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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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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挂着红色木牌 呜呜驶来,紧接着,又仿佛骑在铁轨上拼命地追逐着街上的风似地呼啸而去。拄杖的盲人乘隙战战兢兢穿过马路;茶馆店的伙计一面发笑一面转着磨子;挥舞信号旗的站台工作员身穿粗呢制服,织眼里积满尘埃,泛出污浊的黄色;穿西服的人走出旧书店;小剧场前站着戴鸭舌帽的人,身后黑板上用白粉笔写着今晚的说唱节目。天空布满一道道荚状云,看不到一只鹰。上空很安静,下面却是个极度杂乱无章的世界。

“喂!喂!”有人在背后大声唤道。

二十四五岁的夫人回头看了一眼,继续前行。

“喂!”

这回是穿着印有商铺名号短褂的男人回过头来。

被唤的人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仍避开对面来人快步往前走。两辆人力车飞驰竞逐来到唤者面前挡住了去路,使他与被唤者的距离越来越远。宗近甩开膀子拔腿追赶,每奔跑一步,身上宽松的和服夹衣和外褂便跟着上下跃动。

“喂!”宗近伸手从后面搭住对方肩头。肩膀停止了移动,与此同时看到了小野的细长侧脸。小野两只手上提着东西。

“喂!”宗近搭在对方肩头的手摇着,小野肩膀晃动着转过身来。

“我当是谁呢……对不起!”

小野礼貌地颔首行礼。他没摘下帽子,因为他两只手都拿着东西。

“你在想什么呐?我叫了多少遍,你怎么都听不见?”

“是么?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呵。”

“你好像急着赶路,可又不像走在地面,真滑稽呀。”

“哪里滑稽?”

“你走路的样子啊。”

“因为是二十世纪嘛,哈哈哈哈!”

“这是新式走法么?好像一只脚是新式的,一只脚却还是旧式的。”

“那是因为我提着这些东西,所以不好走……”

小野伸出双手,视线随之移往下方,意思在说:你看嘛。宗近的视线也自然而然从上移至小野的腰部以下。

“那是什么呀?”

“这边是废纸桶,这边是油灯台。”

“你穿得这么时髦,手中竟然提只大废纸桶,难怪看起来滑稽哩。”

“滑稽也没办法,是别人托我买的。”

“受人之托就不惜把自己弄得这样滑稽,真叫人感动。没想到你也有一副侠义心肠哩,竟然愿意提着只废纸桶走在大街上。”

小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躬了躬腰算是致意。

“你要去哪儿?”

“我要把这些……”

“拿着这些东西回家么?”

“不是,这是帮别人买的,所以我得给人送去。你呢?”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

小野有点不知所措。宗近说他似乎急着赶路可又不像走在地面,这通评价对小野眼下的状况而言最为切当了。脚踏的大地既广阔又坚实,但不知为什么小野总感觉不踏实,即使这样他仍急于赶路,他连和游闲公子宗近站在路边说说话都懒得应承,万一宗近提出和他一起走岂不更麻烦?

平日里若和宗近碰上,小野就会感到不安。他在隐约知道宗近与藤尾关系的前提下,同藤尾发展成了现在这种关系,表面上他并非有意抢夺别人的未婚妻,但宗近心里的感受不用问也是昭然而知的。像宗近这种不懂得掩饰自己喜怒情感的人,从平时的言行举止中便能猜出他对藤尾有意思。小野虽没有暗中去破坏宗近的好事,可事实上因为他的缘故,宗近的希望已经永远破灭了。照人之常情来讲,宗近是值得同情的。

仅此已经颇为可怜,宗近却仍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丝毫不为小野与藤尾的关系而感到苦恼,就更加让人觉得可怜。每次相遇,宗近依旧心无隔阂地敞开心扉摆谈、逗趣、谈笑风生、慨陈男人的理想、激论东洋经纶,只不过极少谈到恋爱的事——或许不是不愿意谈,而是没有资格谈。宗近似乎是个不解恋爱真谛的男人,他不配做藤尾的丈夫。话虽如此,宗近仍然值得可怜。

同情是掩藏自己的好名目。正因为可以掩藏自己,所以是宝贵的东西。小野从心底同情宗近,但这种同情很大部分是指向自己的。只要想象一下淘气闯祸的小孩面对父母时惴惴不安的心情便会明白,小孩并不会因自己淘气闯了祸而觉得父母值得同情,并为此悔悟,他们更多是不安,觉得可能挨骂,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淘气给别人带来了什么麻烦,只觉得这麻烦折返回来落到自己头上很不痛快。这与害怕雷声的人只要看到寄孕霹雷的奇云怪峰便会逡巡不前一样。小野的同情与一般意义的同情本旨截然不同,可是小野却称其为“同情”。除了同情,小野似乎不愿将自己的感觉解析为其他的东西。

“你是在散步么?”

“嗯,刚刚在那个街角下的车,所以现在往哪儿去都无所谓。”

小野觉得这个回答不合逻辑,但眼下什么逻辑不逻辑的都没心思去理它了。

“我急着赶路……”

“我也可以赶路,我跟你走同一个方向一起赶一段吧……你把那只废纸桶给我,我帮你提。”

“不用不用,拿在手上很丢人的。”

“你就给我吧——原来这东西体积蛮大分量却很轻嘛。丢人的是你小野哦。”宗近手里晃荡着废纸桶朝前迈开步。

“你这样拿着,看起来倒是很轻。”

“东西嘛,就看怎么拿了。哈哈哈哈!这是在劝业场买的么?做得很精致,往里面丢垃圾实在可惜啊。”

“所以我才敢提着走在街上,如果里面真有纸屑什么的……”

“有纸屑,照样可以提。电车不就是装满一大堆人类碎屑仍旧神气活现跑在大街上么?”

“哈哈哈哈,这么说你就是废纸桶的司机了。”

“那你就是废纸桶的社长,托你买废纸桶的人是大股东对吧?那样的话,乱七八糟的纸屑还不能往里丢哩。”

“丢些不要的诗稿或藏书之类如何?”

“那些东西就免了,最好是不要的纸币多丢些进来。”

“那就丢些废纸进去,再请人帮你催眠一下可能钱来得更快。”

“就是说首先人必须成为废物?郭隗请始 么?要说人类废物世上多得是,根本用不着施催眠术。为什么大家都想先从隗始?”

“其实大家都不愿意先从隗始。如果人类废物自动跳进废纸桶,那事情就简单了。”

“干脆发明个自动废纸桶好了。这样的话,所有人类废物应该都会主动跳进去吧?”

“那我也申请一个专卖权吧。”

“哈哈哈哈,好啊。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会主动跳进去的人?”

“或许有的。”小野赶紧突出圈围。

“对了,你昨晚带了很不一般的伴儿去看霓虹灯了?”

事情彻底败露。既已如此,就没必要隐瞒了。

“是的。听说你们也去了?”小野若无其事地答道。甲野是明明看见却佯装不知;藤尾表面装作不知,却想方设法非要小野自己招认;宗近则是直直落落当面质问。小野若无其事地答着,内心却暗道原来如此。

“他们是你什么人啊?”

“你这个问题问得真不客气啊……是我以前的老师。”

“这么说,那个姑娘是你恩师的女儿?”

“嗯,是的。”

“看你们一起喝茶的样子,不像外人。”

“看起来像兄妹么?”

“像夫妇,一对很般配的夫妇。”

“不敢当。”小野笑了笑,随即将视线转开。街道对面玻璃橱窗内烫着金字的洋书亮灿灿地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

“那边好像进了很多新书,过去看看吧?”

“书?你想买书么?”

“如果有好的书当然买啊。”

“又买废纸桶又买书,实在太讽刺了。”

“怎么讲?”

宗近没有回答,却手提着废纸桶趁两辆电车驶过的间隙迅速跑到街对面,小野也一溜儿小跑步跟了过去。

“嚯,陈列着好多漂亮的书哩。怎么样,有想买的么?”

“是啊,真漂亮。”小野弯下腰将金边眼镜贴在玻璃上入神地看起来。

有的书以软羊皮装订,墨绿色的封面中央用金线绘着一朵睡莲,花瓣尽头花萼化作一条直线纵贯封面,再绕封面四周一圈;有的书书脊立起摆在桌上,深红底色的封面布满如金发般的装饰线条;有的书使用黄铜装帧成硬壳封皮,沉重的金属竖在桌上将桌布织眼都压得走了形;有的书设计简朴,暗绿色小牛皮书脊分为上下两段,上下分别印着文字;还有的书扉页使用古雅的粗纸,上印朱红色书名,显得颇有格调。

“你好像都想要?”

宗近不看书,却只顾盯着小野的眼镜看。

“全是最新式的装帧,真漂亮。”

“封面弄得这么花哨,算是给内容附上一份保险么?”

“这些书跟你们读的那些不一样,这都是文学书呀。”

“文学书就必须把外表弄得漂漂亮亮的么?难怪文学家必须戴金丝边眼镜哩。”

“你也太尖刻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家多少也算是件美术品吧?”小野的眼镜终于离开橱窗。

“说是美术品也可以,不过光靠一副金丝边眼镜充当保险的话就太让人扫兴了!”

“看来都是这眼镜在作怪……宗近先生不是近视么?”

“我不怎么用功学习,所以想近视也近视不了。”

“也不是远视吧?”

“你别捉弄我了……我们快点走吧!”

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你知道一种名叫鸬鹚的鸟吧?”宗近边走边问。

“知道。鸬鹚怎么了?”

“那种鸟一会儿把鱼吞进去一会儿又吐出来,真是无聊。”

“是无聊。不过鱼最终还是进了渔夫的鱼篓里,不是很好么?”

“所以说这就是讽刺嘛。本想买书来读的,一转眼却丢进了废纸桶。学者这种人就是一边吞吐书一边活着,读的书一点儿都没有变成营养成分,最后只是便宜了废纸桶。”

“照你这样说,学者未免太可怜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行动!光是读书却一点也不肯付诸行动。就好像把盛在盘子里的牡丹饼当作是画出来的牡丹饼,只知道呆呆地欣赏一样,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文学家,成天说漂亮话,却从来不做漂亮事。小野你说是不是?听说西洋诗人中有很多这样的人呐。”

“这个……”小野拖宕了片刻才应声,随即又反问:“比如谁啊?”

“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个诗人就曾经干过欺骗妇女、抛弃妻子的事情呐。”

“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诗人吧?”

“有,真的有!”

“是吗?我也不记得……”

“你是专家怎么能不记得呢?对了,昨晚那个姑娘……”

小野感觉腋下好像湿漉漉的。

“那个姑娘,我知道她的很多事情哦。”

弹琴的事已经听糸子提过,至于其他事情宗近是不可能知道的。

“她以前住在茑屋后面是吧?”小野先发制人说道。

“她会弹琴。”

“弹得很好对吧?”小野不肯轻易认输,这与他在藤尾面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应该弹得很好吧,我都不知不觉快睡着了。”

“哈哈哈哈,这才叫讽刺呐!”小野情不自禁笑出来。小野的笑声不管什么场合都不离一个“静”字,同时很有股韧劲,很有表现力。

“你不要取笑,我在说正经事情呢,既然她是你恩师的女儿,我不可能拿她开玩笑的。”

“可是听得都快睡着了叫人怎么理解呢?”

“能让人听得睡着才叫好嘛。人也是这样,能够让人觉得想睡着的人,一定有值得敬重的地方。”

“古老得值得敬重吧?”

“像你这种新式男人怎么也不会让人想睡着的。”

“所以不值得敬重?”

“不只这样,说不定还会瞧不起那些本该值得敬重的人,认为他们跟不上时代。”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路都在被你讥责……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小野感觉有点难以招架。他故意堆起笑容,停住脚步,同时朝宗近伸出右手,示意拿回废纸桶。

“不,我再帮你提一会儿,反正我也没事。”

二人继续前行。两人一同走着,两颗心却始终如不相交的平行线一般,彼此心里都充满鄙视。

“你好像每天都很空闲啊。”

“我么?我是不怎么读书。”

“你看上去好像也没有其他忙着要做的事。”

“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必须忙的呀。”

“真悠闲啊。”

“趁可以悠闲的时候抓住机会悠闲,否则等到没得悠闲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临时抱佛脚的悠闲啊!太妙了,哈哈哈哈!”

“你还去甲野家么?”

“我刚从他家出来。”

“又要跑甲野家又要领着恩师出去玩,够你忙的吧?”

“甲野家那边待了四五天。”

“博士论文呢?”

“哈哈哈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还是赶快完成的好,不知拖到什么时候的话,你这样忙东忙西的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等到时候再临时抱一抱佛脚吧。”

“对了,你恩师的女儿……”

“唔?”

“我想告诉你件很有趣的事情呢,是有关那个姑娘的。”

小野猛地吃了一惊,他猜不透宗近要说的是什么事情。小野透过眼镜边框斜眼偷觑宗近,宗近依旧晃着废纸桶,劲头十足地正视前方走着。

“什么事……?”小野问道,但语势却让人觉得似乎有点惊怯。

“什么事?看起来好像缘分不浅呐。”

“和谁?”

“我们和那个姑娘啊。”

小野稍稍松口气,却仍旧觉得好像无法释去重负。不管缘分深或浅,他都希望干净利落地斩断宗近与孤堂老人之间的关系,但上苍促成的缘分,即便是能人和天才也无能为力呀。京都有好几百家旅馆,为什么偏偏住到茑屋去呢?不住茑屋就不会生出这些麻烦来了。非要雇了人力车拉到三条,又非要住进茑屋,全是多出来的事嘛,简直是发疯,简直是没有必要的恶作剧。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只会给别人造成痛苦。但事已至此,再想也于事无补。小野想到这里,连应答的精神气都没了。

“那个姑娘……小野!”

“唔?”

“那个姑娘可不行呵……不可以对她……我们看到了。”

“从旅馆二楼看到的?”

“从旅馆的二楼也看到过。”

“也”字令小野心生狐疑。小野早已经知道宗近他们在春雨中探出廊檐向下望见古旧院子和金黄的连翘花丛,现在举例说出来小野也不会感到惊讶,可是从二楼“也”看到的话,事情就很不妙,说明他们在其他地方也看到了。要是在平时,小野肯定会主动询问,但此时他忽然想到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唬人,于是强忍住没有问出“还在哪里见过?”,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三步。

“去岚山的时候也看到过。”

“只是看到么?”

“我们跟她不认识,不可能随便搭话,当然只是看到啦。”

“你们跟她聊聊天多好啊。”小野突然开起玩笑。气氛悄然转好。

“我们还看到她吃团子呢。”

“在哪里?”

“也是在岚山。”

“就这些么?”

“还有哪。从京都到东京我们是和她一起回来的。”

“是么?我猜想你们只是搭乘同一列火车吧。”

“还看到你到火车站接他们。”

“是吗?”小野苦笑。

“她其实是东京人吧?”

“谁……”小野刚说了一个字便停住,很奇怪地从镜片边上偷眼瞄了一眼宗近。

“谁?什么谁呀?”

“是谁说的?”小野的语气倒出乎意料地很镇静。

“旅馆女佣说的。”

“旅馆女佣?茑屋的?”

小野小心翼翼地叮问了一句,他的样子看上去既很想知道下文,又很想确认并无下文。

“嗯。”宗近答道。

“茑屋的女佣她……”

“你是往那边拐么?”

“怎么样,你要不要……再散一会儿步?”

“差不多了,我得往回走了。喏,这是顶顶要紧的废纸桶,别掉了,快点给人家送去吧。”

小野恭恭谨谨地接过废纸桶。宗近飘然离去。

剩下小野一个人时,他便不由自主想赶路。快点赶路便能赶到孤堂老人家,可他并不愿去孤堂家。小野不是急着赶路去孤堂老人的家,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赶路而已。他双手提着东西,双脚在动,恩赐的怀表在背心口袋里滴答作响。街上很热闹——小野已经忘记一切,他的大脑急不可待。必须赶快。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赶快。除了将一昼夜缩短为十二小时,让命运轺车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全速疾驶,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他不想起恶念去打破大自然的法则,但大自然也该稍许谅察一下眼下这种情形,助自己一臂之力呀。假如大自然能够保证做到,他心甘情愿参拜观音菩萨一百次,或者焚护摩木为不动明王祈愿 ,成为耶稣教的信徒也不在话下。小野一路走一面深切地感到自己多么需要神祇的帮助。

宗近这家伙没学问又不用功,也不解诗趣。小野实在想象不出,就他那德行将来究竟打算干什么。小野鄙视宗近,断定他一事无成,甚至有时毫不掩饰对他的厌嫌。然而此时细想起来,宗近那种生活态度自己无论如何学不会,不会不等于自己不如他。人有不会做的事,也有不想做的事,小野觉得不会用筷尖转动盘子的人比会此等杂耍的人更高雅,自己很难做出宗近那种言行举止,但是做不出反倒是自己的荣耀。小野在宗近面前总有一种压抑感,感觉很不痛快。作为人,首要的义务就是带给别人愉快。宗近连社交第一要义都不懂,那种家伙即使在满是凡庸之辈的社会里也不会成功,考不上外交官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宗近直直落落表现出来的那种压抑感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是因为其直来直去的性格使然?还是因为头脑简单缺心眼使然?抑或因为其所谓旧式老派的率直使然?小野迄今没有剖析过会有这种感觉究竟是何根由,但总之叫人不可思议。对方似乎并非故意强势压人,但自己却莫名其妙总有这种感觉,宗近无须体谅别人的感受,只是自顾自随性而为,便有一股压抑感油然而生。小野在宗近面前总感觉心虚,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做了对不起宗近的事,所以让自己承受着情分义理的惩罚,但看起来似乎绝非仅此。无惧天地、满不在乎地峨然耸立的高山,与其说无趣,毋宁说它太缺乏美感了;从星际坠下的露华落在花蕊,令人生怜的花瓣一片片摇落在清溪,化作风信流波——对小野来说,这种景色才赏心悦目。假如借此譬喻,宗近与自己一个如长满扁柏的野山,一个似遍植琪草瑶蕊的花圃——二人品性相差甚远,所以才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吧。

对于品性不合之人,小野有时会视若无睹,有时会觉得对方可怜,有时会鄙视对方低俗,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心生羡慕。他压根不是因为觉得对方人格高尚,或品性高雅,或与自己志同道合而羡慕,仅仅是因同眼下的苦境相较而不由地突然羡慕起对方,心想如果能像宗近那样悠闲自在想必很惬意。

他已经向藤尾和盘道出自己与小夜子的关系——当然不会承认有那种关系。他只是道出恩人往昔曾照顾过自己,如今恩人无依无助,只有那个弱小影子相伴膝下,自己与他们父女俩云树遥隔已整整五年,此次总算重逢,仅此而已。滴水之恩亦当涌泉相报,况且反哺师恩是弟子的本分,除此以外彼此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一直以来,小野竭力约束自己尽可能不说谎,但这回小野说谎了。原本无意将谎言伪装成事实,可一旦说出,他就负有了义务,他必须对谎言负责,谁叫他终于说了谎呢,现在即使是谎言也必须全力维持。挑明了讲,由谎言引起的得失利害将伴随他此后一生,他不能再说谎。据说神也不会宽宥双重谎言。从今天起,他必须让谎言成为事实。

这件事令小野很痛苦。现在他赶往孤堂老人的家,老人抛出的话题肯定会让他不得不说出双重谎言。摆脱困境的蹊路倒是有几条,但如果老人紧逼不舍,小野也没有勇气断然拒绝。假如他生性冷酷一点,便不至于觉得犯难,因为他并无触犯法律的不端行径。若能够断然拒绝的话,麻烦就会不攻自克,只是那样会愧对恩人。在恩人逼自己入彀之前,在谎言没有败露之前,他必须设法让命运轺车加速疾驰,让自己同藤尾堂而皇之地结婚。——然后呢?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考虑。事实是最强有力的武器。只要结婚的事实得以成立,万事都必须基于这个新的事实重新考量、重新选择;只要世间认可这个新的事实,小野愿意做出牺牲承受任何可能的不利后果,愿意做出任何艰难痛苦的选择。

然而当此千钧一发的危迫之际,小野却烦闷不已,因为一筹莫展而心急如焚。他既害怕前进,又不愿后退;既祈盼事情加速向前发展,又惴惴不安于事情的发展,所以成天优哉游哉的宗近很令他钦羡。万事思前虑后想个不停的人往往羡慕那种碰到任何事情都不加深虑的人。

春在凋逝,凋逝的春已近穷暮。丝绸般的暗黄帷幕一层又一层飘然而落,笼罩大地。街上漠然得没有一丝风,拂不去黄丝罩子,只得一任夕暮降临。寂静的大地逐渐披覆了一层苍茫之色,只有西方天边徒剩几抹淡淡的晚霞,也渐次染成紫色。

荞麦面馆招牌上的胖女人在昏暗中鼓着双颊,满脸醉红地在企盼身后的街灯亮起。面馆对面是条宽不足十尺的狭窄小巷,黄昏在密匝匝的屋宇之间射下一缕缕余晖,钻入一户户不上锁的宅门。屋内也许比屋外更昏暗。

小野拐了个弯来到左首第三家门前。房子根本没有所谓的大门,只是在临巷子的一面用小格子门隔成了住家而已。小野轻轻拉开格子门,屋内的光景让人只觉得屋子里的夜幕似乎降临得更快。

“有人么?”小野问。

平静的声音温和得仿佛不忍打乱春天的节奏。小野望着连贯着外廊的一尺宽木板路前面的菱形黑洞,耐心地等候应答。隔了一会儿听到屋内传出应声,却是含混不清,分辨不出究竟是说“嗯”或“啊”抑或“在”。小野站着没动,依旧望着黑乎乎的洞在等待。又隔一会儿,隔扇后传出有人吃惊跳起的动静——看来房子极为简陋,连地板下面木格栅的咯吱声都听得见。糊着洋纸的隔扇拉开。小野刚思忖着屋内人应该马上出来了,顷刻间,孤堂老人那张垂着长须的消瘦脸庞果然出现在两蓆见方的玄关,站在隔扇前的阴影中。

老人平日看上去就不太健壮。骨骼瘦削,身子也枯瘦,脸庞更是干瘦,由于饱经风雨,茹苦含辛,以致他那颗仍顽强地苟存于艰难尘世的心似乎也在日渐憔瘦。今天身体更加显得劬瘁,那捋引以自豪的胡须也失去了风采,黑须间疵杂着白须,白须间穿透着细风。旧时代的人连下颌也无精打采。假如一根根地仔细观察孤堂老人的胡须,便发现每根胡须都摇摇欲坠。

小野很有礼貌地脱下帽子,无言地鞠躬致礼,梳着最新潮的英吉利发式的脑袋在渺然的过去面前低垂下来。

画出个直径数十尺的大圈,在四周悬垂无数个铁格栅笼子。命运的弄儿争先恐后钻进笼子。大圈开始回转。当某个笼子升上碧空蓝天时,另一个笼子便缓缓向将一切尽揽入怀的大地沉落。发明摩天轮的人实在是个幽默的哲学家。

英式发型的脑袋在这边笼子内正欲升往云端,将斑驳杂花的愁寂胡须爱如珍宝的孤堂老人则在那边笼子内即将沉落至黑暗。命运已然被决定:一方上升一尺,另一方必得沉落一尺。上升的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步步上升的命运,因此在渐渐向黑暗沉落的人面前才毫不吝啬地郑重低下头。这便是神的讽刺。

“哦,是你呀。”老人心情很好。搭乘着命运摩天轮降落的人遇到上升的人时,心情自然会好。

“进来吧。”老人说罢旋即转身进了屋。小野弯腰解鞋带。还未解完,老人又走出来:“快进来吧!”

老人已将白天也铺在屋子中央的被褥推至墙边,搁上了新买来的坐垫。

“您怎么样?”

“早上起来就觉得不舒服,上午还能忍着,挨到中午吃不消了只好躺下。你来的时候我刚巧正睡得迷迷糊糊,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哪里,我刚拉开门进来。”

“是吗?我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有人来,吓一跳,所以出去看看。”

“是么?那我打搅您了,本来您可以继续躺着休息的。”

“哪里,反正我也没什么大碍……再说小夜子和大婶都不在。”

“她们去哪儿了……”

“去澡堂了,顺便买点东西。”

被推到一边的被褥高高隆起,老人起身后腾出的空洞正对着格子门。昏暗阴影中隐约看得见棉睡衣的花纹,扔在一旁的外褂里子闪着微弱的光亮。外褂里子是青灰色的甲斐绢 。

“我好像觉得有点发冷。我去披上外褂。”老人站起身。

“您就躺着好了。”

“不用,我还是得起来一会儿。”

“到底怎么回事?”

“不像是感冒……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不是昨晚出门累坏了?”

“不是……对了,昨晚太麻烦你了。”

“哪里。”

“小夜子也很高兴。托你的福,我们玩得很开心。”

“要是我稍稍空一点的话,还可以陪你们到各处玩玩……”

“知道你忙得很,忙是好事呀。”

“可是对不住你们了……”

“没关系,你千万不要那样想。你忙,就是我们的幸福呐。”

小野没有接答。屋内愈加暗了。

“对了,你吃过饭了么?”老人问。

“吃过了。”

“吃过了……如果还没吃就在这儿随便吃点吧,其他没有,不过汤泡饭还是有的。”老人摇摇晃晃地起身,关闭的格子门上映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先生,真的不用了,我吃过才来的。”

“真的?你可不要跟我客气啊。”

“我没有客气。”

黑影弯折下来,像先前一样继续坐下。

老人咳嗽了两三声,似乎嗓子又涩又辣,很难受的样子。

“您在咳嗽?”

“是干……干咳……”老人说到一半又咳了几声。小野沮丧地等他咳完。

“您还是躺下暖暖身子吧!受了凉对身体不好啊。”

“没事,现在好了。唉,一咳起来就停不下来……人一老就不中用喽……所以做什么事情都要趁着年轻啊……”

做事要趁年轻这句话,小野已经听过无数遍,但从孤堂老人口中听到今天却是第一次。至少就小野而言,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几乎只剩一把骨头残存在这世上,寄稀疏苍髯于风尘,残喘中交错着往昔、更往昔旧时代的呼吸的人说出这种话。报时钟在黑暗中铛地敲响。小野在昏暗的屋内听昏暗的人说出这句话,更加痛切地感觉到做事一定要趁年轻。人生只能年轻一次,年轻时若不好好干一番,将是一生最大的损失。

背负一生最大损失活到老人这般老朽的年纪,心境一定很凄凉。这样的人生一定无聊至极。可是,如果对恩人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以至到死都寝食难安,恐怕比追思年轻时的损失更加令人怅恨凄悒。不论如何,人生只能年轻一次,在仅有一次的年轻时所决定的事,将决定一个人的一生。眼下自己就不得不做出会影响终生的决定。假如今天在见藤尾之前先来老人家,自己或许就不必说谎了,但谎言既已说出,后悔也无济于事,可以说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经交到了藤尾手上——小野在心里拼命为自己辩解。

“东京变了好多呵。”老人说。

“现在正是变化激荡的时代,简直就是日新月异哩。”

“但变得让人害怕,昨天晚上我就吓了一大跳哪。”

“那是因为人太多了。”

“太多了!不过就算有那么多人,大概也很难遇到认识的人吧?”

“是啊。”小野模棱两可地应着。

“会遇到么?”

“唔……”小野本打算敷衍过去,却转而断然改口道:“嗯,应该不会遇到。”

“不会遇到?东京果然是很大啊。”老人大为感慨,那口气仿佛乡巴佬似的。小野的视线从几无血色的老人脸上移至自己膝头。袖口洁白,滑泽的浅红色七宝烧袖扣在绿色底座上闪着浮光,四周围裹着豪华的细金边;西服质地是高级英国料子。小野打量着眼前的自己,猛然领悟自己究竟应该生活在什么世界。霎时间,他感觉自己差一点被老人的鱼钩钓住,幸好千钧一发之际记起几乎遗忘的东西。老人当然不知道小野的心思。

“我们很久没一起逛街了。今年是第五年了吧?”老人怀旧地问。

“是的,是第五年。”

“不管是第五年还是第十年,能这样住在一个城市就好……小夜子也很高兴。”老人说完前半句,又补上半句。小野一时答不上话来,他只觉得这昏暗的屋子令人悚惧。

“刚才小姐来找过我。”最后,小野不得已只好转入另一个话题。

“嗯……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如果你有空,麻烦你带她上街买点东西。”

“真不凑巧,我刚好有事要出门。”

“是么?冒冒失失跑过去打搅你了吧?你正好有急事要出门吧?”

“不……也不是什么急事。”

见对方有些吞吞吐吐,老人也不穷追,含糊其辞地接口道:“噢,是吗?那就好。”随着含糊的对话,屋内也一下子变得朦胧不清。

今宵是月夜。虽是月夜,但月亮尚未升起,太阳倒先已西落。六尺宽的壁龛壁上敷衍地用糨糊涂着深蓝色细砂灰,靠里面墙上挂着孤堂老人珍藏的义董 画轴。画中人身著唐代衣冠,步履蹒跚,跌跌撞撞,长袖随意卷起,手臂搭在童子肩头的醉态,俨然一个四月惬适的乐天派,与屋内的冷清极不协调。方才还能清晰地看到口中像是念念有词的画中人头上戴的乌帽,此刻小野再不经意地望去,连画轴顶端向左右披落下来的两条宽幅绢饰带也变得朦胧不清,几乎隐没于即将到来的夜晚。小野暗忖如果和老人继续磨蹭下去,两人都会掉入同一个黑洞,如影子一般消失。

“先生,您吩咐的油灯台我买来了。”

“太好了,让我看看。”

小野摸黑走到昏暗的玄关拿来油灯台和废纸桶。

“喔……太暗了,看不清楚,先点上灯火再慢慢看。”

“我来点。油灯在哪儿?”

“那真不好意思……小夜子照理也该回来了……收在外廊右面的窗套夹层里了,麻烦你拿过来。应该已经擦干净了。”

一条昏暗黑影起身拉开格子门。黑影罩住房间,登时仿佛黑夜袭来,留在屋内的另一个影子悄悄将手塞入袖口一动不敢动,六蓆大小的屋子阴惨惨地封锢住凄寂的人,凄寂的人吭吭地又咳嗽起来。

隔了一会儿,廊檐一角传来擦火柴的声音,咳嗽声同时停止。明亮的灯火移至屋内。小野弯下西式长裤的膝盖,将灯芯长约半寸的油灯放在簇新的灯台上。

“刚好相配,灯座很稳。是紫檀木的么?”

“应该是仿紫檀木的吧。”

“仿紫檀木的也很好啊。多少钱?”

“瞧您客气什么啊。”

“不行不行!多少钱?”

“一共四圆多点。”

“四圆?东京的东西太贵了……要靠我那少得可怜的养老金过日子,看来在京都要比在这儿好多了。”

不同于两三年前,眼下老人只能依靠少许养老金和一点点储蓄利息过日子,与当年收养小野的时候更是无法同日而语,看起来老人好像在期待小野给予些许接济。小野恭谨地等着老人说下去。

“假如没有小夜子,我待在京都也无所谓的,可有个年轻女孩就不得不让人操心啊……”老人说到一半停顿了片刻。小野依旧恭谨地听着没有搭话。

“像我这号人死在哪儿都一样,可是丢下小夜子无依无靠一个人的话就太可怜了,所以这把年纪还特意跑来东京……东京虽说是我故乡,不过毕竟离开都二十年了,没有熟人,跟人也没什么往来,简直跟在国外一个样。还有,来到这儿一看,又是刮细沙,又是刮尘土,人又多,东西又贵,在这儿生活实在不舒服……”

“确实不适合生活。”

“其实我以前在东京也有两三家亲戚,可是长久没通音信,现在都不晓得他们住在哪儿。平时倒还不觉着什么,像今天这样人不舒服躺了半天,就难免东想西想的,心里总感到不安。”

“说得也是。”

“有你在身边的话,就是我们最能依靠的支柱了。”

“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真的要谢谢你啊,你那么忙……”

“要不是为了写论文,我还能抽出时间。”

“论文呵,是博士论文吧?”

“哎,是的。”

“什么时候提交呢?”

小野也不知道何时能提交,但他明白必须尽早提交论文。他心中暗忖,假如没有这档子麻烦事,自己肯定早就该写完了,不过嘴上却道:“现在正拼命赶着写呢。”

老人从贴身单衣袖内抽出双手,连同整只手肘一起揣进怀中贴住胸口,肩膀晃动了两三下说道:“我怎么老觉得冷得发抖哩。”说罢,将细长的苍髯也埋进领子里。

“您快躺下吧,这样坐着对身体不好。我也该告辞了。”

“别走呀,我们再聊一会儿,小夜子就快回来了。想躺时我会不客气地躺下的,而且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哩。”

老人突然从怀中伸出手搁在膝上,双手同时在膝头拍了一下。

“你不要急着走,天才刚刚黑嘛。”

小野虽然有点不耐烦,但同时又情不自禁地替老人觉得可怜。老人如此执意挽留他,并不是纯粹出于感怀当年,或者仅仅因为今宵孤寂无聊,而是仔仔细细把将来的事情都考虑透了,担心有什么三长两短,想趁自己一息尚存时尽早将安心抓在手心。

小野其实没吃晚饭。继续待下去迟早会冒出自己不想听的话题。小野早就坐不稳了,只是看老人那副模样,实在不忍伸直西式长裤的膝头。老人强撑病体,为了自己才打起精神。先前焐暖的被褥推到一边,隆起成一个空洞,早已不剩一毫温暖了。

“呃,那个……关于小夜子……”老人盯着油灯的光亮开口道。

圆筒形玻璃灯罩内,半寸长的灯芯无声地吸着油壶内的油,吐着柔和的焰舌,静静守着夕暮色中的春日。在清冷孤寂的夜晚,只有微弱的一点亮光堪成慰藉。灯光能带来希望。

“呃,那个……关于小夜子……你也晓得她性格内向,又不像现代女学生那样受过时髦教育,你无论如何看不上的……”说到此,老人的视线离开油灯转向小野。小野不得不接话。

“哪里……我怎么会……”小野敷衍着说,随即停住。老人依然盯视着他,眼珠一动不动,也不开口,像在期待什么。

“看不上……哪儿有的事……怎么可能呢?”小野断断续续地应着。老人总算称了心,于是接下去说道:

“那孩子很可怜。”

小野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只得默不作声。他双手搁在膝上,眼睛瞄着自己的手。

“现在我这样好歹还撑得住的话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我这个身体真不好说什么时候就会出毛病,到那时候就麻烦了。我们之前曾有过约定,况且你也不是那种毁约的轻薄男人,所以我想我死后你一定会继续照顾小夜子的……”

“那当然。”小野不得不这样回答。

“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女孩儿家就是心眼小,呵呵呵,真没办法。”

老人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勉强,脸上的笑容反而令他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凄寂。

“其实您也不用这么操心。”小野含含糊糊地说,话中似乎透着一丝迟疑不定。

“我无所谓,可小夜子她……”

小野右手开始在西式长裤的膝头不停摩挲起来。有一阵子两人都默然无语。不解事的灯火一半映照着老人,一半映照着小野。

“我晓得你有很多事等着要做,不过,做完一件又会有一件,事情是做不完的。”

“不会的,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你毕业已经有两年了吧?”

“是的,不过再等一阵子……”

“一阵子?到底是到什么时候?如果明确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当然可以等,小夜子那边我也会跟她好好解释的,可是你只说再等一阵子,这让我很难办啊。我是做父亲的,我对孩子总得负起几分责任呐……你说的一阵子,是指等你写完博士论文么?”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你好像已经写了很久,你打算什么时候写完?大概什么时候?”

“我也想早一点写完,所以现在已经非常努力了,不过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

“总有个大概的估计吧?”

“再过一阵子吧。”

“下个月么?”

“不可能那么快……”

“下下个月怎么样?”

“这个……”

“那等结婚后再写也可以吧?没有理由说结了婚就写不成论文啊。”

“可是,结婚后会加重负担的呀。”

“那有什么?你只要和现在一样继续工作就没问题,至少我们在经济上暂时不会给你增加负担。”

小野无言以对。

“你现在有多少收入啊?”

“不多。”

“不多是多少?”

“全部算起来大约六十圆,一个人过还勉勉强强。”

“寄宿在人家家里?”

“是的。”

“太荒唐了!一个人用六十圆太过分了,六十圆自己买个房子都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呐。”

小野又无话可说了。

老人嘴上说东京物价贵,但其实他不清楚东京同京都的差异。腰系鸣海扎染 腰带喝着番薯粥御寒的年代,和大学毕业后必须花费相当支出在衣着上以赢得别人尊敬的现在,今昔处境早已不可相提并论了。此外,对学者来说书籍犹如第二生命,好比盲人的拐杖一样,是不可或缺的谋生道具,离了它便无法立足于世间。眼下自己正在发奋地搜罗书籍,书桌上的书多到让人吃惊,这些究竟会花掉多少开销老人是完全没有概念的,所以小野几句话也说不清楚。

小野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左手撑住榻榻米,伸长右手触向油灯霍地转出灯芯。六蓆小地球好像突然偏向东方,登时明亮许多,老人的世界观似乎也一瞬霍地明亮起来。小野的手仍捏着旋钮不松开。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抽太长会有危险。”老人说。

小野松开手。收回手来时,小野瞄了一下袖口下方和手腕,随后从西服内袋抽出雪白的手帕,仔细擦拭沾在指尖的灯油。

“灯芯有点歪……”小野擦完指尖,又将指尖伸至鼻前嗅了两三遍。

“那个大婶剪灯花每次都会剪歪。”老人望着灯芯分了岔的油灯说。

“对了,那个大婶怎么样?用着还应手么?”

“哦,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方方面面都要让你费心……”

“哪里。老实说,我只是担心她年纪大了,不知能不能做好呢。”

“可以,那样就不错了,她好像也慢慢习惯了。”

“是吗?那太好了,我本来还真有点不放心哩,不过她人倒很可靠,是浅井介绍来的。”

“喔……对了,说到浅井他怎么打算?还没回来么?”

“应该快回来了,说不定今明两天里就会乘火车回来。”

“前天收到他的信,信中他说过两三天就会回来。”

“哦,是吗?”小野说完这句话,凝视着抽长了灯芯的油灯罩,双眸专注地集中于一点,似乎在思索浅井归京与油灯两者之间的关联。

“先生,”小野将脸转向老人,嘴角破例地显露出一丝决意。

“什么事?”

“刚才说的事……”

“唔?”

“能不能给我两三天时间?”

“两三天时间?”

“我必须方方面面考虑过之后,再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

“当然可以。三天、四天……一星期也行啊,只要有明确的说法,我们就可以安心等待了。我会转告小夜子的。”

“哎,那就麻烦您了。”说着小野掏出恩赐的银表。迎向夏日的悠长日影落山后,夜晚的时针似乎走得特别快。

“我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吧,小夜子快回来了。”

“我改天还会来的。”

“好吧……慢待了。”

小野利落地站起身。老人手里举着油灯。

“谢谢,不用送了,我认得路。”小野说着已经走到玄关。

“呀,今晚有月亮呢。”老人将油灯举到肩头的高度说道。

“是,是个恬静的夜晚。”小野屈着腰在脱鞋处一面系鞋带一面望着门外的小巷。

“京都更恬静。”

小野总算直起身。他拉开门,修长的身子半边跨出门站到了小巷上。

“清三!”老人在灯影下招呼小野。

“哎……”小野从月光照洒的方向转过脸来。

“没什么事……我之所以特意搬来东京,主要是想让小夜子早点嫁出去,你能明白吧?”

小野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老人的影子和油灯同时消失。

外面是朦胧月夜。月亮高悬天空,一半照亮世界一半又封锁住世界。天幕不高不低、游移不定地浮在初宵更未阑的夜空。高悬的月亮更是袅袅飘曳,黄边圆轮向四外膨大,以至轮廓变得模糊难辨,靠近月轮外围的黄边已失去颜色,渐渐淹没于一片乌蓝中,似乎朦胧的天幕只要轻轻漾动一下,月亮就会消失。这是个月亮与天空、人与大地皆难以辨清的夜晚。

小野似乎深恐自己的鞋子惊动润湿的月光,踩在大地上的鞋跟隐在西服裤脚内,翼翼矜矜地穿出小巷走到荞麦面馆,走过门前的座式灯笼店招后向左拐去。街上弥漫着人的气味。人影拖在地面并不长,忽而蜷成一团摇来,忽而胀成一团摇去,木屐声被裹在朦胧夜色中,像挨了霜打似的一点儿也不清脆。擦肩而过的电线杆上有一团白森森的东西,借着晦暗的光亮疑惑地细细看去,原来是男女合打一把黑白相间的伞映在上面。黑夜才启,白昼苟延下来的雾霭依旧笼盖,来来去去的行人都看不分明。往后退是雾霭世界,向前行是月光世界。小野如处梦境般缓缓往前移步,恰如“踽踽独行”一词所形容的样子。

小野其实还没吃饭。若是在平常,只要出了小巷一来到大街上,他便会甩着西裤上两道挺括的褶痕,意气扬扬地走进西洋餐馆,但今晚却总也不觉饿,连牛奶都不想喝。天气暖得过头。胃沉甸甸的。一步一拖的步履虽不至趔趄,脚底下却没有踏着实地的感觉,或许是脚步太轻的缘故,但即使这样,他也无意抖擞精神用力踏向大地。如果能像巡警那样走路,这世上便不需要朦胧夜色,其次也不需要担忧了。因为是巡警,才能那样走路,小野——尤其是今晚的小野——无法像巡警那样走路。

为什么如此怯懦——小野边想边蹒跚而行。为什么如此怯懦呢?才智绝不输任何人,学识也高出学友一倍,言行举止乃至装束仪容自忖都完美无缺,唯独生性怯懦。怯懦会吃亏,假如只是吃亏倒也罢了,更要命的是陷入了毫无退路的绝境。书本上写道,溺水的人会情不自禁踢水。遇到眼下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其实满可以狠下心来舍车保帅,兴许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可是……

街上响起女人的说话声。两个人影从前面沿着街道渐渐朝这里移近。薄板木屐和低齿木屐和着拍子安闲地踱在温暾的夜色中,咯哒声中清楚地听得到她们说话的内容。

“不晓得有没有帮我们买来油灯台?”一人道。“是啊。”另一人应和。“也许现在已经送来了吧。”第一个声音又说。“谁知道哩。”第二个声音又接着道。“可是他答应过去买的是么?”第一个声音追问。“呃……今晚好像暖和得很呢。”第二个声音避而不答。“因为我们泡了澡,药浴会暖到身子里面的。”第一个声音解释道。

二人谈说至此从小野面前横穿到街对面。小野目送二人背影离去,望着一排屋檐下只斜斜露出的两个头影朝荞麦面馆方向移去。小野驻足扭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迈开脚步。

换作浅井那种人情寡淡的不德之徒,轻而易举便能解决问题;宗近那种凡事满不在乎的人大概也不会觉得麻烦;甲野的话,即使夹在两难之中左支右绌,恐怕依旧会超然处之。可是自己却不行。朝此方一脚是深深陷溺,往彼方一步也是深深陷溺,因为顾及两方,结果被两方各抓住一只脚。归根结底只要一涉及人情,自己便没了主见,丢了坚定意志。利害?所谓利害考量只是事后套在人情躯干上的虚假外皮。假如有人问,促使自己行动的最大动力是什么?自己会脱口而答“人情”,即使将利害考量排在第三或第四的位置甚至完全摈弃利害考量,自己依然会陷入同样的绝境。——小野这样思索着慢慢往前走。

再怎么顾虑人情,如此优柔寡断绝对不行。如果束手旁观顺其自然的话,根本预料不到事情会怎样发展,想想就会寒意陡生。越是顾虑人情,越有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可怕的方向发展,所以必须立刻有所行动。所幸尚有两三天时间的周旋余地,仔细审酌两三天再下决断亦不迟,如果两三天后仍想不出善策,那便一筹莫展了。到那时只能拜托浅井去跟孤堂老人摊牌。其实刚才就因为想到这一点,才将浅井归京的时日算在内,向老人要求宽限两三天。这种事情只能拜托毫不拘守人情的浅井处理,像自己这种拘碍于人情的人绝对没法子拒绝。——小野这样思索着慢慢往前走。

月亮仍高悬天空,看似飘飘漾漾却纹丝不动。洒落大地的月光来不及投下润朗清晖,即被沉重的温湿空气裹住,将无尽的大梦延滞在半空中游曳。稀疏的星星似乎要刺透云幕飞向天外,但终究也只能发出依稀漫糊的光亮,犹如枪弹射进棉花一般。这是个宁静又沉重的夜晚。小野在安静又沉重的夜晚边思考边向前行。今夜望火楼的警钟也未响起。

1 .日本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路面电车上满客后售票员会在车厢外挂一块写有“满员”的红色小木牌告知候车乘客。

2 .郭隗请始:出自《战国策·燕策一》,“燕昭王欲招贤士,以报齐仇。往见郭隗。隗曰,‘今王诚欲致士,请先从隗始。’”后以“郭隗请始”为贤良之士自荐的典故。

3 .这是佛教密宗修法之一,以不动明王和爱染明王为本尊,设护摩坛,焚烧护摩木祈愿消除灾难、降临幸福等。

4 .甲斐绢:日本山梨县郡内地方(今都留郡)出产的丝绸,江户初期模仿中国舶来的织物而制成,采用熟丝织成平纹或斜纹。

5 .柴田 义董(1780-1819年):日本江户后期著名画家,师从四条派画师松村月溪,擅画人物,代表画作有《莲台寺障壁画》《西园雅集图》《鹿图屏风》等。

6 .鸣海扎染:日本鸣海地方(今爱知县名古屋市)所产一种使用扎染法制成的棉布,一般用来做浴衣、整幅腰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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