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李金魁可真是有股子什么也不怕的猛劲儿,一看胡同口外两个探头探脑的人,很快地跑过去。他把史更新放下来交给大娘,撒腿就追。
孙定邦本来就老是害怕暴露了秘密,到底这秘密还是暴露了。可是他又觉着要把这俩人抓住,还有挽救秘密的希望,再说,他也恐怕李金魁二二虎虎地把事弄坏了,所以他也跟着追下去了。他们俩一追出去,就只剩下孙大娘扶着史更新,勉强把他扶进屋去,齐英、林丽、丁尚武也都忙着检查,照看,烧水、做饭忙个不停,不必细说。再说李金魁和孙定邦追下那两个人去,追了没有多远,那俩人分头钻进了两条胡同。孙定邦和李金魁也没有来得及商量,就分头紧赶。
先说李金魁:他追到离那个人不远的时候,已经看出了那人的身形,小个儿有点跛脚,知道他是解文华——解瘸子。
李金魁本来可以紧跑几步把他抓住,可是他多了多心眼儿,没有马上抓他。诸位:你别瞧着这个半匹牛李金魁二二虎虎的,真要到了要紧的时候,他可也有点机灵。你看他:放松了脚步,在解文华的后边,悄悄儿的跟踪,出了胡同一拐弯,他故意拉在后面,躲在墙角后边看着解文华。
李金魁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解文华不是个平平常常的人,不论什么事,要一沾上他,问题就要复杂。别看他瘦小得连条枪也拿不动,可是他“眼宽手长”!在过去来说,他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没有不交往的;现在来说,他是各党各派各阶级阶层都要联系联系;乡里村间,有个大事小情儿的,他都要羼合羼合。有人说他能把好事办坏;可是也有人说他能把坏事办好。从小儿他的家当就不多,可是他的生活并不赖,全仗着他,买买卖卖、踮踮跑跑、耍耍把把、说说道道。在这方圆左右,城里乡间,没有不知道他的。要说他人缘坏吗?可是许多人觉着他也还有点儿良心。要说他人缘好吗?可是许多人又觉着他特别难斗。他是软硬不吃,神鬼不怕。要硬,他硬得梆梆响;要软,他软得津津油儿,真是抓一把滑出漓,碰一下滴溜转,都说他有七十二个心眼儿,九十六个转轴儿。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转轴儿。他这个外号是大有年载,后来因为他的年岁大了——现在五十岁,人们对他的外号也加上了三分尊重,所以就都叫起他老转来。
对他这样一个人,李金魁怕他吗?当然不是,那么为什么不抓他呢?李金魁是这样想:从抗日几年以来,村干部区干部都对他教育得挺紧,他帮助干部们干过一些好事,可是从打这次反“扫荡”开始以后,耳闻着他跟高铁杆儿的汉奸队儿有了来往,不过谁也弄不清他的葫芦里头添了什么药儿。
今天他又夜间出来活动,并且还是两个人在一块儿,他是专为了侦察我们的秘密呢?还是有了更大的问题呢?放走他?当然不能够;抓住他,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如跟着他,看看他上哪儿去,把他的情况弄清,再抓他也还是手到擒拿。
他要是还有别人在一块儿,那就叫上几个民兵,一窝儿都掏了他。李金魁不马上抓住他,原来是有这个打算。
李金魁在墙角后面这么看着,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解文华走到自家的门口停住了。他轻轻地把门吊儿拍了两下,里边把门开开,他不慌不忙地进去又把门插上了。李金魁又想:也许他发觉我在后头跟着他了?要不也许他家里有秘密?
跟着去,侦察侦察他到底是包的什么馅儿。他这才走到门外,仔细听了听,什么也听不见,轻轻地一推门,门插着,于是又转到他住屋的墙外,这回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可是一句也听不清楚。嗳,干脆,我进院去,可是他插上门了,哼?他这院子的“通墙”是在哪儿呢?噢,是在他的西邻。李金魁这才又转到他的西邻去。
解文华家西邻的大门敞着,里外静悄悄,好象家里没有人,走到“通墙”口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用土坯堵死了,爬过去吧。他把枪在腰里一插,两只手搭上墙头,用力往上一纵,呼噜的一声——墙倒了。那位说:这墙怎么这样不结实?你想啊,这堵墙是土坯的,下边原来掏了个洞口,虽然说用坯堵死了,可究竟是不牢靠的,再加上昨天刚下了一夜大雨,又把上边的土坯浇透,就更没了劲儿。李金魁五大三粗,有半匹牛的力量,又笨又重,他再这么使劲儿一扒,这墙还有个不倒吗?这墙这么一倒可不要紧,四邻八家,有在家里睡觉的人,都被惊动起来,隔着窗户,隔着门缝,上到房顶悄悄儿地察看,那是很自然的。到底是谁看到了?看到了又将怎样?暂且不提。
单说解文华:他本来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他,这会儿又听墙倒了,一定是有人进了家。于是他就高声地问道:“哪一位?
请进来吧。”说着他就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上。李金魁一看,真糟糕!不过事已至此,怎么也不能退回去。于是他就跨过破墙,来到解文华的面前。解文华一看就说:“闹了半天是武委会主任民兵队长啊!
快到屋里来坐。”李金魁说:“好吧,到屋里去。”随着解文华就进了屋。
解文华这个院子只有三间北房,他把李金魁让到了西里间,回头叫了声:“小凤,快给你金魁哥烧壶水喝。”李金魁说:“我没有功夫喝水。”解文华又说:“不烧水,你娘儿们也到这屋来。”诸位:解文华为什么要把他的女儿、老婆都叫过来呢?他有他的用意:
他知道李金魁来的意思,他怕李金魁把他抓出去枪毙了,所以要把女儿、老婆都叫过来,好作一个见证。这样,李金魁对他的处理就得多打算打算。再一说,他也是为了让李金魁很方便地把他这三间屋子都察看察看,好表明他这儿没有藏着外人。
解文华的老婆是有名的巧八哥儿,能说会道、广见多闻。
她的女儿小凤也有点儿随她,聪明伶俐,嘴儿乖巧。解文华一叫她们,她们对解文华的意思就摸了个八当儿,所以很快地就过来了。她们娘儿俩一见了李金魁,这两张嘴儿就又甜又香地说起来了……不用问,一个不好听的字眼儿也挑不出来。
李金魁这个时候倒是有点儿不好说话,可是他也想出来了个办法,假作没有什么要紧,说了声:“天不早了,你们回去睡觉,俺们谈个问题儿,走吧,走吧。”一边说着就推巧八哥儿和小凤回到东里间,他顺便看了看没有别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征候,于是又回到西里间来坐下。
他正在想着怎样对待解文华才好,解文华可先问上他了:
“金魁老爷们儿,有什么事吗?”李金魁说:“有点事。”“有事你就说吧。”李金魁觉着在这儿追问他不好,才对他说:“咱们到民兵队部去谈谈吧。”解文华一听叫他到民兵队部去,心里可就害怕了,以他的想法是:从这一次的大“扫荡”以来,八路军的各种部队都走没了影,各村的干部们都是藏的藏躲的躲,象李金魁这样的村干部一直坚持着工作是少数的,村里的政权组织都没有了,哪儿还来的什么民兵队部?恐怕他是要把我拉出去枪毙!
可是他又不敢不走,他知道:他要不走,李金魁就会象抓个小鸡子似地把他给捏出去,那可就更没有办法了!这可怎么好呢?……这时候李金魁又说了声:
“走吧。”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在这种情形之下,解文华也就干脆地说了声:“走。”
俩人就往外走去。
刚一出屋门,解文华就提高了嗓门儿说:“小凤!给我留着门,我跟着你金魁哥去一会儿,要有什么事,你们可到你金魁哥家去找我。”他这几句话这么高声的一说,可把李金魁给气火儿了,他完全明白解文华的用意:他这话一来是为了叫邻居们也能听见;二来是作为一种双关语——话里有话——似乎是说:李金魁,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天下了!你们的行动不大敢公开,你敢把我怎么样了?你,连你的家都得小心着!李金魁真想掐着他的脖子,不过他暂时忍耐了一下,低沉着声音说:“不要说话,告诉你,这儿有汉奸特务,悄悄地走。”说着就把他的脖子一抓,连拉带扯,向着村外走去。
李金魁往村外这么一走,解文华可就更害怕了。这时候他再也不敢高声说话,小声小气地问:“金魁爷们儿,你拉我上哪儿去?”“别说话,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他这一说,解文华的腿都吓得快抬不动了,仗着李金魁有劲儿,拉扯着他走进了梨林来,在一棵歪脖儿梨树下停止了脚步,李金魁把解文华按着坐在树下,头一句话就说:“我一恼儿就掐死你!刚才在院里的时候你嚷什么?”解文华吓得就赶紧说:“我错了!
那是我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吧!老爷们儿,咱们多少年来怎么好来?连脸儿都没有红过啊!这会儿——”他不敢再说下去了,他光怕多说一句话,就露了馅儿。
李金魁知道解文华很难斗,要想叫他说了实话是很不容易的,可是他要不说,又怎么处理他呢?嗳,唬他一家伙再说吧:“解文华!你别说些个不要紧的,告诉你:现在到了你说实话的时候了。”解文华故作镇静地说:“我说什么实话?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李金魁一听他还装没事人儿,于是更严厉地问道:“你知道我,什么事也不愿意罗嗦,干脆,我问你:你是想死想活吧!?”解文华又说:“当然我是想活啦。”“想活,你就得说实话,你以为你们干的什么事别人都不知道吗?说不说就在你了。八路军的政策你不是不明白,我今儿也不是随便儿把你弄出来,这是上级给了我的任务,你估量着不说实话行不行吧?”
这一家伙可真把解文华给唬得不轻。他想:莫非我们的秘密真叫他们知道了?
要是知道了,不说实话可真不行。又一想:他也许是诈唬我哩?我说两句试探试探他是真知道假知道。想到这里他就说:“好,我说。今儿我叫鬼子抓了民伕,给他们修炮楼儿去了。
这可不是我愿意,没有法子的事。”李金魁准知道他不说实话,所以连想也没有想,就说:“不对,这是假的。”解文华又说:“这是假的,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
李金魁把两个楞大的眼一瞪,四楞脑袋一歪:“我问你哩,你问我。”说着伸出一只大巴掌来:“我一巴掌把你的嘴给你打掉了!说!到底干什么去了?”
解文华一看骗不过去,可是又不愿意说实话,这可怎么好呢?一时他的转轴儿有点转不动了,两只凸出来的蛤蟆眼睛叭咭儿叭咭儿地直眨,两撇小黑胡儿也一翘一翘地,想张嘴又不敢张。李金魁又逼问道:“说不说?不说我就不客气!
告诉你,这时候子弹是宝贵的,我——”他拿着架式,“一家伙就掐死你!”把个解文华吓得要躺倒:“我说,我说。”“说,就干脆点儿。”解文华见李金魁把手收回去了,又哀告道:
“我说,我说什么?老爷们儿,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李金魁一想:“这个家伙真难弄,他要不说,我可怎么办呢?真打死他吗?不行啊!到什么时候也得讲政策啊!”
解文华一看他犹豫了。
噢!你是诈唬我啊,我的事你不知道啊!趁势儿唬他一下:“金魁老爷们儿!咱们八路军讲的是民主,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冤枉好人哪!平白无故地你把我弄到这儿来,逼我的口供,我有说的我说,我没有说的你可叫我说什么呢?这不是诚心要我的命吗?你真不如枪崩了我!
你,你开枪崩了我吧。”
说着就把脑袋往李金魁怀里扎。
李金魁看见解文华把脑袋往他的怀里扎,他想:好家伙,恶人先告状,这小子倒唬起我来了,可怎么办呢?嘿,你别说,李金魁真还有点儿急中生智,把他往后一推:“你别来这一套!耍赖吗?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告诉你,你们的事一点儿也瞒不了我,我问你,你跟高铁杆儿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可真把解文华给唬住了!立时搭拉下了脑袋。李金魁一看,这一回有了门儿,就势进攻:“说,你找他干什么?
今儿跟你一道的是谁?”
解文华心慌意乱了。李金魁把他那“楠督式”的手枪蹭地一下子从腰里拔出来,左手一掐解文华的脖子:“不说,走,我今儿过过枪瘾!走!到大水坑沿儿上去。”抓住他就走。
解文华吓得噗咚就跪下了,两只手搂住李金魁的腿:“我说,我说,我说。”李金魁这才又把他松开:“说就快说,你要再敢说一句瞎话,我就对你不客气!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宽大你。”
这一回解文华可真要说实话了:“我说了吧,今儿我跟着人家办了一件不光荣的事儿!他们硬拉着我到桥头镇去开了个会。”“开的什么会?”“你别忙,老爷们儿,我都说给你听,这个会是高铁杆儿把我们叫去开的,毛驴太君也参加了,他们说在桥头镇这一带不扫荡了,八路军没有了,要各村成立维持会维持地方秩序。
本来我不愿意去,可是何大拿说,不去不行,我才去了。老爷们儿,你知道咱受了八路军这好几年的教育,还能不明白这个——给敌人干事就是汉奸!可是话又回来了,我可就是开了这一次会,任什么也没有干,在会上我也没有说话,这都是实在的,要有一句瞎话,你立时就崩了我!”
李金魁一听,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倒象实话,于是他又接着追问:“还有,敌人给了你什么任务?你就是维持会长吗?”“啊!对啦!
这个我忘了没有说,维持会长是何大拿,我是副会长,本来还想要个联络员,因为没有找到,先让我兼着;给俺们的任务是:明天要把‘安民’布告贴在十字街口,由何大拿召集村民大会,宣传:‘中日满合作’,‘共存共荣’,‘建立大东亚新秩序’,还有就是要消灭咱们的共产党和八路军。现在我可都说完了,金魁老爷们儿,你看着办吧,你是武委会主任又是民兵队长,你愿意定我什么罪儿就定什么罪儿吧。”
李金魁听了解文华的说话,又一想:这家伙到底还是怕吓唬,他不一定都说完了,我再吓唬他一下,也许还有。于是又假作不满意地说:
“真说完了吗?再想想,拉下什么了?
我给你数着哩,还有。”
“啊!你把我给吓懵啦!还有,我想起来了,可就是这一点了,敌人要在咱村修炮楼儿,还要修汽车路。”“还有没有?”“这回我可真说完了,再说就是假的了。”“没有说完,还有。”“没有了,真没有了。”“没有了?你说不说吧?不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着把个大巴掌在他眼前一晃,吓得解文华一眨眼,梆!一下子脑袋碰到了树上:“你杀了我也没有了!”“要再有了怎么办?”“再有了枪毙!”这句话解文华说得可真坚决。
李金魁觉着:这个转轴儿算是叫我给唬住了,听他说的话全都合理,很象是真的,又经再三的追问,大概他不敢不都说出来。其实,他还有更重要的没有说哩!他是觉着最重要的这一点要说出来,恐怕也活不了!再说,李金魁就算是知道他们的事情,也不见得就知道那么清楚,所以就没有说。
不过李金魁觉着他是说完了。
怎么样处理他呢?当了好几年村干部,从来还没有遇到这样问题。放了他吧?
放不得,打死他吧?又怕违背了政策。
但是这又不能象民兵队员们犯个错误似的给个什么处分。嗳,干脆,我找齐英和孙定邦去,看看他们怎么掌握这个火候。找他去,解文华可交给谁呢?带着他?怕暴露了秘密,把他放在这儿?又怕他跑了。
这可怎么好呢?
解文华看破了他的心情,他想趁他在这犹豫不定的时候,说上几句好话,放他走,这才说道:“金魁老爷们儿,叔叔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我做的这事儿是错了!不过这可真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啊!咱们八路军讲的是宽大,我这点儿一时之错,还能不原谅我吗?过去我可没做过坏事,这一回嘛,我也不干了,我一定保证:往后你们叫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一定跟你们一块儿抗战到底!好侄子!放我走吧,要不然,工夫大了,小凤她娘儿们要找起我来,不就更麻烦吗?”
解文华以为平常跟李金魁并没有什么恶感,李金魁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么一说,他的心一软,再加上家里有找出麻烦来的顾虑,准得教育教育他放他走。可是李金魁有个老主意:瞎子放驴——不撒手儿,不放他。李金魁干脆地对他说:“不行,不能放你走。”“你不放我,还能杀我吗?要杀我,我并不怕死,可是这不合乎咱们抗日政府的政策法令啊!”李金魁说:“你先别来这一套,告诉你,杀你放你我都不能作主。”
“为什么你不作主?”
“我没有这么大权力,我得请示请示上级。”“啊?在这儿请示哪个上级呢?”“你甭问,反正比我这个干部大。”“好,那我就跟你去吧。”“你不能去。”“那么我先回去。”“你也不能回去。”“不能跟你去,又不能回去,到底怎么办呢?”“有办法。”李金魁想出办法来了:“把你的裤腰带解下来。”“解裤腰带干什么?”“叫你解下来你就解下来。”
解文华不敢不听,只好把裤腰带解了下来。
李金魁把他的裤腰带拿过来又说:“对不起!你先屈尊一会儿吧,站起来,把后脊梁贴在这棵树上,把两只手背过来。”
解文华又乖乖儿地照办了。李金魁把他捆在这棵歪脖儿梨树上,刚要走,又一想:
不行,我走了,他要喊叫起来呢?得给他把嘴堵上。他这才用自己的手巾,把解文华的嘴给塞了个满满当当。这一来,他是动不能动,说不能说,可真没有咒儿念了,他那七十二个心眼儿,九十六个转轴儿,一个也用不上了。李金魁急忙去找齐英、孙定邦。
孙定邦追的那个人怎么样了呢?孙定邦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所以一开始他就隐蔽着自己,在后边悄悄地跟踪瞄着他,跟来跟去,那个人跑到何世昌的房外,见他一扬手不知道往院子里扔进了个什么东西,然后走到大门口停下来了。孙定邦想:这不是何世昌吗?看他个子挺高,身子挺重,跑起来咚咚响,象是脑袋挺大,上半截儿一晃一晃的,他家里除了他别人没有这样的。要是他,问题可就要棘手了!怎么办呢?
先抓住他?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一想:不行,他刚才往院里扔进什么东西去了?是不是他发觉了我?把秘密的东西先扔到院里去,他家里还有别人在等待着他呢!我要一抓他,不就打草惊蛇吗?再说,抓住他又怎么办呢?他的姑娘现在又来到我家隐蔽着,这又多了一层麻烦!先放了他走吧,我回去赶快找齐英研究研究怎么应付。这功夫里边有人开了门,何世昌进去,门又轻轻地插上了。
孙定邦想着回去,可是他又觉着,这情况实在严重!还是得了解了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想上房。孙定邦是个儿高身灵,作土木活多年,上房跨脊,攀梯登架,是特别熟练的,所以他并没有费事就登上了墙头,缘着墙头又跨上房顶。何世昌的宅院深大,前后左右好几层都是平顶砖房,孙定邦串了一会儿,才走到有灯亮的屋子前面,对着窗子就趴在房顶上。
他一看,这是何世昌的寡妇妹妹住的屋子。对啊,听到屋里边有女人说话了:
“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有人追你来着?”这明明是何世昌的寡妇妹妹的声音。孙定邦闭着气才听哩,他满心想着听一听什么人在回答,回答什么话?没有想到听不见回答的声音,光是看见被灯照出一个大手的影子在窗纸上急促地摆了两摆,又听到嗤啦嗤啦的有纸响,不大的工夫,就听到里边说了声:“睡觉。”随着话音灯灭了。这两个字虽然说得很低,可是听出了是何世昌来。孙定邦本来还要听听,不想屋里咭咭咕咕的耳语一句也听不清了。
正在这时候,他听到不远处有女人吵嚷的声音,他站起来顺着声音望了望,啊!这是李金魁家的屋里有灯亮。暗想:
李金魁的奶奶和他的媳妇,莫非吵架了?不对,她们从来没有吵过啊。想是李金魁的兄弟玉魁跟她们吵起来?也不对,玉魁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要不就是李金魁跟他媳妇吵闹?也不对,听不见李金魁的声音。再说,李金魁跟我一样追着一个人哪,他绝不能回家去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悄悄地又缘着墙头出溜下墙来,急忙走进李金魁的家,在窗外隐蔽下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李金魁把解文华抓走了,巧八哥儿和小凤都到他家来找人。这时候的孙定邦心里就象长了草,说不清怎么个不安法,他紧忙着回家来了。
孙定邦到了家一看:齐英又领着他的全家在忙着开挖地洞,连丁尚武也参加了,他干得更欢,地洞已经拐了两个弯儿,洞的一头,已经修成了一个轿车棚子似的小屋,地下铺了一些干草,草上边还有席,席上铺了被、褥,史更新正在睡觉,林丽在他的身旁躺着,不时地给他检查体温。他问了问林丽,林丽告诉他:
史更新的伤病情况还不敢断定怎么样,困难的是没有药,不过看情形,三两天内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孙定邦现在已经顾不得仔细照顾,他悄悄地把齐英拉到住屋来,把他所遇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看样子他是为难了。
齐英完全体会得到他是怎样的心情,知道他现在肩上所担负的重担,当然是很同情他的,但是也感觉到自己对本职工作才学作不久,毫无经验,对小李庄的情形又不了解,真也是觉得无能为力,然而这是你死我活的敌对斗争,无论如何也不能退缩啊!先把情况弄清再说。于是他竭力地镇静着,这才详细地问起何世昌的具体情况来。
孙定邦对他说:“何世昌有个外号叫何大拿。”齐英一听:
“阿!他就是何大拿呀!我刚到区里来就听到他的这个绰号,不过对他的具体情形不太了解,弄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孙定邦说:“他到底算个什么人,还得好好地研究研究。在这个区里,他是数得着的地主,也是个大买卖人,抗战以前财大气粗的不行,谁都知道,进衙门不用通报,上大堂用不着弯腰,在桥头镇上一跺脚两头乱颤!官场上的事离了他就办不了。他的外号就是这么起出来的。人们叫何大拿叫得把何世昌的名字都快忘了,后来干脆就把何字去掉光叫大拿了。他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何志文,是个留学生,现在听说给日本鬼子当翻译官;二儿子何志武,从小不务正业,什么坏干什么,早就是个‘方块儿的’!”齐英不明白这句话:
“‘方块儿的’是什么?”孙定邦下意识地笑了笑:“‘方块儿的’也就是‘国字的’呗!他是国民党的特务!现在也许是高铁杆儿的部下了。他的三儿子叫何志忠,是个大学生,他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据说还被捕过,反‘扫荡’前他在分区作敌工工作,不常家来,弄不清他到底负什么责任,大拿的闺女就是来的这个林丽同志,她的原名叫何志贤。”
齐英又问:“过去何大拿的表现怎么样?”孙定邦想了想才说:“过去老早就是个阴阳人儿,他跟他爹不一样,他爹是个里表儿凶;他可是人脸狼心!别看外面肥头大耳的,象是忠厚老实,内瓤儿里尽鬼花狐儿,光捡过年的话说,可是尽办见不得人的事。实行合理负担的时候,多会儿都是自报头名,背地里他可劝别人少拿。动员参军的时候,他也帮助,可是背地里他进行破坏。
他表面上和他的大小子、二小子脱离关系,但是实际上他还跟他们常常联系。表面上他亲近他的三小子和他的闺女,可是心里他恨他们。这些事也真难说,真就有一些糊涂人总说他开明哩。”齐英又问:“过去政府对他怎么样?”孙定邦似乎很难回答了:“县里区里总说:‘他是上层分子,政府要团结教育他。他虽然是个大财主,可是咱们讲的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只要他跟着抗日就欢迎。尽管他表里不一,只要他表现有一点民族意识就应该鼓励他。’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老看着他是鼻子里插大葱——装象!现在他的行动就证明了……
。到底怎么办呢?咱并不是怕他,就是不知道对他这样的人怎么办才好。你快点儿拿个主意吧,说不定今儿夜里也许发生什么问题哩!”
齐英听完之后,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觉得是不好办啊!孙定邦又催着他快想办法,他才说:“咱得想法先把情况弄清楚,才能作决定。”孙定邦又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容不得工夫了。要等到天亮,发生了问题,再想什么办法也没有用处。”这句话又说得齐英低下头不言语了。
正在这时候,有人用暗号叫门,孙定邦急忙出去开门,才知道是李金魁来了。李金魁一进来没有等问,就把解文华的情况说了一遍。齐英一听,认为这问题更加复杂,孙定邦听了,也觉得这事更不好处理,并且感觉到解文华不一定把他们的秘密都说出来。这可怎么好呢?他又催齐英快想办法。齐英这时候已经坐不住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孙定邦看出了齐英的为难,不愿意再催问他,光想着怎样把今夜安全地过去。李金魁可憋不住了,他是光急着要马上作出对解文华的决定来,作了决定马上执行。他心里还老嘀咕着巧八哥儿和小凤会找到他家去要人,闹得四邻八家都知道了。所以他着急地催问齐英和孙定邦想办法,催得齐英也急得难受,于是他就反问道:“你们别光催我,咱们都是负责干部,到了这时候,咱谁也不能只依赖旁人。现在,把你们的意见先说说。”
他这一反问,李金魁就立即说:“我的意见不知道对不对,我说把何大拿抓出来凿了他,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把解文华教育教育放了他,他一看处理了何大拿,他就不敢再呲毛炸髭了。”齐英听着连连摇头。孙定邦也不同意他这意见,他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我说咱们顶好是转移阵地,把丁尚武、林丽、史更新分散开,目标小了不容易引起人注意。”李金魁没有等孙定邦说完就禁不住火儿了,把眼一瞪:“怎么着?草鸡了啊!”齐英说:“先别着急,你等老孙说完了。”孙定邦又继续说:“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草鸡!环境再恶劣也得干到底!
我是觉着这样就可以保存干部。”李金魁又说:“你说的那个门儿也没有,那么着就保存不住!干部是打出来的!不是藏出来的!这么着:吃鱼先拿头,咱村何大拿现在就是鱼头,到了这时候就得镇压!常说:打死胆大的,吓住胆小的,要是凿了何大拿,不光是解文华这个胆小鬼,别的坏蛋们也不敢动了。咱们把地道开展起来,就凭咱们这几个民兵也跟鬼子们叮当一气。再坚持几天,咱们部队还不过来啊?”
孙定邦听了之后当时没有再说,齐英听了还是摇头,他觉得他们俩的意见都有一点道理,但是认识上又都有偏差。可是自己也还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李金魁对他这种态度厌烦极了!冲着他把眼一瞪:“你光摇头算怎么着啊?你是俺们的主心骨,为什么不拿主意呢?”齐英被他这一说啊,那脸刷一下子就红起来了!可是想了想,人家质问得对啊!本来嘛,县区的领导机关都没有了,自己有经验没有经验,有能力没有能力别人怎么会知道?就是知道你不行,在这样残酷困难的斗争环境里,又遇上这样紧急危险的情况,他们不依靠你可又依靠谁去呢?可是自己真想不出好办法来。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哎,哪如在剧社、在机关,反“扫荡”起来,只要豁出自己的两条腿来走路就行了!又想到,反“扫荡”一开始跟着区委书记在一起,自己也用不着这样作难,可是他牺牲了!现在客观环境逼迫着我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要不就按照孙定邦的意见来作?谁叫自己没有能耐呢!可是要那样一来……。这工夫李金魁又问了一句:“区委同志!你也要草鸡了吗!?”
齐英的心头震动了一下子,一股子热血往上冲来!嗳!念一百年书也是学生,不出飞儿翅膀硬不了。干!到了这个劲头上,他坚决地把拳头一挥,两只眼睛一闪:“草鸡不了!咱们马上就行动起来。我的意见先把何大拿抓出来再说。你们同意不同意?”孙定邦没有说什么。李金魁却高兴地说:“好!
我马上就去抓他。”说着就往外走。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胡同里噗咚噗咚的有人走动,三个人注意地一听:啪啪啪,有人敲门。
看吧:
对敌斗争复杂化
秘密工作困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