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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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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一

○归熙甫亡友方思曾墓表

余友方思曾之殁,适岛夷来寇,权厝于某地。已而其父长史公官四方,子升幼,不克葬。某年月日,始祔于其祖侍御府君之墓。来请其墓上之文,亦以葬未有期,不果为;至是始畀其子升,俾勒之于石。

盖天之生材甚难,其所以成就之尤难。夫其生之者,率数千百人之中得一人而已耳。其一人者果出于数千百人之中,则其所处必有以自异,而不肯同于数千百人之为。而其所值又有以激之,是以不克安居徐行以遽人于中庸之道,则天之所以成材者其果尤难也。思曾少负奇逸之姿,年二十馀,以《礼经》为经闱首荐。既一再试春官不利,则自叱而疑曰:“吾所为以为至矣,而又不得,彼必有出于吾术之外者。”则使人具书币走四方,求尝已得高第者,与夫邑里之彦,悉致之于家而馆饩之。其人亦有为显官以去者,然思曾自负其才,顾彼之术实不能有加于吾,亦遂厌弃不能以久。方其试而未得也,则愤憾而有不屑之志。其后每偕计吏行,时时绝大江,徘徊北岸。辄返棹登金、焦二山,徜徉以归,与其客饮酒放歌,绝不与豪贵人通;间与之相涉,视其龌龊,必以气陵之。闻为佛之学于临安者,思曾往师之,作礼赞叹,求其解说。自是遇禅者,虽其徒所谓堕龙哑羊之流,即跪拜施舍,冀得真乘焉。而人遂以思曾果溺于佛之说,不知其有所不得志而肆意于此。以是知古之毁服童发逃山林而不处,未必皆积志于其教,亦有所愤而为之者耶!以思曾之材,有以置之,使之无愤憾之气,其果出于是耶?然使假之以年,以至于今,又安知愤憾不益甚,而将不出于是耶?抑彼其道空荡翛然不与世竞,而足以消其愤憾之气耶?抑将平其气无待于外,安居徐行而至于中庸之途也了此吾所以叹天之成材为难也。

思曾讳元儒,后更曰钦儒。曾祖曰麟,赠承德郎礼部主事。祖曰凤,朝列大夫、广东佥事、前监察御史。父曰筑,今为唐府长史。侍御与兄鹏,同年举进士,侍御以忤权贵出,而兄为翰林春坊至太常卿,亦罢归。思曾后起,谓必光显于前之人,而竟不得位以殁,时嘉靖某年月日也,春秋四十。娶朱氏,福建都转运盐使司判官希阳之女。男一人,升;女三人,皆侧出。

思曾少善余。余与今李中丞廉甫,晚步城外隍桥,每望其庐,怅然而返,其相爱慕如此。后余同为文会,又同举于乡,思曾治园亭田野中,至梅花开时,辄使人相召,予多不至;而思曾时乘肩舆过安亭江上,必尽醉而归。尝以余文示上海陆詹事子渊,有过奖之语,思曾陵晓乘船来告。余非求知于世者,而亦有以见思曾爱余之深也。思曾之葬也,陈吉甫既为铭,余独痛思曾之材,使不得尽其所至,亦为之致憾于天而已矣。

○归熙甫赵汝渊墓志铭

宋熙陵九王子,其八为周恭肃王元俨。恭肃王生定王允良,定王生安康郡王宗绛,安康郡王生南阳侯仲纩,南阳侯生处州兵马钤辖士翮,士翮始迁严陵。士翮生保义郎不玷,又自严陵徙浦江。不玷生三观使武经郎善近,善近生武翼郎汝侱,汝侱生崇傒。自定王以后至崇傒,始失其官,为士庶。崇傒生必俊,必俊生良仁,始自浦江徙吴,今长洲之金庄也。良仁生友端,友端生季永,季永生同芳,同芳生巘。巘生四子:濂、潜、深、滨。潜者,汝渊讳也。汝渊于兄弟次在二,授室于昆山真义里朱氏。汝渊年六十有六,卒嘉靖四十二年十二月某日。朱孺人年五十五,卒嘉靖三十八年正月某日。生子男一人:世贞。孙男四人:和平、和顺、和德皆夭;最后生和敬。孙女一人。其葬以隆庆二年十二月某日,墓在长洲之某乡。

宋自青城之难,王子三千余人尽为北俘。其散处四方仅仅有存者,若周王之后。以诗书世其家,故谱系颇可考。其在长洲,同鲁其贤者也。同鲁于汝渊为再从父。汝渊夫妇孝敬,修士人之行。世贞方将以进士起其家。世贞于余先妻魏氏,内外兄弟也,故属余铭。铭曰:

宋失维城,宗沦于朔。哀哉重昏,鼎折覆餗。不仁之殃,迨其九族;存者孑遗,逃窦而延。惟恭肃王,当世称贤;宜其孙子,百叶以传。宜君宜王,今为士庶;亦修于家,鱼菽以祭。曷以铭之?不愧其世。

○归熙甫沈贞甫墓志铭

自余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余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余尝人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余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余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余考订,而卒以余之言为然。盖余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顿狼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赫,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余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余何以得此于贞甫邪?此贞甫之殁,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饬,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辞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屠、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勤。余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余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殁,而余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莫之叹矣。

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殁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归熙甫归府君墓志铭

府君姓归氏,讳椿,字天秀。大父讳仁,父讳祚,母徐氏。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年七十一。娶曹氏,父讳永太,母高氏,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年六十八。子男三:雷、霆、电;女一,适钱操。孙男五:谏,县学生;谟、训,皆国学生;让,幼。女三。曾孙男六。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合葬于马泾实濆泾。

按归氏出春秋胡子,后灭于楚,其子孙在吴,世为吴中著姓。至唐宣公,仍世贵显,封爵官序,具载唐史。宋湖州判官罕仁,居太仓。其别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数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为农,已乃延礼师儒,教训诸孙,彬彬向文学矣。府君少时,亦尝学书,后弃之,夫妇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蠕,高仰瘠卤,浦水时浚时淤,无善田。府君相水远近,通溪置闸,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鲜少,茅舍历落数家而已。府君长身古貌,为人倜傥好施舍,田又日垦,人稍稍就居之,遂为庐舍市肆,如邑居云。晚年,诸子悉用其法,其治数千亩如数十亩,役属百人如数人。吴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独以旱田。诸富室争逐肥美,府君选取其硗者,曰:“顾我力可不可,田无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盖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师、遂大夫、县正、里宰、司稼,设官用人,如是悉也。汉二千石遣令、长、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时赵过、蔡癸之徒,皆以好农为大官。今天下田,独江南治耳。中原数千里,三代畎浍之迹未有复也。议者又欲放前元海口万户之法,治京师濒海萑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兹事行之实便,而久不行,岂不以任事者难其人邪?或往往叹事功之不立,谓世无其人,若府君,岂非世之所须也?铭曰:

昔在颛顼,曰惟我祖。绵绵汝、颍,蹙于荆楚。迄唐而昌,鸣玉接武。湖州来东,海鱼为伍。亦有别子,居白茆浦。旷肽江海,寂无烟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抚。府君颀颀,才无不可。实川亩之,终古泻卤。黍稷薿薿,有万斯亩。曷不虎符?藏于兹土。

○归熙甫女二二圹志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

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门,二二尚跃人予怀中也。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予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于城武公之墓阴。呜呼!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归熙甫女如兰圹志

须浦先茔之北累累者,故诸殇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兰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

女生逾周,能呼予矣。呜呼!母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

○归熙甫寒花葬志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热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余人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余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方灵皋杜苍略先生墓志铭

先生姓杜氏,讳介,字苍略,号些山,湖广黄冈人。明季为诸生,与兄浚避乱居金陵,即世所称茶村先生也。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异。茶村先生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贵人,必以气折之,于众人未常接语言,用此丛忌嫉;然名在天下,诗每出,远近争传诵之。先生则退然一同于众人,所著诗歌古文,虽子弟弗示也。方壮丧妻,遂不复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数十年未尝易。室中终岁不扫除。有子教授里巷间,窭艰,每日中不得食,男女啼号;客至,无水浆,意色间无几微不自适者。间过戚友,坐有盛衣冠者,即默默去之。行于途,尝避人,不中道与人语,虽儿童、厮舆,惟恐有伤也。

初,余大父与先生善,先君子嗣从游,苞与兄百川亦获侍焉。先生中岁道仆,遂跛,而好游,非雨雪常独行,徘徊墟莽间。先君子暨苞兄弟暇则追随,寻花莳,玩景光,藉草而坐,相视而嘻,冲然若有以自得,而忘身世之有系牵也。辛未、壬申间,苞兄弟客游燕、齐,先生悄然不怡,每语先君子曰:“吾思二子,亦为君惜之。”

先生生于明万历丁巳四月初九日,卒于康熙癸酉七月十九日,年七十有七,后茶村先生凡七年,而得年同。所著《些山集》藏于家。其子掞以某年月日,卜葬某乡某原,来征辞。铭曰:

蔽其光,中不息也。虚而委蛇,与时适也。古之人与!此其的也。

○方灵皋李抑亭墓志铭

雍正十年冬十月朔后九日,过吾友抑亭,遂赴海淀。次日归,闻抑亭蹶而暗,日再往视,越六日而死。

始余见君于其世父文贞公所,终日温温,非有问不言。及供事蒙养斋,始习而慕焉,期月而后,无贵贱老少,背面皆曰:“李君,君子人也。”其后余移武英殿领修书事,首举君自助,殿中无贵贱老少,称之如蒙养斋。君自人翰林,再充顺天乡试同考官,典试云南,士论翕然。视学江西,高安朱相国每曰:“百年中无或并也。”按察司李兰,以咨革诸生‘君常难之,劾君牵制有司之法,而弹章亦具列其廉明。余自获交文贞,习于李氏族姻,及泉、漳间士大夫,其私论乡人,各有向背,而信君无异辞。君被劾,当降补国子监丞,群士日夜望君之至。既受职,长官相庆,而莅事未弥月。用此六馆之士,尤深痛焉。

往者岁在戊申,君弟锺旺蹶而喑,卒于君寓,余既哭而铭之。君在江西,丧其良子清江,又为之铭,以塞君悲。而今复见君之死。古者亲旧相与宴乐,而乐歌之辞乃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有以也。君在蒙养斋及殿中,与余共晨夕各一二年,返自江西,无兼旬不再三见者。辛亥春‘余益病衰,凡公事必私引君自助,无旬日不再三见者。一日不见而君疾,一言不接而君死,故每欲铭君,则怆然不能举其辞。丧归有日矣,乃力疾而就之。

君讳锺侨,字世那,福建泉州安溪县人。康熙壬午举于乡,壬辰成进士,年五十有四。所著《论语孟子讲蒙》十卷、《诗经测义》十卷、《易解》八卷,藏于家。《尚书》、《周官》,皆有说,未就。父讳鼎征;康熙庚申举人,户部主事,诰授奉直大夫。母庄氏,赠宜人。兄弟五人,四举甲乙科。兄天宠,自人翰林十余年,与君相依,皆不取室人自随。痛两弟羁死,乃引疾送君之丧以归。君娶黄氏,敕封孺人。子五人,四举甲乙科。长清载,庚戌进士,兵部武选司额外主事;次清芳,癸卯举人,拣选知县;次清江,癸卯举人,拣选知县;次清恺,壬子副榜贡生;次清时,壬子举人,世父抚为己子。女一,适士族。以某年月日葬于某乡某原。铭曰:

蓄之也深,而施者微;将踵武于儒先,而年命摧。悼余生之无成,犹有望者夫人,而今谁与归?

○刘才甫舅氏杨君权厝志

舅氏杨君讳绍奭,字稚棠,于书无所不读。少工为科举之文,而郁不得志。既困无所合,而读书益奋发不衰。年已老,头白且秃,犹依灯火坐读《礼经》,至城上三鼓不辍。盖君之于书,自其天性,而非以求名声利禄也。舅氏性刚直,于寻常人未尝苟有所酬答。与乡人处,虽贵显,有不善,即面责无少依阿。临财廉,执事果,可谓好学有道君子者也。娶邱氏,累生男不育,而舅氏遂无子。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七日,病痈而卒。呜呼!可痛也。

舅氏于诸甥中,尤爱怜櫆,尝抚予指吾父而言曰:“此子殆能大刘氏之门,然未知吾及见之否。”平居设酒食,召櫆与饮,舅氏自提觞行趣令醉。櫆谢已醉,不能饮,舅氏笑曰:“予性嗜饮,每过从人家饮酒,主饮者不趣予饮,吾意辄不乐,以此度人意皆然。乃者舅氏实饮汝酒,当不使甥意不乐也。”酒半,仰首欺欷,徐顾谓櫆曰:“予穷于世,今老,旦暮且死,然未有子息。汝读书能为古文辞,其传于后世无疑,当为我作传,则吾虽无子,犹有子焉。”櫆受命而退,未及为,而舅氏遂舍予以卒。悲夫!

君既卒之七日,其兄子某,以君之柩权厝于县城北月山之麓,櫆涕泣而为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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