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亚娜很晚才睡觉;太阳将一片红光从始终敞着的窗口射进她的房间时,她就醒了。
她看了看时间——五点钟——她美不滋儿地依然仰面躺在温暖的床上,一动不动。她感到自己的心灵是那么清醒和愉快,就好像一种幸福,一种莫大的幸福,无限的幸福,在夜间降临到她身上。什么幸福?她寻思,她寻思是什么好消息进入她心里,让她充满喜悦。昨晚的忧伤全都消失了,在睡眠中融化了。
这么说,保尔·布雷蒂尼爱她!在她看来,他和她第一天见到的他是多么不同啊!她绞尽脑汁,再也回忆不起她最初看见和判断的他;她甚至再也丝毫找不到哥哥向她介绍的那个男人。今天的他,一点也没有保留下另一个他的痕迹,一点也没有,无论是面孔还是姿态,一点也没有。因为一点又一点,一天又一天,经过各种缓慢的改变,头脑里留下的那个初来乍见的人,变成了熟悉的人,继而又变成了亲近的人、喜爱的人,他最初的形象已经逐渐一去不返。你在不知不觉中一小时一小时地接受他;你接受他的线条、他的动作、他的态度,接受肉体的他和精神的他。他通过他的声音、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的所说和所想,进入你的身体,进入你的眼睛、你的心。你被他吸引,你理解他,你猜测他的微笑和言谈的每一个意图;最后,就好像他整个儿都属于你了。人们就是这样,还没有意识到,就忘乎所以地爱上属于他、源于他的一切了。
所以到这时,在你不经意的眼前,已经不可能回想起这个男人第一次出现时是什么样子了。
这么说,保尔·布雷蒂尼爱她!克里斯蒂亚娜为此感到的不是恐惧,不是忧虑,而是深深的激动,一种因为被人爱和了解而产生的无限、新颖、美妙的愉悦。
尽管如此,他以后对她会采取什么态度,而她对他又会采取什么态度,此时仍然让她略感不安。不过,由于对她的头脑来说,想这些事情实在太微妙,她索性不再去想,相信自己的敏锐和灵巧会引导事态的发展。她在通常的时间下楼,看到保尔正在旅馆门前抽香烟。他恭敬地问候她:
“您好,夫人。您今天早上身体好吗?”
她微笑着回答:
“非常好,先生。我睡得好极了。”
她向他伸出手,可是又怕他握的时间太久。好在他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他们就平心静气地聊起来,好像彼此都已经忘记了发生的事。
白天过去了,他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让人想起他前一天的热烈吐露;随后的几天,他仍然谨言慎行,十分冷静;她对他有了信任。她相信他已经猜到,如果他变得更大胆,会冒犯她;她希望,她也坚信,他们已经停留在爱慕这个美好的阶段,彼此可以眉目传情,互表爱意,而又不会后悔,因为没有污迹。
不过她还是注意,和他的关系绝不能走得太远。
可是,就在去塔兹纳湖游玩的那一周的星期六,晚上十点钟左右,侯爵、克里斯蒂亚娜、保尔,把贡特朗留在娱乐场大厅和奥波利-帕斯德、利吉埃先生以及奥诺拉医生打扑克牌,而他们上山回旅馆。在回来的路上,布雷蒂尼透过树枝看到月亮,赞叹道:
“这样一个夜晚,去看图尔诺埃尔古堡废墟,该是多么美啊!”
单是这个想法,就让克里斯蒂亚娜动心了,月亮和废墟,对她和对所有女人的心灵一样有吸引力。
她捏了捏侯爵的手:
“噢!小父亲,你愿意去吗?”
侯爵犹豫不决,因为他很想回去睡觉。
她坚持道:
“你想象一下呀,图尔诺埃尔,白天已经是那么美!你自己就说过,你从未见过那么别致的废墟,还有那个耸立在古堡上的碉楼!夜晚它该是多么美妙啊?”
侯爵终于同意了:
“好,就去吧;不过我们看五分钟,立刻就回来。我呢,我十一点钟一定要睡觉。”
“行,我们立刻就回来。去那儿二十分钟足够了。”
他们三个人说去就去,克里斯蒂亚娜挽着父亲的胳膊,保尔走在她旁边。
保尔说着他以前经历过的旅行,说着瑞士,说着意大利,说着西西里岛[1]。他讲述自己面对某些场景的印象,他在玫瑰峰[2]绝顶感到的狂喜:太阳从天际冰冻的群山,从被永恒白雪凝结的世界突兀而出,向每个巨大山峰射去耀眼的白光,将它们点燃,犹如一座座苍白的灯塔,想必是在为幽灵王国照明;接着,他又描绘他在怪物似的埃特纳火山[3]口的激情: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微不可见的小虫,身在三千米高的云雾中,周围只有大海和天空,脚下是蓝色的大海,头上是蓝色的天空,他俯身在可怕的大地之口,几乎被它的气息窒息。
为了感动这个年轻妇女,他把各种形象都加以放大;她听得心怦怦直跳,在思想的冲动中,她仿佛也看见他看过的这些壮阔的景象。
突然,在大路转弯处,他们看到了图尔诺埃尔。这古老的宫殿屹立在山巅,高而修长的碉楼君临其上;这碉楼千疮百孔,已经被时间和历代的战乱损毁,神奇的古堡在充满幽灵幻象的天空画出它硕大的侧影。
他们停下,三个人都被震惊了。最后还是侯爵说:
“这果然很漂亮,就像居斯塔夫·多雷[4]画的一幅梦境。我们坐五分钟吧。”
说罢,他就在壕沟边的草地上坐下。
可是,克里斯蒂亚娜太激动了,她大声央求:
“啊!父亲,我们再走近一些吧!这景象太美了!太美了!我们一直走到古堡脚下好吧,我求求你了!”
这一次,侯爵拒绝了:
“不,亲爱的,我已经走得够远了;我再也走不动了。如果你要到更近处看,你跟布雷蒂尼先生去吧!我呢,我在这儿等你们。”
保尔问克里斯蒂亚娜:
“您愿意吗,夫人?”
她犹豫了,有些左右为难:一方面,她怕单独和他在一起;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因为表现出怕他而伤害了一个正直的男人。
侯爵又说:
“你们去吧,去吧!我呢,我等你们。”
她想,父亲总还在他们的声音可以传到的地方,于是坚决地说:
“我们去吧,先生。”
他们就肩并肩地走了。
但是,她刚走了几分钟,就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侵入她的内心,那是一种隐隐的、神秘的恐惧,恐惧废墟,恐惧黑夜,恐惧这个男人。她的两条腿立刻变软了,就像那天晚上在塔兹纳湖一样,两条腿拒绝载着她再往前走,在她身子下面打弯,仿佛钻到了大路里,两只脚被牢牢抓住,想拔也拔不出来。
一棵大树,一棵高大的栗树,紧靠大路,遮盖着一片草地的边缘。克里斯蒂亚娜就像刚刚奔跑过似的,气喘吁吁,瘫软地靠着树干坐下,喃喃地说:
“我就停在这儿了……这儿看得很清楚。”
保尔在她身边坐下。她都能听见他的心脏在急促有力地跳动。稍稍沉默一会儿以后,他说:
“您认为我们有过前生吗?”
她是那么激动,没有太明白他这句问话的意思,小声说: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接着说:
“我呢,有时……我相信有过……或者不如说,我感觉到有过……人都是由一个心灵和一个躯体构成的,它们看似互不相关,却无疑是同一性质的整体。首次组成一个人的构件再次组合起来,这整体的人就会重新出现。那肯定不是同一个个体;但是,当和前一个躯体一样的躯体里住进一个昔日驱动它的灵魂时,那肯定就是同一个人回来了。那么,我呢,今晚,我可以肯定,夫人,我在这古堡里生活过,我拥有过它,我在这里打过仗,我保卫过它。我现在认出它了,它曾经属于我。我可以肯定!我还可以肯定,我在这古堡里爱过一个女人,她很像您,她也像您一样叫克里斯蒂亚娜!我是那么肯定,就好像我又看到您在这碉楼上呼唤我。请您想一想,请您回忆一下!这古堡后面有一个树林,一直下到深深的山谷。我们经常在那里散步。夏天的晚上,您穿着轻盈的连衣裙,我带着的沉重武器在树下铿锵作响。
“您想不起来了?那您就用力思索,克里斯蒂亚娜!您的名字我听着是那么熟悉,就好像从孩提时就经常听见!如果我们仔细看这碉堡的每一块石头,一定还能找到我从前亲手刻下的这个名字!我向您保证,我认出了我的住宅,我的家乡,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认出了您!”
他说话时怀着热烈的信念;他被和这个女人的接触,被夜景,被月色,被废墟,诗意地陶醉了。
他突然跪在克里斯蒂亚娜面前,声音颤抖地说:
“让我仍然像从前一样爱您吧,既然我又找到了您。我找了您那么久!”
她想站起来,想走,想到父亲那里去;但是她再也没有力气这么做,再也没有勇气这么做,因为她想继续听他说话,想继续听这些让她喜悦的话进入她心里,这热烈的愿望把她留住,让她瘫痪了。她感到自己被带进一个梦境,带进盼望已久的那么温柔、富有诗意、充满月光和抒情意味的梦境。
他抓住她的两手,吻着她的指尖,结结巴巴地说:
“克里斯蒂亚娜……克里斯蒂亚娜……占有我……杀了我吧……我爱您……克里斯蒂亚娜!……”
她感到他在颤抖,在她脚边哆嗦。他现在吻着她的膝盖,一边从胸中发出深深的呜咽。她怕他疯了,站起来要逃跑。可就在同时,他比她更快地站起身,把她搂在怀里,一面扑向她的嘴唇。
于是,她没有一声叫喊,没有一点抵制,没有一点反抗,不由自主地倒在草地上,就好像这爱抚在粉碎她的意志的同时,折断了她的腰。而他也好像摘一个成熟的果子一样,轻而易举地占有了她。
但是,他一放松搂抱,她立刻就站起来,发了狂似的逃跑,就像一个刚才落了水的人,突然颤抖,浑身冰冷。他几大步就赶上了她,用一只胳膊搂着她,小声说:
“克里斯蒂亚娜,克里斯蒂亚娜!……当心您的父亲。”
她又走起来,不回答,不回头,一直往前,脚步僵硬而又有点蹒跚。他现在跟在她身后,不敢跟她说话了。
侯爵看见他们,就站起来:
“我们快走吧,我开始有点冷了。这太美了,这些景色,但是对治疗来说可不是好事。”
一回到房间,她几秒钟就脱掉衣服,钻到床上,把头藏在被毯下面,然后就哭起来。她哭呀,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知觉迟钝,精力殆尽。她不再去想,她并不痛苦,她并不悔恨。她哭,既不想,也不思考,更不知道为什么。她哭,只是出于本能,就像人愉快的时候会唱。后来,她哭干了眼泪,精疲力尽,腰酸背痛,便疲惫困倦得睡着了。
有人轻轻敲响她卧室通向客厅的门,她醒了。已经天光大亮,九点钟了。她喊了一声:“请进!”她的丈夫走进来,满面春风,劲头十足,戴一顶旅行的鸭舌帽,腰间挎着他旅行时须臾不离的小钱包。
他惊呼:
“怎么,你还在睡,亲爱的!是我把你吵醒了。真是!我没有告诉你,就回来了。我希望你没事。巴黎天气真是好极了。”
他摘下帽子,要上前拥吻她。
她向墙边躲去,恐惧得发狂;这个满脸通红、自鸣得意、向她伸出嘴唇的小个子男人,让她感到神经质地恐惧。
然后,她突然闭着眼睛,把额头送给他。他平静地吻了她一下,问:
“我可以在你的盥洗室里洗把脸吗?人们没有料到我今天会回来,所以根本没有收拾我的房间。”
她含含糊糊地说:
“当然可以。”
他走进床脚边的一扇门。
她听到活动声、溅水声、轻轻的口哨声;接着,他大声说:
“这儿有什么新闻吗?我呢,我可有不少惊人的消息。泉水的化验得出了意想不到的好结果。我们至少可以比卢瓦亚多医治三种病。这真是太棒了!”
她已经在床上坐起来;她说不出话,这意外的归来犹如一种伤痛袭击了她,犹如一种愧疚紧紧压抑着她,弄得她头脑发昏。他从盥洗室走出来,笑容满面,向周围散发出马鞭草的香味。他亲切地在床脚坐下,问:
“说说那个瘫痪病人!他的情况怎么样?他又开始走路了吧?靠着我们在水里找到的那么多好东西,不可能治不好他的病!”
好几天以来,她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嗫嚅着说:
“这个嘛……我……我想他开始好些了吧……再说,这一个星期,我都没去看过他……我……我有点不舒服……”
他关心地看看她,接着说:
“真的,你脸色有点发白……不过这对你很好……你这样很可爱,可爱极了……”
他挨近她,向她俯下身子,想把一只胳膊伸到被毯里她的身子下面。
但是,她向后做了一个恐慌的动作,弄得他目瞪口呆,张着两手,向前伸着嘴。过了一会儿,他问:
“你怎么啦?我不能再碰你吗!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伤害你……”
于是,他又挨近一些,急迫地,眼睛突然闪出欲望的火花。
无奈,她结结巴巴地说:
“不行……别逼我……别逼我……是这样……是这样……我想……我想我是怀孕了!……”
她急疯了,她想也没想,就说出这句话;为了不让他碰她,她同样可以说:“我得了麻风病!”或者:“我得了鼠疫!”
现在轮到他脸色发白了。他大喜过望,激动万分。不过他还是仅仅小声说:“已经怀孕了!”他现在真想拥抱她,久久地,轻轻地,温柔地,像一个幸福而又感激的父亲。不过,疑惑又来到心头:
“这可能吗?……怎么会?……你相信?……这么早?……”
她回答:
“是的……这是可能的!……”
他高兴得在房间里跳了起来,搓着手,欢呼:
“太棒了,太棒了,多么美好的日子!”
又有人敲门。昂代尔马特走去开了门,一个女仆对他说:
“拉托纳医生先生来了,想立刻跟先生说话。”
“好。请他到客厅里坐,我这就去。”
他回到隔壁房间。拉托纳医生很快就走进来。他神情严肃,样子拘泥而又冷淡。他先躬身致礼,又碰了碰有点诧异的银行家伸给他的手,便坐下,说起来意。他那口吻,就像一桩有关荣誉的事件的见证人:
“亲爱的先生,我遇到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奇事,有必要向您做个解释,从而说明我的为人。您当初赏光,找我来为贵夫人诊断,我立刻就赶来了;但是,似乎在我来的几分钟之前,我的同行,那位医务督察先生,显然更博得昂代尔马特夫人的信赖,已经被德·拉夫奈尔侯爵先生费心请过来。结果,我第二个到,我就显得像用计谋夺走了一个属于波纳菲尔先生的顾客;我就显得像犯了一个不诚实、不适当、同行间令人不齿的错误。然而,先生,在履行我们的医务时,我们有一定的预防措施和极其严格的分寸,避免任何可能带来严重后果的冲突。波纳菲尔医生得知我来这儿出诊,认为我犯了行为不端的罪过。表面看来,事情也的确对我不利。他对此大加非议,用词那么尖刻,若不是看在他一大把年纪,我非跟他决斗不可。为了在他和整个本地医界眼里证明我的清白,我现在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十分难过地停止为贵夫人看病,并且公布这件事的全部真相,同时请您接受我的歉意。”
昂代尔马特很尴尬,回答:
“大夫,我非常理解您的困难处境。这错误不在我,也不在我的妻子,而在我的岳父,他没有通知我,就先叫来波纳菲尔医生。我是不是可以去找您的这位同行,告诉他……”
拉托纳医生打断他的话:
“那也没用,亲爱的先生,这里有个职业尊严和操守问题,是我首先要遵守的,而且,尽管我非常遗憾……”
现在轮到昂代尔马特截断他的话了。他是富翁;他是花钱的,他花五法郎、十法郎、二十法郎或者四十法郎购买处方,就像买一盒三个苏的火柴一样;凭着他强大的金钱势力,一切都属于他;他对所有人和物的评价,是根据他们的价值和金钱之比,是根据货币化金属和世上所有其他事物的迅速而又直接的对比。这个出卖纸上药品的商人的放肆,让他十分恼火,于是他生硬地表示:
“好啦,先生。就说到这里吧。不过,但愿您这样做不会给您的职业生涯带来不快的后果。我们将来看,看我们两人中间,您的决定实际上让谁更痛苦。”
医生有些生气,站起来,恭敬地鞠了一躬:
“那一定是我,先生,我毫不怀疑。从今天起,我刚才所做的,无论在哪一方面,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难过的。但是,在我的利益和我的良心之间,我从不犹豫。”
他说完就走出去。他穿过门的时候,正碰上侯爵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等只剩下女婿一个人,侯爵大声说:
“喂,亲爱的,因为你的过错,我遇到了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波纳菲尔大夫,因为你请了他的一位同行给克里斯蒂亚娜看病,受到了伤害,给我寄来了账单和只有干巴巴一句话的短信,通知我别再指望他的医道。”
这一来,昂代尔马特怒不可遏了。他一边走一边做着手势,越说越激动,这种虚张声势的不伤人的愤怒,没有人会当真。他大声申诉着自己的理由。究竟是谁的错?只能怪侯爵,因为他甚至没有通知昂代尔马特,就叫来波纳菲尔这头蠢驴;而他昂代尔马特,已经向他的巴黎医生打听过,了解昂瓦尔这三个江湖医生不过如此的价值!
另外,侯爵干吗要掺和进来,背着丈夫去请人看病?须知丈夫才是唯一的裁判,唯一对妻子的健康负有责任的人。总之,每天,一切事情上,都应该如此!而周围的人尽干些蠢事,尽干些蠢事!他不停地重复着;但他简直是在荒漠里叫喊,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相信他;等到理解他,相信他,为时已晚。
他说“我的医生”“我的经验”的时候,总带着掌握了唯一真相的权威人士的口吻。主有形容词,在他口里就像金属一样叮当作响。每当他说“我的妻子”,人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既然昂代尔马特娶了她,侯爵对女儿已不再有任何权利。在他的头脑里,“娶”和“买”,具有同等的含义。
他们争论最热烈的时候,贡特朗走进来,在一张扶手椅里坐下。他唇边带着愉快的微笑,什么也不说,只洗耳恭听,开心极了。
等银行家说累了,住口了,这位内兄举起手,大声说:
“我要求发言。你们两个人现在都没有医生了,是不是?那么,我推荐我的候选人,奥诺拉大夫,他是唯一对昂瓦尔矿泉水提出明确而又不可动摇的见解的医生。而且他让别人喝,自己却绝对不喝。你们可愿意我去找他?我负责去跟他谈。”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他们请贡特朗马上就去把他找来。侯爵对改变饮食制度和治疗方法很不放心,想立刻就知道这位医生的意见;而昂代尔马特同样急于为克里斯蒂亚娜咨询他。
透过那扇门,克里斯蒂亚娜听得见他们说话,不过没有细听,也不明白他们在谈什么。她丈夫已经离开,她就像逃离一个可怕的地方一样,从床上逃下来;她不用贴身女仆帮助,就急忙穿上衣裳。发生的这些事弄得她头昏脑涨。
她周围的世界好像都变了,生活和昨天不再一样,甚至连人也整个儿不一样了。
又响起昂代尔马特的声音:
“噢!亲爱的布雷蒂尼,您好吗?”
他已经不再称呼他“先生”。
另一个声音回答:
“好极了,亲爱的昂代尔马特,这么说,您是今天早上到的?”
正在拢起鬓角软发的克里斯蒂亚娜,立刻停下来,紧张得喘不过气,举着的两条胳膊一动不动。透过隔墙,她仿佛看到他们握手。她再也站不住,便坐下来。散开的头发重又披落到她的肩上。
现在是保尔在说话,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从头到脚一阵战栗。每个词,她虽然听不清意思,但都落在她的心上,当当响,就像一把锤子敲钟一样。
突然,她几乎喊出声来:“我爱他……我爱他!”就好像在确认一种可以拯救她、安慰她、在她良心面前证明她清白的意外的新事物。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让她挺起身子。一瞬间,她主意已定。她又梳理起头发来,一边喃喃地说:“我有情夫了,就是这样,我有情夫了。”为了让自己更坚定,为了摆脱所有的烦恼,她怀着热烈的信念,突然坚定了决心;有些被征服然而还顾虑重重的心,认为可以通过忠实和诚恳达到净化,她要遵循这一狂热的原则,疯狂地爱他,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全献给他,为他牺牲一切。
于是,她在隔开他们的那道墙后面,向他频频抛吻。这件事已经定了,她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就像人们献身给天主一样。已经知道撒娇媚人,但是还有些胆怯、还有些瑟瑟发抖的女孩,刚刚在她的身上突然消亡;准备放纵情欲的女人,坚定执着的女人,诞生了;此前,这刚毅仅仅隐藏在蓝眼睛的后面;此刻,这刚毅赋予她可爱的金发容貌一种勇敢、近乎无畏的神气。
她听见有人开门,但没有转过身;尽管看不到,但她猜想是她的丈夫。仿佛一种新的感觉,几乎是一种本能,也刚刚在她身上孵化出来。
他问:
“你快准备好了吧?我们待会儿就去看那个瘫痪病人泡澡,看他是不是真的好些了。”
她平静地回答:
“快好了,亲爱的威勒,过五分钟就好。”
但是,贡特朗这时走进客厅,告诉昂代尔马特:
“你们可想得到,我在公园里遇到那个蠢货奥诺拉大夫,他也拒绝给你们看病,怕惹另外两个不高兴。他大谈什么态度、尊重、惯例……让人相信……他就像……总之,他就像他的两个同行一样,是笨蛋。真的,我本来还以为他不是这么爱模仿的猴子。”
侯爵仍然惶惶不安。在没有医生意见的情况下使用矿泉水,或者多沐浴五分钟,或者少喝一杯,他一想起来就恐惧极了,因为他认为每一个剂量、每一个钟点、每一个疗程都是自然法则准确制定的,大自然让矿泉水流出来的时候就想着病人的需要,医生了解矿泉水的所有奥秘,就像获得神启而且博学的教士一样。
他大喊:
“那么,我们就只能在这儿等死了……即使我们像狗一样死在这儿,这些先生们也没有一个肯动一动!”
他怒从中来,那是健康受到威胁的人自私、狂暴的愤怒。
“这些无赖!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既然他们像买食品杂货一样,花钱买了营业执照?我们应该可以强迫他们给我们看病,就像强迫列车运载所有旅客一样。我要给报纸写信,揭发这种行为。”
他激动地来回走着,然后又转身对儿子说:
“你听着,你去卢瓦亚或者克莱尔蒙找一个大夫来。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待在这儿……”
贡特朗笑着回答:
“可是,克莱尔蒙和卢瓦亚的医生都不了解昂瓦尔的水质,这儿的水对消化道和血液循环器官的特殊作用,跟他们那儿的水是不一样的。再说,你放心吧,那边的医生,他们也不会来,他们绝不想让人说他们吃同行嘴边的食。”
侯爵更加惶恐了,嘀咕道:
“那我们怎么办?”
昂代尔马特拿起帽子:
“让我来办,我保证你们今天晚上就能看到所有这三个人,你们听清楚了——所有——这——三个人——都跪在我们面前。现在,我们去看那个瘫痪病人吧。”
他又大声喊:
“你准备好了吗,克里斯蒂亚娜?”
她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但是神情坚决。她先亲吻父亲和哥哥,然后转向保尔,把手伸给他。他握了手,低下头,紧张得发抖。侯爵、贡特朗和昂代尔马特不管他们,只顾一边聊着一边往外走。她用温柔而又坚定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年轻男子,声音决绝地说:
“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属于您。从今以后,您对我怎么做都可以。”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就走出去。
他们向奥利沃家的那个泉眼走去,远远就看见克洛维斯老爹的帽子,像一个巨大的蘑菇;老汉正在阳光下的热水坑里打盹。他现在整个上午都在坑里泡澡,已经习惯了这烫人的浴池,就像他说的,这让他比新郎还快活。
昂代尔马特叫醒他:
“喂,我的勇士,好些吗?”
老人认出是他的财主,便做了一个高兴的鬼脸:
“是呀,是呀,好些了,跟您希望的那样。”
“您开始能走了吗?”
“快得像个兔子,先生,快得像个兔子。等一个月完了,第一个星期天,我就要跟我的相好跳布莱舞。”
昂代尔马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又问一遍:
“真的吗,您能走了?”
克洛维斯老爹不再逗乐:
“噢!还不太行,还不太行。不管怎么样,好些了。”
于是,银行家立刻就想看看这流浪汉走得怎么样。他绕着水坑转悠着,忙乎着,发着号令,就像要打捞一艘沉船似的:
“喂,贡特朗,您抓住右胳膊。——您,布雷蒂尼,抓住左胳膊。我,我抱着他的腰。咱们一起使劲,一——二——三。——亲爱的岳父,往您那边拉他的腿,——不,另一条腿,还在水里的那一条。——快,我求你们了,我快坚持不住了!——我们马上就好,一——二,好啦,——喔唷!”
他们让老人坐在地上;老人嬉皮笑脸地任凭他们摆布,一点也不帮他们。
接着,他们又把他扶起来,让他站住,把他的拐杖递给他,让他当手杖使;他走起来,腰弯成两截,拖着脚,呻吟着,喘着大气。他就像一个蛞蝓[5],在身子后面,大路的白色尘土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迹。
昂代尔马特眉飞色舞,鼓着掌,像在剧院里为演员喝彩一样叫喊:“好,好,太棒了,好!!!”然后,老汉像是太累了,他就冲过去扶他,抱住他,尽管老汉的破衣服还湿淋淋的,一边说:
“够了,别累坏了。我们这就把您再放进去泡澡。”
于是,四个男人抓住克洛维斯老爹的四肢,轻轻地抬着他,就像搬一件贵重易碎的物品一样,重新把他放进他的水坑里。
只听到这瘫痪病人深信不疑地说:
“这真是好泉水,再也没有和它一样的好泉水。这么好的泉水,像珠宝一样值钱!”
昂代尔马特突然转向他的岳父,说:
“你们不必等我吃午饭。我要去奥利沃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些事情不能拖!”
他走了,急匆匆地,几乎是跑着,把手杖抡了一圈,显示他的得意。
其他人在大路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面对着克洛维斯老爹泡澡的水坑。
克里斯蒂亚娜坐在保尔旁边,看着前面高高的小丘,她那天就是从那儿观看爆破小石山的!那一天,她就坐在那小丘的高坡上,才刚刚一个月!她就坐在那片泛红的草地上!一个月!仅仅一个月!她连最微小的细节都还记得:三种颜色的阳伞,那群厨子,每个人的片言只语!还有那条狗,那条被爆破炸得粉身碎骨的可怜的狗!还有那个高大的陌生青年,只因她一句话就冲上去救那个畜生!今天,他居然成了她的情夫!她的情夫!也就是说,她有情夫了!她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她在意识的秘密深处重复着这个词——他的情妇!多么荒诞的词呀!坐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她看着他在用手一撮一撮地薅青草,试着触碰她的连衣裙,大自然用系在男女之间的神秘的不可告人的耻辱的锁链,现在把这个男人和她的肉体和心灵连在一起了。
她似乎在用这思想的声音,这无声的声音,在被搅乱的心灵沉默时高声说话,不断地重复着:“我是他的情妇!我是他的情妇!我是他的情妇!”这多么奇怪,多么匪夷所思啊!
“我真的爱他吗?”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感到他覆盖了她的激情的目光是那么温柔,不禁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她现在有一个愿望,一个疯狂的、不可抑制的愿望:抓起那只在草丛里玩的手,紧紧握住它,向他表达在搂抱中可以表达的一切。她把一只手顺着连衣裙一直滑到草丛里,然后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展开手指。这时,就看到另一只手慢慢地移动过来,就像一只恋爱的动物寻找它的伴侣。那只手逐渐靠近,越来越近,两人的小手指相遇了!它们互相触摸,轻轻地,若即若离,丢失了,又找回来,就好像接吻的嘴唇。但这看不见的爱抚,这轻轻的触摸,那么强烈地沁入她的心田,她感到自己支持不住了,就像他重又把她碾压在怀抱中一样。
她突然明白,一个人是怎样属于另一个人,爱情掌握下的你是怎样变得无足轻重,一个人是怎样拥有你,就像一只展开双翅的猛禽扑在一只鹪鹩[6]身上所做的那样,拥有你的身体、心灵、肉体、思想、意志、血液、神经,一切,一切,你身上所有的一切。
侯爵和贡特朗在谈论着未来的温泉站,他们也被威勒的热情感染了。他们称赞着这个银行家的才干:他的头脑清晰,他的判断准确,他的投机方法可靠,他的行动果敢,还有他的性格端正。尽管还只是可能成功,岳父和内兄却意见一致,信心满满,并且为结了这门亲事而庆幸。
克里斯蒂亚娜和保尔的心都在想着对方,对他们的议论似乎充耳不闻。
侯爵对女儿说:
“喂,小宝贝,有朝一日,你很可能变成法国最有钱的女人之一,人们提起你来,就像提起罗斯希尔德家族[7]的人呢。威勒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很了不起的人,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可是一股突如其来的荒诞的妒意,却猛地刺伤了保尔的心。
“算了吧,”他说,“他们的智慧,所有这些投机资本家的智慧,我了解它是怎么回事。他们头脑里只有一样东西:金钱!我们为美好事物付出所有的思想,我们为冲动的爱好失去所有的行动,我们为消遣牺牲所有的时间,我们为娱乐浪费所有的力量,爱情,神圣的爱情,占去我们所有的热情和所有的精力;而他们却都用在寻找金钱,梦想金钱,积累金钱!人,真正有智慧的人,为所有无私和伟大的爱好——艺术、爱情、科学、旅行、书籍而生活;如果他寻求金钱,那也是因为这会便于精神的真正欢乐,甚至是心灵的幸福!但是那些人,他们,他们的精神和心灵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对交易的卑劣兴趣!这些生活中的盗贼,他们只是些貌似有价值的人,就像画商貌似画家,出版商貌似作家,剧院经理貌似诗人一样。”
他突然住口,明白自己有些放肆了,便重又语气平和地说:
“我说这些话绝不是针对昂代尔马特,我认为他是个很可爱的人。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比其他那些人高超百倍……”
克里斯蒂亚娜已经把手抽回来。保尔又停止说话了。
贡特朗笑起来,他用尖刻的语调说,他尽情打趣的时候什么都敢说:
“无论如何,亲爱的朋友,这些人有一个罕见的优点:那就是娶了我们的姐妹,而且生了一些有钱的女儿给我们做妻子。”
侯爵觉得感情受了伤害,站起来:
“啊!贡特朗!你有时真讨厌。”
于是,保尔转向克里斯蒂亚娜,小声说:
“他们会为一个女人而死,或者甚至把全部财富都给她——全部—— 一点儿都不保留吗?”
“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直到我的生命。”他说得那么清楚:克里斯蒂亚娜被感动了,为了能握住他的两只手,她想出一个妙招:
“快起来,也把我扶起来;我都麻木得不能动了。”
他站起身,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让她站在大路边,紧挨着他。她看到他的嘴正在低声说“我爱您”,便很快转过身去,避免回答他,尽管在一阵要扑向他怀抱的冲动中,这三个字已经禁不住地升到她的唇边。
他们动身回旅馆。
温泉浴的时间已过。大家等着吃午饭。钟声响了,可是昂代尔马特并没有回来。他们在公园里又转了一圈,便决定去吃饭。这顿饭虽然吃的时间很长,可是吃完的时候银行家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又到山坡下,在树荫里闲坐。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太阳在树叶上移动,逐渐垂向山峰。白日将尽,威勒始终没有出现。
突然,人们远远看见他了。他走得很快,帽子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擦着额头上的汗,领带歪在一边,坎肩半敞着,就像刚刚做了一次旅行,打了一场仗,做了一番长久而又艰苦的努力。
他一看见岳父,就大喊:
“胜利啦!搞定啦!这是多么紧张的一天啊,朋友们!哈!这只老狐狸,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
接着,他立刻就说起他采取的种种步骤和他付出的努力。
老奥利沃起初表现得很不讲道理,昂代尔马特便中断了谈判,走了。后来,他们把他叫回来。那老农表示他不卖地,而是要以土地入股的方式加入公司;如果公司不成功,他有权收回土地;如果公司成功,他要求获得一半的利润。
银行家不得不在纸上用数字和模拟地块的图表向他表明,他的全部土地按当时的价值不超过八万法郎,而公司将来的启动费用一下子就高达一百万法郎。
但是奥弗涅人反驳道,他要享有的,是建浴所和旅馆给他的资产带来的巨大增值;他要获得的,是在将要实现的价值基础上的利润分红,而非以往的价值。
于是,昂代尔马特不得不向他说明风险和可能的盈利应该成正比,用亏损的概率来吓唬他。
最后才决定了以下事项:老奥利沃把小河边的所有土地,也就是说所有可能找到矿泉水的土地,都投入公司,再加上小丘上的土地,用来修建一个娱乐场和一座旅馆,还有山坡上的几个葡萄园,分成几份,租给巴黎的几个重要的医生。
这笔投资估值二十五万法郎,也就是说近乎四倍于它现有的价值。凭着这笔投资,农民将来可以获得四分之一的公司利润。他在浴所周围还留下比交出的多不止十倍的土地,一旦公司获得成功,他可以抓住时机,分别出售这些土地,再获得一笔财富。据他说,这笔财富将用作两个女儿的陪嫁。
这些条件一经确立,威勒又得马上拖着奥利沃父子去公证人那里,拟定一份在找不到足够泉水的情况下可以中止的卖地承诺书。
撰写各项条款,逐点加以讨论,没完没了地重复同样的推论,永不停息地重新开始同样的论证,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
终于,诸事完毕。银行家将持有他的温泉站。但是,他却被一个遗憾苦恼着,反复说:
“我的权利将只限于泉水,土地还是他的,连想都不要想。这老猴子,他真精明。”
随后,他补充道:
“也罢!我一定要把老公司买下来,在那上面,我一定能大干一番!……没关系,我今晚就去巴黎。”
侯爵吃了一惊,叫出声:
“怎么,今晚就走?”
“是的,亲爱的岳父,趁奥波利-帕斯德先生在这边进行勘探,我去准备最后的文书。我也得安排一下半个月以后就要开始的各项工程。我一个小时也不能失去。对了,我要通知您,您是我的董事会的成员;我需要有一个明显的多数。我给您十股。您也一样,贡特朗,我给您十股。”
贡特朗笑着说:
“谢谢,亲爱的,我把这十股转卖给您吧。这样您就欠我五千法郎。”
可是,昂代尔马特在这样严肃的事情上是不开玩笑的,他干巴巴地接着说:
“如果您这么不严肃,我就找别人。”
贡特朗不笑了:
“别,别,朋友,您知道我对您十分忠诚。”
银行家又转向保尔:
“亲爱的先生,您愿不愿赏光帮一个朋友的忙,也接受十股和董事的头衔。”
保尔躬了躬身,回答:
“请允许我不接受这个盛情的建议,而是投十万法郎在这桩我十分看好的生意里。所以应该是我向您要求优待才对。”
威勒非常高兴,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这种信任征服了他;再说,他总有一种禁不住的欲望,拥抱为他的企业投入金钱的人。
但是克里斯蒂亚娜又难过又气恼,脸一直红到耳根。在她看来,就好像他们刚刚在拿她做买卖。如果保尔不爱她,他肯拿出十万法郎给她丈夫吗?不会,毫无疑问!他至少不应该当着她的面商谈这笔交易。
晚饭铃声响了,他们又上坡去旅馆。刚坐到饭桌上,老帕耶夫人就问昂代尔马特:
“这么说,您要建一个新浴所?”
消息已经在整个地区传开,尽人皆知;它惊动了所有的浴客。
威勒回答:
“的确,是的,现有的浴所远不能满足需要。”
然后,他就转向奥波利-帕斯德先生,说:
“亲爱的先生,请原谅,有件事我本想找个地方跟您专门谈,现在只好和您在饭桌上说了,我今晚就要去巴黎,时间实在紧迫。您同意领导钻探工程,寻找更多的泉水吗?”
工程师喜出望外,欣然接受;接着,他们就在众人洗耳恭听的寂静中,确定了须立即开始勘探的主要位置。凭着昂代尔马特在事业中一贯的干脆利落和明晰准确,各项事宜在几分钟里就讨论完毕,并且敲定。随后,人们又谈起那个瘫痪病人,有人看见他下午只用一支手杖穿过公园,而就在这天早上他还拄着两支。银行家反复说:“这真是个奇迹,一个真正的奇迹!他的痊愈正在阔步前进。”
为了让克里斯蒂亚娜的丈夫高兴,保尔接着说:
“这是克洛维斯老爹在阔步前进。”
整个饭桌都发出赞同的笑声。所有的眼睛都看着威勒,所有的嘴都在赞美他。餐厅的侍者们都开始第一个给他上菜,可谓恭敬之极,不过当菜盘传给旁边的人时,这恭敬顿时就从脸上和动作上消失。
一个侍者把放在盘子里的一张名片呈给他。
他接过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念道:“如蒙昂代尔马特先生在大驾启程前赐见,面谈片刻,巴黎拉托纳医生将荣幸之至。”
“请回答他,我没有时间;不过我过一个星期,最多十天,就回来。”
就在同一时刻,有人受奥诺拉医生之托,献给克里斯蒂亚娜一束鲜花。
贡特朗笑着说:
“波纳菲尔大叔就是那个倒霉的第三名了。”
晚饭快结束的时候,有人禀告昂代尔马特,他的四轮马车已经在等候他。他上楼去取他的小钱包;等他又下楼的时候,只见全村一半的人都拥挤在旅馆门前。佩特吕斯·马尔泰尔来和他握手,这个蹩脚演员总是不拘礼节,他凑到银行家耳边小声说:
“我将要向您提一个建议,那对您的生意一定会极有好处。”
忽然,波纳菲尔医生出现了,像他惯常那样急匆匆的。他走到威勒面前,就像对侯爵所做的一样,声音低低地问候他,并祝他:
“一路平安,男爵先生。”
“我说的没错吧。”贡特朗小声说。
昂代尔马特志得意满,高兴骄傲得膨胀,又是和人们握手,又是向人们道谢,反复说着“再见”。但是他心里总惦记着别的事,差点儿忘记拥吻他的妻子。他的粗心大意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当她看到两匹马快步疾驰,马车在黑暗的大路上远去,就好像她的余生再也不用害怕任何人了。
她整个晚上都坐在旅馆前,在父亲和保尔·布雷蒂尼之间;贡特朗和每天晚上一样,已经去娱乐场了。
她既不想走路,也不想说话,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两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眼睛消失在黑暗里,疲倦而又虚弱。她有点不安;不过,她还是感到幸福的,几乎不思索,更不去遐想,只偶尔对隐约的后悔做着斗争,但总能把它驱散,心里反复说着:“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她很早就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冥想。她裹着轻盈的睡衣,深深地坐在一把安乐椅里,透过敞开的窗口凝望星星。在这窗框里,她每分钟都在企盼着刚刚征服了她的那个人。她看见他,善良,温和,而又易于激动,在她面前那么坚强,又那么驯服。这个男人占有了她,她现在感到自己已经被他永远占有。她不再是孤独一人,他们现在是两个人在一起,而且两颗心已经合为一颗心,两个灵魂合为一个灵魂。他此刻在哪儿?她不知道;但是她很清楚他在想她,就像她在想他。她的心跳动一下,她都好像听到另一颗跳动的心从某个地方回应。她感到一个欲望在她周围游荡,像鸟的翅膀一样轻轻拂着她。她感到这欲望,这来自他的欲望,这热烈的欲望,从敞开的窗口进来了,正在黑夜的寂静中寻找她,恳求她。被爱,这多么好,多么甜蜜,多么新颖!想念一个人,痛苦得要哭,或者感动得要哭,即使看不到他,也要张开臂膀呼唤他,也要在期待他的狂热中,向他闪现的形象,向他或远或近不断抛来的吻张开双臂,这是何等的愉快!
想着想着,她从睡衣袖子里向星星伸出两条白皙的胳膊。突然,她发出一声叫喊。一个硕大的黑影,跨上阳台,出现在窗口。
她欣喜若狂,霍地站起来!这是他!她甚至没去想有人可能看到他们,就扑进他的怀抱。
* * *
[1] 西西里岛:意大利的一个岛屿,位于意大利南部,属西西里大区管辖,是地中海上最大的岛屿。
[2] 玫瑰峰:又称玫瑰峰高原,位于意大利和瑞士边境,是阿尔卑斯山脉仅次于布朗峰高原的第二高原,其最高点杜福尔尖顶,海拔四六三四米,是阿尔卑斯山的第四高山峰、瑞士的最高山峰。
[3] 埃特纳火山:意大利的一座火山,位于西西里岛,海拔三三三〇米,是欧洲最高的活火山。
[4] 居斯塔夫·多雷(1832—1883):法国插图画家、漫画家、石版画家和雕塑家。他曾为《圣经》、但丁的《神曲》、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拉封丹的《寓言》等文学名著作图。他的大型油画作品多表现梦境。
[5] 蛞蝓:又称鼻涕虫,形似去壳的蜗牛,身体能分泌黏液,在爬过的地方留下银白色条痕。
[6] 鹪鹩:一种鸟类,形小,约十厘米。
[7] 罗斯希尔德家族:或译罗斯柴尔德家族,一个德国犹太裔家族,成员居住于多国,拥有不同国籍。十九世纪初形成五支,现存仅伦敦和巴黎两支。主要在银行和金融界发展,其活动也扩及工业、铁路、波尔多葡萄酒等门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