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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調詞三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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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雲想衣裳花想容[2],春風拂檻露華濃[3]。若非群玉山頭見[4],會向瑶臺月下逢[5]。

【注釋】

[1]清平調:唐大曲名。指清商樂中之清調、平調。《碧雞漫志》卷五謂其於“清調”、“平調”中製詞,近人或疑其説。《樂府詩集》卷八〇列入《近代曲辭》,題中無“詞”字。後用為詞牌,蓋因舊曲名,另創新聲。此三詩本事,李濬《松窗雜録》云:“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因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會花方繁開,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部。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衆樂前,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詞》三章。白欣承詔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龜年遽以詞進,上命梨園弟子約略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太真妃持頗梨(玻璃)七寶杯,酌西涼州蒲萄酒,笑領,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换,則遲其聲以媚之。太真飲罷,飾繡巾重拜上意。……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於他學士。”

[2]“雲想”句:此句以雲和花比擬楊貴妃的衣裳和容貌。想,如,像。

[3]“春風”句:寫牡丹受春風露珠之滋潤而鮮豔盛開,喻妃子得玄宗之寵幸而更顯美麗。檻,亭子周圍的欄杆。

[4]群玉山:神話傳説中的仙山。《穆天子傳》卷二:“癸巳,至於群玉之山。”郭璞注:“即《西山經》玉山,西王母所居者。”

[5]“會向”句:會,當。瑶臺,神話中神仙所居之地。《拾遺記》卷一〇崑崙山:“第九層山形漸小狹,下有芝田蕙圃,皆數百頃,群仙種耨焉。傍有瑶臺十二,各廣千步,皆五色玉為臺基。”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四:想望縹緲,不得以熟目忽之。

《唐詩絶句類選》引蔣仲舒曰:“想”、“想”,妙,難以形容也。次句下得陡然,令人不知。

應時《李詩緯》卷四:以貴妃為主,以花為客,使情景俱現。

黄生《唐詩摘鈔》:三首皆詠妃子,而以花旁映之,其命意自有賓主。或謂初首詠人,次首詠花,三首合詠,非知詩者。

黄叔燦《唐詩箋注》:此首詠太真,着二“想”字妙。次句人接不出,却映花説,是“想”字之魂。“春風拂檻”,想其綽約;“露華濃”,想其芳豔;脱胎烘染,化工筆也。

李鍈《詩法易簡録》:三首人皆知合花與人言之,而不知意實重在人,不在花也。故以“花想容”三字領起。“春風拂檻露華濃”,乃花最鮮豔、最風韻之時,則其容之美為何如?説花處即是説人,故下二句極贊其人。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琦按:蔡君謨書此詩,以“雲想”作“葉想”,近世吴舒鳧遵之,且云“葉想衣裳花想容”,與王昌齡“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俱從梁簡文“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脱出。而李用二“想”字,化實為虚,尤見新穎,不知何人誤作“雲”字,而解者附會《楚辭》“青雲衣兮白霓裳”,甚覺無謂云云。不知改“雲”作“葉”,便同嚼蠟,索然無味矣。此必君謨一時落筆之誤,非有意點金成鐵,若謂太白原本是“葉”字,則更大謬不然。

沈謙《填詞雜説》:“雲想衣裳花想容”,此是太白佳境。柳屯田:“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大畏唐突,尤見温存,又可悟翻舊换新之法。

其二

一枝紅豔露凝香[6],雲雨巫山枉斷腸[7]。借問漢宫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8]。

【注釋】

[6]“一枝”句:以牡丹之穠豔芬芳喻妃子之美。紅,一作“穠”。

[7]“雲雨”句:謂楚王與神女幽歡,畢竟是在夢中,虚無縹緲,故曰“枉斷腸”。言外有不若今日君王有真實美人相陪盡歡之意。雲雨巫山,宋玉《高唐賦》謂楚王游高唐,夢一女子前來幽會,王因幸之。臨去致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枉,空;徒然。斷腸,銷魂。

[8]“可憐”句:可憐,可愛。飛燕,漢成帝皇后趙飛燕,以美貌著稱。倚新妝,《唐人萬首絶句選》作“在昭陽”。

【評箋】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五:傳者謂高力士指摘飛燕之事以激怒貴妃,予謂使力士知書,則“雲雨巫山”豈不尤甚乎!《高唐賦序》謂神女嘗薦先王之枕席矣,後序又曰襄王復夢遇焉。此云“枉斷腸”者,亦譏貴妃曾為壽王妃,使壽王而未能忘情,是“枉斷腸”矣。詩人引事比興,深切著明,特讀者以為常事而忽之耳。

唐汝詢《唐詩解》卷二五:此言既得貴妃而果有如花之容,覺襄王雲雨之夢為徒勞矣,吾想漢宫誰可似者,必飛燕新妝而倚差為可憐,其他無足齒也。蕭注謂神女刺明皇之聚麀,飛燕譏貴妃之微賤。意太白醉中應詔,想不到此。

徐增《而庵説唐詩》卷六:此首,言妃子之得寵於君王,前代無有及者。……“雲雨巫山”……此乃是夢,非實際也。孰如妃子,朝朝暮暮,在君王之側也。“枉斷腸”,“枉”字是笑神,言其不能望妃得君之萬一,亦徒為之斷腸耳。“借問漢宫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言漢家后妃,其得寵無有如妃子者,庶幾還是趙飛燕;一似尋不出人來,而以飛燕來搪塞者。妙,妙。“倚新妝”,言飛燕之色,亦萬不及妃子,其所倚借者,在新妝耳。夫女子必須妝飾以見好,畢竟顔色有不如人處。“可憐”二字,是輕飛燕之詞。飛燕之色,原不十分足,以結成帝之愛,特自成帝之謬寵耳。

黄生《唐詩摘鈔》:首句承“花想容”來,言妃之美,惟花可比,彼巫山神女,徒成夢幻,豈非“枉斷腸”乎!必求其似,惟漢宫飛燕,倚其新妝,或庶幾耳。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力士之譖惡矣,蕭氏所解則尤甚。而揆之太白起草之時,則安有是哉!巫山雲雨,漢宫飛燕,唐人用之已為數見不鮮之典實。若如二子之説,巫山一事只可以喻聚淫之豔冶,飛燕一事只可以喻微賤之宫娃,外此皆非所宜言,何三唐諸子初不以此為忌耶?古來《新臺》、《艾豭》諸作,言而無忌者,大抵出自野人之口,若《清平調》是奉詔而作,非其比也。乃敢以宫闈暗昧之事,君上所諱言者而微辭隱喻之,將蘄君知之耶,亦不蘄君知之耶?如其不知,言亦何益?如其知之,是批龍之逆鱗而履虎尾也。非至愚極妄之人,當不為此。

黄叔燦《唐詩箋注》卷八:此首亦詠太真,却竟以花比起,接上首來。

李鍈《詩法易簡録》:仍承“花想容”言之,以“一枝”作指實之筆,緊承前首。三、四句作轉,言如花之容,雖世非常有,而現有此人,實如一枝名花,儼然在前也。兩首一氣相生,次首即承前首作轉。如此空靈飛動之筆,非謫仙孰能有之?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9],長得君王帶笑看[10]。解釋春風無限恨[11],沉香亭北倚闌干。[12]

【注釋】

[9]名花傾國:名花,指牡丹花。傾國,指美女。《漢書·外戚·孝武李夫人傳》:“(李)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後即以“傾國”、“傾城”代指絶色佳人。

[10]長:《全唐詩》卷八九〇作“常”。

[11]“解釋”句:意謂賞名花、對妃子,即使有無限春愁,亦已在春風中消釋。解釋,消除。釋,《全唐詩》卷八九〇作“得”。

[12]“沉香”句:沉香亭,用沉香木建造的亭子。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卷一興慶宫:“宫之正門西向,曰興慶門。其内興慶殿,殿後為龍池。池之西為文泰殿,殿西北為沉香亭。”注:“在池東北。”闌干,《樂府詩集》、《唐詩紀事》作“欄干”。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四:旖旎動人。

胡應麟《詩藪·内編》卷六:“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闌干”,“解釋東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崔魯、李白同詠玉環事,崔則意極精工,李則語由信筆,然不堪並論者,直是氣象不同。

《彙編唐詩十集》引唐云:三詩俱鑠金石,此篇更勝。字字得沉香亭真境。

徐增《而庵説唐詩》卷六:此首方作唐皇同妃子在沉香亭賞木芍藥也。……寫妃子之樂,到十分十釐地位。至今提起“沉香亭”三字,使我猶為妃子歡喜也。真字字飛舞。竟陵輩以為非太白至處,不入選。從來解此三首詩者,多不得其肯綮。

吴昌祺《删定唐詩解》卷一三:此章合花與人言之,下二句言能消天子無窮之恨者,在亭邊一倚,所以帶笑而看也。極寫妃之媚。

黄生《唐詩摘鈔》:釋恨即從“帶笑”來。本無恨可釋,而云然者,即《左傳》(晉太子申生)“君非姬氏(指驪姬),居不安,食不飽”之意。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二〇:本言釋天子之愁恨,托以“春風”,措詞微婉。

黄叔燦《唐詩箋注》卷八:此首花與太真合寫,“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合人與花在内,寫照入神。三首章法如此。

李鍈《詩法易簡録》:此首乃實賦其事而結歸明皇也。只“兩相歡”三字,直寫出美人絶代風神,並寫得花亦栩栩欲活,所謂詩中有魂。第三句承次句,末句應首句,章法最佳。

王堯衢《古唐詩合解》卷五:此章方寫唐皇同妃子同賞木芍藥。

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太白《清平調》三章,語語濃豔,字字葩流,美中帶刺,不專事纖巧。家澹翁謂:以是詩,合得是語,所謂破空截石、旱地擒魚者。近《詩歸》選極當,何故獨不收?吾所不解。

黄生《唐詩摘鈔》:三首皆詠妃子,而以“花”旁映之,其命意自有賓主。或謂初首詠人,次首詠花,三首合詠,非知詩者也。太白七絶以自然為宗,語趣俱若無意為詩,偶然而已。後人極力用意,愈不可到,固當推為天才。

毛先舒《詩辯坻》卷三:太白《清平調詞》“雲想衣裳花想容”,二“想”字已落填詞纖境;“若非”,“會向”,居然滑調。“一枝濃豔”、“君王帶笑”,了無高趣,“小石”躋之坦塗耳。此君七絶之豪,此三章殊不厭人意。

田雯《古歡堂雜著》卷一:少陵《秋興八首》、青蓮《清平調》三章,膾炙千古矣。余三十年來讀之,愈知其未易到。

葉燮《原詩·外編下》: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然千古與杜甫齊名,則猶有間。蓋白之得此者,非以才得之,乃以氣得之也。……如白《清平調》三首,亦平平宫豔體耳,然貴妃捧硯,力士脱靴,無論懦夫於此戰慄趑趄萬狀,秦舞陽壯士不能不色變於秦皇殿上,則氣未有不先餒者,寧睱見其才乎?觀白揮灑萬乘之前,無異長安市上醉眠時,此何如氣也!

吴烶《唐詩選勝直解》:《清平調》三首章法最妙。第一首賦妃子之色,二首賦名花之麗,三首合名花、妃子夾寫之,情境已盡於此,使人再續不得,所以為妙。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二〇:三章合花與人言之,風流旖旎,絶世豐神。或謂首章詠妃子,次章詠花,三章合詠,殊近執滯。

(以上三首合評)

按:根據《松窗雜録》記載,此三首詩當是天寶二年(七四三)春天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時應詔而作。三詩都將木芍藥(即牡丹)和楊貴妃交織在一起描寫,但着重點不同。辭多諛美,當非譏諷。前二首用仙境和古代美人比擬,都未明説所詠的對象,第三首才將“名花”、“傾國”點出,回到當前現實。“名花”,指牡丹花,“傾國”,當然指楊貴妃。前二首表面上寫牡丹花,實際上都是寫妃子,而第三首却是寫唐明皇眼中、心中的楊貴妃。這三首詩,語言豔麗,但揮灑自如,毫無雕琢。第一首和第三首兩用“春風”,前後呼應。信筆寫來,自然流暢。其藝術水準之高超,歷代一致公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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