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永王正月東出師[2],天子遥分龍虎旗[3]。樓船一舉風波静[4],江漢翻為雁鶩池[5]。
【注釋】
[1]永王:唐玄宗第十六子李璘。天寶十五載(七五六)六月,玄宗逃往蜀中,路經漢中郡(今陝西漢中市),詔以璘為山南東道及嶺南、黔中、江南西道四道節度、采訪等使,江陵郡大都督。九月,李璘至江陵,以抗擊叛軍為號召,召募士將數萬人,隨意任命官吏,江淮的租賦在江陵堆積如山。當時肅宗已在靈武(今屬寧夏)即位,下詔令李璘歸覲於蜀,璘不從。十二月,引舟師東下。據李白《贈韋秘書子春》、《别内赴徵三首》和《與賈少公書》,知天寶十五載十二月,永王舟師東下,抵達九江時,曾三次遣使徵召隱居在廬山的李白入幕。此組詩乃至德二載(七五七)初春作於永王幕中。蕭本、郭本題下注:按此詩止當十首,第九首乃偽贋之作。
[2]正月:指至德二載(七五七)正月。
[3]龍虎旗:繪有龍虎之形的旗幟。此句即指天寶十五載玄宗任命事。意謂李璘得到玄宗的委任,讓他統率大軍,分擔守衛一方的重任。
[4]樓船:古時有樓的戰船。駱賓王《蕩子從軍賦》:“樓船一舉争沸騰。”
[5]“江漢”句:江漢,指長江、漢水一帶。雁鶩池,漢梁孝王曾在梁苑築雁鶩池。《漢書·嚴助傳》:“陛下以四海為境,九州為家,八藪為囿,江漢為池。”王筠《和何主簿春月二首》:“日照鴛鴦殿,萍生雁鶩池。”此句謂由於永王出師東巡,江漢地區的局面得以平静。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七:評“天子”句:賴有此耳。
按:此首將永王率水師東下説成是承天子之命,蕭士贇曰:“此詠永王出師,首篇表之以‘天子遥分龍虎旗’者,夫子作《春秋》書王之意也。太白忠君之心於此可見。百世之下未有發明之者,故書於此。”玄宗任以藩屏之職,故東巡是正當的。詩中歌頌永王水師所到之處和平安寧,自是諛辭。
其二
三川北虜亂如麻[6],四海南奔似永嘉[7]。但用東山謝安石[8],為君談笑静胡沙[9]。
【注釋】
[6]“三川”句:三川,秦郡名,治所在今河南洛陽市東北。因有黄河、洛水、伊水三川,故名。北虜,指安禄山叛軍。時安禄山已據洛陽稱帝。
[7]永嘉:晉懷帝年號。晉永嘉五年(三一一),前趙匈奴族君主劉曜陷洛陽,中原人相率南奔,避難江左。唐天寶十五載(七五六),兩京蹂於胡騎,官吏百姓紛紛南奔,重演永嘉一幕。李白《為宋中丞請都金陵表》:“天下衣冠士庶,避地東吴,永嘉南遷,未盛於此。”可參證。
[8]謝安石:謝安,字安石,東晉人,曾隱於會稽之東山。晉孝武帝太元八年(三八三),前秦君主苻堅率大軍南侵,謝安起為大都督,派謝玄等率軍拒敵,破苻堅百萬之軍於淝水(《晉書·謝安傳》)。此李白以謝安自比。
[9]“為君”句:談笑,形容運籌帷幄,從容不迫。胡沙,猶胡塵,指安禄山叛軍。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七:評“但用”二句:自負不淺。
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一《詩話新集》:按永王璘客如孔巢父亦在其間,白其一爾。此篇所謂“謝安石”,不知屬誰?可見自負不淺。然十篇只目王為帝子受命東巡,與王衍、阮籍勸進事不同。
應時《李詩緯》卷四:體格不失,自得狂士氣概。又引丁谷雲評:觀此詞意,則太白心迹可知矣。
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一:“但起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浄胡塵”,太白詩也。人或譏其大言不慚,然其時鄴侯、汾陽均未顯用,殆有所指,非自況也。
按:此詩寫洛陽地區叛軍猖狂燒殺搶掠,局勢極為混亂。中原士人紛紛南奔,重演永嘉悲劇。詩人以謝安自比,抒寫建功立業的抱負,自信能在談笑間克敵制勝,平定叛亂。全詩用永嘉典故和謝安典故,都非常自然妥帖,明白通暢。不過,歷史證明,李白只是有平亂抱負,却無“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實際軍事才能。
其三
雷鼓嘈嘈喧武昌[10],雲旗獵獵過尋陽[11]。秋毫不犯三吴悦[12],春日遥看五色光[13]。
【注釋】
[10]“雷鼓”句:雷鼓,《荀子·解蔽》:“雷鼓在側而耳不聞。”楊倞注:“雷鼓,大鼓聲如雷者。”嘈嘈,形容聲響嘈雜。武昌,今湖北鄂州。
[11]“雲旗”句:《漢書·司馬相如傳》:“靡雲旗。”顔師古注引張揖曰:“畫熊虎於旒為旗,似雲氣”,故名。獵獵,風吹旗幟發出的聲響。《文選》卷二七鮑照《還都道中作》:“獵獵曉風遒。”吕延濟注:“獵獵,風聲。”尋陽,今江西九江市。
[12]“秋毫”句:秋毫不犯,亦作“秋豪無犯”,絲毫不加侵犯,形容軍紀嚴明。《後漢書·岑彭傳》:“持軍整齊,秋豪無犯。”李賢注:“豪,毛也。秋毛,喻細也。高祖曰:‘吾入關,秋豪無所取。’”三吴,見前《猛虎行》注。
[13]五色光:五色雲彩,古人以為祥瑞。《南史·王僧辯傳》:“賊望官軍,上有五色雲。”此謂永王出兵上應天象,故有五色祥雲放光。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七:好對仗。
按:此首寫永王軍威之盛、軍令之嚴。
其四
龍盤虎踞帝王州[14],帝子金陵訪古丘[15]。春風試暖昭陽殿[16],明月還過鳷鵲樓[17]。
【注釋】
[14]“龍盤”句:盤,一作“蟠”。《太平御覽》卷一五六引晉張勃《吴録》:“劉備曾使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歎曰:‘鍾山龍盤,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謝朓《鼓吹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15]帝子:指永王李璘,乃玄宗之子。
[16]昭陽殿:指南朝時宫殿,在今江蘇南京市。《南齊書》記載羊貴嬪居昭陽殿西,范貴嬪居昭陽殿東者即是。
[17]鳷鵲樓:南朝宫中樓觀名,在今江蘇南京。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吴均《與柳惲相贈答》詩:“日映昆明水,春生鳷鵲樓。”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七:評“春風”二句:寓悲慨於壯麗。
按:此首描寫永王的水師已到達金陵。
其五
二帝巡游俱未迴[18],五陵松柏使人哀[19]。諸侯不救河南地[20],更喜賢王遠道來[21]。
【注釋】
[18]“二帝”句:二帝,指玄宗和肅宗。時玄宗避難蜀地,肅宗即位靈武,俱未回長安。
[19]“五陵”句:五陵,指唐玄宗以前五個皇帝的陵墓。即高祖之獻陵、太宗之昭陵、高宗之乾陵、中宗之定陵、睿宗之橋陵。此句謂二帝逃亡在外,祖宗的陵墓無人祭掃,使人悲哀。
[20]“諸侯”句:諸侯,指各州軍政長官。河南,指洛陽一帶,時安禄山占據洛陽稱帝。
[21]賢王:指永王李璘。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七:評“諸侯”二句:“更”字與“不”字不應。
按:此首前二句諱言明皇、肅宗逃難在外,京城淪陷。後二句歌頌永王為勤王赴難。
其六
丹陽北固是吴關[22],畫出樓臺雲水間[23]。千巖烽火連滄海,兩岸旌旗繞碧山。
【注釋】
[22]“丹陽”句:丹陽,指丹陽郡,即潤州。唐天寶元年(七四二)改為丹陽郡,乾元元年(七五八)復為潤州,治所京口,即今江蘇鎮江市。北固,山名,亦稱北顧山。在今江蘇鎮江市。有南、中、北三峰。北峰三面臨江,形勢險要,故稱“北固”。山上有北固樓,大同十年(五四四)梁武帝登樓佇望久之,敕曰:“此嶺不足固守,然京口實乃壯觀。”於是改樓曰“北顧樓”。梁武帝有《登北顧樓》詩。吴關,三國時吴地的關隘。
[23]“畫出”句:按京口和北固山都臨長江,故樓臺都隱映在雲水之間。
按:此首表明永王水師已到達京口。
其七
王出三江按五湖[24],樓船跨海次揚都[25]。戰艦森森羅虎士[26],征帆一一引龍駒[27]。
【注釋】
[24]“王出”句:三江,歷來説法不一,近人多認為此處泛指南方衆多水道。江,一作“山”。五湖,六朝後有多種解釋:一説即太湖;一説指與太湖相通的五個湖灣;一説指太湖附近的五個湖。近人多認為此處泛指太湖流域所有的湖。
[25]“樓船”句:樓船,見本組詩其一注。跨海,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曰:“水師已由長江中游到了下游,目的是準備‘跨海’,即主力軍經由海路北上。”次,原指行軍停留三宿以上,後泛指到達某地停留。《左傳·莊公三年》:“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信為次。”揚都,揚州,泛指今南京、鎮江一帶。揚,一作“陪”。
[26]“戰艦”句:《釋名·釋船》:“上下重牀曰艦,四方施板以禦矢石,其内如牢檻也。”指大型戰船。森森,密集衆多貌。羅,排列。虎士,勇武之士。《周禮·夏官·虎賁氏》:“虎士八百人。”鄭玄注:“不言徒,曰虎士,則虎士徒之選有勇力者。”
[27]龍駒:駿馬。徐陵《驄馬驅》詩:“白馬號龍駒,雕鞍名鏤衢。”亦喻聰穎兒童。《晉書·陸雲傳》:“幼時,吴尚書廣陵閔鴻見而奇之,曰:‘此兒若非龍駒,當是鳳雛。’”
【評箋】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水師已由長江中游到了下游,目的是準備“跨海”,即主力軍經由海路北上。
按:此首寫永王水師出三江巡五湖,準備跨海出征而在揚州停留。
其八
長風挂席勢難迴[28],海動山傾古月摧[29]。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龍驤出峽來[30]!
【注釋】
[28]“長風”句:《宋書·宗慤傳》:“願乘長風,破萬里浪。”挂席,挂帆。席,船帆。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詩:“揚帆采石華,挂席拾海月。”
[29]古月:即“胡”字。此處指胡人安禄山之叛軍。
[30]龍驤出峽:指晉朝王濬滅蜀後東下伐吴。《晉書·武帝紀》:“(咸寧)五年十一月,大舉伐吴,遣龍驤將軍王濬、廣武將軍唐彬,率巴蜀之卒,浮江而下。”
按:此首歌頌永王浮江東下的軍威,比之於晉朝王濬自蜀出峽伐吴的聲勢,認為消滅胡虜安禄山叛軍指日可待。
其九
祖龍浮海不成橋[31],漢武尋陽空射蛟[32]。我王樓艦輕秦漢[33],却似文皇欲渡遼[34]。
【注釋】
[31]“祖龍”句:祖龍,指秦始皇。《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六年)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裴駰《集解》引蘇林曰:“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水經注·濡水》引《三齊略記》:“始皇於海中作石橋,海神為之豎柱。始皇求與相見,神曰:‘我形醜,莫圖我形,當與帝相見。’乃入海四十里,見海神。左右莫動手,工人潛以脚畫其狀。神怒曰:‘帝負約,速去。’始皇轉馬還,前脚猶立,後脚隨崩,僅得登岸。畫者溺死于海。衆山之石皆傾注,今猶岌岌東趣。”
[32]“漢武”句:《漢書·武帝紀》:“元封五年冬……自尋陽浮江,親射蛟江中,獲之。”
[33]“我王”句:樓艦,樓船類戰艦。《宋書·孔覬傳》:“樓艦千艘,覆川蓋汜。”《資治通鑑》陳宣帝太建十一年:“都督陳景帥樓艦五百出瓜步江,振旅而還。”胡三省注:“樓艦,即樓船,兩面施重板,列戰格,故謂之樓艦。”輕秦漢,輕視秦始皇、漢武帝。
[34]“却似”句:文王,宋本作“天王”,誤。據他本改。即唐太宗。《舊唐書·太宗紀》:“貞觀十九年二月庚戌,上親統六軍發洛陽。……五月丁丑,車駕渡遼。甲申,上親率鐵騎與李世勣會圍遼東城。”
【評箋】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云:“合十一篇而觀,第九篇用事非倫,句調鄙俗,别是一格,偽贋無疑,識者必能辨之。”
按:此首自宋楊齊賢、元蕭士贇以來,各注家皆以為是偽作。楊曰:“按此(組)詩止當十首,第九首乃偽贋之作。”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曰:“‘祖龍’是秦始皇,‘文王’是唐太宗,而且超過了秦皇、漢武,(以天子之事比擬永王)比擬得不倫不類,和其他十首也不協調,前人以為偽作,是毫無疑問的。《東巡歌》應該只有十首,其後不久作的《上皇西巡南京歌》也只有十首,顯然是仿效大小《雅》以十首為一‘什’的辦法。第九首無疑是永王幕中人所增益,但却為永王提供了一個罪狀,便是有意争奪帝位,想做皇帝了。……然而儘管不是李白做的,却有史料價值。詩中説到‘浮海’,説到‘渡遼’,可證永王幕中人的確是想由海路北上直搗安史的根據地。這一首,把第一首和第八首的含意更突露出來了。”
其十
帝寵賢王入楚關[35],掃清江漢始應還[36]。初從雲夢開朱邸[37],更取金陵作小山[38]。
【注釋】
[35]“帝寵”句:指唐玄宗任命永王李璘為四道節度使、江陵大都督事。《資治通鑑》唐肅宗至德元載:七月,“丁卯,上皇制……永王璘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江陵郡大都督”。據此制,永王使命在經略楚地。楚關,指春秋戰國時楚地。
[36]江漢:指長江、漢水一帶。
[37]“初從”句:雲夢,古澤名。《爾雅·釋地》:“楚有雲夢。”郭璞注:“今南郡華容縣東南巴丘湖是也。”按永王為江陵大都督,則此雲夢即指江陵而言。朱邸,漢諸侯王第宅,以朱紅漆門,故稱王侯的第宅為朱邸。《文選》卷三〇謝朓《始出尚書省》:“黄旗映朱邸。”李善注引《史記》曰:“諸侯朝天子,於天子之所立宅舍曰邸。”又引《漢書》曰:“代王入朝邸,諸侯王朱户,故曰朱邸。”此處指永王的江陵大督府。
[38]“更取”句:更,胡本作“直”。金陵,指金陵山,即鍾山。《元和郡縣志》卷二五江南道潤州上元縣:“鍾山,在縣東北十八里。按《輿地志》,古金陵山也。邑縣之名。皆由此而立。”小山,用淮南王小山事,此處借作山嶺用。意謂將鍾山作為永王朱邸中的小山。
按:此首再次點明永王是受玄宗之命進入楚地,負責掃清江漢。
其十一
試借君王玉馬鞭[39],指麾戎虜坐瓊筵[40]。南風一掃胡塵静[41],西入長安到日邊[42]。
【注釋】
[39]玉馬鞭:喻指揮權。此句謂試向永王借來君王賜予的軍權。
[40]“指麾”句:麾,一作“揮”。形容指揮戰争鎮定自若,坐在瓊筵之間指揮平亂。亦即“談笑静胡沙”之意。
[41]“南風”句:相傳虞舜作五絃琴,歌《南風》詩,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永王的軍隊在南方,故以“南風”為喻。
[42]日邊:日為君象,故京城、京畿之地稱日邊、日下,即皇帝身邊。
【評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引《蔡寬夫詩話》云:太白之從永王璘,世頗疑之,《唐書》載其事甚略,亦不為明辨其是否。獨其詩自序云:“半夜水軍來……翻謫夜郎天。”然太白豈從人為亂者哉?蓋其學本出從横,以氣俠自任,當中原擾攘時,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静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云:“南風一掃胡塵静,西入長安到日邊。”亦可見其志矣。
按:此詩寫參加永王幕府後,自以為可以施展抱負。前人多謂李白入永王幕為從逆,以《永王東巡歌》為罪證。然細繹詩意,結合考察其入幕動機,詩人完全是出於平叛報國熱忱。只是對永王異志認識不足,結果詩人被繫潯陽獄,又長流夜郎,實為千古冤案。《永王東巡歌》記録着詩人報國平叛的壯志和理想,千秋萬代向後人昭示着詩人的耿耿忠心!
蔡啓《蔡寬夫詩話》:太白之從永王璘,世頗疑之,《唐書》載其事甚略,亦不為明辨其是否。……然太白豈從人為亂者哉?蓋其學本出從横,以氣俠自任,當中原擾攘時,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東巡歌》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静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云“南風一掃胡塵静,西入長安到日邊”,亦可見其志矣。大抵才高意廣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難。議者或責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蕭穎士,察於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已。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九:安禄山反,永王璘有窺江左之意……白傳止言永王璘辟為府僚,璘起兵,遂逃還彭澤。審爾,則白非深於璘者。及觀白集有《永王東巡歌》十一首,乃曰:“初從雲夢開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又云:“我王樓艦輕秦漢,却似文皇欲度遼。”若非贊其逆謀,則必無是語矣。
朱諫《李詩選注》:此寬夫之論李白者,得其情矣。但白之失於知人,昧於事幾,不能明決,為可議耳。自古詩人多闊略,言浮其實者亦多矣。豈白一人而已乎?又按永王璘……乃擅引舟師下金陵,方命逾境,反形已著,白又從而美之,豈其情然全有不知者乎?且璘之為人……乘國家之亂,起覬覦之心,欲據偏方以窺神器,罪固不容誅矣。白之不審,甘受其餌,自蹈逆境,其獲罪流竄,宜也。……璘罪不可掩而白有不與知者,曰形迹之可疑者,獨不知所趨避乎?然白將奈何?曰知而諫之,諭之以忠義,開之以利害,守之以死而已矣。其有可以脱身而去者,則當勇決而行,赴諸有司,以自白其狀,俾轉而達之於天子可也。若乃因循兩端,即有可誅之罪矣。故白之不死者,幸也。白雖有文章而疏於義理之學,故於利害危疑之際,處之不當,以致自累也。孰謂白果有助於永王者哉!
瞿佑《歸田詩話》卷上:老杜詩識君臣上下……太白作《上皇西巡歌》、《永王東巡歌》,略無上下之分。二公雖齊名,見趣不同如此。
(以上總評)
南奔書懷[1]
遥夜何漫漫!空歌白石爛[2]。甯戚未匡齊[3],陳平終佐漢[4]。欃槍掃河洛,直割鴻溝半[5]。曆數方未遷,雲雷屢多難[6]。天人秉旄鉞[7],虎竹光藩翰[8]。侍筆黄金臺,傳觴青玉案[9]。不因秋風起,自有思歸歎[10]。主將動讒疑,王師忽離叛[11]。自來白沙上,鼓噪丹陽岸[12]。賓御如浮雲,從風各消散[13]。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14]。草草出近關,行行昧前筭[15]。南奔劇星火,北寇無涯畔[16]。顧乏七寶鞭,留連道邊翫[17]。太白夜食昴,長虹日中貫[18]。秦趙興天兵,茫茫九州亂[19]。感遇明主恩,頗高祖逖言。過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20]。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21]。
【注釋】
[1]南奔書懷:宋本校:“一作自丹陽南奔道中作。”乃宋人編集時所加。至德二載(七五七)二月,在江東節度使韋陟、淮西節度使來瑱、淮南節度使高適等討伐下,永王李璘的軍隊在鎮江潰散,李白自丹陽郡京口(今鎮江市)南奔至彭澤被捕,此詩作於至德二載(七五七)從丹陽郡京口南奔九江途中。
[2]“遥夜”二句:遥夜,長夜。漫漫,無涯際貌,形容時間久長。何漫漫,宋本校:“一作何時旦。”白石爛,指甯戚《飯牛歌》。洪興祖《楚辭補注》引《三齊記》載甯戚歌曰:“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從昏飯牛薄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參見前《秋浦歌》其七注。
[3]“甯戚”句:甯戚,春秋時人,齊桓公客卿,見前《秋浦歌》其七注。匡,輔助。首三句以甯戚自況,哀歎一生坎坷,不被重用。
[4]“陳平”句:《史記·陳丞相世家》載陳平對漢王劉邦云:“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説,故去事項王。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聞漢王之能用人,故歸大王。”此李白以陳平自比,表示願為國盡力。
[5]“欃槍”二句:欃槍,彗星的别稱。古代認為彗星主妖,其現即有兵亂。《文選》卷三張衡《東京賦》:“欃槍旬始,群凶靡餘。”李善注:“欃槍,星名也。謂王莽在位時如妖氣之在天。”此指安禄山之亂。鴻溝,秦末楚漢戰争中項羽與劉邦約定中分天下之處。《史記·項羽本紀》:“漢王復使侯公往説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詳見前《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詩注。二句謂安禄山叛軍占領黄河洛水流域,簡直就像當年楚漢之争那樣割去了一半天下。
[6]“曆數”二句:曆,宋本作“歷”,據他本改。《論語·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朱熹注:“曆數,帝王相繼之次第,猶歲時氣節之先後也。”雲雷,用《易·屯》“象曰:雲雷屯”之義。意謂乾坤始交而遇險難。屯,難。二句謂唐朝帝王相繼的國運不會改變,只是國家因此多災多難。屢,宋本校:“一作起。”是。
[7]“天人”句:天人,神奇傑出的人。《三國志·魏志·曹仁傳》:“及見仁還,乃歎曰:‘將軍真天人也!’”此處指永王李璘。旄,古時旗杆頭上用旄牛尾作裝飾,因用以代指旗。鉞,古代兵器,即大斧。《書·牧誓》:“左杖黄鉞,右秉白旄。”《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秉旄鉞以厲三軍。”
[8]“虎竹”句:虎竹,即銅虎符、竹使符,古代朝廷徵調兵將的憑證,見前《塞下曲》其五注。光,動詞,照耀。藩翰,《詩·大雅·板》:“价人維藩,大師維垣,大邦維屏,大宗維翰。”毛傳:“藩,屏也;翰,幹也。”後因以“藩翰”比喻捍衛王室的重臣。《三國志·蜀志·劉備傳》:“宗子藩翰,心存國家,念在弭亂。”此處指永王李璘受皇帝之命掌管一方軍權。按天寶十五載七月,玄宗任命永王李璘為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四道節度使,江陵大都督,出鎮江陵。以上二句即指此事。
[9]“侍筆”二句:叙在永王幕中受到優禮的待遇。黄金臺,見前《古風》其十四“燕昭延郭隗”注。青玉案,古代供進食時所用有青玉裝飾的短足木盤。
[10]“不因”二句:用西晉張翰典,見前《行路難》其三注。此謂當時自己也感到王室内部有矛盾,很想離軍歸去。
[11]“主將”二句:主將,指永王部下大將季廣琛等。《新唐書·李璘傳》:“……即引舟師東下,甲士五千趨廣陵,以渾惟明、季廣琛、高仙琦為將,然未敢顯言取江左也。會吴郡采訪使李希言平牒璘,璘因發怒……乃使惟明襲希言,而令廣琛趨廣陵,攻采訪使李成式。……廣琛知事不集,謂諸將曰:‘與公等從王,豈欲反邪?上皇播遷,道路不通,而諸子無賢於王者。如總江淮鋭兵,長驅雍洛,大功可成。今乃不然,使吾等名絓叛逆,如後世何?’衆許諾,遂割臂盟。於是惟明奔江寧,馮季康奔白沙,廣琛以兵六千奔廣陵。”二句即指季廣琛等率衆離逃事。
[12]“自來”二句:白沙,指白沙洲,在今江蘇儀徵市長江邊上。自來白沙上,宋本校:“一作兵羅滄海上。”鼓噪,擂鼓呐喊,指軍隊作戰時大張聲勢。丹陽,即丹陽郡,治所在今江蘇鎮江市。
[13]“賓御”二句:賓御,賓客侍從。鮑照《詠史》詩:“賓御紛颯沓。”此處指永王的幕僚。二句形容永王部下幕僚極多,各自望風逃散。
[14]“舟中”二句:《左傳·宣公十二年》:晉、楚交戰於邲,“(楚)遂疾進師,車馳卒奔,乘晉軍。桓子不知所為,鼓於軍中曰:先濟者有賞,中軍、下軍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又《左傳·宣公十五年》:楚圍宋,宋人“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炊)”。此用以形容永王李璘兵敗時的慘狀。
[15]“草草”二句:草草,匆亂貌。近關,附近的城門。昧前筭,不知道未來的打算。筭,同“算”。《文選》卷二三謝惠連《秋懷》詩:“夷險難預謀,倚伏昧前筭。”張詵注:“昧,闇;筭,計也。”
[16]“南奔”二句:劇星火,比星火更急迫。北寇,指北邊的追兵。無涯畔,無邊無際,形容敵軍勢盛。
[17]“顧乏”二句:七寶鞭,用晉明帝典。《晉書·明帝紀》載,王敦將要謀反,明帝微服私探王敦營壘,被軍士疑心,王敦亦從夢中驚醒,派兵追趕,明帝把七寶鞭交給路邊賣食老婦,並用水澆馬糞。追兵來到,老婦謊説已逃遠,並以七寶鞭出示,追兵傳玩寶鞭稽留很久,又見馬糞已冷,相信已逃遠而不追。此反用其意,謂只是自己缺乏七寶鞭,不能讓追兵把玩留連道旁。或其時知永王已被殺,喻其未能逃逸。道邊,一作“道傍”,王本作“道旁”。以上六句形容自己從軍中逃亡時的情狀。
[18]“太白”二句:太白,星名,即金星。傳説太白星主殺伐,故詩文中多用喻兵戎。昴,二十八宿(xiù)之一,又稱“旄頭”或“髦頭”。太白食昴謂太白星運行中掩蔽昴宿;長虹貫日謂白色長虹穿日而過。古人認為人間有不平凡的事變,就會引起這種天象變化。《漢書·鄒陽傳》:“昔荆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顔師古注:“應劭曰:燕太子丹質於秦,始皇遇之無禮,丹亡去,厚養荆軻,令西刺秦王,精誠感天,白虹為之貫日也。蘇林曰:白起為秦伐趙,破長平軍,欲遂滅趙,遣衛先生説昭王,益兵糧,為應侯所害,事用不成,其精誠上達於天,故太白為之食昴。昴,趙分(分野)也;將有兵,故太白食昴。食者,干歷之也。如淳曰:太白,天之將軍。”此即用其事,喻己效忠國家的精誠能上感天象。
[19]“秦趙”二句:秦趙,《史記·趙世家》:“趙氏之先,與秦共祖。……其後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惡來,事紂,為周所殺,其後為秦。惡來弟曰季勝,其後為趙。”説明秦、趙原是兄弟關係。此處喻指肅宗和永王是兄弟之間發生戰争,使全國(九州)為之動亂。
[20]“感遇”四句:遇,宋本校:“一作結。”祖逖,東晉初曾領兵北伐石勒。《晉書·祖逖傳》:“帝乃以逖為奮威將軍、豫州刺史……渡江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衆皆慨歎。”此謂己像祖逖一樣,是為了討平叛亂,收復中原,報答明主的知遇之恩,纔參加永王幕府的。
[21]拔劍擊前柱:感情激憤的一種表示。鮑照《擬行路難》:“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歎息。”江淹《恨賦》:“拔劍擊柱,弔影慚魂。”
【評箋】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按此篇用事偏枯,句意倒雜,決非太白之作,姑存而置諸卷末,以俟心知其意者。
王琦《李太白全集》注:此篇首引甯戚、陳平,蓋以自況,思得見用於世之意。“欃槍掃河洛,直割鴻溝半”,謂禄山反逆,覆陷兩京,河北河南半為割據。天人,謂永王璘。……“侍筆黄金臺……自有思歸歎”,謂在永王軍中雖蒙禮遇,而早動思歸之志。當是察其已有逆謀,不可安處矣。太白之於永王璘,與張翰之齊王冏事略相類,故引以為喻。……“自來白沙上……從風各消散”,言軍中擾亂、賓幕逃奔之狀……其曰“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甚言其撓敗之形有若此耳。“草草出近關……留連道傍翫”,自言奔走匆遽之狀。“太白夜食昴,長虹日中貫”,喻己為國之精神可以上干天象。“秦趙興天兵……志在清中原”,明己之所以從璘者,實因天下亂離,四方雲擾,欲得一試其用,以擴清中原,如祖逖耳,非敢有逆志也。“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自傷其志之不能遂,而反有從王為亂之名,身敗名裂,更向何人一為申論?拔劍擊柱,慷慨悲歌,出處之難,太白蓋自嗟其不幸矣。蕭士贇曰此篇用事偏枯,句意倒雜,決非太白之作。果真灼見其為非太白之詩耶?抑為太白諱而故為此言也?
按:唐肅宗至德二載(七五七)二月,在江東節度使韋陟、淮西節度使來瑱、淮南節度使高適等討伐下,永王李璘的軍隊在鎮江潰散,李白自丹陽郡京口(今鎮江市)南奔至彭澤被捕,此詩作於此時從丹陽郡京口南奔九江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