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声呼喊,告诉世界这里正在诞生一个新的国家。
昆明有很多民众,每条街巷都挤满了人。城市的整个模样已经变了,一年一个样,甚至一天一个样。每天都有新的人流从北方各省的战场来,有河北的、河南的、山东的、江苏的、浙江的、安徽的、湖北的、江西的。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正在进行。沿着山路走,穿过潮湿又有瘴气的丛林,翻越岩石覆盖的山峰,从危险的悬崖旁走过,趟过小河支流,大量热爱和平的中国人一路跋涉,夜以继日,月复一月,都朝着这个西南省份走来。从中国广阔土地的四面八方来到这儿,他们说着各种不同的方言,但只有一些人需要用通用的中国书面语来让别人懂他们说的话。自从中央政府的所在地从湖北汉口迁到四川重庆,昆明已经成了一个“国际化”中心,由于四川与云南接壤,昆明的重要性大大增加了。从昆明到重庆有一条航线每日运行,距离大概有1100公里,还有一条已经修好的高速路。
昆明的大部分民众已经在日本人手上吃尽了苦头。他们有的失去了父母或是祖父母,有的失去了孩子或是孙子。他们无家可归,不得安宁,这些人太了解日本好战分子的残忍了,决定尽己所能把侵略者给打回去。所以,为了响应政府招募劳工修建滇缅公路的号召,很多人都来了。几个小时里,政府大楼就被应召的人群包围了。大部分人说他们不要工钱,只要有吃的、住的就行。很多人在原来的城市已经是有名望的学者了,但现在却没任何差别地混在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中。阶级已经消失无踪。这庞大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满心希望“去修滇缅公路,从英国美国把战争物资运来,打败共同的敌人”。
正义路上的示威游行
大量人口通过陆路或水路进行迁移
现在没多少人来打扰老罗了。人们急切地等待着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劳工志愿者名单之列,对老罗和他的媳妇没多大印象了。铁民和老李也来了。老两口看着老李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但却没看到自己儿子。老罗媳妇开始担心铁民可能在人群中走丢了,但老罗让她别抱怨了,说如果她想要帮助修建滇缅公路,必须得承受住任何的牺牲。“铁民是个聪明的小子。”这是老罗第一次说儿子的好话。铁民母亲马上就高兴起来。
事实上,铁民已经在人群中边推边躲闪地走到了政府职员面前,其中有个职员满不在乎地记下了他的姓名和年龄。但当这个小伙子提到他的父亲老罗时,这些职员顿时明白他就是那个把田交给国家的人的儿子,他们全都笑着祝贺铁民。他们说话时,铁民抓住这个机会让这些职员把他父母和李叔叔的名字也写入名单。这不合规矩,但他们为了表示对老罗爱国心的感谢,答应了铁民。铁民心满意足,奋力推开人群,跑出去找他父母,告诉他们不用再等了。找到父母时,他们都点头表扬铁民聪明。老李还不知道这事儿,他们一起找到老李后,四个人就走回家开始打包东西,踏上新的征程。
其实根本不需要太多东西。他们知道在路上干活时没地方放东西。老罗很高兴老李和他一起,他把干活时穿的旧衣服给老李穿,老李的东西在轰炸中全没了。铁民自己捆了一个小包裹,可以背在肩上。包裹里只有一双草鞋,还有一套他父亲的衣服剪裁后的旧衣服。
只有老罗妻子对拿走什么和留下什么还拿不定主意,一直在犹豫不决。她对这屋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每样东西都能让她联想起很多事来。有些东西是她闺女、姑爷从昆明去南京时送给她的。他们现在死了,这位老母亲想留着他们的礼物来纪念他们。还有一双属于钢民的旧鞋子,她也一样难以割舍。钢民最后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忘记把鞋子带走了,当时老罗大发雷霆,使得他悲痛地离开了家。从那时起,她就坚持要把鞋给钢民送去。但每次提起这事儿时老罗都会火冒三丈。他说没必要操心,甚至要不是老妇人强烈坚持,老罗还会扔了这双鞋,不留下任何东西让她想起钢民。想起这些,老妇人捡起这双鞋,眼泪流了下来。她根本没法打包好行李,老罗有点不耐烦了。
四人离开前,李小梅来了。她听说父亲和罗家三口要去帮助修建滇缅公路,虽然自己的时间已经被工作和护士培训占满了,但她还是请了几小时的假来看她爸爸和亲戚。大家都知道这条公路要修好几个月,工人们要到离昆明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修路。小梅穿的裙子很整洁,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很有吸引力。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和陌生人打交道,她已完全没有了少女的羞涩,现在说话更加有理有节。在向屋里的每个人打过招呼之后,她向父亲说很抱歉不能一起去照顾他,但她用自己的方法也能帮助国家,希望大家能在和平的日子里团聚。她毫不怀疑滇缅公路能完工,也不怀疑能从英美运来大批量战争物资打败日本人。
小梅的话让每个人都高兴起来,除了老罗媳妇,她还在为那双旧鞋子伤心。老罗催小梅尽量劝劝他媳妇,把她珍视的那些东西留下,这样他们就可以立马参加到劳工队伍里了。小梅很聪明地劝了老罗媳妇,还帮这个老妇人包了个小包裹,里面装着最为重要的东西。老罗感激地表扬了她。然后就锁了屋子,五人出发去了城里,三个老人走在前,两个年轻人走在后。
小梅跟铁民说,她听说日本士兵都是很傻的人,他们自己没什么愿望,只是狂热地信仰他们的神道教,希望能剖腹自杀,也就是说,神道教的神权命令他们用自己的小刀自杀。虽然铁民不懂“神道教”和“剖腹自杀”是什么意思,但因为这故事是小梅说的,他开怀大笑,笑声很开心。三个老人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相处得很好,也很高兴。他们在城郊分手,老妇人提醒小梅第二天早上去看看留在她房子里的东西。然后小梅就回合作社的商店工作了。老罗和他媳妇、儿子还有老李加入到了修路工的民众中。
他们四个在成千上万的劳工中显得微不足道。政府一开始没有把劳工进行区分,虽然他们知道有的人也许更适合这一种活计,而有的人则更适合另一种活计。他们急着鼓励大家从最低级的活计做起。
计划中,公路的第一段要横跨在云南的平原地区,只需要把道路上不平的地方弄平,敲碎石头去做成路基,滚一块大石头来把地表弄光滑。政府打算大致上按照从缅甸到中国的古商道来接着修这条路,这条古道是十三世纪时马可·波罗从罗马来亚洲旅游的那条路。没有时间来详细地计划,帮助修路的民众必须得马上开工。
筑路工具
人群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走到公路开端的地方,每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小包裹。政府提供了大量的长柄锄、鹤嘴锄、十字镐、大篓子,还有其他简陋的当地工具。很少有机械工具,因为机器很难运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内陆地区,尤其是在遭到战争破坏的条件下。大部分农民劳工也搞不懂怎么操作机械工具;另外,政府有限的机器也会供给前线或者工厂里更重要的工作。有的农民把自己的锄头和十字镐带来了。大批的人流在昆明街道中涌过,这情景让旁人看起来就好像是农村在移动。
想着自己帮着政府毁坏了自己的田地,老罗越来越痛苦。倒不是他后悔把田地作为礼物送给政府,而是对自己的损失感到尤为惋惜,这是他的天性,他媳妇更是如此。老罗甚至担心媳妇会控制不了情绪。所以老罗向职员请求让他们四人到下一段路上干活,这样就可以避免再路过自己家和田地了。职员们答应了他的请求。
老罗和他的媳妇年纪大了,做不了修路时最重的活计了,所以他们和其他几百人坐在一座石山脚下的草地上敲石头。政府给这些劳工每人都提供了一把锤子。要敲碎石头,就必须挥高锤子,用力敲石头。石头碎片有时会溅起来打到碎石工的脸上,但没人抱怨。老罗和他媳妇在一起干活。老罗把大石头敲开,他媳妇再把这些石头削成小片。老李,更年轻一些,很健康、强壮,他被分到了从山坡上搬大块石头的工作。这活计虽然没有给他之前在耕种自家地时的那种满足感,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干活。罗铁民和其他一群年轻人把碎石放到篓子里,然后把石头搬给铺路的人。铁民干活干得很快,一篓接一篓地把石头倒出去。相较于他爸爸地里的活儿,他似乎更喜欢这个活儿,但这只是因为他没忘记李小梅是如何强调每个人都应该为国出自己的一份力。他之前没法让父母理解自己,但现在全家都在这条路上干活了,他很高兴。
工人姑娘
铲碎石
修路民众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友好,他们有效率地干活。从破晓到傍晚,他们一步步、一码码地向前走,不休息,也不娱乐消遣。没人想着要休息或娱乐。渐渐地,政府能把修路民众分成小组,把路的长度分成几段,这样几个地方就能同时施工。在此期间,省政府也给沿路每个村庄的村长发出请求,希望他们聚集村民来继续修建途经或靠近他们村庄的路段。各个村庄的响应都很好。在很多时候,这些村民带着足够的食物来,够维持修路劳工修近两百公里的公路,政府都不需要给修路劳工食物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有几千劳工参与到这支“修路大军”中。甚至乍一看,这些人组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逼真、灵动的带子,就像大地自己在干活一样。
老罗直起脖子,又放松了一下肌肉,盯着附近和远处的肥沃稻田看了一会儿,对老李说道:“我觉得这些田很缺水。”老李的眼睛跟着老罗的手看去,他同意地说道:“是的,我也这么觉得。这地看起来会有一个很好的收成。” 很快他们就深入交谈了该对这些稻草和野草做些什么,完全忘记了当下的任务,直到一个道路督察员来他们面前说老罗媳妇在等着更多石头敲呢。这让老罗和老李感到很内疚,他们马上重新回去干活。但修路民众中很多人一定也和老李老罗一样,在想着田地和收成。
在岩石上凿个小孔
第一段路,从昆明到一平浪1,没有多少距离,除了靠近这座石山脚下的一小段路,没有太多困难就修完了。在这里工人们用古老的方法来炸石头。第二段路从一平浪延伸到祥云,第三段路从祥云到下关。这一次政府已经设法在控制和分布劳工方面有所改进,根据他们个人的能力来用人。老李发现自己有造小桥的能力,这种能力在这一路上能用的地方很多,因为在有空时,他已经习惯去做木工活,还有建造当地的小屋,时不时地来和老罗和老罗媳妇聊一小会儿天。
铁民的活计现在和父母不在一起。他已经向大家证明他是个擅长走路、口齿伶俐而且脑子转得快的小伙子。他被选去当不同路段之间的通信员,给工人们读关于战争和大后方的新闻简报。因为识字,他比那些在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年轻人有优势。有时,铁民还会被邀去教这些年轻人认一些字,他们经常想要学一些爱国歌曲。
他母亲很恼火他成天不在,老罗提醒她说铁民现在属于国家,政府让他和父母睡在一个帐篷就很体贴了。
罗铁民唱歌
现在可以听到成群的年轻人流利地唱歌了,其他年长的工人和政府都鼓励他们,因为唱歌有振奋人心、鼓舞人心的作用。渐渐地,很多年长的工人们也来了解这些歌,当年轻人开始唱时,能不知不觉地跟着节奏唱。有时他们跟着唱,但跟不上调。由于罗铁民有一个清亮的歌喉,所以通常都是他来开唱,他在老老少少的工人中变得很受欢迎。
与西方国家的人相比较,中国人不是一个擅长音乐的种族,但这些迸发出的歌声穿过云南宽广的空地和高大的山川,听起来并不刺耳,而是令人印象极为深刻。也许是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区,之前从没听过这样大的歌声,即使是虎啸也无法超越这歌声。回声在一座座山峰间回荡,声音响彻山谷。野兽似乎都停下来听这歌声,啁啾的鸟儿也停住不飞了。这是一声呼喊,告诉世界这里正在诞生一个新的国家。
现在罗铁民伴着这“修路口号”,领着大家唱《中华民国国旗歌》:
中国国民志气洪,
披星戴月去务农;
犁尽世间不平地,
协作共享稻粱丰;
地权平等,
革命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中国国民志气洪,
努力工作赢大同;
铲平人间不平路,
齐力点亮指路灯;
地权平等,
革命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中国国民志气洪,
提携宝剑为自由;
血洗江山保家园,
兄弟友爱促国生;
旧时已终,
战斗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中国国民志气洪,
人人求学点灯笼;
运用科学助战斗,
智慧光照世兴隆;
旧时已终,
战斗成功!
人群进化,
世界大同;
青天白日满地红。
1 镇名,在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禄丰县西部,成昆铁路线上。
7 意料之外
有力的歌声又再次成为这广阔地域间唯一能被听得到的声音。一个将死老妇人微弱的声音是永远传不到她深爱的儿子耳中的。中国的新世界与新生活对她关上了大门。
大约三个月之后,这条路修到了下关城郊,距昆明415公里。工人们付出了长期的辛劳才修到这么远,人们认为他们的成就几乎是个奇迹。这么远的一条路,虽然修得很粗糙,但已准备好可以使用,这条路从昆明可以通车,通车后又可以进一步平整路面。
修路工们知道出了下关,就会面对比之前更大的风险和更多的困难。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老罗似乎变得更高兴了一点。他已放弃了一切来帮助尽快修好这条路,感觉快要看到目标了。但他媳妇却有另一番感受。倒不是她的决心变了,而是健康情况变了。最近她感觉越来越累,总是咕哝着要休息。老罗尽量鼓励她,向她描述战后他们为自己创造的和平生活。
然而,这种时候,两人都会担心铁民,几乎一整天都没在这条路上见到他了。每个人都在问他。他那让人高兴的举止还有总是助人为乐的态度已经赢得了大家的认同。不论老的还是小的提出的要求,无论是让他去捡一个落在峡谷里,已经掉了好长一段路的烟袋,还是扛一把铁锹或是其他工具走段长路,他都从不拒绝。而且,帮这些忙从不会妨碍他自己的活计。他看起来和别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但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以至于他一不在这里像往常一样帮忙,大家就立刻意识到他不在了。一开始,老罗和他媳妇没太注意大家的询问,但之后,道路督察员也来问同样的问题,他们开始担心了。老母亲特别担忧,唯恐有事会发生在她唯一活着的孩子身上。唉,这个事儿未必就不可能,已经有很大数量的劳工因为传染病、感冒、爆炸、滑坡还有落石死了。大部分人还在继续干活,无视危险,下定决心坚持把这条中国的生命线修好。他们的人数甚至还增加了。他们似乎是宿命论者,但实际上只要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能完成任务。然而,铁民妈妈想的可不这么简单。她很少关心自己的人生,完全准备好为这条路而牺牲,但她希望唯一的儿子能够在她死后传宗接代,为国家做更多创造性的活计。因此现在儿子不见了使得她深感担忧。大家开始找铁民。这个路段几乎每个人都参与了,尽己所能地找这个小伙子。他们停了几小时手中的活计,尽力去找他。
让人高兴的是,没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铁民身上:他只是走得离这条路远了点。他去给下关附近一个路段的工人们传消息,送消息花不了他多长时间。在回来的路上,他遇上了两个着装不太像汉族的人,他们穿着暗红丝绸外套和蓝裤子,叫住了铁民,问这小伙子去城里的路。铁民如往常那般老实待人,毫不犹豫地指给他们方向。事实上,他自己从未进过下关城,但刚好这似乎是个去下关的好机会,于是便提出带这两个人去。
藏族人
戴着首饰的掸族姑娘
路上,铁民得知他们是藏族人。藏族人汉语说得很流利,告诉铁民他们每年来一次下关,还去不远处的大理,和汉人以及附近的其他民族做买卖。每年这个时候,下关的大集市都会吸引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汉族和藏族,但还有一些掸族和倮倮族,他们用汉族年代久远的方式来交换货物。这两人对世界其他地方一无所知,但他们觉得这种狭小的生活方式很幸福。在赶集期间,下关会变得五光十色,因为有穿着各色当地衣服的商人,他们的生意因为修建滇缅公路变得比以前更好了。这也许是几百年来外界的消息第一次散播到这城里。云南省政府已经抓住这次赶集的机会来唤醒这些偏远内陆的居民,告诉他们中国现在正在进行抗战。所以除了当地的政府职员,省政府还送了很多年轻职员在赶集期间进行演讲。
也许铁民去下关并不明智,但毕竟他只是个小伙子,他年轻的头脑对任何新事物都感兴趣,抵不住想走进这个大市场去看一看的诱惑。他从一个角落走到下一个角落,又从人山人海中挤出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瞪大了双眼,咧开嘴开心地笑着。他激动地听着许多穿着不同鲜亮颜色衣服的当地姑娘说话,虽然听不懂她们的语言。他看着商人们做生意,却想不出他们交换的货物可以用来做什么。那一刻铁民完全忘了修路的事儿。
不一会儿他看到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听一个人讲话,所以他也走近围观。一个年轻职员正在述说日本人是如何侵略中国的。但铁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另一个发言人那里,她站在一个差不多的台子上,对着更多的人讲话。一开始他看不到那个发言人的脸,但向前走近一些后,他惊讶地发现那是他的亲戚李小梅。他发出惊喜的叫喊声。然而没人注意到他,李小梅继续说着滇缅公路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很明显,她的目的是要招募劳工去滇缅公路上干活。很多人满腔热情地回应了她的号召,铁民那小小的喊叫声湮没在他们的吵闹声中。为了结束演说,李小梅尽力教人们去唱中国国歌,但他们大部分是藏族人,还有其他少数民族,所以几乎没人跟着唱。当然,罗铁民能多大声就多大声地唱。然后小梅从台子上下来,铁民能和她说话了。她很高兴见到铁民,但当她问及为什么来下关,而不是在路上干活时,铁民的脸通红了,一时语塞。
聊了几分钟后,两人一起返回工地,来到老罗的帐篷。其中一个找铁民的人看到了这小伙子,所有人都高兴地向铁民大声打招呼,虽然他们已经浪费了宝贵的几小时来找他。小梅尽力为铁民辩解,但老罗非常生气。这位老人觉得这也许是个让工人们不再抱怨、发牢骚的好机会,最近在工人中一直是这样,他们好几个月来夜以继日地长期苦干,无法保持这个大工程开始时的那般斗志昂扬了。老罗最近听一个工人抱怨政府只提供米饭,这人是几千人里少数不好的一个;老罗还听到有人发牢骚说没有休息和娱乐。“铁民,你个坏家伙,做你父亲真丢人!”他暴怒地大声叫道,“我们来这儿是修路的,要为国家的生死存亡作斗争。我们不是来这儿找乐子的。我们没时间挑选吃什么,只要我们有东西充饥就行了;也没时间娱乐,因为每一条中国人的生命都受到了日本人的威胁。我们的任务是修完路,其他东西只有等战争结束了才会有。铁民,你算老几,能一整天地疏忽任务?你算老几,让我们浪费宝贵的时间来找你?做你这种儿子的父亲,让我觉得羞耻。”老罗真的很生气,铁民现在意识到了疏忽任务的错误,决心要更听父亲的话。而帐篷里年长的工人也尽量平息老罗的怒火,说铁民还很年轻,这次就原谅他吧。道路督察员也为铁民求情,让小伙子向父亲保证再也不会离开工作岗位了。
老罗媳妇,这个年迈的母亲看到她的儿子回来了欣喜若狂。那一刻,她对他的同情要高于她的爱国之情。她觉得老罗对这孩子太严厉了,她自己倒不觉得铁民的行为有什么。她私底下非常高兴看到他和李小梅在一块儿,她还很乐意看到他们的关系发展得不错。她感到自己年纪越来越大,现在真的不太关心自己的余生了。她唯一感兴趣的是小儿子的将来。她开始考虑把他好好培养成一个成熟的人,相信他能有一个家庭来为罗家传宗接代。李小梅会是一个好媳妇,何况他们还互相喜欢。这老妇人的双眼半眯着,朝她面前的姑娘微微笑了笑。现在和这个姑娘直接讨论成婚问题会很尴尬。
听说闺女来了,老李从建桥的小组那儿赶了过来。父亲和闺女高兴地互相问好,这暂时转移了这位年迈母亲的想法。当她的想法回到成婚这个永恒的主题上时,小梅站起来准备离开。不久天就要黑了,这个姑娘得和其他省政府选出来的人一起去发表演讲,第二天返回昆明。老罗媳妇看到她要走很失望,但之后又想也许和老李先聊聊更好。可惜老李和他闺女一起出去了。然而,这位老妇人没有把她儿子和李小梅的婚姻撇开不管,她接着敲石头,但手臂却越来越沉,她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体不大好了。正因为这个,她越来越渴望等滇缅公路修好了,所有人都回到家中,能有一个儿媳妇帮着做家务。
之后,她感染了疟疾,变得很虚弱,甚至无法动弹。她草草接受了治疗后,被挪到了一个离这条路有些远的病人隔离营,就在现在这条路的最高处,在下关和下一座城市之间将近100公里的地方,这些病人没有受到真正的照顾。
滇缅公路的这个路段上,自然景观蔚为壮观。最高海拔达2600米,从最高海拔到海拔700多米的地方都非常陡峭,是修建滇缅公路公认的最困难、最危险的路段。这地形还保持着千年前的模样,从未被开发过。在低处,汹涌的澜沧江穿过深谷,河水湍急。两岸是不知名的丛林,倾盆大雨过后又是阳光暴晒,含有大量毒气的水蒸气在岸上久久不散。很多工人都免不了被空气中的毒气感染,得了疟疾。老罗媳妇就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老罗自己、铁民和老李似乎逃过此劫。多半是因为他们的体质强健。患病的那些人很少能在这种极差的医疗条件下存活,显然,老罗媳妇要长时间待在隔离营里了。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生命要到头了。她盯着帐篷湿漉漉的布顶,摸了摸身下潮湿的草垫。她叫唤老罗,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但她的丈夫听不到也无法回应。只有忙碌的护士偶尔回答她一两次。她意识到丈夫不在营帐里,她很宽慰,看来丈夫没生病。“他一定在路上忙着。”她低声咕哝道,“我只希望这路能快点修好,这样我们就能回家啦。”不一会儿,她接二连三地叫唤铁民,似乎还混杂着李小梅的名字。她希望这姑娘做她儿媳……但还是没人回应。
这会儿,铁民正领着一大群工人在2100多米高的地方沿着路面拖一块巨大的石头。他们绕过山峰,唱着《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有力的歌声又再次成为这广阔地域间唯一能被听得到的声音。一个将死老妇人微弱的声音是永远传不到她深爱的儿子耳中的。中国的新世界与新生活对她关上了大门。
媳妇的死对老罗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但想到所面临的风险,还有为修完滇缅公路所做出的每个牺牲,他更坚定了向前走下去的想法。他现在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打败日本人,这样就能保护数百万和他一样命运的同胞了。他想,要不是日本军国主义者,他的闺女、姑爷、小外孙、大儿子钢民、堂妹和他的老妻都还活着。最重要的是,他和媳妇、铁民还会继续在他们的地上过着和平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现在只有铁民可担心了。但至少他知道这孩子吃苦耐劳、诚恳,能为自己的人生战斗。
夯实路面
虽然老罗的头发胡子更白了,眼睛更往下陷了,但他脸上坚毅的神情始终如一。现在,在路上干活的时候,他常常看铁民,唯恐这孩子因少年心性和贪玩而忽略了他的任务。但铁民最近变了很多。自从父亲因为他进下关城闲逛而责骂了他之后,他干活比之前更努力、更快了。现在他都是第一个完成当天的任务,但他总是继续干活,直到全部工人都休息之后才休息、睡觉。
每个人都同情失去母亲的他。按中国的习俗,一个死了媳妇的男人,或死了丈夫的女人,特别是一个死了父亲或母亲的孩子,要待家里一段时间服丧,以示对父母的哀思与敬意。但老罗和铁民一刻也没停过在路上干活。
8 不 朽
他们不会想到修这样一座桥要进行多么残酷的斗争,也不会猜到有多少人在这座桥上丢了命。
老李听说老罗媳妇死了,立刻离开自己的营帐去找老罗。
时至黄昏。落日在西边地平线上投下一道深红色的阳光。落日下方的大山谷里,薄雾耷拉着,就像一个巨大的灰色怪物。这让老李想起他和老罗去文庙参加完学校集会后,两人一起散步的情景。
“有没有想起一年前我们在滇池边散步?”老李说道,“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变了多少啊!”
“是啊,确实。”老罗回答道,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自己一生会有这样的波折。我媳妇和我只想一起干活,好好养孩子。我们不想打扰别人,也不想别人打扰我们。现在全家除了铁民都不在了。我们生活里的这些伤心事都是日本人给的。都是日本人。”
“我也这么觉得。”老李回答道,“滇缅公路必须修好。我们盟国的那些物资必须尽快送到中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报仇。”
“是的,我们必须修好这条路。”老罗重复着说道。
“顺便说一下,”老李接着说道,“我手上不久就会有一个最困难的活儿:在澜沧江上造一座长吊桥。我不知道怎么造吊桥。我现在知道怎么造小木桥或小石桥,我们已经造了一百多座了,还有数不清的排水沟……令人难过的是,据说很多工人因为这份活计丢了性命,可能真的没办法啊。”
“他们怎么死的?”老罗问道。
“桥桩已经打好了,很多工人都是被急流冲走的。因为我们没有现代机械或者好的工具,只能借助过去用来灌溉稻田的老式水车,用这些水车把桥洞里的水排出去。漏水的时候就很糟糕,水会从临时水闸冲进来。大量的水冲进来力量太大,没人能站得住脚。我已经好多次死里逃生了,谢天谢地。”
“是的,谢天谢地。你一定是老天爷派来为我们完成这项大任务的,”老罗郑重地说道,“我相信如果我们有信念,就能克服困难。今早道路督察员跟我们说已经派了很多健壮的工人去找栗树了。是造桥要用这些树吗?”
“是的,我们用栗树木材来造桥面。他们说要造的这座澜沧江桥会用很多木材。栗树很稀有,长在比较远的地方,成百上千的人都被派到不知名的森林去找栗树。很多人再也没有回来。我们为救国承受了多少牺牲啊!”
老罗在岩石上凿孔
“他们不会白死的,”老罗轻声回答道,“我们的牺牲也许惠及不到我们这一代人,但肯定能造福后代。祖辈们为我们受苦受难,我们也必须为孩子们受苦受难。下定决心,继续干下去。”
“是啊,下定决心后,我在面对危险时也就更勇敢了,”老李说,“自从我媳妇和小儿子被杀了以后,我就更希望看到这场仗打完。我们会赢,我们必须赢。你等着——等战争结束了,我请你去我的新家喝葡萄酒!”
老李说话时已恢复了他惯有的活力,开怀地笑着。就在那时,他注意到铁民站在他爸爸旁边,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谈话,他转过身对铁民说道:“铁民,你也要来啊。”
“好的,我会的。”小伙子愉快地回答道,老罗笑了。然后老李说了再见,离开了,独留老罗父子俩在渐暗的天色中。
不久,老李开始了他的新活计。他的造桥工人小组先到了河边,比老罗和他的儿子所在的修路工人大队要早到。
他们现在大概在海拔700多米的地方,滇缅公路非常陡峭,海拔2000米以上的地方会逐渐变窄。河边坑坑洼洼,都是危险的岩石、悬崖、沼泽,还有灌木。这河的宽度是不可能搭建临时水闸来排水的,也没法在这种汹涌的急流下打桩。这就是为什么工程师们决定建造一座吊桥的原因。
重庆中央政府为修建滇缅公路提供了机器,有些路段必须要用机器才能修,但没有提供升降机和起重机之类的重型机器。重型机器不能远距离快速搬运,而且,无论如何,没人会从别的重要活计里抽出时间来搬重型机器。很多沉重的铁链还有其他工具已经用牛车拉来了,但问题在于怎么把这些铁链运到河的另一边。因为没有升降机,搬运它们的任务只能由人的双手来完成。
牛车
首先,要在河岸附近打一块结实的石基,用一条又长又粗的铁链一端紧紧地拴住它。然后很多工人得渡河把另一端铁链拴到对岸。老李被选来完成这项任务,因为他会游泳。他还和工人一起顽强地和汹涌的河水搏斗,许多工人都被冲走了。他们常被水里看不见的生物袭击,所以不得不返回。老李是第一个到达对岸的,他游到对岸时,虚弱无力,筋疲力尽。
工人游过澜沧江
单独的铁链当然不能被游泳的人带着渡河,所以它被系在几段结实的绳索上,每个人在游泳时就一人拿一段。他们一游到对岸就用力拉铁链,让铁链更快地来到对岸。
那些不会游泳的工人就靠着铁链来拉自己渡河,但如果没有拴牢,他们就会被淹死。照这样弄,第二根链条就弄得很快,两条铁链间宽九尺,在这两条铁链间拴上很多等厚等宽的栗树原木木板做桥面。这不是个容易的活计,只有老李和其他几个人能做。他们兴奋地干着,这活计已初具雏形,老李又高兴起来了。他现在看到了有这桥的好处,他笑着想造这桥并没有别人告诉他的那么难。他开始轻松地、有节奏地干活,一块接一块地拴木板。不久就没那么多事要做了,他开始想下一份活计会是什么。
但不幸的是,一阵猛烈的风从后方刮来,把老李头朝下地刮到了打着旋涡的急流里。跟他一起的工人没法救他,老李多么希望看到吊桥建成,但命中注定他实现不了这个愿望。
老李被风刮进澜沧江
老李的同伴们习以为常,他们并没有因为他的死太过悲伤,因为在他之前已有许多人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但老罗的心都碎了。他现在痛苦得都不敢想起过去:记得一两天前,他还和老李愉快地说着修吊桥的事。虽然老李承认这是一项困难的任务,但他似乎有信心能看到吊桥竣工;确实,他已经完成了大部分任务。唉,老罗觉得老天对老李、自己还有很多其他人都太残酷了。他怎么承受得住那一阵可怕的狂风呢?老罗从座位上坚定地站起来,默默发誓老李不会白死,他会继续干活;他拿起大锤子和篓子,去敲石头。
第二天,没人再提起老李,大家像往常一样相互问了早上好之后就继续他们前一天的活计。老罗没有说,也没有表现出他的心情多么沉重,没什么能让他停止敲碎石头,就连铁民带着其他修路工人在附近一个山崖周围唱的爱国歌曲的旋律也不能让他停下来。
现代道路督察员
又一天的活计结束了。正常情况下老罗不会想起小梅,但现在他告诉铁民写信告诉小梅她父亲的死讯。铁民很乐意做这事儿,但他在帐篷里找不到毛笔、墨汁还有纸,于是他连忙出去找道路督察员借了一些。铁民写完信,读给他的父亲听后,就把信放到一个信封里,上面写着李小梅在昆明的住址,他把毛笔、墨汁还给道路督察员时,顺便让道路督察员帮忙寄信。老罗和铁民都不知道这信要多久才能寄到昆明。
这件事让老罗想到这个姑娘和他儿子之间的关系,虽然他自己过去从未担心过这件事,但因为他媳妇总是在为他们俩操心,所以他现在也开始考虑两个孩子的关系。
最终,澜沧江上的这座吊桥完工了。老罗和他儿子,还有其他人现在在河对岸干活。从这里开始,这条路的海拔又陡峭地上升到了2300米。从这一高度到760米的高度,这份活计本身已经很难了,但在陡坡上干活更是会加大难度。没人有时间去欣赏那排成行的岩石和山峰,也没人有时间去欣赏那许多盛开着的造型各异、五彩缤纷的绝美花朵。许多人已经丢了命,这份工作迫在眉睫。
现在他们在一个叫保山的小城市的郊区。虽然小,但马可·波罗对这里尤为青睐,并在他的作品里面进行了描写。保山街道、建筑和城墙的布置就像南京一样,所以很久以前就有了“小南京”的名字。因为这座城市很小,滇缅公路的海拔非常接近保山城,所以工人们从路上就看得到城内。当地人和其他民族就像那些住在这里的人一样,他们此生中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所以都来到路边看工人们干活。年轻姑娘们穿着各种色彩鲜艳的当地服饰笑着站在路边,不停地说话。男人们则更沉默寡言。工人们看到这么多年轻人和新鲜玩意儿变得更加精神了,但铁民甚至都没朝那边看上一眼。他没忘记自己去下关玩回来后被父亲训斥的事情,他知道不能偷懒,不能忽视活计。所以他挺起胸膛,继续搬着碎石。一些年轻人随便评论那些看热闹的人,铁民批评了他们。当他带着那些工人们唱爱国歌时,他越发地挺起了胸膛,公平正直的检查员很是欣赏铁民那充满勇气的品格。
倮倮族男女
缅甸姑娘
不久,路就修到了另一座小城市,叫永平,怒江上需要修建另一座吊桥。修桥的方法几乎和修建澜沧江上的桥一样困难,但实际上,河岸要更陡峭。尽管有很多困难,还有很多人丢了性命,这座新吊桥最终还是修好了。怒江要比澜沧江更漂亮,水流穿过风景如画的乡村。老罗想,战争过后,旅游的人和看风景的人也许会享受这条江的美景,但他们不会想到修这样一座桥要进行多么残酷的斗争,也不会猜到有多少人在这座桥上丢了命。他们没听说过老李,不会知道老罗一看到这座桥就会清晰地回想起他的朋友和亲人。
路修到龙陵县城的时候,人们几乎已经能算出还有多少日子就能修完这条路了,虽然这里离中缅边界的畹町还有大约100公里的路。
过了怒江,山地海拔又升高到了2300米以上,然后向龙陵逐渐下降。工人们在龙陵附近干活时,那个路段的工程师们决定和国界上另一个路段安排个会议。要派一个通信员去送信来确定开通全路段的日子。这个任务落到铁民身上,他们已经和老罗商量过了。从龙陵到畹町有一条能走的小道,本来铁民走这条小道不到两三天就可以走100公里,但龙陵周围巨大的岩石和沙丘阻碍了行程,雨后的道路泥泞不堪,铁民得到批准,可以多花点时间去送消息。
铁民走后不久,老罗就做了一份新活计。在每个路段,都有很多人做这种活儿:用炸药把堵在路上的大岩石炸开。由于缺乏合适的机器,在任何一个可能用上人力的地方都用人力。如老罗所知,许多炸石工人要么面临死亡,要么被爆炸伤得很重。这是道路工程师们所面临的大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炸石经验丰富的工人都在养伤。老罗听说这件事,内心某种力量驱使他毛遂自荐,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他的自荐被接受了,一两个小时之后,老罗腰上系着一条皮带,被吊到一个高崖边上。他被挂在半空中,向下看了看悬崖下深深的沼泽。他用锤子在岩石表面凿了个小孔,在里面塞满了炸药,然后他用沙子盖在炸药上来延缓爆炸,给他足够的时间爬回到悬崖上。不一会儿,他就在火药爆炸前爬到了崖顶。这个结果很成功,老罗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都重复着成功的结果。但第七次是最后一次成功。
是老罗自己劳累过度,还是他太过自信、粗心大意?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忘了用沙子盖住火药,炸药几乎是瞬间爆炸,他被炸成了碎片。老罗永远都无法做完今后的活儿了,他的热情已经超出了耐力的极限。他一直坚信自己能看到滇缅公路完工,但这无法实现了。他死了,就像成百上千在这条路上牺牲的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
至于铁民,他也离死亡很近。在离开父亲和其他人之后,他高高兴兴、匆匆忙忙地走着。他很轻松地攀岩、爬悬崖。在路上,他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就一支接一支地唱歌。不久就到了下一个路段,他听到别的人同他一起唱歌。他在这儿的工人中也很出名,受到了热烈欢迎。但在他转身看同伴最后一眼时,听到了一声如惊雷般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一个大沙丘滑坡了,在滑坡之前他来不及跑。很多人瞬间就被埋了,死了,后来被另一群工人挖了出来。铁民所在路段的工程师听说了这次灾祸,以为这小伙子已经被掩埋了,就派出了另一个通信员。
这是一个奇迹,铁民没死。幸运的是他刚好离开那群在沙丘旁干活的人,他被爆裂的气流抛到了滑坡的边缘,跌落下来,倒在了一块大石头旁,大石头支撑住了他,护住他没被大量流沙掩埋。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泥沙落下的速度才减慢。铁民能动了,但很虚弱,他设法把沙子从身上一点点抖落。他动作不停,让这石头摇晃起来,铁民看到石头在动,就抓住了一棵小树的树枝,然后石头整个儿塌了,滚下了高高的杂草和灌木丛生的沼泽水塘,塘水飞溅,发出巨响,把一只饿虎吓走了,它显然藏身于沼泽附近,已观察了这小伙子好一会儿了。水飞溅的声音把这野兽吓了一大跳,跑了。铁民之前从未见过真老虎,一想起之前听过的老虎吃人的说法,就吓得昏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罗铁民在滑坡中幸存
夜幕降临,新的一天又迎来了破晓,这小伙子仍然躺着,不省人事。当他终于张开双眼时,惊异地看到一群猴子从他身边四散而逃。在那片地区,天气暖和,但晚上很冷,猴子们蜷伏在铁民周围取暖,而这又反过来为这小伙子保暖。铁民感到一阵饿意袭来,他的双眼跟着这些猴子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看着它们捡野木梅,还有别的绿果子,铁民也吃了一些,感觉好点了。他知道目前最要紧的事就是找路爬上去到滇缅公路上。他不太知道方向,就一直朝上走。猴子吓得全跑了。
虽然他掉进了沼泽,但这事儿却大大缩短了他的行程。直接爬悬崖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就朝面前唯一的方向走。又过了一夜一天,铁民几乎没吃喝过任何东西,他设法找到了滇缅公路,不远处有一些工人,但他筋疲力尽,还没走到工人面前就又倒了下去。
醒过来时,他正躺在腊戍的一家医院里,他没把那封揣在兜里的信弄丢。有个工人看到了信,把信送到畹町工程师的营帐里。工程师们已经发现他兜里的信,他们得加快修完这条路。在此期间,他们用车把铁民从畹町送到腊戍进行治疗。
在畹町,这条路延伸到了中国领土的边界。中缅之间的这段路,长186公里,是由缅甸政府用必要的机器修建的,在中国领土内的那种艰苦和困难大大被缩小了。铁民不省人事的时候,他的信已经被送达了,比第二个通信员那封信还早到几天。为了响应信的内容,运送在腊戍囤积的战争物资,畹町的工头已经开始加紧工期,计划着要开通全路。现在中缅双方政府正在商定通路的日期。
从畹町到昆明有980公里,中国工人在九个月内,在最简陋的条件下修路,最终公路的全长甚至超出了这个长度。这些质朴的人们仅用双手,造了289座桥,包括两座大吊桥,承载力有10到15吨,还有1959条排水沟。桥面宽5米,最大坡度是8%,最小曲线半径是16米。最开始政府拨的修路款是在500万到600万法币之间——相当于不到9万英镑。大部分工人没有工资,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拖家带口、自带食物赶来帮忙。任何一个有点工程知识和现代道路建设知识的人,都不会认为9个月内能够修建一条980公里的道路,即使是花上10多万英镑,用上所有必要的机器。但滇缅公路暂时不会用来让旅游者舒坦地驾车观光,而只是用来从盟友那儿快速运来武器和物资。一群又一群的工人一码一码地修好了这条路。要是老罗、他媳妇、老李还有千千万万其他人知道这条路已经修好,物资将会运进中国,一定会长舒一口气,但他们不会知道了。按现代标准来评价这条路,他们的牺牲一定会被看轻、被误解。
让每个人都很高兴的是,通路当天,铁民被指定为首位使用这条路的驾驶员,驾驶货车沿路前行。铁民为大家提供的服务和他家人所牺牲的性命,大家都有目共睹,一致认为铁民应该受到奖赏。
但此刻铁民还是虚弱无力、筋疲力尽地躺在医院里,他染上了病,正备受折磨,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一天,他安稳地睡了个长觉,醒来后,感到有个软软的、暖暖的脸颊靠着他的脸颊。他轻轻动了动,那脸颊很快就缩了回去。他抬头向上望去,很惊异地看到李小梅穿着护士的服装站在他床边。他受宠若惊,高兴极了,伸开手臂抱住了她,就像小时习惯性地抱着母亲那样。他们都红了脸,李小梅首先恢复了常态,让她的病人休息。这一个拥抱后,他们相互都非常尴尬,特别是铁民,因为在中国,一个年轻男孩对一个未嫁堂妹做出这种行为会被人看成是不对的。铁民害羞地紧紧闭上了双眼。
好在不一会儿小梅被叫到了另一个病人旁边,铁民就没那么尴尬了。
这个小伙子在护士的悉心照顾下快速好转,身体康复时,铁民得知了父亲的死讯,悲痛使他与小梅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只有她能抚慰他,只有她能将一颗崭新的心放入他身体里。小梅劝铁民去当司机,这样就可以帮着把物资运进中国。
这伟大的一天终于到来了。人们为铁民准备了一辆特别的货车,车身两边都用颜料写着“罗铁民”的名字。万事俱备,大量的人群聚集在通路典礼上。铁民觉得很高兴。他将人群向后推,紧紧握着小梅的手,然后跳进了货车,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发动了车,后面跟着约有一千辆货车。他们花了五天才开到昆明。在昆明站有更大数量的人群,铁民从车上下来时春风满面。他不像老罗,他不介意围着的记者和摄影师,不久之后,昆明大街小巷的墙上,各家报纸的头版,都印上了这样的文字:“罗铁民,滇缅公路的小英雄。”
第二天早上,在回程出发之前,铁民收到了一封信,他坐下来打开信:
我亲爱的堂哥铁民:
很高兴看你开着第一辆货车上了这条新路,希望在这封信送达你处时,你已经安全地到达昆明了。我真希望能来昆明见你。
现在你我两人都成了孤儿,我们只有彼此了。我们不能忘记是日本人让我们成了孤儿。我们必须得继续为国效力,直到敌人被赶出去。我确信我们的盟友——美国和英国——会继续支援我们,因为他们是爱和平的民族。亲爱的堂哥,你的工作是货车司机,运送战争物资,对国家而言是最为重要,也是最为必要的。我恳请你能尽最大的努力履行职责,不要动摇作为战士的责任心。请记住你的母亲、你的父亲,还有你的兄弟姐妹的命运。
我已经完成了护士培训,也做了一些实习,之后我就要去北方照顾前线的伤员了,这样,作为国家的一个女儿,我就尽了应尽的微薄之力。让我们发扬父母、亲朋好友以及战死沙场的同志们的精神,尽力履行责任。希望你我还能和平地在一起生活。在战争结束后完成父母的全部愿望。
因为年轻,铁民不是很懂“你我还能在一起生活”的意思,他在往后读之前,自个儿反复琢磨了这句话几遍。尽管还是琢磨不透,但不知怎的,心里却莫名开心起来。
这句话之后就没有多少内容了,看了一会儿之后,铁民把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内包。下一刻,他开动了货车,后面跟着其他一千辆货车。车辆沿路缓缓行驶,铁民仿佛还能听到逐渐减弱的高喊声:
“罗铁民,滇缅公路的小英雄!”
成百上千辆货车在滇缅公路上排成一支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