低徊情緒。此詩以意運筆,俯仰情深。故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云:“查初白《敬業堂集》卷帙浩繁,《六家詩鈔》中七律頗多名句,善於用意,筆力足以達之。對法靈活,又不浮滑,結聯不苟,知其於近體三折肱矣,不獨以白描見長也。”
淳安謁海忠介祠〔一〕
桐鄉遺愛在〔二〕,民自不忘公。一邑清名著,三朝直節同〔三〕。衣冠瞻古貌,俎豆感村翁〔四〕。此日流離意〔五〕,誰憐在野鴻〔六〕?
〔一〕淳安:縣名。清屬嚴州府。在今浙江省杭州市西南部、錢塘江支流新安江中游,鄰近安徽省。始名於宋紹興元年(一一三一)。海忠介祠:又名海公祠,爲紀念海瑞而建。海瑞(一五一四—一五八七),字汝賢,自號剛峯。死後謚忠介。《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三〇三:“海公祠,在淳安縣治西,祀明知縣海瑞。後改築南山之麓。”又:“海瑞,瓊山人。嘉靖中知淳安縣,布袍脱粟,令老僕藝蔬自給。總督胡宗憲子過淳安,怒驛吏,倒懸之。瑞曰:‘曩胡公按部,令所過毋供張,今其行裝盛,必非胡公子。’發槖金數千,納之庫,馳告宗憲,宗憲無以罪。都御史鄢懋卿行部過,供具甚薄,抗言:‘邑小不足容車馬。’懋卿素聞瑞名,爲斂威去。”
〔二〕桐鄉遺愛:用漢朱邑典。《漢書·循吏傳》:“邑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故爲桐鄉吏,其民愛我,必葬我桐鄉。後世子孫奉嘗我,不如桐鄉民。’及死,……民果共爲邑起冢立祠,歲時祠祭。”桐鄉,縣名。今屬浙江。
〔三〕三朝:謂明嘉靖、隆慶及萬曆三朝。按:海瑞在嘉靖年間曾官南平教諭、淳安知縣、户部主事;隆慶三年,曾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十府;萬曆十三年,復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南京右僉都御史。詩故云“三朝”。 直節:剛正不阿的氣節。海瑞任知縣時不畏權貴;任户部主事時曾上疏批評世宗迷信道教,不理朝政。“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宦官黄錦在側曰:‘此人素有癡名。聞其上疏時,自知觸忤當死,市一棺,訣妻子,待罪於朝,僮僕亦奔散無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頃,復取讀之,日再三,爲感動太息,留中者數月。嘗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紂耳。’”任應天巡撫時,“屬吏憚其威,墨吏多自免去。”(《明史》卷二百二十六)詩因云“三朝直節同”。
〔四〕俎豆:均古代祭祀用禮器。俎,置肉的几桌;豆,盛乾肉一類食物的器皿。
〔五〕流離:因戰亂、災荒等而流轉離散。《漢書·蒯通傳》:“今劉、項分争,使人肝腦塗地,流離中野,不可勝數。”
〔六〕在野鴻:喻流離失所的百姓。
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初冬,時由海寧赴南昌“爲治遊學之裝”(《西江集·序》)而道經浙江淳安。詩爲憑弔海瑞而作,頷聯以極其精煉的筆墨,概括了海瑞一生的功績;尾聯則以海瑞死而“野鴻”無復人憐,寄託了著者對這位名垂千古名宦的深深思念。
青溪口號八首〔一〕(選其三、七)
其三
溪女不畫眉〔二〕,愛聽畫眉鳥。夾岸一聲啼,曉山青未了。
其七
橋壞笮繫繩〔三〕,水淺牛可跨。牛背渡溪人,鬚眉緑如畫。
〔一〕青溪:水名。在淳安縣南。溪上有橋,名青溪橋,始建於宋代。因橋長百丈,又名百丈橋。
〔二〕畫眉:以黛色描飾眉毛。《漢書·張敞傳》:“又爲婦畫眉,長安中傳張京兆眉憮。”
〔三〕笮:竹篾擰成的索子。
詩作於康熙二十二年初冬,時赴南昌投靠分巡饒九南道的江西按察副使堂伯父查培繼,道經淳安青溪。二詩平凡真實,美妙自然,非常貼近生活。作者很擅長捕捉日常生活中易爲人所忽視的細微末節,稍加點染,即趣味盎然,清真雋永,表現出一股鮮靈活脱的民間氣息。前一首詩在藝術構思上,采用了鈎連式結構,一氣流轉,自然天成。後一首詩的末一句以奇巧取勝,充分體現了人的心境與人的視覺之間所存在的微妙奇特關係。
郯城道中〔一〕
蹇驢三四驛〔二〕,平野入飛沙。白日孤城閉,清沂一道斜〔三〕。井疆郯子國〔四〕,風物魯人家〔五〕。漸與淮南異,村村枳棘花〔六〕。
〔一〕郯城:縣名。清屬沂州府。在今山東省南部、沂河中游,鄰近江蘇省。
〔二〕蹇驢:瘦劣之驢。 驛:驛站。
〔三〕清沂:清清的沂河水。沂,沂水,源出山東蒙陰縣北,又名大沂河。
〔四〕井疆:井居地界。井,古制八家爲井。引申爲鄉里。《尚書·畢命》:“弗率訓典,殊其井疆,俾克畏慕。”注:“其不循教道之常,則殊其井居田界,使能畏爲惡之禍,慕爲善之福,所以沮勸。” 郯子國:即郯國,春秋時古國名。國君郯子,相傳爲少皡之後裔。故地在今山東郯城北。戰國初年爲越國所滅。
〔五〕魯:古國名。原爲周王朝分封之諸侯國,姬姓。開國君主乃周公旦之子伯禽。其地在今山東西南部,建都曲阜。春秋時國勢衰弱,戰國時淪爲小國。後爲楚所滅。
〔六〕枳棘:一種多刺的樹。《韓非子·外儲説左下》:“樹枳棘者,成而刺人。”
詩作於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四五月間遊學京師道經山東郯城時,年三十五歲。詩叙旅途聞見,純用白描手法,寥寥數筆,即將迥異於江南景色的北地風光描繪得生動如畫,使人如臨其境。清袁枚《小倉山房尺牘·答李少鶴書》云:“他山是白描高手,一片性靈,痛洗阮亭敷衍之病,此境談何容易。”
晚抵晏城次壁間韻〔一〕
目力窮邊酒斾生〔二〕,熟梅天愛偶然晴〔三〕。高樓吹角風無賴〔四〕,壞壁留詩客有情。紅日忽沈烟起處,白楊長遞雨來聲。萬山回首如屏障,一片平蕪接晏城〔五〕。
〔一〕晏城:鎮名。在今山東齊河縣西北二十五里,清屬濟南府。《嘉慶重修一統志》卷一六三《濟南府》二:“晏城,在齊河縣西北。《寰宇記》:‘禹城縣有晏嬰城,城内有井,水和膠入藥方。’《金史·地理志》:‘齊河有晏城鎮。’舊《志》:‘晏嬰食邑於此,故名。’” 壁間韻:謂汪懋麟《晏城》詩,載其集卷一四。
〔二〕酒斾:酒旗。
〔三〕熟梅天:春末夏初梅子黄熟時候的天氣,俗稱“黄梅天”。宋張栻《初夏偶書》詩:“江潭四月熟梅天,頃刻陰晴遞變遷。”
〔四〕無賴:無聊。清唐孫華《和友人惜别》詩之一:“怪底春風正無賴,吹將柳絮落天涯。”
〔五〕平蕪:草木叢生之平原曠野。明許承欽《過李家口》詩:“棗香來野徑,麥秀滿平蕪。”
詩作於康熙二十三年春夏間,時北上遊學京師道經山東齊河縣之晏城鎮。吴遁生三十年代初所編之《清詩選》曾入選是作。詩中描寫之景觀,氣象開闊,頗具氣勢。尤其是頸聯,不祇渾成工穩,而且色彩豐富,沉遠隽逸,給人留有餘味,確屬“才氣開展,工力純熟”之作(趙翼《甌北詩話》卷十)。
松林寺〔一〕
含烟含露一梢梢,花果禪扉鎖合牢〔二〕。野鳥不知園有禁,隔牆啣出紫蒲桃〔三〕。
〔一〕松林寺:故址在今北京市西山香山公園内,今已廢圮。初白《人海記》:“興勝庵,土人目爲‘松林’,今松無復存者。萬曆中所建也。後有藏經閣,可眺西山。東北有果園,園中有亭曰‘衆芳’。亭北砌石爲流觴曲水。其東有閣曰‘明遠’。春月桃杏雜發,登閣望之,不異錦城花海也。”又,清于敏中《日下舊聞考》卷九十九:“興勝庵今尚存,在昌運宫西半里許,地名松林莊,見碑文中。查嗣璉《人海記》謂土人稱庵爲松林,誤也。”又引《燕都游覽志》云:“功德寺側皆古松,有庵曰松林,游人多於此憩焉。”
〔二〕禪扉:寺廟的門扇。禪,佛教用語“禪那”之略,因以泛指與佛教有關的事物。
〔三〕蒲桃:同“葡萄”。
詩作於康熙二十三年秋游學京師期間。作者這次是首次入京,此行得到他堂伯父查培繼的資助,後者時以兵科給事中出巡江西饒九南道副使。詩寫游西山松林寺的情景,詩筆流轉,動静相間;運思奇妙,趣味盎然。
同吴六皆陳叔毅湯西崖宿摩訶庵〔一〕
禪榻吹燈睡不成,棲烏枝上已三更。紙窗一面朦朧月,祇道秋聲是雨聲。
〔一〕吴六皆:生平未詳。吴爲初白初次來京同游香山之友人,當年重陽過後即返回家鄉。從初白所作送行詩看,似爲杭州人。此後,與初白再無交往。 陳叔毅:生平未詳。從初白所作《叔毅見示初度述懷詩有感而作》詩得知,其人與初白同鄉,亦浙江海寧人。生於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九月。二人“年踰三十未識面,各被衣食驅天涯”,此次邂逅京都,均各視爲莫逆。二年後,叔毅南歸,初白有詩送之。九年後,二人相遇於開封。此後,遂無交往。湯西崖:湯右曾,字西崖,浙江仁和(今浙江杭縣)人。康熙二十七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累官吏部侍郎,兼掌院學士。性亢直,工詩文,與朱彝尊並爲浙派領袖,著有《懷清堂集》。西崖爲初白前輩好友,一生交誼匪淺。初白《送湯西崖南歸兼寄嚴定隅》有云:“與君初握手,片語示肝膽”、“相過日不隔,懷抱兩無忝”,可謂志同道合之知交。二十九年後,當初白以病乞歸鄉里、終老林下時,西崖正任翰林院掌院學士,作詩送之云:“元和體有三千首,謝朓才論二百年。我欲舉君還自代,似君真合領群仙。”對初白推崇備至。 摩訶庵:在北京西城外海淀區八里莊。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五:“阜城門外八里之摩訶庵,嘉靖丙午(一五四六)建也,高軒待吟,幽室隱讀,柳花、榆錢、松子飛落,時滿院中。”又,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三:“黄村東十里爲八里莊,有寺曰慈壽……慈壽寺旁有庵曰摩訶庵,制不甚大,宏敞浄潔,乃勝他庵。殿前後多古松古檜古柏,壁間多名公題詠。四隅各有高樓,叠石爲之。登樓一望,川原如織,西山逼面而來,蒼翠秀爽之色似欲與人衣袂接。意興勃勃,業已飛香山、碧雲間矣。”按:據初白詩原稿,同游者尚有錢幼鯤,凡共五人。
詩作於康熙二十三年秋游學京師期間。詩寫游玩香山後夜宿摩訶庵的感受,這種感受通過作者的感覺、視覺、聽覺的變换與層層推進,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如若將此詩視爲一篇簡短的《秋聲賦》,當也不以爲過。
卧佛寺〔一〕
古寺無僧佛倚牆,卧聽蝙蝠掠空廊。晚來光景尤蕭瑟,葉葉西風戰白楊。
〔一〕卧佛寺:在香山碧雲寺以東六七里,始建於唐貞觀年間。明蔣一葵《長安客話》卷三:“卧佛寺,寺亦泉勝,自碧雲折而東六七里乃抵寺。層巖夾道而下,木石散置,可游可坐。兩殿各卧一佛,長可丈餘。其一滲金甚精,寺因以名。”又,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云:“(卧佛)寺唐名兜率,後名昭孝,名洪慶,今曰永安。以後殿香木佛、又後銅佛俱卧,遂目卧佛云。”按:寺内銅卧佛長五米餘,始鑄於元至治元年(一三二一)。
詩作於康熙二十三年秋游學京師期間。詩别出機杼,站在第三者的立場,從卧佛入手,由卧佛着想,去寫卧佛的感受,從而間接地抒寫了作者自己的感受。末句“葉葉西風戰白楊”之“戰”字,生動傳神,恰如其分地傳達和渲染了一種秋風蕭瑟的氣氛。
白鸚鵡次魏環極先生原韻〔一〕
古有雕籠戒〔二〕,今看負質奇〔三〕。縞衣窗外月,白雪隴頭枝〔四〕。太潔從人忌,能言被俗疑〔五〕。商山留羽翼〔六〕,皓首託風期〔七〕。
〔一〕魏環極:魏象樞(一六一七—一六八七),字環極,一字環溪,號庸齋,晚稱寒秋老人。山西蔚州(今河北蔚縣)人。清順治三年進士,歷官刑科給事中、户部侍郎、左都御史等職,累官至刑部尚書。立朝正直,曾向聖祖面陳權臣索額圖、明珠貪贓受賄、植黨營私罪狀,被譽爲“本朝直臣第一”。“歸田後書數千卷,外無長物。嘗笑曰:‘尚書門第,秀才家風。’又可想其清節矣。”(清沈德潛《國朝詩别裁集》卷二)著有《儒宗録》、《知言録》及《寒松堂集》十卷等。按:《寒松堂集》卷三有《琉璃廠見白鸚鵡有感》詩,詩云:“生不同凡鳥,羽毛亦自奇。冰壺曾照影,玉樹必臨枝。豈爲能言出,何妨衆眼窺。秋雲高漠漠,是爾入林期。”隱含退居林下意。
〔二〕雕籠戒:東漢禰衡《鸚鵡賦》:“閉以雕籠,剪其翅羽。”哀矜其失所,故謂之“戒”。
〔三〕負:持有。
〔四〕“縞衣”二句:意謂白鸚鵡的白色羽毛猶如月光、雪枝一般皎潔無暇。
〔五〕能言:《禮記·曲禮》:“鸚鵡能言,不離飛鳥。”此喻正直敢言。
〔六〕商山:山名。在今陝西省商縣以東。相傳秦末漢初的四個隱士東園公、綺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曾隱居於此。四人鬚眉皆白,世稱四皓。 留羽翼:《漢書·張良傳》載:“劉邦欲易太子,吕后用張良言,招商山四皓輔佐太子。後劉邦得知,召戚夫人指視曰:‘我欲易之,彼四人爲輔,羽翼已成,難動矣。’”此以四皓喻指象樞。
〔七〕風期:品格,風度。唐李白《梁甫吟》詩:“廣張三千六百釣,風期暗與文王親。”按:初白對象樞之人品十分推崇,其《送大司寇魏環極先生予告還蔚州二首》詩云:“勇能自斷天難奪,清畏人知世已傳。白社竟成娱老地,黄金不貯買山錢。”又云:“身名似此真無愧,進退何人綽有餘。報國文章傳後起,立朝風骨想當初。”
詩作於康熙二十三年秋游學京師期間。魏象樞時任刑部尚書,因爲健康原因而乞休歸里,此詩即作於象樞乞休意決之時。全詩通過歌詠白鸚鵡的潔白無瑕,無私能言,深情頌揚了這位前輩立朝清介正直的高風亮節。詩雖詠物,妙在處處喻人,人物兩相融化,了無痕跡。
送少詹王阮亭先生祭告南海〔一〕
祝融南都水環匯〔二〕,赤龍渴飲九州外〔三〕。扶桑日枝萬丈高〔四〕,吞吐晨昏變明晦。颶風磨旋鱟帆片〔五〕,蜑雨珠沉蛟室琲〔六〕。幻呈綵縷現蜃樓〔七〕,淡入蒼烟失鰲背〔八〕。不知靈封畫何境〔九〕,禹鼎無從辨疆界〔一〇〕。元和一老去作碑〔一一〕,廟貌千秋遂稱最〔一二〕。茫茫元氣收不盡〔一三〕,好手何人復堪代。康熙甲子帝東巡〔一四〕,特遣軺車告時邁〔一五〕。瑯玡先生啣命往〔一六〕,嶺嶠星明指華蓋〔一七〕。祠官奉幣紛趨蹌〔一八〕,天使陳辭虔跪拜〔一九〕。靈旗肅肅雲蓬蓬〔二〇〕,一氣流通百神萃。向風海鳥聽鐘鼓〔二一〕,有眼蠻人識冠帶〔二二〕。時清邊徼無烽燧〔二三〕,道遠詞臣多紀載。公之文章在館閣〔二四〕,每借名區發雄概〔二五〕。曩時蜀道今海邦〔二六〕,盡洩光芒天不愛〔二七〕。後先人物諒無幾,才地彼此恆相待〔二八〕。所傷或從遷謫到,終恐才鋒束機械〔二九〕。如公擁傳真壯遊〔三〇〕,直放胸期寫豪快〔三一〕。豈徒榮遇際曠典〔三二〕,已見風流壓前輩。佛桑花發啼鈎輈〔三三〕,幾日歸航下瀧瀨〔三四〕?還朝快示紀行篇,浩浩洪波納千派。旁人若問陸賈裝〔三五〕,徑尺珊瑚手親碎〔三六〕。
〔一〕少詹:少詹事,官名,詹事府屬官。清代滿漢各一人,正四品。漢少詹往往又兼侍講學士銜。故清代詹事府雖名義上仍爲太子屬官,負有輔導太子之責,實際上與翰林院所掌並無大的不同,專以安置文學侍從之臣。 王阮亭:王士禛(一六三四—一七一一),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又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今桓臺)人。殁後避清世宗(胤禛)諱,改稱士正;乾隆時詔命改稱士禎。順治十五年(一六五八)進士,選揚州府推官,歷任户部郎中、國子監祭酒、左都御史等,累官至刑部尚書。與兄士禄、士祜並致力於詩歌創作,獨以神韻爲宗,主持風雅數十年,門生甚衆,影響很大。著有《帶經堂集》、《漁洋山人精華録》、《居易録》、《池北偶談》等多種。 祭告南海:歷代王朝所謂爲平民祈福而分遣大臣祭祀南海海神的一種禮儀。
〔二〕祝融:南海之神。太公《金匱》:“南海之神曰祝融,東海之神曰勾芒,北海之神曰顓頊,西海之神曰蓐收。”又,《養生雜書》:“東海神名阿明,南海神名祝融,西海神名巨乘,北海神曰禺强。”兩説稍異。 南都:居於南方。都,居。
〔三〕赤龍:謂南海之神龍。赤爲南方之色。 九州:據《尚書·禹貢》,古代中國設冀、豫、雍、揚、兗、徐、梁、青、荆九州,後因以爲中國之代稱。此二句意謂:南海水涌浪滙,乘船而往將是九州以外的地方了。
〔四〕扶桑:神木名。傳説日出其下。《淮南子·天文篇》:“日出於暘谷,浴於咸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屈原《離騷》:“飲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
〔五〕磨旋:卷動。 鱟(hòu)帆:鱟,介類,其腹部甲殼可上下翹動,其殼上舉時,人稱鱟帆。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一七《廣動植》之二:“今鱟殼上有一物,高七八寸,如石珊瑚,俗呼爲鱟帆。”又,宋葉廷珪《海録碎事》卷二二:“鱟殼上有物如角,常偃,高七八寸,每遇風至即舉,扇風而行,俗呼之以爲鱟帆。”
〔六〕蜑(dàn)雨:南方所下的雨。蜑,也作“蜒”,古代南方少數民族之一。唐韓愈《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管有嶺外十三州之地,林蠻洞蜒,守條死要,不相漁劫。”注:“蜒,當作‘蜑’,南方夷也。” 蛟室:蛟人居所。蛟人,亦作“鮫人”,傳説居於海底的人。唐孟浩然《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詩:“廨宇鄰蛟室,人烟接島夷。”琲:成串的珠子。晉左思《吴都賦》:“珠琲闌干。”劉良注:“琲,貫也。珠十貫爲一琲。”以上四句寫南海之風雨陰晴,氣候變化。
〔七〕綵縷:彩綫。 蜃樓:濱海地區由於光綫的折射,將遠處景物顯示到空中或地面的奇異景觀。唐蘇味道《詠霧》詩:“乍似含龍劍,還疑隱蜃樓。”
〔八〕鰲背:鰲龜脊背。鰲,傳説中的海中大龜(一説大鱉)。唐陸龜蒙《釣磯》詩:“坡陀坐鰲背,散漫垂龍發。”
〔九〕靈封:神仙境界。封,封域;封疆。唐陸龜蒙《入林屋洞》詩:“屹若造靈封,森如達仙藪。”
〔一〇〕禹鼎:大禹所造之鼎,舊爲國家政權之象徵。《史記·武帝紀》:“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
〔一一〕元和:唐憲宗李純年號(八〇五—八二一)。 一老:謂韓愈。韓愈曾作《南海神廟碑》,碑云:“海於天地間爲物最鉅,自三代聖王莫不祀事。考於傳記,而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號爲祝融。”
〔一二〕“廟貌”句:意謂南海神廟因韓愈所作碑文而名著天下。
〔一三〕元氣:構成天地萬物的原始物質。《漢書·律曆志》上:“太極元氣,涵三爲一。”又,東漢王充《論衡·談天》:“元氣未分,渾沌爲一。”
〔一四〕康熙甲子: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康熙,清聖祖愛新覺羅玄燁年號(一六六一—一七二二)。按:據《清史稿》卷七:康熙二十三年冬十月,玄燁南巡泰安,“登泰山,祀東嶽”,隨後,經江蘇淮安府之桃源縣,過高郵湖,渡揚子江,至丹徒,經蘇州,於十一月小駐江寧,爾後迴鑾北歸。
〔一五〕軺(yáo)車:一馬駕之輕便車。《史記·季布傳》:“朱家迺乘軺車之洛陽,見汝陰侯滕公。”《索隱》:“謂輕車,一馬車也。”這裏即指出使者之車。 時邁:光陰流轉。邁,行進。晉孫楚《除婦服》詩:“時邁不停,日月電流。”
〔一六〕瑯玡先生:謂王士禛。清惠棟注補《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卷上:“公居諸城,古瑯玡地也。”因稱瑯玡先生。 啣命:奉命;受命。《禮記·檀弓》上:“銜君命而使。”銜,同“啣”。按:據《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卷下: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十一月,士禛“奉命祭告南海”,並於次年“二月十日抵廣州,入南海神廟。蕆事,登浴日亭觀海。四月一日發廣州……九月復命。”前後歷時七月之久。
〔一七〕嶺嶠:泛指五嶺地區。《南史·陳武帝紀》:“長驅嶺嶠,夢想京畿。” 華蓋:帝王或貴官所用傘蓋。《漢書·王莽傳》:“莽乃造華蓋九重,高八丈一尺,金瑵羽葆。”又,晉崔豹《古今注》上:“華蓋,黄帝所作也。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常有五色雲氣、金枝玉葉止於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
〔一八〕奉幣:供奉禮物。幣,本指祭祀或贈送貴客所用的繒帛,後因稱其他聘享的禮物如車馬玉帛等。 趨蹌:步履有節奏的樣子。《詩經·齊風·猗嗟》:“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一九〕天使:皇帝的使者,此謂王士禛。
〔二〇〕靈旗:神靈的旗幟。唐劉禹錫《七夕》詩之一:“河鼓靈旗動,嫦娥破鏡斜。” 肅肅:象聲詞,喻靈旗拂動之聲響。 蓬蓬:雲涌貌。
〔二一〕“向風”句:用春秋時爰居事。《國語·魯語》:“海鳥曰爰居,止於魯東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是歲也,海多大風。”句謂海鳥又一次聽到了祭祀的鐘鼓。
〔二二〕蠻人:對南方少數民族人民的泛稱。 冠帶:借指官吏。此謂王士禛。漢張衡《西京賦》:“冠帶交錯。”注:“冠帶,猶镏紳,謂吏人也。”
〔二三〕邊徼:邊域。 烽燧:謂戰火。燧,報警之烽火。
〔二四〕館閣:指翰林院。按:據《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卷下:康熙十七年戊午(一六七八)正月,士禛“奉旨召對懋勤殿。明日諭内閣:‘户部王士禎詩文兼優,著以翰林官用,改侍講。’未任,轉侍讀。”自此,在翰林院呆了三年。詩故云“公之文章在館閣。”
〔二五〕雄概:雄偉豪邁的氣概。
〔二六〕曩時:昔時;從前。按:據清惠棟注補《漁洋山人自撰年譜》卷上:康熙十一年壬子(一六七二)六月,王士禛“奉命典四川鄉試”,一路所歷山川名勝,“舟車遄發,或至或不至,凡登望皆有詩。崑山葉子吉評曰:‘毋論大篇短章,每首具有二十分力量。所謂獅子搏象,皆用全力也。’盛侍御珍示曰:‘先生《蜀道》諸詩,高古雄放,觀者驚嘆,比於韓、蘇海外諸篇。’”又:“是役也,得詩三百五十篇有奇,爲《蜀道集》。”
〔二七〕愛:通“薆”、“僾”。蔭蔽,隱藏。《詩經·邶風·静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又,《禮記·禮運》篇:“故天不愛其道,地不愛其寶,人不愛其情。”
〔二八〕才地:才能與門第。唐杜甫《奉贈盧五丈參謀》詩:“丈人藉才地,門閥冠雲霄。”
〔二九〕才鋒:敏鋭過人的才情。
〔三〇〕擁傳:持握祭告南海的符信。傳,符信。晉崔豹《古今注》下《問答釋義》:“凡傳皆以木爲之,長五寸,書符信於上,又以一板封之,皆封以御史印章,所以爲信也。如今之過所也。”唐杜審言《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撫河東》詩:“擁傳咸翹首,稱觴競比肩。”
〔三一〕胸期:猶胸臆;胸襟。
〔三二〕際:當;適逢其時。 曠典:罕見難逢的典禮。《宋史·樂志》:“百年曠典,至是舉行。”
〔三三〕佛桑花:一名花上花。清吴震方《嶺南雜記》:“佛桑與扶桑正相似,中心起樓,多一層花瓣。”又,清李調元《南越筆記》:“佛桑,一名花上花,花上複花重臺也,即扶桑,蓋一類二種。” 鈎輈:鷓鴣鳴聲。唐李群玉《九子坡聞鷓鴣》詩:“正穿屈曲崎嶇路,更聽鈎輈格磔聲。”
〔三四〕瀧瀨:湍急的流水。
〔三五〕陸賈:漢初政論家、辭賦家。楚人。從漢高祖定天下,常出使諸侯爲説客,官至大中大夫。據《史記》卷九七:陸賈曾奉高祖命出使南越賜尉佗王印,言談之後,尉佗“大説陸生,留與飲數月。曰:‘越中無足與語,至生來,令我日聞所不聞。’賜陸生橐中裝直千金,他送亦千金。陸生卒拜尉佗爲南越王,令稱臣奉漢約。歸報,高祖大悦。”
〔三六〕“徑尺”句:意謂士禛清公,與陸賈有别,奉命出使祭告南海歸來一無所取,連徑尺高的名貴珊瑚也不復貪愛。
詩作於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游學京師期間,爲頌揚其師王士禛(時任國子監祭酒)而作,全詩脈絡清晰,結體嚴緊,遒勁雄健,故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評曰:“初白古詩其遒練者如《送王兔庵學博赴安順》、《送王阮亭祭告南海》、《送畢鐵嵐督學貴州》、《二虎歌》、《自題廬山紀游後》、《夷門行》、《朱仙鎮岳忠武祠》等作,豪健爽勁,氣足神完,宋以來無此作也。”
人日和朱大司空作〔一〕
纔到春晴馬意驕,金溝流水玉河橋〔二〕。東風吹緑鱗鱗活〔三〕,倒捲餘寒上柳條。
〔一〕人日:農曆正月初七日。南朝梁宗懍《荆楚歲時記》:“正月七日爲人日,以七種菜爲羹,剪綵爲人,或鏤金薄帖屏風上,忽戴之,像人入新年,形容改新。”又,《北齊書·魏收傳》:“魏帝宴百僚,問何故名人日,皆莫能知。收對曰:‘晉議郎董勛《答問禮俗》云:正月一日爲鷄,二日爲狗,三日爲豬,四日爲羊,五日爲牛,六日爲馬,七日爲人。’” 朱大司空:謂工部尚書朱之弼,字右君,順天大興(今屬北京市)人。順治三年(一六四六)進士,選授禮科給事中,轉工科、户科都給事中,授光禄寺少卿,遷左副都御史,擢工部尚書。之弼之子朱儼,日後與初白結爲兒女親家。
〔二〕金溝:京都皇城中金水河。 玉河橋:據《嘉慶重修一統志》:“玉河橋在正陽門内御河上,凡三:一跨長安東街,一跨文德坊,一近城垣。”
〔三〕鱗鱗:喻泛起漪漣的河水。南朝梁何遜《下方山》詩:“鱗鱗逆去水,瀰瀰急還舟。”
詩作於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正月初七,時居京師,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時年三十六歲。詩寫東風送暖,亦夾料峭寒意。三四兩句一張一束,一鬆一緊,正見其風神摇蕩之姿。
叠舊韻送研溪南歸三首〔一〕(選其一)
軟塵堆裏出都亭〔二〕,却指家山入畫屏。算到清明沙路盡,一鞭淮岸柳條青。
〔一〕研溪:惠周惕,字元龍,號研溪居士,紅豆主人。原名恕,吴縣(今屬江蘇省)人。少從徐枋遊,又曾受業於汪琬。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改密雲縣知縣,有善政,卒於官。一生邃於經學,爲文有榘度,著有《易傳》、《春秋三禮問》及《硯溪詩文集》。按:初白最初從湯右曾口中得知惠元龍,後於詩文酒會上識之,遂大加贊賞。此後至康熙三十四年初白離京遊梁,彼此交誼長達十年。
〔二〕軟塵:軟紅塵,謂京師車馬繁喧景象。宋陸游《仗錫平老自都城回見訪索怡雪堂》詩:“東華軟塵飛撲帽,黄金絡馬人看好。” 都亭:秦法,十里一亭。郡縣治所則置都亭。《史記·司馬相如傳》:“於是相如往,舍都亭。”《索隱》:“臨邛郭下之亭也。”
詩作於康熙二十四年二三月間,時居京師,仍暫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邸舍。全詩婉約輕蒨,空靈雋永,頗得漁洋之妙。“一鞭”句尤使人心怡神爽,耳目爲之一新。
畢鐵嵐僉事將督學貴州枉問黔中風土短章奉答兼以送行〔一〕
浪遊我昨趨黔境〔二〕,一綫乾坤歎蹭蹬〔三〕。辱公就我來問塗〔四〕,臨别能無片言贈。此邦風物口能説,筆墨形容反難罄。但從記憶得大凡〔五〕,一一舟車往堪證。荒程杳邈六千里〔六〕,冷署蒼涼十三郡〔七〕。荒山無樹茅紛披〔八〕,亂水分溪石綿亘〔九〕。金蠶閃閃夜放蠱〔一〇〕,苦霧濛濛晝埋穽〔一一〕。經過密箐偶逢人〔一二〕,雙眼睢盱語難聽〔一三〕。裹頭黑儸氈覆膝〔一四〕,赤脚花苗裙及脛〔一五〕。呼同山鳥似有名,籍隸官司總無姓〔一六〕。其中一二稍秀拔〔一七〕,略解詩書誦聖賢。憑將流寓較土著〔一八〕,有似蓬麻草中勁〔一九〕。卅年況復兩遘亂〔二〇〕,孑孑殘黎偶然剩〔二一〕。此時收斂加冠巾〔二二〕,亟賴名賢計安定〔二三〕。先生制藝傳海内〔二四〕,櫽括家家奉龜鏡〔二五〕。昨年選曹得兩浙〔二六〕,私爲鄉人喜稱慶。朝廷有意變成格〔二七〕,使者移官膺後命〔二八〕。勿輕荒徼愁遠宦〔二九〕,此去依然執文柄〔三〇〕。五丁力在山爲開〔三一〕,尚闢蠶叢作蹊徑〔三二〕。苗民雖頑亦人類,向化何嘗絶天性〔三三〕。從來教養視人事,豈謂聲呼無響應。幕中浦郎況才士〔三四〕,唱和溪山好乘興。公聞此語當囅然〔三五〕,快速行裝倚鞭鐙〔三六〕!
〔一〕畢鐵嵐:畢忠吉,字致中,號鐵嵐。山東益都人。 僉事:官名。宋各州府之幕僚,均稱簽書判官廳公事,協理郡政,總管文牘。金置按察司僉事。元時諸衛、諸親軍、安撫諸司,皆置僉事。明因之,都督、都指揮、按察、宣慰、宣撫等,皆有僉事。清初猶沿用其制,乾隆時廢之。 督學:官名。即學政,亦稱“視學”、“學使”。明清時朝廷派駐各省督導教育行政及考試之專職官員。 枉問:猶言下問。枉,謙詞。 黔中:謂貴州。秦始皇時置黔中郡,轄地甚廣,包括今湖南西部、貴州東北部。漢改置武陵郡。唐改置黔中道,治所黔州(今四川省彭水縣)。
〔二〕浪遊:漫遊。唐杜牧《見穆三十宅中庭海榴花謝》詩:“堪恨王孫浪遊去,落英狼藉始歸來。”
〔三〕一綫:細微。此喻狹小。 蹭蹬:失意;困頓。宋陸游《秋晚》詩:“一生常蹭蹬,萬事略更嘗。”
〔四〕辱:謙詞。承蒙。 塗:通“途”。
〔五〕大凡:猶大要。《荀子·大略》:“禮之大凡:事生,飾歡也;送死,飾哀也;軍旅,飾威也。”
〔六〕杳邈:亦作“杳眇”,悠遠、渺茫貌。漢司馬相如《上林賦》:“頫杳眇而無見,仰攀橑而捫天。”
〔七〕冷署:清閑冷落之官署。 十三郡:按:自明代設置貴州都指揮使以來,貴州省似未曾領屬十三州府,未知初白何據。《嘉慶重修一統志》卷四九九《貴州統部》:“貴州省,領貴陽、安順、平越、都匀、鎮遠、思南、石阡、思州、銅仁、黎平十府。康熙四年,增置黔西府、平遠府、大定府,改烏撒軍民府爲威寧府來隸。”郡,古代行政區劃名。秦統一六國,置三十六郡。漢因之。隋唐後,州郡互稱。宋元設州府,至明而郡廢。清沿明制,郡或爲府之别名。
〔八〕紛披:散亂狀。北周庾信《枯樹賦》:“紛披草樹,散亂烟霞。”
〔九〕綿亘:連續不絶。漢揚雄《蜀都賦》:“東有巴賨,綿亘百濮。”
〔一〇〕金蠶:貴州境内苗民飼養的一種蠱蟲。參見前《水西行》詩注〔四三〕。
〔一一〕穽:本字作“阱”,獵取野獸的陷坑。
〔一二〕密箐:稠密之大竹林。參前《送王兔庵學博赴安順》詩注〔五〕。
〔一三〕睢盱:仰視貌。參前《送王兔庵學博赴安順》詩注〔六〕。
〔一四〕黑儸:對西南少數民族如彝族、苗族之舊稱。參前《水西行》詩注〔二〕、〔二〇〕。
〔一五〕花苗:苗族之一支。清愛必達《黔南識略》卷一:“花苗,衣無衿竅而納諸首,男以青布裹頭,婦人青衣短裙,歛馬畨尾雜爲髲,大如斗,籠以木梳。裳服先用蠟繪花於布而染之,既染去蠟而花現。衣袖、領緣皆用五色絨線刺綿爲飾,裙亦刺花,故曰花苗。”又,清田雯《黔書》卷上云:“婦人多纖好而勤於織,以青布蒙髻,若帽絮之狀。長裙褶積,多者二十餘幅,拖腰以綵布一幅若綬,仍以青布襲之,短僅及腰。” 脛:脚脛。自膝至脚跟的部分。
〔一六〕“呼同”二句:清田雯《黔記》卷上:“其人有名無姓,有屬無長。不知正朔,以十二辰屬爲期。無文字,刻木爲信。”
〔一七〕秀拔:美好特出。《三國志·蜀志·彭羕傳》:“卿才具秀拔,主公相待至重。”
〔一八〕流寓:寄居他鄉。《後漢書·廉范傳》:“范父遭喪亂,客死於蜀漢,范遂流寓西州。” 土著:世代定居於一地。《漢書·張騫傳》:“身毒國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其俗土著。”注:“土著者,謂有城廓常居,不隨畜牧移徙也。”後遂稱世代居住在本地的人爲土著。
〔一九〕蓬麻:蓬與麻。喻微賤的事物。蘇軾《求婚啓》:“天質下中,生有蓬麻之陋。”
〔二〇〕遘亂:遭遇動亂。按:“兩遘亂”,謂明神宗萬曆二十七年(一五九九)播州宣慰使楊應龍擁兵叛亂及明熹宗天啓年初永寧宣撫史奢崇明反叛兵圍貴陽事。參前《水西行》詩注〔二三〕、〔二五〕等。
〔二一〕孑孑:孤單。唐韓愈《食曲河驛》詩:“而我抱重罪,孑孑萬里程。” 殘黎:遺民;殘存的百姓。清吴偉業《送安慶朱司李之任》詩:“百里殘黎半商賈,十年同榜畫公卿。”
〔二二〕冠巾:《釋名》:“冠,貫也,所以貫韜髮也。巾,謹也。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後因指服飾。此句意謂:漢族流風所被,黔中少數民族漸漸文明開化。
〔二三〕亟:急切;迫切。
〔二四〕制藝:亦稱“制義”。經義之别稱,即八股文。因是制舉應試文章,故稱。《明史·選舉志》二:“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爲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
〔二五〕櫽括:就原有文章之内容、情節,加以剪裁或修改。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鎔裁篇》:“櫽括情理,矯揉文采。” 龜鏡:猶言借鑒。龜可占卜凶吉,鏡能區别美惡,因云。《北史·長孫道生傳》附長孫紹遠遺表:“此數事者,照爛典章。揚搉而言,足爲龜鏡。”
〔二六〕選曹:官名。主銓選官吏事。初白自注:“公赴銓選,初除浙江學使,已而改授。”
〔二七〕成格:成例;常規。
〔二八〕移官:謂變動官職。 膺:接受。
〔二九〕荒徼:荒遠的邊域。唐楊衡《送人流雷州》詩:“不知荒徼外,何處有人家?”
〔三〇〕文柄:考選文士的職權。唐姚合《寄陝府内兄郭冏端公》詩:“相父執文柄,念其心專精。”
〔三一〕五丁:五個力士。詳前《水西行》詩注〔一一〕。
〔三二〕蠶叢:傳爲蜀王先祖。詳前《水西行》注〔一二〕。
〔三三〕向化:謂歸服。《後漢書·寇恂傳》:“今始至上谷而先墮大信,沮向化之心,生離畔之隙,將復何以號令它郡乎?”
〔三四〕浦郎:初白自注:“傅功。”按:此人生平未詳。
〔三五〕囅(chǎn)然:笑貌。晉左思《吴都賦》:“東吴王孫囅然而咍。”劉逵注:“囅,大笑貌。”
〔三六〕鞭鐙:馬鞭和馬鐙。此借指馬匹。
詩作於康熙二十四年五六月間,時居京都,寓兵部左侍郎楊雍建府第。詩之首八句言作詩緣起,緊扣詩題。“荒程杳邈六千里”以下二十句切入正題,就“黔中風土”從歷史到現實步步展開,細細道來,並於叙述之中參以己見:荒徼邊域,且歷經動亂之後,“亟賴名賢計安定”,至此,題面之意已足。“先生制藝傳海内”以下十六句承上“計安定”而來,對畢忠吉此行提出希望,其語和愛,其意勤殷。詩末兩句以設想之辭收尾,亦輕掃邊愁遠宦、促其愉快登程之意。全詩遒緊流鬯,雖非鏤金錯采,終是神韻自足,寫來得心應手。故趙翼《甌北詩話》卷一〇列之爲“豪健爽勁,氣足神完”之作,清查奕照亦評是詩曰:“便入昌黎堂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