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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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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四五天,华生的脸上没显露过一点笑容。他只是低着头,很少说话,没有心思做事情,但为葛生哥的身体不好,咳嗽又厉害了,他只得每天在田头工作着,把那未割完的稻全收了进来。

他受了黑麻子那样大的侮辱,竟不能反抗,不能报复,他一想到这事情,他的心就像被乱刀砍着似的痛苦。尤其使他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阿哥竟和这样相反,他被黑麻子捆了打了,他阿哥却不问皂白,首先就对黑麻子说好话,答应了捐钱,答应了酒席,还跟着一些恶绅、土棍、流氓、奸商和冒充农人的乞丐背着旗子,放着鞭炮,到十里外去欢迎官兵来到!

而那些官兵呢,自从到得傅家桥,就占据了祠堂庙宇,学校民房,耀武扬威的这里开枪,那里开枪,忽而赶走了田头工作的农人们,推翻稻桶,踏平稻田,平地演习起来;忽而占据了埠头,夺去了船只,隔河假袭起来;忽而拦住街道,断绝交通;忽而鸣号放哨,检查行人……几乎把整个的傅家桥闹得天翻地覆了。这一家失了东西,那一家寻不到鸡鸭;女人和小孩子常常躲在家里不敢走出去,男人们常常静默着,含着愤怒在心里。

从前很多人想,官兵来了,天下会太平的,所以当时看见华生不肯纳捐,给黑麻子打了一场,虽然有点不平,暗中也还觉得华生有点过火。但几天过后,大家看明白了,并且懊恼着自己不该缴付捐钱。

“不如喂狗!……”他们暗暗愤恨地说,“狗倒会管家守夜的!”

他们渐渐不约而同的来看华生了,一则是想给他一点安慰,二则也可申诉申诉自己胸中的郁积。

“都是那些坏种弄出来的!我们已经知道是谣言了,他们却去迎了官兵来!……现在才做不得人了……有一天,”他们咬着牙齿说,“时机一到,决不能放过他们!”

这些话使华生又渐渐振作起精神来了。他看出了凡是穷人,凡是好人都是同情于他,憎恨那些有势有钱的坏人的。大家都已经有了一种决心:铲除那些坏人!

“铲除那些坏人!”华生喃喃地自语说,“是的,铲除那些坏人!……我应该给傅家桥铲除坏人!……”

然而,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目的呢?阿波哥最先的意见是等待他们自己动摇了再下手。例如当他从前为了轧米的事情,阿波哥说过阿如老板已经亏空得很多,世界会变的,劝他暂时忍耐着。但是,这几个月来,并没有看见他破产;骚乱了一阵,却开来了官兵,他有傅青山作为靠山,愈加威风了。而傅青山和黑麻子呢,也只看见一天比一天威风起来……

毕生觉得非先下手不可了。一直等下去,是只有穷苦人吃亏的:收成不好,交租的时候到了,叫穷人怎样交得出呢?还有这样捐,那样税,这样欺侮,那样压迫,哪里有完结的一天呢?

阿波哥现在也有点不能忍耐了。他赞成华生的意见,先发制人:他还希望在十一月里赶走那些人,因为阿珊和菊香的婚期在十二月里。

“我相信菊香终是喜欢你的,”他对华生说,“因为有人在造谣,有人在哄骗,所以她入了圈套。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不怕她不明白过来。那时,她仍是你的。”

怎样下手呢?秋琴看得很清楚:只把乡长傅青山推倒,其他的人就跟着倒了。而这并不是难事,傅家桥的穷人全站在这一边。只要有人大声一喊,说不要傅青山做乡长,大家都会一齐拥出去的……

“听说官兵就要开走了,”阿波哥说,“我们且再等几天,待等他们孤单的时候动手。不要让他们溜走,我们得把他们扣住,和他们算账!第一要傅青山公布各种捐款的数目,第二要阿如老板退出租谷,还要招认出把死狗丢在井里——这事情,我已经有了证据,并且后来那个水井也是他填塞的哩,华生!”

华生一听到这话,气得眉毛直竖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呀,阿波哥?”他说。“你既然有了证据,我们早就可以对付他了!”

“不,华生,”阿波哥说,“我们要和他算总账的。我还有许多可靠的证据,宣布出来了,傅青山,阿如老板,黑麻子,阿品哥等等都是该千刀万剐的。现在,傅家桥的穷人已经够恨他们了,推倒他们是容易的。我们一切还得守秘密。”

华生现在高兴地工作了。一天两天,他在计算着那日子的来到。同时他秘密地在计划怎样的发动。

傅家桥的穷人很多是和华生要好的,尤其是年青人。华生开始去看望他们了。虽然许多人没明白说要推翻傅青山,但华生只听到对傅青山一伙人的憎恨的话,有些人甚至表示了要华生来发动,他们愿意听他的指挥去做。

华生很高兴这种表示,但他不说出他心中的计划。他只劝慰着大家说:

“我们看吧,总有一天会太平的!”

几天过后,晚稻收割完了。农人们开始将稻草一把一把的扎起来,成行成排的非常整齐地竖立在田上。同时兵士们似乎渐渐少了。他们不大出现在路上,每天清晨和夜晚,有些兵士抬着子弹箱和兵器往北走了去。随后铺盖、用具也运走了。

最后,一天早晨,傅家桥上忽然不息地放起鞭炮和大爆仗来。官长带着末批的队伍,封了船只离开了傅家桥。傅青山那一伙人在两岸走着,一直送了许多路。

“啊嘘……啊嘘……现在可清静了……”大家互相叫着说,开了笑脸,“最好是傅青山那些坏蛋都跟了走,不再回来啊!……”

“不远了,”华生心中回答着。

他现在愈加忙碌了。什么事情都不给葛生哥和葛生嫂知道。常常清早和夜晚都在外面,连葛生哥也找他不到。

“华生又变了,”葛生哥喃喃地说,“年轻人真没办法。”

“我老早说过的了,这样大年纪,应该早点给走亲的呀!”葛生嫂又埋怨了起来。

但是几天过后,傅家桥也跟着变了。它的外表仿佛是平静的,内中却像水锅里的水在鼎沸,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憎恨和愤怒。

“晚稻割起来了,阿如老板又要来收租了!今年收成这样不好,怎样交得出呢?”

“不要说交租了,连活也活不下去了!”

“唉,真的,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到处都听见这样的话。

葛生嫂并不懂得这话的来源和作用,但她一听见就立刻叫起来了。

“真的,我们还能活下去吗?这样的日子:天灾人祸,接二连三的来!我们得想办法了!”

“想吧,你想什么办法呢?”华生故意问她说。

“什么办法吗?——要换朝代!”

“什么朝代呢?”

“宣统也好,袁世凯也好,终归朝代要换了!”

“这话有理,”华生笑着走开了。

“我说你女人家少讲些空话,”葛生哥不耐烦地说,“你哪里懂得什么朝代不朝代!”

“我不懂得,倒是你懂得!”

“袁世凯也不晓得,还说懂得。亏得是华生,给别个听见了,才丢脸。”

“丢脸不丢脸,要换朝代还是要换的!你看着吧!”

“我看着。”

“自然看着,像你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处,弥陀佛,弥陀佛,给人家这样叫着,这才丢脸呀!……”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了,……你总是这一套……”

“谁先同我争的呀?……你不插嘴,我会争吗?……”葛生嫂仍不息地说了下去。

但是葛生哥已经走了。他要到田头去。

“谁有这许多闲心思,”他喃喃地自语着,“女人总是说不清的……”

他走到屋前,忽然迎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如老板,挟着一包东西,一个是他店里的长工,挑着两捆空袋,一支大秤。

“来称租谷吧,老板?”葛生哥微笑地点点头说。他知道是往阿曼叔家里去的。

阿如老板没回答,仿佛没看见他似的,一直向北走了去。只有他那个长工微笑地和他点点头。葛生哥不禁起了一点不快,呆立了一会,望见他们的后影消失在破弄堂里,才默默地向田头走去。

“不晓得华生又是什么得罪他了,连我也不理睬,”他想,“唉,做人真难呵……”

他想到这里,心底里的无穷尽的郁闷全起来了。他实在是最懂得做人困难的。而同时也就是为了这困难最能容忍,退让,求四面八方和洽的。

“有苦往肚里吞。”他没一刻不是抱定这主意。

但是结果怎样呢?他近来也渐渐觉得有点不耐烦了。弥陀佛,弥陀佛,几十年来只落得一个这样的绰号。人家对他仿佛都是很尊敬,很要好的,实际上却非常的看不起他,什么事情都叫他吃亏,叫他下不去。譬如阿如老板吧,他以前多少年种他的田,租谷从来不拖欠半粒,宁可自己没有饭吃,也总是先把晒干车净的谷子挑送到他家里去;后来因为有一年大水灾,稻都淹掉了,实在交不出租,结果给夺了佃,只好再去租种别人的。但就是不种他的田,也还是给他奔走,给他使唤,给他做过多少事情,既没收他工钱,也没受他一点礼物,忽然为了跟华生吵架,就对他也变了态度了。那事情到底谁错呢?他并非不知道。只为了往大处着想,他才勉强抑制着华生,吃了亏去了结的。然而阿如老板还不满足,到处说华生的坏话,对他老是恶狠狠的恨不得立刻把华生宰了杀了一样。他几次客客气气的和他打招呼,也总是要理不理,好像没看见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他就是华生,就是对头似的。

别的人呢?傅青山,黑麻子,孟生校长,阿品哥,都说他是好人,一面却只是往他身上加捐加税,总之榨得出来就榨,逼得出来就逼,吓得出来就吓,并不体谅他苦。

“还能活得下去吗?”

这几天他时常听见人家这样的叫苦。真的,他已经不能活下去了。他欠的租和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肚子里的苦闷也一天比一天饱满起来了,想到前程,真使他害怕。什么都摆不平直,就连自己一家人也摆不平直……

他越想越苦恼,背越往前弯,咳嗽接二连三的发作起来像心口要炸裂了似的,走进田里,两腿抖颤了,只得坐了下去休息着。

过了许久,他才觉得精神渐渐振作起来,同时他的念头也已经变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这样想着,慢慢抬起头来。

“我看你脸色不好哩,阿哥,”华生一路用锄头整理着水沟,到得葛生哥面前,说。“想必大病后没调理,不如回去歇一歇吧,现在总算清闲些了。”

“没什么,”葛生哥回答说,“只觉得不大有气力,坐一会儿就好了!你看,稻草快干了,紫云英大起来了,事情正多着呢……”

“不过是这一点事情,给我做就很快,你身体要紧呢。”

“那自然,”葛生哥微笑着说,“你年纪轻,气力大。我从前像你这样年纪也毫不在意的……做了一样又一样,这样收进了,那样又种大了,种田人也有兴趣哩……你看……”

葛生哥说着,渐渐忘记了刚才的苦恼,高兴起来了。

但华生已经铲着沟泥,走了过去,没听见他讲什么话,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锄头上。稻草不久可收了,田野上将是一片紫云英。它们虽和稻苗一样,需要雨水,但却不能长久浸在水里,有时须得开关着水沟来调节。他不能把水沟弄得外浅里深,让雨水倒流进在田里,但也不能开得里面的太浅,外面的太深,让雨水一直往外流出去。他得把它开得很平匀,关起来时使每一棵的紫云英的根,都能吸收到水分,开开后又到处都干燥。沟底里,有着不少的稻根和碎石,这里那里突出着,它们是足够阻碍那田野上千千万万的生命的源泉的。他必须把它们一一铲去,又用泥土来填补那留下来的洞窝,并且把那沟底修饰得光滑结实。这事情看起来极其容易,却需要有极大的耐心和仔细。华生平常像很粗心,但他做事情却相当的仔细,尤其是这几天来他看见所有的农人都对他表示出信任和尊敬,他渐渐地可以实现他的计划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快慰,做事愈加耐心了。

从早晨八点钟起,到现在将近中午,一横一直的修理着沟道,看看已经完成了五六条,正稍稍休息一下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叫声:

“救命呀!……救命呀!……”

华生惊愕抬起头,看见阿方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从屋前狂奔了来。

“你看,阿哥!”他转过身去对着葛生哥,“我们那边出了事了!”

他不待葛生哥回答,便一直迎了上去,提高喉咙叫着:

“什么事情呀?……”

但是阿方的女人没回答。她一直向华生这边跑,一路颠扑着,一路摇着手。

华生看见她失了色,满脸流着睛泪,张大着嘴,急促地喘着气,到得半路栽倒了,她的手中的孩子在惊骇地号哭着。近边田头的一些农人,首先奔过去围住了她,华生也立刻到了。

“什么事呀?你说!什么事呀?”大家问。

阿方的女人只是呼呼喘着气,两手拍着地,面色纸一样的白,说不出话来。

“把孩子给我吧,”华生说着抱了她手中的孩子,“不要害怕,你好好坐起来,说给我们听呀!”

那女人睁大了眼睛,望着华生窒息地哭了。

“他……他……打死……了……”她重又把头伏倒在地上。

华生的眼珠突了出来,他知道是阿曼叔遭了灾。

“快去看阿曼叔!”他把孩子交给了别个,抢过一把锄头来。“你们把她扶回家!”随后,他高高地举起锄头,对着远近的农人们挥着手,作了一个记号,同时他飞也似地首先跑了。

田野上的农人们一齐高高地举起了锄头,挥着手,接着从四面八方跑向阿曼叔家里去。在屋子附近工作的一些人,已经先华生跑了进去。同时,有些女人从屋里奔了出来。

葛生嫂发疯似地抱了一个孩子,从屋内追了出来,一路大叫着:

“天翻了!……天翻了!……救命呀……青天白日打死了人!……有皇法吗?”

华生冲了上去,一把拖住她的手臂:

“谁打谁?快说,阿嫂!”

“还有谁呀!”她叫着说,“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可以无缘无故打死一个人?……可怜阿曼叔呀,一个好人……一个老成人……”

“谁打死他的。快说来呀,阿嫂!”华生蹬着脚说。

“就是那瘟生呀!……阿如……”

华生没听完她的话,一直往里冲去了。

阿如老板竟敢跑来打死阿曼叔吗?他浑身冒起火来,握紧了锄头。但是刚到破衖堂,阿英聋子忽然从里面跑出来,把他拖住了。

“华生!”她大声叫着,蹬着脚,“快捉凶手呀,他们逃走了!……”

“逃走了?”华生定了定神,说,立刻转过身来,想冲了出去。

但外面的人蜂拥地来了,密密层层的只是把他往里挤,一点也站不住脚。

“捉凶手!听见吗?捉凶手!”华生大声地喊着,“凶手逃走了!……往外跑!往外跑!……把阿如老板捉来!”

“往外跑……捉凶手!……阿如老板逃出去了……”人群中起了怒吼,一半往里,一半往外挤,华生给夹在中心,忽而朝内几步,忽而朝外几步,半天还在破衖堂里,完全失了自由。

华生用力推挤着人群,大喊着:

“让我出去,听见吗?让我出去!”

阿英聋子紧紧地扯着华生的衣襟,呼呼地喘着气,满脸流着汗。一会儿她的脚被这个踏着了,一会儿她的手臂被那个撞痛了。她一面叫着,一面骂着,忽然生起气来,不晓得从哪里扯来了一根木条,一路往人家的身上打了下去。

“滚开!滚开!……看老娘的木头!……让华生出去!听见吗?让华生出去!……你们这些人没一点用!……让华生去捉那瘟生!……听见吗?……”

人群狂叫了起来,愤怒地睁着眼睛,抢住了她的木条,但同时给她的话提醒了,两边挤了开去,让出一条空隙来。

“不错,让华生出去!让华生出去!”大家嚷着。

华生赶忙往外面跑了。挤到大门口,他正想从田野上抄到大路上去,葛生哥忽然一把拖住了他的手臂,疯狂似的叫着说:

“华生!……有话和你说!……你停下……”

阿英聋子不待华生回答,就往他们手臂中间撞了过去。

“快走!……”她叫着。

葛生哥手臂一松,华生立刻跑了开去。

“你这疯婆做什么呀?……”葛生哥怨恨地叫着,再也喊不应华生。

“谁理你!难道白白打死人吗?”阿英聋子说着连跳带跑的走了。

华生走到人群外,把锄头举了起来,做着记号。人群注意出了是华生,静默了一刻,一齐举起了锄头。

“跟我去找凶手!”

“走!”大家回答说,“剥他的皮,割他的肉!……烧倒他的屋子!……”

华生首先跑了,几十个年轻的农人在后面紧随着。他们穿过篱笆,在田里狂奔着,抄到河塘上离开桥头不远,阿波哥忽然迎面奔了来,拖住了华生。

“站住!站住!”他叫着说,并且对后面的人摇着手。

华生站住了。

“你知道什么事情吗?”他问。

“我知道,”阿波哥回答说。“不要粗暴,华生,应该让傅家桥人公断……”他把华生拉过一旁,低声地说:“我们要算总账的,不要让他们逃走一个……回去商量更好的办法吧……”

“让他逃走吗?我要一个一个来!……”

“逃不了的,一网打尽,正是好机会……,走,走,回头去看阿曼叔!……”

华生迟疑了一下,终于同意了,回转身,对大家叫着说:

“等一会再说,听见吗?回头去看阿曼叔!”

大家惊异地呆着,没有动,有几个人叫着问:

“什么意思呀?……”

“自有办法!听见吗?逃不了的!……相信我!”华生大声地回答。

大家会意地跟着他回头跑了。

屋前和破衖里来去的人仍非常拥挤,男的女的从四面八方跑了来。一片喧哗声。每个人的脸上显露非常的愤怒。他们看见华生来了,便把路让了开来,叫着问:

“凶手捉到了吗,凶手?……”

“立刻就来了!”阿波哥一路回答说,和华生挤到了阿曼叔的门口。

这里挤满了人,但很沉默,大家又愤怒又苦恼地摇着头,握着拳。

华生丢了锄头,和阿波哥走进房中,房中也站满了人。

阿曼叔睁着眼睛,死挺地躺在床上,一脸青白,已经断了气。

“唉,一个耳光,想不到就死了……”阿元嫂站在屋角里,叹着气说,“运气不好,竟会屈死……年纪也实在大了,又没破,又没肿……”

华生愤怒地瞪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那个耳光轻重吗?”

“我哪里知道!”阿元嫂也瞪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动手动脚的下流人!”

“为什么打人呢?”阿波哥插了进来。

“来称租谷的……”别一个女人回答说。“阿如老板说打六折,乡长定的,阿曼叔说年成坏,只肯打对折。……阿如老板脾气大,就是拍的一个耳光……他立刻晕倒地上,抽着筋,不会说话了……”

“对折,六折!……乡长定的!……”华生愤怒地说,“我们收不到三成!……种田人不要活了吗?……”

“六成是不错的,”阿波哥说,“乡长的红条子上午贴出的。”

“上午贴出的吗?我去把它撕下来,什么狗养的乡长!……”

华生立刻和阿波哥走进自己的屋内,把门关上,一直到厨房里。

“我们应该动手了,阿波哥,”他低声的说。“带着大家到乡公所去吧!”

“还不到时候,”阿波哥摇着头说。“现在大家只知道阿如老板打死了人,还不知道博青山的命令,这六折租谷的定议是大家都不肯答应的。我们应该先让他们知道这事情,亲眼去看那红条子——它刚才贴在桥头保卫队门口。我们现在应该冷静,假装没事,今晚上一切都准备好,明天一早……”阿波哥忽然停了口,对着厨房的后门望着。“那外面不是缸吗?……”

“阿元嫂的水缸。”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走动……”

“只住着阿元嫂一个人,她刚才不是在阿曼叔房里吗?……”华生说着,想走过去打开后门来。

但是阿波哥把他止住了。

“不要动!……”

他们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只听见前门外的喧哗声,后门外并没有什么声响。

“大概我听错了,”阿波哥说。“明天一早,我们鸣锣聚众,去开祠堂门,面请乡长和黑麻子那一批人到场,照老规矩,要他们来公断阿如老板打死阿曼叔的案子,然后再提到六折租谷,再接着跟他算什么捐,什么税,把黑麻子那批人一齐扣留……”

“他们不去呢?”

“不客气,拖他们去。”

“扣留以后呢?”

“那时要捆要打,可以听从大家的意思了,”阿波哥笑着说。“我还有他们十恶不赦的证据,明天再说吧……”

“好,就这样办,”华生快活地说,“但我们现在得派一些人暗中去侦查他们的行踪,倘使他们想逃走,就先拦了来吧!从天黑起,我们多派些人,远远包围着乡公所,第一不要让傅青山逃跑了。保卫队敢出来,就先对付他们!……”

“好吧,但请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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