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狄仁杰策马行走在一条满目荒凉的官道上。白日凝寒,朔风凛冽,他哆嗦着将身上的狐裘长袍往紧的裹了裹。官道的两侧是滔滔奔腾着的洪水,铅灰的天犹如一面失去了光泽的镜子。混浊的洪水一直绵延到天边,大块大块的乌云被朔风驱赶着涌向远外重阴森严的山峰。
狄公独个信马疾驰,把他的扈从人员远远甩在半里之外。三天前他还是在荒漠边缘的北州当刺史,两天后便要返回京师长安去担任大理寺正卿了。此时此刻狄公的心情是复杂的,官职的突然陟升使他有点晕眩,在北州的那段传奇般的经历又使他恋恋难忘。
三天来狄公和他的扈从人员一直由北向南前进,眼看已临近了黄河。但黄河意外的泛滥造成了方圆一千多里的洪水区,不久之前还是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中原,如今成了一片汪洋。一路上他们看见一队队难民,扶老携幼,步履艰难地在寻路觅食。狄公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官驿吃午饭时,扈从的校尉来报告说他们已进入了洪水区的中心地带——北堤,他建议狄公在此歇宿,等候北堤方面来的水情报告。但狄公命令继续前进,说今天天黑之前要渡过黄河。因为他必须在两天内赶到京师谢恩就职。
狄公紧抓着缰绳正得意地驰驱,官道前出现了一个十来丈的大缺口,混浊的黄泥水哗哗奔流而过。缺口的那头,官道通向一个树林茂密的山岗。缺口上架着一条狭窄的、用麻绳和圆木草率扎就的浮桥。浮桥半浮在水面上,随着翻腾的波浪时升时落。
狄公策马刚待上桥,驻守民团的头目大声叫道:“老爷,这座桥马上就要断了,水流太急,大人还是权且留步。”
狄公勒定缰绳,迎着刺骨的北风焦急地回头望了望遥遥落在他身后的扈从,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座在波涛中摇晃不定的浮桥,他决定碰碰运气,冒险过桥。
他知道翻过对面那座山岗,没三五里路便是黄河北岸了,那里有渡船会将他渡过黄河。
狄公小心翼翼地上了桥。浮桥的圆木浸在泥浆水里很滑,水浪打来,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刚走到浮桥当中时,一株被急流卷来的大树撞在浮桥的侧面,随之而起的巨浪滚过浮桥浸到了狄公坐骑的肚子,鞍鞯、马靴全部湿透。浮桥一阵激烈晃荡,险些儿将狄公掀翻下马。狄公拍了拍马的脖子,壮着胆镇定地一步一步走着。当他走完浮桥刚跃上了对岸,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原来一株连根拔起的大树把浮桥的中间部分顶撞得拱了起来,如一条龙弓起背脊一般,顿时桥身断裂,圆木四散。十来丈的大缺口波涛翻滚,一段一段的圆木很快被急流卷走了。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身后的滚滚浊浪,远远向对岸那民团头目扬了扬马鞭,便策马上路了。
突然,前面树林里一声“沙沙”响,窜出一骑拦路的强盗,高声喊道:“留下买路钱!”
狄公见那强盗头上裹着一幅红布,宽大的肩膀上围着一块虎皮,背上一柄五环金刀,手中一杆长枪拨弄得“呼呼”旋转,枪尖几乎碰到狄公坐骑的耳朵。
狄公勒住了马,不由火冒三丈。他朝那强盗嗤了一声,“唰”地抽出腰间的宝剑便向那强盗砍去。强盗慌忙用长枪来招架,转身又抖起枪尖向狄公猛刺过来。狄公举剑一劈,正中那枪杆,顿时断作两截。强盗大惊,丢了枪杆,夹着马肚便跑进树林里去了。狄公“呵呵”大笑,将宝剑插入鞘内,一面还抱怨自己不应对一个剪径的毛贼如此动怒。
狄公一直上到树林后的山顶,一路并不曾遇到人。岗头上狂风怒吼,树林里山涛响彻,翻过这山岗迂回下去便是黄河北堤了。翻腾的波浪冲击着一直向西延伸的岩石堤岸,黄河对岸隐在一片铅灰色的浓雾里。北堤一带并不见有渡船,古渡头只剩下断桩残阶,白色的泡沫哗哗地卷上来又退下去。黄河由西向东呼啸澎湃,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狄公看着这一派萧条凄凉的景色,忍不住叹息频频,双眉紧锁。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山岗上有一幢旧式的庄园,庄园四周围着高墙,东西两边耸立着高高的戍楼,整个庄园正如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墙里一排高檐鳞比栉次,慢慢升起的炊烟被强劲的北风很快吹散了。狄公无计奈何,只得投奔去这庄园借求一宿。这时他才发现不仅无法传信给黄河两岸的军营官驿,就是与黄河北岸的扈从亲随也失去了联络。
狄公策马向那庄园走去,忽然他发现路旁的大木桩上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上的长发披覆在已经变了形的脸上,人头下面还钉着一双被剁下来的手。狄公茫然若有所失,慢慢策马向前。
狄公来到庄园的门楼前,见那两扇大门都包着厚厚的一层铁皮,显得十分坚固。他正想敲门,门却是先开了。一个老庄客探出头来,见狄公官员装束,忙将他引进一个宽敞、幽暗的庭院。狄公刚翻身下马,便听到沉重的大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
一个瘦瘦的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气吁吁地说:“我在戍楼上早看见了你,我马上叫庄客来开门。贵相公显然是长途跋涉贲临敝庄的吧?”
狄公见那人四十上下年纪,容貌不老,言语文雅,知道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姓狄,名仁杰,是北州的刺史。此刻正想赶路去京师公干,受阻于洪水,欲行不得,故想在贵庄暂宿一夜,随即拜纳房金。央烦先生向庄主禀报一声,万望周全方便。”
“原来是刺史大人,原谅小人无礼了。小人名叫廖隆,是这里的管事,我这就去向闵员外禀报。老爷厅下稍候片刻。”
廖隆转身径向内厅而去。这时狄公才发现庭院的两侧外屋挤满了大群的难民。庭院后有一个马厩,狄公忙把他的坐骑牵进了那马厩。马厩外有五六个少年正忙着放风筝,狄公见那风筝大都造型新巧,颜色鲜艳。几个已经放上天的由于风力太大,绳线绷得很紧,下面的少年使劲扯着,生怕绳线断了。狄公好奇地看了一会,请一个少年为他的坐骑洗刷喂料。那少年接过狄公给他的铜线,高兴地答应了。狄公然后又赶快回到外厅的台阶下等候。
一个头戴紫貂厚皮帽,身穿灰羊毛长袍的矮胖先生从内厅急步出来,下得台阶,双手拉定狄公激动地问道:“刺史大人,你是如何到达这里的?”
狄公皱了一下眉头,答道:“我骑马来的。”
“你碰上了飞虎团吗?”
“什么飞虎团?”狄公疑惑不解。
那矮胖先生正待张口解释,一个高大健壮的先生来到了他们面前。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刺史大人,你是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吗?”
“不,我有六十多名士卒随从,他们……”
“啊,苍天有眼!”矮胖子不禁叫了起来,“我们有救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高个儿紧问道。
“在山岗北边的官道上。洪水在那里冲断了一个大缺口,我刚过了那缺口上的浮桥,浮桥便断了。浮桥一修好,他们马上便会来到这里。”
矮胖子听罢,耸了耸肩,失望地摊开了双手。
“请问你们谁是这庄园的庄主,我想今夜在这里借住一宿,依例拜纳房金。”
“到这里投宿?”矮胖子尴尬地一笑。
高个儿恭敬地答道:“庄主卧病在床,有失远迎。我名叫颜源,是这庄园的总管。这位是庄主闵员外的胞弟闵国泰先生,他是昨天才赶来这里料理他哥哥的病情的。”
颜源一面说着一面引着狄公向内厅走去。狄公见那内厅两旁各有一间厢房,两边厢房与内厅之间用九折屏风隔开。颜源说道:“且请刺史大人房中用茶。”说毕三人进了东厢房。颜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三人逊让坐定,颜源又忙捧壶献茶。秋公摘下他的宝剑放在桌上,又解开了狐裘长袍的钮儿,背靠椅子,暗中观察眼前这两个人。
颜总管白净面皮,容貌端正。眉须间却露出不安本份的神色,言语上又不免矫揉造作的腔调。年纪在二十五上下,但厚厚的眼睑下已隐隐有黑斑生出,松驰的嘴唇角散开几丝深深的皱纹。狄公一眼便知道他属于那一类城里游手好闲、轻浮好色的浪荡公子。但他竟在这么一个荒僻的乡村庄园里当了总管。
颜源献茶时,狄公便问道:“颜先生和闵员外想来是亲戚了!”
“我同闵老夫人沾上点亲。我父母都在州府。去年我得了一场大病,险些儿坏了性命,病愈后父母便送我来这里调养调养,换个环境。”
“今夜飞虎团会彻底根除你的病!”闵国泰忍不住插话了。
闵国泰说活带有浓重的乡音。圆盘似的脸上一圈浓黑的络腮胡子,下颚宽厚,脑满腮肥。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里商贾掌柜一流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么病症?闵先生。”狄公问道。
“哮喘,加之心脏有病,喘得就更厉害。”闵国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时候能留心颐养,他还不至于病成这么个模样。大夫说,如果不躺平在床上,不须—年半载这性命便要赔了。害得我只得把城里的茶叶行托给了那些信不过的人,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来。飞虎团今夜就要把这庄园杀得鸡犬不留,我算是晦气极了……”
狄公道:“你们说的飞虎团莫不就是一伙剪径的草寇?我来时就碰上过一个,他们的肩上都披着一块虎皮吧?不消我两剑就将他吓跑了。你们休生恐惧,浮桥修好找的扈从士卒便能赶来这里救援。”
“你说得倒轻巧,刺史老爷,修浮桥的木头从哪里来?”闵国泰又急了。
“我来时便看见一处橡树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吗?”
颜源苦笑一声答道:“那橡树固然不错,但那伙强盗正潜伏在那里。你来时没见一株木桩上挂着一颗人头吗?那个可怜的人正是我们的庄客呵!飞虎团怕我们派人去缺口那边向官军求救,在村子前后都设了埋伏。”
总管说着又从茶盘里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两侧各倒放一只茶盅;“这根筷子便是黄河,这边的茶盅是南岸官军的苗寨,那边的茶盅就是敝庄。”他又用食指蘸了点茶水围着庄园画了一个圆圈:“敝庄所处的山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没了。所以我们此刻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于河水暴涨全卷走了。渡口也淹没了。闵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后一班渡船从南边过来的。现在天知道渡口几时才能修复,还有山岗那边缺口上的浮轿。飞虎团扬言今夜就要动手了,他们正在赶制一辆云车,又准备将攻大门用的巨木搬运过来。”
狄公听罢,不由义愤填膺,问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大约一百来人,”总管答道:“他们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许多便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原先他们有三百多人,遭到官军的夹攻追击,剩下的这一些便逃到了我们这里。由于洪水淹没了周围的地方,官军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在这山岗后的洞穴里安顿了下来,潜伏了好些日子。他们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卷走,更壮大了胆,无需担忧南岸的官军前来剿捕他们了,便派了几个人来我们庄园,开口就要索取二百两金子,若是不给,他们就要洗劫这座庄园,杀个鸡犬不留。闵员外无奈,为了我们庄园里的人和那些难民免遭荼毒,决定给他们金子。他把开银柜的钥匙给了我们,我们把那银柜一打开,柜里却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闵员外的侍婢潜逃出了庄园,我们断定那二百两金子就是她偷走的,还疑心她早与强盗有联系,不然飞虎团怎的知道我家银柜里正好藏有二百两金子?我们把金子失窃的事告诉了强盗头目,那头目勃然大怒,说我们消遣他,有意设圈套拖延时间。他们限定了最后时间——今天夜里。如果还不捧去二百两金子,他们便正式发动进攻。此刻他们正忙着准备进攻器具哩。我们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边找官军,结果都被他们捉住,割了头颅和双手挂了起来。”
狄公说:“黄河南岸便有官军营寨,那里有一千多士兵驻戍,如果我们点起火,他们不是会来救援吗?”
闵国泰愤愤地说道:“即使这里成了一片火海,他们也只是隔岸观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颜总管接着说:“现在河水猛涨,河道水情复杂,他们不敢冒翻船的风险。且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飞虎团此刻正在这里猖撅横行。因为狡猾的飞虎团在渡口被冲毁之前从不干扰来回两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说道:“形势诚然紧迫,却也不是不可挽救。我们可以加强防护,坚壁死守。比如发些兵器给庄客,动员难民们一齐动手,昼夜巡逻,遇事报警,恐怕也不至于束手待毙吧!
闵国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兵器吗?两杆生了锈的长樱枪,四五张弓,几十支箭,宝剑原有三柄,算上你搁在桌上的这柄,共四柄。”
总管点头道:“原先这个庄园听说保持有二十名骁勇善战的团丁,并常备有一个小兵器库。天下太平了这么久,这些武备渐渐都荒废了。”
这时管事廖隆进来禀告为难民准备的米粥已经熬好。
闵国泰噘起嘴说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张光会吃饭的嘴!”
总管淡淡一笑:“我们还是先为狄使君安排下一个歇宿的房间吧。”
闵国泰道:“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谅我们无法予你刺史的礼遇,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我们三人此刻便要去为难民开饭,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说:“休要为我操什么心了,我在那靠墙的长椅上胡乱睡一宿便行。”
“待会儿让我哥哥来安排吧。”闵国泰又重复了一遍,说着便与颜源、廖隆出了厢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着。又站起来反剪了双手,抬头欣赏那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山水画。画轴两边是笔势拘谨的大字对联,云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运
亿兆乐业维是国本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睛又落在书案的砚墨纸笔上。他忽然计上心来,飞快将茶水倾倒了些在那石砚上,从漆盒里挑选了一柱盘龙描金松烟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着拟撰。他抽出一叠信笺,笔酣墨饱地在一页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之后,吟读一遍,又如蒙童习字一样将那一页内容誊抄了十来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在每张纸上盖上他的印章,便把这叠信笺卷了起来,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总是用一根青丝线吊在腰间随身携带着。
他背靠着长椅,猜测着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种急迫的责任感,他必须救出这庄园里无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难民。他甚至想去强盗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里最高司法官员大理寺正卿的身份与强盗对话,做一番劝谕宣导的工作。这就意味着他将作为一个人质去冒一场不可预测的风险,很可能他会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头颅。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强盗草寇。然而此刻他心里酝酿成熟的这个计划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径。
他站了起来,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厅来到庭院里。庭院内一大群难民正在狼吞虎咽地喝着薄粥。他转到庭院后的马厩里找到了那个为他喂马的少年,和他细细谈了半晌。只见那少年不住地点头,于是狄公从衣袖取出那卷信纸交给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嘱咐道:“莫要耽误了!”少年仔细藏过那卷信纸便出了马厩。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厅。
闵国泰正在大厅里等候他,见他从庭院回来,马上说道:“休与那帮难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让你现在就去见他。”
闵国泰将狄公带到了楼上闵员外的房间。房间里又闷又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房子中间放着一个铜火盆,火盆里满是烧红的炭块,搁在火盆上的药罐正在“嘟嘟”冒汽。靠墙边一张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对高大的银烛台,两支“哔剥”地响着的大蜡烛把不大的房间照得通亮。狄公见后墙角安着一张雕花鸟檀木大床,两幅锦缎床帐拉开着,高高的枕头上躺着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发红,两只凹陷的大眼睛毫无神采,花白胡子零乱散披,粘在满是汗水的头上、颊上和鬓边。
闵国泰上前彬彬有礼地向他哥哥介绍狄公:“这位就是北州来的狄使君。他南下京师办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历上明白地写着寅月冲撞着寅年,白虎星临位,白虎精便要出世。”闵员外颤抖着声音,激动地说道,“暴乱、暴死、杀人、破财、强盗抢,一样都逃脱不了——”他闭上了双眼,喘着粗气。“记得上次出白虎星时,我刚十二岁,也是黄河发大水,一直涨上到我家大门楼。我亲眼看到……”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他不停地哆嗦,整个身子因为咳嗽都颤栗了起来。在一旁服侍的闵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边。闵员外“咕咕”灌了两口,咳嗽稍稍平息下来。
“狄使君要在我们家借宿一夜,我想楼下西厢房还空着,是否就让他在那里暂时歇宿?”闵国泰开口问道。
老员外突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里又嘟嚷起来:“应了,分毫不差,完全应了。寅年寅月飞虎团来了,又发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归阴。我那可怜的女儿,我一时又不能给她闭殓落土,飞虎团会抢去她的死尸的,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什么事都会干出来。你们得赶快想法子——”
他咳嗽着努力想坐起来,一双像鸡爪一样的、苍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闭上,挤出了几滴老泪。
“梅玉是我哥哥的独生女。”闵国泰低声对狄公说,“她只有十九岁,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不仅能读书写字,就是那琴棋书画,描鸾刺凤也样样精通。只是常犯心脏病,身子十分虚弱,不可担惊受怕。昨夜听得飞虎团要来攻打庄园,便猝发了心脏病,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床上,旧病复发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光却落在房间角落里端正放着的银柜上。银柜旁高高堆起四个朱漆衣箱。
闵老员外又睁开了眼睛,顺着狄公眼光,指着那银柜声音嘶哑地说道:“刺史大人,那是放金子的地方,整整二百两……”
“都被翠菊这小淫妇偷走了,那个不要脸面的贱货、九尾狐狸精。”闵夫人粗哑的嗓音忙插上嘴来。
闵国泰尴尬地对狄公说:“翠菊是这里的一个侍婢,她昨天竟卷了细软跑到飞虎团入伙去了。那二百两金子也被她偷走了。”
狄公站起来好奇地查看了那银柜。
“好像没有撬锁。”狄公说。
“她有钥匙!”老夫人愤愤地说。
老员外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使劲摇了摇,用一种几近哀求的眼光望着老夫人。见他嘴唇鼓噘了一阵,却只是发出一些意思不相关的断语只字,两行眼泪沿着他那干瘪的双颊慢慢流下。
狄公移开他的视线,弯着腰又细细地将那银柜看了半晌。银柜严严实实,四面铁板和紧固的挂锁上没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闵员外渐渐恢复了平静,呶了呶嘴,说道:“只有我,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梅玉知道放钥匙的地方。”
他那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他突然伸出手,用那细长的指爪摸到了乌檀木床雕花的床头。只见他轻轻地按了一下一朵荷花的花蕊,听得“咔喀”一声,床头弹开一块小板,里面却是一个浅凹的小盒,盒中平放着一枚铜钥匙。老员外的脸上顿时露出天真的笑容,他好玩似的又连续开关了好几次。
“翠菊平日一直服伺你,你不知哪天发烧糊涂时告诉了她藏钥匙的地方。”老夫人狠狠地说,“你告诉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哩。”
“不,”老员外严肃地说,“翠菊是个知礼本份、手脚干净的姑娘,她家世世辈辈都是忠厚朴实的农民。”
老夫人动了气:“她老实本份谁见着来?她哪一点比得上梅玉?”
“啊!梅玉!我那苦命的梅玉!梅玉是一个多么聪明漂亮的姑娘啊!我为她选定女婿,那人家姓梁,是个殷实的大户,我已为她安排妥了出嫁的一切妆奁。她竟……”老员外又伤心地呜咽起来。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用一种恍惚迷离的眼神瞅了一下狄公,说道:“狄刺史今夜就住在我女儿梅玉的房间里,那里比较清净。”说罢,挥了挥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闵国泰陪同狄公出了老员外的房间。
下楼来时,狄公说道:‘’看来老员外病得不轻。”
“嗯,确是这样。但我们所有的人今夜都得被飞虎团杀死。还是梅玉有福分、没死于刀箭之下。”
“闵小姐恰恰死在结婚之前?”狄公问道。
“嗯,梁家的庄园远比这里大,奴仆成群,牛马无数,金银堆得如山一样。梁公子又是风流潇洒一流人物。我哥哥很费了番周折才攀上了这门亲。上个月订的婚,梁家原打算下月迎娶,却碰上了这些倒霉的事,洪水、飞虎团,竟是将小姐吓死了。此刻还不曾去梁家报信哩。”
“老员外说她尚未闭殓安葬,不知她的尸身如今暂厝何处?”
“棺材就搁在大厅后的佛堂里。”
狄公和闵国泰回到大厅时,颜源、廖隆已在饭桌上等候他们了。桌上早摆开四大碗饭,四碟子腌渍菜果,一盘咸鱼和四个酒盅。
“刺史大人委屈了,家里存粮存菜已不多。”颜总管说着一面苦笑地摇了摇头,一面站起为大家斟酒。
狄公饿了,他觉得这份简单的粗菜淡饭很合他的胃口,酒的质量也很高,甚是解乏。他抬头忽见廖隆神情阴郁,像有一腔心事,满满的酒盅未尝沾唇一滴。
廖隆放下手中的筷子,胆怯地望了一眼狄公,开口说道:“狄老爷,你作为一个刺史总收捕过匪徒、强盗吧。你可知道那飞虎团肯不肯接受飞票。闽员外与州府里的两家金银号有些钱财往来,或许可以预支一些金子,先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狄公冷冷地说道:“据我所知,强盗只肯收现银。你们胆小,强盗胆更小哩。”
狄公一杯酒下肚,顿觉全身暖和起来,他的马靴也早干了。他站了起来将皮袍脱下放在靠椅上,一面又接着说:“你们千万不要惊恐,强盗非常害怕官军。我们感到时间紧迫,他们更感到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在洪水退去前逃离这里。不可期待强盗侥幸宽谅你们,要树立信心,靠自己的力量积极组织防御,有武备才能免患祸。这里滨临黄河,一定有不少渔民、今晚你们选上几名会打鱼的庄客或从难民里请几个渔民来。准备一张大渔网,让他们守着鱼网先埋伏在大门上的暗楼里。千万不可走漏消息,然后我们通知强盗头目前来领取二百两金子——就是金子找到了。强盗头目骄妄轻心,容易上当。他当然会带上一些保镖来,趁他们进出门楼时不备,便撒下鱼网,将他们同住,纵使他们有天下的武艺,我们只须几根棍棒就可以将他们打得脑浆迸裂。但不要打死他们,而是收缴他们的兵器,将他们先用绳索捆绑起来。那时我们就可以提出谈判,有俘虏在手里,我们便有了点主动,不怕他们不退兵。”
“这倒是条妙计。”闵国泰慢慢点着头。
“不行,这太担风险,”颜源说,“万一出半点差池,他们真的会将一个庄园里的人全部杀死!”
狄公严峻着脸厉声说道:“万一有差失,你们将我一个关在门楼外,我自有妙策叫他们退兵。你们或许不知,我正是寅年寅月降生的,正经是飞虎团的克星。”
颜源、廖隆虽还有悸心,但也拿定了主意。
闵国泰道:“我来管设鱼网,廖隆去找几名渔民来,就这样试试。或许狄大人真是飞虎团的克星哩。颜源你陪同狄大人去梅玉房里休歇,我此刻要上戍楼去换番。”
他转回头对狄公说:“庄园里已开始宵禁,戍楼上每两个时辰轮番当值,监视飞虎团的动静。”
“我理应也充一个数,我替换你的当番如何,闵先生。”狄公说道。
闵国泰迟疑了一下,只得答应了狄公严正的请求。
“好,你的当番时间从前夜亥时到后夜丑时,颜源从丑时到天亮卯时。”
阅国泰说着便与廖隆去库房整理鱼网。颜源将狄公领到了三楼上梅王小姐的房间。
颜源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苦笑着说:“老员外安排你大人住这房间,实在令人不解。这房间里刚死了人。狄大人如果嫌不方便,可以换到下面大厅的西厢房去,那里现在空着。”
“不,这房间环境甚是清静,我就在这里住吧。”狄公坚持道。
颜源无奈,拿出钥匙将房门打开。房间里阴冷黑暗。颜源熟练地将桌上的蜡烛点亮,一面指着房间里整齐的陈设说道:“梅玉小姐是个淡雅素洁的人,你看这些摆设便可明白,那扇折门外是一露台,梅玉小姐最喜欢在夏天的夜晚独个坐在那里弹琴赏月。”
“闵小姐可是独自一个住在这层楼上?”
“是的。这三层楼上没有其他的房间了。小姐也喜爱这里清静。好了,我让仆人替你送茶来,你好好休歇一下,半夜我再来唤你去戍楼值番。”
颜总管走后,狄公将皮袍穿上。这房间相当阴冷,且折门关闭不严,一丝丝北风透了进来。他将宝剑放在桌上,打量起这房间,房间的地上铺着一条很厚的草绿地毯,靠门右手安着一张狭小的床,床四面悬挂着一幅绿色纱罗账,床边也照例堆起四个朱漆衣箱。折门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一面银境闪闪发光,境下是铅粉盒、胭脂膏。靠门左首一座古色古香的几上安放着一架古琴。临窗是一张雕镂得精致细巧的书案,书案旁立着湘妃竹书架,书架里整齐堆着一函一函的书,书册间往往插着象牙标签。靠书案的墙上挂着一幅春冰寒梅图,看其款识系出于齐梁时代一个名画家之手。书案上砚墨纸笔无不精美。狄公微微点头,他这才知道梅玉是一个有相当文化素养的、兴趣多面又典雅娴静的姑娘。
狄公在书案前的一只乌檀木凳子上坐了下来,一面捋着颌下一把又浓又黑的美髯,一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他对武备的意见,即用鱼网捕人的想法虽无很大把握,但显然已起到了为这个庄园里的人壮胆的作用。看来最可靠的还是由他亲自出面与那帮飞虎团谈判,倘使强盗扣留了他作为人质,朝廷闻讯便会出来干涉,因为他此刻已是朝廷里的重要官员。强盗一旦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毕竟胆怯,那敢轻率杀害?他知道如何一步一步将这帮强盗一网打尽。
不知怎的,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闵员外的那二百两金子。侍婢翠菊固然可能知道放钥匙的地方,但狄公隐隐察觉到某种事实被人故意掩盖了,可他一时又说不明白究竟这个事实是什么。闵老员外很疼爱他的女儿,但他也相信翠菊不会偷钱。老员外又为什么偏偏要我这个过路的官员住在他刚死了的女儿的房间里呢?
几下敲门,一个驼背的老仆走进房里将茶盘棒上。刚待要走,狄公叫住了他。问道:“梅玉小姐犯心脏病时,是不是她独个在这房里?”
“嗯,她就躺在那张床上,穿着一件白绸长裙。那正是吃晚饭之前,颜先生上楼来敲门,她不回答,颜先生下楼去叫来了闵先生和我。我们进房来时。她就直挺挺地躺着。闵先生叫了她几声,她也不回答。闵先生上前推了她一下,竟不动弹,便觉不妙,又慌忙替她切脉。我见闵先生脸色顿时吓得发白,口里说了句:‘唉,竟是这样快就死了’。颜先生闻言也惊了手脚,命我下楼去叫我老伴给两人抬一张竹榻来;文吩咐不要马上去禀告老员外,怕他有病受惊不起。我同老伴抬来竹榻时,颜先生便叫我们将小姐尸身先抬到楼下大厅后的佛堂里。我当时记得小姐的尸身还怪沉的。他又叫来廖先生帮我们将小姐尸身放人棺材。廖先生当时就发了呆,最后还是我同老伴将小姐匆匆放进了棺材的。”
狄公说:“明白了,你可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