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雷何思先生文
歲萬曆三十九年秋九月一日,夷陵雷太史何思先生卒於里第。其門人鍾惺有使蜀之役,取道夷陵謁先生,則是月之三日也。先一日,遭偵者於途,有傳先生訃音者,叱焉唾焉,以為作是語者,狂邪?入其里門,先生家有持刺逆者,非先生刺也,疑焉駭焉,進使者問故,噤不能言者食頃,曰:「予何為是惘恍者,悸邪?」登先生之堂,不見先生,哭焉奠焉,已自意曰:「茲帷內帷外,堂上堂下,剪紙樹,籍籍紛紛者,夢耶?」某心不敢信,而以為似狂、似悸、似夢也;口不忍言,而直以為真狂、真悸、真夢也。使竣,反楚蜀之路,作如是想者三閱月。再過夷陵,省先生之母若室,撫其嗣,搜其遺文若書,終不見先生。乃稍悟先生亡也,則冬十一月二十日矣。始為辭以告先生之靈。非歌非哭,不能成聲。
其辭曰:嗚呼!某於先生所得至今日者,不可謂非座主門生之故矣。然直可謂座主門生,遂能有今日乎哉?記去歲六月,與先生盧溝別去,遺某書曰:「從來座主門生不為少矣,吾兩人覺別有神情,別有契合,豈往劫中互相師友,乃有今日邪?」又寓書某所知曰:「鍾伯敬清遠神駿,今世界似少此人。」嗚呼,某何足以當此!然此豈一切座主門生之言哉!
某與先生稱師友年餘,相聚不數月,月相晤不數日,日不數語。然先生每借論文之因,時以德業學術、國是人才,旁及人外之旨,微言挑我,以觀其應。某時有痛癢偶中、機鋒相覿、粲然一開先生之口處,而汙不至阿;亦時有所不必合,先生不惟以為不必合,而且以為相成。籲嗟乎,蓋真有古師友之道焉!大要先生期我者遠,而某亦以期之;求我者備,而某亦以求之。
先生負蓋代之才,與誌、與格、與識、與氣骨,以聖賢豪傑自任。其於經世、出世、度世,處處著腳,無不以為立可就。而某私心愛先生至,報先生深,於先生廣處恒欲其要,高處恒欲其實,大處恒欲其精,孤處恒欲其定,銳處恒欲其沈,銛處恒欲其厚,透處恒欲其涵,奇處恒欲其渾。察先生平日神意議論,似恒服膺趙學士大洲者。嗚呼,時事至今日,非用大洲時哉!予過大洲之鄉,讀其書,想其人,精神誌學,原委指歸,多與先生合。今世頗知惜江陵,不知思大洲,而某恒慮先生異日為大洲,萬一失足而為江陵。欲俟見稍定,交稍久,時稍暇,率胸懷以語先生。籲嗟!某蓋自揣才術短,無用世之具;命相薄,無生人之福。先生有其才、其志、其格、其識、其氣骨,感激酬知,欲一效之先生也。
今年二月居燕,某病矣。病而垂絕,自謂不復見先生矣。以老親後事屬密友,國家後事屬先生。為書一紙遺先生,略曰:「私情說不得,言國事,即私情也。方今景象,底滯痿蹶,已成一不快世界,中復虛羸。度之運數,必有快人居其間,勢必用一番更張,露一番精采,恐必將有一等傷元氣之人與傷元氣之事迎之。虛羸之身,迫以金石,有速斃耳。大賢處此,必當平心深慮,大費調劑。」某幸而起,書亦不達。嗚呼,區區一念,無亦慮先生異日當事極則必反、矯或過直耳!予作是書訖,密友骨肉,摩足飲泣。而予頗翛然,無怖無掛,顧笑諸泣者曰:「令雷先生在此,必不爾爾。」嗚呼!某遺言已就而竟不成死,先生暴死而不遺一言。
聞先生知某來,誅茅掃榻。遲我半年,而不肯延之數日。世之膚立色取、奄有時名者,名歸利遂,然且至百年;而先生靳於數日。死而分香履、顧妻孥、囑田宅者,彌留之餘,厭厭剌剌,語不可了;而先生速絕,使不得一語。先生不分香履、顧妻孥、囑田宅,可以無語;使先生得語,語當有可傳者。嗚呼,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天何輕奪先生之身而重留先生之言哉!
以人道世法論,先生在堂在室、在身後者,可悲可慮居多,二三子當為先生計。然先生嘗察某喪子而戚,一日問某曰:「子以為數百年前名賢子孫在今日者,能盡識其祖考姓名丘里乎?」予曰:「不能。」先生曰:「更數百年後,吾與若子孫亦復如是。」嗚呼!先生能作是語度人,必能自度。某不以此慁先生。
記去歲先生憩報國寺長松下,二三子從,語及大道之要。或曰:「世緣未斷,恐礙大道。」先生曰:「大道何必斷世緣哉?道念深,緣念自淺。必緣盡而後學道,是世終無學道之人也。」某以此一語,抹平生退轉之根。某嘗自歉:讀書一過,少會其意,不能再讀。先生曰:「不求甚解,欣然忘食,是何意象?子試參之。」其要言不煩,轉語相逗,率此類。使某得再見先生,言所欲言,聞所欲聞,寧渠止此?
然某所欲言於先生者,如塊填海、石補天,雖不得再見先生,猶得述其意以告先生。某所欲聞於先生者,如饑者於食,病者於醫,今何處叩先生哉?嗚呼,先生其亦聽之矣!
祭同年彭用九文
萬曆丁未春正月,同年九疑彭君以計偕入都,客死。於是楚同年生集都下者,為之含斂,周身周衣,必信必誠。其邑子同年生鍾某,獨以廬居不與。越數月而平頭持其喪南歸,浮淮達於漢,始返首丘。鍾子乃以束芻絮酒哭君之靈。
曰:嗚乎痛哉,天乎!子今長已矣。余弱冠與子同時受知於溫陵林明府,而同絀於都試,兩人故自如。越十年而余與子同舉於鄉,乃有追頌明府知人能得士,而兩人亦故自如。子剛腸悁性,高視闊步。知子負絕人之志,經世之才,而疾惡如仇,處俗太峻,齒敝舌存之戒,余恒私為子篤憂之,而公為子巽言之。癸卯冬,與余計偕北上,共眠食者四逾月。察子有清羸之疾,而性善怒,恒慮子非攝生之道。余恒劑以疏緩,子亦稱我數月不見喜慍之色,自以為不余及。譙讓僮僕,恒為余一霽怒,知子以我為子西門之韋。而余性疏,子能密;余性暗,子能察;余性惰,子能警。使吾治生居職,終身與子俱,可以無敗,余未嘗不以子為吾安於之弦也。
子甲辰下第,疾而歸,歸而又疾,且有非意相干者。吾以瑱為規,戒子忍以居辱,恕以御下,嗇以養生,晦以銷妒。無已而移書友人,轉屬子:「智者舉事,勿為親厚者所悲,而為怨妒者所快。」垂涕之道,其言絕痛。今子果有今日,余不幸言而中。子生不有命在天乎?何親何妒,何悲何快,乃使子客死輿屍?痛哉痛哉!丈夫不死牖下,使婦人行哭,固當。
子所未能了手者,有二尊人在堂,可奈何,可奈何?子遺孤六人,當有成子志者。余輩今日偃蹇青衫,身自寒士,姑不能授人以手,請無以口惠誑子。以子之靈,後死者異日稍能自振,見子諸孤,所不下羊舌之泣,心力所可盡,使有如彥升兒冬月葛帔,遭父友於道者,生何面立天壤,死當何以見子地下乎?子之英爽,當不遂隨肝臂朽腐,化為異物。曷其聽而記余言!
告亡兒肆夏文
自八月十二日至廿五日,兒肆夏蓋亡十四日矣。口念兒名,心憶兒事、兒言,目想兒形,耳存兒聲。兒紙墨未幹,衣汗未燥,席溫未寒,履跡未滅:謂兒在後圍書房也,謂兒往新宅看大父母也,謂兒行遊街市未歸也,謂兒遠出郡邑應有司試也,恍然不省兒亡。時時聞兒母哭聲於帷,聞裁楮招魂為兒作冥薦;出循廳事,有七尺之棺在廡,有素幄食器在幾,有「亡兒樊倩秀才之靈」八字在靈床上,乃始疑兒亡也,兒真亡也哉!於是不得不以兒為亡者而呼之,而招之。呼其乳名曰首哥、首哥,呼其名曰肆夏、肆夏,呼其字曰樊倩、樊倩:汝真吾兒乎?非吾兒乎?兒死有靈乎?無靈乎?死而去乎?未去乎?去而復來乎?不復來乎?來有驗乎?無驗乎?
汝生而美好強健,聰慧老成,沈深縝密,孝慈淵睦,方正磊落。汝雖生年十六,已具生人之體,較之行屍走肉、鼠首豺心、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與世所詛其生而利其死者,萬萬矣!予年十九而生汝,汝數歲而露神鋒。十三歲而補諸生,矻如巨人。十六歲而試諸生高等,試歸八日而病,病十三日而卒。使我奄忽遂年三十五。汝愁我、苦我、誑我、誤我、閃我亦足矣。我前世今生,何孽何冤於汝,而使我至此乎?
自汝生後,汝弟妹十人,皆懷抱夭殤。爾筋骨如鐵,玉色金聲,素強無疾,無短折相。日者群言汝大貴大壽,至死堅言女不死。使女相不當死,命不當死,而卒死,使予茫然不解,正女之巧於愁我、苦我、誑我、誤我、閃我者也。縱汝當死,汝弟妹十人豈皆如土芥,如豬狗,不足以贖汝一死?彼造化者,胡為賺我男女者十人,囊之以去,而末收其長且賢者乎?忍矣忍矣!
汝炯目疏眉,修膺失麗,志在度世出世,不可一世。今閉汝以七尺之棺,使村巫里咸剪紙招魂,加汝以亡人之名,汝甘之乎?汝受之乎?欲不甘不受得乎?冤哉痛哉!予散落曠淡人也,於世無關係。見女不驕不惰,好弄亦好讀書,廢眠食,忘寒暑,不由父督,不由師訓,妄意爾為功名熱中之人。且精勤諳煉,家事時務,熟悉如老人,又謂爾可以托身托家托世,使予得以遊戲文史,逍遙玄寂。詎知爾好道奉佛,喜為世外之論、方外之遊。暗室中夜,禮鬥焚香,持日月齋禁,行之數年不倦。此豈書生學子所為乎?而又厲禁侍者不予知。籍使予知之,豈遂效常父禁女所為?且廣汝以世外之論,導汝以方外之遊。籲嗟乎!女死乃知之。平時病時未得細細叩汝,汝何以道情自待,而以世情待我也?
我每於遊戲時察女形神,悠悠忽忽,若有所忘;瞿瞿落落,如有所記。疑汝有宿根。病中歷歷口道往因,有倫有脊,有原有委,翛然了無掛牽,似老衲面壁後知去向者。世人憐女、惜女、痛女,求其故而不得,私意汝是再來人,人去且復返故處,欲以斷予悲。籲嗟,予亦何能不悲?汝為再來人不可知,汝世緣尚淺,罪孽未深,天性孝慈,阿鼻泥犁,不能到汝明矣。女入泥犁,吾不能女拔;女往天堂,吾不能女留。若猶受生人間,在人間為人子,與為余子等;予為汝父,與他人為汝父差快。女病中以速化為娛,反真為樂,予執手告汝:「縱是再來人,彼太白、子瞻輩,豈不是上界西方來者?遊戲人間數十年,何必十六年而去,乃為再來人乎?」汝唯唯曰:「可奈何,可奈何!兒不去,兒不去!爺呼我我在,招我我來。」今化去十四日矣,了無聲跡,且不入我夢,兒何健忘而不信也?豈汝性靈真為天曹冥司執不得來?抑受生人間也?
汝以汝為非我子,今人寄居人宅十六年,飲之食之,教之誨之,去後寧不一寄聲謝居亭主人乎?汝縱不能如顏畿之返魂,獨不聞顧況喪其子十七歲,神魂不散?況悲思不已,且哭以詩云:「老人喪其子,日暮泣成血。老人年七十,不作多時別。」子聞之哀戚,誓再生顧家,已而果然,記前生事不爽。女誠能再來,女耽前因,照管本性,不樂昏宦,必不強汝以人世之樂,虐子以人生之苦,同汝為世外方外之遊。女若往生人間,未必有如此父,受如此快樂。若果為天曹冥司留汝不遣,汝持片紙,上往天曹,下往冥司,哀籲苦情,未必不放汝來也。如不放汝來,汝念我,當浼求宅神、祖先及冥中親眷,報汝下落:或天堂,或地獄,或生人間,令我不念汝。我手跡女能識,我文字汝能認取,兒其聞之!
祭譚太公文
時萬曆四十有二年甲寅歲冬十有一月丙子十有二日庚申,為我念湘譚老先生窀穸之吉。先二日戊午,其子之友鍾惺偕弟恮、快,謹以生芻絮酒之儀酹其靈,而自為讚饗之詞曰:
人情交其子必重其父,而予與公自為交也;人情愛其子因而重其子之友,而公自能重予也。公豪朗人也,內具識鑒。當公在日,諸郎君皆幼。公長君友夏,少年意廣,喜交遊,不屑有所擇。客至公之門、登公之堂者,公不言而客不能自匿,友夏不能為其客匿。客不能自匿,友夏不能為客匿,而客不敢頻至公之門、登其堂,久之使友夏不能復為不擇。然予過友夏,公欣然飯予僕,芻其馬,聽予與友夏言。及友夏過予,又飯其僕,芻其馬,歸而問予與友夏何言也。
記公病時,予與公外甥李長叔過視公,公不以病為苦,不以不諱為憂,衣冠喜出迎,酣暢謔浪之聲達於外。而公歿八年矣。公歿殯八年而不必葬,八年中予官五年不必歸,歸不必不出,不出不必值公之葬,而又復出,今得從容執紼,妥其靈,若有所待,而不知此正予與公自為交及公自能重予之效也。
公達於生死者,今日登公堂,不復言哭公,猶若見公出迎而聞其酣暢謔浪之聲者。籲嗟,斯深於用其哭者也!公其笑而聽吾言乎?
祭同年龔圓甫文
嗚呼圓甫,神明淵靜。曰德曰言,出於慧定。楊子語我,子終於正。居廬死孝,沒寧存順。預刻去期,豈無修證?以此靈心,達其至性。子言至樂,匪獨賢聖。惟樂則生,樂即其命。彼丐彼囚,於死何吝?彼不求死,斯義可訂。子今胡戚?生趣遂盡。人之無年,聰明弘淨。取精用物,忌早忌盛。豈後死者,其根皆鈍?笑而問子,子不能應。子亦不應,予亦不問。嗚呼哀哉!
白門告先靈文
嗚呼,惺客白門五年矣!歲時伏臘,非敢忘先靈也。亦非以弟侄在家,足供蒸嘗,而魚菽之祭,客中遂不必設主也。惺之在白門也,客也。年年欲歸,歸而率弟侄拜於家祠,旦暮事耳。作旦暮之想,而不敢為歲月之計,則亦何忍請先靈於數千里外,勞其往來於旦暮之頃哉?不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其為年者五矣。今且守官於此矣。官則不同於客,去住不能自主,雖不敢為歲月之計,而豈能復作旦暮之想哉?
用是於今歲小除之夕,暫為位於惺官舍,請降臨坐如在家者然。嗚呼!禮以義起,情由禮申。居官有祿,生則迎養,沒則迎祀,神氣無不之也。惺在此,惺在此,幸勿怨恫於靈之不能來,來而無所依哉!
(沈刻《隱秀軒集》文閏集止此)
堂祭本生父奉政二府君文
惟府君身心言行,非惟家有乘,鄉有評,即神鬼亦欽之矣。惟是今夕之奠,以骨肉之情,處哀慘之會;今夕之言,亦惟以告哀而已,遑及其他哉!
痛念府君,繞膝兒孫,別日多而聚日少;照顏歡樂,喜時短而戚時長。隱痛難言,眾情莫代。且可無出而竟出,徒為搶地之呼;欲先歸而不歸,自取終天之恨。生惟五子,沒止二人。多材多藝,能事鬼神者,果否侍泉台之側?事死事生,有慚祭養者,徒然居人世之中。無幾在堂,何繇升屋?嗚呼哀哉!尚饗!
堂祭嗣母陳宜人文
嗚呼吾母,今得合葬於顯考一府君之墓,且以亡孫肆夏從矣!此時此中,何忍言哉!何忍言哉!
惟母育子恩勤,僅免腹胎之苦;為家拮據,誰非口手之貽?奈莪皆為蔚,有負劬勞;棘止為薪,深慚聖善。即在殯之有年,知藏魄之無狀。歌虞已在明日,上食不過今宵。
至於孫肆夏者,祔則未安,祭或沾墦間之瀝;殉乃相似,瞑豈知穴外之悲?人感眷屬之離,鬼喜兒孫之近。嗚呼,此時此中,何忍言哉!何忍言哉!尚饗!
堂祭亡弟叔靜文
嗚呼,弟沒三年餘矣!今乃與其婦同穴,惟妾亦從焉。弟悲乎?樂乎?人為弟悲乎?樂乎?嗚呼,何可言哉!
弟之兒女,分寄於弟兄,有似嫁婚之已畢;弟與妾妻,近依於父母,庶幾伏臘以同來。無子孫而有朋友,無官爵而有文章。叨生有祿之家,而奇窮如故;頗賦無營之性,而隱痛自知。所有者,世所不甚切之事,而人或分之不能;所無者,俗所共相爭之圖,而爾且夷然不屑。總之,予奪之時,天亦不能定爾之善惡;榮衰之際,子必不肯隨物以悲歡。家譜之作,亦嘗勸我早成;鬼錄之名,夫豈自知先列!同生者之所共觀而不及觀,後死者之所不得而反先得。外而執友,謂遠勝於世壽之頑癡;內而周親,謂終不如天倫之耽孺。嗚呼,何可言哉!
兄弟五人去其三,地下多於地上;怙恃二親無其一,事死愈於事存。惟弟居家之期已短,而短莫短於今宵;住世之算非長,而長莫長於來日。挽郎莫敢高歌,懼見笑於才鬼;記手偶煩妙筆,聊一揖乎群仙。嗚呼,何可言哉!尚饗!
(以上三篇錄自《鍾伯敬先生遺稿》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