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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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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太郎对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多大进展的活动和奔走已经有点厌倦了。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仅仅是到处奔走而消耗点体力的话,倒也不会感到吃不消,因为他天生就有一副健壮体格;可随着碰钉子次数的增多,身体上的苦头还在其次,首先是大脑渐渐地不听使唤了。他碰到的钉子包括:自己的志愿报上去以后就一直悬在那里,毫无进展;或者刚刚挂上钩正要采取行动时,一下子又落空了。因此,今天晚上便借着稍感烦闷的心情,有意识地连着咕咚咕咚喝了几瓶本来并不想喝的啤酒,试图尽最大可能从自己身上引出痛快的情绪来。可是,一种故意借酒浇愁的自我意识却始终在头脑里作祟,最后只好叫来女佣把这些东西统统撤走了。女佣一看到敬太郎的脸色就说:“哎呀,田川先生!”接着又添了一句,“真是的……哎呀!”敬太郎摸着自己的面颊说:“红了吧?这么好看的脸色总让电灯照着实在太可惜了,还是趁早睡觉。你顺便把床给我铺上吧!”看女佣好像还想回敬两句,他便故意躲到走廊去了。就这样,当他从厕所回来钻进被窝的时候,口里还在自言自语:“啊,眼下还是养养神吧。”

敬太郎半夜里醒过两次。一次是因为口渴,一次是因为做了梦。当他第三次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敬太郎刚意识到:世界又动起来啦!口里随即嘟囔着“养神,养神”,转眼又睡着了。接下来,那个不识时务的座钟发出的当当声,毫不客气地钻进了耳膜。这第四次醒来之后,无论敬太郎怎么努力,也终于无法入睡了。没有办法,只好躺在被窝里吸起香烟来。吸了一半左右,敷岛牌香烟的烟灰掉了下去,弄脏了雪白的枕头,然而他还是不想动一动。后来由于从东边窗户射进来的强烈阳光照得心里很不舒服,头也有点发疼,这才自认晦气地勉强爬出被窝,嘴里叼了根牙签,手提毛巾朝澡堂走去。

澡堂里的时钟已经过了十点,冲澡的地方早已拾掇一空,连一只小桶也不见了。浴池里只有一个人侧身泡在水里,两眼望着从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十分轻松自在地哗啦哗啦地洗着。这个人就是和敬太郎住在同一公寓的森本。敬太郎首先朝他问候:“呀,你早!”对方也跟着应酬了一句:“啊,你早!”然后又说道,“怎么搞的,现在还叼着根牙签?简直是胡闹!对啦,昨天晚上你房间里好像没有亮灯啊?”

“天刚擦黑的时候我那屋就一直灯火通明嘛!跟你不一样,我可是个品行端正的人,很少在晚上出去寻欢作乐的。”

“完全正确。你很坚强嘛!坚强得令人羡慕哩。”

敬太郎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看看森本,只见对方依旧把胸口以下的部分泡在水里,不厌其烦地哗啦哗啦地洗着。而且脸上的表情还相当认真。这是个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人,胡须被水湿得失去了原样,一根一根地都向下垂着。敬太郎瞧着他这副模样,口里问道:

“我倒无所谓,可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不去上班了?”

敬太郎这么一问,森本才懒洋洋地两臂交叉地趴到浴池沿上,托着下颏,仿佛头疼似的答道:

“机关休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我要休息。”

敬太郎好像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难兄难弟,于是脱口问道:“也是养神吗?”对方答道:“嗯,养神。”仍旧把身子趴在浴池沿上。

当敬太郎坐到冲澡盆旁边让搓澡人给自己搓澡时,森本那泡得发红的身子才像冒烟似的整个露出了水面,他脸上现出一副十分舒服的样子,四平八稳地盘腿坐到冲澡台上。刚刚坐定,他又开口称赞起敬太郎的一身肉来了:

“你的身体蛮好嘛!”

“这还是最近已经瘦了不少呢。”

“哪里哪里,一天天瘦下来的是我嘛!”

森本砰砰敲着自己的肚皮给敬太郎看。他的肚皮朝里凹陷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往后背那边拉过去了似的。

“反正干哪行都不轻松,身体都会搞垮的。当然啦,不会保养也有很大关系呢!”说完,森本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敬太郎有意附和着说:“今天刚好我也得闲,咱们好久没聊天了,怎么样,再给我讲讲你过去见过的世面吧?”

“好,可以。”森本立即很感兴趣地答应下来。然而只是口头上答得爽快,行动上却完全相反,不仅仅是缓慢,那架式简直就像浑身的筋骨都给热水烫得动弹不成了。

敬太郎喀哧喀哧地洗完打满肥皂的头,然后又把发硬的脚掌和手指缝搓洗了一阵。在这段时间里,森本一直盘腿坐着,根本没有要洗什么地方的意思,最后只像跳水似的扑通一声又把他那干瘦的身子泡进洗澡水内,接着又几乎与敬太郎同时擦着身子上来了。

“偶尔来这么一次晨浴,真是又干净又爽快哩。”森本口里说道。

“嗯。不过你那不叫洗,而是地地道道的泡,所以那种体会恐怕就更深了。你不是为了讲究卫生而入浴,而是为了贪图舒服来洗澡的。”

“我这种洗法倒不像你说的那么复杂,反正在这种时候又洗身子又搓澡的我嫌麻烦。总是身不由己地迷迷糊糊泡进水里,又迷迷糊糊地上来了。说起洗澡的方法来,看你那卖力气劲儿简直能抵得上三个人。从头到脚,从上到下,简直是一处不漏地洗了个遍。而且还要用牙签把牙缝剔个净光。对你那种细心劲,我算佩服到家了。”

二人一起走出澡堂门口。森本说要买卷纸,得多走几步路到大马路上去,敬太郎也愿意奉陪。从小巷往东拐过去之后,路突然不好走了。昨天晚上那场雨把地面淋了个透湿,从今天一大早起,车马行人压过来踩过去的,路上到处都是泥浆,他俩又厌烦又鄙夷地朝前走去。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从地面上蒸发上来的水汽直到这会儿仍贴着地皮在微微地飘来荡去似的。

“今天早晨的这番景致看来是想让你这爱睡懒觉人的一饱眼福的。你瞧,现在已是红日高照了,可雾气却一点也没有消散。从这边望过去,电车里的乘客就跟映到窗子上的影子一模一样,一个一个都能分得很清楚。再加上太阳刚好在正前方,看上去那些人全都跟不可捉摸的妖怪差不多,简直是一大奇观哩!”

森本边说边走进一家纸铺子,随后又用手轻轻按着让卷纸和信封塞得鼓鼓囊囊的胸口,从里面走了出来。等在门外的敬太郎立即转身朝刚才来的那条路走去。二人就这样一块儿回到了公寓。换上拖鞋咚咚地踩着楼梯来到楼上,敬太郎手疾眼快地拉开自己房间的拉门,口里邀请森本:“来,请进!”

“快开午饭了吧?”没想到森本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跟敬太郎走了进来,看他那随随便便的态度,简直就像跨进自己房间似的。进来后又说:“从你这房间看到的景色总是那么美呢!”说着自己动手打开拉窗,同时把一块湿毛巾搁到了带栏杆的走廊地板上。

对于这位体瘦如柴、但从不得什么大病、每天都要到新桥火车站去的森本,敬太郎老早就抱有某种好奇心了。森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至今还过着独身寄宿生活,每日到火车站上班。但他究竟在车站担任什么职务、从事什么具体工作,却从来没有向他本人打听过,也从来没有听他主动谈到过,因此对于敬太郎来说,这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尽管也曾偶尔到火车站去送过人,但每次都因站里人员混杂,忙忙乱乱得根本顾不上把森本和车站联系到一起。说起来,也是森本没有机会在敬太郎的视野之内露面,从而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俩之所以能不知不觉地发展到彼此搭腔或闲聊的伙伴关系,恐怕也只是由于长期关在同一公寓而互相同情罢了。

所以,敬太郎对森本所抱的好奇之心,与其说是对他的现在,莫如说是对他的过去更为合适。有一次,敬太郎曾听森本亲口讲过他当初本是一个显赫家族的少爷。也曾听他讲到过自己的老婆,以及与他老婆生的已经死去的孩子。敬太郎至今还记得他当时说过的一句话:“那小东西死得正好,我倒觉得这下子能轻松啦。因为山神作祟实在够怕人的呢!”而且敬太郎也没忘记当时还有过这么一件滑稽事,听完森本这句话后,他曾反问道:“山神是什么呀?我没听懂。”森本告诉他:“这是一个中国词嘛!就是山上的神。”只想到这些,敬太郎就觉得眼前已经恍若出现了笼罩森本以往经历的浪漫色彩,而这种色彩恰似彗星那条长长的尾巴,若隐若现地闪着光芒。

除了有关与女人发生纠葛之类的艳闻轶事之外,森本还是各种各样冒险故事的主角。比如:他曾去过属于桦太岛的海豹岛,虽然在那里没有打成海狗,但似乎确曾在北海道的一个什么地方打过鲑鱼并赚了一大笔钱。他还说自己曾亲自到处宣传四国岛上的某条山脉里产锑,不过不久连他本人也承认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锑,所以估计鲑鱼的事也不会是真的。而最离奇的是他那个建立桶嘴公司的计划,据说这是从东京做酒桶嘴的匠人非常少这一点上受到启发的,后来好不容易从大阪召集了一些匠人,结果都因为与他们发生矛盾而告吹了,以至直到现在一提此事他还遗憾不已。

许多事实都轻而易举地证明,离开生意经谈起现实社会的一般新闻时,他也同样有着非常丰富的素材。他说,从筑摩川上游的某个地方隔河朝对岸的山上望去,大白天就能看到有黑熊在岩石上睡觉。这类故事好像还有几分可信,而有些事被他一渲染就更神乎其神了。比如,据他说,信州户隐山上有一个叫“奥院”的地方,那里十分险要,普通人根本爬不上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有一个瞎子却登上了它的最高点”。平时要想到那里去参拜,无论多么善于登山的人也必须在半山腰处休息一晚,森本本人也无可奈何地在爬了二分之一的地方点起篝火驱赶夜里的寒气。正在这时,却从下面传来了铃声,他感到十分奇怪。不一会儿工夫,铃声越来越近,接着有一个头剃得光光的卖唱盲人爬了上来。而且,据说这个卖唱的盲人还向森本道了晚安,然后又急步向上爬去了。这使敬太郎感到异乎寻常地费解,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盲人还跟了一个带路的。带路人腰上挂了一个铃铛,跟在后头的盲人则是凭着铃声才爬上来的。听到这个解释,敬太郎才勉强有点相信,不过心里仍觉得这个故事未免太玄了。

然而,还有更玄的故事从他那杂乱的胡须下面煞有介事地讲了出来,听上去已近乎妖魔鬼怪般的无稽之谈了。据他讲,有一次他经过耶马溪的时候,顺便爬到山上的罗汉寺去看了一下,傍晚才急急忙忙沿着唯一的一条两旁栽满杉树的山路往山下走,路上突然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那女子脸上抹着粉,涂着口红,头上梳着参加婚礼时的发式,身穿底摆带花的长袖和服,腰上系了一条很厚的腰带,脚下穿着一双草鞋,孤身一人急匆匆地朝山上罗汉寺方向走去。照理说,这样一位浓装艳抹的女子是不会到寺院去办什么事的,更何况当时已经山门紧闭。然而,她却一个人顺着昏暗的山路朝上走去。在一般情况下,敬太郎每次听到这类故事时,都只是在嘴里“噢”上一声,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在说这事不可靠。尽管如此,却每次都照例做出一副相当感兴趣的样子,装出紧张的神态,洗耳恭听森本讲得天花乱坠的故事。

敬太郎估计森本今天也会照惯例讲起类似以往讲过的那些故事,所以才特地绕路跟他一起从澡堂回到公寓来的。尽管森本年纪并不大,可他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是一个差不多经历了所有人生坎坷的人。他的这种经验之谈,对于今年夏天刚刚走出校门的敬太郎来说,不仅具有相当的吸引力,而且听着听着还觉得很受启发。

而敬太郎本身还很年轻,生性就喜欢浪漫情调,讨厌平庸无奇。记得当初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一个叫儿玉音松的人的探险故事时,他每次都迫不及待地等着阅读,那种热心的劲头简直就像一个稚气十足的中学生。其中有一段描写音松老兄与从洞穴里蹦出来的大章鱼进行搏斗的故事。他对这段故事异常感兴趣,曾兴致勃勃地跟本学科的一位同学谈到过:“你瞧,他用手枪朝章鱼的大脑袋砰砰连发了好几枪,可章鱼皮光溜溜的,滑得很,岂不是毫无用处吗?因为据说当时从领头的大章鱼身后又游出来一大群小章鱼,它们从四面八方游过来,把音松围到了正中,正以为它们要采取什么行动呢,哪知它们却停在原地十分热心地看起谁胜谁负的热闹来啦!”听到这儿,那位同学便半开玩笑地说:“反正像你这样的活宝是不准备接受文官考试并规规矩矩在社会上生活一辈子的,干脆毕业后到南洋去,从事你所喜欢的捕章鱼工作怎么样?”打那以后,“田川捕章鱼”这句话就在朋友们中间流传开了。前不久从学校毕业以后,敬太郎一直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找能走上社会的职业。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每当那些同学遇到敬太郎时,也仍然要习惯性地问上一句:怎么样啊,捕章鱼成功了吗?

到南洋去捕章鱼,就算敬太郎再怎么是活宝,也未免有点太离奇了,因此他根本拿不出勇气来认真考虑加以实施。不过,对于种植新加坡橡胶林之类的事业,他倒是在学生时代就曾计划过的。当时,敬太郎曾多次想象自己栽种橡胶林的情景:在那广阔无垠的田野上,几百万株橡胶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简直一眼都望不到边,正中央建起一幢带阳台的平房,而自己就以橡胶园主的身份每天在那里饮食起居。照他的打算,那平房的地板将有意识地不作任何装饰,只在上面铺一张特别大的虎皮。墙壁上要嵌上水牛角,挂上一杆长枪,再在下面放上一把收入锦套的日本刀。宽敞的阳台上放上一把藤椅,自己则头缠雪白雪白的毛巾躺在上面,悠然自得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香味浓郁的哈瓦那雪茄。不仅如此,在他的想象里,自己脚下还应该蹲着一只苏门答腊产的黑猫。这只黑猫的外形十分奇特,脊背高高耸起,拖着一条比身躯不知要长几倍的尾巴,皮毛柔软得宛如天鹅绒,两只眼睛长得金黄金黄的。他在脑海里对未来的生活图景尽情地做了一番令人心醉的描绘之后,便真的着手从经济上做起核算来了。然而,尽是意想不到的事,首先,要借到种植橡胶树的土地,非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和经过十分烦琐的手续不可。其次,把借到手的土地开垦出来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第三个问题是,平整土地和栽种橡胶树所需的费用竟多得出人意料。最后还会遇上一件事,就是不仅要不断雇人除草,而且树苗要生长六年以后才能产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好像傻瓜一样眼巴巴地守着它们。估计到这一步以后,敬太郎已经充分意识到种植橡胶林的计划还是下马为好。再加上恰巧在这时那位帮他出了许多主意的“橡胶通”吓唬说:从现在起过不了多长时间,新加坡生产的橡胶就会超出全世界的需求量,到那时橡胶园主们肯定会惊慌失措的。鉴于上述种种理由,打那以后敬太郎连橡胶的胶字也不敢提了。

不过,他的猎奇心理却并没有因这些事而有丝毫的减退。他身居市中心,不仅以在脑海里经常想象远处的人和国家为乐趣,而且对每天在电车上碰到的普通女子或散步路上偶然相遇的一般男人,也都要逐一琢磨一番,看这些人的大衣里面或外套袖子里是否藏着什么超乎寻常的新奇物件。同时脑子里还产生一个冲动,总想把人家的大衣或袖子翻开,哪怕一眼也好,瞧瞧那里面究竟有什么稀罕玩意儿,然后假装无意了事。

敬太郎的这种癖好似乎由来已久。当他还在高中时,英语老师曾把斯蒂文生的《新阿拉伯故事》作为教材让他们阅读,从那时起他的脑子里就渐渐滋长了这种念头。本来他是最讨厌英语的,但自从开始阅读《新阿拉伯故事》以后,每次都积极预习,只要被叫起来朗读,还必定同时给翻译过来,由此也能看出他是多么喜欢这本书了。有一次,他在兴奋之余竟忘记了小说与现实的差别,表情十分认真地向老师发出了疑问:“十九世纪的伦敦真发生过这种事吗?”那位老师不久前刚从英国回到日本,听到这句问话便从黑色麦尔登呢晨礼服的屁股兜里掏出一条麻布手帕擦了擦嘴唇,同时答道:“岂止是十九世纪呀,现在恐怕也还有呢!伦敦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城市。”敬太郎眼里当即放出惊异的光芒。当时那位老师又离开座椅讲了这样一段话:“当然喽,作家毕竟是作家,也许因为他们对事物的观察总是与众不同,即使对同一件事的解释也自然而然地跟普通人不一样,因此才创作了这样的作品。其实,斯蒂文生这个人只要看到一辆正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就能从这辆马车身上敷衍出一段爱情故事呢!”

说到在马路边等待乘客的马车和爱情故事,敬太郎就有点糊涂了,但他还是下决心问了一下具体情况,最后总算弄明白了。从此以后,纵使在这平凡至极的东京的随便什么地方闲逛,只要见到马路边有一辆正在等候乘客的极其普通的人力车,敬太郎脑海里也每次都要泛起一连串的联想:一会儿想到也许这辆人力车昨天夜里就曾拉了一个带着尖刀要去杀人的乘客,一溜烟地从路上跑了过去;一会儿又想象车帘里或许藏着一个漂亮女子,为了躲开从后面追上来的人,使她能赶上往相反方向开去的火车,正在飞快地拉她到某个火车站去。敬太郎就这样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平静地陶醉在自我想象里。

随着这种想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敬太郎思想深处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既然社会现实是如此纷繁复杂,纵使不能与自己的主观臆测完全吻合,至少也该在某个场合碰上一件给自己以强烈刺激的非同寻常的新鲜事吧。然而,自从走出学校大门以来,他的生活内容就只是坐电车和带上介绍信去拜访素不相识的人这样两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其他特别值得一提的文学素材。对于每天都要见到的公寓里女佣的面孔,他已经看腻了。公寓里每天吃的菜,他也吃够了。除去穿衣吃饭问题之外,为了打破这种单调的生活内容,顶多还能谈谈“南满铁道株式会社”要成立啦,或是在朝鲜设置总督府问题要解决啦之类的消息,这样也就能使生活得到几分调剂了。但当他终于弄清这两件事都不是短时期内能解决的问题以后,便情不自禁地愈来愈感到眼下的平淡生活似乎与自己的无能还是密切相关的,因此更加茫茫然了。由于这个缘故,为糊口而到处奔波的劲头自不消说,甚至连那种以悠闲自得的心情坐在电车上漫不经心地探索别人身上秘密的兴致也消失殆尽,所以昨天晚上才放开肚量喝了一通平时根本不感兴趣的啤酒,然后才钻进被窝里睡觉的。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见到具有丰富的非凡经验却又不得不称其为平凡人的森本,对于敬太郎来说,不啻是一杯优质兴奋剂。而敬太郎不惜绕路随森本去买卷纸,后来又把他领进自己的住室,其原因也正在于此。

森本在窗户旁边落座,朝下面眺望了一会儿。

“从你这间屋子看到的景色总是那么美呢!今天尤其好看。你瞧那一碧如洗的蓝天与地面的交接处,到处都是一团团色彩鲜明的暖融融的树丛,树丛和树丛之间又露出鲜红鲜红的砖墙,这景致实在可以构成一幅画。”

“是啊。”敬太郎只好这样应和了一句。接下来,森本将双肘支在窗边,瞧着从窗外伸出去的那条一尺多长的走廊地板说:“这里总该放上一两盆花嘛,否则可就太不够味啦!”

敬太郎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但他已经再无兴趣重复应和一声“是啊”,因此便问道:“你对绘画和盆栽也很在行吗?”

“‘在行’这个词可有点不敢当。我是根本不配这两个字的。你那样问也可以理解,不过……不过在你田川老弟面前我可以说,你别看我这个样子,以前也曾摆弄过盆栽,养过金鱼,有一阵子对绘画也很喜欢,还常常画上几笔呢!”

“你是无所不能哩。”

“无所不能者全是碌碌无为之辈,我也终于成了这号人了。”

森本用这句话给自己做了结论,两眼瞧着敬太郎。他的面部表情还和以往一样,几乎没有显露出任何激动的情绪,既不对自己的过去表示后悔,也不对自己的现在表示悲观。

“不过,对于你那些花样繁多的经验,我倒是一直想去体验一下呢,哪怕很少一部分也成。”

敬太郎十分认真地这么一说,森本马上把右手举到眼前,像个醉汉似的朝他使劲往左右两边摆了几下。

“那就太糟了。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过话又说回来,看上去你和我年纪也差不多——总之,年轻时总是想干点与众不同的事业的。可是,干完之后再来想想,总觉得是办了傻事,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像你这样的人,来日方长嘛!只要循规蹈矩,将来还是前途无量的。最关键的问题是,假若你有气壮山河的志向,或者打算干一番反潮流的事业,却被人说成野心十足、企图谋反,搞成险恶局面的话,那就无异于成个逆子贼臣啦!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最近老想问问,因为忙却总也没问成,你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找到什么好差事了吗?”

为人厚道的敬太郎垂头丧气地老老实实地做了回答。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情况就是这样,眼下是毫无指望,我也不想再东奔西跑了,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再说。”森本脸上现出有点吃惊的神色,说:“怎么?最近连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稍微像点样的工作啦?真是萧条得可以呢!不过也很自然,因为现在已经是进入二十世纪的明治四十几年了,原因肯定出在这上面。”

说到这里,森本略微歪头现出沉思的样子,好像在细细回味自己刚刚讲过的一番道理。看到对方的这副模样,敬太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不过暗地里却在琢磨,这位森本是心里有所指才故意这么讲的呢,还是因为不学无术才只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的呢?谁知森本却一下子把歪着的头直了起来。

“怎么样,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索性就到铁路部门去吧?若想干的话,我可以帮你说说看。”

敬太郎再怎么富于幻想,也从来没指望能靠眼前这位森本先生得到什么好位置。不过,对于讲得如此轻巧的森本先生的好意,敬太郎也并没有抱有偏见地认为他这是在戏弄自己。没办法,他只好苦笑着叫来女佣命她备酒,然后又吩咐说:“把森本先生的午餐也拿到这里来。”

森本推辞说,由于身体的原因,近来很少喝酒。尽管如此,只要把酒斟上,每次他都是一饮而尽。而到了最后,口里说不要喝了吧,手上却取过酒壶给自己斟起来了。他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文静中带有某种逍遥自在的派头,但随着一杯杯进肚,看来那文静的风度今天也让酒劲给破坏了,逍遥自在的派头则似乎也一点一点地失去了控制。连他自己都夸起海口来了:“照这个样子,我喝上一缸都面不改色。就是明天把我撤职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敬太郎本来酒量就不大,作陪过程中常常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把嘴唇沾到酒盅上。森本看到这种情景便说:

“田川老弟,你是真不能喝呀!这可太出乎意外了。不会喝酒却喜欢探险。一切探险都从酒开始,并且都在女人身上结束。”他刚才还把自己的过去贬了个一钱不值,而酒醉之后却一反常态地突然大吹特吹起来了,那神态仿佛告诉人们他脑后已经罩上一圈佛光似的。不过他大吹特吹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经历。此刻他又面对敬太郎以毫不客气的毋庸置疑的口吻说:

“像你这样的人哪,请恕我直言,只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书生,还根本不了解社会是个什么样呢!不管什么学士也好,博士也罢,倘若只凭学历到处去招摇,我心里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本人也是毫不含糊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嘛!”看架式,他好像已经把方才还对教育表示的莫大尊敬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一转眼的工夫,他又像打嗝似的长出了一口气,煞是可怜地诅咒起自己的不学无术来了。

“唉,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全凭耍鬼聪明才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来的呀。这样对你讲未免有些滑稽,不过我确实相信自己的经验比你多十倍。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这么不开窍,这完全是由于无知——即没有知识的缘故。这道理很简单,我若是受过教育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整天变来变去的了!”

从一进屋开始,敬太郎就在心里把对方当成了一位近乎可怜的先知先觉者,一直相当用心地听着他的话。然而结果却使敬太郎大失所望,也许是硬给他喝了酒的缘故,今天的自我吹嘘的牢骚话比平常哪一天都多,根本没有像以往那样引起人的真正兴趣。敬太郎曾适可而止地试着把酒撤了下去,但仍然效果不佳。于是又重新斟上茶,一面劝他喝一面试探着问道:

“你的经验谈什么时候都很有趣。不仅有趣,而且像我这样阅历浅的人每次听了都感到获益匪浅,心里十分感激。不过,在迄今所经历的生活里,你最觉得快活的是什么呢?”森本只顾喝着热茶,略微充血的眼睛眨巴了几下,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把一大杯茶喝了个干净,才这样说道:

“是啊,事过之后再来想想,觉得都很有趣,又都很无聊,我自己也有点闹不清了……不过,你所说的快活,大概……说到底还是指有女人参加的那些事吧?”

“那倒不一定,不过,就是有也没关系的。”

“怎么?说了半天你是想听这方面的事呀?……不过,还是闲言少叙吧,田川老弟。有趣也好,没趣也好,先都放到一边,在我的记忆里可是有一段美好的经历,那么逍遥自在的生活,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来了。承蒙老弟热茶招待,我就把那件事给你讲讲吧。”

敬太郎立即表示这正中下怀。“好,等我去解个小手就来。”森本说完刚要站起身,却又声明道,“不过话得说到前头,可没有女人的事呀!不仅没有女人,连个普通人的影子也没有哩!”然后才到走廊里去了。敬太郎怀着一种好奇心理坐等他从厕所回来。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左等右等也不见这位探险家露面。敬太郎终于忍不住了,起身下楼到厕所去找,结果根本不见森本的踪影。敬太郎不放心,又登楼梯上楼,来到森本房间前一看,拉门开了半尺多宽,屋子正中央有一个人头枕着胳膊面朝里躺着,正是森本。“森本,森本!”敬太郎叫了两声,根本不见他动弹。因此,连这位轻易不生气的敬太郎也火了,一下子闯进屋里,上去就抓住森本的脖子使劲摇晃起来。森本像冷不防被马蜂蜇了似的,“啊”的一声翻身坐了起来。可是当他扭头见是敬太郎时,马上又恢复了睡眼蒙眬的样子。

“呀,是你呀!大概是在你那里喝得太多了,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先到这儿休息一会儿,结果却睡着了。”森本这样解释道。看样子倒不是有意哄骗人,敬太郎的气也就自然而然地消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事先许诺要讲的探险故事也就等于告吹了。敬太郎正要转身回自己房间,只听森本说:“实在对不起,劳你的大驾了。”说着又跟敬太郎一起过来了。而且这回是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先前他自己坐过的那个坐垫上,然后说:“好啦,现在给你讲一段举世无双的逍遥自在生活的故事吧!”

森本所说的逍遥自在的生活,其实已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他曾以一名技术人员的身份被人雇用,干过一段在北海道徒步进行测量的工作。正像他本人事前声明的那样,确实不可能有女人掺杂其中,因为他们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搭起帐篷睡觉和工作的,随着工作的进展,又要扛着帐篷不断地变换地方。

“总而言之,要劈开两丈多高的山白竹才能走出一条路呢!”他把右手举到额头上方,比量着茂密的山白竹有多高。据他说,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在山白竹中开辟出来的道路两边,到处都有盘成一团的蝮蛇,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他们先从远处用棍子把蝮蛇压住,然后再走上前去把它们杀死,最后再用火烤了吃肉。敬太郎问他蛇肉是什么滋味,森本回答说记不清了,反正是鱼肉和牛羊肉之间吧!

据森本讲,他们通常都是在帐篷里把山白竹叶子和细竹枝堆得高高的,然后把疲乏已极的身体瘫倒在上面,整个身子简直都要陷下去了。不过有时也在帐篷外面架起篝火,还碰到过大黑熊出现在眼前。因为昆虫太多,一直都要吊起蚊帐。有一次,他曾把蚊帐搭在肩上到山谷的河流边去,并用手掏了一条不知名的河鱼回到山上来,结果那天夜里蚊帐就突然腥得令人受不了——总之,这就是森本所说的逍遥自在生活的一部分。

据说他还在山里采食过各种蘑菇。他介绍得十分详细,比如:有一种叫“火口”,大小像赠送礼物时用的托盘,切碎放到酱汤里一煮,吃起来简直就像鱼糕似的;还有一种叫“月见蘑”,曾经采了一大堆,可惜却不能吃;此外还采到过一种“扫帚蘑”,形状像鸭儿芹的根,十分逗人喜爱,等等。介绍完蘑菇,顺便还补充了一个小插曲,说是曾摘来满满一大斗笠山葡萄,因为一味贪嘴吃个没完,结果弄得牙酸舌头麻,连饭都吃不成了,简直伤透了脑筋。

敬太郎刚以为他只有关于吃的故事,谁知又讲起了连续七天一粒米没沾牙的悲惨遭遇。那一次的情况是,因为大家的口粮已经断了,便派人到村子里去取米,还没等米取回来就碰上了一场瓢泼大雨。本来去村子里的路是先从山上下到一块沼泽地岸边,然后再沿着沼泽地走到下面的村子里去。而由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山谷里的水一下子就满了,要想背着米和其他东西返回山里,是根本不可能的。据森本说,他当时饿的实在受不住了,只好一动不动地仰卧在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就这样最后饿得头昏眼花,迷迷糊糊地连黑天白昼都分不清了。敬太郎问道:“那么长时间不吃不喝,大小便都不会有了吧?”森本十分轻松地回答说:“哪里,还照样有呢!”

听到这里,敬太郎只好微微一笑。然而最使他感到好笑的,还是森本形容的大风的劲头。据他说,在测量途中,有一次他们来到一片长满茅草的茫茫荒原之中,突然遇上了一场叫人抬不起头的大风,当时他们这些人就匍匐在地,爬着逃进了附近的密林里。这时,那些有一搂或两搂粗的大树一下子就被风给吹得东摇西晃的,树干和树枝都发出令人可怕的声响,这摇晃的力量又传到树根,他们脚底下的地面都颤动起来了,简直就跟发生了地震一样。

“这么说,逃进树林里以后,恐怕是站不住的吧?”敬太郎问道。“当然都是趴在地上的。”森本当即这样回答道。再厉害的风,也不可能设想它会吹动大树扎在地下的根,并有造成地震的威力,因此敬太郎不由自主地扑哧一声笑了。紧接着森本也放开嗓门同样大笑起来,仿佛刚才讲的根本与自己无关似的。笑过之后,脸上旋即现出一副十分认真的表情,做着似乎要堵住敬太郎嘴的手势。

“听起来是觉得可笑,但这确实是真的。反正我这个人所经历的事总是比常情要离奇,尽管人们肯定都会觉得近乎荒诞,但却件件真有其事呢!——当然,话又说回来,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听起来肯定会认为是子虚乌有啦。不过,我告诉你吧,田川老弟,世界上有趣的事多得很咧,远远不止大风啦!看你的样子是绞尽脑汁想碰上那种有趣的事,可是一从大学毕业就全吹了。因为一到紧要关头,十有八九会想到自己的身份。纵使你本人再愿意降低身份去干,因为那毕竟不是为父兄复仇,所以在现今世界上是根本不会有那种实心实意想抛弃自己的地位去到处流浪的好事之徒的。首先,你周围的人就不会让你那样干,所以保险得很。”

听了森本这番话,敬太郎既觉得扫兴又感到很得意。同时内心里也承认,对于一般的大学毕业生来说,恐怕确实无法去过那种超出正常范围的特殊生活。但又觉得对方是想把这种观点强加给自己,因此故意很泄气似的反驳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从大学毕业这不假,可是还不是直到现在也没找到工作吗?尽管你老是工作工作的说个没完,其实我对到处奔波找工作已经烦透了。”

森本脸上立即现出相当严肃的神情,以教育年轻人的口吻答道:

“你是没有工作也等于有。我是有工作也等于没有。反正在这一点上咱俩不一样。”

然而,这句近似卦签上的语言,对敬太郎来说并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两人都没再吭声,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

“我呀,”没过几分钟,森本开口了,“我到铁路上已经像现在这样干了三年多了,再不想干下去了,准备最近就辞职。其实,我不主动辞职,人家也肯定不会让我再干下去的。三年多的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够长的啦。”

敬太郎对森本的辞职问题未置可否。因为自己既无辞职的经验又无被免职的体会,所以觉得别人的进退问题怎么都无所谓。此刻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谈话过于抽象,太没意思了。森本好像已经觉察到这个问题,立刻改变话题,兴致勃勃地扯了一会儿闲话。大约扯了十分钟以后,俨然以自己已是五十多岁老人的口吻说:

“啊,太感谢你的款待了——总之一句话,田川老弟,无论干什么都要趁年轻的时候啊!”说完,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以后又过了一周左右,田川再没有得到与森本坐下来平心静气谈话的机会。但二人毕竟在同一座公寓里,早晨或晚上仍不时地见到他的身影。偶尔在洗脸间等地方不期而遇时,敬太郎总是看到他身穿缀有黑领的薄薄的棉睡衣。他还常常下班回来之后又马上到外面去,身上穿着大开领的新式西装,手里拄着一根很特别的手杖。敬太郎每天出入公寓正门时,只要看到这根手杖仍放在前厅那个瓷制的伞架里,心里立时就明白了:哈哈,这位老兄今天在家呀!然而说来也怪,那根手杖明明插在原来的地方,森本本人却出人意料地不见了。

一〇

头两天并没有注意,到了第五天仍不见森本的影子,敬太郎这才渐渐地起了疑心。向前来拾掇房间的女佣一问,才知道他为给机关办事到什么地方出差去了。既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差的,但敬太郎一听到出差这两个字,心里却有点感到意外。因为从平时对这个人的观察来看,他在火车站里的工作十有八九是负责托运货物。但听女佣说,他临行时交代只要五六天,照理今天或明天就该回来。敬太郎因此也就信以为真了。然而预定的期限已经过去了,森本那根式样特别的手杖依然原封不动地插在伞架里,而他本人那穿着薄棉睡衣的身影却始终看不见。

最后,公寓女主人来到敬太郎房间问道:“森本先生有什么消息吗?”敬太郎回答说:“我自己也正想下去问问你们哩。”女主人那对猫头鹰似的圆眼睛里闪着某种不信任的神色走开了。又过了一周左右,还是不见森本回来,敬太郎心里也再次犯了怀疑。从账房前面走过的时候,有一次甚至特地停下脚步打听了一句:“还没有消息么?”但因当时他已改变主意,又开始起劲地活动找工作了,脑子里自觉不自觉地几乎整天都装满了这些事,所以自从问过一次以后便没再更多地关心有关森本下落的任何问题。实际上,正像森本所预言的,为衣食之计,他早已放弃了好奇的权利。

就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忽然有一天晚上公寓主人推开房门进来了,口里同时道歉似的说:“我可以稍微打搅您一下吗?”说着从腰里取出烟袋荷包,砰的一声从里面把烟袋拔了出来。然后把烟丝装进银制的烟袋锅里,从鼻孔里巧妙地喷出浓浓的烟雾来。面对这副慢条斯理的架式,在他明确讲出来之前,敬太郎并没有察觉他的意图,只在心里觉得十分奇怪。“我上楼来实际上是想向您打听点事。”主人开口说道,然后又稍微压低声音补充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森本先生究竟在什么地方,您能不能告诉给我们呢?当然,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听了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话,敬太郎有一会儿工夫连半句客套话也应对不上来了,好不容易才死盯着主人的脸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想从主人脸上判明他的真实意图。但主人却装作烟袋不通的样子,用敬太郎的火筷子挖起了烟袋锅。挖完之后,又呼呼地吹了几口,试试烟管是否已经通畅,这套动作做完了,才慢吞吞地说明起理由来。

据公寓主人讲,森本已经欠了他们六个月的房钱。但考虑到他是一位住了三年多的房客,又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再加上他本人请求宽限到年底一并还清,因此也就相信了他的话,没有过多地催促,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差的。家里人本来是笃信不疑的,谁知到了该回来的日子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他返回,而且根本没有一点音讯,最后才不得不产生了怀疑。这才一面查看他本人的住室,一面派人到新桥去他上班的机关打听。查看后才发现,房间里的行李都原封未动,和他住宿时一模一样,而新桥方面的回答却出人预料。原来只以为他是去出差了,谁知新桥方面却说:森本上个月就被解雇了。

“我们以为您平时跟森本先生关系很密切,问问您也许会知道他的去向,所以我就上楼来了。我们绝不是要向您讲森本先生的为人怎么样,只是希望您能把他的地址告诉给我们。”

敬太郎实在感到迷惑不解,公寓主人简直把自己当成了这位去向不明者的朋友,以至于认为自己深深地介入了这位朋友的不光彩的行动。当然,要是列举事实的话,前不久自己确实还一直怀着某种感慨与这位森本接近过,但是若以为自己在这类具体问题上都与他进行了秘密商议,作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人来说,那就未免令人感到太有损于声誉了。

一一

正直的敬太郎对主人的这种误解十分恼火。然而在恼火之前他首先感到的是恐惧,就像被人往手里塞了一条凉冰冰的小花蛇似的。眼前这位公寓主人冷静得令人惊奇,他不慌不忙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即先从古色古香的烟袋荷包里捏出一小撮烟丝,然后装进烟袋锅里。他的上述误解就和“正解”一样,使敬太郎产生了某种不安。他灵巧地摆弄着手里的烟袋,仿佛这是伴随谈话的一种艺术。面对他的这副架式,敬太郎盯着地瞧了一会儿。同时心里感到很遗憾,因为除了讲不知道外,再无其他办法能解除对方的怀疑。果然不出所料,主人并没有轻易地把烟袋荷包收进腰里,只是一会儿把烟袋插进荷包里瞧瞧,一会儿又拔出来看看,而且每次都照例发出砰砰的声响。最后敬太郎也不耐烦了,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声音平息下去,于是开口说道:

“我这个人嘛,你是知道的,是个刚出校门的穷学生,什么也没有,连个固定的工作还没找到,但我毕竟还是个受了点教育的男子汉嘛!倘若被你们看成与森本那号浮浪之徒是一伙的,那就未免有伤体面了。况且我一再说不知道,你们却仍然纠缠不休地怀疑,主观臆断我们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这恐怕太不像话了吧!你要存心以这种态度来对待一位住了两年的房客的话,那也没什么。不过,本人也有本人的想法。我来问你,我在这里已经麻烦你们两年了,这期间可曾有一个月拖欠过房钱吗?”

主人反反复复地解释说,我们心里对敬太郎先生的人格当然没抱任何有伤大雅的怀疑。接下来又提出一项请求,万一森本那里有了什么消息,弄清了他的下落的话,请您千万别忘了告诉我们。最后还对敬太郎说,如果刚才打听的事令您不痛快的话,我们可以随时赔罪,务请海涵。敬太郎一心想让主人快点把烟袋荷包插进腰里,便只回答了两个字:“好吧!”主人好不容易才把“谈判工具”塞进他那有十厘米宽的后腰带里。从他走出房间时的样子来看,并没有显出对敬太郎有什么特别怀疑的神色,因此敬太郎觉得对他发一通火还是做对了。

那以后过了不久,森本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住进来一位新房客。森本的行李是怎样处理的呢?敬太郎对此产生了疑问。但自从主人上次插着烟袋荷包来谈过一次以后,敬太郎已经打定主意不再问起有关森本的事,因此心里究竟怎样想的姑且不论,反正表面上是做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且,尽管已经不像原来那么急躁了,但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又开始耐着性子到处去寻找依然似有若无的“地位”去了。

有一天晚上,为这件事敬太郎又到了千代田区的内幸町,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无奈只得坐电车折回公寓,在车上无意中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位妇人,背上用一件日本式的短外衣背着一个婴儿,那件短外衣是用黄底带茶褐色条纹的丝绸缝制的。这位妇人的双眉又细又黑,脖颈长得很美,给人感觉好像属于风流女子之列,从风韵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该背个婴儿的。然而,敬太郎却认为背上的孩子肯定是她自己的。仔细瞧去,围裙下面还露出了类似四方花格料子的服饰,敬太郎愈发感到奇怪了。外面正在下雨,乘客里有五六个人都把雨伞收拢起来当手杖拄着。那妇人带的是一把黑底白圈雨伞,看来是嫌拿在手里太凉,便把伞靠着立在自己的身边。合起来的伞尖上有用红油漆写的、表示日本纸品牌的“加留多”三个字映入了敬太郎的眼帘。

这个妇女究竟是良家女子还是青楼娼妓,她背上的婴儿究竟是私生子还是非私生子?还有她那张微锁浓眉、低垂双目的白皙的面孔,围裙里面的格子衣服,以及伞尖上夺目的“加留多”三个字,所有这一切都交替地刺激着敬太郎的神经。这时,敬太郎突然想起了那个曾和森本同居并生过孩子的女人的故事。他留神观察着写有“加留多”三字的雨伞的主人,同时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响起了森本亲口讲过的那段话:“照我这么一说,好像还有点藕断丝连,听起来令人好笑了,不过她的长相确实不坏。而且有一个特点,就是眉毛很黑,常常皱起眉头跟人讲话。”又过了一会儿,妇人下车在雨雾中消失了。留在车上的敬太郎兀自在脑海里想象着森本的面孔和有关他的各种情景,同时又在考虑不知命运此刻已经把他带向了何方。敬太郎就这样一路思索着回到了下宿,而且发现自己桌子上放了一封没写寄信人姓名的信。

一二

敬太郎感到很稀奇,立即撕开这封无名氏的来信。于是,西洋横格信纸第一行上的几个字最先映入了眼帘,上款是“亲爱的田川君”,下款是“森本”。敬太郎马上又拿起信封。他几次变换角度,想竭力辨认出邮戳上的字迹,但由于印得不清楚,始终没能辨认出来。没办法,只得重新回到信的内容上来,先把信看完再说。信上是这样写的:

我是突然走开的,你一定很吃惊吧?就算你没吃惊,“雷兽”和“头鹰”(森本平时管这家公寓的男女主人分别叫雷兽和头鹰。头鹰是森本对猫头鹰的简略叫法)两个人肯定吓了一跳的。坦白地告诉你,我还欠着他们一点房租,假使事先打招呼,雷兽和头鹰就会啰唆个没完,所以我故意一声没吭就采取了自由行动。若是处理放在我房间里的东西——行李里面放着衣服和其他所有的东西,我估计还会值相当一笔钱。请你告诉他们俩,那些东西要穿要卖都由着他们去处理。当然,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位雷兽乃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很可能还没等到我的许可,他老早就已经下手了。不仅如此,一旦我这边采取稳妥办法,说不定他们又会向你提出无理要求,比如想让你来替我擦屁股,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接受。因为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又刚刚走上社会的人,正是雷兽之辈们想猎取的食物,所以这类事情你万万不敢马虎。我这个人虽然没有受过教育,但总还懂得赖账是不对的。我准备到明年无论如何也要还给他们。尽管我有过许许多多出人意料的经历,但若连这点都遭到你的怀疑,那就无异于失去了一位难得的好朋友,我将会感到遗憾至极的,因此请求你不要因雷兽之辈而对我产生误解。

接着森本又写到自己目前正在大连电气公园里负责电动娱乐玩具,还补充说:预计明年春天要出差购买摄像机,反正无论如何要到东京一趟,那时就可以在贵地和你久别重逢了,此刻正高兴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在这之后,他又把自己在“满洲”各地的旅行见闻煞是有趣地吹嘘了一通。其中最使敬太郎惊奇的是长春一家赌场的情景。据说这家赌场是由一个已经离去的日本人经营的,这个日本人曾当过马匪头子。到了那家赌场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好几百个很脏的中国人,一个个眼里充满了血丝,呼出的气息都带有一种臭味。而且,据说长春市的富豪们也出于半消遣的目的,故意换上满身油腻的衣服悄悄出入这家赌场。敬太郎由此想到,不知森本当时是一副什么模样。

信的末尾又写了一段有关盆景的话。

那只栽着梅花的盆景,是我在动坂的花店买的,尽管枝干不那么古老,但放在公寓窗户等地方,早晚欣赏欣赏还是蛮不错的。我把它送给你,请你把它搬到自己房间去好了。反正雷兽和头鹰两个人都是极其庸俗之辈,说不定他们把盆景放在壁龛上就不管了,梅花也许早就枯干了。另外,我的手杖应该还插在前厅的伞架里。那根手杖从价值上来讲决非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它毕竟是我的心爱之物,所以无论如何想送给你留做纪念。雷兽和头鹰再怎么不通情理,对于你收下那根手杖大约也不会找碴反对的吧!因此请你务必不要客气,拿过来只管使用好了。“满洲”,特别是大连,的确是个好地方。像你这样大有作为的青年,目前恐怕还没有找到施展才干的地方,干脆下决心到这里来吧!我自来到这边以后,在“满洲铁路公司”也认识了不少人,如果你真有心要来的话,我有把握给你帮个不小的忙。只是你真下决心要来时,事前要通知我一声。好吧,再见。

敬太郎把信装好放进桌子抽斗里,自那以后再没有跟主人夫妇谈过有关森本的任何情况。手杖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伞架里。敬太郎每次出入见到那根手杖时,心头都会掠过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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