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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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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塞詩至唐代出現空前繁榮的局面,其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一)出現了一大批寫邊塞詩的作家,陳子昂、王之涣、崔顥、王翰、王昌齡、高適、岑參、李頎、柳中庸、盧綸、李益、常建、陳陶等,創作出大量有關邊塞的名篇,超過了以往時代。至於偉大的詩人李白、杜甫,還有山水詩人王維等,也寫過膾炙人口的邊塞名作,特别是在盛唐出現了邊塞詩派。

(二)邊塞詩不僅數量多,而且題材廣泛,全面反映邊塞戰争,邊塞生活和征夫思婦的思想感情。大量作品達到了思想性和藝術性的完美統一。

(三)邊塞詩的形式多樣,體裁完備,有七言歌行,五、七言絶句,五古,五、七律等,這也是過去所未有的。

(四)出現了傑出的作家高適、岑參,其創作代表了唐代邊塞詩的最高成就。但他們的優秀作品又并不限於邊塞詩。

(五)邊塞詩以其輝煌燦爛的成就,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成爲唐代詩歌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并起到了承前啓後的重大作用。

任何一個文學流派的産生,都有一定的社會、歷史原因和文學内部的承繼、發展等因素。邊塞詩派也是這樣,它的産生、發展和繁盛,與時代有着密切的關係,同時,也是它本身不斷發展的結果。

首先,盛唐經濟的高度繁榮、政治空前統一,國勢強盛,構成了邊塞詩派産生的基本條件。高適、岑參創作的主要階段是在盛唐時期,即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這時的唐王朝是一個非常強大的封建帝國。自有唐開國以後,就十分注重邊疆經濟的開發。以邊塞詩派所描寫的題材最集中的隴右、西域地區爲例,天寶十二載,“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資治通鑑》卷二一六)。沿着漢代開闢的中西交通孔道“絲綢之路”,新形成許多繁華的城市和富庶之地,如涼州、張掖、酒泉、燉煌等。岑參詩中即有“涼州七里十萬家”(《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的描繪。又如北方,開元初於營州重築柳城,“開屯田八十餘所,追拔漁陽、淄青没户還舊田宅,又集商胡立邸肆。不數年,倉廥充,居人蕃輯”(《新唐書·宋慶禮傳》)。因此,富有傳奇色彩的邊地生活,引起詩人們的興趣,邊塞新異的風土人情、山水風光,爲詩人提供了豐富的創作素材,吸引他們去開闢一個新的表現領域。

其次,唐王朝加強國内各民族之間以及歐、亞各國的經濟文化交流和友好往來,實行較進步的民族政策。例如貞觀二十一年五月,太宗嘗云:“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資治通鑑》卷一九八)爲促進民族團結,貞觀十五年(六四一),太宗遣文成公主西嫁吐蕃贊普松贊干布;中宗景龍元年(七〇七),又以金城公主妻吐蕃贊普尺帶丹珠。唐蕃和親數十年。至玄宗朝,“依貞觀故事”,姚崇爲相,即以“不幸邊功”等十事進諫。盛唐各民族間的友好往來和經濟文化交流日益加深,許多少數民族商人、藝人、學者居留長安,以至入仕朝廷,漢族人民也在邊境與當地居民一起從事生産勞動,和睦相處。民族友好的和平氣氛,代表着廣大人民的共同意願,也成爲邊塞詩人歌咏的主題。

其三,由於民族矛盾引起的邊塞戰争,是邊塞詩産生的一個直接原因。任何一個多民族國家的形成,都必然經過各民族間的鬥争和融合。因此,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民族矛盾,這也是我們多民族國家在形成過程中的歷史必然現象。一方面,由於唐代邊地許多異族還大都處於氏族奴隸制的社會形態,對唐朝“強則進兵抄掠,弱則竄伏山林”,其部族首領違背各族人民的意願,連年在西北、西南、東北等邊地劫掠侵擾,時降時叛。如武后聖曆元年(六九八),東突厥默啜可汗攻陷趙州,盡殺所掠趙、定州男女萬餘人(《舊唐書·則天皇后本紀》);開元二年,吐蕃將衆十萬寇臨洮,軍蘭州,至於渭源,掠取牧馬(《資治通鑑》卷二一一);八年十一月,“突厥寇涼州,殺人掠羊馬數萬計而去”(《舊唐書·玄宗本紀》)。諸如此類的戰争還很多,這是一種掠奪性的戰争。另一方面,由於唐玄宗好大喜功,邊將中以邊功媚上邀寵者亦不乏其人。如天寶十載、十三載的兩次征南詔就是,這是唐對少數民族的侵擾,也是非正義的。

盛唐國勢的強盛,還大大提高了人們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這種時代的主要精神特徵,激發了詩人對建樹功勛的憧憬。尤其是廣大出身於中小地主階級的士人,具有奮發向上的精神,報効國家的壯志,因而投筆從戎、慷慨從軍,形成了一種時代風尚。

同時,唐統治者重武功,文人入幕也是一個進身機會。明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二七云:“唐詞人自禁林外,節鎮幕府爲盛,如高適之依哥舒翰,岑參之依高仙芝,杜甫之依嚴武,比比而是。中葉後尤多。蓋唐制,新及第人,例就辟外幕。而布衣流落才士,更多因緣幕府,躡級進身。”這些文人深入邊塞,有着親身的體驗和深刻的感受,寫出了歌頌戰士愛國精神和描繪邊塞雄奇瑰麗浪漫色彩的詩篇。

唐代實行府兵制。戰士的長期戍邊和大量的犧牲,人民的負擔日益加重。這種現實也激起詩人們的憤慨和同情,因此,也出現了反映戰争給人民帶來災難的主題。對於不同性質的戰争,詩人自有不同的反映,只有認識了上述社會原因和邊塞戰争性質的複雜性之後,才會對盛唐邊塞詩多樣性的主題,有比較合理的解釋。

最後,簡單談談盛唐邊塞詩産生的文學因素。

邊塞詩至唐代大盛,形成重要的詩派。但邊塞詩的産生并非始於唐代。隨着漢帝國的建立,“守四方”成爲日益重要的政治、軍事問題。武帝“外事四夷,内興功利”,抗匈奴,通西域,戰事較繁,這就必然在文學作品中得到反映。漢樂府如《戰城南》、《十五從軍征》、《飲馬長城窟行》等篇,可以看作邊塞詩的濫觴。其中反對黷武戰争、征人思婦相思之情等内容,成爲以後邊塞詩作的傳統題材。其蒼涼悲壯的風格,亦對後世有較大影響。

漢末天下大亂,戰争接連不斷,人民流離失所。曹操寫軍旅征戍生活的詩有《苦寒行》、《卻出東西門行》等。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用秦代築長城之事,深刻揭露了當時繁重的徭役給人民帶來的痛苦與災難。曹植的《白馬篇》塑造了一個爲國立功,不惜流血犧牲的愛國壯士的形象,充滿豪壯樂觀的精神。後來高、岑詩中的戰士形象便是它的繼承。西晉末年的劉琨,在他後期保衞中原的戰鬥生活中寫的《扶風歌》,有深厚的愛國感情。晉宋之交的鮑照,寫有不少邊塞題材的名作,如《代出自薊北門行》,抒寫壯士從軍衞國的壯志和描繪北方邊地風物,氣勢豪壯昂揚,意境蒼涼,開盛唐邊塞詩的先路。特别是他對七言古詩體裁的發展,對“四傑”、李白、高適、岑參的創作影響較大。另外,北朝樂府民歌中也有關於邊塞的題材。如《折楊柳歌辭》表現北方民族的尚武精神,《隴頭歌辭》寫征人游子飄零的身世,《敕勒歌》描繪草原遼闊、牛羊繁盛的大西北景色,也爲唐代邊塞詩人的創作提供了借鑑。

至隋,隨着戰事的增多,一些由北朝入隋的詩人如盧思道,楊素、薛道衡等,大都有從軍邊塞的經歷,寫了一些較好的邊塞詩。其中盧思道的《從軍行》反映征人思婦思念之苦,諷刺將軍邀功求寵,具有早期七言歌行的特色。又如楊素的《出塞》和薛道衡的《昔昔鹽》,在藝術上都有獨創性。初唐“四傑”積極開拓詩歌的思想内容領域,邊塞詩在他們的創作中佔有較重的地位。如駱賓王曾久戍邊城,邊塞詩數量較多,如《從軍中行路難二首》、《夕次蒲類津》詩,既有立功報國的豪壯胸懷,又有邊塞生活的親切見聞。陳子昂從軍東北,有現實性很強的邊塞詩。如《感遇》中“朝入雲中郡”、“丁亥歲云暮”、“蒼蒼丁零塞”、“朔風吹海樹”等篇,對戰争造成士兵的痛苦和人民災難表示同情,對邊帥無能、統治者黷武開邊表示憤慨,這些内容都初步突破了泛擬古題邊塞詩的傳統風氣。而“四傑”的七言歌行篇幅擴大,筆勢縱横奔放,對高岑邊塞詩體裁的影響很大。在這些基礎之上,出現了盛唐邊塞詩的全盛時期,於是有高岑等人的出現。

高適(七〇二?—七六五),字達夫,渤海蓨(今河北景縣南)人。他的生平主要分前後兩個階段,五十歲左右是這兩段的分界。

前段他很不得志。李頎説他“五十無産業,心輕百萬資。屠酤亦與羣,不問君是誰”。在這五十年中又大致可分爲北上薊門和浪游梁宋兩個時期。

在北上薊門之前,他二十歲曾赴長安求仕,失意而歸,他寫道:

二十解書劍,西游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國風衝融邁三五,朝廷歡樂彌寰宇。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兔苑爲農歲不登,鴈池垂釣心常苦……彈琴擊筑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

——《别韋參軍》

這裏一方面他揭發朝政的黑暗,貴族近臣壟斷政權,布衣之士遭受壓抑;另一方面寫自己客寓宋中,托身畎畝,生活處境非常艱窘,心情苦悶。但“彈琴擊筑,縱酒高歌”,意氣仍是豪邁的。

十年托身隴畝之後,他爲了尋求立功報國的機會,北上薊門。他説:

少時方浩蕩,遇物猶塵埃。脱略身外事,交游天下才。單車入燕趙,獨立心悠哉。

在北上途中,他游於魏郡(在今河北大名縣東),“睹物思懷”,寫下了借古抒懷的重要作品《三君詠》,歌頌了“濟代取高位,逢時敢直言”的魏徵、“縱横負才智,顧盼安社稷”的郭震和“昌言太后朝,潛運儲君策”的狄仁傑。《舊唐書》本傳説他“負氣敢言,爲權幸所憚”,這和三君的氣質相類似,可見此三君是詩人倣效的榜樣。

北上薊門,東出盧龍塞,這是高適第一次出塞。初到薊門,他“題詩碣石館,縱酒燕王臺”,意氣豪邁地唱道:

北上登薊門,茫茫見沙漠。倚劍對風塵,慨然思衞霍。

抒寫報國立功的雄圖壯志。可是這次他的希望又落空了。不過他雖然没有找到仕進的機會,對於邊塞戰士生活卻有了親身體驗,這就爲他後來寫著名的《燕歌行》打下了生活基礎。

以後轉入浪游梁宋時期。這一時期直到天寶八載舉有道科爲止。這時他一面“漁樵孟諸野”,另一面做富貴人家的賓客,就是本傳説的“以求丐取給”。有時也到山東、江蘇等地漫游,廣交朋友,投詩於達官貴人,尋求仕進的機會。長期的困頓,使他苦悶悲憤,但用世之心未嘗减退。他在《詠史》中這樣説:

尚有綈袍贈,應憐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這也是借古抒懷,表示了自己對前途的自信。

在長期交游中,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是天寶三載,李白賜金放還,至洛陽,遇到杜甫,二人同游汴州,又與高適相遇。三位詩人“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然後同至單父,登宓子賤琴臺,獵於孟諸。這件事成爲文學史上的佳話,至今開封市禹王臺(即古吹臺)内仍建有“三賢祠”以紀念他們的盛會。季秋,高適和他們分手,南游楚地,自商丘沿汴東下,經酇縣、銍城、符離、靈壁、徐縣、泗縣、盱眙、淮陰、淮安,而抵襄賁(今江蘇漣水縣),寫了一篇《東征賦》,記載了“安史之亂”前的汴河方位,可以糾正《資治通鑑》的錯誤,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可惜未被人們注意,故特表而出之。

北上薊門和浪游梁宋是高適創作的豐收時期。他現存詩共二百四十四首,有一百七十餘首是這兩個時期的作品。《舊唐書》本傳説他“年過五十,始留意詩什”,這是不符合事實的。

此後轉入詩人的後一階段。這階段包括兩次入仕,這是高適個人歷史變化的時期。第一次入仕是天寶八載(七四九),他的詩才受到宋州刺史張九皋的賞識,奏其所製詩集於朝,“薦舉有道科”,蹉跎半百的高適才獲得一個入仕的機會,心情非常興奮,在炎炎三伏天,十日趕到了長安,中第後,被專權妬才的右相李林甫所抑,祇授他一個小小的封丘縣尉,使他深感失望和不平。次年秋,他以縣尉身份送兵出塞,到達清夷(在今河北懷來縣)。他在《使青夷軍入居庸》詩中悲憤地寫道:

登頓驅征騎,棲遲愧寶刀。遠行今若此,微禄果徒勞。絶坂水連下,羣峯雲共高。自堪成白首,何事一青袍!

回封丘後,他因深感“拜迎長官”的屈辱與“鞭撻黎庶”的痛心而棄官,寫下了名作《封丘縣》。不久,得到了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賞識與推薦,充任翰幕府掌書記,高適仕途顯達實始於此。

安史之亂爆發,高適以監察御史佐哥舒翰守潼關。潼關失守後,他奔赴行在,見玄宗陳述軍事形勢,遷侍御史,擢諫議大夫。

玄宗在蜀,用諸王分鎮,高適切諫,以爲不可,爲肅宗所知。數月後,永王璘據金陵起兵,肅宗即召高適計議,適分析形勢,認爲永王必敗,深受肅宗嘉獎,就任他爲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從三品),淮南節度使,使討永王璘。高適一躍而爲雄藩重鎮的封疆大吏,成爲開元、天寶時期詩人中最顯達的人物。胡震亨曾評論説:“高適,詩人之達者也。其人故不同。(杜)甫善房琯,適獨與琯左(謂反對房琯諸王分鎮事);(李)白誤受永王璘辟,適獨察璘反萌,豫爲備。二子窮而適達,又何疑也。”(《唐音癸籤》卷二五)這三位詩人的仕途顯蹇,確與對這次重大政治變動的態度有關,胡氏之説是有道理的。

次年,永王敗死。大宦官李輔國惡適敢言,在肅宗前進讒,降官爲太子少詹事,出爲彭州(今四川彭縣)刺史,寫了自叙生平經歷的名作《酬裴員外以詩代書》。遷蜀州(今四川崇慶縣),代宗初遷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未幾,召爲刑部侍郎,轉左散騎常侍,卒,謚忠。

高適的創作,以邊塞詩成就爲最高。

他第一次出塞,北上薊門,親身體驗了邊塞士兵的生活,寫下了《薊門行》五首。在詩中,他對“士卒厭糟糠,降胡飽衣食”的不平等待遇感到憤慨,并給予深切的同情。他説:“關亭試一望,吾欲涕沾臆。”對“胡騎雖憑陵,漠兵不顧身”的英勇愛國、不惜獻身精神則予熱情的歌頌。而對士卒長期戍邊,夫婦離别又表示了關心:“羌胡無盡日,征戰幾時回?”

開元二十六年,他創作了最傑出的代表作《燕歌行》。這首詩從序來看,與張守珪部將打敗仗有關,但其内容寫的卻不全是這次戰役,而是把他在薊門的見聞,進行更高的藝術概括,從而表現了他對戰士們的體恤和對他們英勇的愛國精神的贊美,這些都超過了歷來的同題之作。詩中描寫了戰鬥的激烈和艱苦,并以“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樣鮮明的對比,深刻揭露了將軍和士兵苦樂懸殊的生活和唐朝軍政的腐敗黑暗。由於將帥無能,恃恩輕敵,以致陷入重圍,戰事不解,使士兵和家人遭受長期離别的痛苦。“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兩句,熱情歌頌了戰士們爲國獻身的愛國精神。由於征戰辛苦,所以希望有李牧那樣的將軍來克敵制勝,保境安邊:“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此詩用具體的描寫把塞外大漠的荒涼環境、劇烈悲壯的戰鬥氣氛、戰士在戰争過程中的内心活動巧妙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雄渾深厚、悲壯淋漓的藝術風格。全詩四句一轉韻,多用對偶句和律句,詩的音律隨着内容的轉變而轉變,使音節的抑揚頓挫與詩的意境獲得和諧的統一。

由於詩人自己具有強烈的愛國思想,所以他對保衞邊疆的愛國將領作了熱情的歌頌。如《送渾將軍出塞》中對渾將軍的刻畫是很出色的。在敵人入侵,“昨日邊庭羽書至”的時候,渾將軍即慷慨出征。“城頭畫角三四聲,匣裏寶刀晝夜鳴”二句不沾渾將軍本身,卻正襯托出將軍忠勇爲國、心情異常激動的精神面貌。“黄雲白草”的塞外風光,與“擊劍酣歌”的昂揚精神,進一步突出了一個不畏艱苦、爲國忘身、心情樂觀的愛國將領形象。通篇嚴整而飛動,魄力雄毅,風骨遒勁,與《燕歌行》同樣表現了高適七古的藝術特徵。

對於收復失地,高適同樣是興奮鼓舞的。天寶十二載五月,哥舒翰收復久已淪陷的九曲黄河,他寫了豪壯而充滿喜悅心情的《九曲詞》,其第一、第三首云:

萬騎争歌楊柳春,千場對舞繡騏驎。到處盡逢歡洽事,相看總是太平人。

鐵騎横行鐵嶺頭,西看邏逤取封侯。青海祗今將飲馬,黄河不用更防秋。

在這裏也表現了他希望鞏固邊疆,獲致太平的願望。

其次,是反映時事的詩歌。其内容主要是對唐玄宗晚年昏聵的諷刺和對安史之亂的痛恨。例如唐玄宗晚年寵信安禄山、而安禄山卻是一個詭詐反側、屢次挑起邊釁、以所謂“邊功”來市寵的家伙。高適在送兵到清夷時,就體察到他以邊兵爲個人市寵的犧牲品,在《答侯少府》詩中就指出“邊兵若芻狗,戰骨成塵埃”的可悲事實。而玄宗卻對他越來越寵信,連年加官進爵,高適在《薊中作》(亦作《送兵還作》)中用比較含蓄的語句説:“豈無安邊書,諸將已承恩”,對玄宗的昏聵濫賞進行了諷刺。

到天寶十載,安禄山居然“出入宫掖不禁”,“頗有醜聲聞於外”,而玄宗竟聽之任之。高適爲此寫了借古諷今的《辟陽城》詩。詩中借審食其與吕后私通事來影射安禄山與楊貴妃的曖昧關係。這類直指最高統治者、揭發其宫闈醜事、寓意深刻的諷刺詩,在當時是罕見的。

對安史之亂,高適的態度是鮮明的。他在《酬河南節度使賀蘭大夫見贈之作》中寫道:“河華屯妖氣,伊瀍有戰聲。”他撫劍悲歌,心存戡難,還致書賀蘭進明使救梁宋,解睢陽之圍。及九節度使兵潰於鄴城(在今河南安陽),他目睹國家殘破,人民遭到殺害的慘狀,寫了《酬裴員外以詩代書》一詩,詩中有四句説:“縱横荆棘叢,但見瓦礫堆。行人無血色,戰骨多青苔。”反映了中原經過這一番殺戮洗劫之後,一片破瓦頹垣,白骨縱横,人民流離的悲慘景象。關於鄴城戰役所造成的浩劫,祇有在高適這首詩中得到具體的描述,這是它的可貴之處。

再次,他深入地反映了農民疾苦。由於高適長期貧困,有“兔苑爲農歲不登,鴈池垂釣心常苦”的親身感受,所以他能够關懷民生疾苦。屬於這類的詩作有《東平路中遇大水》、《自淇涉黄河途中作》等。前者用白描手法寫出了農村遭受水災,因而“農夫無倚着,野老生殷憂”的情景;後者揭示了農民在旱災和重税剥削下的貧困和農村凋敝的生活景象:“去秋雖薄熟,今夏猶未雨。耕耘日勤勞,租税兼舃鹵。園蔬空寥落,産業不足數。”開元天寶詩人中,高適是第一個反映農民痛苦的詩人。

正因爲如此,高適對能够關懷民生的地方官是稱頌的,特别是對春秋時宓子賤爲單父宰“琴和人亦賢”的良政作了多次歌頌。後來他自己任州牧時即以子賤爲榜樣,《舊唐書》本傳説他“屢爲藩牧,政存寬簡,吏民便之”。

此外,高適還寫了較多的自傷不遇的詩歌,反映出儘管是盛唐時期,大批人才仍然遭受壓抑的不合理的社會現實。詩作如《别韋參軍》、《淇上酬薛三據兼寄郭少府微》等。

總上所述,可以看出高適是一個拓落不羈、崇尚節義、有匡時之略和負氣敢言,氣質慷慨的人物。他的詩如其人,内容從多方面反映人民疾苦,揭露社會矛盾,抒寫愛國熱情和懷才不遇的感慨。其語言質樸爽朗,直抒胸臆,魄力雄毅,氣骨琅然,多慷慨悲壯之音,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

岑參(七一五?—七七〇),南陽(今河南南陽)人。他的生平大略可以分爲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他三十歲出塞之前。岑參出身於一個没落的封建官僚家庭,他的曾祖父文本相太宗,伯祖父長倩相高宗,伯父羲相睿宗。開元元年(七一三),岑羲坐太平公主謀逆遭誅,家道衰落。父親岑植曾兩任州刺史。參少年時,父逝,從兄受學,“能自砥礪,遍覽史籍”(杜確《岑嘉州集序》)。十五歲時,到嵩山少室讀書。在早期詩作中,可以看出他耽情山水,恬然自適的思想情緒。但積極用世,是他思想的主要方面。二十歲,他“獻書闕下”,赴長安求仕,結果是“金盡裘敝,蹇而無成”(《感舊賦》),失意而歸。雖然如此,他繼續爲求仕而奔波,曾多次往返於京洛之間,還到河朔、邯鄲、冀州、匡城等地漫游。他在《感舊賦》中寫道:“出入二郡,蹉跎十秋,多遭脱輻,累遷焚舟,雪凍穿屨,塵緇弊裘。嗟世路之其阻,恐歲月之不留。睠城闕以懷歸,將欲返雲林之舊游。”這個時期,交游多爲僧人、隱士,加之仕途失意,佛家的避世思想時而在他身上有所表現。

直到三十歲,岑參纔應舉及第。中第後祗授右内率府兵曹參軍的小官。他感嘆地説:“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自憐無舊業,不敢恥微官。”(《初授官題高冠草堂》)此後到他三十五歲出塞前的四五年間,一直身居微職,未得升遷。但詩人并不甘心久沉下僚,仍然尋求建功立業的機會。

以後轉入第二個時期。這個時期從天寶八載(七四九)到至德二載(七五七),包括詩人的兩次出塞。這是岑參一生中的重要時期。

和唐代其他從軍邊塞的文人一樣,岑參也選擇了在戎馬生涯中開拓自己前程的道路,做以軍功致位的人物。天寶八載冬,岑參第一次出塞,赴安西(今新疆庫車)節度使高僊芝幕府任掌書記。初次出塞,詩人的意氣是昂揚的,他在《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詩中滿懷信心地寫道:

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爲妻子謀!

但在兩年多的軍幕生活中,詩人并没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天寶十載(七五一),他回到長安。次年秋,岑參和杜甫、高適、薛據、儲光羲相會於長安,同登慈恩寺塔,相互唱和,各自寫下了著名的詩作。他此時還僻居終南山,寫了一些送别、贈答的篇什。

天寶十三載(七五四),岑參被北庭節度使封常清辟爲節度判官,第二次出塞。這次出塞由於受知於主帥,所以胸襟開朗,心情振奮。他寫道:“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側身佐戎幕,斂袵事邊陲。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後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至德元載(七五六)又出任伊西、北庭支度副使。在北庭歷時約三年餘,足跡幾遍整個西北地區,生活閲歷大大豐富,視野更加開闊;加之有第一次出塞的生活基礎,因此,創作達到了全盛時期,寫下了許多氣勢磅礡、雄奇高亢、爛漫多采的邊塞詩。這些詩歌的表現領域空前闊大,題材多樣,洋溢着愛國熱情。他羡慕“功名祇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壯士,歌贊“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的唐軍聲威,稱頌唐軍將士“誓將報主浄邊塵”的報國精神。這些作品代表了詩人邊塞詩的最高成就。在這一時期的詩作中,有很多是作者自己親聞親見的紀實,其中還保存了許多有關西北邊疆古地理、交通、民俗、民族交往以及少數民族歌舞、音樂等史料,這在岑詩中是彌足珍貴的部分。

岑參生平的第三個時期,是從至德二載(七五七)直至去世。這一時期岑參的仕履比較複雜。大約在至德二載的春夏之交,自邊地東歸,詣鳳翔肅宗行在所,經杜甫等人的推薦,授右補闕。在諫官任上,他正直敢言,“頻上封章,指述權佞”(《岑嘉州集序》),故爲權貴所嫉。三月,轉起居舍人,四月,出爲虢州長史。他寫詩慨嘆仕途的再次失意:“世事何反覆,一身難可料。頭白翻折腰,歸家還自笑。”(《衙郡守還》)雖然如此,但他憂國憂民的心情并没有減退。對安史之亂,詩人是痛恨的。在《行軍二首》(其一)詩中寫道:“胡兵奪長安,宫殿生野草,傷心五陵樹,不見二京道。”并對安史叛軍燒殺劫掠所造成的嚴重後果表示憤慨:“干戈礙鄉國,豺虎滿城堡。村落皆無人,蕭條空桑棗。”同時,詩人對“誤落胡塵裏,能持漢節歸”(《送裴判官再歸河陽幕府》)的愛國將士給予熱情肯定,高度評價他們抗敵平叛的英勇行爲,并對安史之亂的遲遲不能平定深表憂慮。尤其是對當時朝廷用人不當,武將討賊不力、荒淫作樂進行明白的諷刺。他寫道:“聖朝正用武,諸將皆承恩。不見征戰功,但聞歌吹喧。”(《潼關鎮國軍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

唐代宗寶應元年(七六二)春,岑參改授太子中允、兼殿中侍御使、充關西節度判官。十月,任雍王李适(即唐德宗)掌書記,進討史朝義。又遷祠部、考功二員外郎,轉虞部郎中。永泰元年(七六五),出爲嘉州刺史。因蜀亂,行至梁州而還。大歷元年(七六六),蜀中崔旰叛亂,劍南西川節度使杜鴻漸入蜀平亂,表岑參爲職方郎中,兼侍御使,列于幕府。入蜀途中,詩人寫下了《早上五盤嶺》、《入劍門作寄杜楊二郎中》等詩作,反映了對消滅軍閥割據勢力的積極態度和渴望祖國統一、百姓安寧的良好願望。二年四月,赴嘉州刺史任,次年七月,秩滿罷任。此時,他仍以天下事爲念:“四海猶未安,一身無所適。自從兵戈動,遂覺天地窄。”(《西蜀旅舍春嘆寄朝中故人呈狄評事》)對國家不寧、兵戈不息的局勢表示憂慮。八月,東歸鄉里,因亂改道北行,寓居成都。五年正月,客死旅舍,終年約五十六歲。

岑參的詩歌,沈德潛《唐詩别裁》評云:“能作奇語,尤長於邊塞。”邊塞詩是岑參創作的精華所在。由於他“往來鞍馬烽塵間十餘載”,“城障塞堡無不經行”,對邊地生活有長時期的深刻體驗和認識,所以邊塞詩的内容極爲豐富多采。

岑參邊塞詩的主題是多方面的。

首先,詩人熱情歌頌邊防將士豪邁的戰鬥生活、唐軍的雄威和高漲的士氣。在他描寫戰争的詩裏,表現出充滿勝利信心的英雄樂觀主義精神,猶如一曲高亢激昂的戰歌,讀之使人鼓舞振奮。這可以用他第二次出塞時,在封常清率軍抗擊犯邊之敵前夕寫下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和《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等著名的七言歌行作爲代表。在《走馬川行》中,詩人首先展示戰地的自然環境:狂風怒吼,飛沙走石,峭冷奇寒。在這樣嚴酷的氣候中,面對敵人的入侵,唐軍連夜開拔,“將軍金甲夜不脱,半夜行軍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通過將士頂風冒雪的夜行軍情景,烘托必勝之勢;同時突出了唐軍的軍容肅整,士氣高昂、勇猛無畏的精神。在《輪臺歌》中,極寫唐軍軍威之盛,其先寫戰鬥之前兩軍對壘的緊張情况,接寫白晝出兵,極力渲染吹笛伐鼓三軍大呼,突出軍隊的聲威。“雪海湧”、“陰山動”,描寫唐軍英勇殺敵、所向無前的氣概,又寫戰鬥艱苦,歌頌將士奮不顧身的精神,最後以預祝勝利作結。這首詩充滿浪漫主義激情,成功地表現了三軍將士建功報國的英勇氣概。

其次,詩人以輕快的詩筆,真實地記述了漢族和少數民族之間互相團結、和睦相處的動人情景。邊境戰亂平息之後,生活是和平安寧的,各族人民之間的關係十分融洽。詩人寫道:

西邊虜盡平,何處更專征。幕下人無事,軍中政已成。座參殊俗語,樂雜異方聲……

——《奉陪封大夫宴》

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

——《酒泉太守席上醉後作》

其他如《趙將軍歌》寫漢蕃將領騎射縱博的愉快場面:

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

《與獨孤漸道别長句兼呈嚴八侍御》還描寫各民族之間互相往來,共同娱樂的動人情景:

軍中置酒夜撾鼓,錦筵紅燭月未午。花門將軍善胡歌,葉河蕃王能漢語。

再次,是關於祖國西北邊地奇異景色的描繪。在這些詩中,詩人更多的是在寫景中傾注了自己熱愛祖國、熱愛邊疆的深厚感情。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詩從塞外冰天雪地的奇麗風光着筆,出人意想地用千樹萬樹的梨花作譬喻,給人以無邊春意的感覺。又如《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側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海上衆鳥不敢飛,中有鯉魚長且肥。”又如《火山雲歌送别》:“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平明乍逐胡風斷,薄暮渾隨塞雨回。”寫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新奇世界。總之,在岑參筆下,飛雪、熱海、火山等西域景物,不僅爲過去詩歌未曾描寫,也爲“古今傳記所不載”(宋許顗《彦周詩話》)。

另外,岑參的邊塞詩中還有一些是描寫邊疆少數民族音樂、舞蹈的,如《田使君美人如蓮花舞北鋋歌》等,描繪“北旋舞”的舞姿、服裝、配樂及“旋轉如風”的特點,對今天研究古代舞蹈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另有一些懷鄉思家之作,如《赴北庭度隴思家》、《逢入京使》等,也寫得感情真摯婉曲,十分動人。

岑參還有一部分寫景詩和贈答詩。這類詩主要作於出塞之前和由邊地歸來之後。其中描寫山水之作善於表現一種動態的、清新奇異的境界,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如:

雷聲傍太白,雨在八九峯。東望白閣雲,半入紫閣松。

——《田假歸白閣西草堂》

坐來一望無端倪,紅花緑柳鶯亂啼,千家萬井連回溪。

——《西亭子送李司馬》

殆知宇宙闊,下看三江流。天晴見峨眉,如向波上浮。

——《登嘉州凌雲寺作》

總之,岑參是一個刻苦自礪、仕途坎坷、有進取報國之心的詩人。他的邊塞詩意氣昂揚,熱情奔放,色彩瑰麗,富有浪漫主義特色,不愧爲盛唐邊塞詩派的一個傑出代表。

作爲邊塞詩派的代表作家,高岑二人有許多共同的地方,也有其各自的特點。

在生活閲歷、政治理想等方面,他們的相似之處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兩人就出身來説,雖家庭不同,但作爲個人都是早歲孤貧。前期在求仕的道路上有着類似的坎坷遭遇,都曾於二十歲赴長安求仕,失意而歸。其後選擇從軍幕府的進身途徑。雖屢遭挫折,卻不甘沉淪,奮發向上、積極用世的心情始終没有消失。

二、兩人都有立功邊塞、慷慨報國的雄心壯志和愛國主義精神,并都從軍邊塞,有豪壯、艱辛的軍旅生活和深刻的體驗。

但也存在着一定的差别。就個人的生活基礎來説,高適長期困窘,曾躬耕隴畝,“求丐自給”,生活異常艱苦。因此,他對下層勞動人民的生活有切身的體驗并深寄同情。他曾於燕地從軍,往來於東北邊陲,繼又以縣尉身份送兵青夷,看到了士兵生活的痛苦。岑參雖早孤,但仍有讀書的機會,還能隱居少室,過較安適的士子生活。這對兩人的思想感情是有影響的。

就個人性格、氣質而論,兩人的差異也頗顯著。“五十無産業,心輕百萬資,屠酤亦與羣,不問君是誰”(李頎語)的高適,有拓落不拘、傲岸自負、獨往獨來、無所牽掛、慷慨豪邁的特點。岑參身爲士大夫之族,相門之子,雖充滿愛國熱情,但仕途失意,即有些消沉,用世和退隱始終是他思想上的矛盾,且多思家懷土之情。而這些是高適所没有的。

在詩歌的思想内容方面,兩人的詩作都洋溢着慷慨報國的愛國主義熱情,這也是盛唐邊塞詩的一個突出特點。熱愛祖國,維護唐帝國的統一,對於異族的侵犯,表示出極大的憤慨,是其創作的共同主題。所以他們在作品中都對唐軍將士奮不顧身、英勇報國的愛國主義精神給以熱情的歌頌。如高適的《九曲詞》對唐軍收復失地感到興奮鼓舞;在《送渾將軍出塞》中塑造了一個忠勇爲國、心情樂觀的愛國將領形象;《燕歌行》則歌頌了士兵捐軀殉國的愛國精神。岑參在詩中也突出表現唐軍將士“小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送人赴安西》)的愛國精神,着力稱頌唐軍猛悍精鋭、勇敢無畏的英雄氣概(《輪臺歌》),在《走馬川行》中對唐軍將士不畏狂風酷寒、連夜出兵抗敵、保衛邊疆的壯舉極力頌贊。

在這個愛國主義的統一主題下,兩人的詩歌又各有不同的表現重點:

高適的邊塞詩主要表現了對士卒艱苦生活的同情,對“士卒厭糟糠、降胡飽衣食”(《薊門五首》)的不合理待遇表示憤慨;并揭露唐軍中“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燕歌行》)苦樂懸殊的黑暗現實,同情征人長期分離的痛苦等等。岑參的邊塞詩則多是激昂高亢、熱情洋溢的戰歌,讀之令人激奮。如《輪臺歌》、《走馬川行》等都是這樣。他的不少描繪西北邊塞奇異景色的詩篇,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火山雲歌送别》等。另外他還有一些邊塞民俗土風的描寫,這些都大大開拓了詩的境界。

在藝術方面,高岑也多有異同。

一、就其共同點來説,兩人的詩歌都具有豪邁悲壯的風格。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云:“高岑殊緩步,沈鮑得同行。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云:“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胡應麟《詩藪》内編卷二云:“高岑以悲壯爲宗。”即指二人的共同風格而言。

二、就二人詩歌的不同點來説,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在創作風格上,高適詩以現實主義爲主,風格雄厚渾樸,悲壯慷慨,骨氣琅然。殷璠《河嶽英靈集》説他的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劉熙載《藝概·詩概》説:“高適詩,兩《唐書》本傳并稱其以氣質自高。今即以七古論之,體或近似唐初,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岑參的詩則以浪漫主義爲特色,氣勢雄偉,想像豐富,色彩瑰麗,熱情奔放。殷璠《河嶽英靈集》謂其“語奇體峻,意亦造奇”。他的詩具有奇情異彩,出語造句亦奇峭絶人。劉熙載《藝概·詩概》説:“高常侍、岑嘉州兩家詩,皆可亞匹杜陵,至岑超高實,則趣尚各有近焉。”這個評議,正切合他們的詩風。

其次,在創作手法上,高詩多直抒胸臆,筆勢豪健,《河嶽英靈集》説他“多胸臆語”,即指其詩直接抒寫自己的感情,語從心出。如他不能忍受縣尉的羈束和屈辱的小吏生活而心情痛苦,説:“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封丘縣》)安慰朋友的貶謫,説:“丈夫窮達未可知,看君不合長數奇。”(《送田少府貶蒼梧》)寫自己懷才不遇的憤慨,説:“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邯鄲少年行》)勃鬱之情躍然紙上。“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别董大》)直抒所懷,聲情慷慨,高適爲人尚節義,於此類詩可見。

岑參詩則擅長描寫,善於用夸張、比喻等手法描繪景物,并在寫景中寄寓感情,渲染氣氛。如寫狂風:“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走馬川行》),寫炎熱:“火雲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火山雲歌送别》),寫大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等等。在岑詩中,幾乎没有不與景物描寫相聯繫的,或以景抒情,或寓情於景,元人陳繹曾云:“岑詩尚巧主景”(《詩譜》),誠然。

復次,就詩歌的形式來説,二人均以七言歌行見長。高適的五古直追漢魏,寫得渾成古質;岑詩形式豐富多樣,五律、絶句亦饒有佳作,其五古清新奇逸,善於吸取六朝民歌和新體詩的成就。所以胡應麟《詩藪》内編卷二云:“高黯淡之内,古意尤存;岑英發之中,唐體大著。”

總之,高岑二人的創作雖各有其不同的特點,但都取得了傑出的成就。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云:“高、岑一時不易上下,岑氣骨不如達夫遒上,而婉縟過之。”王士禛亦云:“高悲壯而厚,岑奇逸而峭。”(《師友詩傳叙録》)他們的詩歌代表了邊塞詩的高峯,并各以自己的創作豐富了唐代詩壇。

最後,對本書的編選體例説明如下:

一、今存高詩約二百四十首,岑詩約四百首。本書選注高詩一二九首,岑詩一三二首。選詩標準多據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統一的原則,兼顧不同的内容、體裁和風格,力圖反映詩人的整個創作面貌,而以邊塞詩爲重點。編排以寫作時間爲序,無從繫年的詩,則附列於後。

二、以《全唐詩》爲底本,并以《四部叢刊》本參校。對於有出入的文字,擇善而從,并作校記。對於明顯的誤字,則一徑改正,不再出校。

三、注釋力求簡明扼要;避免繁瑣考證。對難解的字詞、名物、典故、地名、本事等均作簡要注釋,并適當注明出處。對於一些迄今尚有争論的詩作,依我們的看法處理,盡可能做到言必有據。對難懂的句子,作必要的串解;重出的詞語、典故則注明見某篇某注。

本書高適詩由高文選注,岑參詩由王劉純選注。并由高文審定全稿。在本書的編選出版過程中,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編輯同志付出了大量的勞動,并提出許多寶貴意見,謹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

限於我們的學識水平,書中難免有舛訛遺漏,敬希專家讀者不吝指正。

高文 王劉純

一九八六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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