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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此时也虽能执笔在写字,然我总疑惑在这里的不是我,我这个我早已不知涅寂到什么地方去了。平常疯狂的人都是他人觉得他疯狂而他自己并不觉出,我则此时虽没有人说我是疯狂,而我自己实觉已没有再统驭这神经的能力。我直到此时,我想起昨晚的一幕,我犹如在窒息的矿中一般,实没有再呼吸的可能。我眼前所见的完全是一片空濛的黑暗,我已消失了我所有的一切感觉。我虽明知我在这世间并不能再有几日的苟延,然在我一直尚存之前,这灯下的霹雳,总要充满了我全身的细胞和纤维,——在我溘然长逝之后,我的骨殖化了灰烬,若有好事的人用了二重视觉的目力来辨察,我深知他一定能在这一堆死冷的灰中,看出斑斑的图画,都是关于这事的印象。

啊啊!我究将如何写起呢?这事我虽记得清清晰晰,然我此时心中已如劫后的村墟纷然无序,这万缕的悲哀我果将从何处说起!——我此时虽瞑目念及,我亦心痛难忍。我不知这心痛的作用,是否果起于司血的心房,假使我所想不差,我深知此时若将我的胸部剖开,血弩万翎,我这一拳破碎的肉块,恐怕早已森然布满了孔穴!

然骨鲠在喉,我总不能不吐。这样的一件事,我若也不写下,我真辜负了莓箴贻我这册子的本意。好了,且待我勉抑悲怀,将这梦一般的奇境叙写一下罢!

这几天因我精神稍好,看护我的她们仅于昼间在房中陪我,晚上都是各往楼下或家中去宿,这偌大的一座房间,仅有我一人悄对昏黄的孤灯和岑寂的夜静。每晚我一人侧卧在床上,遥看了壁间所悬莓箴手绘给我的玫瑰,那皑白的花瓣,那淡红的带束,每要引起我不少旖旎的梦想和感旧的情怀。昨夜将近十一点钟,我正醒着仰卧床上,瞑目推想莓箴久无信来的疑团,忽闻门枢微响,睁眼看时,只见敬生走了进来。自我患病以后,我每不耐见他,所以他也不常进来,昨夜我见他忽在人静后来此,料想定是闻了我的叹息前来向我慰问,不料他走进来后竟在床沿上坐下,笑着对我说:“蕙!我给你看一点东西。”说后便用手向里衣的袋中掬取。我以为他一定又在外面购得什么装饰物来了,我方暗笑他对我用心的虚掷,哪知他掬出来的却是个很厚重的信封!呵,天呀!惨剧来了,我一见这信封,我立时眼睛一黑,就如从千丈的高崖,一失足倒撞了下来一般。我已消失了一切的感觉,我化了石的身躯,直挺在床上莫想动得分毫。这封信明明是我投在邮筒中寄给莓箴的,却怎么到了他的手中呢?我目瞪口呆,一直到他从袋中继续又取出三封信来,我都一言未发,一瞬未移,但是我的身躯却已由静止的状态中变到了战栗。他见我战得厉害,床柱都震震做响,便很稳重地对我说道:“惠,不必害怕,不要惊震,你们的事我早知道了。这里的四封信,两封是他给你,两封是你给他的,现在都在我的手中了。你做这事,我本没有权柄干涉,不过你不该瞒下我做出。以为我总不至晓得,你太藐视我了!现在我什么事都知道;我深知在你的箱子里,还有许多关于你们的物体。你不必迟疑,你可将钥匙给我让我去检视一下。你放心,我决不使你为难。”——凡人遇着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事,只有两种态度可趋:一种是抵抗,不问青红皂白,利害理曲,只管奋起去争辩;一种是镇静,只保持着止水的态度,以观事情究要变到什么模样。不幸的我,对于这次事的发生,竟取了后种的态度。我木然无言,只懒懒地从枕下摸出了钥匙给他。我幸亏那时未有剧烈的举动,否则一时造次,恐连现在回想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将钥匙交给他后,挺在床上,眼见得他启了锁,从箱中取出个沉重的纸包,自己心里虽想要去阻止,身体却无力移动。这里面,正藏有莓箴以前所给我的信,和他手写的一册日记,并一帧半身的肖像。他将纸包取出后,便在距床稍远的一张台上,一件一件地察视了起来;他将小照看了一眼,又将日记翻了几页,随后便将信逐封的抽出。这信的数目,一共有五十七封,都是莓箴三年来心血所凝成,纸色有的是淡红,有的是浅碧,有几封更由他在四周绘了同缩的双心和许多美丽的图案。他将信一一翻视了后,便又重行裹起,握在手中对我说道:“蕙,我不再扰你了。你放心,你好好地安息罢。我现在不过将信拿去看看,我决不使你为难。”说后便不待我回答,就径自走了。

这事的发生,为时不过仅延两刻,我始终未开一句口;他说话的声音也极低微,一切都极恍惚,我要不是看看钥匙已不在枕下时,我真疑是在梦中。他走后,房中一切又归到宁静,只是灯光因油少黯澹了许多;然在这空间,这幕后己潜伏了莫大的剧变,任是娲皇再世,炼就了几万方的五采神石,只恐怕回天乏术,终无力补救了!

这一刻天才黎明,万象都尚在沉寂的睡眠中。昨夜虽发生了这样的一幕剧,然世间知道此事的,除灯光同司夜之神外,恐怕仅有我与敬生二人,可是再过几日之后这事怕要不胫而走了。我此刻对于这事的发生,心中倒极安宁,并不悲伤消沉,良以现在面障既除,什么难题都可解决,莓箴久无信来的疑问,我至此也恍然若释了。

然敬生究竟怎样才知道我们的事呢?我现在对于他得到我们信的方法虽能明了,然我总想不出他何以也会知道此事!我所藏的几封信,我是禁闱重重,深锁在箱中,他实从未见过;平常我在他面前关于莓箴的事,我又戒备极严,从未露过破绽,我真不解他究竟何从知道!——啊啊!我愚了!我真在梦中!我不知道这条自缚的痴蚕,究要到何时方醒!人们谁是互相爱护的?人们谁不是以见同类陷在绝境中为乐?她们个个都知道我的事,谁是缄口的金人,我又何怪乎敬生也能知道!这一定是她们中哪一个暗告诉了敬生,敬生他既在邮局中任事,他知道了此事后。只消嘱咐局中检信的人员,将凡是本埠某某几几邮筒收来寄往上海的信件,和自上海寄来递交本埠某某几几地界的信件,都一一送来给他检阅,这样一来,我们那几封同我们命运一样的信儿,便如瓮中之鳖一般,自然都到了他的掌中了。我们的信中,每每有只能我们二人看而不能使第三人知的事,不料现在都给他知道了,这真未免有点太恶作剧!——发生了这样一件与我切身有关的事,我虽不应有闲情再作逻想,然因我此时精神很安静,我想起这一点近滑稽的行动,我倒忍不住要发笑。

真的,我此时心中倒很安静,并不纷乱。虽是我明知这事极关重要,并不是如烟云般一现即可消灭的事,然我心中是很泰然,对于未来的一切并不怀着恐怖。死囚惟在立于被告栏内,听法官在上面宣读判词时,心中倒极忐忑,待判词宣读后,知道所判决的正不过是绝望的死刑,态度反很安静,因天下事惟有闷塞的苦闷最为难受,待揭晓后则结果虽有不同,然问题得了解决,疑难已经消失,虽或又有新生的痛苦,然心中总较以前安释了。我此时精神很平稳,大约也便是这样心情的表现。敬生曾说他决不与我为难,我不知这是他的真意还是饰词,然我们中间既发生了这样的事,虽是我们自己并不要寻事,而同床异梦,各怀鬼胎,这样的情形不是久局已可断言了。其实我现在对于我本身,我并不留意,盖以后事情任是再有若何变化,我的判决已定,料想定不能再有比现今情势更恶劣的。只是关于莓箴的问题,我倒很有点担忧。敬生若真能隐忍不言,那固是我所极希望的事,万一他竟向莓箴的家里交涉起来,引出法律上的纠葛,那莓箴以一个沉郁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样的波折?设若他竟做出些感情作用的举动,那我到那时虽杀身以谢,也无救于这个莫赎的罪孽了。在理我与莓箴的事既被敬生发现,此时我正应借此向他提出……(我真没有勇气写这字,我不知我遇事懦弱无果决的心情,何以至此尚不能改去!)则此后海阔天空,正可任我顺随己意去翱翔,只是此举恐怕仍不免要将莓箴牵人旋涡,那我的志意仍不免失败,所以此时我也不敢出此。我此时只要能有方法不使莓箴因我受累,我真什么委屈的事都愿做!敬生若能姑息不究,我可再忍辱去侍奉他,只恐他不肯甘心罢?

我不知死对于我们的事可有助益?假若我死后能使敬生因我已死不相迫诘,莓箴也能从此断念,我倒是一死为上。这事只好待几日再说。设若事情真至无可挽救,我只好实行此策。——我这样做,并非我畏死,实因我深知我若一旦长殒,这消息传到莓箴耳中后,他也要无心人世的。

我的病虽已近两月,然我身体上并不感着若何痛苦,我依然诊断不出我的病状。早几日每晨我尚要作呕,现在则并此也没有了。我现在只觉呼吸很急迫,且有时腹膜如发炎般微微感到不快,此外则一如平昔,只不过精神很萎顿罢了。最好笑的,昨日在事情尚未发现时,敬生曾另延了一位西人来诊视,——敬生的忍蓄力真充富,若不是他自己向我提出,我始终猜不透他也知道我的事——这医生听了我的心脏,他说我好像是有孕,惹得我向敬生埋怨了一场,怪他怎找了这样一个冒失的饭囊来。我在那时,真想不到他的袋中竟有我的四封信。此刻我则因一夜筹思的结果,和侧卧着写得太久的原故,心力很是不支,呼吸每像要不能继续的情势,实则这不过仅因我运思太久,所以有此现象,假若真能渐渐地气绝,从此不樱一切烦恼,倒也是我所乐求的。

曙色开了,太阳已将出来,我不知随着临到我的将是些怎样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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