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驕馬驚沙塵起[2]，胡雛飲馬天津水[3]。君為張掖近酒泉[4]，我竄三巴九千里[5]。天地再新法令寬[6]，夜郎遷客帶霜寒[7]。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寧期此地忽相遇，驚喜茫如墮烟霧[8]。玉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長句[9]。昨日繡衣傾緑樽[10]，病如桃李竟何言[11]！昔騎天子大宛馬[12]，今乘款段諸侯門[13]。賴遇南平豁方寸，復兼夫子持清論[14]。有似山開萬里雲，四望青天解人悶[15]。
【注釋】
[1]韋南陵冰：即南陵縣令韋冰。韋冰乃景駿之子，渠牟之父。黄本驥在《顔魯公集》中附李白《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顔尚書笑有此贈》詩，並注云：“韋冰，元珪之子。後為鄠令者也。”詹鍈《李白詩文繫年》從其説。檢《舊唐書·韋堅傳》：天寶五載（七四二）七月，“堅弟將作少匠蘭、鄠縣令冰……並遠貶。至十月，使監察御史羅希奭逐而殺之，諸弟及男諒並死”。可知鄠縣令韋冰早在天寶五載被逐殺，與此詩稱“夜郎遷客”，時間不合。考《元和姓纂》卷二韋氏郿城公房：“景駿生述、迪……冰。冰，一名達，生渠牟，太常卿。”又據權德輿《韋渠牟墓誌》：“大曆末，丁著作府君憂。”知韋冰卒於大曆末，時代相當。又據權德輿《左諫議大夫韋公渠牟詩集序》稱，渠牟年十一，賦《銅雀臺》絶句，得到李白贊賞。渠牟卒於貞元十七年（八〇一），享年五十三，則十一歲時當乾元二年（七五九），正是李白流放夜郎遇赦歸江夏之時。參見拙著《李白叢考·李白暮年若干交游考索》。江夏，唐天寶元年至至德二載（七五七）改鄂州為江夏郡，即今湖北武漢市武昌。南陵，今安徽南陵縣。
[2]胡驕：胡人。《漢書·匈奴傳》：“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此指安禄山叛軍。
[3]“胡雛”句：胡雛，指少年胡人。雛，宋本作“騶”，據他本改。《晉書·石勒載記》：“石勒……上党武鄉羯人也。……年十四，隨邑人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王衍見而異之，顧謂左右曰：‘向者胡雛，吾觀其聲視有奇志，恐將為天下之患。’”此指安禄山部下的胡兵。天津水，天津橋下之水。天津橋在洛陽西南洛水上。此句謂安禄山叛軍占據洛陽。
[4]張掖、酒泉，均為唐郡名。天寶元年（七四二）改甘州為張掖郡，改肅州為酒泉郡。即今甘肅省張掖市、酒泉市。
[5]三巴：東漢末益州牧劉璋分巴郡為永寧、固陵、巴三郡，後改為巴、巴東、巴西三郡，合稱三巴。在今重慶嘉陵江和綦江流域以東地區。李白流放夜郎，至三巴遇赦而歸，故云“竄三巴”。九千里，誇張之辭，極言遥遠。
[6]“天地”句：天地再新，指收復兩京，國勢好轉。新，咸本作“造”。法令寬，指大赦天下。《唐大詔令集》卷八四《以春令减降囚徒制》：“其天下見禁囚徒死罪從流，流罪以下一切放免。”注：“乾元二年二月。”李白當因此制被赦放還。
[7]“夜郎”句：謂己剛從流放夜郎途中赦回，心中仍帶着寒霜餘悸。
[8]“寧期”二句：寧期，豈料。二句謂不想在此相遇，驚喜得茫然如入烟霧之中。
[9]“苦心”句：申，表達。長句，指七言古詩。長，宋本作“一”，據他本改。
[10]“昨日”句：繡衣，指御史臺官員，見前《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詩注。此句似指節度使幕府宴會。唐代中期以後使府幕僚常帶憲銜，故常以御史稱之。緑樽，酒杯。
[11]“病如”句：《史記·李將軍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句謂悲憤無言如桃李之病。意外指有苦無處訴。
[12]大宛馬：漢西域大宛國所産名馬。大宛國故址在今中亞費爾幹納盆地。《史記·大宛列傳》：“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云。”
[13]款段：行走遲緩的劣馬。《後漢書·馬援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李賢注：“款，猶緩也，言形段遲緩也。”
[14]“賴遇”二句：南平，指李白族弟南平太守李之遥。見前《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注。豁方寸，敞開胸襟。方寸，亦作“方寸地”，指心。《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庶（徐庶）辭先主而指其心曰：‘本欲與將軍共圖王霸之業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亂矣。’”夫子，對韋冰的敬稱。夫，咸本作“三”。
[15]“有似”二句：用《晉書·樂廣傳》衛瓘贊樂廣語：“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若披雲霧而覩青天也。”
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16]。山公醉後能騎馬[17]，别是風流賢主人。頭陀雲月多僧氣[18]，山水何曾稱人意？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19]，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20]。我且為君槌碎黄鶴樓，君亦為吾倒却鸚鵡洲[21]。赤壁争雄如夢裏[22]，且須歌舞寬離憂[23]。
【注釋】
[16]“寒灰”句：《史記·韓長孺列傳》記載，韓安國犯罪入獄，為獄吏所辱，安國説：“死灰獨不復燃乎？”後梁國缺内史，朝廷又請韓安國去擔任。此即用其意。
[17]山公：指晉朝名士山簡，見前《襄陽歌》注。
[18]“頭陀”句：頭陀，寺名。《元和郡縣志》卷二七江南道鄂州江夏縣：“頭陀寺，在縣東南二里。”原址在今湖北武漢黄鶴山。雲月，雲和月的空氣。月，咸本作“外”。僧氣，佛寺的肅穆苦寂之氣。
[19]“不然”句：然，宋本校：“一作能。”鳴笳，吹笳。笳，古管樂器。按鼓，擊鼓。《文選》卷三三宋玉《招魂》：“陳鐘按鼓，造新鼓些。”劉良注：“按，猶擊也。”按，宋本作“桉”，據他本改。滄流，滄涼之水。指江水。
[20]歌棹謳：唱棹歌。《文選》卷四左思《蜀都賦》：“發棹謳。”劉淵林注：“棹謳，鼓棹而歌也。”
[21]鸚鵡洲：在今湖北武漢市西南長江中。相傳東漢末江夏太子守黄祖長子射在此大會賓客，有人獻鸚鵡，禰衡作賦，故名。
[22]赤壁争雄：指歷史上著名的三國赤壁之戰。赤壁，山名，即今湖北蒲圻西之赤壁山。一説即今湖北武漢市武昌區西赤壁磯。東漢建安十三年（二〇八）孫權劉備聯軍敗曹操於此。
[23]離憂：憂傷。《楚辭·九歌·山鬼》：“思公子兮徒離憂。”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一〇：評“人悶”二句：忽入樂府，一句轉韻，難於增情，多有此襯副之累。又評“山公”二句：有韻致，便能使事化。又評“頭陀”句：情境會處乃有此語，非虚想所能得，然斷章為佳，不可續下句。又評“我且”二句：太粗豪。此太白被酒語，是其短處。
延君壽《老生常談》：《江夏贈韋南陵冰》，是初從夜郎放歸，忽與故人相遇，一路酸辛悽楚，閑閑著筆。末幅“頭陀雲月多僧氣，山水何曾稱人意”二句，忽然擲筆空際。此下以必不可行之事，抒必當放浪之懷，氣吞雲夢，筆掃虹霓。中材人讀之，亦能漸發聰明，增其豪俊之氣。
王闓運手批《唐詩選》卷八評“復兼”句：接鬆懈。又曰：似欲生奇。不知江漢之不可壓倒。謂江景不如“女兒”，夫誰信之？且“女兒”不可渡大江。
按：此詩當是乾元二年（七五九）流放夜郎遇赦回至江夏時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