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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碑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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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驃騎將軍鎮守福建總兵官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瑞岩萬公墓表

公諱邦孚,字汝永,別號瑞岩,姓萬氏。其先定遠人也,以世官徙寧波,公嗣為指揮僉事,轉浙西督運把總,山東都司僉書。萬曆二十六年,授遊擊將軍,出海援朝鮮,論功遷杭嘉湖參將,改溫處,移副總,兵分守江北。三十六年,升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充總兵官,鎮福建。又明年,予告公以諸生襲職,其督運,以軍法部署漕卒,歲漕數萬石,如期而畢,漕運都御史總兵官交薦之。山東時踐更入衛,三殿災,公率五千人夜從大司馬救火,上急承運庫,以五鳳樓當火道,命毀之。公曰:「徹殿廡足以救庫,火政,徹小屋,塗大屋,五鳳樓,國家之象魏也,宜塗不宜徹。」五鳳樓由是得存。征倭九師敗績,朝議從海道援之,於是以南京龍江營水師屬公守鴨綠江,大兵屯朝鮮,公轉餉遼陽,給食不乏,新敗之後,走死者載道,公既斂骨埋之,設厲壇以祀,夢十三人稱王將軍卒乞食。明日,裨將王元周至中道覆一舟,其溺死如夢之數。其在溫處,閩人稱商入浙,有殺人攫金揚帆而去者,官司莫何問,公曰:「第令閩舟不得入浙,浙舟不得入閩,往來者必從其地之舟,苟遇奸人,吾籍其舟而名捕之矣。」著為令甲,其在江北,任滿將去,吏民欲為立祠,會改築通州,城隍下雜墳為鍬鍤所及者,棄骨交於道上,公謂吏民曰:「吾不任邦人之祠,誠以斂錢改收棄骨,是吾邀惠於邦人也。」吏民感公之義,從之。福建故為戚南塘所守,公一稟其舊,有夷舶飄墮境內。時日本為國仇,撫臣因以為功,公爭曰:「奈何助陽侯為虐也?」遣之,島夷皆感泣去。公之武事,其有儒風多類此。

始祖國珍,從明高皇帝起兵,賜名斌,以管軍萬戶守滁州,從大將軍北征,戰歿,贈明威將軍。子鍾,遂世襲寧波衛指揮僉事,遜國之難,死之。子武嗣,從征交趾,戰死檀江舍。弟文嗣,所稱射龍將軍也,嘗夜哨鋸門,見兩炬燭天,以為賊舶,射之,炬滅,風濤大作,遂溺死。傳七世,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諱表,學者稱為鹿園先生,是謂皇祖。廣東督理海防參將諱達甫,亦以文名,是謂皇考。母黃夫人,自公十世以上,以忠節顯者三世,自公以上,以儒術顯者又三世。明州萬氏,無愧為國家之世臣矣。北都失守,悠悠之口,皆謂不任武力所致。余獨謂不然,尚古兵柄,本出儒術,思陵矯枉重武,其所重者皆粗暴之徒。君死社稷,免胄入賊師者無一人焉,荷戈衷甲,反為賊用,此專任武力之過也。今觀萬氏,有事則顯忠節,無事則顯儒術,皆卿相之才,有卿相之才而為武,亦猶威寧、新建有將帥之才而為文也。以武夫而謂之武,無乃以場屋嵬瑣之士而謂之文乎?嗟乎!名實之亂久矣,此世所以受魚爛之禍也。公生嘉靖甲辰三月二十二日,卒崇禎戊辰四月二十八日,葬西皋,去郡城五里。公精陰陽家言,所著有《筮吉指南》、《通書纂要》、《日家指掌》行於世。配張氏,贈恭人。繼陳氏,封恭人。子泰,丙子舉人。女五人,婿范鴻、陳宗憲、傅錦、董應稷、聞世琛。孫八人;斯年、斯程、斯禎、斯昌、斯選、斯大、斯備、斯同。孫女一,字謝為兆。余嘗至西皋,拜公之墓,登其堂,觀明威告身,龍鳳十年高皇帝中書省手押及,四忠三節像,實錄乃謂高皇不奉龍鳳,豈足信哉?有明大事,如北征,如遜國,如征交趾,如東南倭亂,如救朝鮮,皆牽連萬氏,後之君子而有考故實者,萬氏其不為杞宋乎?

巡撫天津右僉都御史留仙馮公神道碑銘(甲午)

思陵身死社稷,一洗懷、湣、徽、欽之恥,古今亡國而不失其正者,此僅見也。然余以為使思陵避之南都,天下事尚未去也,何至令荒君逆臣載胥及溺,遂不能保有江左乎?故唐玄宗幸蜀以避祿山之禍,代宗幸陝以避吐番之難,德宗幸奉天以避朱泚之亂,皆再造唐祚。史表曰:「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於天子之社,歸立之為國社,以歲時祠之。死社稷者,諸侯守土之職,非天子事也。」恨其時小儒不能通知大道,執李綱之一言,不敢力爭,乃使其出於此也。當是時,慈溪馮公留仙巡撫天津。先是崇禎十六年冬十月,公密陳南北機宜,謂道路將梗,當疏通海道,防患於未然,天子俞之,公乃具海舟二百艘以備緩急。明年三月,使其子愷章入迎天子,奏曰:「京師戎政久虛,以戰以守,無一可恃,臣督勁旅五千,馳赴通郊,躬候聖駕航海,行幸留都。」初七日,愷章至京師,見張公國維,張公曰:「寇深矣,是請也不可緩。」倪公元璐曰:「皇上有國君死社稷之言,群臣無以難也。」方公嶽貢、范公景文曰:「曩者津門餉匱,公要蘇州之運以給之。」天子方怒,疏上且死,愷章傍徨七日不得要領,歸報於公。未四日而京師陷。公陳師鞠旅,以圖戰守,其副使原毓宗降,奪公之兵,公不得已,拔身而南,欲得一當,免胄以入賊軍。值弘光帝即位,言討賊者絀之,公遂鬱鬱而死,逾思陵之崩蓋五月也。議公者曰,公不當生出津門。解者曰,是時以李希沆代公,公已解任,可以無死。夫春秋之義,君弑賊討,則善而書其誅。若莫之討,則君不書葬,不書葬以為無臣子也。當是之時,在廷之臣,生則屈賊,唯有一死。公居外而亦與之徒死,使思陵不得書葬,公忍之乎?是故議者解者與國君死社稷之言同出一喙者也。

公中崇禎戊辰進士,授工部主事。思陵誅逆閹魏忠賢,凡宦因魏忠賢者定為逆案,逆案之徒出奇計以邊事陷君子,而閹人失勢者亦時以閭巷見聞入告,於是思陵遂疑在廷諸臣皆朋黨不可保任,一切干涉兵餉皆使閹人監之。太監張彝憲欲以屬禮待戶工兩部尚書郎,公奏曰:「張彝憲總理二部,群臣爭之不得,臣以為不必更爭,唯請皇上禁兩部諸臣不許至內臣之門,識內臣之面,有違此者罪無赦。內臣既別立公署,亦不得造兩部之堂,與部臣密邇,部臣錢糧所關,灼有弊端可指,內臣即得糾參其循職奉公,苟幸無過,自關人臣分內,內臣即不得薦舉,庶幾於祖宗交結內侍之律不相妨也。」張彝憲聞之曰:「嘻!是與罷總理之說,朝四而暮三也。」公方監督長、德二陵橋梁,彝憲欲因以中公,而公精心汰其浮費,絲毫之積,贏四萬有奇,奏上之,彝憲遂無所得。公念彝憲數惡已無已時,一日至長安街,自擲身馬上,佯為傷足,請告而歸。居三年,起為尚書禮部郎,出備兵蘇松道。時溫、唐在朝,其鄉人為盜於太湖者,從之囊橐,有司不敢向問,公發吏督盜賊,事連兩家者必發覺之,最後乃得其渠帥,則唐之族子也。豪富多為之免脫,竟論死於吳市。九年秋,烽火達陵邑,公即領吳卒入援,浙兵方出而公已渡淮矣。至濟陽,京師解嚴,乃還,轉福建道提學副使。當是時,黨事起吳中,有數大獄未具,巡撫張公國維曰:「賈偉節西行解禍,今馮公在此,可聽之去乎?」上疏留之,思陵既心疑諸臣朋黨,烏程以事訐錢侍郎謙益,方得於上,小吏張漢儒希烏程旨,上書告錢侍郎謙益,瞿給事式耜居鄉不法狀,下撫按治之、公平反坐張漢儒杖,蘇李與鄉官張采張溥不相能,已而御史巡按劾之,蘇李疑其受意於二張也,因書誣告溥等交結諸郡生徒,共為部黨,名曰復社。而太倉人陸文聲欲附復社不得而怒,亦走京師,言東南大害必始復社。於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國按其事。復社者,東南諸生所刻私試經義之名也,主自二張,一時士子多慕之者,二張亦與錢侍郎相得,故烏程遂以復社嗣於東林為天子言之。公仰天太息曰:「東漢之禍,一牢修成之,彼陸文聲者將踵其故事耶?」具疏爭之於上,有旨降公,而吳中黨禍亦解,尋補鹽運司判官。

十一年,大兵□入略三輔而過,大蹂山左,濟寧告急,以公攝兵道事,城守甚設。時總督盧公象昇、閹人高起潛分任東西二路,盧公主死戰,高閹主活仗,故郡縣經由,高閹不許與爭。十二月二十八日夜,大兵攻濟寧,公擊退之。其明日,高閹之部丁誌祥至,以為公夜來所擊殺者其營兵也,反戈相向,公登埤而謂之曰:「吾以濟城為存亡,但知攻吾城者賊耳。」誌祥語塞而去。公上疏請誅高閹以謝燕趙齊魯之冤民,不聽。升天津兵備道。未幾,巡撫天津,兼理糧餉,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十五年冬,大兵復大入,公與諸鎮掎角之,已又合宣大總督孫晉、督師范志完、山東巡撫王永吉之師,從密雲趨牆子嶺,邀其惰歸。論功賜銀幣,蔭一子錦衣衛。上念公暴露良苦,時公之弟元涘任本兵,上謂之曰:「聞汝兄多病,東望慨然?」大司馬叩頭對曰:「臣兄荷皇上知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敢言病。」上曰:「近親何藥?」大司馬曰:「臣前令揭陽,篋中尚餘牛黃,臣兄苦煩眩,以為宜此。」上曰:「牛黃豈可多服?卿致書慎之。」大司馬謝而出。上遣內使賜宮參八兩,公發函而泣曰:「君臣之際,乃如是耶?」

公慷慨喜事。三黨之中,多藉以婚嫁火食,其俸入緣手散盡。居鄉遇歲歉,則稱貸富人之粟,三以收之,二以出之,邑是以不困。舟泊黃河,逆旅有馮屍而哭者,公入視,有書在乎側,惻然買棺斂之,已乃知為萬戶侯之弟也。公為經義有名,經其指授,皆有法度。大司馬少而無師,公既冠而學成,太常命大司馬師焉。人士將卷軸而求公知者相望於道,既而周旋朋黨之間,益為名士所歸。楊嗣昌常字公而不姓,有郎官問曰,留仙誰也?嗣昌默然久之,曰不知馮留仙耶?其為世所稱重如此。然公未嘗修飾時譽,故黃公道周曰:「我友天下,未有真誠若留仙者也。」

公諱元颺,字言仲,別號留仙,東漢馮異之後,南唐尚書延魯徙於慈谿,至有明而盛。曾祖諱某,贈中憲大夫。祖諱季兆,鄉進士,工部郎中,贈光祿寺卿。父諱若愚,萬曆乙未進士,太僕寺卿,贈太常寺卿。太常生三子:長即公;次元飆,天啟壬戌進士,兵部尚書;次元飀,癸未進士,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公娶滄州守何宇藩女,封恭人,生一女,字國子,生錢玄暉。副室徐太孺人,生愷章,監國賜進士,授行人司行人。劉孺人生某,孫某某。公生萬曆丙戌十二月九日,卒甲申之九月朔日,為年五十九,葬於邑之小漁山。公與大司馬嘗過西寶石山,拜先忠端公祠下,及公上書解釋黨議,余從公幕府,甲申之變,既為詩而哭之矣。愷章復以麗牲之石見屬,謹次其事而辨之,使來者知亡國之日未嘗無人也。銘曰:

當國危亡,曰守曰避。擇斯二者,視其形勢。唐避再興,宋守不墜。未嘗執一,以為正義。奈何小儒?今古不備。伯紀一言,遂同成議。南遷之論,其時有二。在外唯公,在內唯李(邦華)。舉朝不然,至委神器。當日陪京,原有深意。公言若行,天威尚厲。官守奔問,山河位置。幸災樂禍,何所施計?籲嗟馮公,此願不遂。蹈海南還,一丘貉睡。鍾鼓無靈,灰釘見誌。漁山鬱鬱,姚江濞濞。公之所恨,其何寄耶?

亡兒阿壽壙誌(丙申)

阿壽生於辛卯五月十六日,是時予已有三子,轉徙兵禍,方以攜挈為累,其生也不樂之。已而日慧,目所未見之物,見輒名之。予嘗語人,神理不昧若此兒者,應不從他道中來。嘗捕禽蟲遨戲,余謂譬如兒出外遊,為人劫去,我念兒否?兒作是觀,勿捕禽蟲,兒聞言雖甚不能割,有頃舍之,未有戕其生者。予注律呂、象數、周髀、曆算、勾股、開方、地理之書,頗得前人所未發,顧視兒曹,無可授之者,慨然興歎。兒見我布算簌簌,便謂無庸使兄等學之,兒長自能是也。三歲時見圖書,余語之曰:「圓者河圖之數,方者洛書之文。」是後雜試之,即無差者。每日挽兄臂,使說《夷堅志》,一過之後,即能知其首尾,隨資談說,以丐餅餌,遇有遺忘,輒信口補之。予闔扉凝坐,不欲聞步履聲,而堂淺塗徑,雜賓租吏,苦其闌入,兒聞剝啄,即迎問,有欲徑入者,率遮道止之。五年以來,予衰索無復四方之志,食與兒同盤,寢與兒連床,出與兒攜手,間一遊城市,未暮而返,兒已迎門笑語矣。予之困苦牢落,何一事足以自解,此所藉於兒者多也。十二月十八日兒病吐,後六日,予入城,兒數步以待曰,某刻爺至某所,曰某刻爺返某所。薄暮,戒左右勿喧,曰:「爺之足音近矣,我欲聽之也。」是後厥逆,數令傳語太夫人。時以天雨,遲之黎明,兒曰:「太夫人至否?」趣之。太夫人至,兒昏憒中起坐,悉出果餌於盤,操小刀割餐以啖太夫人,太夫人含淚為嘗一二,兒死經一晝夜,予呼之,兒即大聲回睛視予。

嗚呼!兒於生死,不亂如此,兒聲若洪鍾,目睛漆黑,於相無夭法。或曰:「兒之所以夭者,用早慧也。」其叔父澤望曰:「慧而夭者,資或近於刻薄,兒之慧在愛親敬長,亦壽者相也。」黎州曰:「噫!予知之矣。予之孑孑而不可竟行於世也。天下知予者二人,陸符文虎、劉應期瑞當,文虎死於荒山,瑞當死於非類之困折。予始退而與閭里遊,有魏思澄者,以落莫而親我,未幾病瘵死。乃戶內之寒暖笑口,又若有物奪之而去者,則信乎予之賦分單薄,招殃致凶,天既不遺餘力以窮我,而遂皆為所延及乎?」兒卒於乙未之除夕,長歌當哭,遂以哭兒者為之銘,銘曰:

春風不轉鬢毛衰,老大生憎物候移。更堪殘燭無光焰,元旦親書哭子詩。(其一)些小曾埋宿世因,人前嘗說是文人。讀書自擇三春日,豈料流年無丙申。(其二)五歲相隨入影堂,明年豫喜與蒸嘗。春蘭風雨無能待,忍寫小名在下殤。(其三)推築何煩造化歟?我生事事受次且。未必斯兒當短折,隻緣無故我憐渠。(其四)破屋頹垣風雨齊,艱難識我是卑棲。食料只知餘斗米,曬場猶出獲鄰雞。(其五)相伴窮愁與亂離,開懷憑仗有嬌兒。屋角關情留瑣事,皞猶道在東西。(其六)

余若水周唯一兩先生墓誌銘(丁巳)

嗟乎!名節之談,孰肯多讓?而身非道開,難吞白石,體類王微,常須藥裹,許邁雖逝,猶勤定省,伯鸞雖簡,尚存室家。生此天地之間,不能不與之相干涉,有干涉則有往來,陶靖節不肯屈身異代,而江州之酒,始安之錢,不能拒也。然靖節所處之時,葛巾籃輿,無鉗市之恐,較之今日,似為差易,活埋土室,長往深山,吾於會稽余若水甬上周唯一兩先生有深悲焉。

若水名增遠,字謙貞。曾祖古愚祖相,肇慶府通判。父幼美,封兵部尚書,尚書五子:長煌,字武貞,天啟乙丑進士第一人;季增雍太平知縣;若水其中子也,登崇禎癸未進士第,除寶應知縣。劉澤清開府淮南,欲以公禮格郡縣,若水投版棄官而去,畫江之役,補禮部儀制司主事,升郎中。唯一名齊曾,字思沂。高祖薇,工部員外郎。曾祖柔。祖煬父台。唯一登癸未進士第,除廣東順德知縣。邑中多盜,以為此饑寒所致,古人社倉之法,意非不美,然而其利易盡,於是變社倉為義田,而以社倉之法行之,可以久遠。又仿弓箭社之法,行於西北者行之東南,修飾僕區沈命之術,盜一發即得,攝香山縣,香山與黎人相望一海,土官欲渡海入葬,直指許之,唯一不可,乃止。閩中立國,其首輔香山人,下教有不便於民者,唯一即解職歸。兩先生之出,俱當兵戈旁午之日。若水無以自見,唯一之所見者亦小小及民之事,不足以盡其長也。

桑海之交,武貞投水死,若水逃山中不出,郡縣逼之入見,若水乃輿疾城南,以待齋斧久之而事解。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經》,晨則乘耒而出,與老農雜作,較量勤惰,未嘗因其貴人而讓畔也。同年生王天錫為海道,欲與話舊,若水辭以疾,天錫披帷直入,若水擁衾不起曰:「主臣,不幸有狗馬疾,不得與故人為禮。」天錫執手勞苦,未出門數步,則已與一婢子擔糞灌園矣。天錫遙矚,歎息而返。冬夏一皂,帽雖至昵者不見其科頭。己酉歲十月十三日卒,年六十五,蓋二十有四年不離城南一步也。唯一遁入剡源,盡去其髮而為髮塚,曰,惟松有聲,可以無哭,惟薤有露,可以無淚,唯鳥石依依,可無吊客架險立瓢,榜曰囊雲,自稱無髮居士。剡源饒水石,與山僧樵子出沒瀑聲虹影之間,軍持不借,時掛於萬仞叢林,遂欲以法付之,一笑而已。王天錫求見,唯一止之曰:「煙裏程途,朝不知暮宿所,故人咫尺,舉目有山河之異。」辛亥歲三月二十日卒,年六十九。

夫斷髮之令,屈以威武,惟死足以拒斷。若水拒斷而不死,非幸也,其心固拚乎一死也。唯一盡斷其餘,不能拒也,然斷其餘,非令之有,則猶之乎拒也。其時為僧者多矣,而嗣僧之法則無與於此也。所謂威武不能屈者,兩先生庶幾近之若水草屋三間,不蔽風雨,以鱉甲承漏,臥榻之下,牛宮雞桀,無下足處,生人之趣都盡。唯一山林標致,一器之微,亦極其工巧,嘗拾燒餘為爐,拂拭過於金玉,又得懸崖奇木,制為養和,坐臥其間,兩先生之不同如此。若水慨世路之逼仄,遂疑荀卿性惡,百王無弊,著論以非孟。唯一機鋒曳電,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不以牛跡之安途,避亂群之近憂者,是則同。若水出自昆山朱相國震青之門,唯一出鹽官吳太常磊齋之門。相國則先忠端公之門人也,其淵源有自。若水疾革,余造其榻前,命兒子正誼為之切脈,若水曰:「某祈死二十年之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後乎?」余泫然而別。唯一則未嘗一面也,人傳其詩怪甚。僧解齊持詩來「愧不悉除鬚髮法,猶留射松下一孤身,我來仍喚松為樹,未必松呼我是人。」余讀之,了不見其可怪也。

若水配姚宜人,子三金體、金和、金繩。唯一配袁孺人,子四:天行、時行、攸行、中行。庚戌歲,金體介陳天若求銘,余未及為。後七年,天行介李杲堂求銘,余仿葉水心並誌陳同父、王道父之例,以誌兩先生。同父、道父猶有顯晦之別,若兩先生則屈賈、李杜之同傳,兩家子弟刻於墓,以信德之不孤也。銘曰:

不有死者,無以見道之界,不有生者,無以見道之大,賢生賢死,返之心而無害。

萬悔庵先生墓誌銘(己亥)

予束髮出遊,於浙河東所兄事者兩人,曰陸文虎、萬履安。兩人皆好奇,胸懷洞達,埃镵漚泊之慮,一切不入。焚香掃地,辨識書畫古奇器物。所至鸞翔冰峙,世間嵬瑣解果之士,文虎直叱之若狗。履安稍和易,然自一揖以外,絕不交談,其人多惶恐退去。葛袍布,被郵筒束帛,皆修飾合度,嘗見一名士作答此兩人者極其矜慎。予偶問之,曰:「吾聞文虎、履安,一簽題亦有講究,恐倉卒裁答,為其所陋耳。」其標致如此。詩壇文社,三吳與浙河東相閉隔,而三吳諸老先生皆欲得此兩人為重。浙河東風氣漸開,實由此兩人。文虎既死,履安隻輪孤翼,然其好奇日益甚。東江□□士人皆乘時獵取名位,□以戶部主事授先生,先生獨不受。方、王二帥專正供,分別諸公之召募者以為□兵,令取餉於勸分,司餉者,兵民交怨,其在寧波則先生獨任之,大兵渡浙,一時士人諱言受職,皆改頭換面充賦有司,而公車之征,先生獨不行。當是時,先生遁跡榆林,喪其夫人,已又喪其太夫人,榆林之書卷青氈,蕩於兵火,先生一病三年,炊煙屢絕,形廢心死。然友人高中丞在獄,予弟晦木犯難,猶能以奇計出之。先生既無心於當世,廟堂著作,坊瓦摸勒,凡士林之所矜貴者,一不以寓目。有傳吳霞舟先生遺稿自海外者,用故名紙書之,半葉千言,漫漶漏奪,先生摩娑細視,手抄件係,遂為完書。間或出遊,則多與失職之人聚於野店僧寮,聞一奇事,谘嗟而樂道之,逮夫粵返,舟出九江,天風簸蕩,一童侍側,先生疾革,喟然曰:「此行得水坑石數片娘子香數瓣,未及把玩,遽爾緣絕,此為恨事耳。」夫家室萬里,諸子寒餓,先生之言不出於彼,先生之好奇,乃至是耶。

先生諱泰,字履安,晚年自號悔庵。其先定遠人,國珍從明高皇帝起兵,賜名斌,北征戰歿,贈明威將軍。子鍾,世襲寧波衛指揮,遂為寧波人,遜國之難,死之。子武嗣,從征交趾,又死之。弟文嗣,夜哨鋸門,見兩炬,射之,炬滅而濤作,溺死於海,所見之炬,蓋龍目也。七傳而為曾祖,諱表,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理學名臣也。祖諱達甫,廣東督理海防參將。父諱邦孚,鎮守福建總兵官,左軍都督僉事。母陳氏,封恭人。總戎公禱於東嶽像設而祀之,先生生而類夫像設者,因以為名。舉崇禎丙子鄉試,鬱然領袖名七十年流落,饑渴寒凍,未嘗不為江湖所傳誦,正復不惡,然方其盛時,交遊滿地,事有不可言,風波消鑠且盡,先生問行過之,荒台天末,傍徨而不能去,先生即好奇乎,而抑鬱憔悴,已見之於發容矣。蓋先生本用世之才,售答俄頃,懸然天得,置之寂莫,非其所長,而乃忍人之所不能忍,斯真可謂之好奇者也。先生之病,始於南安,有毛汧者,先生之同年生也,染疫將死,同舟皆欲棄之,先生為之收載,親其藥裹,汧得生而先生病矣,即此一事之奇,亦人之所不可及者。生於萬曆戊戌二月十三日,卒於丁酉十月初六日,配聞氏,先十二年卒,以是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合葬西山之應嶴。子八人:斯年、斯程、斯禎、斯昌、斯選、斯大、斯備、斯同。女一人,婿謝為兆。孫六人:言、世培、世澤、世懋、世德、世經。孫女三人。自文虎死後,先生始為詩文。虎之詩以才,先生之詩以情,皆有可傳。當其渡嶺,則酸鹹苦辣之味盡矣。斯年以予與先生久故,托銘其墓。憶晦冥之際,予過甬上,文虎新死,先生病瘧,剪燭相對,淒惋欲斷,是日先生之瘧為之不發。十年以來,歲必相過再三,每一會合,破涕收淚,竟不知其身在困頓無聊之中也,今顧舍吾而去乎?銘曰:

崇禎之初,名士鬱起。浙河而東,唯陸、萬子。長鋏切雲,高馳方軌、塵世突梯,逢之心死。大冶火烈,汞飛鉛徙。陸子剛折,萬子孤美。京洛車馬,煌煌流水。子獨不然,蹩躠霜履。越台楓青,商山芝紫。千年旦暮,以其有此。

前鄉進士澤望黃君壙誌(癸卯)

天啟忠臣之家,其後人多有賢者,而兩浙之黃魏為最著。魏忠節公三子:子敬死孝,子一、子聞文譽甚盛。忠端公五子,二人尚幼,不肖與晦木、澤望,其姓名亦落人口。當是時,考官之入棘圍者,皆欲得此兩家之後人出其門下。丙子,李映碧搜澤望而不得。己卯,陳臥子搜晦木而不得。不肖入南圍則搜者在北,入北圍則搜者在南,得之者僅子一耳。乃甲申之變,子一遲十日之死,怨家緣飾其事,悲哉!余兄弟二十年以來,家道喪失,風波震撼,雖為論者所甚惜,然讀書談道,窮岩冷屋,要復人間推排所不下,則嫣然相對於霜落猿啼之夕者,自信有不以彼而易此也。昔先公在詔獄冥眩之中,有老人屈指同難諸公而較之曰:「他日惟公最吉。」不敢以其言為誣也,今者無端奪吾澤望以去,始惝恍而疑於其言矣。

澤望諱宗會,字之者。甬東陸文虎,以其窮經似先儒黃澤楚望也。生於宛陵之官舍,自幼倜倘不羈,先公謂此兒成就未定,但知其不逐牛馬行隊者。六歲時,沿河搠蟹為戲,有塾師諧之曰:「蟹精善搠蟹。」澤望以搠蟹之,杖跨之疾走而應曰:「龍子貫乘龍。」塾師縮頸異之。十六歲補博士弟子員,為博庵黎公所識拔。又三年丙子,乾所劉公以第一置之。明年歲試復第一,遂稟於二十人之一。又明年,許公平遠提督學政,一時譽望所歸,不敢以他人先澤望。及試題有脫誤,許公特召郡縣言其故,曰吾故欲首某而不可,奈何?發案,澤望入,許公謂之曰:「子有文名而疏略如此,將無恃才而輕讀書乎?」澤望傲然了不陳遜,直對曰:「疏略則有之,書故無所不讀也。」許公變色,而弟子員千餘人皆驚,竟填二等,時許公之意,欲使其謝過而後高第之也。壬午,御史觀風第一。甲申拔貢,未廷試而國變,是時澤望年二十七耳。而場屋坊社已曆十餘年之久,行輩視為老師名宿,方縱橫指取,一旦斂而與農樵為伍,其中若有不適然者始,放之於酒,其所與為酒人者,又不過里胥田父,無所發其憤憾,於是小人者偽為問字求業,以示親附。澤望亦遂臨觴高談,割臂痛哭,驟長其聲價,蓋不知坐受其愚弄也。亡何?兩子同日死。壬寅遇火,廬舍蕩然,婦隨以瘵死,天又以意外困之。癸卯四月,予至語溪,澤望尚強飯如故,逾月,急信告危,余馳歸視疾,已不可起,至八月初八日卒,距所生戊午,得年四十有六。

澤望少無師,以余為師。余初讀十三經,字比句櫛,三禮之升降拜跪,宮室器服之微細,三傳之同異,義例、氏族、時日之雜亂,鉤稽考索,亦謂不遺餘力,然終不及澤望之精。冥搜博覽,天官、地誌、金石算數、卦影、革軌、藝術、雜學,蓋無勿與予同者。其詩初喜僻奧,余一變而之冷淡,澤望亦變其文,華藻錯落,頗以王微、范曄為則,余謂此一種文,寧以音節不同六朝,便高抬其氣骨耶?澤望不以為然,已亦日就刊落,而蹊徑頓盡,此詩文之無勿同也。自濂洛至今日,儒者百十家,余與澤望皆能知其宗旨離合是非之故,而澤望忽折而入於佛。其初,遇學佛者,概而信之,凡吃菜合眼躲閃籬落之徒,便降心而與之交,及穿剝三藏,窮歲累月,稍稍出而觀今之所謂宗師者,發露其敗闕,亦遂牛毛繭絲,為其教之書數十萬言。余於釋氏之教,疑而信,信而疑,久之,知其於儒者愈深而愈不相似,乃為澤望反覆之,蓋十年而不契,終於不可同而止。然余賦性偏弱,迫以饑寒變故,不得遂其麋鹿之一往,屈曲從俗,姑且不免,深恨釋氏根塵洗滌未淨;而澤望負氣好高,口含瓦石,疇人率爾,必欲突兀自異,亦自度不可與世接。乙酉以後,未嘗一渡錢塘,山奧江村,枯槁憔悴,呼天搶地竟隕其身,是豈學佛者所宜有?然則澤望之學佛,將無憤憾之氣無所於寄,其亦如屈原之於騷,孟郊之於詩,張旭之於書邪?故相宗性海即彼教中之耑門者,尚且入而迷其向背,澤望乃能算沙搏空,其精也,乃其所謂憤憾之甚者邪?曾祖諱大綬。祖諱曰中,贈封皆太僕寺卿。父諱尊素,山東道監察御史,諡忠端。母姚氏,封淑人。娶梁氏。繼劉氏,吾友瑞當之女。子在者一人,百□。女二人:長適馮官儀御史中丞留仙之孫也。次字邵某。卒之次月,附葬化安山賜地之左,距餘姚城二十里。余嘗謂孔子歎顏回好學,今也則亡,其學不僅指讀書而言然,讀書亦學中之一事。今之天下千百輩中,求一讀書之人而不可得,聞其人有意於讀書矣,未幾類有物以敗之,此無他,不好故也。澤望墮地來,書卷未嘗一日去手。丙子場後,即為日記,所讀之書,件係於每日之下,如督逋負,不中課不休,最其三十年中所未盡讀者,獨《道藏》耳。一日對客談名山,舉似其路徑宮觀,畫地而尺寸之,客言君曾至耶,澤望失笑而起,蓋皆得之書本者也。其所著書,《縮齋文集》若干卷,《縮齋日記》若干卷,《學御錄》一卷,《瑜珈師地論注》若干卷,《成唯釋論注》若干卷。若澤望者,以讀書而言,亦可謂之好學也已,又不幸以憤憾損其天年,豈讀書種子真欲絕於世乎?癸卯十二月十二日。

陸周明墓誌銘(甲辰)

司馬遷傳遊俠,以鄉曲之俠與獨行之儒比量,而賢夫俠者;以布衣之俠與卿相之俠比量,而難夫布衣。然時異勢殊,乃有儒者抱咫尺之義,其所行不得不出遊俠之途,既無有士卿相之富厚,其所任非復閭巷布衣之事,豈不尤賢而尤難哉?

十年以前,亦嘗從事於此,心枯力竭,不勝利害之糾纏,逃之深山以避相尋之急,此事遂止。其時周明與其客以十數見過,皆四方知名之士。余間至其城西田舍,復壁柳車,雜賓死友,咄嗟食辦,余既自屏,周明亦不相聞問,然頗聞其喜事益甚,江湖多傳周明姓名以為異人。嗟乎!周明亦何以異於人哉?華屋甫田,婚嫁有無,人情等爾,亦唯是胸中耿耿者未易下臍,人見其踵側焦原,手搏彫虎,遂以為異。雖然,周明一布衣諸生,又何所關天下事?而慷慨經營,使人以俠稱,是乃所以為異也。

周明姓陸氏,名宇,鄞縣人也。祖某。父世科,大理寺卿。母某氏。配周氏崔氏、子經異、經周。婿萬斯大。少與錢司馬讀書,慷慨有大志,司馬江上之事,周明實左右之。祥興航海,其諸臣風帆浪楫,棲遲金鼇牡蠣之間,非內主之力則亦莫之能安也。癸卯歲,周明為降卒所誣,捕入省獄,獄具,周明無所詿誤,脫械出門,未至寓而卒。周明以好事盡其家產,室中所有,唯草薦敗絮及故書數百卷,訃聞,家中整頓其室,得布囊於亂書之下,發之,則人頭也,其弟春明識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馬篤庵王公頭也。」初司馬兵敗,梟頭於甬之城闕,周明思收葬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見暗中有叩首而去者,跡之,走入破屋,周明曰:「子何人?」其人曰:「吾漁人也。」周明曰:「子必有異,無為吾隱。」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馬,今不勝故主之感耳。」周明相與流涕,而詣江子雲,計所以收其頭者。江子雲者,故與周明讀書,錢公之將也,失勢家居。會中秋競渡,遊人雜遝,子雲紅笠握刀,從十餘人登城遨戲,至梟頭所,問守卒曰:「孰戴此頭也者?」卒以司馬對,子雲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是日乎?」拔刀擊之,繩斷墮地,周明、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時,龍舟噪甚,人無回面易視者,周明以身蔽明山,拾頭雜儔人而去。周明得頭,祀之書室,蓋十二年矣。而家人無知者,至是而春明始瘞之。

昔李固之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鉞,右乘鐵锧,詣闕上書,乞收其屍,南陽董班亦往哭固,殉屍不肯去,來布奏事彭越頭下,祠而哭之,彼皆門生故吏,故冒死而不顧,周明之於司馬,非有是也。一念憐其忠義,遂不惜捍當世之文罔,所謂尤賢尤難者,不更在是乎?

初周明讀書時,有弟子訟其師,師不得直,周明詣文廟,伐鼓慟哭,卒直其師而後止。昔震川敘唐欽堯爭同舍生之獄,以為生兩漢時即此可以顯名當世,在周明視之,尋常瑣節耳,獨恨不得司馬遷以拾之。余因萬斯大而論次,僅以答周明曩者之一顧也。銘曰:

或駭其奇,或歎其拙,茫茫宇宙,腐儒蚓結。

五軍都督府都事佩於李君墓誌銘(甲辰)

六朝以門第相高,人物最為近古。蓋父兄之淵源,師友之講說,朝典國故,是非邪正,皆有成案具於胸中,猶如醫者,見證既多,至於治病,不至倉惶失措。單門寒士,所識不過朱墨几案間事,一當責任,網羅衣缽之下,不覺東西易置,吾浙人往往墮落於時局者,大抵此一輩也。憶昔與馮儼公湖上偶談東林事,其門人率爾問曰:「楊大洪何人也?」儼公正色曰:「汝不知楊大洪先生乎,正復讀書何益?」向若有門第者,寧有是言乎?

君姓李氏,諱振玘,字佩於,號樛仙,明之鄞縣人。高祖堂,河道侍郎。曾祖惟孝,廬州府通判。祖承寀,永康學教諭。父康先,太子少保禮部尚書。母范氏,封夫人。尚書自天啟壬戌入朝,凡五年而出,又自崇禎戊辰入朝,凡七年而出,所遇之時皆朋黨交訌,是非晦冥。君髻年隨任,尚書所接見之人,即能知某也君子,某也小人,一時事變錯互,君子受禍之由,小人傾險之術,君從帳中屏後,耳屬口談,皆足以救舊史之虛實。十餘年以來,予過甬上,君從高玄若、萬履安指畫天啟、崇禎間事,慷慨興亡,怒罵涕泣,交發並至。一日酒闌,言某年某月,朝士有以蝦腦百斤奉其義父魏忠賢者,正復不知用蝦若干,此時奉蝦腦者之子在座,君竟忘之。

予曾遇宣城人劉振,出其所著《識大編》,文詞蕪穢,不具論,其載三案之事,以《要典》為聖書,騰口剿說,海內著述家,猶不敢直黜其非,而有證據之者。嗟乎!《要典》為奄人造逆之書,天下受其魚爛,其是非亦不難辯,禍延焰熄,尚留人間。戴剡源曰:「紹興之末,乾道之前,能言主張魏公排秦檜又不肯媚大淵者,可謂君子之徒矣。」推是以論,若君者其得不謂之君子之徒乎?故使君而當平世,必能扶植善類,不為小人所牽挽,今不幸而約處草野,衣冠廣席,每一發言,能使經生失鄙,其正人心術,亦不為少,雖君得之姿稟,然耳濡目染,其受門第之益,抑又可誣耶?君用尚書恩,授前軍都督府都事,未仕而國亡。與其兄振璣,多與失職者遊,行李之往來,資其困乏,一時不減八廚之目。壬寅正月,振璣被誣入獄,君悉其有以出之,遂亦鬱鬱而死,蓋癸卯十一月某日也,年五十有一。娶薛氏,繼邵氏,子曰某某。予於己丑始識君,癸巳太夫人六旬,君不遠百里,登堂為壽。余妄有論著,君得其片言隻字,必手抄之,予亦欲錄君所談,以證予言之不妄,而君不可作矣。因徇其子之請而銘之。銘曰:

遷言荊軻,征夏無且。征大將軍,蘇建語余。柳州竊比,與史官書。萬曆之季,崇禎之初。朋黨勝負,亂髮莫梳。余欲征之,甬東佩於。

戶部貴州清吏司主事兼經筵日講官次公董公墓誌銘(乙巳)

嘗讀《宋史》所載二王之事,何其略也。夫其立國亦且三年,文、陸、陳、謝之外,豈遂無人物?顧聞陸君實有日記,鄧中甫有《填海錄》,吳立夫有《桑海遺錄》,當時與文、陸、陳、謝同事之人,必有見其中者,今亦不聞存於人間矣。國可滅,史不可滅,後之君子能無遺憾耶?乙酉丙戌,江東草創,孫公嘉績、熊公汝霖、錢公肅樂、沈公宸荃皆聞文、陸、陳謝之風而興起者,一時同事之人殊多賢者,其事亦多卓犖可書。二十年以來,風霜銷鑠,日就蕪沒,此吾序董公之事而為之泫然流涕也。

公諱守諭,字次公,漢孝子黯之裔,由慈溪徙鄞。曾祖瀾。祖曄,父世登,贈戶部主事。母陶氏,贈太安人。公以孤童,自奮身於學,十七歲補弟子員,其為製義,不苟襲蹈,排奡邊幅之外。甲子舉於鄉,於時文體一變,浙所指名者翁鴻業、姜思睿。其一公也,七試南宮不第,然達官高第,海內庸有不知?而無不知甬中董次公者。東江初建,公猶偃息衡門。李司農白春譙政府曰:「今小朝廷殊非多士,如董某者寧可聽其不出乎?國命倚於餉司,非董某不可。」乃以戶部貴州司主事召之,當是時,孫、熊二公建□皆書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帥,拱手而授之國成。凡原設營兵衛軍,俱隸方、王,而召募奇零之街卒田兒,則身領之。方、王既自專,反惡諸公之參決,而分餉分地之議起。分餉者,以諸公之師謂之義兵,食義餉;以方、王之師謂正兵,食正餉。正餉,田賦所出;義餉,勸分無名之征也。分地者,某正兵支某邑正餉,某義兵支某邑義餉也。有旨會議,方、王司餉者皆至,殿陛嘩然,公厲聲進曰:「公等今日所為何事?而不為咫尺天威地乎?」於是跪奏王前曰:「分餉分地,非也,當以一切正供悉歸戶部,核兵而後給餉,核地而後酌給之先後。所謂義餉者,雖有其名,不可為繼,義兵食義餉,是散遣義兵之別名。」王以為然。方、王諸帥雖怒,無以難也,無何,王帥請稅漁舟,公謂其客胡中書曰:「今日所恃者人心耳,料及漁舟,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昔吳越王有西湖漁稅,由羅隱之詩而罷,至今以為美談,傳語武寧,使某得繼隱之後塵可乎?」王帥又請塞鄞之金錢湖為田,又請行稅人法,又請官賣大戶祀田,三疏既上,兵士抽刃公門以待覆,公疏湖不可塞,祀田不可官賣,稅人必至激變。王帥大怒,謂行朝大臣尚不敢裁量幕府,何物豎儒,乃爾事事中格乎?上言得孟軻百,不如得商鞅一,得談仁講義之徒百,不如得雞鳴狗盜之雄一,遂折簡召公。王雖惜公甚,不能為力,陰使公避之,公慷慨對曰:「餉司命吏,生殺聽於主上,非武寧所得耑,桓溫、劉裕何許奸雄,亦必托言晉陽之甲,無敢擅出一檄執朝臣而去者,臣歸死上前,武寧能以臣血濺丹墀則可。」舉朝忿忿,皆言若武寧殺餉司,直反耳,何復義旗?王帥亦迫大義而止。丙戌三月十九日,思陵大祥,廷議寂然,公請朝堂哭臨三軍縞素,君子以為知禮,武林陸行人培、王同知道焜皆死節,廷議諡培,不及道焜,公爭曰:「兩人同死,何由分其優劣?豈以道焜非進士乎?今之進士而賣國者累累也。」道焜乃得諡節湣。王累欲遷公官,而難於代者,乃兼公經筵日講。江東內附,異時宦為大官者皆自削去,舉人則復求會試,公曰:「嘻!吾故司農也,焉能為還魂舉人哉?」掃軌著書。一日,翁州破,張相國之俘入,其孤欲還裏,無有為之保者,公作而曰此吾事也。」入言於監司,公之干涉當道者,二十年中惟此而已。公生於丙申十月初四日,卒於甲辰十二月二十日,年六十有九。兩娶皆陳氏,贈封安人。嗣子諸生道權。女子二:長字庠生餘遵生,先卒;次適貢生丘承嗣。孫一,孫符。女孫三:長字戴煊,餘幼。

啟、禎間,社文盛行,甬中知名者,公與陸符文虎、萬泰履安三人。而公之議論,務不欲與人同,故雖與文虎、履安同里相好,其意見時有出入,海內望之者,亦知三公之俱為正人。然文虎、履安則牽連而舉,公則孤行,當陸培鯤庭陳朱明玄倩之交惡也,鯤庭與江浩道闇發使至余,欲浙東同社相助,余即傳紹興王毓蓍玄趾慈溪劉應期瑞當及履安應之,余固未嘗知立倩之為何如人也,第因鯤庭道闇之一言耳。公見同鯤庭者眾,遂出而右玄倩,蓋公亦非知玄倩之為何如人也,第不欲與人同耳,此皆坊社中習氣。豈知公之不欲同同社者,其後即不欲同方、王,不欲同諸失職者之所為乎?公自此遠矣。公無日不讀書,焚香掃地,名花怪石,位置幽然。高斗魁旦中語余曰:嘗於遲明過次公,人聲未動,從門隙窺之,珠蘭茉莉,掩映若叢薄,中橫一幾,翻書劃然有聲,以為神仙中人也。公苦心易學,聚古今言易數十家,考其異同。甲午冬十二月,余訪公,公自言丙戌以前所讀書,不脫場屋餘習,丙戌以後始知有讀書一事耳。已又以草廬易纂言為問,余疏其卦下之義答之,以余之固陋而公不棄之如此,則無以見公之不欲與人同也。公所著有《讀易一抄二抄》、《卦變考略》、《易韻補遺》、《春秋簡秀集》、《公車錄》,《公車錄》僅存,董司農集藏於家。某年某月某日將葬公於某處,道權撰次行實,介萬言貞一以誌銘見屬,余雖不足以知公,猶冀傳其十一,後之君子網羅放失,必有取乎此也。銘曰:

北都巍巍,溫、陳屠之。南國渠渠,馬、阮俘之。於時董公,七上公車。蕞爾江東,公理軍輸。人身虎齒,環以武夫。履而不咥,易道不孤。翠華不返,滄海為枯。公侯卿相,自視如奴。董公突兀,故宦舊儒,非官之為重,重此身軀曰董□□,春秋特書。

蘇州三峰漢月藏禪師塔銘(乙巳)

古今學有大小,蓋未有無師而成者也,然儒者之學,孟軻之死,不得其傳,程明道以千四百年得之於遺經,董仲舒、王通顧亦未聞何所授受。釋氏之學,南嶽以下幾十幾世,青原以下幾十幾世,臨濟、雲門、溈仰、法眼、曹洞五宗,皆係經語緯。奔蜂而化藿蠋,越雞而伏鵠卵,以大道為私門,豪傑之士生於其間者,附不附皆不可。擎拳撐腳,獨往獨來於人世,則指為失父之零丁,不然,道既通而後求師,何關於學,為師者又不曰弟子之學於吾無與,而必欲其舍吾所未及之學,若是乎師之為害於學甚大也。

萬曆以前,宗風衰息,雲門、溈仰、法眼皆絕。曹洞之存,密室傳帕,臨濟亦若存若沒,什百為偶,甲乙相授,類多墮窳之徒,紫柏、憨山別樹法幢,過而唾之,紫柏、憨山亦遂受未詳法嗣之抹殺,此不附之害也。其後胡喝亂捧,聲焰隆盛,鼓動海嶽,開先從而厭之,既飲荊溪,而野祭無祀之鬼,開先亦遂為唐子逋人,此附而不附之害也。三峰禪師從而救之,宗旨雖明,箭,瘢若粟,師弟之訟,至今信者半不信者半,此附之之害也。所謂宗旨者,臨濟建立料簡、賓主、玄要、照用、四喝等綱宗;雲門建立函蓋、截流、逐浪等綱宗,以竭棒喝之欺偽;曹洞、溈仰、法眼建立四禁五位、六相、三昧等綱宗,以竭機語之欺偽。師從寂音遺書悟之,廣陵散之絕久矣。師欲推明絕學,太倉慧壽吳門北禪請師出世,師不正位,不登座,曰:「威音以後,不許無師儼然而踐其位,則未證得,謂證得者將接跡於世矣。」已而登匡廬,泛沅湘,獅弦毒鼓,寥寂無聞。密雲悟公以臨濟第十三世開法金粟,師徘徊而就之,雲大喜,上堂告眾曰:「漢公悟處真實,出世先我,所以屈身來此者,為臨濟源流耳。」老僧從來不易安第一座,今累漢公,師請來源,雲曰:「臨濟出世,惟以棒喝接人,不得如何若何?」隻貴單刀直入,請言堂奧,雲不應,良久曰:「宗旨太密,嗣續難乎其人,不若已之。」師曰:「不然,黃龍有言,學者欺詐之弊,不以如來知見之慧密煆之,何由能盡?」雲以源流付師,師不受,曰:「三玄三要究,竟是何等法?法若相符,方敢祗受。」時師已登舟,雨雪未行,雲傳語曰:「吾家以拄杖拂子標題種草,汝將謂別有實法口耳相傳耶。」因問雲,玄要且置如何是一句,師答以偈,「雪寒江水沍」,此是第一句。團也團不圓,劈也劈不破,滾倒牛角尖,無舌舌頭大,深深深處絕古路,若不行,是門戶,若要行,子非父。問取和尚道一句,雲又問,汾陽道三玄三要事難分,如何是難分處?師又偈,若落難分處,顢頇未足談,若還分得是,依舊隔千山,粘頭綴尾倒掀翻,大雪滿湖天。雲又問,得意忘言道易親,如何是得意忘言處?師畫[zzc7]相答之,解纜而行。雲又遣人問[zzc7],此是圓相耶,三點耶?師答書曰:「法門建立之密,千古萬古不能撲破,宗旨未破,則臨濟猶生也,豈可以一時舉揚之不易?承接之無人?」便欲越過此宗。覺範曰:「此如衣冠稱孔門弟子而毀易係辭,三尺童子皆笑之。」雲謂齎書一默曰:「我先師不曾說起,彼既知此,彼自行之。」一默謝行宗旨受源流以復師,未幾應北禪之請,師又上書於雲曰:「藏得心於高峰,印法於寂音,和尚一棒血流,三番大滅,瓣香總炷一爐。」雲答:「祇恐不是玉,是玉真太奇。」當是時,雲雖有憾於師,心服其英偉辨博,非及門所及,姑且牢籠之,而及門者多惡其張皇,讒構間作,於是有辟妄七書,天下視其師弟子之間若水火焉。今之議新會者,謂其從聘君無所得,獨坐十餘年,恍然覺如馬之有勒,其不宗聘君明甚,儒釋同例,則師之齟齬於師門,又何害耶?

師諱法藏,字漢月,號於密,晚改天山,無錫蘇氏子也。父蘭。母周氏。少入鄉校,雨水暴至,失師所在,已而乘大龜出沒濤中,父老奇之。年十五,從德慶院僧為童子,三年歸家,行冠禮而後落髮,曰出家豈細事,可輕易為之耶?嘗自為懸記曰:「吾四十悟道,逾六十而死。」既而讀高峰語錄,入手恍然如出己口,始破心參究,受小戒於蓮池,受大戒於古心,入海虞三峰茇舍鹿場,脅不沾席,中夜為昏沉,所苦,小師分香擊板,佛號徹天,每歎曰:「吾嘗言四十悟道,今三十有九,徒勞若是,豈終負此語乎?」泣不能禁。明年,同朗泉閉關,交拜之次,痰眩擲身,一睡五日不醒,適窗外植楥屈竹有聲,師聞若震雷,蹶起枕上,心空際斷,從前文字,但見紙墨,義理了不關懷,端坐終夜,如彈指頃,無思惟中,忽於青州布衫,打失鼻孔,即頌曰:「一口棺材三隻釘,聲聲斧子送平生,自從薤露悲歌斷,贏得朝朝墓柏青。」則萬曆壬子之二月初五日。也師猶不敢自足,深研玄要之旨。又二年,梅花初謝,掩關危坐,不知疽之發背。一日推窗,見黃梅墮地,千門萬戶,即時劃然,取、寂音智證傳讀之,不異室中摩頂受記,師道價日高,方外諸老寒灰、聞穀以徑山迎之,憨山亦以歸宗招之,俱謝不往。又十年而後嗣法於密雲。天啟末,文文肅、姚文毅、周忠介皆得罪奄人,絕交避禍,師在北禪,相與鉗錘評唱,危言深論,不隱國是,直欲篆向鞭背,身出其間。其在安隱,龍象蹴踏,號為一時之盛,凡八坐道場。常熟三峰、長洲大慈、聖恩、吳江聖壽、杭州安隱、淨慈、無錫錦樹、嘉興真如。崇禎乙亥四月朔白椎辭眾。七月二十一日風雨,法堂大木皆拔。初夜,侍者濟嚴侍疾,問如何是和尚身後事,師曰:「床頭老鼠偷殘藥,壁上孤燈照舊衣。」漏下二刻,僧問:「汾陽頌直出古皇前,如何是古皇?」師曰:「草衣木食,頃之跏趺而逝。世壽六十三,僧臘四十五。後四月,窆其全身於萬峰祖塔之左,是夕白虹貫於塔所,門人集其語錄十六卷行世。其得法弟子梵伊致、一默成、問石乘、在可證、頂目徹、澹子垣、剖石壁、於磐鴻、慧刃銛、潭吉忍、具德禮、繼起儲、碩機聖、劉道貞凡十四人,今再傳者亦皆為世津梁矣。師儀觀甚偉,其在淨慈時,一時參請入室者聞子將、嚴印持、馮嚴公、張秀初、江道闇,皆羲文字之交,逐隊見之,說《論語》、《周易》,鑿空別出新意,每聽至夜分。

師卒後廿九年,羲見儲公於靈岩,出師之年譜、道行錄讀之,謂羲曰:「天童師翁塔銘,前有作者,自子發之,改撰於錢宗伯。吾師之塔銘,董宗伯所撰亦未備,子可引前例為一通乎?」羲曰:「敢乎哉?昔柳子厚為大鑒碑,劉夢得繼之,遂書第二,無已,則有斯例在,乃掇其大者言之。銘曰:

在昔宋元,試經得度。法幢相望,係此之故。有明罷科,所聚貧子。百年粥飯,香燈而止。間生天童,中興象教。婦人孺子,禪悅喜笑。師起三峰,乃獨憂之。綱宗不立,白晝狐狸。遂拔趙幟,立漢赤幟。趙人未盡,環壘而詈。鄧尉偏衣,太湖金玦。五宗之哭〈(師有哭五宗詩)〉,血淚無竭。黠鼠逢貓,偷心不起。所曰綱宗,亦復如是。維彼黠鼠,不生法門。今始讚歎,有五宗原。聖學宗傳,亂於萬曆。東林救之,實維無錫。端、文忠憲,錢氏啟新。巍巍三公,儒者大醇。師生是鄉,亦生是時,砥柱釋氏,天心可知。孰為嵩高,錫山高隻。孰為海深?梁溪深隻。

附:繼起儲書

讀高文不禁泣下,歎先三峰和尚道高天下古今,乃遭逢艱苦,非親見面目,心手獨詣者,不能傾吐深痛,以告夫天下古今也。不孝不揣菲薄,非不欲直揭先師光明心髓,同乎日月,超前耀後,而又每以曲體先和尚千折不磨之孝志,如大論所謂調停忌諱居多。澄江張司農見不孝文字,輒曰:「和尚為法門宛轉即得,於三峰老和尚塵刹深心,未免沈屈。」今日因高懷激發,覺前言轉深,去夏別時,曾訂木樨香裏放小艇過訪,時以水程阻塞,不能達數行,何論行路?旦中回促,聊略未盡胸臆,年譜序高拔出情,總俟塔銘同行世也。

劉伯繩先生墓誌銘(丙午)

劉伯繩先生將葬,其子求予銘其墓。嗟夫!道之難明也!數百年而生一人焉,如五行麗天,芒寒色正,標示宗旨,繭絲牛毛,亦可謂嚴矣!乃入耳過口,輒焉失之,源遠流分,同出一先生之門,而不啻楚越之相遼,即以明儒論之,康齋之學,出而為白沙為敬齋為一齋,而主敬之宗旨裂,陽明之學,分而為東浙為淮南為江右,而致良知之宗旨裂,然則墨守師說者,豈不為難哉?

當子劉子講學之時,吾越之承風接響者,以想像為本體,權謀為作用,子劉子之言,格於浸淫之,僻說而不相下,先生憂之,曰此禪門種草,寧可移植於吾室乎?於是推擇王業洵、王毓蓍及予等十數人者,進之為弟子,諸弟子進而受子劉子之教有未達者,退而私於先生,未嘗不冰釋也。許元溥、孟宏疑儒釋體一而用殊,先生曰:「吾儒之言體也至善,由是而發之,其宰於身也。在視謂之明,在聽謂之聰,在言謂之忠,在動謂之敬;其宰於人也,在父子謂之仁,在君臣謂之義,在夫婦謂之別,在長幼謂之序,在朋友謂之信;其達於上下也,則民之胞,物之與,乾稱父,坤稱母也。有至善之體,自有至善之用,吾儒之體用不可分也。佛氏之言體也無善,由是而發之,無所謂視聽言動也,又何有聰明忠敬乎?無所謂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也。又何有仁義序別信乎?無所謂民物乾坤也,又何有胞與父母乎?有無善之體,自有無善之用,佛氏之體用亦不可分也。」祝淵開美問求仁,先生曰:「天地之所以常運,萬物之所以相生而不已者,止此春和之氣循環而無端也,自其暢達而言之則曰夏,自其收斂而言之則曰秋,自其凝靜而言之則曰冬,而總一春氣之卷舒,非截然分而為四也。人得天地之氣以為人則曰仁,自其裁制而言之則曰義,自其節文而言之則曰禮,自其明斷而言之則曰智,而總一仁之周流,亦非截然分而為四也,是故宜事變製秩序,辨是非者,義、禮、智也,而所以能宜事變、製秩序、辨是非者,則仁之為也,即或能宜事變矣。義其所義,而非吾之所謂義,能製秩序矣;禮其所禮,而非吾之所謂禮,能辨是非矣;智其所智,而非吾之所謂智。何也?吾之所謂仁、義、禮、智者,合仁而言之也。合仁而言之者,析之各得其分,而統之適完其仁也,是故儒者言求仁,而不言求義、禮、智者此也。當是時,問學者雲擁其門,雖所得各有淺深,而山陰慎獨宗旨,暴白於天下,不為越中之舊說所亂者,先生有摧陷廓清之功焉。子劉子既沒,宗旨復裂。海寧陳確乾,初以大學有古本有改本有石經,言人人殊,因言大學非聖經也。自來學問,由正以入誠,未有由誠以入正者。孟子言求放心,夫子言志學從心,其主敬功夫,從心始不從意始。先生辨之曰:「慎獨者,主敬之別名也。若在正心條下,則正心傳中當言下手功夫,乃獨於誠意傳中詳言之,而正心傳中反不及者,蓋一誠意而心已正,身已修,齊、治平一以貫之,大略聖賢言心有二端。語、孟之言心也,合意、知、物而言者也。合意、知、物而言者,故不言誠意而誠意在其中,如求放心,必有所以求之之道,操則存其求之之道也,非即誠意之慎獨乎?心之所之謂之志,非心即誌也。所之者意也,由誌學而後能從心,非即意誠而後心正乎?大學之言心也,分意、知、物而言者也。分意、知、物而言者,非外心以言意,即心而指其最初之幾曰意,蓋必言意而心始有主宰,言誠而正始有實功也。」兵火奔播,叢林之黠者,網羅失職之士,以張其教。武進惲日初仲升將嗣臨濟,先生謂之曰:「古來賢士隱於禪者不少,有讀《易》者,有歌《楚辭》者,有泛舟賦詩焚其草者,豈不知業己圓頂方袍,而故為此狂激之態乎?蓋曰吾非真禪也,聊以抒艱貞之志雲耳,猶之趙岐、李燮,避身傭保,非愛傭保之業也。今足下撾鼓白槌,欲嗣其法,則向之圓頂方袍者,從其教也,非有托而逃焉者,亦猶趙岐、李燮無故而羨心傭保,徙其衣冠詩書之業也。不亦惑乎?」仲升乃止。

二十年以來,一輩學人,悉皆凋謝,子劉子宗旨雖若滅若沒,先生之墨守,未嘗不為田單之即墨也。

先生諱汋,姓劉氏,伯繩其字家,世具余所撰子劉子行狀。子劉子者,念台先生諱宗周,先生之父也。年十餘歲,鉤黨禍起,避地武林僧舍,晝則隨眾傭作,夜分帷燈,禪板聲寂,發而讀書,侍子劉子處官舍中,門庭落然,不聞人聲,脫粟寒漿,僮僕逃逸,先生方擁卷危坐自若也。用功過苦,遂至徹夜不能交睫,如是者數年,子劉子曰:「此把捉之過也,久之而後平。」子劉子野死,先生捐委故業,踐荊棘於群虎之中,孤露萬山,歲餘復返,塞門掃軌,鄰右莫窺其面。初子劉子考定六經,發凡舉例而未卒業,先生發篋陳書,究竟先誌,監司郡縣,慕其操行,下車通謁,先生了不容接,錮疾報聞,與王爾祿天錫遊息共學,天錫為海道,欲申把臂,先生引范史雲、周小泉之事以拒之,天錫歎息而去。生於某年癸丑六月十日,卒於某年甲辰九月八日,明年某月某日,葬於某山之原。母章氏,贈夫人。配周氏,光祿寺少卿夢尹奠維之女,先三月卒。子四人:茂林、士林、長林、道林。女一人,適吳善禎。孫三人。先生既絕交息遊,左對孺人,右顧稚子,鬱鬱無可告語。余亦老屏空山,不相聞問,故其群經疑義,冥搜獨得,至述儀禮鍾律,始與余往復,未幾而先生謝世矣。先生雲亡,今而後山陰宗旨恐愈裂矣,執筆而自慚者久之。銘曰:

伯繩之學,膠解凍釋。吾未知其所臻,楮定名教,閉關絕津,蚍蜉蟻子,不容巡遁,殆陳同父所謂積穀做米,把纜放船之人也耶。

黃季真先生墓誌銘(丙午)

粵稽建炎,狩於金鼇。蕞爾慶元,闇嶽驚濤。監州解骨,亮節孤高。捃摭殘竹,姓名寂寥。

綿綿鶴山,監州之子。奔鯨駭流,逸羽避矢。相茲竹浦,定中托始。藍水蜀山,環吾梓。

文潔日抄,繭絲程朱。泰定靜坐,淵源草廬。黃氏之學,遂列諸儒。門成魯衛,祭抱笙竽。

遜國之難,曰有黃墀。身從彭咸,仁契伯夷。姓氏炳然,官爵莫稽。補鍋雪庵,不比傳疑。

吾祖小雷,孝友神聽。萬里尋兄,三年磨鏡。四傳太僕,欽哉獨行。質謝枝葉,文別雅鄭。

是生忠端,及吾叔父。桓桓忠端,郊社將吐。奪之婦寺,以歸後主。皇極日月,松楸風雨。

維吾叔父,仁心獨秀。瑣碎蟲魚,旁通醫祝。牛篋詩瓢,件離貫朽。不名一家,不資師授。

場屋風氣,逐影而徙。販交買名,破經碎史。叔父曰惡,予曷能此。祭吾經義,投之流水。

黨錮之禍,摘索無遺。縣吏操兵,灶婦乘危。契闊百罹,門戶一絲。忘憂魯酒,取樂楚辭。

兩年侍疾,遍討藥名。三載倚廬,考合禮經。家賢舊事,野老閑評。采信傳疑,宗譜聿成。

石鼓鳴山,金精動宿。解果虔劉,續衽乖謬。龍性難馴,撓膚不受。豈以過淮,變我橘柚。

見誌灰釘,盟詩玉玦。顧移日影,留茲熱血。剖斷毫芒,倏忽訣別。夙昔靜功,臨期辦決。

五十圈豕,六十曬麥。遙遙寒暑,得分玄白。七十將至,裹此尺帛。而今而後,可履阡陌。

十日再庚,避人避世。衝飆弱草,百毒皆厲。鉤天夢樂,蜃樓觀市。民之訛言,亦為破涕。

乙巳秋祭,稽首香燈。叔父盥獻,某執豆登。胡不兩月,柏槨枯藤。得此全歸,非意之曾。

燁燁影堂,三忠六儒。孫曾在位,芒射瞿瞿。叔父無忝,峨如襜如。吉日神主,迎以商巫。

平生詩文,令子編緝。鬱氣所成,拗捩艱澀。錮之鐵函,噌吰外出。豈擬縫園,不離剽賊。

諱曰葆素,字曰季真。配曰邵氏,子曰世春。九月十二,是為諱晨。年六十八,上推可因。

明年某月,葬於剡中。瀑布之下,結此幽宮。曰故孝廉,不敢不崇。短碑三尺,高於喬松。

吾文所師,師於歐陽。銘其叔父,於世宜詳。述吾祖德,陳於堂皇。不僅墓門,可為耿光。

女孫阿迎墓磚(丙午)

阿迎者,梨洲老人之女孫也。父黃正誼,母虞氏。虞氏家上虞之通明壩,故阿迎生於通明,庚子歲十二月初七日也,壬寅三月歸來。夙慧異常兒,余甚愛之,其在左右,灑然不知愁之去體也。時至書案對坐,弄筆硯,信口矰唔,授以沈龍江女誡,背誦如流水。二三年來,余糊口吳中,朝夕念兒,兒亦朝夕念余,見余歸家,則鳧藻躍坐膝上,挽須勞苦,曲折家中碎事以告,故家中有事,勿欲使吾知者必戒無使兒知,恐其漏於吾也。兒嘗謂吾曰:「兒念爺,爺勿出門去。」余應之曰:「爺勿出門,則兒無果餌食矣。」兒曰:「爺在,兒亦不願果餌也。」今年余返越城,聞痘疫盛行,恐然惟兒之出,十一月十九日至家,兒迎門笑語,余始釋然。十二月二日,兒紅衫拜跪上太夫人壽,舉止安詳,一門歡然。初七日,余設餖飣,為兒作生辰,是晚出痘,至二十日而殤,得年七歲。哀哉!

初壽兒之殤,余亦甚愛之,故無夕不入夢。庚子十月,余遊廬山,距其殤時已五年,來夢於圓通寺,匆匆若告別者,余作詩記之,圓通亦有重來塔,此意明明不肯灰,歸家而阿迎生矣。自此遂不復夢見壽兒,則阿迎為壽兒之,重來無疑也。蓋吾裏元時名再生,而圓通又為道濟禪師重來之地,壽兒現靈於圓通,阿迎應讖於再生,非無故也,獨怪顧非熊以殤兒再生,遂得永年,而阿壽之轉阿迎,漚珠槿豔,七年旋瞬而失,抑緣分之有淺深歟?何其慰予而反毒予耶?解之者曰:「區區女孫,無庸過戚。」老人曰:「余賦性柔慈,朋友一言噓沫,夢寐歷然,兒之親吾如是,雖欲忘情,其可得乎?」殤後三日,葬之化安山其前母孫氏之側。寒風歲盡,冰雪滿山,與葬壽兒,其時日風景秋毫無異也。嗚呼!以余之愚,何煩造化之巧弄如此哉?因以哭兒之詩為之銘曰:

老來觸事盡無聊,兒女溫存破寂寥。阿壽五年迎七載,如何也算福難消?(其一)

十二年中已再世,重翻舊恨作新愁。兩行清淚無多重,流到前痕竟不流。(其二)

為因望我太頻煩,囑我明年莫出門。我在家中猶未出,兒何反作不歸魂。(其三)

出外長將梨棗齎,博兒一笑解雙眉。兒言但得爺長在,不願堆盤吃棗梨。(其四)

屈指生辰近上弦,紅衫侵曉拜堂前。南窗曝背團圞話,不道居然是別筵。(其五)

龍江女戒兩三章,曉夜連珠在耳旁。今日廣陵從此絕,散為剡瀑尚悠揚。(其六)

王征南墓誌銘(己酉)

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於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別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之張三峰。三峰為武當丹士,徽宗召之,道梗不得進,夜夢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單丁殺賊百餘。三峰之術,百年以後,流傳於陝西,而王宗為最著。溫州陳州同從王宗受之,以此教其鄉人,由是流傳於溫州。嘉靖間,張松溪為最者。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葉繼美近泉為之魁。由是流傳於四明。四明得近泉之傳者,為吳崑山、周雲泉、單思南、陳貞石、孫繼槎,皆各有授受。崑山傳李天目,徐岱岳,天目傳余波仲,吳七郎,陳茂弘。雲泉傳盧紹岐。貞石傳董扶輿,夏枝溪。繼槎傳柴玄明,姚石門,僧耳,僧尾,而思南之傳,則為王征南。思南從征關白,歸老於家,以其術教授,然精微所在,則亦深自秘惜,掩關而理,學子皆不得見。征南從樓上穴板窺之,得梗概。思南子不肖,思南自傷身後莫之經紀。征南聞之,以銀卮數器,奉為美檟之資。思南感其意,始盡以不傳者傳之。征南機警,得傳之後,絕不露圭角,非遇甚困則不發。嘗夜出偵事,為守兵所獲,反接廊柱,數十人轟飲守之。征南拾碎磁,偷割其縛,探懷中銀,望空而擲。數十人方爭攫,征南遂逸出。數十人追之。皆殕地,匍匐不能起。行數里,迷道田間,守望者又以賊也,聚眾圍之。征南所向,眾無不受傷者,歲暮獨行,遇營兵七八人,挽之負重。征南苦辭求免,不聽。征南至橋上,棄其負。營兵拔刀擬之。征南手格,而營兵自擲仆地,鏗然刀墮,如是者數人。最後取其刀投之井中,營兵索綆出刀,而征南之去遠矣。凡搏人者,皆以其穴。死穴,暈穴,啞穴,一切如銅人圖法。有惡少侮之者,為征南所擊。其人數日不溺,踵門謝過,始得如故。牧童竊學其法,以擊伴侶,立死。征南視之,曰:「此暈穴也,不久當甦。」已而果然,征南任俠,嘗為人報讎,然激於不平而後為之。有與征南久故者,致金以讎其弟。征南毅然絕之曰:「此以禽獸待我也。」

征南名來咸,王氏,征南其字也。自奉化來鄞。祖宗周,父宰元,母陳氏。世居城東之車橋,至征南而徙同嶴。少時,隸盧海道若騰。海道較藝給糧,征南嘗兼數人,直指行部。征南七矢破的,補臨山把總。錢忠介公建鉞,以中軍統營事,屢立戰功,授都督僉事、副總兵官。事敗,猶與華兵部勾致島人,藥書往復。兵部受禍,讎首未懸,征南終身菜食以明此志,識者哀之。征南罷事家居,慕其才藝者,以為貧必易致,營將皆通殷勤,而征南漠然不顧,鋤地擔糞,若不知己之所長,有易於求食者在也。一日,過其故人,故人與營將同居,方延松江教師,講習武藝。教師倨坐彈三絃,視征南麻巾縕袍若無有。故人為言征南善拳法,教師斜盼之曰:「若亦能此乎?」征南謝不敏。教師軒衣張眉曰:「亦可小試之乎?」征南固謝不敏。教師以其畏己也,強之愈力。征南不得已而應。教師被跌,請復之,再跌,而流血被面,教師乃下席,贄以二縑。征南未嘗讀書,然與士大夫談論,則蘊藉可喜,了不見其為麤人也。余弟晦木,嘗揭之見錢牧翁,牧翁亦甚奇之。當其貧困無聊,不以為苦,而以得見牧翁,得交余兄弟,沾沾自喜,其好事如此。余嘗與之入天童,僧山燄有膂力,四五人不能掣其手,稍近征南,則蹶然負痛。征南曰:「今人以內家無可炫耀。於是以外家攙入之,此學行當衰矣!」因許敘其源流。忽忽九載。征南以哭子死,高辰四狀其行,求余誌之,余遂敘之於此,豈時意之所及乎!生於年某年丁巳三月五日,卒於某年己酉二月九日,年五十三。娶孫氏,子二人。夢得,前一月殤;次祖德。以某月某日葬於同嶴之陽。銘曰:

有技如斯,而不一施,終不鬻技,其志可悲。

水淺山老,孤墳孰保?視此銘章,庶幾有考。

王仲撝墓表(己酉)

君諱正中,字仲撝,直隸保定人,登丁丑進士第。未謁選,索遊於高唐州,會大兵南下,轉運銀杠亦避入高唐,大兵圍高唐州,守以為銀杠旦晚是敵物,不如以此鬻城,免士女屠戮流離之苦,立要約,使與議者押字,仲撝與焉,事平。轉運者上失物狀,於是逮高唐守及仲撝論死,繫獄數年,刑科給事中李清理而出之,降補揚州照磨,移知長興縣。國變後失官,避地於紹興。截江時,以兵部職方司主事攝餘姚縣事。是時公私赤立,剽奪為豪,市魁里正,朝得劄付一紙,暮便入民舍根括金帛,係傫丁壯,交錯道路,郡縣不敢向問為某營也。仲撝設兵彈壓,各營取餉,必使經由於縣,品核資產,裁量以應之,非是則為盜賊。總兵陳梧敗於李,渡海至姚,鹵掠鄉聚,仲撝遣兵擊之,鄉聚相掎角殺梧,行朝忌仲撝者以此聲討,某謂梧之見殺,犯眾惡也,不當罪正中,上疏救之,乃止。張國柱劫定海王總兵,縱兵大掠,列船江上,入城牢搜者二千人,仲撝攔止所圍,大姓數家從仲撝丐命,仲撝為之消息,國柱終不得志而去。田仰、荊本徹先後過姚,舟楫蔽江,皆帖帖俯首,不驚雞犬,蓋人民之恃仲撝,一時如決水之堤焉。升監察御史。尚寶寺卿朱大定、太僕寺卿陳潛夫、兵部主事吳乃武皆從浙西來受約束,壇山烽火,達於武林。仲撝短小精悍,喜於任事,雖以武寧群從,得不為列營所撓,亦其智計有以副之也。好讀實用之書,不事文彩,其言星象,則從閩人柯仲炯於獄中受之。行朝初建,進某所著監國魯元年大統曆。丁亥,訪某山中,某時注授時曆,仲撝受之而去。壬辰來訪,授以律呂。辛丑來訪,授以壬遁。仲撝皆能有所發明,自某好象數之學,其始學之也無從叩問,心火上炎,頭目為腫,及學成而無所用,屠龍之技,不待問而與之言,亦無有能聽者矣。蛩然之音,僅一仲撝,又以饑火驅走南北。丁未二月遇之越城,為言年來益困,將於鑒湖濱佃田五畝,佐以醫小續食耳。其年八月十九日仲撝卒,年六十九,權厝於山陰之陳常堰。所著《周易注》若干卷、《律書詳注》一卷。子一人,三捷。

嗟乎!某與仲撝交二十餘年,與之同事而無成,與之共學而未畢。仲撝生時,已無人知仲撝者,向後數年,復更何如,此紙不滅,亦知稽山塊土曾塞黃河也。

高旦中墓誌銘(庚戌)

啟、禎間,甬上人倫之望,歸於吾友陸文虎、萬履安。文虎已亡,履安隻輪孤翼,引後來之秀以自助,而得旦中。旦中有誌讀書,履安語以讀書之法。當取道姚江,子交姚江而後,知吾言之不誣耳。姚江者,指余兄弟而言也。慈溪劉瑞當,亦言甬上有少年黑而髯者,近以長詩投贈,其人似可與語。己丑,余遇之履安座上,明年遂偕履安而來。當是時,旦中新棄場屋,彩飾字句,以竟陵為鴻寶,出而遇其鄉先生長者,則又以余君房、屠長卿之寢語告之。余乃與之言,讀書當從六經,而後史、漢,而後韓、歐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而發為詩文,始為正路,舍是則旁蹊曲徑矣。有明之得其路者,潛溪、正學以下,毗陵、晉江、玉峰,蓋不滿十人耳。文雖小伎,必由道而後至。毗陵非聞陽明之學,晉江非聞虛齋之學,玉峰非聞莊渠之學,則亦莫之能工也。旦中銳甚,聞余之言,即遍求其書而讀之,汲深解惑,盡改其紈絝餘習,衣大布之衣,欲傲岸頹俗,與之久故者,皆見而駭焉。余自喪亂以來,江湖之音塵不屬,未幾,瑞當、履安,相繼物故,旦中敻然出於震蕩殘缺之後,與之驚離吊往,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蓋得之而喜甚。自甬上抵余舍,往來皆候潮汐,疾風暴雨,泥深夜黑,旦中不以為苦,一歲常三四至。一日病蹶不知人,久之而蘇,謂吾魂魄棲遲成山車廄之間,大約入黃竹浦路也。黃竹浦,余之所居。其疾病瞑眩,猶不置之,旦中之於餘如此。旦中家世以醫名,梅孤先生《鍼灸聚英》,誌齋先生《靈樞摘注》,皆為醫家軌範。旦中又從趙養葵得其指要每談醫藥,非肆人之為方書者比,余亟稱之。庚子,遂以其醫行世。時陸麗京避身為醫人已十年。吳中謂之陸講山,謁病者如市,旦中出而講山之門驟衰,蓋旦中既有授受,又工揣測人情於容動色理之間,巧發奇中,亦未必純以其術也。所至之處,蝸爭蟻附,千里舟,逾月而不能得其一診,孝子慈父,苟能致旦中,便為心力畢盡,含旦中之藥而死,亦安之若命矣。嗟乎!旦中何不幸而有此?一時簧鼓,醫學為之一哄,醫、貫類經,家有其書,皆旦中之所變也。旦中醫道既廣,其為人也過多,其自為也過少,雖讀書之志未忘,欲俟草堂資具,而後可以並當一路。近歲觀其里中志士蔚起,橫經講道,文章之事,將有所寄,旦中惕然,謂吾交姚江二十餘年,姑息半途,將以桑榆之影,收其末照,豈意諸君先我絕塵耶?傍惶慨歎,不能自已,而君病矣,是可哀也。旦中美髯玉立,議論傾動,雖復流品分途,而能繾綣齊契;三吳翕然以風概相與,其過金閶徐昭法必招之入山,信宿話言。蠡城劉伯繩,少所容接,每遇旦中,不惜披布胸懷,旦中亦以此兩人自重。所過之地,喜拾清流佚事,不啻珠玉,蓋履安之餘教也。少喜任俠,五君子之禍,連其內子。旦中走各家告之,勸以自裁,華夫人曰:「諾。請得褒衣,以見先夫於地下。」旦中即以其內子之服應之,殯殮如禮。家勢中落,藥囊所入,有餘亦緣手散盡,故比死而懸磬也。

旦中姓高氏,諱斗魁,別號鼓峰,韓國武烈王瓊之後,建炎南渡,王之五世孫修職郎世殖,自汴徙鄞,始為鄞人。修職生元之,字端叔,學者稱為萬竹先生,樓宣獻公鑰誌其墓。萬竹之四世孫明善,洪武初亦以隱德稱安敬先生。安敬之四世孫士,有文名,嘗摘注靈樞,稱誌齋先生,贈刑部山東司郎中,旦中之曾祖也。祖萃,萬曆甲戌進士,知廣東肇慶府,贈右副都御史。父<羽惠>,光祿寺署丞,致仕,封右副都御史。母黃氏,贈太淑人。旦中則馬氏孺人所生也。光祿五子:長斗樞,崇禎戊辰進士,巡撫陝西右副都御史,旦中行在第三。娶朱氏,生子五人:宇靖、宇厚、宇豐、宇皞、宇調。側室趙氏,生子二人:宇祝、宇胥。女三人。孫男幾人。去年十月,旦中疾亟,余過問之,旦中自述夢至一院落,鎖鐍甚嚴,有童子告曰:「邢和璞丹室也,去此四十七年今將返矣。」某適四十有七,非前定乎?臥室暗甚,旦中燒燭自照曰:「先生其視我,平生音容,盡於此日,先生以筆力留之,先生之惠也。」余曰:「雖然,從此以往,待子四十七年而後落筆。未為晚也。」明年過哭旦中,其兄辰四出其絕筆,有「明月岡頭人不見,青松樹下影相親」之句,余改「不見」為「共見」。夫可沒者形也,不可滅者神也,形寄松下,神留明月,神不可見,則墮鬼趣矣。旦中其尚聞之,辰四理其垂歿之言以請銘,余不得辭。生於某年癸亥九月二十五日,卒於某年庚戌五月十六日,以其年十一月十一日,葬於烏石山。銘曰:

吾語旦中,佐王之學。發明大體擊去疵駁。小試方書,亦足表襮。淳於件係,丹溪累牘。始願何如?而方伎齷齪。草堂未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長,身名就剝。千秋萬世,恃此幽斷。

陝西巡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玄若高公墓誌銘(庚戌)

余於李庭芝守揚之事,蓋未嘗不為之流涕也。宋已亡矣,猶能死守半載,庭芝一日在揚,則揚一日不速飛,元不能乘其席卷之勢以下揚,而必待之易守之後,然則興亡之故,雖曰天運,固未常不由於人矣。世徒曰:「宋之亡也,兵力人心一無可恃。」夫揚之兵力非有加於天下也,朱煥之代庭芝,所用者亦即揚之民也。觀庭芝能用揚於亡國之餘,知古今無不可為之時耳。有明之亡,高公守鄖之事,何其與之相類也!

崇禎十四年,襄陽既陷,閣部楊嗣昌自裁,鄖陽以要地,推擇高公為分守荊南道按察使。時全楚郡縣,流賊殘破略盡,濠平城墮,蓬顆千里,鄖治孤懸,戶口不盈四千。公至隱度城郭,西南緣漢水,東北據山麓,漢水來去之所,皆劣容一丈,築樓櫓其上,東、北兩面為虎落以接之,具藺石,布渠答,料兵得三千,分處其間,三月而戰守之事備。亡何,獻賊道經城下,總兵左良玉尾之,城中大恐。蓋左兵之暴,過賊異甚,公為之乞哀於左帥,得不入。明年,李自成來攻,公將士卒搏戰城外,賊不得傅城而退。十六年三月,賊從漢江上流將下,搜括民舟,公曰:「我失漢江之險,則坐困矣。」乃乘其未集,使水哨馬之服奪之。賊遂從陸來薄,以破均州所得靜樂宮門板竹笮聯為木城,公命投以火罐,斧其竹笮,木城遂拔。雲梯衝車,攻具齊列,我師奮勇,壞其機牙。賊乃乘夜運作,莫知所謂,平明視之,敵台矗矗三十六所,逼陴高出,俯施飛炮。公率眾攻台,三日而盡墮之。公以羸卒四千,當賊三萬,甲馬二千,攻圍一月餘,賊喪失精銳過半,卒不得志以去,由是鄖兵之名著於天下。李賊憤甚,復發兵至鄖,公使禦之於楊溪。賊抵龍門,夜聞漢江水石相搏,有驚而呼者曰:「鄖兵至矣。」師遂潰,其畏鄖兵如此。賊據均州,鄖之伏聽者,不能東出,公發卒攻之,賊望風遁。自成營都襄陽,督師孫傳庭秦中刻期大舉,自成移軍入襄城郟縣之間待之,公出師以應督師,降光化、穀城,至襄陽,聞督師敗績,引兵保均。已而自成入關,公復出師,一戰而馘賊二百餘級。自成以鄖陽一眚,梗其全楚,乃發賊三萬,使襄陽路應標將之,滅此朝食,而鄖陽城糧盡。公使溯漢糴稗實以給兵,不足則雜牛皮曲蘖以給之,士無離心。賊以公之降丁王光恩為可動也,發使招之,光恩猶豫未決,公乃大會將士於城頭而告之曰:「事已至此,諸君可斬吾頭降之,毋為徒死。」諸將痛哭,願隨死,公曰:「賊使為光恩而來,光恩云何?」光恩迫於大義,亦遂手刃賊使,以示不回。公與諸將痛飲,相勉以古來忠義之事,勇氣百倍。明日開城決戰,賊倉卒不意,大駭而潰,得級千餘,公又謂其將校曰:「賊倚糧於均,我方救死不暇,均中之賊必不虞其往襲也。」使裨將楊明起夜以千人渡漢,遲明破之,燒其積聚,鄖圍始解。

當是時,闖賊已據全秦,河、洛、荊、襄設官分治,廟堂以鄖陽久陷,罷撫臣不推,忽得公請救蠟書,鄖人之在都者莫不痛哭,擊登聞鼓曰:「鄖陽不食半載,猶為朝廷死守,奈何棄之?」翌日,上召閣部大臣於平台,議推鄖陽巡撫,廷臣皆屬公。大學士丘瑜曰:「全楚督撫皆逃,不如一道臣猶能張楚」,上然之。大學士陳演曰:「道臣雖能守,然巡撫非其所長。」於是以鄖陽知府徐起元為巡撫,加公太僕寺卿,仍署道事。初公備兵長沙,長沙守為演私人,屬公庇之,公舉案其贓,演恨之,故以起元先公。越數日,塚宰李遇知言陝西與川北相連,宜守漢中興安以固蜀門戶,上授公右副都御史,巡撫陝西,兼製川北。圍解而後聞廷授,則十七年之四月矣,公遂謝事養病。又數月而聞北變,公慟哭曰:「老臣以一隅為挈瓶之守,豈知其無益於天下之大數也?」秋七月,路應標又至,公復登陴助起元城守。十二月闖賊敗,圍鄖者殺應標而去。公謂先帝以秦中屬我,豈可寒此末命,得秦帥孫守法家丁數十人,借鄖師苗時化之兵以佐之,遂下興安。未幾而大兵南下,公還鄖,鄖已內附,竄處不歸,浙河失守。遠宦於故國者,例簿錄其赤口以上。公有老父年八十餘,事聞,公曰:「疊山安仁之敗,以母老不死,矧我在事外耶?」歸而奉父,以天年終。自流寇起,討賊之師,一盛於楊嗣昌,再盛於孫傳庭,皆竭天下之力以奉之,劍客奇才,輻輳戲下,而襄、雒之陷,潼關之敗,中原由此陸沉。左良玉之兵號數十萬,自開封潰後,翱翔樊城,避賊於荊州,再避武昌,三避九江,其視一戰,如以肉委餓虎,區區鄖陽,饑卒不滿半萬,重圍援闊,兩京陷沒,魁然而峙,必待公解任而後速飛,然後知兵不在強弱,城不在堅脆,顧用之之人何如耳?守揚守鄖,亡國之際,豈繄無人?君子所以痛恨於廟堂之倒置也。

公諱斗樞,字象先,別號玄若,韓國武烈王高瓊之後,王之五世孫修職郎世殖南渡,始為鄞人。修職生元之,字端叔,宋之名儒。又七世而為公之高祖文,福建驛丞。曾祖士,亦以儒學名,贈刑部郎中。祖萃,萬曆甲戌進士,知肇慶府,贈右副都御史。父<羽惠>,光祿寺署丞致仕。封右副都御史。母黃氏,誥贈太淑人。公五歲即能屬文,年十九而舉於鄉,登崇禎戊辰進士第,授刑部廣西司主事。是時逆案新定,逆奄之黨人出奇計,欲以疆場之事翻案,晉撫耿如杞勤王兵潰,黨人以如杞故逆奄之所欲殺者;使上必欲殺晉撫,則逆奄之誅賞,未必不當,上心亂矣。乃彌縫上之所寄耳目者,晉撫下獄,尚書韓繼思擇司官五人以讞之,公與焉,坐總兵張鴻功死,晉撫戍,上閱爰書大怒,悉置讞者於詔獄,晉撫論死,講官文震孟講《呂刑》,肄業及之,公得復職,慮囚湖廣,尋出守荊州府。江陵獲盜,連染遼宗,知縣史元調以收考宗室受逮,攝遼宗置對,恐其敗露,漫言溺之,公遂實其漫言,謂遼宗果非盜,正合聽其湔雪,溺之則其為盜也信,元調得從末減。鄭奄蠱惠王,請以王官行部,履畝而稅,公曰:「王賦多無實田,加派充額耳,王官繭絲,民弗堪也。」事遂得寢,故迂其文書以聽台難,久之報寢。鎮皋參將楊世芳奉檄守陵,道荊,公留不遣,巡撫唐暉聞之,大怒曰:「誰任承天之咎者?」公曰:「賊必不敢越荊以入承天,守荊所以守承天也。」賊果西行,世芳襲之,以俘馘告,慶於唐撫,唐撫乃服,升湖廣按察司副使備,兵長沙。長沙有江湖之限,不知兵革,武備久弛,公謂江北雲擾,江南豈得晏然,增城數版,調兵笇軍食,用戒不虞。未幾而臨藍山賊起,賊船數百順流破湘潭,乘勝遂攻長沙,闕地濡褐,積土蒙櫓,賊既盡其機巧,而縱磊焚衝,應之者嘗若有餘,潛遣守備韓鴻發閭左子弟以資夾擊,賊聞夜遁。當郡城烽燧,湘鄉煤丁煽動,聚眾亦至數千,出犯安化。沅撫陳睿謨有事於臨藍,公謂煤丁新起,易於撲滅,煤丁授首,則臨藍破竹矣,請以為始事,分道蹙之,及於桃花江,公已先去其津筏,皆潰而就溺,繼討臨藍,公獨當一面。寇平上賜銀幣。長沙江流五百餘里,寇盜出沒,邏舟三隻,公增為十六,又造戰艦六隻,傳籌出哨,行旅貼然,屬邑城垣,十二尺以上,皆增八尺,無城者五,既城攸縣,積羨金以待其四,守樓土堡,相望離鄉聚間,公之設施,不啻田舍翁品量家事,千里如在庭內,其在鄖陽,南都召其回京,已改楚撫,已又以王驥代之,皆公所未聞也。公雖奉父家居,而白首兵間,人情所注,風波震撼,無日無之,一對獄吏,再連嗣子,故浮沉閭里不敢自異,晚又目盲,租吏債家時見足搦,豈知其為先朝萬里城也?生平一無嗜好,禿筆頑石,時為選體詩寄興,亦不必以示人,與人言,意滿口重,至於兵事則心開。余之交公在己丑,慷慨失職,時相過從,猶為使公建大將之旗鼓,必有可觀,豈知其悶悶以老哉?生於某年甲午八月二十五日,卒於某年庚戌五月二十一日,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於某所。配范氏,贈淑人。繼徐氏,封淑人。簉施氏,嗣子宇泰,兵部武選司員外;次曰宇啟。婿沈延綸,庠生,戴石臣、朱濂。孫男四人:奕宣、奕襄、皆廩膳生;奕修、奕學。曾孫景乾、景曄。宇泰以公之明德,史所取裁,須得舊事粗見首尾者為之科條,因授公所撰《宦歷漫記》、《守麇記略》,俾李鄴嗣為狀,余為銘。誌銘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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