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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七言诗起源问题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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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嘉言先生论七言诗起源书

嘉言兄:

十二月二十五日手书关于七言诗起源问题诚恳赐教,至为欣感,但对于尊说各点,仍未敢苟同。兄谓七言诗“因时代之不同,有先后二源”,认为《燕歌行》以前的七言诗出于楚辞,以后的七言诗出于歌谣。此说意主调停,但于事实恐未符合。我以为七言诗的渊源只有一个,就是谣谚。主七言句出于楚辞之说者恐系为一种错觉所蔽,由错觉而生成见。来书排列秦汉楚辞体诗歌若干首,表示其中七言句逐渐增多,到张衡的《思玄赋》系辞即变为完全的七言诗。以为从其中可以见出由楚辞到七言诗逐渐演化的程序。这种排列也曾有别人做过,那是着眼于张衡的另一首七言诗《四愁》,其实无论着眼于《思玄赋》或《四愁》,其白费工夫是同样的。这种排列只能造成楚辞演化为七言诗的错觉,而不能作为七言诗源于楚辞的证明。试想,楚辞句法既然和七言诗那么相近,楚辞句改为七言诗句既然是那么容易(依尊说只须减一个“兮”字),蜕变为七言诗自可一步完成,何须逐渐演化?若依尊说,今日减一个“兮”字,明日减两个“兮”字,这人变一句,那人变两句,经过三百年才变成功,乍听似颇有步骤,细想却悖于事理。我们只要看一看三言诗产生的情形,便知这样的演化程序是不需要的。三言诗正是出于楚辞,正是从楚辞句式减掉“兮”字变成的。试问从楚辞到汉郊祀歌《练时日》、《天马》等篇何尝经过这么一个“逐渐演化”的程序?这无中生有的演化程序能证明些什么呢?

假如我兄所拟想的七言诗产生情形可以成立,则《思玄赋》系辞自当为七言诗的第一首,然而事实上张衡以前已有七言诗,拙作《七言诗起源新论》曾指出自东方朔以下,刘向、刘苍、杜笃、崔骃均著有《七言》,观察现存的刘向七言断句,知道那就是七言诗。此外《柏梁台联句》也可能是一首西汉诗。如非故意抹煞事实,便不能说七言诗到张衡时才产生。

退一步言,即使不信《柏梁台联句》是西汉诗,亦不信刘向等人的《七言》是诗,总不能否认在张衡之前早已存在着许多的七言韵语。除那些名为“七言”的以外,这些七言韵语还包括东方朔射覆口号,《凡将》、《急就》等歌诀,及汉成帝以来的七字评等等:这都是我那篇拙文已经举出的。这里我再引戴良的《失父零丁》:

敬白诸君行路者,敢告重罪自为祸,积恶致灾天困我,今月七日失阿爹。念此酷毒可痛伤!当以重币用相偿,请为诸君说事状。我父躯体与众异,脊背伛偻卷如胾,唇吻参差不相值。此其庶形何能备?请复重陈其面目,鸱头鹄颈口獦狗,眼泪鼻涕相追逐,吻中含纳无牙齿,食不能嚼左右蹉。□似西域□骆驼,请复重陈其形骸,为人虽长甚细材,面目芒苍如死灰,眼眶臼陷如羹柸。

戴良是后汉人,略前于张衡。此文见《太平御览》五九八,全文显为七言句组成(偶有参差,或由脱误),且有韵。既然张衡以前已有这许多七言韵语,他的七言诗自然是采用现成的体制。并无理由说它们是从骚体诗歌变化而来。

从“七言”不名诗这一层看来,知道当时人对于七言韵语视为俗体。从傅玄《拟四愁诗》序看来,知道晋人观念亦尚如此。(傅玄谓《四愁》“体小而俗,七言类也”,这“七言”二字自是指刘向等人所曾作的“七言”之体,兄于此语似略有误会。)从歌诀、《零丁》都用七言这一事实看来,可以知道七言韵语确为当时流行的俗体。从七言韵语为当时俗体这一层看来,可以知道其渊源应是谣谚而非楚辞。至于谣谚与七言诗的关系我以前已详论,现在没有什么补充,不再赘。以下更就我兄的“零碎意见”,稍事商榷。

关于《成相》的解释,我仍信俞说。兄谓“相”即瞽之相导者,引《周礼·春官·乐师》“令相”注“瞽师盲者,皆有相导之者”为说。然瞽之掌乐为世官,不一定都是盲者。汪容甫对此有解说,见《述学》。

关于《世说》所载王子猷“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两句话,兄以为这是为七言诗举例,我以为绝不是。王子猷此语的真正意思我实在不了解,但这是形容七言诗而非举例,则可断言。这两句虽各为七字,但实非诗句。他既欲举例,不举现成的七言诗句,而故意将《卜居》之语“斩头去尾”,似无此理,若因为他借用了《卜居》之语来形容七言诗,便说他认七言诗出于楚辞,似亦无此理。

此外来书对拙文有些误解之处,虽属枝节,似乎也不可以不辩。我曾说《四愁》每章开端的形式,是从七言歌谣中“三三七”这一个普通的发端形式变来。兄谓我既认三言诗出于楚辞,即是认《四愁》亦出于楚辞。这是很大的误会。三言诗与七言诗中的三三七发端形式并不是一回事。三言诗确是出于楚辞,那是到汉武帝时才产生的;三三七句式并非出于楚辞,那是《越谣歌》、《成相辞》中已经有的。若混为一谈,就不免缠夹了。

其次,我曾说七言谣谚和其他七言韵语之流行早于五言,五言诗之盛反早于七言,其原因系于入乐的早迟。兄意不谓然,说:“三言入乐较五言尤早,如《郊祀歌》之《练时日》、《天马》等,而三言诗为何不发达呢?可知谓一体之盛衰系于入乐早迟之说尚有讨论之余地。”这里我首先否认我曾说过“一体之盛衰系于入乐早迟”的话,我的意思只是将五七言诗作比较,我将五七言诗作比较的缘故,是因为五七言诗都是源于谣谚。三言诗不在讨论之列,因为它不是出于谣谚,诗体盛衰并不系于入乐早迟,但五言诗之盛所以早于七言诗,却是因为它入乐早于七言诗。我现在仍然这样想。

总之,我那篇拙文的《七言与七言诗》一章似乎未蒙多予注意,对一些小地方又略有误解,所以对我的结论不以为然。现在希望对我的补充和辩正处再赐指教。即颂时祺。

弟冠英再拜二月五日于昆明蒜村(一九四四)

与余冠英先生论七言诗起源书

冠英兄:弟上年教文学史,对于七首诗起源,只照一般的说法,略微提及。今年重教此课,将《国文月刊》所载大作《七言诗起源新论》细细拜读一过,不胜钦佩。然亦不无疑问,乞教正焉。兄谓:

七言歌谣常常以两个三言句起头,……《四愁诗》每章第一句作□□□兮□□□式……是三三句的变形,是从歌谣变来的。

但在另一节又说:

《山鬼》、《国殇》演化为三言是很自然的。

是兄虽明说《四愁》不源于楚辞,而实际还是认为《四愁》是源于楚辞的。与其说“□□□兮□□□”是“□□□ □□□”的变形,何如不让它“变”呢?(在另一节兄又认为楚辞也是歌谣)

今欲证明《四愁》源于楚辞,还得从头起说。兄将楚辞之近于七言者分为五六个式子,以弟之见,可将此五六个式子并为三式:

(一)甲、子慕予兮(也)善窈窕——《山鬼》

援玉枹兮(以)击鸣鼓——《国殇》

乙、五子用失乎家巷——《离骚》

至今九年而不复——《九章》

丙、余将董道而不豫(兮)——《九章》

太公九十乃显荣(兮)——《九辩》

(二)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问》

璜台十成,谁所极(焉)——《天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九章》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招魂》

(三)悲忧穷蹙(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九辩》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招魂》

这样子一排列,可以看出楚辞渐渐演化为七言诗的大概程序。第三式最近七言诗,第三式《九辩》、《招魂》也最晚出。下至秦汉的楚辞体的诗歌,便接着这个程序渐渐变为完整的七言句了。今为明白事实起见,将秦汉楚辞体的诗歌,依其时代先后,照钞如下:

风萧萧兮易水寒(第一式)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第三式)——《易水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第一式)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第三式)——《大风歌》

秋风起兮白云飞(第一式)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第三式)——《秋风辞》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第三式)——乌孙公主《悲愁歌》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謇连卷兮枝相缭,山气陇兮石嵯峨……(第三式)——淮南王《招隐士》

径万里兮度沙漠,……(第一式)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完整的七言句)——李陵《别歌》

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第一式)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云多。(完整的七言句)——昭帝《淋池歌》

天造草昧、立性命兮,后心弘道、惟圣贤兮,浑元运物、流不处兮,保身遗名、民之表兮,舍生取谊、以道用兮,忧伤夭物、忝莫痛兮,皓尔太素、曷渝色兮,尚越其几、沦神域兮(第二式)——班固《幽通赋》乱辞

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只怀忧,愿得远渡以自娱,上下无常穷六区,超逾腾跃绝世俗,飘飘神举逞所欲,天不可阶仙夫稀,柏舟悄悄吝不飞,松乔高跱孰能离,结精远游使心携,回志朅来从玄谋(案兄引刘向《七言》“朅来归耕永自疏”,亦见此句李善注。)获我所求复何思。(完整的七言诗)——张衡《思玄赋》系辞

观以上诸例,可得以下结论:

(一)七言诗源于楚辞,毋庸怀疑。楚辞体的李陵《别歌》及昭帝《淋池歌》中的七言句,如使其恢复楚辞的形式,只须于其句中加一“兮”字便得。同理,张衡的《四愁诗》除第一句仍保持楚辞原形外,以下的句子如“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亦只须于其句中或句尾加一“兮”字或“些”字,便又回到楚辞的第(二)、(三)式。曹丕的《燕歌行》亦然,这只消将《燕歌行》和《秋风辞》比便知: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秋风辞》

草木摇落(兮)露为霜——《燕歌行》

至于其内容,《四愁序》明说“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燕歌行》的头三句亦显然脱自《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燕翩翩其辞归兮……雁嗈嗈而南游兮”。

(二)七言诗完全是从楚辞第(二)、(三)式变来的。由秋风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至《燕歌行》“草木摇落露为霜”是第(三)式变为七言诗的实例。《幽通赋》乱辞变为《思玄赋》系辞是第(二)式变为七言诗的实例(《思玄赋》原为模仿《幽通赋》而作,同出《离骚》)。第(二)、(三)式原可互用,第(二)式可以改为第(三)式,第(三)式也可以改为第(二)式。吾兄于用笔行文时,思想只集中在第(一)式之不能变为七言,故未及注意第(二)、(三)式变为七言之事实。

(三)历来论七言诗者多举张衡《四愁》为例,而不举其《思玄赋》系辞,实则后者较前者尤为重要。

(四)七言诗之源出楚辞既昭然若此,故当晋朝一般人尚不知七言为何物时,王子猷却独具只眼,最先说出七言诗源出于楚辞的话来,《世说新语·排调》篇载:

王子猷诣谢公,谢曰:“云何七言诗?”子猷承问,答曰:“昂昂若千里之驹,泛泛若水中之凫。”

注曰:出《离骚》,案注云《离骚》当指《卜居》而言,《卜居》原作:“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乎?”子猷为之斩头去尾略易其文耳。此例虽不甚好,要可借悉王子猷乃最早认为七言诗源出楚辞者。

兄又谓:“七言谣谚中很多以一句成章的,这是七言诗的特点,这可以说明七言歌谣和早期的七言诗为什么每句都押韵。”但楚辞及楚辞体的诗歌亦多有句句押韵的,如:

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来远客——《九辩》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像设君室静闲安些,高堂邃字槛层轩些——《招魂》

其余《易水歌》、《秋风辞》、《淋池歌》,亦莫不然,尤其《思玄赋》系辞,也是句句押韵,如果承认《思玄赋》出自《离骚》,便不能说其系辞又出自歌谣。

兄又引傅玄评《四愁》语“体小而俗,七言类也”及颜延之评汤惠休语“委巷歌谣”,似为吾兄立说之所本。但颜延之的话是否指汤惠休的七言而言,本不能确定,如沈德潜《古诗源》于惠休五言《怨诗》行下注云:“颜延之谓惠休制作委巷间歌谣耳,方当误后生,岂因其近于艳耶?”由“误后生”的话看来,似乎不会是指其七言,七言没有误后生的罪过。沈德潜的猜测,纵不中,亦必不远。因此推论傅玄评《四愁》的话,大概也是指其“俗艳”而言,《四愁》原系仿效屈原美人香草之旨,原打算“兴寄深微”,而结果适得其反,所谓“体小而俗”,便是拿它和《离骚》比较的结果,说它比之《离骚》为体小而俗,“俗”就是“兴寄深微”的反面,并不是说它出自俗谣,至于为何它不能兴寄深微,由傅玄所说“七言类也”一句可知系体裁使然,即是说七言的形式根本不宜于兴寄深微。这可由多方面证明之:

(一)《文心雕龙·明诗》篇说:“若夫四言正体,雅润为本。五言流调,清丽居宗。”《本事诗》引李白说:“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李白的说法实出自《文心》。

(二)盛唐边塞诗派以气势为主,无须兴寄深微,故此派多七言,自然诗派以意为主,需要兴寄深微,故此派多五言。

(三)沈德潜《古诗源》于鲍照七言《拟行路难》下注云“悲凉跌宕曼声促节体自明远独创”,这说明了七言不宜于兴寄深微之故,即因其曼声促节,也说明了鲍照为唐边塞派之先声。

关于荀卿的《成相辞》,兄取曲园先生之说,认为“相”是送杵声,因而推论《成相辞》是采用民歌的体式和腔调。弟则以为当取卢文弨“瞽必有相”及王念孙“请成相者,请言成治之方也”二说而论之。尔雅释诂“相,导也”,《周礼·春官·乐师》“令相”注曰“瞽师盲者,皆有相道之者”。《成相辞》既明谓“如瞽无相何伥伥”,可知“相”即瞽之相道者。《成相辞》盖即借相道瞽者之意,以申明人主成治之方。不知兄谓然否?

又兄谓“现存的西汉歌谣只是极少的一部分”。正因为其少,故欲证明其为七言之源,颇嫌不足。至于东汉歌谣虽渐多,但其与汉民间乐府,在七言诗的起源上说来,都已失去重要性了。因为汉乐府的时间无法确定,若大概而论,恐多为东汉的作品。如《西门行》“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似变十九首而为者,而先此的张衡,早就有了《思玄赋》系辞的完整的七言诗了。再一层,汉乐府句多质直,如《有所思》、《战城南》等所有的七言句,与《四愁》、《燕歌行》亦不类。若说陈琳《饮马长城窟》及缪袭《克官渡》一类的七言诗近于汉乐府,倒无不可。

又兄谓“七言谣谚和其他七言韵语之流行早于五言”,“五言诗之盛反早于七言,其原因系于入乐的早迟是很明显的”。“五言歌谣入乐府在东汉时。”但三言入乐较五言尤早,如《郊祀歌》之《练时日》、《天马》等,而三言诗为何不发达呢?可知谓一体之盛衰系于入乐早迟之说,尚有讨论之余地。五言所以早于七言发达,恐与字数多寡以及“兴寄深微”有关。李白说兴寄深微七言不如五言,则有之;五言不如四言,则未必。我不想再多事揣测了。

总之,兄文对于七言诗起源问题所谈颇广,不独对弟甚多启发,即在文学史上亦将永垂不朽。惟弟读书多疑,兄所素知;因揭《四愁诗》及《燕歌行》当源于楚辞之荦荦大者,竭诚请教(其他零碎意见,亦并附求正)。至若以稍后于《四愁》、《燕歌行》之陈琳《饮马长城窟行》及缪袭《克官渡》等七言诗观之,则尊说仍为不刊之论。此亦犹如绝句,因时代之不同,故有先后二源,不知兄谓然否?专此顺颂

箸祺。并候

赐正。

弟嘉言上十二月二十日深夜于兰州十里店

冠英兄:前函去后,续见马融《长笛赋》赞词亦系完整的七言诗,可补在张衡《思玄赋》系辞之后,今录其辞于下:

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己。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剡其上孔通洞之,裁以当便易持。易京明君识音律,故本四孔加以一。君明所加孔后出,是谓商声五音毕。

又宋玉《神女赋序》有似王子猷所举《卜居》的句子,可列为楚辞近于七言诗之第四式,今亦照钞如下:

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婉若游龙乘云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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