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
刘向(约前77—前6),字子政,初名更生,汉楚元王刘交玄孙。自宣帝至成帝时历任郎中、给事黄门、散骑、谏大夫、散骑宗正给事中、光禄大夫、中垒校尉等。刘向的历史功绩在于整理校勘图书,编为《别录》一书,为中国目录学之祖。另还著有《尚书洪范五行传论》《五经通义要义》《世说》《七略》《列女传》《列仙传》《新序》《说苑》等,及文集六卷。
刘向的散文保存下来的主要是一些奏疏和校书的叙录。其行文辞浅理畅,用意深切,平易近人。另外,《新序》《说苑》也以为魏晋小说之滥觞而为学人注目。
战国策序
【题解】
《战国策》本是战国时游说之士的策谋和言论的汇编。原有《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等名称,作者不详。经刘向整理编次,乃命为今名。在这篇序文中,刘向历叙西周、春秋、战国时代社会政治变革的大势,阐明了战国时游说之士以策谋纵横天下的历史背景。
周室自文、武始兴,崇道德,隆礼义1,设辟雍、泮宫、庠序之教2,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叙人伦,正夫妇。天下莫不晓然论孝悌之义、惇笃之行3,故仁义之道满乎天下,卒致之刑错四十余年4。远方慕义,莫不宾服5。雅颂歌咏,以思其德。下及康、昭之后,虽有衰德,其纲纪尚明6。
【注释】
1隆:尊崇。
2辟雍:周王朝为贵族子弟所设的大学。取四周有水,形如璧环为名。大学有五,南为成均,北为上庠,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曰辟雍。辟雍,又作“辟廱”“辟雝”“璧廱”。泮宫:周朝诸侯之学宫。庠(xiáng)、序:乡学之名。《孟子》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
3悌(tì):敬爱兄长。惇(dun)笃:淳厚笃实。
4错:弃置。
5宾服:诸侯入贡朝见天子。亦指归顺、臣服。
6纲纪:大纲要领。
【译文】
周王朝从周文王、周武王开始兴起,便推重道德,尊崇礼义,为天子、诸侯及普通百姓都建立了学校,对他们进行教育,设置了礼乐、弦歌等移风易俗的教学内容,确定了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伦理道德规范,并端正了夫妻间的正常关系。天下人都明白了这些道理,于是人们崇尚孝敬父母、热爱兄长的礼仪,行为惇厚笃实,仁义之风流行于天下,以至于刑罚废弃不用达四十多年。远方的诸侯仰慕周朝所行之正道,都纷纷归顺臣服。《诗经》“雅”“颂”中的诗篇正反映了对周王朝德政的思慕。后来到了周康王、周昭王时期,政治上虽稍有逊色,但其大纲要领仍很清明。
及春秋时,已四五百载矣,然其余业遗烈1,流而未灭。五伯之起2,尊事周室。五伯之后,时君虽无德,人臣辅其君者,若郑之子产3,晋之叔向4,齐之晏婴5,挟君辅政,以并立于中国。犹以义相支持,歌咏以相感,聘觐以相交6,期会以相一7,盟誓以相救。天子之命,犹有所行;会享之国8,犹有所耻。小国得有所依,百姓得有所息。故孔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周之流化9,岂不大哉!以上言周以礼让为国。
【注释】
1烈:功业。
2五伯:即春秋五霸。
3子产:即郑子产,姬姓,公孙氏,名侨,字子产,春秋时期郑国的政治家。
4叔向:复姓羊舌,名肸(xi),字叔向,春秋时晋国大夫。
5晏婴:即晏子,名婴,字仲,春秋时齐国政治家。
6聘:古代诸侯之间通问修好。觐(jìn):会见。
7期会:约期聚集。
8享:宴会。
9流化:广布教化。
【译文】
到了春秋时代,已有四五百年之久了,可是其功业仍流传于后世,没有泯灭。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五霸兴起时,都尊奉周王室。五霸以后,当时的国君虽然不施恩德,但辅佐国君的大臣如郑国相国子产、晋国相国叔向、齐国相国晏婴等,帮助国君执掌朝政,从而使各国并立于中原地区。他们仍以大义为本互相支持,依靠歌诗来互表心意,通过互访保持友好关系,通过定期的会晤来统一各国的意见,通过结盟来互相救助。周天子的命令在诸侯中还能得以执行,参与会盟的诸侯还知道善恶之别。小国可以有所依靠,老百姓可以休养生息。所以孔子说:“能够用礼让来治理国家吗?那还会有什么问题呢?”周朝的传统教化,难道还不伟大吗!以上讲周代的礼让为立国的方针。
及春秋之后,众贤辅国者既没,而礼义衰矣。孔子虽论《诗》《书》,定《礼》《乐》,王道粲然分明;以匹夫无势,化之者七十二人而已,皆天下之俊也,时君莫尚之,是以王道遂用不兴1。故曰:“非威不立,非势不行。”以上言仲尼之道不行。
【注释】
1遂(suì):因循。
【译文】
到了春秋以后,许多贤能的辅国大臣都已去世,礼义也就渐趋微弱了。孔子虽然论述了《诗经》《尚书》中的大义,确定了《礼》《乐》中的准则,仁义治国的正道十分鲜明;但他以一个平民百姓的身份,无权无势,教育成才的七十二人,这些人都是才智卓越的人才,但当时的国君却没有推崇这个治国正道的,因此仁义治国之道未能推行。所以说:“没有权威就不能立业,没有势力就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以上讲孔子的主张不能得到施行。
仲尼既没之后,田氏取齐1,六卿分晋2,道德大废,上下失序。至秦孝公,捐礼让而贵战争3,弃仁义而用诈谲4,苟以取强而已矣。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5,后生师之,遂相吞灭,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绝矣6。晚世益甚7,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敌侔争权8,尽为战国。贪饕无耻9,竞进无厌;国异政教,各自制断10;上无天子,下无方伯(11);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12),诈伪并起。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设施;有谋之强,负阻而恃固(13);连与交质(14),重约结誓(15),以守其国。故孟子、孙卿儒术之士(16),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代、厉之属(17),主从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从,张仪为横;横则秦帝(18),从则楚王(19);所在国重,所去国轻。以上言六国争强。
【注释】
1田氏:一名田成子,又名田恒。春秋时,陈公子完以内乱奔齐,以陈氏为田氏。其后宗族益强。至简公时,完后人田乞,专齐政。田乞死,田常继,大斗出贷,小斗收进,以收买人心。简公四年(前481),田常杀简公,拥立平公,自任齐相,齐国之政尽归田氏。
2六卿:赵、魏、韩、范、中行、智。
3捐:舍弃。
4谲(jué):欺诈。
5放效:同“仿效”,模仿,效法。
6湣(hun)然:昏乱的样子。湣,也作“涽”。
7晚世:晚期。
8敌:对等,相当。侔(móu):相等。
9饕(tāo):贪婪,贪财。
10制:裁断。
(11)方伯:一方诸侯之长。
(12)兵:戈、矛、刀、箭等武器。革:甲胄。此处“兵革”为战争之意。
(13)负:仗恃。阻:险阻。
(14)质:人质。
(15)约:预先规定须共同遵守的条文或条件。
(16)孙卿:即荀卿、荀子。按唐司马贞的《史记索隐》、颜师古的《汉书艺文志·注》皆谓因避汉宣帝刘询讳,改荀为孙。清谢墉谓汉时不讳嫌名,当是荀、孙同音通转。术:学术,学问。
(17)苏秦:战国时东周洛阳(今河南洛阳)人。初说秦惠王吞并天下,不用。后游说燕、赵、韩、魏、齐、楚六国,合纵抗秦,佩六国相印,为纵约之长。张仪:战国时魏人。纵横家。相传与苏秦同师事鬼谷子,苏秦游说六国合纵以抗秦。张仪相秦惠王,以连衡之策说六国,使六国背纵约而共同事秦。公孙衍:战国时魏国人。主张合纵抗秦,曾任魏相。陈轸(zhěn):战国时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为张仪所恶。秦惠王相张仪,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使其使秦。为秦惠王谋,劝其不救韩魏相攻,待两国两败俱伤之时,兴兵讨伐,大克之。代、厉:即苏代、苏厉,皆苏秦之弟,也游说于诸侯之间。属:种类,等辈。
(18)帝:称帝。
(19)王(wàng):称王。
【译文】
孔子去世之后,田氏篡夺了齐国政权,赵、魏、韩、范、中行、智六卿瓜分了晋国,道德规范被废弃不行,上与下的正常秩序被扰乱了。到了秦孝公时代,抛弃了礼让之道而重视战争,抛弃了仁义之风而使用欺骗的方法,目的只是为了追求强霸而已。那些篡夺政权、窃取王位的人被列为侯、王,善用欺诈手段的国家却兴起成为强国。这样各国互相仿效,后来者也以此为榜样,于是互相吞灭,大国兼并小国,军队常年在外作战,血流遍野;父子不亲近,兄弟不和睦,夫妻相分离,连性命也没有保障。世道昏乱,道德沦丧殆尽。晚期情况更为严重,万乘的大国有七个,千乘的国家有五个,势均力敌的国家互争权力,这就是战国。这时,各国贪婪而不知羞耻,互相竞争而没有满足;政治教化也各不相同,都由各国自行决定;上面没有天子之尊,下面没有诸侯之长;凭借武力争强竞胜,战胜者便据有贵位;战争连绵不止,欺骗虚伪之风一并兴起。在这时,虽然有道德,却不能推行;有谋略的强国就依仗天险,凭借稳固的地势;联合盟国,互换人质,重视与盟国缔结誓约,以保全国家。于是孟子、荀子这些儒学大家被当世所摒弃,而那些善于游说、投机的人却被俗世所重视。因此,苏秦、张仪、公孙衍、陈轸、苏代、苏厉一帮人就想出了合纵、连横的策略及随机应变的短长言论,他们持不同的理论,各自偏向一方。苏秦主张合纵,张仪主张连横;实行连横的策略,使秦国得以称帝;实行合纵的策略,使楚国得以称王;他们所在的国家变得强大尊贵,而他们离开的国家就变得弱小轻贱。以上讲六国争强。
然当此之时,秦国最雄,诸侯方弱,苏秦结之,合六国为一,以傧背秦1。秦人恐惧,不敢窥兵于关中2,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然秦国势便形利,权谋之士,咸先驰之。苏秦始欲横,秦弗用,故东合从。及苏秦死后,张仪连横,诸侯听之,西向事秦。是故始皇因四塞之国3,据崤、函之阻,跨陇、蜀之饶,听众人之策,乘六世之烈,以蚕食六国,兼诸侯,并有天下。仗于诈谋之积,终无信笃之诚,无道德之教、仁义之化,以缀天下之心4,任刑法以为治,信小术以为道。遂燔烧诗书5,坑杀儒士,上小尧、舜,下邈三王6。二世愈甚,惠不下施,情不上达;君臣相疑,骨肉相疏;化道浅薄7,纲纪坏败;民不见义,而悬于不宁。抚天下十四岁8,天下大溃,诈伪之弊也。其比王德,岂不远哉?孔子曰:“导之以政9,齐之以刑10,民免而无耻(11);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2)。”夫使天下有所耻,故化可致也。苟以诈伪偷活取容(13),自上为之,何以率下(14)?秦之败也,不亦宜乎!以上言秦以诈力并天下而终致败。
【注释】
1傧(bìn):通“摈”。排斥,抛弃。
2窥(kui)兵:观兵。指用兵。
3因:依靠,根据。四塞:国境四面险要。
4缀:连结。
5燔(fán):烧。
6邈(miǎo):通“藐”。轻视。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7化道:教化、道德。
8抚:占有,据有。
9导:诱导。政:政策法令。
10齐:整治。
(11)免:通“勉”。此处为勉强之意。
(12)格:纠正。
(13)取容:曲从讨好,取悦于人。
(14)率:做出表率。
【译文】
这个时候,秦国最为强大,其他诸侯国则比较弱小,苏秦推行合纵策略,使六个诸侯国联合成一体,来对抗秦国。秦国对此感到恐慌、畏惧,不敢向关中发兵,因而天下二十九年没有战争。可是,秦国地理位置优越,形势有利,那些权变策谋之士都争先恐后地向秦国拥去。苏秦最初打算推行连横策略,但秦国不采用他的建议,所以他才东去六国组织合纵联盟。苏秦死后,张仪又推行连横策略,各诸侯国都听从他的游说,向西讨好秦国。因此,秦始皇依仗四方坚固的要塞,凭借二崤、函谷的险阻,据有陇、蜀富饶的物产,又听取众人的策谋,承继先祖六个国君的功业,逐渐侵吞并最终兼并了六个诸侯国,从而占有了天下。他依仗欺诈的错误手段,丧失了真诚的原则,没有道德的教育、仁义的感化以联系天下人的心,而使用刑罚来治理国家,轻信权谋之术,认为这是正道。于是焚烧诗书,活埋儒生,向上轻视尧、舜,向下藐视三王。到了秦二世时情况更为严重,上面的恩惠不施予百姓,下面有情况不反映到朝廷;君臣相互猜疑,亲人互相疏远;教化言论浅薄,国家纲纪败坏;百姓见不到大义之举,生活动荡不得安宁。拥有天下仅四十年,政权便坏乱崩溃,这都是使用诈伪手段的弊害。这与仁义治国之道相比,不是差得太远了吗?孔子说:“用政策法令来诱导,用刑罚来约束,百姓只是勉强克制自己暂时不犯过错而已,却并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道德规范来引导,用礼法来约束,百姓就会有廉耻之心,就能主动地改正错误。”假使天下人都有了廉耻之心,教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如果用诈伪的手段苟且偷生或取悦于人以求安身立命,居于上位者尚且这么做,那又怎么做百姓的表率呢?秦国的灭亡难道不是很应该的吗?以上讲秦以阴谋与暴力而统一天下,最终不免失败。
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1,据时而为画2。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3,虽不可以临教化4,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5,度时君之所能行6,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易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以上言战国之士因时而画策。
【注释】
1资:凭借,依托。
2画:谋划,计策。
3权:权宜。
4临:统管,治理。
5秀士:谓德才优异之士。
6度(duó):揣测,考虑。
【译文】
战国时代,国君道德修养浅薄,为国君出谋划策的人不得不根据形势而变化策略,根据不同的时机而改变办法。他们的谋略都是为了扶助情势危急的国家,维持即将崩溃的国家,作一时的权宜之计,这虽然不可以用来作为治国的教育手段,但可以改变喜用武力的陋习,扭转危急的形势,是势在必行的。本书中所收录的言论都是些才华横溢、有智有谋的人士考虑到当时国君能够实行而献出的绝妙计策和非凡智谋,它使国家转危为安,变亡为存。也是值得高兴,值得一看的。以上讲战国时的谋略之士是根据时势而谋划策略。
许慎
许慎(约30—124),字叔重,东汉汝南召陵(在今河南漯河东)人。曾师事贾逵。历仕太尉南祭酒、洨县长等职。性淳笃,自少博学经籍,马融等常推敬之,时人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著有《说文解字》十四卷并《叙目》十五卷,推究六书之义,分部类从,集古文经学训诂之大成,后代小学及编辑字书多以此为蓝本。又著有《五经异义》十卷,专主古文经学。
说文序
【题解】
东汉许慎编撰的《说文解字》是我国第一部以六书理论系统分析字形、解释字义的字典。该书将9353个篆文分类别置为540部,始于“一”而终于“亥”,对探讨古代文化(特别是古文字),阅读古籍具有重大的参考价值。本《序》是作者撰完正文后补叙的,简明系统地阐述了汉字的发展史,以及编著《说文解字》一书的主客观因素、编撰宗旨、目的和方法等。
序文后所附《五百四十部后叙》是许慎子许冲在其父重病将《说文解字》一书进献给汉安帝时,对该书所作的进一步说明。
叙曰1: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2,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3。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4,庶业其繁5,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6,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7,初造书契,“百工以8,万品以察,盖取诸夬”。“夬,扬于王庭”9,言文者,宣教明化于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10,居德则忌也(11)。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12)。箸于竹帛谓之书(13),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14),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15),靡有同焉。
【注释】
1叙:序。
2庖牺氏:即伏羲,古代传说中的部落酋长,也即太昊,风姓。相传他始画八卦,教民捕鱼畜牧,以充庖厨。又作“宓戏”“伏羲”。
3宪:法则。
4神农氏:传说中古帝名。古史又称炎帝、烈山氏。相传始教民为耒、耜以兴农业,尝百草为医药以治疾病。
5庶:众。
6迒(háng):兽足迹。
7分理:纹理。
8(yì):治理。
9夬(guài),扬于王庭:出自《易·夬》。《夬》卦象征着决断,在王庭上判断吉凶、利弊。夬,《易》卦名,,乾下兑上。夬,决,决定。
10君子所以施禄及下:言下有能文者以禄加之。
(11)居德则忌也:律己由贵德不贵文。
(12)孳乳:繁育。浸(jìn):渐。
(13)箸:同“著”。
(14)五帝:相传古代有五帝,其说不一,按《周易·系辞》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与周武王。
(15)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此指封禅,为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梁父山上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相传古时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自秦、汉以后,历朝皆以封禅为国家大典。
【译文】
序:上古之世伏羲氏统治天下,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又观察鸟兽的图案花纹,因地之宜,近取之于自身,远则取之于天地万物,由此始创为《易经》八卦,以求使物象法则流传后世。到神农氏以结绳记事统治天下时,百业由此开始繁盛,诡诈雕饰之辞渐渐出现,仅靠八卦已不能满足记事的需要。黄帝的史官仓颉,见到鸟兽的蹄痕足迹,由此知道文理可以相互区别,于是创造了最早的书写符号,以此“治理各行各业,明察天下万物”。仓颉创造文字的旨意取之于《易·夬卦》中的“夬,扬于王庭”,意为文字是用来在王者朝廷上宣明教化的,君子应该施禄于下属能文者,至于律己则贵德不贵文。仓颉最早创造文字,是依类象形,因此称为“文”。仓颉以后用形、声相为附益,所成称为“字”。“文”是事物形象的本貌,“字”是繁育而增多的意思。著于竹帛的称为“书”,“书”指的是按照事物的状态而昭明其事。终五帝、三王之世,文字之体更改不一。在泰山举行封禅的共有七十二家,而各家所著书的文字没有相同的。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1,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2,以见指3,“武”“信”是也4。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5。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令”“长”是也6。及宣王大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书六经,左丘明述《春秋传》,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说。以上文字之源及古文大篆。
【注释】
1保氏:官名。主持小学教务。国子:卿大夫之子弟。
2谊:同“义”。
3指(hui):指挥。
4武、信:按,古“武”为“”,止戈为武,人言为信,两字相合,以取其义也。
5考、老:谓一义而有数字者,可辗转互注,如“考”与‘老”,义本相同,“考”可以训“老”,“老”亦可以训“考”。
6令、长:令,本义为发号;长,本义为久远。县令、县长本无字,而由发号久远之义引申辗转而为之。
【译文】
按照《周礼》:卿大夫子弟八岁入小学,主持小学教务的保氏先教授他们“六书”。一为指事。指事,即看到字就认识,观察了可以懂得它的意思,例如“上”“下”。二为象形。象形,即描画事物,按物体的形状转折弯曲,例如“日”“月”。三为形声。形声,即取一个表示物的字作为形旁,再取一个发音相同的字作为声旁,两部分相合组成一个新字,例如“江”“河”。四为会意。会意,即把两个字并列放在一起,会合两字字义就可以知道所组成的字的意思,例如“武”“信”。五为转注。转注,即把本义相同的字放入同一部首分类中,即使各字的意思略有不同,也可互相解释,例如“考”“老”。六为假借。假借,即本无其字,而按照其读音找一个同音字来代替,例如“令”“长”。到周宣王时,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和仓颉古文略有不同,至孔子著录六经、左丘明著述《春秋传》,都用的是大篆古文,直至这时,真古文之意仍是未尝不可说的。以上讲文字源流及古文大篆。
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大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吏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1,而古文由此绝矣。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2,四曰虫书3,五曰摹印4,六曰署书5,七曰殳书6,八曰隶书。以上秦小篆及八体书。
【注释】
1趣(qu):趋。约易:简而易。
2刻符:刻于符信之书。
3虫书:用于幡信之书,作虫鸟之形。
4摹印:刻于印玺之文,其形屈曲。
5署书:用题匾额之书。
6殳书:刻于兵器之书。
【译文】
这以后,诸侯各自为政,不听命于周王,厌憎礼乐将有损自己的利益,于是纷纷去除上古典籍,分为七国。田畴亩制大小、车辙道路广狭不一,律令法制、衣服冠帽各异,言语声调、文字形状都不同。秦始皇刚统一天下,丞相李斯上奏请求统一制度,废弃与秦不同的文字。李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学篇》,所用的文字都取自史籀大篆,而对有的地方稍作减省改动,即为小篆。这时秦焚毁经书、涤除古籍,大肆征发吏卒,兴边戍徭役,官府、刑狱中职务繁杂,于是开始出现隶书,较为简易、便于书写,古文的流传从此而绝。这以后秦书有八体:一为大篆,二为小篆,三为刻符,四为虫书,五为摹印,六为署书,七为殳书,八为隶书。以上讲秦小篆及八体书。
汉兴有草书1。尉律2:学僮十七已上始试3,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4;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5,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孝宣皇帝时6,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7,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时8,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9,以礼为小学元士10,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11)。凡《仓颉》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书所载,略存之矣。以上西汉。
【注释】
1草书:汉字字体的一种。草书之称,起于草稿,始创于汉初,当时通行者为草隶。汉魏间的草书称章草,各字不连绵,以后去章草的波磔,圆转用笔,遂成今草体;晋王献之又创诸字上下相连的草体,至唐张旭、怀素,宋米芾等,又加以发展,成字字连属的狂草。按,草书又为隶书之省。
2尉律:汉兴,萧何草律,律令为廷尉所守,称尉律。
3僮:同“童”。
4讽:谓能背诵尉律之文。籀书:谓能取尉律之义推衍发挥而缮写至九千字者。史:此指郡县之史。
5并课:合而试之。
6孝宣皇帝:西汉宣帝刘询,前74—前49年在位。
7凉州:今甘肃省一带。杜业:字子夏,本魏郡繁阳(在今河南内黄西北)人,后徙茂陵。其母张敞女,从敞子吉学问,得其家书。业,《汉书》作“邺”。沛:故城在今江苏沛县东。讲学大夫:新莽所设官名。
8孝平皇帝:西汉平帝刘衎,前1—6年在位。
9未央廷:即未央宫。故址在今陕西长安西北。
10元士:官名。指天子之士,异于诸侯之士,故称为“元士”。
(11)黄门侍郎:官名。亦称给事黄门侍郎。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少好学,长于辞赋,成帝时因献赋拜为郎,王莽时为大夫,校书天禄阁。扬雄博通群籍,多识古文奇字,仿《易经》《论语》作《太玄》《法言》,又编字书《训纂篇》《方言》。《训纂篇》:《汉书·艺文志》载: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仓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原本久佚,仅存清人所辑残文。
【译文】
汉朝初兴而有草书。汉尉律规定:学童年龄到十七岁以上可以开始应试,能背诵尉律之文并能取其义推衍发挥而缮写至九千字的,才可以任郡县的史官;然后又以八体试其字迹。由县移郡、郡移太史,太史合试二者,优异者任为尚书令史。若上书中字有不确,就将被检举并纠之以法。现在即使有尉律也不按照它的规定来考试选拔,有小学却不修文字之学,六书之说不被了解已经很久了。汉宣帝时,召见通晓解读仓颉古文的人,令张敞师从受学;凉州刺史杜邺、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也都能解读仓颉古文。汉平帝时,征召爰礼等百余人,让他们在未央宫中各自述录所知道的文字,并任爰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录其中有用的文字著为《训纂篇》。自《仓颉篇》以下至此有十四篇,共载五千三百四十字,上述诸书所载的字,大致都收存其中。以上西汉。
及亡新居摄1,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2,自以为应制作3,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一曰古文,孔子壁中书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异者也;三曰篆书,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4;四曰左书5,即秦隶书;五曰缪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以上新室。
【注释】
1及亡新居摄:王莽篡汉,改国号为新,不久即灭亡,故称“亡新”。按,公元6年孺子婴时,莽居摄践祚,称假皇帝。
2大司空:本周时“六官”之一,汉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与大司徒、大司马并称“三公”。
3自以为应制作:《汉书·王莽传》:莽奏起明堂、辟雍、灵台,制度甚盛,立乐经,自言尽力制礼作乐。
4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下杜(今属陕西西安)人程邈为衙狱吏,得罪幽系云阳(在今重庆东北),增减大篆体,去其繁复,始皇善之,出为御史,名曰隶书。按,前文既言小篆为李斯等创,此句则与之自相矛盾,此十三字当在下文“左书,即秦隶书”之下。
5左书:谓其法便捷,可以佐助篆所不逮。左,即今之“佐”。
【译文】
及至王莽居摄称帝,令大司空甄丰等校订文书,自称应古制而制礼作乐,对古文间或有所改定。当时有六书:一为古文,即孔子旧宅壁中所出古书中的文字;二为奇字,即古文中奇异罕见的字;三为篆书,即小篆;四为左书,即秦隶书,秦始皇时下杜人程邈所创;五为缪篆,用以摹印;六为鸟虫书,用以书写旗帜符节。以上讲新莽时期的情况。
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1,郡国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彝2,其铭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虽叵复见远流3,其详可得略说也。而世人大共非訾4,以为好奇者也,故诡更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变乱常行,以耀于世5。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6:马头人为长7,人持十为斗8,虫者屈中也9。廷尉说律10,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11)。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俗儒鄙夫玩其所习(12),蔽所希闻,不见通学,未尝睹字例之条(13),怪旧势而善野言,以其所知为秘妙,究洞圣人之微旨。又见《仓颉篇》中“幼子承诏”,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辞有神仙之术焉(14)。其迷误不谕,岂不悖哉!以上世俗非訾壁中古文,不达字例。
【注释】
1北平:故城在今河北保定满城区。张苍:阳武(今河南原阳东南)人,封北平侯。
2鼎:古代烹煮用的器物,多用青铜制成圆形三足两耳,也有方形四足的,古代曾用鼎作为传国的宝器。彝:古代青铜器的通称,多指宗庙祭祀用的礼器。
3叵:不可。
4非訾(zi):非毁。
5“以为好奇者”几句:意思是好奇者改易正字,在孔氏之壁中凭空造此不可知之书,指为古文,变乱常行,炫耀于世。
6猥:苟且妄说隶书之字。
7马头人为长:意思是“马”头上加“人”便是“長”字,会意。
8人持十为斗:今所见汉隶字“斗”作“什”,与“升”“什”相混。
9虫者屈中也:蟲从三虫,而往往假虫为蛊。但虫、蛊本象形字,所谓随体诘诎;隶字只令笔画有横直可书,本非从“中”而屈其下。
10廷尉:掌刑狱之官。
(11)“至以字断法”几句:汉律令有“苛人受钱”条,意思是禁止恐吓人犯,索取贿赂。苛,隶书中有写作“”。
(12)玩:相习而不经意者。
(13)字例之条:谓指事、象形等六书。
(14)“又见《仓颉篇》”几句:幼子承诏,原为《仓颉篇》的文字,指胡亥即位事。俗儒鄙夫既谓隶书即仓颉时书,因谓李斯等所作《仓颉篇》为黄帝之所作,以黄帝、仓颉君臣同时,又解“幼子承诏”为黄帝乘龙上天而少子嗣位为帝。无稽之谈,汉人乃至于此。
【译文】
壁中书,指汉武帝时鲁恭王拆毁孔子旧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又有北平侯张苍所献《春秋左氏传》,此外各郡国也往往在山川间发现青铜鼎彝器皿,其上所刻的铭文就是前代的古文,与上述书中文字同为古文,彼此相似。虽然不可重见远古原貌,其具体情形也可约略陈述了。然而世人纷纷对此加以非毁,认为一些喜好罕异的人,因而诡更正文,将前面孔宅壁中凭空虚造不知真伪的书籍,指为古文,变乱常行,炫耀于世。诸儒生竞相解说文字、经义,称秦之隶书是仓颉时的古文字,说这是自古以来以父传子者,怎么可以改易而别造不知真伪的文字?于是妄说隶书之字:以“马”头上加“人”为“長”,“人”持“十”为“什(斗)”,而“虫”是由“中”弯曲下部而成。甚至廷尉解释律令时也按字来决断,汉令中有“苛人受钱”之句,遂以“苛”为“止”和“句”组成,意思是止之而取其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都不符合孔氏古文,与史籀大篆相谬误。俗儒鄙夫,习其所学,为奇异之说所蒙蔽而不能了解通达的学问,不曾亲见六书的字例法则,惊疑于上古经典却推崇荒诞不经之说,以己所知为深奥精细,而求能究明洞达圣人微妙的旨意。又见李斯《仓颉篇》中有“幼子承诏”之句,因此说是黄帝所作,指的是黄帝乘龙上天而少子嗣位为帝之事。如此执迷不悟,岂不是太荒谬了吗!以上讲世俗中有非议孔子旧宅中所发现古文的,认为不符合造字的基本规则。
《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1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2。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今亡矣夫!”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3,“知天下之至赜而不可乱也”4。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5,信而有证。稽其说6,将以理群类7,解谬误,晓学者,达神旨8。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9。万物咸睹,靡不兼载,厥谊不昭,爰明以谕。其称《易》,孟氏10;《书》,孔氏(11);《诗》,毛氏(12);《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13),皆古文也(14)。其于所不知,盖阙如也。以上述己箸书之指,以大小篆合古籀。
【注释】
1“《书》曰”句:为《尚书·虞书·皋陶谟》文。古人之象,即仓颉古文,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
2穿凿:犹言牵强附会。
3本立而道生:见《论语·学而》。
4知天下之至赜(zé)而不可乱也:《周易·系辞上》曰:“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啧、赜同义,指事物中深奥细微的道理。
5至于小大:《论语·子张》云:“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
6稽(zhuàn)其说:谓稽考诠释,或以说形,或以说义,或以说音。,同“撰”。
7群类:指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王制、礼仪、世间、人事等。
8达神旨:使学者都通晓于文字之形、之音、之义。
9厕:置也。
10《易》,孟氏:孟喜从田王孙受《易》,由是《易》有孟氏之学。
(11)《书》,孔氏: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
(12)《诗》,毛氏:毛公,赵人,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
(13)《礼》: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而《礼》古经五十六卷出壁中,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古谓之《礼》,唐以后谓之《仪礼》。《周官》:《周官经》六篇,古谓之《周官经》,许、郑亦谓之《周礼》。
(14)古文:古书之言古文者有二,一谓壁中经籍,一谓仓颉所制文字。此谓其中所说字形、字音、字义皆合仓颉古文、史籀大篆,非谓皆用壁中古本。
【译文】
《尚书》曾说:“予欲观古人之象。”意思是说即使以大舜之智尚且遵修旧文而不敢穿凿。孔子也曾感叹:“我姑且还能赶上古制所说书文不确则缺的时代,现在这种风气却已经渐渐消亡了啊!”意思是说并非现在的人不知却不问诸故老,而是人们都各用自己的说法,文字的是非不合于上古本意,巧说邪辞纷起,使天下学者疑惑。文字,是经艺的根本,推行王政的开始,前人用来流传昭明后世、后人用来了解先古的途径。因此《论语》上说“本立而道生”,《易经》也说“懂得天下有至为深奥的道理,是不可扰乱、违背的”。本书载录小篆,附合以古文、籀文,博采于通晓文字之人,书中所载无论小大,都可信而有据。稽考诠释,解说文字的形、义、音,希望用以条理天地万物、消除谬误,使治学者得以明晓、通达文字中神妙的旨意。所载文字分类别置为五百四十部,不相混杂,凡所见天地万物,无不具载,其文字的音、形、义不明者,在此阐明以晓谕于世。书中所举的例证采自于孟氏《易》、孔氏《书》、毛氏《诗》,《礼》、《周礼》,《春秋左氏传》,《论语》、《孝经》,书中所载文字的形、音、义都合于仓颉古文及史籀大篆。若对其形、音、义有所不知,则不作解说,任其空缺。以上是许慎叙述著此书的基本精神,将大篆、小篆合称古籀。
附 五百四十部目后叙
此十四篇五百四十部也,九千三百五十三文,重一千一百六十三,解说凡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其建首也,立“一”为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牵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原,毕终于“亥”,知化穷冥。于时大汉,圣德熙明1,承天稽唐2,敷崇殷中3。遐迩被泽,渥衍沛滂4,广业甄微,学士知方5。探赜索隐,厥谊可传,粤在永元,困顿之季,孟陬之月,朔日甲申6。曾曾小子7,祖自炎神8,缙云相黄9,共承高辛10。大岳佐夏,吕叔作藩,俾侯于许,世祚遗灵(11)。自彼徂召(12),宅此汝濒(13),窃卬景行(14),敢涉圣门(15)。其宏如何,节彼南山(16),欲罢不能,既竭愚才。惜道之味,闻疑载疑(17),演赞其志(18),次列微辞(19)。知此者稀,傥昭所尤(20),庶有达者(21),理而董之(22)。
【注释】
1熙明:缉熙光明。
2承天稽唐:谓光武封禅,恭奉天命,稽考唐尧故事,巡守至于岱宗,封泰山、禅梁父,升中于天,刻石记号。
3敷:布。殷:盛。中:犹成,告成功。
4遐迩被泽,渥衍沛滂:言远近皆受厚泽。渥,沾。衍,如水潮之盛溢。滂,即沛。
5广业甄微,学士知方:谓光武立五经十四博士,初建三雍;明帝即位,亲行其礼;肃宗大会诸侯于白虎观,考详同异,又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穀梁传》《左氏春秋》,以网罗遗逸;孝和亦数幸东观,览阅书林。
6“粤在永元”几句:即指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岁在庚子,正月,朔日甲申。按,《尔雅》:“太岁在庚曰上章,太岁在子曰困敦。”又,《尔雅》:“正月为陬月。”贾逵于和帝永元十三年(101)卒,时年七十二。然则许慎撰《说文解字》,先逵卒一年,用功伊始,盖恐失坠所闻也。自永元庚子,至建光辛酉,凡历二十二年,而其子冲献之。粤,语助词。
7曾曾:犹言层层,古在裔孙通曰曾孙。
8炎神:谓炎帝,即神农氏,居姜水,因以为姓。按,许氏亦姜氏之后。
9缙云:黄帝时夏官名。黄:黄帝。《史记集解》:“缙云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当黄帝时任缙云之官也。”
10共承高辛:颛顼氏衰,共工氏侵陵诸侯,与高辛氏争王。共,谓共工,为炎帝之后,姜姓。承,受,讳其争帝之事。
(11)“大岳佐夏”几句:说的是:姜姓,为禹心吕之臣,故封吕侯。周朝初年,周武王封文叔于许,以为周屏藩。此处云吕叔,指的是文叔。大岳,即太岳。世祚,犹世禄。
(12)自彼徂召:谓自许(在今河南许昌东)迁至召陵(在今河南漯河东)。
(13)宅此汝濒:谓居于汝水之涯。
(14)卬(yǎng):同“仰”。景行:大道。
(15)圣门:大体指五帝、三王、周公、孔子、左氏及仓颉、史籀的门庭。
(16)其宏如何,节彼南山:言大道圣门之大,比于南山之高峻。节,高峻的样子。
(17)闻疑载疑:闻疑而载之于书。
(18)演赞其志:谓推演赞明惜道载疑所知识者。
(19)次列微辞:谓叙陈其微妙之说。次,叙。列,陈。
(20)傥昭所尤:言此道既少知者,则稽撰此书,虽以自信,容或有明昭过误之处。傥,同“倘”。尤,过。
(21)达者:通人。
(22)董:正。
【译文】
本书共十四篇,分列五百四十个部首,载九千三百五十三个字,重文一千一百六十三字,所作解说共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书中所建部首,从“一”开始,相类者同为一部,不同者分为别部,五百四十部相连缀,杂而不相淆乱,大略以形相联系,由一形引之至五百四十形,以穷天地万物,而终于“亥”部,以求洞达造化神冥。当今大汉,圣德光明,接续前朝,光武帝曾恭奉天命,稽考唐尧旧事,封禅泰山,传布尊盛之礼已告成功。天下远近都承受其恩泽,继此之后,历朝天子都推广学业、显明幽微,使治学之士都得以有所为。当此经学大明之时,唯独小学不修,因此撰写此书,探索幽隐,以求使文字之义得以流传,时为永元十二年,岁在庚子,正月朔日甲申。臣许氏是远古炎帝神农氏的后裔,先祖在黄帝时任缙云之官,在高辛氏时有共工承续帝位。在夏禹时有太岳被封为吕侯,至周武王时封吕叔为许侯,作为周室的屏藩,秉承世禄遗福。臣又得以自许迁至召陵,居于汝水之涯,私下仰慕大道,斗胆涉入圣门。大道、圣门的宏大,如同南山一般高峻,欲罢不能,于是竭尽微才。爱惜大道之醇厚,因而解说古文字,倘有闻疑则载之于书,以俟后世贤人君子,又推演赞明惜道载疑所知识者,叙陈其微妙之说。懂得这门学说的人已经很少了,我稽撰此书,虽然自信,但容或有明昭过误之处,希望将来有通达此学的人能加以研究并纠正其中的谬误、弥补空阙。
召陵万岁里公乘草莽臣冲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1:臣伏见陛下神明盛德,承遵圣业,上考度于天,下流化于民,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万国咸宁,神人以和。犹复深惟五经之妙,皆为汉制,博采幽远,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先帝诏侍中骑都尉贾逵修理旧文2,殊艺异术,王教一端,苟有可以加于国者,靡不悉集。《易》曰“穷神知化,德之盛也”3,《书》曰“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国其昌”4。臣父故太尉南祭酒慎,本从逵受古学5,盖圣人不妄作,皆有依据。今五经之道,昭炳光明,而文字者,其本所由生,自周礼汉律,皆当学六书,贯通其意,恐巧说邪辞,使学者疑。慎博问通人,考之于逵,作《说文解字》,六艺群书之诂6,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凡十五卷,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慎前以诏书校书东观7,教小黄门孟生、李喜等,以文字未定未奏上。今慎已病,遣臣赍诣阙。慎又学《孝经》孔氏古文说。《古文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8,建武时给事中议郎卫宏所校9,皆口传,官无其说。谨撰具一篇并上。臣冲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稽首再拜以闻皇帝陛下。建光元年九月己亥朔,二十日戊午上。
召上书者汝南许冲,诣左掖门外会10,令并赍所上书。十月十九日,中黄门饶喜以诏书赐召陵公乘许冲布四十匹,即日受诏朱雀掖门。敕勿谢。
【注释】
1万岁里:汉时的召陵县,许氏居此。公乘:爵名。军吏之爵最高者。许冲爵公乘而不仕,故自称草莽臣。皇帝陛下:此指汉安帝。
2先帝:指汉和帝。贾逵:字景伯,扶风平陵(在今陕西咸阳西北)人。
3穷神知化,德之盛也:见《周易·系辞》。
4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国其昌:见《尚书·洪范》。羞,自进、献。
5古学:即《古文尚书》《毛氏诗》《春秋左氏传》及仓颉古文、史籀大篆之学。
6六艺群书:《周礼》言“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汉时以“六艺”统摄古圣载籍,必兼言群书者,容有不见“六艺”而见群书者也,如《汉律》亦群书之一。
7东观:汉时宫中藏书之所,在洛阳南宫。
8《古文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据《汉书·艺文志》载,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孔安国悉得其书,仅以《古文尚书》献之,《孝经》至昭帝时鲁国三老乃献之。三老,汉乡官名。
9建武:东汉光武帝年号。
10左掖门:北宫东面掖门。掖门,旁门。会:谓上书者会集于此。
【译文】
召陵万岁里公乘草莽之臣许冲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伏见陛下神明盛德,承遵圣业,上考法度于天,下流教化于民,先天而行则天不相违,后天而行则遵奉天时,万国咸宁,神人以和。又且深思五经的妙义,武帝时五经皆立博士,章帝时又大会诸儒,博采幽远,穷天理、尽人性,乃至顾命史臣著为通义,并诏高才生受古经。和帝也曾诏令侍中骑都尉贾逵整理校订古经典籍,又听从贾逵的建议,博选术艺之士及通晓治政者,无论在哪一方面,只要对国家有一点儿益处的,全都被召集于朝。《易经》载“能够穷天地知造化,是因为君王恩德盛大”,《尚书》上说“那些有能有为的人,如果能使他们自己贡献其才能,那么国家就会昌盛了”。我的父亲,即前任太尉南祭酒许慎,本师从贾逵受古学,圣人不妄作,所作都有依据。现在五经的道义已经昭然光明,而文字是五经道义产生的根源,自古经周礼至今之汉律,都应当先学六书条例,然后才能贯通经艺本意,以免让巧说邪辞使天下学者疑惑。许慎博问通达文字的人,又考正于贾逵,著《说文解字》,六艺群书的训诂都按此加以解说,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无不具载。共十五卷,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在此以前,许慎曾受诏校书于东观,并教授小黄门孟生、李喜等人,由于本书文字未定而没有奏上。现在许慎已病重,派我带着书前来拜见陛下。许慎又曾学《孝经》孔氏古文之说。《古文孝经》是在汉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上的,光武帝时给事中议郎卫宏为其作校订,然而没有著书,仅为口传,朝廷也没有为其专立学说,在此谨撰具一篇一同献上。臣冲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稽首再拜,以此闻于皇帝陛下。建光元年九月己亥朔,二十日戊午奏上。
诏令上书者汝南人许冲至左掖门外会集,并携所献上的《说文解字》及孔氏《古文孝经》二书。十月十九日,中黄门饶喜按诏书之命赐召陵公乘许冲布四十匹,当日受诏于朱雀掖门。敕勿谢。
范晔
范晔(398—445),字蔚宗,顺阳(在今河南淅川东南)人。元嘉时曾任尚书吏部郎、宣城太守,后迁左卫将军、太子詹事,参与机要。元嘉二十二年(445),因与散骑侍郎孔熙先等谋立彭城王刘义康,遭告发后被处死。
范晔少承家学,博览经史,善为文章,精于音乐。自元嘉元年(424年,一说元嘉九年)始以《东观汉记》为主要依据,并参考各家有关后汉历史的著作,撰写《后汉书》。原计划有十纪、十志、八十列传,唯十志未成而死。该书问世之后,博得好评,唐代以本书与《史记》《汉书》并称“三史”,后又加入《三国志》,为“四史”。今传一百二十卷本,含志三十卷,系南朝梁刘昭作注时,取司马彪《续汉书》之志三十卷补入的。
后汉书·宦者传序
【题解】
本文是《后汉书·宦者传》的一篇序文。概述了从上古到东汉灭亡,宦官的地位及权力变迁的历史。范晔虽然对于东汉宦官专政极为痛恨,但行文沉着冷静,描述客观准确,表现出了史家应有的态度。范晔是南朝人,当时有“南学清通简要,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的说法,本文即体现了追本溯源、叙述简洁的特点,得出的结论也容易使人信服。北朝史书如魏收的《魏书》,就拘泥于一人一事,只讨论具体问题,没有通观全局的评论,相比之下,就大为逊色了。
《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1。”宦者四星,在皇位之侧,故《周礼》置官,亦备其数。阍者守中门之禁2,寺人掌女宫之戒。又云:“王之正内者五人。”《月令》:“仲冬,命阉尹审门闾,谨房室。”《诗》之《小雅》亦有《巷伯》刺谗之篇3。然宦人之在王朝者,其来旧矣。将以其体非全气,情志专良,通关中人,易以役养乎?然而后世因之,才任稍广,其能者,则勃貂、管苏有功于楚、晋4,景监、缪贤著庸于秦、赵5;及其敝也,则竖刁乱齐6,伊戾祸宋7。以上宦官原起。
【注释】
1天垂象,圣人则之:见《周易·系辞》。
2阍(hun)者:守门的人。
3《巷伯》:《诗经》中的篇名。毛诗序说这首诗是宦官所作,讥刺周幽王的。
4勃貂:即寺人披。《左传》载,有臣下谋害晋文公,寺人披向晋文公报告了此事。管苏:《新序》载楚恭王临终告诉大臣说:“管苏犯我以义,违我以礼,与处不安,不见不思,然而有得焉,吾死之后,爵之于朝也。”
5景监:秦孝公宠爱的内臣,他向秦孝公引荐了商鞅。缪贤:赵国宦官,推荐蔺相如者。
6竖刁:齐国宦官。齐桓公死,他与易牙等人作乱。
7伊戾:宋国宦官。在宋平公跟前说公子痤的坏话,害死公子痤。
【译文】
《易》上说:“天垂象,圣人则之。”宦官的四颗星,在皇帝的星座旁边,所以《周礼》中设官分职,也包括了宦官在内。阍者负责宫里中门出入,寺人负责监守宫女。《周礼》中又记载:“王之正内五人。”《月令》也写道:“仲冬,命阉尹审门闾,谨房室。”《诗经·小雅》里也有一篇《巷伯》,是宦官控诉受到谗言所害。所以说宦官在皇帝身边,历史也很长了。难道是因为他们身体有缺陷,用情专一,办事忠恳,可在宫内执行跑腿传递沟通的事务,使唤起来很方便?但后世沿袭前代,宦官被分派做的事务却逐渐增多,其中有才能的,像勃貂、管苏对楚、晋有功劳,景监、缪贤在秦、赵立功;坏的呢,则有像竖刁搞乱齐国,伊戾为祸于宋国这样的事。以上讲宦官的起源。
汉兴,仍袭秦制,置中常侍官。然亦引用士人,以参其选。皆银珰左貂,给事殿省。及高后称制1,乃以张卿为大谒者,出入卧内,受宣诏令。文帝时,有赵谈、北宫伯子,颇见亲幸。至于孝武,亦爱李延年。帝数宴后庭,或潜游离馆,故请奏机事,多以宦人主之。元帝之世,史游为黄门令,勤心纳忠,有所补益。其后弘恭、石显以佞险自进,卒有萧、周之祸2,损秽帝德焉。以上前汉。
【注释】
1高后:即吕后。
2萧、周之祸:石显当权,大臣萧望之、周堪得罪了他,结果二人遇祸,萧望之自杀,周堪遭禁锢。
【译文】
汉朝建立后,沿袭秦朝的制度,设置中常侍这一官职。但也吸收士人,来担任这一职务。他们都戴着银做的帽子,左边插着貂尾,在殿中侍奉听命。等到吕后临朝执政,任命张卿为大谒者,出入于吕后的卧室,传递命令。汉文帝时,有赵谈、北宫伯子,很受宠幸。到了汉武帝时,又宠爱李延年。武帝常在后宫摆酒作乐,或者偷偷跑出去住在离宫,所以大臣的奏章,很多交给宦官处理。元帝时,史游任黄门令,勤劳忠诚,做过不少好事。后来弘恭、石显靠着狐媚阴险往上爬,终于发生了萧望之、周堪被害的祸事,给元帝也抹了黑。以上讲西汉的情况。
中兴之初,宦官悉用阉人,不复杂调它士。至永平中,始置员数:中常侍四人,小黄门十人。和帝即阼幼弱,而窦宪兄弟专总权威,内外臣僚,莫由亲接,所与居者,惟阉官而已。故郑众得专谋禁中1,终除大憝2,遂享分土之封,超登宫卿之位。于是中官始盛焉。
【注释】
1郑众:汉和帝时宦官,和帝与之谋诛窦宪,事成封郑众为剿乡侯。
2憝(duì):奸恶。此处指窦宪。
【译文】
光武中兴初期,宦官全用的是被阉割过的人,不再杂用其他人士。到了永平年间,才开始规定人数:中常侍四人,小黄门十人。和帝即位时年龄幼小,窦宪兄弟总掌朝政,朝中群臣无法接近,与之打交道的只有宦官。因此郑众得以在宫内发号施令,最后除掉窦宪,终于受封侯的奖赏,一下子官升为大长秋。从此宦官势力开始膨胀。
自明帝以后,迄乎延平,委用渐大,而其员稍增:中常侍至有十人,小黄门二十人。改以金珰右貂,兼领卿署之职。邓后以女主临政,而万机殷远,朝臣国议,无由参断帷幄,称制下令,不出房闱之间,不得不委用刑人1,寄之国命。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非复掖廷、永巷之职,闺牖房闼之任也。其后孙程定立顺之功2,曹腾参建桓之策3,续以五侯合谋4,梁冀受钺。迹因公正,恩固主心,故中外服从,上下屏气。或称伊、霍之勋5,无谢于往载;或谓良、平之画6,复兴于当今。虽时有忠公,而竟见排斥。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7;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8。汉之纲纪大乱矣。以上后汉宦官事实。
【注释】
1刑人:指宦官。
2立顺:指孙程等拥立顺帝登基。
3曹腾:宦官。其养子即曹操父亲。梁冀弑质帝,曹腾与梁冀拥立蠡吾侯即位,便是汉桓帝。
4五侯合谋:指桓帝与宦官单超、贝瑗、唐衡、左悺、徐璜等五人共谋,诛杀梁冀,功成后五人同日被封侯。
5伊、霍:指伊尹、霍光。
6良、平:即张良、陈平。
7三族:父、母、妻三系亲属。
8五宗:五服内亲属。
【译文】
从明帝以后,直到延平年间,宦官越来越被重用,人员也不断增加:中常侍竟有十人,小黄门二十人。改戴金做的帽子,右插貂尾,还可兼任九卿之职。邓太后以妇人身份临朝听政,但国事繁复,大臣会议讨论国政,无法请出太后裁决,太后下命令,也只能在宫中作出决定,不得不任用宦官,交付给他们国家大事。宦官身任公卿,口宣王命,不再是从前负责掖庭、永巷事务的小官,所管也不再是看门守户的小事了。后来孙程倡议拥立顺帝登基而建大功,曹腾也在桓帝继位过程中出谋划策,接着是五侯合谋,梁冀被杀。宦官的胜利表面上看似乎是为国除害代表正义,皇帝也感恩戴德信任他们,所以内外朝臣听命于宦官,没人敢言语。有的夸宦官之功,比起伊尹、霍光来也不逊色;有的赞张良、陈平定国安邦的才能,又重现于今天。虽当时也有尽忠报国的人,但都被排斥。宦官一举一动都有移山倒海的威势,呼吸之间便具有严霜煞人的寒气。阿谀奉承委曲求全,则可以光宗耀祖;仗义执言违背其意,则会有灭族之祸。汉朝的制度于是乎大乱!以上讲东汉时宦官的情况。
若夫高冠长剑,纡朱怀金者,布满宫闱;苴茅分虎1,南面臣人者,盖以十数。府署第馆,棋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南金、和宝、冰纨、雾縠之积,盈仞珍藏;嫱媛、侍儿、歌童、舞女之玩,充备绮室;狗马饰雕文,土木被缇绣。皆剥割萌黎,竞恣奢欲。构害明贤,专树党类。其有更相援引,希附权强者,皆腐身熏子2,以自衒达。同敝相济,故其徒有繁,败国蠹政之事,不敢单书。所以海内嗟毒,志士穷栖,寇剧缘间,摇乱区夏。虽忠良怀愤,时或奋发,而言出祸从,旋见孥戮。因复大考钩党,转相诬染。凡称善士,莫不离被灾毒3。窦武、何进,位崇戚近,乘九服之嚣怨4,协群英之势力,而以疑留不断,至于殄败。斯亦运之极乎?虽袁绍龚行,芟夷无余,然以暴易乱,亦何云及!自曹腾说梁冀,竟立昏弱,魏武因之5,遂迁龟鼎。所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6,信乎其然矣!以上宦官灾毒。
【注释】
1苴(ju)茅分虎:古时封诸侯,天子用白茅包起被封者领地的泥土授予他,又赐他虎符,表示受封者接受土地和权力。苴,包也。虎,虎符。
2腐身熏子:要做宦官,先得受腐刑,阉割后还得熏身。
3离:通“罹”。遭受。
4九服:即九州。
5魏武:即曹操。
6君以此始,必以此终:意思是汉朝初期宠用宦官,其后终为宦官所灭。
【译文】
于是戴着高冠,佩着长剑,腰系着红丝带,带下系着金印的宦官,宫里处处可见;受封侯裂土之赏,使人臣服的宦官,有十多位。官衙府第,星罗棋布于城乡;亲戚攀附,党羽众多,几乎超过天下的一半。南金、和宝、冰纨、雾縠山积,堆满府库;嫱媛、侍儿、歌童、舞女这些满足玩好的,充斥于堂上屋中;狗马穿着刺绣的丝绸,土木蒙着锦绣。这些都是搜刮老百姓得来的,穷奢极欲。残害贤明忠诚的官吏,重用亲信党羽。还有那些通过各种渠道与宦官拉上关系,试图依附强权的人,都自行阉割或阉割儿子,求得飞黄腾达。同为身残之人,因而互相帮忙,所以宦官人数越来越多,祸害国家的事,不敢全部写出来。因此四海怨恨,志士隐退,盗贼钻了空子,动摇国家。虽然忠心贤明的人,不时地挺身而出,但刚一开口即大祸临头,很快被杀害。宦官随之又逼问同党,互相诬告牵连。只要名声好点儿的,无不遭受迫害。窦武、何进,地位崇高身为外戚,趁着天下人的怨愤,仗着众多英雄的支持,却因犹豫不决,导致丧败。难道说运气这时已到了极点?后来袁绍虽然率兵行动,杀得宦官一个不剩,但一种暴力代替了另一种暴力,又有什么用!自从曹腾劝说梁冀,立了一个昏君,魏武沿用老法子,终于夺取了汉家天下。所谓“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这话说得真是对啊!以上讲宦官所造成的祸殃。
韩愈
韩愈简介参见卷二。
张中丞传后序
【题解】
张中丞即张巡。安史之乱时,受命率兵讨贼,屡建战功,名声甚高。后与许远死守江淮咽喉睢阳,以极微弱的兵力,抗击数十万叛军,最后弹尽粮绝,慷慨就义。但张巡死后,竟有人诬蔑、毁谤许远降贼有罪。其友人李翰为伸张正义,澄清事实,作《张巡传》,上书肃宗,辨明事情真相。五十年后,韩愈得读《张巡传》深有感慨,写下此文,表彰为国捐躯的张巡、许远等人的功绩,驳斥了小人的谬说。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1,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2,得李翰所为《张巡传》3。翰以文章自名4,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5,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6。
【注释】
1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元和二年,即807年。
2吴郡:今江苏苏州。张籍:字文昌,元和时著名诗人,是韩愈的学生。著有《张司业集》。
3李翰:赞皇(今属河北)人。官至翰林学士,是张巡的朋友。张巡:邓州申阳(今河南邓州)人。安史之乱时,任真源县令,曾起兵守雍丘(今河南杞县),抗击安禄山叛军,后与太守许远守睢阳(今河南商丘睢阳区),城破被俘殉难。张巡在固守睢阳时,诏拜御史中丞,故称张中丞。
4自名:自称,自许。
5许远:字令威。安史之乱时,任睢阳太守,同张巡共守睢阳,后城破被俘,叛军拟将他押送洛阳,不屈,于偃师(今属河南)遇害。
6雷万春:张巡部将,睢阳失守后,与张巡同时被害。
【译文】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韩愈与吴郡张籍阅读家中的旧书,看到了李翰所写的《张巡传》。李翰素以文章自许,因此这篇文章写得详细周全,但是仍有缺漏而令人遗憾,没有替许远写下传记,也没有记载雷万春事迹的前前后后。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1,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2。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3。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4。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5,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6,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7,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8,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9。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10,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11)。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12),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13),从而尤之(14),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15),如是哉!以上辨许远事。
【注释】
1柄:权柄。此处指兵权。
2竟:终于。
3耳:罢了。
4“两家子弟材智下”几句:安史之乱平定后,张巡儿子去疾轻信谣言,于唐代宗大历年间上书给皇帝,言睢阳城陷时,许远不忠于张巡,而屈服于叛军,并请追夺许远官爵。通知,通晓,完全了解。辞服,请降。
5食其所爱之肉:睢阳被围,城中粮尽,士卒多饿死,待雀鼠食尽,再以妇女、男子老弱食之,张巡杀爱妾,许远杀奴仆,以充军粮。
6蚍蜉(pí fú):一种黑色的大蚂蚁,比喻当时连一点儿援军都没有。
7贼:指叛军。国亡主灭:指安史之乱后,长安陷落,唐玄宗李隆基逃往蜀中。叛将则以国家亡、君主死为词,劝降张巡、许远。
8且:将。
9数日:计算日期。
10乌有:哪里有。
(11)“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几句:张巡与许远在共守睢阳城时,曾分城而守,张巡守城东北,许远守城西南。睢阳城陷落时,敌人先从许远所守地段攻入,而攻击许远的人便以此为理由对他们进行诬蔑。说者,指毁谤许远的人。
(12)引:拉。
(13)见其然:见到这种情况(指上文“城之陷,自远所分始”)。
(14)尤之:责难许远。
(15)不乐成人之美:《论语·颜渊》:“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译文】
许远虽然才能不如张巡,但打开城门迎入张巡,官位本来在张巡之上,却授予张巡兵权而处于张巡的指挥之下,无所猜忌,最终与张巡一起死守城池,成就功名。城陷被俘,与张巡共同就义,不过有先有后罢了。两家后代的才智低下,不能通晓两位父辈大人的遗志,以为张巡死去而许远被俘,怀疑许远怕死而降敌。许远若真的怕死,又何苦守尺寸之地,并忍痛杀奴仆以充军粮,坚持抵抗敌人而不投降呢?当他们守城被围时,城外连一点儿援军都没有,他们忠心耿耿,只是为了国家和君主。而敌贼以国亡主灭招降,许远眼见救援的军队不来,而敌贼却越来越多,按理一定会相信敌人的话。外无援军却仍死守,人吃人也即将吃光,即使愚蠢的人也能计算时日而知道死将到来。许远不怕死是很明显的!哪有守城已破部下都亡,独独一人含愧受辱苟且偷生的?即使最愚蠢的人也不忍心。唉!又怎么能认为许远这种贤良之士会做这种事啊?毁谤许远的人又说许远与张巡分城守护,城陷落先从许远守护的地方开始。以此对许远诬蔑,这跟无知儿童的见识没有什么两样。快要死去的人,其脏腑必有先患病之处;绳子断裂,必有先裂口之处。旁观的人见到结果后,就责问先变之处,真是不通情达理。道德低下的人好议论人的是非,不喜欢成全别人的好事,如此而已!以上辨析许远守城事。
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1,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2,弃城而逆遁3?苟此不能守4,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5,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6。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7,战百万日滋之师8,蔽遮江、淮,沮遏其势9,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10。不追议此(11),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12)!
【注释】
1卓卓:特别突出,出众。
2宁能:哪能,岂能。
3弃城而逆遁:当时确有弃城东去之议,张巡、许远申述理由,坚决反对这样做。逆遁,事前逃走。
4苟:假使,如果。
5将:统率。创:创伤。羸(léi):瘦弱。
6其讲:指许远、张巡二人的谋划。
7就尽:将尽。
8日滋:一天天增多。
9沮遏:阻止。
10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拥有强大兵力而坐视不救的,睢阳周围都是。
(11)追议:追究,议论。
(12)设淫辞:制造夸大歪曲事实的言辞。
【译文】
张巡、许远的成就,可谓卓越出众,但仍不能免受指责,其他的人又该怎样说!当二位初守之时,哪能知道救兵始终不到,该丢城而逃亡呢?可是假使此城守不住,即使躲避到他处又有什么用呢?等到既无救兵且处境窘迫时,率领伤残、饥饿、羸弱的士卒,即使想逃离,也一定跑不远的。贤明的二公,其谋划也是周密的。守卫一城,捍卫天下,以千百名将要全部阵亡的士卒,抗击日益增长的百万之师,在江、淮之上筑成防线,阻遏敌军之势,天下没有灭亡,还能是谁的功劳!当时,弃城而图生存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拥有强兵坐而不救的,为数也不少。不追究这些人的罪责,却责问二位以死相守,我觉得是他们辅助叛军,在用流言蜚语帮助叛军进攻!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州1,屡道于两府间2,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3。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以上并叹巡、远事。
【注释】
1从事:唐代通称幕僚为从事,即帮助别人做事。汴、徐:汴州(今河南开封)、徐州(今江苏徐州)。韩愈曾在宣武节度使董晋部下任汴州推官。董晋死后,韩愈又依附于武宁节度使张建封,任徐州推官。
2屡道:几次经过。
3双庙:《新唐书·张巡传》载,张巡、许远死后,唐肃宗李亨追张巡为扬州大都督,许远为荆州大都督,并在睢阳为二人立了庙,岁时祭祀。
【译文】
我曾在汴、徐二州任职,几次经过两州之间,亲自到双庙去祭祀。那里的老人们常常说起张巡、许远当时的事情。以上并叹张巡、许远之事。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1,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2,延霁云坐3。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4,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5!”愈贞元中过泗州6,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7,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8。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以上南霁云事。
【注释】
1南霁云:魏州顿丘(今河南清丰西南)人。安禄山反,参加平叛,后成为张巡的部将。贺兰:复姓,名进明。当时任河南节度使,拥重兵驻扎在临淮(今江苏泗洪临淮镇)。张巡曾派南霁云向他求援,他坐视不救。
2具食与乐:备好筵席与歌舞。
3延:请。
4浮图:佛塔。
5志:标记。
6贞元:唐德宗年号。泗州:州名。唐时属河南道,治所在临淮。
7南八:因南霁云在兄弟辈中排行第八,故称。
8将以有为:将有所作为。此句与上文的“又降霁云,云未应”相呼应。意谓南霁云自有打算,想通过诈降待机破敌雪恨。
【译文】
南霁云曾向贺兰进明求援,贺兰嫉妒张巡、许远的声望,认为他们的功绩都超出了自己,不肯出兵相救。贺兰爱重霁云的勇敢和激壮,不听他的求救,强行挽留他,供给食物与歌舞,请霁云上坐。霁云慷慨地说:“我出来时,睢阳的人没有吃的有一个多月了!我虽然想独自食用一顿,但道义不容;即使吃了,也难以下咽。”于是拔出所佩带的刀,砍断一手指,鲜血淋漓,以向贺兰显示心意。在座的人都大吃一惊,都被感动得哭泣起来。霁云明白了贺兰最终没有派出救兵的意思,立即驰马而去。将要出城时,抽箭射击佛寺的佛塔,箭身一半射进佛塔的砖瓦里,说:“我回去击败敌贼之后,一定要灭了贺兰,用这箭来作证!”我于贞元年间经过泗州,坐在船上的人还指着那里互相谈论。睢阳城失陷后,敌人以刀胁逼张巡投降,张巡不屈服,立即被带走,准备斩首;又要霁云投降,霁云不回答。张巡高呼说:“南八,男子汉一死而已,不可向邪恶屈服。”霁云笑道:“我只是想将来还有要做的事。既然您都说了,我霁云哪敢不死!”于是终不屈服。以上讲南霁云之事。
张籍曰:有于嵩者1,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2,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涢县尉3,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4。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5。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6,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7。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8,阳阳如平常9。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10。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11),嵩将诣州讼理(12),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以上杂述张巡事。
【注释】
1于嵩:生平无考。
2大历:唐代宗年号。和州:治所历阳(今安徽和县)。乌江县:在今安徽和县东北。
3以巡:因张巡之故。张巡死节,唐朝加恩封赏他的亲戚、部下,故于嵩得临涢县尉之职。临涢县:在今安徽宿县西南。
4细:详细。
5须髯(rán):胡须。
6因:于是。他帙(zhì):其他一卷。帙,本是书套,此处指书。
7辄(zhé):即,就。
8颜色不乱:脸色不变。
9阳阳:神色自若,安详镇定。
10亳(bó):亳州,今安徽亳州。宋:宋州,即睢阳。
(11)武人:指军人。
(12)诣州讼理:到州里向官府告状。
【译文】
张籍说:有位叫于嵩的,年轻时就依附于张巡,等到张巡起兵平叛,于嵩常在他身边。张籍曾在大历年间在和州乌江县见到于嵩,他当时已六十多岁了。因为张巡的缘故,于嵩得任临涢县尉之职。他勤奋好学,无所不读。张籍当时还小,大略地问问张巡、许远的事,说得也不很详细。据说张巡身高七尺多,胡须长得秀美如神。张巡曾经看见于嵩读《汉书》,对他说:“为什么老是读这书?”于嵩回答说:“没有熟记下来。”张巡说:“我读书不超过三遍,终身不会忘记。”接着就背诵于嵩所读的那卷,背完这卷书后竟一字不错。于嵩感到吃惊,以为张巡恰好熟悉这卷,于是随便抽了一卷来试他,结果还是如此。于嵩又取书架上的书,试着问张巡,张巡随着于嵩的提问应口背诵毫无迟疑。于嵩跟从张巡时间很长,却不见张巡经常读书。张巡写文章,拿起纸笔就写,不用打草稿。刚守睢阳城时,士兵将近一万人,城中居民也数万,张巡若见过面问过姓名,到后来没有不能记住的。张巡发怒时,胡须就张开。等到睢阳城失陷,敌人绑缚了张巡等数十人并让他们坐下来,即将杀戮,张巡站起来,众人见他站了起来,有的也跟着站起来,有的哭泣。张巡说:“你们不用害怕!死,不就是一条命吗!”众人都哭得不能抬头。张巡英勇就义时,脸色不变,安详自若,犹如平常。许远是宽厚、德高望重的人,外貌和他的内心一样诚实宽厚,与张巡同年出生,出生的月日在张巡之后,故称张巡为兄,死时年仅四十九岁。于嵩在贞元初年死在亳州和宋州一带。有人说于嵩在这一带有田地,军人们强夺并霸占了,于嵩要到州里告状,被他们杀害了。于嵩没有儿子。这些都是张籍讲述的。以上杂述张巡的事迹。
读仪礼
【题解】
《仪礼》,旧说为周之旧典,汉高堂隆所传。其中所载,均为吉、凶、军、宾、嘉之礼制,又名《礼经》,与《周礼》《礼记》合称“三礼”,为儒家重要经典。今存十七篇。
韩愈认为《仪礼》文辞古奥,艰涩难懂,所述古代制度多不合时宜,诚无所用。只须掇其大要,供学者观览就行了。可见韩愈对儒家典籍的价值亦是有甄别的。清方苞评说韩愈此文“风味与《史记》‘表’‘序’略同,而格调微别”。
余尝苦《仪礼》难读,又其行于今者盖寡,沿袭不同,复之无由1。考于今2,诚无所用之3。然文王、周公之法制4,粗在于是5。孔子曰:“吾从周。”谓其文章之盛也。古书之存者希矣,百氏杂家尚有可取,况圣人之制度邪!于是掇其大要6,奇辞奥旨著于篇7,学者可观焉。惜乎!吾不及其时进退揖让于其间。呜呼盛哉!
【注释】
1无由:没有机会。
2考:研究考核。
3诚:实在,确实。
4法制:法令制度。
5粗在于是:粗略地在于其中。
6掇(duó):摘选,拾取。大要:纲要。
7著:“着”的本字,附着之意。又一说,“著于篇”后无“学”字,“著”作显露、显明解。
【译文】
我曾经苦恼《仪礼》不仅难以解读,而且能够仍在当代施行流传的恐怕很少,再加上传延承袭当中也和从前有了不同,所以恢复施行也是没有理由的。对于现今而言,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然而,文王、周公的法令、制度,都粗略地记载保存在当中。孔子讲:“我追慕周朝。”说的就是《仪礼》上礼乐规章的盛美。古书保存至今的很少啊,诸子百家的论说主张,尚且有可以取用的地方,何况圣人的制度规范呢!我因此搜选它的纲要、妙论和深奥的主题,附着在正文上,想要学习的人可以观看。只可惜我赶不上那个时代,出入行止在当中。真是盛大啊!
读荀子
【题解】
韩愈屡言“识古书之正伪”,即以“道德”辨衡古代诗文作品,此即一篇。全文就孟、荀、扬三大儒者各提识见,而以论荀子为主,提出了自己对儒学源流发展的看法,其意与《原道》篇“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一脉相承,大约同时而作。
《荀子》至唐代中叶以后,方有杨倞为之作注,其注多引韩愈的话,可知《荀子》一书的提倡、流行,颇有韩愈之力。
始吾读孟轲书1,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2。以为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扬雄书3,益尊信孟氏4,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与!圣人之道,不传于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说干时君5,纷纷籍籍相乱6,六经与百家之说错杂7,然老师大儒犹在8。火于秦,黄老于汉9,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辞,时若不粹10,要其归(11),与孔子异者鲜矣(12)。抑犹在轲、雄之间乎(13)!孔子删《诗》《书》(14),笔削《春秋》(15),合于道者著之,离于道者黜去之,故《诗》《书》《春秋》无疵。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16),附于圣人之籍,亦孔子之志与!孟氏,醇乎醇者也(17);荀与扬,大醇而小疵。
【注释】
1孟轲:战国人,继孔子之一代儒师。
2王易王,霸易霸:前一“王”“霸”,名词,后一“王”“霸”,动词,称王称霸意。
3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以辞赋与班固并称“班扬”。有《太玄》《法言》仿乎《周易》《论语》。
4益尊信孟氏:意子云推重孟子,故因雄书而孟氏益尊。
5好事者:指韩非、申不害、田骈、慎到之属。干:求取,干谒。
6籍籍:犹纷纷、多而杂乱的意思。
7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合称六经。
8老师大儒:指孟子、荀卿。《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齐襄王时,荀卿最为老师。”《列女传·母仪·孟母传》:“及孟子长,学六艺,卒成大儒之名。”
9黄老于汉:《汉书·外戚传》载:“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
10粹:专一不变。
(11)要:求取,探索。归:主旨。
(12)鲜(xiǎn):少。
(13)抑:句首语气词。
(14)孔子删《诗》《书》:据传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定为三百零五篇。《书》也经孔子删定,上起帝尧、下迄秦穆公,共百篇。
(15)笔削《春秋》:《春秋》原为鲁国史书,孔子以“隐恶扬善”之原则作了加工。笔,照录原文。
(16)不合:指“离于道”者。
(17)醇乎醇:最为醇美精粹,没有一点儿瑕疵。
【译文】
最初我是读了孟轲的著作,而后才知道孔子推崇的道德极为高尚,圣人教化天下的理想实际很容易施行,统一天下者容易治国安民,据霸一方者也容易征服四处。同时认为孔子的门人俱亡以后,尊重圣人的只有孟子而已。后来获得扬雄的著作,因为他推举高抬孟子就更加敬信孟子,由于扬雄著作使孟子地位更加重要,那么扬雄也算圣人的门下了!圣人的道德和教化天下的理想在当世并不流行。周朝衰亡以后,那些多事的家伙们各自用他们的论说来干谒当时的君王,各种人物相互混杂壅挠,六经也和百家不同的论著交错难分,所幸还有一些得道于孔子的大儒者存在。我以为经秦坑儒焚书、汉崇信黄老,存留下来属真正醇美道德的,只有孟轲,只有扬雄罢了。等到读到荀子的书之后,才又知道荀子也算一个。细辨他的文章,观点好像有些不一致,但探求主旨,和孔子不一样的很少见。我觉得他大约在孟轲和扬雄之间吧!孔子删定《诗》《书》,修改《春秋》,合乎道义的留着它,背离道义的就抛弃它,所以《诗》《书》《春秋》没有一点儿瑕疵。我打算删削荀子那些不合道义的说法,然后把它附列在圣人著作后面,这也是孔子的意愿吧!孟子之说是纯粹真正的道义之说;荀子和扬雄则基本合乎道义,但有一些小瑕疵。
赠郑尚书序
【题解】
郑尚书,名权,汴州开封(今河南开封)人。其事见序文。
此序先叙岭南大府之权重威盛;中间点明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责任重大,直接决定边地的安定与否,贸易的兴旺与否;后面陡然接以对郑权任官政绩的褒扬,暗含其就任大府亦当全力而为,成就功业之意。全文前重后轻,本乃赠序却只书岭南大府之重责,文尾才略略提及送赠之意,但当中的鼓励厚望之心,读者眼见即知。
岭之南,其州七十1,其二十二隶岭南节度府,其四十余分四府。府各置帅,然独岭南节度为大府2。大府始至,四府必使其佐启问起居3,谢守地4,不得即贺以为礼5。岁时必遣贺问,致水土物6。大府帅或道过其府,府帅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袴靴迎郊7。及既至,大府帅先入据馆8,帅守屏9,若将趋入拜庭之为者;大府与之为让10,至一再,乃敢改服以宾主见;适位执爵(11),皆兴拜,不许乃止,虔若小侯之事大国。有大事,咨而后行。以上体制崇重。
【注释】
1其州七十:《通典·州郡》曰:“岭南五府经略使治广州,领州二十二,邕管经略使治邕州,领州十三,容管经略使治容州,领州十四;桂管经略使治桂州,领州十四;镇南经略使安南都护府治交州,领州十一。至德元年,升五府经略使为岭南节度使。”
2大府:高级官府。
3佐:僚属。启问:禀告问候。
4谢:谢罪,道歉。
5不得:谓若不使佐启问。
6水土物:风物特产。
7帕首袴(kù)靴迎郊:谓装束严整地在郊外迎接。帕首,用巾帻裹头。袴靴,指军装。“郊”上或有“于”字。
8据馆:据,盘踞,占领。以大府统领诸府,故称以此。馆,泛称舍。此指官署。
9守屏:守候门外。屏,照壁,当门小墙。
10让:谦让不受。
(11)适位:归位。
【译文】
五岭以南有七十个州,其中二十二个隶属岭南节度使府,其余四十多个则分归其他四府管辖。各府均设有统帅,然而唯独岭南节度使府是大府。大府之帅刚刚到达任地时,四府之帅就一定会委派他们的属僚前往启禀问候其起居生活情况,为他们治理守地不尽职表示谢罪,如果不能这样做就送上礼物以示庆贺。逢年过节也必会派人恭贺,带给大府之帅风物特产。有时候大府之帅路途经过他们中某一个的府衙,这个府帅就一定全身军装,左手握刀,右系弓箭,头顶巾帻,脚蹬袴靴,穿戴严整地到郊外迎接。等到了府衙,大府之帅先行进入里面坐定,府帅则守候在照墙处,好像要快步走来在庭院中叩拜一样;等大府之帅和他谦让再三之后,才敢更换便服,按宾、主的礼节和大府之帅相见;归入座位拿起酒杯,都要起来拜谢,大府之帅不许他这样之后才停止,恭敬地就像小诸侯侍奉上邦大国一般。凡有重要的事情,也都先请示大府之后才有所行动。以上讲岭南节度使府受尊崇的情况。
隶府之州,离府远者,至三千里,悬隔山海,使必数月而后能至1。蛮夷悍轻2,易怨以变。其南州皆岸大海,多洲岛,风一日踔数千里3,漫澜不见踪迹4,控御失所5。依险阻,结党仇6,机毒矢7,以待将吏。撞搪呼号8,以相和应,蜂屯蚁杂,不可爬梳。好则人,怒则兽。故常薄其征入9,简节而疏目10,时有所遗漏,不究切之(11);长养以儿子,至纷不可治,乃草薙而禽狝之(12),尽根株痛断乃止。其海外杂国,若躭浮罗、流求、毛人、夷亶之州,林邑、扶南、真腊、干陀利之属,东南际天地以万数,或时候风潮朝贡,蛮胡贾人,舶交海中。若岭南帅得其人,则一边尽治(13),不相寇盗贼杀,无风鱼之灾、水旱疠毒之患(14)。外国之货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15),溢于中国,不可胜用(16)。故选帅常重于他镇,非有文武威风,知大体,可畏信者,则不幸往往有事。以上地广俗殊难治。
【注释】
1使:使者。
2悍轻:慓悍轻捷。
3:同“帆”。踔(chuo):越。
4漫澜:水势浩大无边。
5控御:控制,使就范。亦作“控驭”。
6结党仇(qiú):成群结伙。仇,同伴。
7机:弩牙,主弩之放发。
8撞搪(táng):冲击抵挡。
9薄其征入:减轻他们的赋税徭役。
10简节而疏目:谓法令制度稀疏简单。节,法制。目,网眼。此指规章条例。
(11)究切:追查紧切。
(12)草薙(tì):除去野草。禽狝(xiǎn):捉猎禽兽。狝,秋天打猎。
(13)一边:一方,即整个边远之地。
(14)疠(lì):瘟疫。
(15)象犀:象牙、犀角。玳瑁(dài mào):爬行动物,似龟,甲壳褐黄有斑,光润,可为饰物。
(16)胜:尽。
【译文】
大府所辖的州县,距离大府远的,要有三千里,其间山海阻隔,使者要几个月以后才能抵达。那里的蛮夷之民慓悍轻捷,很容易产生怨怒之心而发起祸乱。南方诸州都在大海岸边,大多都是海岛小洲,张帆乘船一日之间飞越几千里,也仍只有海水浩荡无边而不见人迹,所以在这些地方往往难以控制治理。他们凭依险要阻隔,成群结伙,在弩机上放置沾染毒药的箭,来等候官府的将领兵吏。一个个冲击抵挡呼喊号叫,彼此相和照应,有如蜂蚁杂聚,实在不能理治清楚。这些人喜欢亲近你时就是人,一旦怨恨恼怒起来就变成了野兽。因而不得不时常减轻他们的赋税徭役,放宽法令律例,有那些需予惩罚,却有时漏掉而未加惩罚的人,也不再追查到底;让他们繁养子孙,到乱得不能再乱的时候,才剪除逮捕他们,拼力铲除根株后方能有所安止。另有海外许多国家,像躭浮罗、流求、毛人、夷亶这些州,林邑、扶南、真腊、干陀利之类,在东南一带星罗棋布难以计数,有时候顺着信风、海潮前来朝拜进送贡品,蛮夷之商,船舶交接在海中贸易。如果岭南统帅人选得当尽职,那么整个边远之地都完全治理太平,没有互为寇盗互相攻杀,渔业没有风暴灾害,人民也不遇旱涝瘟疫的祸难。而且他邦货物每日都能运来,珍珠、异香、象牙、犀角、玳瑁等各种稀罕物品溢满中原之地,难以用尽。所以岭南选择统帅往往要严于其他节度地区,如果不是识文习武,威风凛凛,懂得考虑大局,被人敬畏信服的,就不幸往往会发生变乱。以上讲此地地广俗殊,难以治理。
长庆三年四月,以工部尚书郑公为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往践其任1。郑公尝以节镇襄阳,又帅沧、景、德、棣2,历河南尹、华州刺史,皆有功德可称道。入朝为金吾将军、散骑常侍、工部侍郎、尚书,家属百人,无数亩之宅,僦屋以居3,可谓“贵而能贫”4,为仁者不富之效也。及是命,朝廷莫不悦。将行,公卿大夫士苟能诗者,咸相率为诗以美朝政,以慰公南行之思。韵必以“来”字者,所以祝公成政而来归疾也5。
【注释】
1践其任:即指郑权为岭南节度使。践,临。
2沧、景、德、棣:沧州、景州、德州、棣州,即今河北沧州、景县与山东德州、惠民一带。
3僦(jiù):租赁。
4贵而能贫:出自《左氏春秋》襄公二十二年。此处韩愈用笔非实,权本传云其“用度豪侈”,或以为愈乃暗相讥嘲。
5成政而来归疾:成就政业,很快地归回朝廷。
【译文】
长庆三年四月,诏命工部尚书郑大人为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前往担任这项重职。郑大人曾经在襄阳地区任节度使,后又统率沧、景、德、棣一带,历任河南尹、华州刺史,都有值得称扬的功业德举。进入朝廷做金吾将军、散骑常侍、工部侍郎、尚书时,家中眷属有百人之多,却连占地数亩的居宅也没有,去租屋借住,称得上“贵而能贫”,可以成为仁德之人不求聚财的例子了。等下达了这项任命以后,朝廷上下没有不欣喜满意的。临行之际,公卿大夫及士人,只要能吟诗的,都争相吟诗,来赞美朝政,慰藉大人南往的思怀之心。韵脚一定用“来”字,是为了祝愿大人成就政业,很快地返归朝廷。
送李愿归盘谷序
【题解】
本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出现了藩镇割据的局面。贞元十五、十六年,韩愈从汴州、徐州的叛乱中脱险,失掉官职。贞元十七年,到京城求官,听候调选。其友人李愿在盘谷隐居,曾一度到长安游览,此时将要返回隐居之地,韩愈写了这篇序文,也即赠言为他送行。当时韩愈目睹唐朝衰败的现实,心情极为沉郁。此文真实地表达了他抑郁不得志的心情,辛辣地嘲讽了达官显贵,以及利欲熏心、奔走权势之门的无耻之徒。同时,又高度赞扬了不与污浊的世俗同流合污而隐居山林的高洁之士。
太行之阳有盘谷1。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2,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3,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4,隐者之所盘旋5。友人李愿居之6。
【注释】
1太行:即太行山。阳:山的南面称阳。盘谷:今河南济源北。
2藂茂:同“丛茂”。丛生茂密。
3谓:通“为”。因为。
4宅:位置。幽:深幽。阻:险要的地方。
5盘旋:同“盘桓”。即徘徊、逗留之意。
6李愿:依阎若璩考证,与唐西平忠武王李晟的儿子不是一个人,而曾国藩认为是李晟的儿子,究竟如何,无考。
【译文】
太行山的南面有个地方叫盘谷。盘谷这一带,泉水甘洌而土地肥沃,草木丛生茂密,居民很少。有人说:因为它是环绕于两山之间的屈曲地形,所以称为盘谷。也有人说:盘谷这地方,所处位置幽深且地势险阻,是隐士们留恋的地方。友人李愿在这居住。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1,名声昭于时2,坐于庙朝3,进退百官4,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5,则树旗旄6,罗弓矢7,武夫前呵8,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9,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10,清声而便体(11),秀外而惠中(12),飘轻裾(13),翳长袖(14)。粉白黛绿者(15),列屋而间居(16),妒宠而负恃(17),争妍而取怜(18)。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19)。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20);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21),刀锯不加(22);理乱不知,黜陟不闻(23)。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24),足将进而趑趄(25),口将言而嗫嚅(26),处秽污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27),徼幸于万一(28),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注释】
1利泽:利益、德泽。
2昭于时:显扬于一时。
3坐于庙朝:指参与国家大事,任高官。庙,宗庙。古时皇帝命官、议事、发号施令,常在宗庙中进行,故宗庙与朝廷并提。
4进退:升降,任免。
5在外:指做外官。唐代外官以节度使为显贵,朝廷授以双旌双节(双节即符节,古代门关出入所持的凭证,用竹或木制成)。
6旄(máo):古代以旄牛尾装饰在旗杆头上的一种旗帜。
7罗:罗列。
8呵(hē):大声呵斥。这里是喝道的意思。
9才畯:才能出众的人。这里指幕客。畯,“俊”的借字。
10丰颊(jiá):丰满的面颊。
(11)便(pián)体:丰盈的体态。
(12)惠:同“慧”。
(13)裾(ju):衣襟。
(14)翳(yì):遮掩。
(15)黛(dài):青黑色的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
(16)列屋:众屋罗布。
(17)妒宠:嫉妒邀宠。指姬妾。负恃(shì):自负美貌,藐视别人。
(18)争妍(yán)而取怜:竞比美丽,求取爱怜。
(19)幸:侥幸。致:得到。
(20)茹:食,吃。
(21)车服:即车马服饰。古代车服随官位高低有差别,皇帝也常以车服赐臣赏功,此处“车服”指官位。维:系,束缚。这句意思是无官位的人,不受官爵的束缚。
(22)刀锯:指代刑具。
(23)黜(chù):降职。陟(zhì):升职。
(24)形势:与“权势”意同。
(25)趑趄(zi ju):犹豫不进。
(26)嗫嚅(niè rú):想说话而又停止。
(27)刑辟:刑法。
(28)徼幸:同“侥幸”。
【译文】
李愿说:被称为大丈夫的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利益恩泽施给人们,名声显扬于一时,坐在朝堂之上,升降任免官员,辅佐皇帝发号施令。他们在外做官,则树立起旄旗,罗列兵器,武夫们在前大声喝道,随从人员塞满路途。供应差遣的仆役,各自拿着各自的器具,在路两旁疾驰而过。高兴时就给予奖赏,发怒时就给予刑罚。幕客们聚满身前,谈论古今,称颂功德,入耳中听。舞女们弯弯的眉毛,丰满的脸颊,清脆的声音,轻盈的体态,外貌秀丽而秉性聪慧,飘起轻轻的衣襟,甩下长长的衣袖。精心打扮的女子们,众屋罗布而清闲无事,嫉妒得宠的姬妾,自负美貌,藐视别人,竞比美貌,求取爱怜。大丈夫得到帝王的信任优待,为当世出力时就是这样。我并不是厌恶这些所以逃避它们,而是命运注定,不能侥幸得到。所以隐遁在穷僻清静的地方,登高以望远;坐在茂密的树林里度过日子,以清冽的泉水洗涤来洁身自好。到山上采集,有野果美味可吃;到水边钓鱼,有鲜肥鱼虾可食。起居作息无定时,只要舒心就行。与其让人在面前称誉,不如背后无人毁谤;与其置身于欢乐之中,不如让内心无忧无虑。无官职的束缚,刀锯酷刑加不到自己身上;对国家治乱兴衰不知,对官位的升降也漠不关心。我所做的是大丈夫生不逢时的作为。若在大官们之间侍候,在权势之途奔走,那么想前进又瞻前顾后,想说话又不敢放言,处秽污而不知羞愧,犯刑法而遭杀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为止,其为人,是贤良还是不肖,又有什么两样呢?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
【译文】
昌黎韩愈听完他的话后激动起来,敬他酒并为他唱道:
盘之中,维子之宫1。盘之土,可以稼2。盘之泉,可濯可沿3。盘之阻,谁争子所4。窈而深5,廓其有容6;缭而曲7,如往而复8。嗟盘之乐兮9,乐且无殃10。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11)。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12)!膏吾车兮秣吾马(13),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14)。
【注释】
1维:同“唯”“惟”。语气助词。宫:室。
2稼:指播种五谷。
3濯(zhuó):洗。可沿:可沿着水边散步,观赏风景。
4所:处所。
5窈(yǎo):幽远。
6廓其有容:指盘谷之中广阔可以容身。
7缭:回旋,缠绕。
8如往而复:指盘谷之路屈曲缠绕,行人往去复还。
9嗟(jiē):赞叹声。
10殃:同“央”。尽。
(11)呵禁:呵斥,禁止。
(12)奚所望:没什么可巴望的。奚,何。
(13)膏车:用油脂涂车轴,使之润滑。秣(mò)马:喂饱马。这句是说作好远行前的准备。
(14)徜徉(cháng yáng):徘徊,盘旋,也就是自由自在地往来。
【译文】
盘谷一带,唯有你这处可居。盘谷的土地,可以耕作。盘谷的泉水,可以用来洗涤,也可沿着散步。盘谷这一带险阻,谁会争夺你的住所。盘谷之间幽远深邃,广阔足以容身;盘谷之路回旋缠绕,行人往去复返。盘谷里的欢乐,无穷无尽。虎豹远离这里,蛟龙也隐藏了形迹;鬼神守护着,呵斥不祥之物。起居饮食,健康长寿,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也没有什么可巴望的!润滑好车轴,喂饱我的马,我将跟随你到盘谷,自由自在地度过这一生。
送王秀才埙序
【题解】
本篇写作时间不可考,估计是《原道》《读荀子》的同时或先后作品。文章主要叙述了孔子死后,儒学分作三派:一派是子夏传田子方,流而为庄周;一派是商瞿传臂子弓而至荀卿;一派是曾子传子思再传给孟子。作者最后断定孟子一派“独得其宗”。这一看法,对后儒尊孟为“亚圣”有相当影响。全文言简而意赅,条理清晰。使人能够很明白地了解有关儒学源流发展的一些历史。
吾常以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1,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远而末益分2。
【注释】
1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意思是孔门弟子从老师那里学习到的东西只是接近自己的一部分,各有自己的特色,例如颜渊、冉耕等长于德行,宰予、端木赐长于言语,冉求、仲由长于政事,言偃、卜商长于文学之类。
2原:源。末:末流。这句用水作比喻,既然距发源地很远,末流的派别不免分歧。
【译文】
我常认为孔子的儒学,广大而博深,孔门弟子不能完全看到并全部了解。所以通过学习获得和他心性相近的认识,后来他们分散在诸侯各国,又各以所学传授弟子,源远流长,自然容易出现分支。
盖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故周之书,喜称子方之为人1。荀卿之书,语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业不传,惟太史公书《弟子传》有姓名字2,曰臂子弓3。子弓受《易》于商瞿4。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5,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吾少而乐观焉。
【注释】
1称:称述。
2太史公书《弟子传》:即《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3(hán)臂子弓:姓,名臂,字子弓。
4受《易》:学习《易经》。商瞿:鲁人,孔子弟子。
5没:通“殁”。
【译文】
子夏的学说,其后有田子方,田子方之后流传给庄周。因此庄周的书,喜欢称颂田子方的为人处世。荀子的书,说到圣人时一定会说:“孔子、子弓。”子弓的事业不流传,唯有司马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他的姓名和字,并曾提到臂子弓。子弓跟商瞿学习《易经》。孟子向子思学习,子思所学的,大概来自曾子。自孔子死后,弟子们没有不著书立说的,唯独孟轲之书体现了孔子的宗旨,因此我从小就愿意看。
太原王埙示予所为文1,好举孟子之所道者。与之言,信悦孟子,而屡赞其文辞。夫沿河而下,苟不止,虽有迟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虽疾不止,终莫幸而至焉2。故学者必慎其所道3,道于杨、墨、老、庄、佛之学,而欲之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以望至于海也4。故求观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埙之所由,既几于知道5,如又得其船与楫,知沿而不止,呜呼!其可量也哉6?
【注释】
1王埙(xun):即文中王秀才,秀才科在唐代为人所重视。此文称王秀才,是对一般士人的尊称。
2莫:未能。幸:侥幸。
3道:从,由。
4断港绝潢:指断流的小河和积水池。港,江河的分流。潢,积水池。
5几于:近于。
6其:岂。
【译文】
太原的王埙,给我看他写的文章,他的文章喜欢赞扬孟子所提倡的道理。跟他交谈时,知道他很欣赏孟子,屡次称赞孟子的文辞。道德学问犹如河流沿着正确的途径顺流而下,只要坚持不止,哪怕有快有慢,也必然会到达大海;但如果没有正确的方向,即使迅速而不知停歇,最终也不会侥幸到达终点。因此求学的人必须慎重其宗学的门派,学习杨、墨、老、庄、佛的学说,而想到达圣人之道的,就如航行在断流的小河湾或积水池,却梦想到达大海。因此想探求圣人之道,一定要从孟子的学说开始。现在王埙已基本上明白了所要走的道路,若又能得到船和楫,懂得航行不止,唉,那就会前程无量啊!
柳宗元
柳宗元简介参见卷二。
论语辨二首
【题解】
本文是一篇论辩文。全文分为两段:第一段论证《论语》不是出于孔子诸弟子之手,而为曾参的弟子所编。第二段议论《论语》之所以有开头那段话的原因。议论言之成理,自圆其说。文章论点不拘泥于古,表现了作者的胆识和才学,同时也为后学提供了“一家之言”。
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1,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已。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2。何也?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3。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4。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5,诸弟子以有若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6,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曾子独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7。或曰:仲尼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8,曾氏之徒也。
【注释】
1曾参:即曾子。
2意:认为。
3有子:即有若,孔子的弟子。
4号:称呼。
5殁(mò):死。
6叱(chì):大声呵责。
7乐正子春:曾参的弟子。子思:即孔伋,孔子的孙子。
8卒:最终,终于。
【译文】
有人问:儒者说《论语》这部书是孔子的弟子记录和编辑而成的,这个说法可信吗?回答:不是这样。孔子的弟子,算曾参年纪最小,比孔子小四十六岁。曾子是由于年老而死的。这部书里记载有曾参死的事,时间离孔子生活的年代相当远了。曾参死后,孔子的弟子大概已经没有人还活着了。我认为这部书是曾参的弟子作的。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部书记载弟子的时候,一般都直写上他们的名字,唯独曾参、有若两个不这么写,而是加上“子”字。从这点说来,肯定是曾子、有子的弟子们才这样称呼他们的。那么,有子为什么被称为“子”呢?回答是:孔子死后,他的弟子们觉得有子有点儿像孔子,于是大家便立他为师。后来,由于有子不能完全回答诸弟子的提问,才斥责他,令他离开师位,所以他当然曾经有像他老师那样的称呼了。据书中记载,只有曾子最后死,我由此知道这部书不是孔子弟子作的。大概是乐正子春、子思这些人共同创作的吧。或者说:孔子的弟子曾经零碎地记下孔子的言论,但是最后编成这部《论语》的,是曾参的弟子。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1,四海困穷,天禄永终2。”舜亦以命禹3:“余小子履4,敢用玄牡5,敢昭告于皇天后土6,有罪不敢赦。万方有罪,罪在朕躬7;朕躬有罪,无以尔万方。”8或问之曰:《论语》书记问对之辞耳。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9,何也?柳先生曰10:《论语》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讽道之辞云尔(11)。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也(12)。上焉尧、舜之不遭,而禅不及己;下之无汤、武之势,而己不得为天吏(13)。生人无以泽其德(14),日视闻其劳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焉无所依而施,故于常常讽道云尔而止也(15)。此圣人之大志也,无容问对于其间。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与传之。故于其为书也,卒篇之首,严而立之(16)。
【注释】
1天之历数:天道。这里指帝王嬗替易姓的秩序。
2天禄:受于天的禄籍。
3命:训教。
4余小子:《论语·尧曰》作“予小子”。“予小子”和“予一人”都是上古帝王自称之词。履:《史记》记载,汤名天乙,相传汤又名履。
5玄牡:用黑色的牲牛来做牺牲。
6皇天后土:指天地。
7朕:我。古时不分贵贱的自称,秦始皇才开始定为皇帝的自称。
8此段文字前后不相连贯。疑《论语》有脱字,柳宗元或未察觉。
9章然:很显著的样子。章,明显,显著。
10柳先生:柳宗元自称。
(11)讽道:诵读圣人之道。
(12)器:才能,才干。
(13)天吏:古人认为官奉天命治人,故称为天吏,一般指大官。
(14)泽其德:享受到他的恩德。
(15)故于:故尔,所以。
(16)严:恭敬严肃。
【译文】
尧对舜说:“啧啧,你这位舜!上天的大命已经降到你身上了,如果天下的百姓都陷于困苦贫穷,上天给你的禄位也就会永远地终止了。”舜也用类似的方式来训教禹说:“我履谨用黑色的牲牛来做牺牲,明明白白地告诉于皇天后土,有罪的人我不敢赦免他。天下万方有罪,都归我一个人来承担;我本人要有罪,就不要牵连到天下万方。”有人问到这件事说:《论语》这部书是记录孔子和他的弟子问对之辞的。现在竟在篇章的开头,显著地放上这段话,这是为什么呢?柳先生回答说:《论语》这部书的重要,再没有比这段话更重要的了。这是孔子常常诵读的圣人之道的话呵。孔子这个人,才能盖过了天下所有的人。但他上不遇尧、舜,因而尧、舜禅让帝位轮不到他;下不逢汤、武的形势,因而他也不能成为天吏。天下生民无法享受到他的德泽,他每天都看到和听到生民劳苦而死、怨愤呼救,而自己的恩德却白白耗竭,没有权力作凭借来施行,所以只能停留在常常诵读圣人之道上了。这是圣人的大志,是不能把问对之辞夹在中间的。他的弟子或者是知道这一点的,或者只是怀疑而没有弄明白,大家便这么互相传下来了。所以,他们作这部书的时候,就恭敬严肃地把这段话放在全篇的开头了。
辨列子
【题解】
《列子》相传为战国时列御寇所作。然书中所记载的事件与列子的时代出入颇大,后人多指斥其为伪作。作者在这篇论辩文中,见解独具,指出书中大量内容不符史实的同时,也肯定了该书在思想、文辞上的可取之处,以及它对《庄子》的影响。全文论述透辟,说服力强。
刘向古称博极群书1,然其录《列子》,独曰“郑穆公时人”2。穆公在孔子前几百岁,《列子》书言郑国,皆云子产、邓析3,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记》:郑公二十四年4,楚悼王四年5,围郑,郑杀其相驷子阳6。子阳正与列子同时,是岁,周安王四年,秦惠王、韩烈侯、赵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釐公五年,齐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鲁穆公十年。不知向言鲁穆公时遂误为郑耶?不然,何乖错至如是?其后张湛徒知怪《列子》书言穆公后事7,亦不能推知其时。然其事亦多增窜,非其实。要之,庄周为放依其辞8。其称夏棘、狙公、纪渻子、季咸等9,皆出《列子》,不可尽纪。虽不概于孔子道,然其虚泊寥阔,居乱世,远于利,祸不得逮于身,而其心不穷。《易》之“遁世无闷”者,其近是与?余故取焉。其文辞类《庄子》,而尤质厚,少伪作,好文者可废邪?其《杨朱》《力命》10,疑其杨子书(11)。其言魏牟、孔穿(12),皆出列子后,不可信。然观其辞,亦足通知古之多异术也,读焉者慎取之而已矣。
【注释】
1刘向:本名更生,字子政,沛(今江苏沛县)人。约前77年生人,前6年去世。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
2郑穆公:名兰,春秋郑国国君。
3子产:即公孙侨,字子产,一字子美。春秋时政治家,郑贵族子国之子。邓析:春秋时郑国人。曾任郑国大夫,制作《竹刑》,并创办私学,教人诉讼。
4郑公:名,幽公弟。
5楚悼王:名类。
6驷子阳:名,为春秋时郑国执政。
7张湛:字子孝,平陵人。
8放(fǎng):仿效。依:依照。
9夏棘:《列子》作“夏革”。狙(ju)公:宋人。善养狙,称狙公。纪渻子:善养斗鸡。季咸:神巫名。
10《杨朱》《力命》:皆《列子》中篇名。
(11)杨子:即杨朱。先秦诸子之一。
(12)魏牟:魏公子。孔穿:人名。
【译文】
刘向在古时被认为是博览群书的人,然而他辑录的《列子》唯独说“列子是郑穆公时候的人”。郑穆公先于孔子好几百年,《列子》书中所谈论的郑国,说的都是有关子产、邓析的事,不知道刘向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断语?《史记》记载:郑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围困郑国,郑国杀死了它的宰相驷子阳。子阳正好与列子处于同一时代,这一年同时是周安王四年,秦惠王、韩烈侯、赵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釐公五年,齐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鲁穆公十年。不知刘向在说鲁穆公时,是否就把鲁错误地当做郑了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么会出错到这种地步呢?后来张湛只知道惊异于《列子》书中竟然谈及了郑穆公以后的事情,也不能推测知晓《列子》成书的时间。《列子》所记载的事很多是增加、篡改的,并不是它原来的面目。大致说来,庄子因循了它的言辞,他所提到的诸如夏棘、狙公、纪渻子、季咸等,都出自《列子》,这里不可能一一列举出来。《列子》虽然与孔子的思想不符合,但是它虚静淡泊,境界辽阔,身处乱世,远远地避开利益,灾祸不会上身,而且它的思想没有穷尽。《易》所谓“避世的没有烦闷”,它大概就近似这个吧?我因此而选取了《列子》。它的文辞类似《庄子》,并且更为质朴淳厚,很少伪作,喜爱文章的人怎么可以丢弃它呢?《列子》中的《杨朱》《力命》二篇,我怀疑它们的作者就是杨朱。其中谈到的魏牟、孔穿,都出生在列子后面,不能让人相信。但是考察它的文辞,就可以全面地知道古时候的许多异乎寻常的法术,读到这些段落时,谨慎地汲取它们就行了。
辨文子
【题解】
《文子》书十二篇,相传为老子弟子作。然内容芜杂,颇多剽窃。本文扼要地叙述了作者删刊《文子》的原因。
《文子》书十二篇,其传曰老子弟子1。其辞时若有可取,其指意皆本《老子》,然考其书,盖驳书也2。其浑而类者少,窃取他书以合之者多:凡孟子辈数家,皆见剽窃,峣然而出其类3,其义绪文辞,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与?或者众为聚敛以成其书与?然观其往往有可立者,意颇惜之,悯其为之也劳。今刊去谬恶乱杂者,取其似是者,又颇为发其意,藏于家。
【注释】
1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楚国苦县(今河南鹿邑)人。春秋时思想家,道家的创始人。著《老子》。
2驳:剽窃。
3峣(yáo)然:高貌。
【译文】
《文子》十二篇,相传作者为老子弟子。它的言辞有时好像有可取之处,它的含义都来源于《老子》,然而仔细地考察它,基本上为剽窃之作。书中浑然一体和一致的地方很少,剽窃他人之作杂合的地方很多:大凡《孟子》等诸家,都被剽窃,远远地超出同类的部分,意蕴与文辞之间,像叉牙相抵触一般不能相合。不知道是人增加的呢?还是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凑成的书?然而阅读时往往发现其尚有可取处,我很是爱惜它,怜悯《文子》的成书必是有一番辛劳的。现在我删去其错误芜杂之处,选取其大体准确的内容,又认真地发掘其内在意义,把它收藏在家中。
辨鬼谷子
【题解】
《鬼谷子》相传为鬼谷子所作。鬼谷子,又称鬼谷先生,姓王名诩,战国时隐居颍川阳城鬼谷,因以为号。本文认为《鬼谷子》险戾峭薄,无甚可取。
元冀好读古书1,然甚贤《鬼谷子》2,为其《指要》几千言。《鬼谷子》要为无取3,汉时刘向、班固录书无《鬼谷子》,《鬼谷子》后出。而险戾峭薄,恐其妄言乱世,难信,学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纵横者,时葆其书4。尤者,晚乃益出七术5,怪谬异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狭,使人狙狂失守,而易于陷坠。幸矣,人之葆之者少!今元子又文之以《指要》,呜呼!其为好术也过矣。
【注释】
1元冀:人名。
2贤:称赞。
3要:要旨。
4葆:通“宝”。
5七术:一隶端参观,二必罚明威,三信赏尽能,四一听责下,五疑诏诡使,六使知而问,七倒言反事。
【译文】
元冀喜爱阅读古籍,尤其称赞《鬼谷子》,为它作了洋洋几千言的《指要》。《鬼谷子》的要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汉代刘向、班固辑录书目,没有《鬼谷子》,《鬼谷子》是后来才出现的。其阴险峭薄,妄言乱世,让人难以相信,为学之人知道它不合常道,可是世上喜好纵横言论者,不时地称颂这本书。更有甚者,后世特地提出所谓“七术”,荒谬异常,无法进行考证校正。它的话越奇异,它所阐发的道理就越狭隘,让人狂妄失去操守,很容易地堕落。真幸运啊,称颂它的人很少!现在元冀又为它写了《指要》,唉!他喜爱权术也太过分了。
辨晏子春秋
【题解】
《晏子春秋》相传为齐国晏婴所著,凡八篇。后人或认为晏子始作,后人续之;或认为为晏子后人作。作者在此文中力排众议,认为《晏子春秋》当为墨家弟子所作。文章立论新颖,论据充分,说服力强,确为一家之言。
司马迁读《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为书。或曰晏子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后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齐人者为之1。墨好俭,晏子以俭名于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为己术者。且其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问枣及古冶子等2,尤怪诞。又往往言墨子闻其道而称之,此甚显白者。自刘向、歆、班彪、固父子3,皆录之儒家中,甚矣,数子之不详也!盖非齐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则其言不若是。后之录诸子书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为墨子也,为是书者,墨子之道也。
【注释】
1墨子:墨翟,春秋时墨家学派创始人。著《墨子》。
2问枣:《晏子春秋》:景公谓晏子曰:“东海之中,有水而赤,其中有枣,华而不实,何也?”晏子对曰:“昔者,秦缪公乘龙舟而理天下,以黄布裹烝枣,至东海,而捐其布。彼黄布,故水赤,烝枣,故华而不实。”古冶子:人名。齐景公欲杀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晏子请以二桃赐三人,使之计功而食,三人因争功自杀,所谓“二桃杀三士”。古冶子为三人之一。
3歆(xin):刘歆,字子骏,刘向之子。固:即班固,字孟坚。著《汉书》。
【译文】
司马迁阅读《晏子春秋》,称赞它,但不知道它是怎样成书的。有的说是晏婴始作,后人续之;有的说是晏婴的后代著的。都不是这样。我怀疑它是墨子弟子中的齐人写的。墨家崇尚节俭,晏婴以节俭著称于世,所以墨子的弟子记述晏婴的事迹,是为自己墨家学术增光。而且其要旨多“尚同”“兼爱”“非乐”“节用”“非厚葬久丧”,这些都出自《墨子》。同时非议孔子,喜欢谈论鬼怪之事,非议儒学、阐明鬼怪之学,也出自《墨子》。其中谈及问枣以及古冶子等事,尤其怪异荒诞。而且经常说墨子听到它的道理并称赞它,这点特别显著。从刘向、刘歆、班彪、班固父子开始,都把它辑录在儒家典籍类中,太不应该了,这几个人真是太不细心了!大概不是齐国人不能写晏婴的事迹,不是墨子的弟子不会把话说成这样。后世辑录先秦诸子书目的人,应该把它列入墨家类中。不是晏婴成了墨子,而是写这本书的人,宣扬的是墨子的思想。
辨鹖冠子
【题解】
《鹖冠子》,《汉书·艺文志》载为道家著录,或传作者鹖冠子。鹖冠子,春秋时楚人,居于深山,以鹖羽为冠。后世有人以为贾谊《鸟赋》出自《鹖冠子》。柳宗元不以为然,认为《鹖冠子》是“好异教”的伪作且并无可取之处,徒借贾谊《鸟赋》盗名文饰而已。本文论说的就是这样一个观点。文章论述精辟,言简意赅,颇有特色。
余读贾谊《赋》1,嘉其辞,而学者以为尽出《鹖冠子》。余往来京师,求《鹖冠子》,无所见;至长沙,始得其书。读之,尽鄙浅言也,唯谊所用为美,余无可者。吾意好异者伪为其书,反用《赋》以文饰之,非谊有所取之,决也。太史公《伯夷列传》称贾子曰2:“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夸者死权。”不称《鹖冠子》。迁号为博极群书,假令当时有其书,迁岂不见耶?假令真有《鹖冠子》书,亦必不取《赋》以充入之者。何以知其然耶?曰:不类。
【注释】
1《(fú)赋》:即《鸟赋》。似鸦,古人以为不祥之鸟。有鸦飞入贾谊舍,楚人名鸮曰,贾谊因作赋。
2太史公:即司马迁。贾子:指贾谊。
【译文】
我读贾谊的《鸟赋》,称赞其文辞,然而学者们认为贾谊《鸟赋》完全出自《鹖冠子》。我来到京师长安,寻求《鹖冠子》,未能见到;到了长沙,才得到这本书。阅读它,发现其中都是些鄙俗浅薄的言论,全书唯独贾谊所取用的部分是好的,余下的都无可取之处。我的意见是,喜好奇异的人伪作了这本书,反过来用《鸟赋》的文辞来修饰它,而不是贾谊对它有所取,一定是这样。司马迁《伯夷列传》称赞贾谊说:“贪婪之人为财而死,忠烈之士以身殉名,夸夸其谈者为权而亡。”而没提到《鹖冠子》。司马迁号称博览群书,假如当时有《鹖冠子》这本书的话,司马迁怎么能看不到呢?假如真有《鹖冠子》这本书,也一定不会选取《鸟赋》冒充书的内容。凭借什么知道这些呢?回答是:没有相类似的地方。
欧阳修
欧阳修简介参见卷二。
唐书·艺文志序
【题解】
本文是《新唐书·艺文志》正文前的一个说明。文章简略地介绍了《艺文志》成篇的缘由,并对儒家经典的流失、亡佚表达了极大的痛惜之情。行文简洁,惜墨如金;自古及今,线索清晰、条理分明。唐书,即欧阳修等编撰的《新唐书》。艺文志,是古代官史中记载当时所存典籍的一种汇编目录,或称《经籍志》。其后各史大都仿此成例。《汉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宋史》《明史》都有《艺文志》(《经籍志》)。
自六经焚于秦而复出于汉,其师传之道中绝,而简编脱乱讹缺,学者莫得其本真,于是诸儒章句之学兴焉1。其后传注、笺解、义疏之流2,转相讲述,而圣道粗明,然其为说固已不胜其繁矣。以上经。
【注释】
1章句:分析古书的章节、句读。
2传:解释经义的文字。如《诗经毛传》《春秋左氏传》。注、笺、解:均为注释古书的一种形式。义:解释明白内中含义。疏:比注更详细的注解,是对“注”的注,也即对前人的注释加以引申说明。
【译文】
自从六经在秦朝被焚毁,到了汉代又重新出现,它师从授受的统系中断,而且简册脱落散乱,错误短缺严重,求学的人未能了解到它的本来面目,于是在儒生之中兴起了章句学。这以后对六经的解释的传,注释的笺,以及注、解、正义、疏等一类的学问在学子们中间相互传授交流,先圣的哲理才大略明了,然而,作为一项学问,它已是不胜烦琐。以上讲经书情况。
至于上古三皇、五帝以来世次1,国家兴灭终始,僭窃伪乱,史官备矣。而传记、小说,外暨方言、地理、职官、氏族,皆出于史官之流也。以上史。
【注释】
1三皇:说法不一,或称天皇、地皇、人皇为三皇,或称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亦有称伏羲、神农、女娲为三皇的。五帝:说法不一,有称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为五帝的,也有称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的。
【译文】
从上古的三皇、五帝以来的朝代次序,国家兴灭终始,僭伪窃乱,史官都有完备的记述。而传记、小说,以及方言、地理、职官、氏族,都出自史官的记载。以上讲史书情况。
自孔子在时,方修明圣经以绌缪异1。而老子著书论道德,接乎周衰。战国游谈放荡之士,田骈、慎到、列、庄之徒2,各极其辨;而孟轲、荀卿始专修孔氏,以折异端。然诸子之论,各成一家,自前世皆存而不绝也。以上子。
【注释】
1绌(chù):通“黜”。贬斥,废退。缪(miù):错误。异:差异。
2田骈:齐国人。慎到:韩国大夫。列、庄:指列子(列御寇)、庄子(庄周)。
【译文】
自孔子在世时起,开始著述圣贤的经典,以此来废黜错误和异端的学说。与此同时,老子著《道德经》,正当周朝衰微。到了战国时期,一些高谈阔论、放荡不羁的人士,以及田骈、慎到、列子、庄子一类的人,各自都竭力宣传自己的观点;而孟子和荀卿开始专一研究孔子之学,以此来摒弃那些异端邪说。然而诸子百家的言论,已经各自成为一个门派。从前几代已经都存在,没有断绝。以上讲诸子著作情况。
夫王迹熄而《诗》亡1,《离骚》作而文辞之士兴2。历代盛衰,文章与时高下。然其变态百出,不可穷极,何其多也。以上集。
【注释】
1王迹熄而《诗》亡:周平王东迁(自始为战国),号令不行,王迹灭,而无诗。
2《离骚》:屈原作,我国第一首抒情长诗。
【译文】
周朝衰败,平王东迁,王令无人再听从,连《诗》也不再有了,《离骚》的出现,带出了一批辞赋作家的兴起。历朝历代有盛有衰,文章也随着时代的发展有起有落。这其中的变化,千姿百态,不能完全道尽,真是太多了!以上讲集部情况。
自汉以来,史官列其名氏篇第,以为六艺、九种、七略1;至唐始分为四类,曰经、史、子、集。而藏书之盛,莫盛于开元2。其著录者,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学者自为之书者,又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卷。呜呼!可谓盛矣!以上唐代艺文。
【注释】
1六艺:即六经。九种:儒家奉为经典的九种古籍,名目相传不一。七略:指汉刘歆所编的《七略》。分为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七个部分。
2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713—741)。
【译文】
自从汉朝以来,史官们排列名次、篇目,列定六艺、九种、七略;到了唐朝开始分为四类,叫做经、史、子、集。而收藏书籍最多的要数唐玄宗开元年间。这其间著述、集录的书有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卷,唐时的学者们自己创作的书有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卷。哎!可称得上盛极一时了。以上讲唐代书籍情况。
六经之道,简严易直而天人备1,故其愈久而益明,其余作者众矣。质之圣人,或离或合,然其精深闳博,各尽其术,而怪奇伟丽,往往震发于其间,此所以使好奇爱博者不能忘也。然凋零磨灭,不可胜数,岂其华文少实,不足以行远与?而俚言俗说,猥有存者,亦其有幸不幸与?今著于篇,有其名而无其书者,十盖五六也,可不惜哉?
【注释】
1天人:天道人事。
【译文】
六经讲述的道理,简洁、严谨、明白、平实,天道人事具备,所以时间愈久,愈显光彩,其他的阐发之作那就太多了。就其阐发圣人之意而言,有的偏离,有的贴近,但都是精深博大,各展其能,而且怪异神奇、壮美瑰丽的思想也往往突然出现在里面,这就是使那些喜好神奇博远的人不能忘怀的原因。但这些书籍残破失散的,数不胜数,难道是它们文字华丽,而空洞无物,不值得流传吗?而俚言俗说,杂存其中,有的因幸运而留存,有的因不幸而失佚,这又说明什么呢?现在写成此篇,有其名而不见其书的大体占五六成,真是可惜啊!
五代史·伶官传序
【题解】
《五代史》,指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本文即其中的《伶官传》的序文。
伶官,即乐官,在文中指供奉内廷、授有官职的伶人。《伶官传》通过记叙后唐庄宗李存勖宠幸敬新磨、景进、史彦琼、郭从谦等伶人,败政乱国的史实,说明“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国家的盛衰取决于人事的道理。而这篇序文更是直接阐明这一道理。文章论点明确,对比鲜明,布局谨严,条理清晰,文笔抑扬,历来为人所推崇。明朝古文家茅坤说它为“千年绝调”,清代文学家沈德潜认为它“得《史记》神髓”,都有一定道理。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1,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2,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3,燕王吾所立4,契丹与吾约为兄弟5,而皆背晋而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6,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7,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8,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以上盛。及仇雠已灭9,天下已定,一夫夜呼10,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以上衰。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11),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12),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注释】
1原:推原,究其本源。庄宗:即李存勖(xù),李克用之子,沙陀部人(原姓朱邪,其祖归唐,赐姓李)。李克用镇压黄巢起义有功,封为陇西郡王,后升为晋王。李克用死后,李存勖袭晋王位。923年,灭梁,建立后唐。
2晋王:即李克用。
3梁,吾仇也:梁,后梁,朱温建立的政权。朱温原为黄巢起义军的将领,后降唐,他与李克用一起镇压起义军,官至四镇节度使,封梁王。朱温多次想谋杀李克用,李克用亦多次上表欲讨伐朱温,唐昭宗时,朱温灭唐建梁,李克用仍然沿用唐的年号,两人结下世仇。
4燕王吾所立:燕王,指刘仁恭,但始称燕王者为刘仁恭之子刘守光。史载燕军将领刘仁恭战幽州兵败,投晋王,得晋王信任。乾宁元年(894),晋王破李匡俦,得幽州,以刘仁恭为幽州留后。之后,刘仁恭不听晋王调遣,晋王发兵征讨,结果兵败。双方结成怨仇。
5契丹与吾约为兄弟:契丹,即辽国,这里指辽太祖耶律乙(字阿保机)。《新五代史·四夷附录》载:朱温将篡唐,晋王李克用使人请契丹。阿保机率兵与李克用会于云州(今山西大同)东城,约为兄弟。但他回去后便弃盟通梁,并约定共同灭晋。
6少牢:古代祭祀用猪、羊称少牢,用猪、羊、牛称太牢。
7组:绳。
8太庙:帝王家庙。这里指李克用家庙。
9仇雠(chóu):仇敌。
10一夫夜呼:一夫,指皇甫晖。后唐庄宗同光四年(926),后唐驻贝州(今河北清河)军士皇甫晖等,因夜聚蒲博(一种赌博游戏)不胜,遂作乱,拥立指挥使赵在礼为魏博留后。不久,其他将领相继叛变。
(11)身死国灭:同光四年(926),统领禁军的伶官郭从谦(艺名郭门高)乘李嗣源占据大梁之机,率兵入宫,李存勖中矢而亡。伶人善友聚宫中乐器将他尸体火化。李嗣源称帝,为唐明帝,国号未改,但他是李克用养子,后唐实则已亡。
(12)忽微:微小。忽,十万分之一寸。微,百万分之一寸。
【译文】
唉!兴盛与衰败,虽然说是由于天命,难道不是与人的作为有关系吗!探究唐庄宗所以得天下,及其所以失天下的原因,即可明白这个道理了。世人传说,晋王在将要辞世的时候,拿出了三枝箭赐与庄宗,并且告诉他说:“梁朝是我们的仇人,燕王是由我扶植起来的,契丹曾经同我们约为兄弟邦交,而这两国却都背叛了我们而归降了梁朝。这三件事,是我未来得及办而留下来的最可恨的事。赐给你这三枝箭,你不要忘记为父的心愿啊!”庄宗领受了箭并把它保存在太庙里。之后,出兵作战,就派遣一名办事的到太庙里用一副少牢供奉祈祷,请出那保存的箭枝,并用华丽的口袋装起来,背在肩上,走在队伍的前面,等作战胜利之后,又将箭枝放回太庙里。当他用绳索捆绑燕王父子,用盒子盛着梁朝君臣首级,到太庙还付先王之箭,以告胜利复仇成功之际,那意气之盛,可以说再雄壮不过了!以上强盛期。等到仇敌已经消灭了,天下已经安定,仅只一个人在夜间的呼喊,就引得叛乱的人四下里响应,闹得慌里慌张地向东逃跑,还没有遇见乱贼,可官兵们就都纷纷离散了,君臣们相互看着,不知道逃到那里为好,以至于剪断头发来对天发誓,泪水湿透了衣服,又是何等衰弱呢!以上衰败期。难道真是得来艰难失掉易吗?还是应探究其成败的根由,看看是否全出自人为的原因呢?《尚书》上讲:“满溢了就会招致损失,谦虚些反可得到好处。”常存忧患意识可以振兴国家,贪图安逸和享乐导致丧生,这是自然之理呀。所以,当他强盛的时候,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没有敢与他相争的;等到他衰败的时候,仅只几十个伶人就挟制了他,让他丧身亡国而被天下人所耻笑。看来祸患的发生经常是一些细微的小事积累而成的,一些聪明勇猛的人往往反被自己所溺爱的事物所挟制,岂只是伶人才如此!
五代史·一行传序
【题解】
本文是欧阳修所编撰的《新五代史》中《一行传》的序文。文中交代了写《一行传》的历史和思想基础。作者用近三十年的时间编写《新五代史》的目的是想让当时统治者引以为鉴,为此,他在书中对凡是他认为值得提醒后人的事件,都以“序”和“论”的形式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和见解。
清人金圣叹评此文曰:“(史公)《伯夷》低昂屈曲,妙于孤愤;此文妙于悲凉。又各自极其致矣。”(《才子必读古文》卷十三)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1,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2,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以上疑洁身之士远遁。自古贤材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3,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4,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以上疑节义之士泯没。
【注释】
1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2搢绅之士:指从宦的士大夫。
3韫(yùn):藏。
4颜子:即颜回,孔子弟子。
【译文】
唉!五代时期的混乱,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真是《传》上所说的“天地浑合,日月无光,贤能之人都隐没山林”!那个时候,大臣弑戮他的国君,儿子弑害他的父亲,可那些官僚士大夫却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国家俸禄,占据高位,完全没有一点儿羞耻的颜色,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我原以为从古到今,忠臣、义士往往经常在社会动荡中产生,于是就对当时社会上可以被人称道、赞许的人那么少而感到奇怪。难道果真是没有这样的人吗?虽然说一旦出现战乱,学校教育也就随之荒废了,可道德规范的衰败,风俗教化堕落毁坏何至于到如此的地步!然而自古以来天下从未有过没有高尚的人的时候。我觉得一定有那洁身自好、心存抱负的仁人志士,只是他们厌恶当时的社会而远离人世间,不被人发现罢了。以上疑虑洁身自好之士逃避遁世。自古以来的仁人志士,有的蕴积于胸而不表现于外,有的安于贫穷居住在穷乡僻壤,寄身于草莽山林之中,即使像颜回那样贤圣的人,如果不是遇到了孔子,那么他的名声也不会传扬出来的,何况处于社会变迁,动荡不安,高尚的风范被消磨的时代呢!我又觉得,一定有一些颇具才能,富有节操的仁义之士,埋没在社会的最底层,以至于至死都默默无闻。以上疑虑节义之士泯没无闻。
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处乎山林而群麋鹿1,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俛首而包羞2,孰若无愧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3。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昂4。苟利于君,以忠获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赟5。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于此之时,能以孝弟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著,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6。作《一行传》。
【注释】
1麋:鹿属动物,形体比鹿大。
2俛首:同“俯首”。
3郑遨:字云叟,滑州白马(在今河南安阳)人。进山为道士,晋高祖多次征之,不应,号为逍遥先生。张荐明:燕地人氏。道士。
4石昂:青州临淄(今山东临淄)人,为晋宗正丞。后晋政日坏,石昂上书不听,于是称病归里。
5程福赟(yun):五代时后晋出帝的武将。出帝北征时,有军士在京城纵火,程福赟自往救火,并认为“不宜因小事而惊天子”,而没有向出帝报告,后为人诬为作乱,下狱死,始终不为自己辩白。
6李自伦:人名。六代同居,所居号为孝义乡。
【译文】
于是,我查阅了志传记述,可是那时期社会混乱,一切都处于分崩离析的状况,记述的文字也残缺不全,无法再找到,所以只搜求到四五个人罢了。这些人身处山林之中,每天与麋鹿为伍,虽然他们的作为没有达到中庸之道,但和那些吃着人间俸禄,藏头掖首,羞于见人的人相比,是谁更能无愧于自身,是谁更能坦然自得呢?我找到了两个人,一位是郑遨,一位是张荐明。权势利禄不能使他们屈就,去留不能使他们违背道义的,我找到一人,名叫石昂。假使对君王有好处,那么即使自己因尽忠国家而获罪,也不去自我表白,甚至至死都不抗辩的,这是古代义士的行为,我找到了一个,他叫程福赟。五代时社会混乱,君王不像君王,朝臣不像朝臣,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以至于兄弟、夫妻之间人伦关系都没有不被毁坏的,乃至天理几乎都丧失殆尽了。在这个时期,能够将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道理在一乡施行,并将这种教化推行天下的人,还是可能有的,但这样的事迹在书中未见,也没有记述下来。只有他的姓名,有时可能在哪部书里的,我也不敢忘记他,大致可以记述的一些事情,我找到一位,名叫李自伦。于是作了这篇《一行传》。
五代史·宦者传序
【题解】
本文是选自《新五代史·宦者传》后面的一段评论文字。历代封建帝王为了牢固地把持政权,加强独裁统治,往往对其下属多有猜忌,转而宠信自己的妻妾和奴仆——宦官。这样终于使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以致国灭身亡,这种现象在五代时期尤力突出。在这篇文章中,欧阳修从维护宋朝统治者的立场出发,极陈“宦官之祸”与国家的利害关系,以期引起宋朝君主的警惕,起到“以史为鉴”的作用。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丧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始不完,而杂以讹缪1。至于英豪奋起,战争胜败,国家兴废之际,岂无谋臣之略、辩士之谈?而文字不足以发之,遂使泯然无传于后世。然独张承业事卓卓在人耳目2,至今故老犹能道之。其论议可谓伟然欤!殆非宦者之言也。以上叹张承业之贤。
【注释】
1缪(miù):错误。
2张承业:人名。唐末五代时宦官,为人正派。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专门为他立传,予以表彰。
【译文】
五代时期的文章太简陋了,而史官的职守,在动乱中废弛,传记小说,大都失其传述。所以对当时史事的记载,前后过程总不完全,而且夹杂着许多谬误。在当时英豪奋起,战争频仍,胜负无常,国家兴盛废亡之时,岂能没有谋臣的策略和善辩之士的言论呢?而文字记载不足以使之发扬出来,只得让他们寂然泯灭而不能传于后世了。然而独有张承业的事迹卓然在人耳目,至今老人们还能道及。其言论可称得上高妙啊!大体不是作为一个宦官所能言说的。以上感叹张承业的贤良。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1。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2,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3。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4,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藉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5。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6。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以上泛论宦官之祸而归结于唐昭宗。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东宫之幽。既出而与崔胤图之7,胤为宰相,顾力不足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挟天子走之岐。梁兵围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注释】
1女祸:在古代,男子在社会中起主宰作用,女子不得参与社会活动,尤其是政治活动。如其参政造成危难,则被诬为“女祸”。
2硕士:大儒。硕,大。士,知识分子。
3闼(tà):门。
4挟人主以为质:历史上多有因宦官与朝臣争夺把持皇帝的控制权的事例,最后造成祸乱。如东汉末年的董卓、唐末的朱温等都为类似事例。
5捽(zuó):揪住,拔。
6唐昭宗之事:唐昭宗时,宦官刘季述作乱,曾囚禁昭宗。刘季述事败而死,宦官仍把持皇帝,于是宰相崔胤勾结朱温引兵诛杀宦官。
7崔胤:人名。唐昭宗时曾为相。
【译文】
从古以来,宦官祸乱朝政,要比女人造成的祸害深远得多。女人,单靠色相来谋取恩宠罢了,但宦官的危害,却不仅仅是这一点。因为他们从事的差使,既亲近而又平常;他们的用心,既专一又残忍。他们可以用一些细小的良好做法获得别人的满意,用一些微末的忠实姿态来坚固他人对自己的信任,使君王相信并亲近他们。等到他们取得了信任之后,他们就以福祸等利害关系的论调来恫吓帝王从而把持朝政。即使有忠臣大儒列位于朝堂,可是帝王却以为距离自己较疏远,不及那些在起居饮食等生活中,在自己前后左右的人亲近可靠。所以对在前后左右靠着自己的人逐渐地越发亲近了,而对那些忠臣大儒们也就逐渐地疏远了,这样使君王渐渐地孤立起来。处境越孤单,那么害怕祸患的心理就越加紧张,从而使那些把持重要位置的宦官的地位越发牢固。这样君王的安危就取决于宦官的喜怒,祸患就潜伏在帏幔与门户之间了。那么,一向以为最可靠的人,却正是祸患的本源。等到祸患加深之后才发觉它,想同以前疏远的朝臣来计划对付身边左右亲近的,如果办得慢了就会使祸患逐渐加深,办快了就会被他们挟制当成人质。即使是圣贤明达之人,也不能出谋划策,即使谋划了也不可能实行,实行了也不可能成功,发展到最后,就只能是搞得两败俱伤。因此,为害大的可以亡国,其次的也会亡身的;而且还可能促使那些奸邪豪势之人以此为由而生事,以至于挖尽宦官的同类,全部杀尽来使天下人心大快才罢休。这就是前代史上所记载的时常发生的宦官之祸,可不只是一个朝代的事啊。作为君王,并不是愿意在宫廷内部滋养祸患,而将忠臣贤士疏远于外,而是一天天积累而成的。为女色所惑,不幸如果一时不醒悟,那么祸患也就迫及了;假使一旦醒悟过来,抛弃她就可以了。然而宦官所造成的祸患,即便想要醒悟,可不是能轻易除去的,唐昭宗的事例就是这样的。所谓宦官为祸要比女色为祸还要厉害,就是对此而言的。难道不应引以为戒吗!以上泛论宦官之祸而归因于唐昭宗。唐昭宗信任亲近宦官,因此被宦官囚禁在东宫之中。从东宫出来后,就与崔胤图谋除去宦官,崔胤任宰相,考虑到自己力量不足,便招引梁王朱温的兵马。梁兵到来,宦官就挟持昭宗逃往岐。梁兵把岐围了三年,待昭宗脱离宦官的控制后,唐朝也就灭亡了。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诛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余人1,其在外者,悉诏天下捕杀之,而宦者多为诸镇所藏匿而不杀。是时,方镇僭儗2,悉以宦官给事,而吴越最多。乃庄宗立3,诏天下访求故唐时宦者悉送京师,得数百人,宦者遂复用事,以至于亡。此何异求已覆之车,躬驾而履其辙也?可为悲夫!以上五代宦官。
【注释】
1梁王:即后梁太祖朱温。唐末时曾参加黄巢起义,后叛变降唐。天复元年(901)晋封为梁王。907年,代唐称帝,国号梁,史称后梁。第五可范:人名。
2儗(ni):比,比拟。
3庄宗:即李存勖,五代后唐王朝的建立者,923—926年在位。
【译文】
起初,昭宗脱离宦官的控制后,梁王朱温将唐朝的宦官第五可范等七百多人都杀了,对于那些不在长安的宦官,就诏令天下搜捕杀死,但是宦官大多被各方镇藏匿起来,没有被杀。当时各方镇僭越名分,自比帝王,都让宦官服侍自己,以吴越最多。及后唐庄宗即位,诏令天下访求故唐时的宦官,都送往京城,得数百人,宦官于是又能掌权,直到后唐灭亡。这与寻求已翻覆的车辆,亲自驾驶着在原来翻车的路上又有什么两样呢?真是可悲啊!以上论五代宦官。
苏氏文集序
【题解】
本文是作者为自己所编的《苏氏(苏舜钦)文集》写的序文,作于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作者在序文中对苏氏的文学造诣及对宋时古文运动所做出的贡献都作了很高评价;同时对他在政治、仕途上的遭遇和坎坷以及不幸早亡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和悲哀。
序文叙议结合、情深意笃,笔法沉着从容、丰满生动,在精练简净的字里行间,饱含感慨。作者在嘉祐元年(1056)作《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道出其为苏舜钦编集并为之作序文的原因:“以著君之大节,与其所以屈伸得失,以深诮世之君子当为国家乐育贤材者,且悲君之不幸。”两文可互参。
余友苏子美之亡后四年1,始得其平生文章遗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2,而集录之以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归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弃掷埋没粪土,不能销蚀。其见遗于一时,必有收而宝之于后世者。虽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气光怪已常能自发见3,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摈斥摧挫、流离穷厄之时,文章已自行于天下。虽其怨家仇人及尝能出力而挤之死者4,至其文章,则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贵远,子美屈于今世犹若此,其伸于后世宜如何也!公其可无恨。”以上言子美文必伸于后世。
【注释】
1苏子美:即苏舜钦,字子美,原籍梓州铜山(今四川中江),生于开封(今属河南)。二十七岁中进士,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后遭诬,除名为民,退居苏州。后为湖州长史,不到一年去世。苏氏早年倡导古文,对北宋诗文革新有一定的贡献。其诗风格豪放,与梅尧臣并称“苏梅”。著有《苏学士文集》。
2杜公:杜衍,字世昌,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官至宰相,封祁国公,是苏舜钦的岳父。
3精气光怪:精灵之气,奇异的光彩。
4怨家仇人:指御史中丞王拱辰及其同伙。详见《宋史·苏舜钦传》。
【译文】
我的朋友苏子美死后四年,我才从太子太傅杜公家里得到他以前所写文章的遗稿,将它们收集,抄录下来,编辑为十卷。苏子美是杜家的女婿,因此我将苏子美的文集交还给了杜公,同时对他讲:“这些文章如同金玉一样,被遗弃埋没在粪土之中,也不会使它们消失光泽。它们尽管在一个时期被人丢弃,后世必定有珍视它们的。虽被埋没,可它们的精华和奇异光彩,却已经时常显现出来了,任何东西都不能够掩盖它。因此当苏子美遭受排挤、摧残、打击以至流离失所,处境困难的时候,他的文章已经在社会上流行了。尽管是他的怨家仇人,以及那些曾经极力排挤他,乃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对子美的作品也无法加以毁谤和掩盖其文章的光彩。人们的观点,往往是贱今而贵古,子美处在现世屈辱的位置上,人们还这样评价他的文章作品,那么他在后世将得到人们怎样的推崇呢!杜公不要感到遗憾了。”以上讲苏舜钦的文章必将流传于后世。
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1,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2,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3。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4,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5。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6,晏然无事7。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8,幸时治矣,文章或不能纯粹,或迟久而不相及,何其难之若是欤?岂非难得其人欤?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于治世,世其可不为之贵重而爱惜之欤?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过9,至废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叹息流涕,而为当世仁人君子之职位宜与国家乐育贤材者惜也。以上言子美生于治世又能文,竟以才见废。
【注释】
1政理:即指政治而言。
2唐太宗:即李世民。三王:说法不一,一般认为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
3五代:指宋、齐、梁、陈、隋。余习:指浮艳靡丽的文风。
4韩、李之徒:指唐朝韩愈、李翱等人。
5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806—820)。
6一定:统一安定。
7晏然:平静,安定。
8治时:得以治理的时代,引申为太平年代,与“乱时”相对。
9一酒食之过:指苏舜钦在进奏院卖废纸宴宾客事。
【译文】
我曾经研讨过前朝的文章与政治的关系,觉得奇怪的是唐太宗李世民能使国家发展成太平盛世,兴旺发达的景象已经接近上古三王的时代了,可在文章方面却不能改变刘宋等五代留下来的习气。之后又过了一百多年,随着韩愈、李翱这些人的出现,到元和年间文风才恢复古道。自从唐朝衰败以来,兵荒战乱从未间断,之后,又过了一百多年,大宋朝建立,天下才统一安定,平安无事。之后,又过了近百年,古文才像现在这样兴旺。从古以来,天下安定的时候少而动乱的时候多,多亏天下安定了,但文章有的不是那样完美,有的总也跟不上社会的发展,为什么会这样艰难呢?难道不是难于找到优秀的作家吗?假使一旦有了这样的作家,又能幸而出现在和平的年代,世人岂能不把他看得更尊贵,更加珍视呢?可叹苏子美啊,只因吃酒进食的过错,乃至被撤职而堕为平民流落他乡,穷困地死去了。这真让人叹息落泪,为当今那些有责任同时乐意为国家培育贤良俊杰人才的人所惋惜。以上讲苏舜钦生于治平之世,又有文才,却因为有才而被废弃。
子美之齿少于予1,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2,予举进士于有司3,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4,号为时文5,以相夸尚。而子美独与其兄才翁及穆参军伯长6,作为古歌诗杂文,时人颇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顾也。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7,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独子美为于举世不为之时,其始终自守,不牵世俗趋舍8,可谓特立之士也9。以上言子美为古文于举世不为之时。
【注释】
1齿:年龄。
2天圣:宋仁宗赵祯的年号(1023—1031)。
3有司:指礼部的主考官。司,管理。
4言语:文章。声偶:骈文中对声律和对仗的追求。擿(ti)裂:割裂。
5时文:指流行的四六文。
6才翁:苏舜钦的兄长苏舜元的字。苏舜元“为人精悍任气节,为歌诗亦豪健”(《宋史·苏舜钦传》)。穆参军:即穆修,字伯长。曾任泰州司理参军。
7天子:这里指宋仁宗赵祯。
8不牵世俗:不为世俗所拘泥。牵,拘泥。
9特立之士:指有独到见解的人。
【译文】
苏子美的年岁要比我小,可学习古文我却在他的后面。天圣年间,我在礼部考进士时,见到当时写文章的人,一味讲究语言的音律、对仗,将古人的语句搞得支离破碎,这样造出来的文章称作“时文”,他们以此来相互吹捧。可苏子美却偏偏同他的哥哥苏舜元以及司理参军穆修写作古体诗歌及各种古文,当时就有些人在嘲笑他们,可苏子美却不顾及这些。之后,天子对当时文风的弊病感到忧虑,下诏鼓励写文章的人要向古文靠近,因此才使推崇时文的风气逐渐平息下去,写作文章的人逐渐地向学习古文的方向发展。只有苏子美在举世不为的情况下写作古文,而且能坚持不懈,不受世俗的侵扰而改变方向,真可算得上是一位有见地、不随波逐流的人。以上讲苏舜钦于举世不为之时,以古体进行写作。
子美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废1,后为湖州长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状貌奇伟,望之昂然,而即之温温,久而愈可爱慕。其才虽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击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赖天子聪明仁圣,凡当世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2,欲以子美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并列于荣宠。虽与子美同时饮酒得罪之人,多一时之豪俊,亦被收采3,进显于朝廷。而子美独不幸死矣,岂非其命也?悲夫!以上言同时得罪者多复进用,独子美不幸早死。
【注释】
1大理评事:官名。大理寺的下属官职。集贤校理:官名。掌图书典籍。
2二三大臣:指范仲淹、杜衍、富弼、欧阳修等人。
3收采:收用。
【译文】
苏子美任官至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而被免职,之后任湖州长史时死去,终年四十一岁。他的相貌十分伟岸,看上去气宇轩昂,但与他一交往,只觉得他很和气,与他相处时间长了,更觉得他平易近人。虽然他才学很高,但人们并不那么嫉妒他,某些人打击他、排挤他,其真正的目的并不是针对苏子美的。幸而天子聪慧仁智,明达事理,凡是那时被指名受到排挤的几位大臣和底下的一些官员,即一些被人想以苏子美之事而株连的人,都承蒙天子的恩宥而保全下来了,现在都居于十分荣耀的职位。即使是那时与苏子美一起饮酒因而犯罪的人,由于他们也大多是当代的俊杰人物,现在也都被录用了,在朝廷荣任重要职务。可不幸的是苏子美却偏偏死去了,这难道不是他的命吗?可叹啊!以上讲同时遭贬斥的人多被重新任用,只有苏舜钦不幸早死。
释惟俨文集序
【题解】
此文是作者为其僧友惟俨的文集所作的序文。作于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释,即僧人,佛教徒。惟俨,又作“惟演”,是欧氏同时代的僧人,与欧氏、石曼卿等人友善。欧氏感叹惟俨有才不用于时,于是写了这段文字。唐宋时期,有僧俗交友的风尚。有些文人觉得“人生在世不称意”,则皈依佛门。他们有很高的文化造诣,可以述说时势,有些文人虽未遁入空门,但志趣与他们相同,所以竟能成为挚友。欧氏这篇序文花很多笔墨写惟俨与曼卿的交谊,也就不足为怪了。
惟俨姓魏氏,杭州人。少游京师三十余年,虽学于佛而通儒术,喜为辞章,与吾亡友曼卿交最善1。曼卿遇人无所择,必皆尽其忻欢。惟俨非贤士不交,有不可其意,无贵贱,一切闭拒,绝去不少顾。曼卿之兼爱,惟俨之介2,所趋虽异,而交合无所间。曼卿尝曰:“君子泛爱而亲仁。”惟俨曰:“不然。吾所以不妄交人3,故能得天下士。若贤不肖混,则贤者安肯顾我哉?”以此一时贤士多从其游。
【注释】
1曼卿:姓石名延年。先世为幽州(今北京、河北北部一带)人,后迁居宋州宋城(在今河南商丘南)。善为文而诗尤工。详见《祭石曼卿文》注。
2介:正直,耿介。
3不妄:不随便,不胡乱。
【译文】
惟俨,姓魏,杭州人。年轻的时候游京师,在京城居住三十多年,虽然学习佛学,但也通晓儒学,擅长写文章,和我去世了的朋友石曼卿交往最好。石曼卿交朋友没有什么选择,而且一定要使他们都高兴、欢快他才觉得好。但惟俨却不是这样交朋友,如果不是贤良的人,他是不交往的,假使有人不符合他的心意,那么这个人无论是显贵,还是贫贱,他都或拒之门外,或绝然而去,毫不顾念。石曼卿主张兼爱,惟俨主张耿直,他们二人的志趣虽然有差异,但二人的交往可算得上是亲密。石曼卿曾经说:“高尚的人应该广泛地去爱人,而且对人应予以亲情和礼遇。”惟俨却说:“不是这样的。正是由于我不去交往那些荒诞无稽的人,所以能交到天下有名望的人士。如果贤愚不分混为一谈,那么贤良人士怎么能同我交往呢?”因为这样,当时的贤俊人士,有许多和他交往。
居相国浮图1,不出其户十五年。士尝游其室者,礼之惟恐不至,及去为公卿贵人,未始一往干之。以上惟俨不妄交人。然尝窃怪平生所交皆当世贤杰,未见卓卓著功业如古人可记者2。因谓世所称贤才,若不笞兵走万里,立功海外,则当佐天子号令赏罚于明堂3。苟皆不用,则绝宠辱,遗世俗,自高而不屈,尚安能酣豢于富贵而无为哉?醉则以此诮其坐人,人亦复之:以谓遗世自守,古人之所易,若奋身逢时,欲必就功业,此虽圣贤难之,周、孔所以穷达异也4。今子老于浮图,不见用于世,而幸不践穷亨之涂,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责今人之必然邪?以上惟俨与人辨诘之词。然惟俨虽傲乎退偃于一室,天下之务,当世之利病,与其言,终日不厌,惜其将老也已!
【注释】
1浮图:同“浮屠”。梵语(古代印度语)音译,也写作“佛图”,本意是佛或佛教徒,这里指寺院。
2卓卓:高超显赫的样子。
3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
4周、孔:周公(姬旦)、孔丘。
【译文】
惟俨居住在相国寺的时候,连大门都不出,达十五年之久。读书的人只要到他的房间里,都以礼相待,唯恐不周;及至他们离去,日后官至公卿,他也不曾有求于他们。以上讲惟俨不妄交人。但他也曾私下埋怨自己一生所交往的人,说来都是当代的贤俊豪杰,但都没有见到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伟业,像古代人所记述的那样。于是说,社会上所称道的贤俊人才,如果不是驱兵行万里,建功立业于海内外,就应该辅佐君王在朝廷上发号施令施行赏罚。假使全都不像前面说的那样,那么就应该剪除荣辱心,抛弃世俗观念,自我提高,不为外人所屈服,哪能醉心于富贵荣华而无所作为呢?他吃醉了酒,就用这些话来讥讽那些在座的人,别人也以此来回复他,认为:超脱世俗而自我欣赏,古人也认为是容易的事,如果努力奋斗或是正逢良机,想要成就功名事业,这些即使是圣人贤士也是比较困难的事,这就是周公和孔子之所以一人通达,一人穷困,结局不同的原因。现在惟俨你总是在寺院里以求终年,不被社会起用,幸而没有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于是就用古时候认为是可行的来责备现在的人,要求他们一定要按古时的样子来做吗?以上是惟俨与人辩诘之词。可惟俨虽傲然退僻于一庐之中,但若将社会上那些当务之急、利弊问题同他一起讨论,他还是会终日不觉厌倦,只可惜他已接近老年了!
曼卿死,惟俨亦买地京城之东以谋其终。乃敛生平所为文数百篇1,示余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愿为我序其文,及我之见也。”嗟夫!惟俨既不用于世,其材莫见于时。若考其笔墨驰骋文章赡逸之能,可以见其志矣。
【注释】
1敛:收,集。
【译文】
石曼卿死后,惟俨在京城的东边也买了一块地,安排自己的后事。于是收集了自己一生所写的文章,有几百篇之多,拿给我看,并说:“曼卿去世,您已经为他写了墓志铭,希望您也为我的作品写一篇序文,能让我在有生之年见到它。”唉!惟俨不为当世所用,他的才能未能显现出来。但如果研究他的文章,看到他那行文驰骋奔放的风格和高远安闲的气度,便可了解到他的志向了。
释祕演诗集序
【题解】
本文是欧阳修为友人祕演和尚的诗集所作的一篇序言。在欧氏笔下,祕演是作为一个隐居于佛门的奇士形象出现的。文章通过记述祕演的遭遇,表现了作者对其时人才不能为世所用,终致身名埋没的感慨。明人茅坤称此序“多慷慨呜咽之音,命意最旷而逸”,实为精要之论。另外,文章因着重叙说结识祕演的经过,花了不少笔墨写石曼卿,用以衬托祕演的形象,也是文章的一个突出特点。
予少以进士游京师1,因得尽交当世之贤豪。然犹以谓国家臣,一四海,休兵革,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而智谋雄伟非常之士无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2,山林屠贩必有老死而世莫见者3,欲从而求之不可得。其后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廓然有大志4,时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5。无所放其意6,则往往从布衣野老7,酣嬉淋漓8,颠倒而不厌。予疑所谓伏而不见者,庶几狎而得之9,故尝喜从曼卿游,欲因以阴求天下奇士10。以上与曼卿交因以求天下奇士。
【注释】
1京师:都城,指北宋首城汴京(今河南开封)。
2伏:隐匿,隐居。
3屠贩:屠夫和贩卖货物的小商人。
4廓然:大的样子。这里指人开朗、豪放的样子。
5合:遇合。指遇到赏识自己、重用自己的人。
6放:纵,尽情抒发。
7野老:山野老人。
8酣:尽情喝酒。淋漓:充盛,酣畅。
9庶几:或许,也许。狎:亲近而态度随便。
10阴求:暗中寻找。
【译文】
我年轻时由于中进士而客居京城,因此能遍交当世的贤士豪杰。可是我仍然认为:尽管国家一统,四海宾服,战争止息,人民得以休养生息,天下安定已有四十年,然而那些智谋杰出的不平凡的人才,由于没有机遇施展他们的才能,也还往往隐居不出来,山林草泽之间,屠夫、商贩之中,一定有老死而不被社会所发现的人才,很想去寻找他们,可找不到。后来我结交了已经故去了的朋友石曼卿。曼卿为人,具有远大的志向,当时的人未能重用他的才干,曼卿也未委屈自己而去换取别人的赏识。他没有可以表达自己情感的地方,就经常和一些市井痛快淋漓地饮酒作乐,即使醉得神魂颠倒也不感到厌倦。我怀疑所谓隐而不出的人,也许可以在游乐之中寻找到,所以我很喜欢和曼卿交往,想借此机会暗中寻访天下才人奇士。以上讲与曼卿交往是为了求天下奇士。
浮屠祕演者1,与曼卿交最久,亦能遗外世俗2,以气节相高。二人欢然无所间。曼卿隐于酒,祕演隐于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为歌诗以自娱3。当其极饮大醉,歌吟笑呼,以适天下之乐,何其壮也!一时贤士皆愿从其游,予亦时至其室。十年之间,祕演北渡河,东之济、郓4,无所合,困而归。曼卿已死,祕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见其盛衰,则予亦将老矣夫。以上叙己与曼卿、祕演三人踪迹。
【注释】
1浮屠:这里指佛教徒。
2遗外:遗弃,疏远。
3歌诗:指诗、歌曲。
4之:至。济、郓:今山东钜野南和东平一带。
【译文】
和尚祕演,同曼卿交往时间最长,他能够超脱世俗,在气节上与曼卿互比高洁。二人相处融洽,毫无隔阂。曼卿隐寄于酒中,祕演隐伏于佛门之内,都是不同寻常的男子啊。而且都喜欢吟诗作歌来自我娱乐。当他们纵情饮酒,喝得大醉时,就唱歌吟诗,欢笑呼喊,畅快地享受天下最大的欢乐,是多么豪迈啊!同时代的俊杰人物都愿同他俩交往,我也经常到他们的住处去。十年之间,祕演北渡黄河,东到济州、郓州,但没有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因处境窘迫而归。现在曼卿已死,祕演也已衰老有病。唉!这二人我亲眼见过他们强壮与衰老,看来我也快要老了啊!以上叙述自己与曼卿、祕演三人的交往。
曼卿诗辞清绝1,尤称祕演之作,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祕演状貌雄杰,其胸中浩然2,既习于佛,无所用,独其诗可行于世,而懒不自惜。已老,胠其橐3,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祕演漠然无所向,闻东南多山水,其巅崖崛峍4,江涛汹涌,甚可壮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将行,为叙其诗,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
【注释】
1清绝:清美之极。
2浩然:刚直正大之气。
3胠(qu):从旁边打开。橐(tuó):袋子。
4巅崖:山峰和山崖。崛峍(jué lù):山势高峻陡峭的样子。
【译文】
曼卿的诗,语言清妙极了,而他特别称道祕演的作品,认为它们雅正劲健,含有《诗经》作者用诗表示褒贬美刺那样的意味。祕演的形貌雄伟杰出,不同一般,他胸怀宽广,虽然通晓佛理,但又无从发挥它的作用,只有他的诗歌可以在世上流传,可是他懒散,自己不爱惜自己的作品。他人已经到晚年了,打开他的书箱,还能找到三四百篇诗作,都是值得欣赏的好作品。曼卿死后,祕演沉默寡言,没有地方可以去。他听说东南一带有许多山水名胜,那儿山势高峻,大江波涛汹涌,壮丽异常,于是准备到那儿去游览。从这一点足以知道,他人虽然老了,但志向犹存啊。在他将要启程的时候,我为他的诗集作此序,因而说到了他盛年的往事,借以惋惜他今日的衰老。
集古录跋尾十首
【题解】
欧阳修雅好集古,搜集整理了自周穆王至五代时期的大量金石碑铭,并一一作跋尾,共四百余篇辑为十卷,名为《集古录》。跋尾,原意为在文末署名,后用以指书卷之后的题解文字,一般叫“跋”。这里所选的十篇跋文,既可以让读者窥知《集古录》全貌,也可以让读者知道欧氏对一些问题的观点。
右汉《公昉碑》者,乃汉中太守南阳郭芝为公昉修庙记也。汉碑今在者类多磨灭,而此记文字仅存,可读。所谓公昉者,初不载其姓名,但云“君字公昉”尔。又云耆老相传1,以为王莽居摄二年2,君为郡吏。啖瓜,旁有真人居,左右莫察,君独进美瓜,又从而敬礼之。真人者遂与期谷口山上,乃与君神药曰:“服药以从,当移意万里,知鸟兽言语。”是时府君去家七百余里,休谒往来,转景即至。阖郡惊焉,白之府君,徙为御史。鼠啮被具,君乃画地为狱,召鼠诛之,视其腹中果有被具。府君欲从学道,顷无所进,府君怒,敕尉部吏收公昉妻子。公昉呼其师告以厄,其师以药饮公昉妻子,曰:“可去矣。”妻子恋家不忍去。于是乃以药涂屋柱,饮牛马六畜。须臾,有大风云来迎公昉妻子,屋宅、六畜翛然与之俱去3。其说如此,可以为怪妄矣。以上述碑中语。
【注释】
1耆(qí):老。
2居摄:西汉末孺子婴(王莽摄政)年号(6—7)。
3翛(shu)然:迅疾的样子。
【译文】
上面的汉《公昉碑》,是汉中太守南阳人郭芝替公昉修庙所作的记文。汉碑现在保存下来的,大多数都已经磨灭不清了,这篇记述的文字是仅存下来可以阅读的。公昉其人,开始时没有记载他的姓名,只是说“先生的字叫公昉”罢了。又说是故老相传,认为先生在王莽摄政的两年,在郡里担任着一个小职位。一天先生在吃瓜的时候,旁边有一位得道的真人,左右的人都没有觉察到,只有先生一人向真人进献香瓜,同时又向真人行礼。于是真人与他相约到谷口山上,送给他一包神药,并且说:“服食这药物并跟从我,你就会凭意念而行万里,而且还能听懂鸟兽的语言。”当时,先生离家七百多里,可回家休养,拜谒亲友,转眼间就到了。全郡的人没有不感到吃惊的,于是告诉了郡守,被升迁为御史。老鼠咬破了被具,先生于是就画地为牢,招呼那些老鼠来,杀了它们,剖开那些老鼠的肚子一看,果然有被咬的被具。郡守见此,也想跟着学道,过了很长时间,却没有任何长进,郡守恼怒了,下令捉拿收监公昉的妻子。公昉见此,连忙呼唤他的老师,告诉他有危难了,他老师将药给公昉的妻子服用,并说:“这样可以离开这里了。”公昉的妻子留恋家庭,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于是将药就涂抹在房屋的柱子上,还给牛马六畜喝了。过了一会儿,刮起了大风,随后有云彩来迎接公昉的妻子儿女,房屋和牛马六畜也在倏忽之间一并去了。传说就是这样,可真是荒诞的。以上叙述碑中语。
呜呼!自圣人没而异端起,战国、秦、汉之际奇辞怪说纷然争出,不可胜数。久而佛之徒来自西夷1,老之徒起于中国,而二患交攻,为吾儒者往往牵而从之。其卓然不惑者,仅能自守而已,欲排其说而黜之,常患乎力不足也。如公昉之事,以语愚人竖子,皆知其妄矣,不待有力而后能破其惑也。然彼汉人乃刻之金石,以传后世,其意惟恐后世之不信,然后世之人未必不从而惑也。以上叹异说易以惑人。
【注释】
1西夷:西方化外民族。汉明帝遣使至西域求佛经,佛教自此入中原。
【译文】
唉!自从圣人去世以后,异端邪说就兴起来了,战国及秦、汉之际,奇谈怪论,纷纷出笼,数都数不过来。过了很长时间,佛教从西方外族而来,老子的信徒起自中国,佛、道两教交替进攻,使我们儒学之士也往往被牵动而依从了。那些持有高见而不迷糊的人,也只能是洁身自好罢了,要想排斥或是废黜它,就会常常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像公昉这故事,对那些笨人和傻小子来说,都会知道是荒诞的,是不用费力就能破除的蛊惑之说。然而汉代的人将它刻在石碑上,以此流传后代,还怕后代人不相信,可是后代的人未必就不信从这些事而糊涂啊!以上感叹异说容易迷惑。
右汉《太尉刘宽碑》阴题名。宽碑有二,其故吏门生各立其一也。此题名在故吏所立之碑阴,其别列于后者,在宽子松之碑阴也。宽以汉中平二年卒1,至唐咸亨元年2,其裔孙胡城公爽以碑岁久皆仆于野,为再立之,并记其世序。呜呼!前世士大夫世家著之谱牒,故自中平至咸亨四百余年,而爽能知其世次如此之详也。盖自黄帝以来,子孙分国受姓,历尧、舜、三代数千岁间,《诗》《书》所纪,皆有次序,岂非谱系源流,传之百世不绝欤!此古人所以为重也。不然,则士生于世,皆莫自知其所出,而昧其世德远近,其所以异于禽兽者,仅能识其父祖尔,其可忽哉!唐世谱牒尤备,士大夫务以世家相高。至其弊也,或陷轻薄,婚姻附托,邀求货赂,君子患之。然而士子修饬,喜自树立,兢兢惟恐坠其世业,亦以有谱牒而能知其世也。今之谱学亡矣,虽名臣巨族,未尝有家谱者。然而俗习苟简,废失者非一,岂止家谱而已哉!
【注释】
1中平:汉灵帝刘宏年号(184—189)。
2咸亨:唐高宗李治年号(670—674)。
【译文】
上面的是汉朝《太尉刘宽碑》背面的题名。刘宽的碑有两块,他原来的属下和他的学生各自为他立了一块碑。这幅题名在他原来下属所立碑的背面,另外排列在后面的,是刘宽之子刘松所立碑背面的铭文。刘宽是汉灵帝中平二年去世的,到了唐高宗咸亨元年,刘宽的后裔玄孙、胡城公刘爽,因为碑身长期倒在了旷野荒郊,就为他又立了一块碑,并记述了他们世代延续的次序。唉!以前的士大夫之家,书写家谱,从汉灵帝中平年间到唐高宗咸亨元年,四百多年,刘爽都能详细地了解他的身世次序。大约从黄帝以来,子孙们都分国受姓,经历了尧、舜及夏、商、周三代,几千年来,《诗经》和《尚书》所记述的,都是有次序的,岂非谱系流传,百世不绝呢!这正是古人重视的。如其不然,读书人活在世上,都不知道自己是由哪里来的,不明白自己身世的由来,与禽兽所不同的,仅只是能识别自己的父辈和祖上,这岂是能忽视的啊!唐代这类家谱特别齐全,士大夫全都以家世渊源来抬高自己。但最终它也有弊病,有的则落于轻浮、浅薄之流,以婚姻为附托,极力谋求钱财,这使有修养的人不免要担忧。读书的人培养修炼自己,更愿意从自己这一代建立起事业来,兢兢业业地唯恐毁了自己的身世名声,也以有家谱文书来标示其家世的。现在的家谱之学已经丢失了,即使那些有名望的大臣和望族也未曾有什么家谱。但是风俗习惯已从简了,废弃的东西多了,何止是家谱呢!
右《王献之法帖》1。余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人也。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而今人不然,至或弃百事,弊精疲力,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者,是真可笑也。
【注释】
1王献之:字子敬,王羲之之子。善书,与父并称“二王”。
【译文】
上面是《王献之法帖》。我曾是很喜欢观赏魏、晋以来的书法墨迹的,同时又联想到以前的人那种高雅的气质。所说的法帖,它记录的事体大致都是些对逝者的致哀,对病人的问候,对离别之情的叙说,以及互相问候之类,这些都用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是几行字罢了。书写的人当初并没有刻意用心,而只是随笔以尽自己的余兴,畅达痛快地挥洒。字写得有的好看,有的难看,各种形态跃然纸上。当时作者阅览、发函的情形活生生地显现在眼前,让人突然感到惊起而叫绝。慢慢地端详它,那种意境和神态越发觉得无穷无尽了,所以使后代的人认为是一种神奇玩物、艺术品,同时能想象到作者的音容。可对于有价值的文论和名著,何曾能这样呢!现在的人可不是这样,有的人甚至抛弃各种事务,用尽全部精力来学习书法,而且以此作为自己终生的事业,这真是可笑。
右《昭仁寺碑》,在豳州唐太宗与薛举战处也1。唐自起义,与群雄战处,后皆建佛寺,云为阵亡士荐福。汤、武之败桀、纣,杀人固亦多矣,而商、周享国皆数百年。其荷天之祐者2,以其心存大公,为民除害也。唐之建寺,外虽托为战亡之士,其实自赎杀人之咎尔。其拨乱开基,有足壮者,及区区于此,不亦陋哉!碑文朱子奢撰,而不著书人名氏,字画甚工。此余所录也。
【注释】
1豳(bin)州:在今陕西彬县东北。薛举:唐时金城(今甘肃兰州)人氏。
2荷:承受。
【译文】
上面是《昭仁寺碑》,立于豳州境内,是唐太宗与薛举交战的地方。唐朝在起义兵同各路群雄交战过的地方,都建立了佛寺,说是为阵亡的将士祈福。商汤与周武王打败夏桀与商纣,杀的人原也是很多的,可无论商还是周,拥有政权达几百年之久。它承受上天的庇护保佑,是因为心怀大公,替百姓铲除祸害。唐朝建立佛寺,对外假托为阵亡将士祈福,而其实质是在赎自己杀人的罪过。唐铲除祸乱,开创基业,有许多雄伟壮烈的事可做,可是却着眼于这小小的事情上,未免显得狭隘了吧!碑文是由朱子奢撰写的,可是没有著明书写人的姓名,但字的笔画很工整。这是我所记录的。
右《放生池碑》。不著书撰人名氏。放生池,唐世处处有之。王者仁泽及于草木昆虫,使一物必遂其生,而不为私惠也,惟天地生万物,所以资于人也。然代天而治物者当为之节,使其足用而取之不过,万物得遂其生而不夭1。三代之政如斯而已。《易·大传》曰:“庖牺氏之王也2,能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3,以佃以渔。”盖言其始教民取物资生,而为万世之利,此所以为圣人也。浮图氏之说,乃谓杀物者有罪,而放生者得福。苟如其言,则庖牺氏遂为人间之圣人、地下之罪人矣!
【注释】
1夭:夭折。
2庖牺氏:即伏羲。
3网罟(gu):泛指渔网。
【译文】
上面是《放生池碑》。没有写明撰写人的姓名。放生池,在唐代到处都有。帝王的仁爱、恩泽都布施到花草树木、鱼鸟昆虫上去了,要让一种生物一定按照自己的规律来生长,而不为某一私人的好处而生存,那只有天地来滋生万物,并施予人类。然而要代天地来管理万物的话,那么人在使用万物上应该有所节制,足够用度而不取之过分,如此则万物都能按照自己的规律而生长,而不至于夭折。上古三代的为政就是这样。《易·大传》上讲:“庖牺氏称王,他能通晓神明的美德,能旁通万物的感情。教人结绳成网,用来渔猎。”是说他开创了教万民选取万物作为生存的资本,为千秋万代带来了利益,这就是他成为圣人的原因。佛教的观点,说杀生有罪,放生得福。如果真像他这么说,那么庖牺氏不就成了人间的圣人、阴间的罪人了吗!
右司刑寺大脚迹并碑铭二,阎朝隐撰附1。《诗》曰:“匪手携之2,言示之事。”盖谕昏愚者不可以理晓,而决疑惑者难用空言,虽示之已验之事,犹惧其不信也。此自古圣贤以为难。《语》曰“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者3,圣人非弃之也,以其语之难也。佛为中国大患,非止中人以下,聪明之智一有惑焉,有不能解者矣。方武氏之时4,毒被天下,而刑狱惨烈,不可胜言。而彼佛者遂见光迹于其间,果何为哉?自古君臣事佛,未有如武氏之时盛也,视朝隐等碑铭可见矣。然祸及生民,毒流王室,亦未有若斯之甚也。碑铭文辞不足录,录之者所以警也。俾览者知无佛之世,《诗》《书》《雅》《颂》之声,斯民蒙福者如彼;有佛之盛,其金石文章与其人之被祸者如此。可以少思焉。
【注释】
1阎朝隐:唐时栾城(今河北石家庄栾城区)人。
2匪:同“非”。
3中人:中等水平的人。
4武氏:即武曌,武则天。
【译文】
上面的是司刑寺的大脚迹和碑铭两篇,是阎朝隐撰写的。《诗经》上说:“不是用手提的,而是用语言表达的。”这是说要告诫昏庸愚昧的人不可以用道理来启发,要让多疑的糊涂人定下决心来,难以用空话来说服,即使用已经过验证的事来说明,仍然怕他们不信。这种情况自古圣人贤士都认为是难办的事。《国语》上讲“中等才智以下的人,不可以同他讲高深的学问道理”,圣人并非要放弃他们,因为同他们讲述很困难啊。佛是中国一大祸害,不只是中等水平以下的人,聪明智达的人,也有受其蒙蔽、糊涂不解的时候。当年武则天执政的时期,毒害天下,刑狱惨酷之甚,难以用言语表达。可佛教徒们的光辉业绩也显现于当时,这是什么原因呢?从古以来,君臣事佛,再没有武氏当政时期那样兴盛的,看看阎朝隐等人的碑铭就可以知道了。然而祸患殃及百姓,流毒侵入王室之中,也没有像当时那样厉害。碑铭的文辞不值得抄录,抄录它是用以为警示吧。好让观览的人知道没有佛教的时候,《诗经》《尚书》《大雅》《周颂》《鲁颂》的声音,使百姓享受福音,就像那样子啊;而佛教兴盛的时候,其金石文章遭到的厄运,以及人们蒙受的灾难祸患,是这个样子。这种种情况都要略微想一想。
右《华阳颂》,唐玄宗诏附。玄宗尊号曰“圣文神武皇帝”,可谓盛矣。而其自称曰“上清弟子”者,何其陋哉!方其肆情奢淫,以极富贵之乐,盖穷天下之力,不足以赡其欲。使神仙道家之事为不无,亦非其可冀,矧其实无可得哉!甚矣,佛、老之为世惑也1!佛之徒曰“无生”者,是畏死之论也;老之徒曰“不死”者,是贪生之说也。彼其所以贪畏之意笃,则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然而终于无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惟积习之久者,成其邪妄之心。佛之徒有临死而不惧者,妄意乎无生之可乐,而以其所乐胜其所可畏也。老之徒有死者,则相与讳之曰“彼超去”矣,“彼解化”矣,厚自诬而托之不可诘。或曰“彼术未至,故死尔”。前者苟以遂其非,后者从而惑之以为诚然也。佛、老二者同出于贪,而所习则异,然由必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其贪于彼者厚,则舍于此者果。若玄宗者,方溺于此,而又慕于彼,不胜其劳,是真可笑也。
【注释】
1佛、老:指佛教、道教。道教创始人为老子(老聃),亦用“老”称道教。
【译文】
上面的是《华阳颂》,还附有唐玄宗诏书。唐玄宗尊号称“圣文神武皇帝”,可称得上盛誉了。而他称自己叫“上清弟子”,何等的粗俗!当他纵情声色、淫逸无度的时候,用那极度的奢华富贵取乐,耗尽国家人力资财,也不够满足他的欲望。假使道家所说的神仙是真有其事,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何况其实并无其事呢!佛教、道教对社会的搅乱实在是太过分了!佛教徒说“无生”,是怕死的论调;道教徒说“不死”,是贪生的说教。他们贪生怕死意愿笃深以至于抛弃一切事物,断绝人生常理,但最终他们也没有获得什么,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生和死是天地自然规律,怕死的人也不可能随意就免死,贪生的人也不能随意就偷生。怕死贪生的人,只是由于长期习性于此,才滋生出这种奸邪荒诞的想法。佛教徒有到临死的时候不害怕的,荒诞地想象无生的快乐,以他所感到快乐的事,去战胜那些他所害怕的事。道教徒有将要死的,就相互间避忌,说他“超生去了”,“羽化登仙了”,实在是自欺欺人,并且以不可穷诘的托词来搪塞。有的人还说他“道行、法术还没有达到那最高的境界,所以死了”。前面的人随便地盲从那错误的观念,后面的人跟在后面,糊里糊涂地认为本应该就是这样。佛、道两教本质上都出于贪,虽然所传习的有差异,然而都要放弃世间万物,而且要断绝人生常理来从事它,他在那方面贪的过分了,那么在这方面就一定要舍弃,这就是证实。像唐玄宗,他正沉溺于这方面时,而又去羡慕那些,不胜劳苦,真是可笑。
右《令长新戒》。唐开元之治盛矣,玄宗尝自择县令一百六十三人,赐以丁宁之戒1。其后天下为县者,皆以新戒刻石。今犹有存者,余之所得者六,世人皆忽不以为贵也。玄宗自除内难,遂致太平,世徒以为英豪之主,然不知其兴治之勤,用心如此,可谓知为政之本矣。然鲜克有终,明智所不免,惜哉!新戒凡六:其一河内,其二虞城,其三不知所得之处,其四汜水,其五穰,其六舞阳。
【注释】
1丁宁:即“叮咛”,嘱咐。
【译文】
上面是《令长新戒》。唐朝开元时期的治理可称得上鼎盛了,唐玄宗曾亲自挑选县令一百六十三人,每人赏赐给叮咛嘱咐的戒条。之后天下设县的地方,都将新的戒条刻在石头上。现在仍然有保存的,我得到了六块,世人对它都忽略了,不认为是贵重的东西。唐玄宗平定了内乱之后,天下太平,世人只认为他是英明豪俊的君主,但不知道他兴治国家用心的勤勉,用心勤勉到那种程度,可以说懂得了执政的根本了。但很少有能坚持始终的人,即使聪明睿智的人也不可避免,可叹啊!新戒一共有六块:第一,河内;第二,虞城;第三,不知道得之于什么地方;第四,汜水;第五,穰;第六,舞阳。
右《平泉草木记》,李德裕撰1。余尝读鬼谷子书2,见其驰说诸侯之国,必视其为人材性贤愚、刚柔缓急,而因其好恶喜惧忧乐而捭阖之3。阳开阴塞,变化无穷,顾天下诸侯无不在其术中者,惟不见其所好者,不可得而说也。以此知君子宜慎其所好。盖泊然无欲,而祸福不能动,利害不能诱,此鬼谷之术所不能为者,圣贤之高致也。其次简其所欲,不溺于所好,斯可矣。若德裕者,处富贵,招权利,而好奇贪得之心不已,或至疲弊精神于草木,斯其所以败也。其遗戒有云:“坏一草一木者非吾子孙。”此又近乎愚矣。
【注释】
1李德裕:武宗时官至宰相。
2鬼谷子:战国时纵横家之祖,相传为苏秦、张仪师,亦称为鬼谷先生。
3捭阖:开合。
【译文】
上面是《平泉草木记》。由李德裕撰文。我曾经读过鬼谷子的书,见他游说诸侯各国,总要观察这些国家的君王的为人是贤是愚,性格是刚是柔,脾气是缓是急,然后根据他的好恶喜惧忧乐来施展他的才能。阳开阴塞,变化无穷,天下诸侯国的国君,无一不在他的计谋之中,只有看不到有什么爱好的,才使他不能去游说。由此来看,修养高的人对自己爱好应持谨慎的态度。大体如能恬静淡然地生活,没有任何奢想,则不会为祸福所动,为各种利害所诱惑,使鬼谷子不能有什么作为,这是圣贤们高雅的境界。退而求其次,如能节制欲望,不沉溺于所好,也就可以了。像李德裕这样的人,身处于富贵之所,更想得权利之柄,喜好珍奇,贪得之心无休无尽,乃至于有时对花草树木也疲惫不堪,这就是他败亡的原因。他的遗诫中有言道:“破坏一草一木的人,就不是我的子孙。”这话说得又近乎愚蠢了。
右《华岳题名》。自唐开元二十三年,讫后唐清泰二年1,实二百一年。题名者五百十一人,再题者又三十一人,录为十卷。往往当时知名士也。或兄弟同游,或子侄并侍,或僚属将佐之咸在,或山人处士之相携,或奉使奔命、有行役之劳,或穷高望远、极登临之适。其富贵贫贱、欢乐忧悲,非惟人事百端,而亦世变多故。开元二十三年,岁在丙子,是岁天子躬耕籍田,肆大赦,群臣方颂太平,请封禅,盖有唐极盛之时也。清泰二年,岁在乙未,废帝篡立之明年也。是岁石敬瑭以太原反2,召契丹入自雁门,废帝自焚于洛阳,而晋高祖入自太原,五代极乱之时也。始终二百年间,或治或乱,或盛或衰;而往者、来者、先者、后者,虽穷达寿夭,参差不齐,而斯五百人者,卒归于共尽也。其姓名岁月,风霜剥裂,亦或在或亡,其存者独有千仞之山石尔!故特录其题刻。每抚卷慨然,何异临长川而叹逝者也。
【注释】
1清泰:后唐愍帝李从珂年号(934—936)。
2石敬瑭:后晋高祖。
【译文】
上面的是《华岳题名》。自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直至后唐末帝清泰二年,有二百零一年了。到华山上题名的有五百一十一人,再次题名的人有三十一人,抄录成十卷。题名的这些人,常常是当时知名人士。有的是兄弟一同来游的,有的是子侄辈侍候长者来的,有的是官宦人等左右扶持前来的,有的是山野隐士相约来游的,有的是奉命出差、或工作辛劳到此休息的,有的是登高望远、以此而感到心情舒畅的,等等。这些人中有富贵的,有贫贱的,有欢快的,有忧伤的,不只是个人的烦心杂事,也有因社会多变的缘故而感伤的。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当年是丙子年,这一年唐天子举行藉田礼,大力发展农业生产,尽行大赦犯人,大臣们都称颂太平盛世,请求登山封禅祭告天地,这是自唐建国以来最兴盛的时候。后唐末帝清泰二年,当年是乙未年,废帝篡权的第二年。这一年石敬瑭在太原谋反,招引契丹进犯雁门关,废帝在洛阳自焚,于是晋高祖石敬瑭入主太原,这是五代最乱的一个时期了。自始至终二百年间,有时大治,有时大乱,有时兴盛,有时衰败,有来的,有去的,有在先,有在后,虽然显达潦倒,寿命长短,各有不同,但这五百人,最终都归之于天地的无穷无尽之中了。他们的姓名,经岁月风霜的剥蚀,有的存在,有的亡佚,那姓名留存的也不过存于千仞之壁上的一块石头之中罢了!因此特抄录它的题刻。每每抚卷慨叹,这与站在河边感叹时间的流逝有什么两样呢?
集古录目序
【题解】
本文是欧氏为其《集古录目》的一、三、四集所作的序文,作于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跟一般的序文通常介绍作品内容不同,本文着重对古物的收藏发表了见解,序中分析了“好”与“力”的关系,认为只有两方面达到统一,才可能圆满地达到“集古”的目的。
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易,有不能致之。象犀虎豹,蛮夷山海杀人之兽1,然其齿角皮革,可聚而有也。玉出昆仑流沙万里之外2,经十余译乃至乎中国。珠出南海,常生深渊,采者腰而入水3,形色非人,往往不出,则下饱蛟鱼4。金矿于山,凿深而穴远,篝火粮而后进5,其崖崩窟塞,则遂葬于其中者,率常数十百人。其远且难而又多死祸,常如此。然而金玉珠玑6,世常兼聚而有也。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以上言好之而有力则物皆可致。
【注释】
1蛮夷:少数民族。蛮,古代统治阶级对南部少数民族的污蔑性称呼。夷,古代对东部民族的统称。由于少数民族多距中原较远,引申为偏远地区。
2昆仑:昆仑山脉,位于新疆、青海境内。流沙:沙漠。沙漠为风吹沙石流动而成,故称沙漠为流沙。
3(gēng):粗绳。
4蛟鱼:蛟龙和大鱼。
5(hóu)粮:干粮。
6玑:珠中不圆者称玑。
【译文】
好的物品常常会汇集在爱好它的人手中,而且也常常会落在那些有力量的强手之中。有力量但是不喜好,或者虽喜好但无力量,即使他离着所喜爱的器物很近,而且很容易获取,也是不能得到的。大象、犀牛、虎、豹是处在野蛮化外高山大海地方的吃人野兽,但是这些野兽的牙齿、犄角、皮革却可被人汇集而收藏。美玉出自昆仑山及万里之外的沙漠,经过十多次的转译介绍才进入中国。珍珠出自南海,又常生长在深渊之中,采集的人需腰系粗绳,进到水里面去,那人的穿戴形象都有点儿不像人的样子,有时这些人常常下水之后,未能再回来,最后葬身蛟龙和大鱼腹中。金子埋藏于深山之中,采集的人要开凿又深又远的洞穴,点着篝火,带上干粮而后才敢进去,那里时有山崖崩塌,洞穴堵塞,采集的人就要葬身其中了,大概常常有数十上百人之多。藏宝的地方既远,而且获取艰难,死伤的祸事常常如此这般地发生。然而,金子、美玉、珍珠,社会上的人往往将这几种东西同时汇集在一起而收藏。但凡物品,你喜好它,并有能力,那么没有不能得到的。以上说好之而有力则物皆可致。
汤盘1,孔鼎2,岐阳之鼓3,岱山、邹峄、会稽之刻石4,与夫汉、魏已来圣君贤士桓碑彝器、铭诗序记5,下至古文、籀篆、分隶诸家之字书6,皆三代以来至宝,怪奇伟丽、工妙可喜之物。其去人不远,其取之无祸。然而风霜兵火,湮沦磨灭,散弃于山崖墟莽之间未尝收拾者,由世之好者少也。幸而有好之者,又其力或不足,故仅得其一二,而不能使其聚也。以上言金石文字难聚。
【注释】
1汤盘:相传为商汤的浴盘。
2孔鼎:相传为孔丘远祖正考父之鼎。
3岐阳之鼓:相传为周宣王石鼓。
4岱山:即泰山。泰山以石刻而闻名。邹峄:邹县的峄山,在今山东邹城东南,有石刻。会稽:今浙江绍兴。
5桓:即华表,建筑装饰物。彝器:祭器。铭诗:祭器上的戒语,警文。序记:都是用以题、表之文。
6古文:一种字体,古代蝌蚪文字。籀(zhòu):即籀文,一种字体,即大篆,相传为周太史籀所创。分:即八分,一种字体,说法不一,介于篆书与隶书的一种书体。相传为汉蔡琰所创。隶:即隶书,因该书体兴盛于汉代,又称汉隶。
【译文】
商汤的浴盘,孔子远祖正考父之鼎,周宣王的石鼓,泰山石刻,峄山石刻,会稽山的石刻,以及汉、魏以来圣明君王、贤良臣子的碑石表牌、祭器铭文、诗书表记,下到古文、大篆、小篆、八分书、隶书及各家的书法字画,都是夏、商、周三代以来的珍奇宝物,是工艺精美、惹人喜爱的东西。这些东西距离现在的人并不遥远,得到这些东西也不会有什么祸事。然而这些东西历经风霜战火,多有隐没和残缺,而且零乱地散落在或是山崖之间、废墟之地、莽原之中,未曾被人发现、收集,实在是缘于社会上收集爱好的人少。也幸而有爱好的人,但又由于力量不够,所以仅收集到那些物品中的一两件,不能让这些东西全汇集起来。以上讲金石文字难聚。
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予性颛而嗜古1,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犹能致之。故上自周穆王以来,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以为《集古录》。以谓转写失真,故因其石本,轴而藏之。有卷帙次第,而无时世之先后,盖其取多而未已,故随其所得而录之。又以谓聚多而终必散,乃撮其大要,别为《录目》,因并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缪者2,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以上述《集古录目》之意。
【注释】
1颛:蒙昧。
2阙(quē):缺误。缪(miù):错误。
【译文】
有力量,不如有爱好,有爱好不如心专一。我的性格蒙昧,却好古,但凡世人所贪图的,我都无所贪求,所以能有专一的爱好搜集古物。爱好很深很浓,虽然力量不足,但仍然可以得到一些。所以从周穆王以后,下经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川,高山幽谷,荒郊野外,残坟断壁,所传神仙、鬼怪的东西,没有不收集的,并在此基础上编成了《集古录》。因为传述有时会失真,于是沿用它的石刻本,拓印后卷起收藏。又有的卷册散乱遗失,次序混乱,而且也没有时代的前后,由于收集得多不能全尽,于是随时收集,就即时记录下来。又听说汇集的多了最后一定要散乱的,于是就摘取里面的大致要点,另编制为《录目》,并记录下可以与历史记载互相校勘,以校正其中谬误的内容,用以传给后代学人,或许可以增广他们的见闻。以上叙述《集古录目》的基本情况。
或讥余曰:“物多则其势难聚,聚久而无不散,何必区区于是哉?”予对曰:“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象犀金玉之聚,其能果不散乎?予固未能以此而易彼也。”以上言物聚而必散。
【译文】
有人讥讽我说:“东西多了,就很难汇集在一起,聚集的时间长了,没有不散落的,何必谨慎小心地对待这些东西呢?”我回答他们说:“满足我个人的爱好,玩味到老,那就可以了。象牙、犀角、黄金、美玉的汇集,难道果真能不散落吗?所以不能因此而改变我的爱好呀!”以上讲物聚而必散。
送徐无党南归序
【题解】
此文是一篇赠序,即送别赠言文字。作于宋仁宗至和二年(1054)。徐无党,婺州东阳郡永康县(今浙江永康)人。皇祐年间进士,曾从欧阳修学古文,官至郡教授而卒。
本文题为“送……序”,但实以立论为主,送人为辅。它从“三不朽”入手,阐明人若想要死而不朽,重要的不在于事业、文章,而在于修身立德的观点,同时也抨击了华而不实的文风,这和他提出的改革文风、遵行古道的做法是一致的。
本文起承转合,衔接自然,逐层深入,最后归题,可谓结构谨严,了无斧痕。
草木鸟兽之为物,众人之为人,其为生虽异,而为死则同,一归于腐坏、澌尽、泯灭而已1。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2。其所以为圣贤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见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3。修于身者,无所不获;施于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自《诗》《书》《史记》所传,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4?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5,有能言语者矣6。若颜回者,在陋巷,曲肱饥卧而已。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7,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以为不敢望而及8,而后世更百千岁,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
【注释】
1澌:尽。泯:灭。
2逾:更加。弥:越发。
3不朽:不腐烂。语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文中“修之于身”即为立德,“施之于事”即为立功,“见之于言”即为立言。
4其人:指《诗经》《尚书》《史记》等书中提到的人物。
5能政事者:指冉有、季路。
6能言语者:指宰我、子贡。
7愚人:平庸的人。
8不敢望而及:即“望尘莫及”。
【译文】
草木、鸟兽之作为物,人之作为人,其生存的形式虽然不相同,可死的情况却是相同的,统统都会形体腐烂,精神灭尽,乃至消亡。可是在人的群体里面,有圣人、贤人,他们本来也是和万物一样,有生有死,但和草木、鸟兽以及一般人不相同的是,他们人体虽然消失了,可名声却不会消亡,时间过得越长久,则越发显出他们的存在。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圣人、贤人,是因为他们修身立德、建功立业和著书立说,这三件事使他们声名不朽而永存于世。能注意加强自身的道德修养的人,没有什么办不到的;追求建立功业的人,有所得,也有所失;而著书立说的人,有的有能力做到,有的则没有能力做到。能做出一番事业,不去著书立说也是可以的。从《诗经》《尚书》《史记》中记载的一些人物来看,难道他们都能做到去著书立说吗?能修身立德,而没有建功立业,没有著书立说,也是可以的。孔子的学生,有的善于从事政治活动,有的专长于语言的表达。如颜回,只不过在穷街陋巷中,以胳膊为枕,安于饥饿贫穷罢了。他和一般人在一起时整日不言不语,活像个蠢笨的人,然而即使在那个时候,孔子的学生也都尊崇他,敬重他,认为他可望而不可即,而后世虽经千百年来也没有人能赶得上他的。他的不朽和永存,本不是靠建功立业,更何况是著书立说呢?
予读班固《艺文志》、唐四库书目1,见其所列,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犹三四十篇。其人不可胜数,而散亡磨灭,百不一二存焉。予窃悲其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2?而忽焉以死者,虽有迟有速,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3。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
【注释】
1班固:字孟坚,东汉史学家。著有《汉书》等著作。《艺文志》:指《汉书》中的“艺文志”。四库书目:唐玄宗时分别在长安、洛阳设书库,分甲、乙、丙、丁四库、分藏经、史、子、集四类书籍。
2汲汲营营:心情迫切地谋求不已。
3三者:指草木、鸟兽、众人等。
【译文】
我读了班固的《艺文志》和唐朝的四库书目,从上面所记录来看,自夏、商、周、秦、汉以来,著书立说的人,多的曾写过一百多篇文章,少的也有三四十篇。著书立说的人可以说数都数不清,可他们的作品大都散佚流失了,如今流传下来的还不满百分之一二。我私下为这些人而伤感。他们的文章写得很华美,语言用得规范而精当,结果却遭到佚失的命运,这同草木花朵在风中飞逝,鸟兽美妙的叫声从耳旁飘去没有什么两样。当那些人专心用力地去辛勤写作的时候,又与一般平庸的人心情迫切地追求名利有什么两样?但在转瞬死去这一点上来讲,虽说有的慢一些,有的要快一些,可最终还是与草木、鸟兽和一般的人一样,同归于消亡。著书立说靠不住,大概就是这样的原因吧。现而今,一些有学问的人,没有不羡慕古代圣人、贤人的不朽,而终生竭尽全力从事文章写作,这都是很可叹的。
东阳徐生,少从予学,为文章,稍稍见称于人。既去,而与群士试于礼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辞日进,如水涌而山出1。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故于其归,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亦因以自警焉。
【注释】
1水涌而山出:如水涌,如山突出。欧阳修曾称徐氏文章,“文辞驰骋之际,岂常人笔力可到”(见《答徐无党第一书》)。
【译文】
东阳徐生,年轻时就跟着我学习写作文章,之后逐渐得到人们的赞许。离开我之后,他和一些读书人参加在礼部的考试,获得了最高的名次,由此出了名。他的文章,日益进步,就如同流水奔涌和山峦突起一样。我想摧挫他的盛气,进而劝勉他要多加思索,因此在他南归之时,将这些话说给他听。然而我本人也是一个喜欢写作的人,因此也用以上的这些话来警诫自己。
曾巩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人。仁宗嘉祐二年(1057)中进士,历任太平州司法参军、馆阁校理、越州通判、济州知州、福州知州及史馆修撰等,官至中书舍人。为官期间,非常关注救灾、治疫、立学诸事,以为民众解忧造福。曾整理校勘《战国策》《说苑》《新序》等古代典籍,为发掘并弘扬古代文化作出了一定的贡献。曾巩在文学上以散文成就最高,与欧阳修、苏轼等一起参加古文革新运动,反对创作上的形式主义,被后世列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文含蓄典重,雍容平易,很为欧阳修称赏,文名也仅在其后,当时的人对他的文章是“手抄口诵,惟恐不及”。《宋史》本传称其文章“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本原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一时工作文词者,鲜能过也”。著有《元丰类稿》。
先大夫集后序
【题解】
这是曾巩为其祖父的文集所作的序。除概要介绍祖父的主要著作、交代写作序文的原因目的之外,用笔更多的是祖父仕宦后的主要政绩,赞扬了他勇于直谏、忠正刚直、不与邪恶妥协的精神,并为他屡遭奸佞阻扼,以致毁誉不一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文章在介绍祖父生平事略时,并不单纯叙事,而是夹叙夹议,叙议结合。
公所为书,号《仙凫羽翼》者三十卷,《西陲要纪》者十卷,《清边前要》五十卷,《广中台志》八十卷,《为臣要纪》三卷,《四声韵》五卷,总一百七十八卷,皆刊行于世。今类次诗赋书奏一百二十三篇1,又自为十卷,藏于家。以上书目。
【注释】
1类次:分类排列。
【译文】
公所著的书,有《仙凫羽翼》三十卷,《西陲要纪》十卷,《清边前要》五十卷,《广中台志》八十卷,《为臣要纪》三卷,《四声韵》五卷,总共一百七十八卷,都刊刻发行。现在又分别排列其诗赋书奏一百二十三篇,分为十卷,收藏在家里。以上讲书目。
方五代之际,儒学既摈焉,后生小子,治术业于闾巷1,文多浅近。是时公虽少,所学已皆知治乱得失兴坏之理,其为文闳深隽美,而长于讽谕,今类次乐府已下是也2。以上五代时著作。宋既平天下,公始出仕。当此之时,太祖、太宗已纲纪大法矣,公于是勇言当世之得失。其在朝廷,疾当事者不忠,故凡言天下之要,必本天子忧怜百姓、劳心万事之意,而推大臣从官执事之人,观望怀奸,不称天子属任之心,故治久未治。至其难言,则人有所不敢言者,虽屡不合而出,而所言益切3,不以利害祸福动其意也。以上仕宋后奏议。始公尤见奇于太宗,自光禄寺丞、越州监酒税召见4,以为直史馆,遂为两浙转运使5。未久而真宗即位,益以材见知。初试以知制诰6,及西兵起7,又以为自陕以西经略判官8。而公尝切论大臣,当时皆不说,故不果用。然真宗终感其言,故为泉州9,未尽一岁,拜苏州10,五日,又为扬州(11)。将复召之也,而公于是时又上书,语斥大臣尤切,故卒以龃龉终(12)。以上太宗、真宗时再进再绌。
【注释】
1闾巷:泛指民间。
2乐府:诗体名。初指乐府官署所采制的诗歌,后将魏、晋至唐可以入乐的诗歌,以及仿乐府古题的作品,统称乐府。宋以后的词、散曲、剧曲因配乐,有时也叫乐府。
3切:严厉。
4光禄寺丞:官名。光禄寺有卿、少卿、丞、主簿各一人。卿掌祭祀朝令宴飨等事,丞参领之。越州:今浙江绍兴。监酒税:官名。
5两浙:今浙江及江苏丹徒以东。转运使:官名。掌一路财赋。
6试:试用,宋代官员任用方式之一。知制诰:官名。掌制诰诏令撰述之事。
7西兵:西夏军队。
8经略判官:官名。经略下的属官。
9泉州:今福建晋江。
10苏州:今江苏苏州。
(11)扬州:今江苏扬州。
(12)龃龉(ju yu):抵触。
【译文】
五代时,儒学被摈弃,后辈学子在民间从事学术研究,所做文章大多非常浅薄。当时公虽然年少,但已懂得治乱得失兴废的道理,为文博大精深,文笔优美,且擅长讽谕,现在分类排列于乐府后面的文章就具有这样的特点。以上五代时著作。宋朝建立后,公才出仕为官。当时太祖、太宗已经制定了国家大法,公经常勇于直言当今时事的得与失。他在朝廷里,恨当权者不竭尽忠心,所以只要谈及国家大事,必定本着天子应该怜恤百姓、为国家尽心尽力的意旨,指斥大臣从官及各部门的专职人员心存奸邪、左右观望,不按天子所嘱托的去做,所以整治了很久也没有使国家政治清明。有些难以说出的话,别人都不敢说,但公虽多次直言而遭弃逐,却并不为个人的利害祸福而动摇其意志,对邪恶的指斥更为严厉。以上是在宋朝任职时的奏议。最初公很为太宗所欣赏,自被召见授官为光禄寺丞、越州监酒税,继而被提升担任直史馆的官职,后又被任用为两浙转运使。不久真宗即位后,更以其才能而见知。先被任用为知制诰,等到西夏兵事起,又被任用为自陕以西的经略判官。但公经常严厉指斥大臣,这些大臣听说他被任用为经略判官,当时都不高兴,后来公果真没被任用。可是后来真宗还是被他的忠言所打动,所以在泉州不到一年,就授任苏州,五天后又授任扬州。正要召公回朝时,他又上书更加严厉地斥责大臣,后一直到死,他都遭到大臣的抵触而未被召回朝廷。以上讲在太宗、真宗时再进再绌。
公之言,其大者,以自唐之衰,民穷久矣,海内既集,天子方修法度,而用事者尚多烦碎,治财利之臣又益急,公独以谓宜遵简易、罢管榷1,以与民休息,塞天下望2。祥符初3,四方争言符应4,天子因之,遂用事泰山,祠汾阴5。而道家之说亦滋甚,自京师至四方,皆大治宫观。公益诤,以谓天命不可专任,宜绌奸臣,修人事,反复至数百千言。呜呼!公之尽忠,天子之受尽言,何必古人?此非传之所谓主圣臣直者乎?何其盛也!何其盛也!以上叙奏议在太宗时不言财利,在真宗时不言符瑞。公在两浙,奏罢苛税二百三十余条。在京西6,又与三司争论7,免民租,释逋负之在民者8,盖公之所试如此。所试者大,其庶几矣。公所尝言甚众,其在上前及书亡者,盖不得而集。其或从或否,而后常可思者,与历官行事,庐陵欧阳修公已铭公之碑特详焉9,此故不论,论其不尽载者。公卒以龃龉终,其功行或不得在史氏记。藉令记之,当时好公者少,史其果可信欤?后有君子欲推而考之,读公之碑与书,及予小子之序其意者,具见其表里,其于虚实之论可核矣。以上言当时毁誉虚实难尽信。
【注释】
1管榷:商税、关税征收事宜。
2望:怨恨。
3祥符:即大中祥符,宋真宋年号(1008—1016)。
4符应:天降祥瑞与人事相应。
5用事泰山,祠汾阴:宋真宗在泰山封禅,在汾阴祭后土。
6京西:今河南开封、信阳等地及湖北北部。
7三司:官署名。北宋时为财政总枢,通管盐铁、度支、户部。
8逋(bu)负:拖欠的税赋。泛指各种未偿的债务。
9庐陵:今江西庐陵。
【译文】
公的言论中,最重要的就是认为自唐代衰落以后,百姓一直处于穷困之中,现在天下已经统一,天子正在修治法令制度,可是办事的人多繁文缛节,治理财政的大臣又求财过急,所以公独认为应当遵从简朴便易的原则,停止征收商税,以使百姓休养生息,抚平他们心中积郁的怨气。祥符初年,到处都在争相谈论天将降祥瑞的事情,所以天子就在泰山封禅,在汾阴祭后土。当时道家的学说也很盛行,从京师到全国其他地方,都大量修建宫室道观。公更加直陈谏言,认为天命岂可由道家独专,应罢黜奸臣,整治人事,公就这样反反复复说了成百上千的话。唉!公所尽忠心和天子所接受的忠言,谁说不如古人呢?这不是史书所说的天子圣明和臣子忠直吗?多么好啊!多么好啊!以上叙奏议在太宗时不言财利,在真宗时不言符瑞。公在两浙时,曾上奏罢免苛捐杂税二百三十多条。在京西,又与三司争论减免民租,免去百姓拖欠的赋税,公的任职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即或任用为高官,情形也大抵如此。公的言论很多,他上呈给天子的奏议及遗失的书信文字等,都不可能收入文集。对他,不论是受赞许的,还是受非议的,和将留待后人思考的,以及他历任的官职做的实事,庐陵欧阳修先生已详细地将这些镌刻在公的墓碑上了,在这里我就不再谈了,只说那些他没有记载的事情。公一直到死都遭到压抑,他的功绩和德行,也许不能为史家所记载。即使记载了,当时喜好公的人少,所记史事就真的可信吗?以后有哪位君子想推证查考,读公的碑铭、书籍,以及我这后辈小子写的序言,就可以理解字里行间所潜在的意思来,对于那些或虚或实的言论也可以查考对照了。以上讲当时毁誉虚实难尽信。
公卒,乃赠谏议大夫。姓曾氏,讳某,南丰人。序其书者,公之孙巩也。
【译文】
公去世后,被赠为谏议大夫。公姓曾,名某,南丰人。为他的书作序的,是其孙曾巩。
徐幹中论目录序
【题解】
徐幹是汉魏时期的文学之士,为曹丕在《典论》中所标举的“七子”之一。以赋著称,但作品流传甚少。这是曾巩为徐幹的《中论》目录所写的序文。在这篇序文中,作者首先交代了自己对《中论》一书是否完本所作的若干考证,并对徐幹的生平事迹及其著作的主要观点作了简要的评介,表达了对徐幹的崇敬之情。文章叙事扼要,议论精当,文字简洁明净,体现了曾巩散文的特有风格。
臣始见馆阁及世所有徐幹《中论》二十篇1,以谓尽于此。及观《贞观政要》2,怪太宗称尝见幹《中论·复三年丧》篇,而今书此篇阙。因考之《魏志》3,见文帝称幹著《中论》二十余篇4,于是知馆阁及世所有幹《中论》二十篇者,非全书也。以上考书非完本。
【注释】
1馆阁:在宋代,馆指昭文馆、史馆、集贤院,阁指秘阁及龙图、天章等阁,都是收藏书籍的地方。
2《贞观政要》:书名。记载唐太宗在位期间政治、经济上的重大措施。
3《魏志》:陈寿所撰,《三国志》之一。
4文帝:指魏文帝曹丕。
【译文】
我最初从馆阁里和世间所见到的徐幹《中论》有二十篇,当时以为全部就这些。等看到《贞观政要》,很奇怪太宗说他曾见到徐幹的《中论·复三年丧》篇,但今本缺这篇文章。所以又去查考《魏志》,见魏文帝称徐幹撰写了《中论》二十多篇,于是才知道馆阁及世间所藏徐幹二十篇《中论》,并非全本。以上考证徐幹《中论》二十篇并非全本。
幹字伟长,北海人1,生于汉、魏之间。魏文帝称幹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2。而《先贤行状》亦称幹笃行体道,不耽世荣。魏太祖特旌命之3,辞疾不就,后以为上艾长4,又以疾不行。以上叙幹志事。盖汉承周衰及秦灭学之余,百氏杂家与圣人之道并传,学者罕能独观于道德之要,而不牵于俗儒之说。至于治心养性、去就语默之际,能不悖于理者固希矣,况至于魏之浊世哉!幹独能考六艺,推仲尼、孟轲之旨,述而论之。求其辞,时若有小失者;要其归,不合于道者少矣。以上论其书合道。其所得于内者,又能信而充之,逡巡浊世,有去就显晦之大节。臣始读其书,察其意而贤之;因其书以求其为人,又知其行之可贤也。以上考其行之贤。惜其有补于世,而识之者少。盖迹其言行之所至,而以世俗好恶观之,彼恶足以知其意哉?顾臣之力,岂足以重其书,使学者尊而信之?因校其脱谬,而序其大略,盖所以致臣之意焉。以上自述表章之意。
【注释】
1北海:指今山东益都、寿光、潍坊、高密等地。
2箕山之志:箕山相传为尧时巢父、许由隐居之地,故以“箕山之志”指不愿在乱世做官的人。
3魏太祖:即曹操。旌命:表扬征召。
4上艾:县名。靠近井陉关。长:县长。汉时县长官,大县为县长,小县为县令。
【译文】
徐幹字伟长,北海人,生于汉、魏之间。魏文帝称徐幹才华横溢,但为人质朴,恬淡寡欲,有巢父、许由隐居箕山一样的志向。《先贤行状》也称徐幹行为敦厚、不沉醉于世俗的名誉荣耀。魏太祖特地表扬征召他,他却称病推辞了;后来又任命他为上艾县长,他也称病没有接受。以上讲徐幹的志向与事迹。在周朝衰败及秦朝毁灭各种学说之后,汉时百氏杂家与圣人之道一起流传,学者很少能够独立认识到道德的本质,而不被浅陋迂腐的儒生言论所左右。至于治心养性、退避进取、言说静默的时候,能不悖离义理的,本来就很少了,更何况到了曹魏那一污浊时代!唯独徐幹能考订六艺,推崇孔、孟的思想,并作记载论述。推究徐幹的书论,不免有一些小的错误,但就其主旨而言,不符合道的却很少。以上讲徐幹的著述符合道统。他从孔、孟之道中所得到的,既能信奉又能充实,徘徊在污浊的世界,颇有可退可进、可显可隐的大节。我最初读他的书,因为他的思想就把他当作了贤德的人;后来因为他的书而推考他的为人,才又知道他的行为也是非常贤德的。以上推考其行为的贤德。只可惜徐幹有济世的抱负却很少有人知道。对于他的言行,如果以世俗的好恶来评判,又怎么能够知道他的真正用意呢?凭我的力量,哪里能够为他的书增添分量,以使学者尊重并相信他呢?所以我只校正他的一些纰漏,在序文中大致介绍他的著作及思想等,以此表达我对他的敬意。以上自述写此表章的目的。
战国策目录序
【题解】
这是曾巩在对《战国策》一书进行整理校勘后,为该书写的序。作者以儒家传统的政治主张和伦理观念为依据,认为法以适度,可以因时而异;道以立本,绝对不能变更。而战国时的游士却违背儒道,以投机心理施诡诈之术,不仅自己罹祸身死,也使国家遭难覆亡。作者明确指出,战国游士之说是士之大祸,应予以禁绝,但《战国策》一书却因记载了战国时期的历史事实而具有特殊价值,不应销毁。整篇序文层次分明,条理井然,逻辑性强,很有说服力。
刘向所定《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1,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叙曰:
【注释】
1《崇文总目》:宋仁宗时诏翰林学士王尧臣等撰成,共六十六卷,为宋代国家藏书的目录。藏书在崇文馆,所以称《崇文总目》。
【译文】
刘向所校订的《战国策》共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还缺十一篇。我访求那些有名望的读书人家,才找到了那些缺漏的书篇,纠正其中的谬误,对一些还无法查核、考订的存疑之后,《战国策》三十三篇方才恢复完整。序文如下:
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为“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1,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以上言法以适变不必同,道以立本不可改。
【注释】
1二帝、三王:二帝,指尧、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一说包括周武王。
【译文】
刘向所作《战国策序》,称“周朝以前,教化完善,法度修治,所以天下大治。周朝以后,阴谋欺诈被采用,阻碍了仁义的实行,所以天下大乱”。这种说法当然不错。但如果说“书中战国时期的谋士,是为了君主的意图而不得已实行权诈”的话,那么可以说是为流俗所迷惑,没有坚定的自信心了。孔、孟的时代,离周朝建立已有数百年,旧的法度、习俗都已消亡很久了。于是孔子、孟子专意倡导先王之道,但他们认为所谓的不能改变,哪里是要强迫天下的君王做后世不能做到的事情呢?而是要根据所遭逢的时代的一些具体变化而制定适应当时社会发展变化的办法,使不失掉先王的本意。尧、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时,社会的发展变化及他们的治国办法一定不同,但他们治理国家的本意及本末先后,却未尝不一样。孔、孟之道也是这样!所以,法度应随着时代而改变,不一定要完全一样;道是立国之本,却必须相同。这个道理什么时候也不能变。所以孔、孟遵循这一原则,哪里是喜好怪异的言论呢?只是能不苟且而已。可以说,他们是没有被流俗所迷惑,而有坚定信心的人。以上讲法律亦适应变化,不必求同;道以确立根本,不可改变。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1,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以上言战国游士之说为世大祸。
【注释】
1商鞅:卫国贵族。佐秦孝公变法。惠王立,被杀。孙膑: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庞涓妒之,将他骗去处以膑刑,故名膑。吴起:魏文侯的大将,后入楚,助楚悼王变法,为楚国贵族所害。李斯:楚人。佐秦始皇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官至丞相。二世立,为赵高所害。
【译文】
战国时的游说之士就不是这样。他们不知道要相信道,而只喜欢迎合某种说法或主张。他们总是以苟且作为一时的权宜之计,所以谈论欺诈的好处,却讳言其失利之处;谈论战争的好处,却掩盖其所造成的祸患。他们争相游说,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但是害处也不少;虽有收获,但失去的也很多。结果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那些人,都被害身亡,而诸侯及秦国因为任用他们,国家均遭覆亡。游说之士对社会造成的祸患已经非常明显了,可是流俗仍然没有醒悟。只有先王之道,能根据社会的发展变化,采取不同的法度,考察时没有过失,使用时没有弊端。所以古代的圣贤,没有以此来改变它的。以上讲战国游士的学说为世之大祸。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1,有为墨子之言者2,皆著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以上言籍不可灭。
【注释】
1为神农之言者:指研究农家学说的许行。
2为墨子之言者:指研究墨家学说的夷之。
【译文】
有人说:战国游说之士的不正当主张和说法祸害正道,应该予以弃绝,不将这本书废弃灭绝,行吗?回答是:君子禁止邪说,应该先将邪说向天下说清楚,使当世的人都知道不能听从那种邪说,然后再加以禁绝,并使天下人看法一致;使后世的人都知道不能听从那种邪说,然后再加以戒除,使天下人都能明白,又何必非得把书销毁呢?那样做,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所以《孟子》这本书就记载了研究农家学说的许行的观点和研究墨家学说的夷之的观点,并对他们的观点分别加以批判。至于《战国策》这本书,所作上接春秋,下至楚、汉的兴起,共二百四五十年的时间,记载了这一时期的历史事件,所以不能将它废弃销毁。以上讲典籍不可毁灭。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1,或曰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
【注释】
1高诱:涿郡(今河北涿州)人。曾注《战国策》《吕氏春秋》和《淮南子》。
【译文】
这本书有高诱注的二十一篇,也有人说是三十二篇。《崇文总目》存目八篇,现存十篇。
新序目录序
【题解】
这是曾巩在对《新序》一书进行整理校勘后,为该书作的序。刘向所集《新序》原为三十卷,宋初已残缺,曾巩将它校录为十卷。《新序》是一部历史故事集,所记以春秋史事为多。在这篇序文中,曾巩有感于刘向为异说所蒙蔽,不能超脱凡俗,论述了古今之人对先王之道的不同态度。曾巩所谓异说,是指春秋时期“百家争鸣”中的各学派观点,其思想的保守由此可见。
刘向所集次《新序》三十篇1,目录一篇,隋、唐之世尚为全书。今可见者十篇而已。臣既考正其文字,因为其序。论曰:
【注释】
1集次:搜集编排。
【译文】
刘向所搜集编列的《新序》有三十篇,目录一篇,隋、唐时还是全本。今天能见到的只有十篇。我对其文字作了稽考校正后,就为它作了这篇序文,内容如下:
古之治天下者,一道德,同风俗。盖九州之广,万民之众,千岁之远,其教已明,其习已成之后,所守者一道,所传者一说而已。故《诗》《书》之文,历世数十,作者非一,而其言未尝不相为终始。化之如此其至也!当是之时,异行者有诛,异言者有禁,防之又如此其备也!故二帝、三王之际,及其中间尝更衰乱而余泽未熄之时,百家众说未有能出于其间者也。以上言古者道一说一,无众说杂出其间。
【译文】
自古统治天下的人,均要统一道德、风俗。九州辽阔,民众无数,历史悠久,在教化已经严明,学习已有所成就之后,遵守奉行的是一种道德,宣传流布的是一种学说。所以《诗》《书》虽历经数十个朝代,作者已不止一个,但每一位作者的言论观点始终如一。可见,教化的作用达到了怎样的地步啊!当时,行为不同的人要被诛杀,言论不一致的人要遭拘禁,防范得多么严密!所以二帝、三王时,社会虽遭离乱,尤其是中间那段时期,衰乱更甚,但先王的余泽未熄,百家众说还没有出现。以上讲上古时,社会的基本精神与社会认识是一致的,没有各种学说混杂其间。
及周之末世,先王之教化法度既废,余泽既熄,世之治方术者1,各得其一偏。故人奋其私智,家尚其私学者,蜂起于中国,皆明其所长而昧其短,矜其所得而讳其失。天下之士各自为方而不能相通,世之人不复知夫学之有统、道之有归也。先王之遗文虽在,皆绌而不讲,况至于秦为世之所大禁哉!汉兴,六艺皆得于断绝残脱之余,世复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诸儒苟见传记百家之言,皆说而向之2。故先王之道为众说之所蔽,暗而不明,郁而不发。而怪奇可喜之论,各师异见,皆自名家者3,诞漫于中国4,一切不异于周之末世,其弊至于今尚在也。以上言周末及汉异说诞漫。
【注释】
1方术:指医、卜、星、相之术。《文心雕龙·书记》:“方者,隅也。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术者,路也。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
2说:通“悦”。
3名家: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中主要研究“刑名”的一个学派。刑名即“形名”,“形”指实际事物的形体、情况,“名”指名称、概念。此学派以辩论考察“名”“实”,即概念和事实的关系问题为核心,当时称为“辩者”“察士”,汉以后称为“名家”。
4诞漫:遍布,蔓延。
【译文】
到周朝的晚期,先王的教化法度均遭废弃,先王的恩泽已消失殆尽,世间研究方术的人,都各自寻得一方领地。所以人人发挥才智、家家兴办私学,一时蜂起,多不胜数,都张扬长处而隐匿短处,夸耀收获而讳言所失。天下的士子,各个把持一面而不与别人互相沟通,世间的人不再知道学有准则、道有旨归。先王的遗文虽然还在,却都避而不谈,更何况在秦时还被严厉禁止!汉朝建立时,六艺在这一断裂残脱的时代得以幸存,但世间再没有一贯持守先王之道的人,各位儒者如果见到了传记百家的言论,都高兴地响应接受。所以先王之道,已为各种学说所遮蔽,幽暗不明,郁积难发。而怪异可喜的言论、各位师者的不同见解,都来自名家,并广泛地蔓延于中国,周朝末期所造成的弊端到今天仍然存在着。以上讲周朝后期汉代各类学说的滋长蔓延。
自斯以来,天下学者知折衷于圣人,而能纯于道德之美者,扬雄氏而止耳。如向之徒,皆不免乎为众说之所蔽,而不知有所折衷者也。孟子曰:“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汉之士岂特无明先王之道以一之者哉?亦其出于是时者,豪杰之士少,故不能特起于流俗之中、绝学之后也。以上言刘向亦为众说所蔽,不能拔俗。
【译文】
之后,天下学者中懂得对圣人无所偏颇、对道德忠纯为一的,只有扬雄。像刘向这样的人,都不免被各种说法所蒙蔽,而不知应无所偏颇。孟子说:“等待文王而兴的,都是普通百姓;豪杰之士,即使没有文王也可兴起。”汉时的士子,难道就没有能一贯持守先王之道的吗?也是因为出现在这一时期的人中,豪杰之士太少,所以不能超凡脱俗,在学术传统中断之后奋然崛起。以上讲刘向被众说所蒙蔽,不能脱俗。
盖向之《序》此书,于今为最近古,虽不能无失,然远至舜、禹而次及于周、秦以来,古人之嘉言善行亦往往而在也,要在慎取之而已。故臣既惜其不可见者,而校其可见者特详焉,亦足以知臣之攻其失者,岂好辨哉?臣之所不得已也。
【译文】
刘向的《新序》这部书,在今天可以说是最接近古时的了,虽然不免有一些错误之处,但是自远古的舜、禹到周、秦以来,古人的嘉言善行均记载在书里了,关键在审慎选择接受罢了。所以我很可惜那些遗佚的篇章,详细地校订了这些尚能见到的文字,由此可知,我指责刘向的过失,并非好辩,而是不得已啊。
列女传目录序
【题解】
这是曾巩在对《列女传》一书进行整理校勘后,为该书作的序。《列女传》是由刘向所编撰的历史故事集,主要记录古时妇女事迹,以“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而敬戒天子、讽谕宫中。在序文中,曾巩重点论述了教化对女子的影响,认为“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其所以然者,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此外,他还较为详细地说明了关于《列女传》一书的若干考证,指出了刘向书中的一些讹误。文章题旨分明,思路清晰,论证周详细密。
刘向所叙《列女传》,凡八篇,事具《汉书》向列传。而《隋书》及《崇文总目》皆称向《列女传》十五篇,曹大家注1。以《颂义》考之,盖大家所注,离其七篇为十四,与《颂义》凡十五篇2。而益以陈婴母及东汉以来凡十六事,非向书本然也。盖向旧书之亡久矣。嘉祐中,集贤校理苏颂始以《颂义》为篇次,复定其书为八篇,与十五篇者并藏于馆阁。而隋以《颂义》为刘歆作,与向列传不合。今验《颂义》之文,盖向之自叙。又,《艺文志》有向《列女传颂图》,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乱,古书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录《列女传》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无录,然其书今在。则古书之或有录而亡,或无录而在者亦众矣,非可惜哉!今校雠其八篇及十五篇者已定3,可缮写4。以上叙书之存亡分合。
【注释】
1曹大家(gu):即班昭,东汉文学家、史学家,班固之妹。嫁曹世叔。夫亡后,和帝将她召入宫中,令皇后、贵人以她为师,号曹大家。续成《汉书》及撰《女诫》七章等。
2《颂义》:《列女传》后的赞颂文。
3校雠(chóu):校对书籍,纠正其误。
4缮写:抄写。
【译文】
刘向在序文中说的《列女传》共八篇,其事《汉书·刘向传》均有记载。《隋书》及《崇文总目》都称刘向的《列女传》有十五篇,由曹大家注释。如果以《颂义》为据来查考,可知曹大家的注本是将七篇分作十四篇,再加上《颂义》总共就是十五篇。但如果再把陈婴母及东汉以来的故事累加为十六个,就不是刘向《列女传》的本来面目了。刘向之书已遗佚很久。嘉祐时,集贤校理苏颂才把《颂义》编排,再次将此书定为八篇,与十五篇的那部书一起被收藏在馆阁里。隋朝有人认为《颂义》是刘歆所作,这与刘向的《列女传》不符。现经查考,《颂义》一文是刘向为自己的书写的序。又,《艺文志》有刘向的《列女传颂图》,很明显不是刘歆所作。从唐代动荡以来,古书很少有被保存下来的。《唐志》收录《列女传》共十六家,曹大家所注十五篇本,《唐志》未录,但这本书现在还被保存着。古书当中,有的被收录但书已遗佚,有的没被收录但书仍然保存完好,这种情况很普遍,难道不可惜吗!现在已校定八篇及十五篇的《列女传》两种,可以抄写了。以上叙该书的存亡分合。
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尤自放。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太任之娠文王也1,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又以谓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视听言动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顾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闻,盖为之师傅保姆之助,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瑀之节2,威仪动作之度。其教之者虽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尝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义归于反身,二《南》之业本于文王3,夫岂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其推而及远,则商辛之昏俗4,江、汉之小国,《兔罝》之野人5,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谓身修故家国天下治者也。以上言女子之贤本于躬化。
【注释】
1太任:周文王之母。
2珩(héng)璜(huáng)琚(ju)瑀(yu):皆为佩玉名。
3二《南》:即《诗经·国风》中的《周南》《召南》。
4商辛:即殷王纣。
5兔罝(ju):捕兔之网。文中为《诗经》中的篇名。
【译文】
当初,汉朝承续了秦朝的各种弊端,社会风气遭到极大的破坏。成帝的后宫赵、卫之流,尤其放纵。刘向认为王政的建立必须从宫内入手,因此列举古代女子由于或善或恶而导致国家或兴或亡之事,以劝诫天子,这是刘向创作的主要意图。他说太任怀周文王的时候,眼不看丑恶的颜色,耳不听淫靡的声音,嘴不说傲慢的话语;并认为古人都是这样进行胎教的。端正视听言行,是德行高尚的人所做的事情,并为有道德的人所敬畏。如果让天下的女子都能这样,那将多么好啊!就我所听到的而言,为她们提供老师保姆予以帮助,以诗书图史予以劝诫,使她们节制珩璜琚瑀之类的用度,讲究仪容举止的适宜。这些教育措施虽无不可,但古代的君子未尝不以自身来进行教化。所以《家人》的意思,就是最终要反省自身;《诗经》中《周南》《召南》中所表彰的业绩,根本还在文王,哪里是来自外部呢!世人都知道文王之所以兴起,是由于得到了女性的帮助,却不知道女性之所以能那样做,其根本还在于文王的亲身教化。所以女有后妃《关雎》之善行,男有群臣《周南》《召南》所说的美德,二者相辅相成。由此推而远之,昏庸鄙俗的商辛,江、汉的小国及《诗经·兔罝》中所说的乡民,没有不好善而自知的。这就是所谓的自身修养,有此,家国天下才能清明安定。以上女子之贤本于身体力行。
后世自学问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1,其室家既不见可法,故兢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士之苟于自恕,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信哉!以上言后世之士,道不行于妻子。
【注释】
1徇:环绕。
【译文】
后世从事学术的人,多纠缠在外部事物上,却很少注意自身的内心修养;在他们的家庭里,看不到可以效法的榜样,个个争相追逐邪恶侈靡,难道就没有能使二者相辅相成的办法吗!士子如果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明知羞耻却仍然追逐物利,不知反省自己,那么,他们往往就会为自己的家庭所牵累。所以说:如果自己不亲身教化,那么道也就不会对妻子产生影响。确实是这样啊!以上言后世之士,其德行没有体现在妻子身上。
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乡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劝戒之意可谓笃矣。然向号博极群书,而此传称《诗·芣苢》《柏舟》《大车》之类1,与今序《诗》者之说尤乖异,盖不可考。至于《式微》之一篇,又以谓二人之作,岂其所取者博,故不能无失欤?其曰象计谋杀舜及舜所以自脱者2,颇合于《孟子》。然此传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盖亦不足道也。凡后世诸儒之言经传者,固多如此,览者采其有补,而择其是非可也。故为之叙论以发其端云。
【注释】
1芣苢(fú yi):植物名。即车前子。
2象:传说中上古时舜的同父异母弟,曾多次设计谋害舜,皆未逞。
【译文】
像这样的人,并不一定显达。他们距《周南》《召南》的风尚已经很遥远了,更何况是南面称尊的天下之主呢!刘向所论,其劝诫意图可谓笃敬。但刘向号称博览群书,《列女传》关于《诗经》中《芣苢》《柏舟》《大车》的见解,却与现今为《诗》作序的人的观点很不一样,此不可考。至于《式微》这一篇,刘向又认为是两人所作,难道是由于他收取资料广博,因此难免一些错误吗?他说舜的弟弟象曾设计谋害舜,而舜自己逃脱了,这很符合《孟子》所说。但《列女传》中所收而《孟子》没有论及的,也都不值得再谈。大体上后世诸儒谈论经传,大多如此,阅读者只须选取对自己有益的,并辨别它们的是非就行了。所以为该书写了这篇文章,作为序言。
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临川(今江西抚州)人,世称临川先生。北宋改革家、思想家和文学家。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进士及第,历任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知鄞县事、舒州通判、群牧司判官、知常州事、提点江南东路刑狱公事,继召为三司度支判官、知制诰。嘉祐三年(1058),向宋仁宗奏上万言书,要求改革法制。熙宁二年(1069),任参知政事,次年,升任宰相,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开始大力推行改革,史称“王安石变法”。变法的中心议题是理财,其目的在于富国强兵,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局势,巩固专制统治。王安石还改革了军事制度和学校教育制度。后来由于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斗争,被两度罢相。熙宁九年(1076)后,王安石闲居江宁府,后在忧郁中病逝。王安石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他的文章以论说见长,列于“唐宋八大家”。有《临川先生文集》(或《王文公集》)传世。此外还有《洪范传》《老子注》《字说》等,有的已经散佚。王安石曾封于舒、荆,死后又谥为文,故也称为“王荆公”或“王文公”。
周礼义序
【题解】
《周礼》一书在汉代是古文学派的理论支柱。清代今文学大兴,群起而攻之为伪书。不过,据现代一些学者的研究,《周礼》中所记很多制度确实是先秦的东西。王安石此文主要从变法的角度来挖掘这部书的内涵。他试图使士人通过认真研读此书而知周代之“盛治”,从而与宋代暮气沉沉、因循守旧的政治作对比,激发士人要求和参与变法的热情。但结果正如他所说,“推而行之存乎人”,在新旧两派拉锯式的争斗中,宋朝也就灭亡了。这是王安石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
士弊于俗学久矣1,圣上闵焉2,以经术造之3。乃集儒臣,训释厥旨4,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5。惟道之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速有时。制而用之存乎法6,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7。盖其因习以崇之,赓续以终之8,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犹四时之运9,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以上叹周礼之美备。
【注释】
1弊:受害。
2闵:惋惜。
3经术:经典著作。造:造就,成就。
4训释:训诂、解释。
5董:主管,负责。
6存:决定,取决。
7具:完备,完善。
8赓(gēng)续:继续。
9运:运行。
【译文】
读书人为俗学所害已经很长时间了,皇上对此很惋惜,就用经典的学术去成就他们。于是便召集富于儒学的大臣,训谕解释那些经典的旨意,将要在学校中推行传播,我具体负责《周官》一书的解释工作。在处理国事大政的方法上,应该是贵贱有固定位置,先后有一定的次序,多少有确定的数目,迟缓或迅速要有时间上的限制。制定然后去运用它决定于法规,推广施行它取决于人。至于哪人足以担任官职,而哪官又足以推行法令这样的事,没有哪个朝代比成周时代更为兴盛的。而法令可以为后世所运用,文辞见于典籍记载,就没有哪本书比《周官》更为完备的。其中的原因大概就在于学习并推崇它,继承并完善它,一直到后来的朝代,没有什么可以再增加的,又怎能只是文王、武王、周公的功劳呢?就好像四季的运行,阴阳积累而形成冬夏,不是一日之功啊。以上叹周礼之完备。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1。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2,臣诚不自揆3,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以上言训释复古之难。
【注释】
1全经:完整的经书。
2发:启发。
3自揆:自我揣度。
【译文】
自从周朝衰亡,一直到现在,经历的岁月已有一千几百年了。太平盛世的遗迹,扫荡殆尽,读书人所见到的,不再有完整的经书。在这种时候,想要训谕启发他们,我确实没有揣度多少,但我知道其中的困难。以训谕启发他们这样的事都很困难,那么我就知道确立政教成就功业,追随古人去恢复它有多么困难了。以上讲训释复古之难。
然窃观圣上致法就功1,取成于心,训迪在位2,有冯有翼3,亹亹乎乡六服承德之世矣4。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5,故遂冒昧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6,以待制诏颁焉7。谨序。
【注释】
1致法就功:致力于法令成就功业。
2迪:启迪。
3冯(píng):同“凭”。辅助,依靠。翼:辅助。
4亹亹(wěi):勤勉的样子。六服承德:周代把王畿周围的土地分为甸服、侯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称为六服。泛指各地。《尚书·周官》:“六服群辟,罔不承德。”因此“六服承德之世”指西周盛世。本句大意是:当今圣上勤于政事,想使国家能像西周盛世那样。
5妄:妄自。谦虚之语。
6副:抄录副本。
7制诏:制书诏命。
【译文】
然而我私下观察皇上致力于法令成就功业,有成算在心,训谕启迪在位大臣,依靠精干的辅弼,勤勉于政事,想向成周盛世迈进。以所见到的当今形势,去考核所学过的古义,就是所谓的见而知之,我诚然是不自量,妄自以为还了解一些,所以便冒昧前来尽力,却忘记自己才能的不足。谨将这些书列为二十二卷,共十余万字。上呈给御府,抄录副本送给有关部门,以等待诏命颁布施行。谨作此序。
诗义序
【题解】
《诗经》是古时知识分子的必读书,对于士人个人修养、价值观念的熏陶作用至巨。王安石深谙此理,知道占领这块阵地对于制造变法的思想舆论非常重要,故自任参知政事主持变法始,就重新注释《诗经》及《周礼》《尚书》,是为《三经新义》。是篇即为《毛诗义》序。晚于王安石的朱熹也曾写过一部《诗集传》,阐述自己的理学观点,与王安石可谓异曲同工,前后辉映。
《诗》三百十一篇,其义具存1,其辞亡者六篇而已2。上既使臣雱训其辞3,又命臣某等训其义4,书成,以赐太学,布之天下,又使臣某为之序。谨拜手稽首言曰5:《诗》上通乎道德,下止乎礼义。放其言之文6,君子以兴焉7;由其道之序,圣人以成焉。然以孔子之门人赐也、商也8,有得于一言,则孔子悦而进之,盖其说之难明如此!则自周衰以迄于今,泯泯纷纷9,岂不宜哉?以上言《诗》义难明。伏惟皇帝陛下内德纯茂10,则神罔时恫(11),外行恂达(12),则四方以无侮。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13),则《颂》之所形容,盖有不足道也。微言奥义(14),既自得之,又命承学之臣训释厥遗,乐与天下共之。顾臣等所闻,如爝火焉(15),岂足以赓日月之余光(16)?姑承明制,代匮而已(17)。传曰:“美成在久。”故《棫朴》之作人,以寿考为言(18),盖将有来者焉,追琢其章(19),缵圣志而成之也。臣衰且老矣,尚庶几及见之(20)。谨序。
【注释】
1义:义理。
2辞:言词,文辞。
3雱:王雱,王安石的儿子。
4训:训诂。
5拜手稽首:下对上的敬辞。
6放(fǎng):仿效。
7兴:即景生情的写作方法。《诗经》三种主要写作方法赋(铺陈记叙)、比(比喻)、兴(即景生情,即兴发挥)之一。
8赐:端木赐,字子贡,孔子学生。商:卜商,字子夏,孔子学生。
9泯泯纷纷:紊乱的样子。
10伏惟:俯伏思维。下对上的敬辞。内德:内心道德修养。纯:醇正。茂:丰富。
(11)神罔时恫:意思是神明不会降下凶讯。时,是。恫,痛。
(12)外行:外在的行为。恂:恭顺。达:通达。
(13)日将月就,学有缉熙于光明:意思是,日积月累地坚持学习,就会达到光明。缉熙,积渐以至于光明。
(14)微言:精练的言语。奥义:深刻的含义。
(15)爝火:语出《庄子·逍遥游》:“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爝火,犹炬火也。
(16)赓:延续。这是赞美皇上的话,意思是臣等所见非常短浅,就好比用炬火去延续日月的光芒一样,太不足分量了。
(17)代匮:平日积累,以备困乏时用。
(18)故《棫(yù)朴》之作人,以寿考为言:棫朴,《诗经·大雅·棫朴》:“芃芃棫朴。”棫、朴,树名。意思是,统治者用人有方,人才众多。作人,“周王寿考,遐不作人”,意思是:周文王九十岁高寿,培育很多人才而善于任用。这里是以周文王来比喻当今圣上。
(19)追琢其章:语出《诗经·大雅·棫朴》,《传》:“追,雕也。金曰雕,玉曰琢。”这里的意思是雕琢润饰这些文章。
(20)尚庶几及见之:还希望自己能来得及看见它。
【译文】
《诗经》三百十一篇,它们的义理都还存在;其中言辞亡佚的,只有六篇罢了。皇上让臣子王雱训释其文辞以后,又命我等几人训释它的义理,著书完成后赐给太学,颁行于天下,又让我为之作序。恭敬地拜手顿首,说:《诗经》上与道德相通,下止于礼义。仿效它的语言文辞,君子就能即景生情;沿着它道义的顺序进行修习,成就了一代圣人。就是孔子的门徒,像端木赐、卜商这样的学生,如果能有一些心得体会,孔子都会很高兴并引导他们进一步学习,大概这学说就是这样的难以明白!那么自从周代衰微以至于今天,其义理纷乱异常,难道不是正常的吗?以上言《诗》义难明。俯伏思维皇帝陛下,内心道德修养纯正丰富,那么神明就不会降下凶讯;对外行事恭顺通达,国家就不会有屈辱。日久月长地坚持下去,学习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能达到光明,那么《诗经·周颂》所描写的景象,就不值一提了。言语精炼而含义深奥,自己学习掌握以后,再命令承学的大臣,去训诂解释流传下来的意义,乐意和天下人共同了解它们。回顾我等所见所闻,就好像炬火,怎么能够去赓续日月的光辉呢?姑且秉承圣明的诏命,以备困乏时使用罢了。《传》说:“美妙的形成在于时间的长久。”所以《棫朴》的作者,要以周王高寿作为话题,或者将来能有继承的人,去雕琢那些篇章,以继承皇上的志愿并完成它。我体弱而且年纪大了,尚且希望能赶得上见到。谨作此序。
书义序
【题解】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任参知政事。与其子王雱同为皇上讲解《尚书》。目的也是托古改制,为变法张本。神宗命其父子将讲义《尚书义》刊成。与《周官新义》《毛诗义》合为《三经新义》,熙宁八年(1075)颁行于太学。王安石很以此为荣,但却谦虚地说“释以浅陋”。此文正是为《新经书义》所作的序。
熙宁二年,臣某以《尚书》入侍1,遂与政。而子雱实嗣讲事2,有旨为之说以献。八年,下其说太学,班焉3。惟虞、夏、商、周之遗文,更秦而几亡,遭汉而仅存4,赖学士大夫诵说,以故不泯,而世主或莫知其可用。天纵皇帝大知5,实始操之以验物,考之以决事,又命训其义,兼明天下后世。而臣父子以区区所闻6,承乏与荣焉7。然言之渊懿而释以浅陋8,命之重大而承以轻眇9,兹荣也,只所以为愧也欤10!谨序。
【注释】
1入侍:入内侍讲。
2嗣:继承,承续。
3班:通“颁”。颁布,颁行。
4更、遭:经历。
5天纵:上天宠幸。大知:大智大慧。
6区区所闻:孤陋寡闻,浅见卑识。谦辞。
7承乏:承世之乏,意思是侥幸。与荣:获得殊荣。
8渊:渊博,深奥。懿(yì):美好。
9轻眇:轻微渺小。
10只所以为愧也欤:只能成为我感到惭愧的原因罢了!
【译文】
熙宁二年,我以讲解《尚书》入侍皇上,于是参与朝政。而我的儿子王雱实际继承了给皇上讲解《尚书》的事务,有圣旨要我们注释《尚书》后进献上去。熙宁八年,颁行于太学。只是虞、夏、商、周的遗文,经历秦朝几乎全部亡佚,经过汉朝而保存下来的很少,幸靠学者士大夫的吟诵叙说,才没有完全泯灭,而历代皇帝有的并不知道它们还可以利用。天纵我皇帝陛下,大智大慧,开始用这个来检验万物,考察它用来决定国家大事,又命令训诂它的义理,并用来启发天下后代。而我父子以区区见识,侥幸获此殊荣。然而《尚书》语言深奥美好,而用我们浅陋的学识去解释它,圣上命令事关重大,而以我们轻微之身去承担它,这种荣耀,真让我们感到受之有愧啊!谨作此序。
马端临
马端临(1254—1323),字贵与,号竹洲,饶州乐平(今江西乐平)人。父廷鸾,曾任宋右丞相。马端临二十岁时参加漕试,获第一名,以侍父疾,未赴省试。未几,宋亡,隐居不仕。他以二十三年之力撰《文献通考》,以补杜佑《通典》之阙,并推寻“变通弛张之故”,“会通因仍之道”。此外,还著有《多识录》《义根守墨》《大学集传》等。
马端临还致力于讲学,历任慈湖书院、柯山书院山长,以学识渊博、行履端纯闻名。
文献通考序
【题解】
《文献通考》记载自上古到宋宁宗嘉定末年典章制度的沿革,凡分二十四门,合计三百四十八卷。是继《通典》《通志》之后,规模最大的一部记述历代典章制度的著作。自《文献通考》问世以后,代有续作,形成一套前后连贯、自成体系的文化史料汇编。
在这篇长篇序文中,马端临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介绍全书体例、内容,阐发个人史学思想。虽曰为序,但实为一篇很有价值的学术论文。
昔荀卿子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1“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2然则考制度,审宪章,博闻而强识之,固通儒事也。《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3,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卒不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4,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以上言《史记》于治乱兴衰典章二者并详,他史则不能观其通。
【注释】
1“欲观圣王之迹”几句:语出《荀子·非相》。粲然,明白。后王,夏、商、周三代之王。一说当世之王。
2“君子审后王之道”几句:语出《荀子·不苟》。端拜,谓端正其身,拱手为礼,形容态度端庄。拜,一种表恭敬的礼节。
3太史公:指司马迁。
4班孟坚:班固,字孟坚。
【译文】
从前荀子曾说:“想要了解古代圣王的事迹,就应该选择其中事功卓著的,那就是后王了。”“君子若能考究明白后王治国之道,并议论于百王之前,就应该受人尊敬而参政议政。”这样看来,考究制度,审明典章,博闻强记,本来就是通达儒生的本分。《诗》《书》《春秋》之后,只有太史公司马迁可以被称作良史,因为他著作了纪、传、书、表,其中纪、传用以叙述治乱兴衰,八书用以陈述典章经制,后来那些执笔作史的史家,都不能变化他的体例。然而从班固以后,以断代为史,缺乏《史记》会通今古,详明继承因袭关系的优点,读者认为这是个缺点。以上讲《史记》关于治乱兴衰和典章制度二者都有详细记述,其他史书则没有这样通识。
至司马温公作《通鉴》1,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2,萃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晋之得国异乎汉,隋之丧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无以参稽互察为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继周者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爰自秦、汉以至唐、宋,礼乐兵刑之制,赋敛选举之规,以至官名之更张,地理之沿革,虽其终不能以尽同,而其初亦不能以遽异。如汉之朝仪、官制,本秦规也;唐之府卫、租庸,本周制也。其变通张弛之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也。其不相因者,犹有温公之成书,而其本相因者,顾无其书,独非后学之所宜究心乎?以上言治乱兴衰有《通鉴》可稽,而典章经制无书可以会通。
【注释】
1司马温公:司马光,卒谥温国公。
2十七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
【译文】
到司马温公作《资治通鉴》,摘取一千三百余年的事迹,十七部史书的记载,汇编而成一书,使学者们能在开卷之后,看到全面的古今事迹。然而,司马光的著作,在治乱兴衰的记载方面很详尽,在典章制度方面则很简略,这不是司马先生知识不够,而是因为书籍太多,创作又需体例宗旨一贯,结果是二者不能兼得。我曾认为治乱兴衰的原因,是不会前后重复的,比如晋获得政权就与汉不同,隋的灭亡也与唐不同,各代都有自己的史记,都能够概括一代的全貌,用不着参考前后史记来说明。典章经制就不同,确实是代代相承的。殷因袭于夏,周因袭于殷,继承周的政权所作的改变,后代百世都很清楚,圣人都已经作了预言。从秦、汉以来,直到唐、宋,礼、乐、兵、刑的制度,赋敛选举的规矩,以至官名的更改,地理的沿革,虽然最终并不都一样,然而在它们刚开始的时候却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像汉代的朝仪、官制,本来是秦代设置的;唐代的府兵制、租庸调制,本来是北周制定的。它们当中变通改革的原因,不去融会错综,从头到尾追溯源流,本来就不容易说清楚。关于不相因的治乱兴衰,还有司马温公的现成著作,而关于本来就相因的典章经制,却看不到专著,难道后代的学人不应该用心思索一下吗?以上讲治乱兴衰有《通鉴》可察考,而典章制度无书可以会通。
唐杜岐公始作《通典》1,肇自上古,以至唐之天宝,凡历代因革之故,粲然可考。其后,宋白尝续其书2,至周显德3,近代魏了翁又作《国朝通典》4。然宋之书成而传习者少,魏尝属稿而未成书,今行于世者,独杜公之书耳,天宝以后盖阙焉。有如杜书纲领宏大,考订该洽,固无以议为也;然时有古今,述有详略,则夫节目之间未为明备,而去取之际颇欠精审,不无遗憾焉。盖古者因田制赋,赋乃米粟之属,非可析之于田制之外也。古者任土作贡,贡乃包篚之属5,非可杂之于税法之中也。乃若叙选举则秀、孝与铨选不分,叙典礼则经文与传注相汩6,叙兵则尽遗赋调之规而姑及成败之迹,诸如此类,宁免小疵。至于天文、五行、艺文,历代史各有志,而《通典》无述焉。马、班二史各有诸侯王、列侯表,范晔《东汉书》以后无之,然历代封建王侯未尝废也。王溥作唐及五代《会要》,首立帝系一门,以叙各帝历年之久近,传授之始末,次及后妃、皇子、公主之名氏封爵,后之编《会要》者仿之,而唐以前则无其书。凡是二者,盖历代之统纪、典章系焉,而杜书亦复不及,则亦未为集著述之大成也。以上言杜氏《通典》尚有未备未审之处。
【注释】
1杜岐公:即杜佑。杜佑于唐元和元年(806)被封为岐国公。
2宋白:字太素,大名(今河北大名)人。建隆进士,曾奉敕撰《续通典》,流传很少。又曾奉敕与李昉等编《文苑英华》一千卷,为宋代四大部书之一。
3显德:后周太祖郭威的年号,仅用了一年,即954年。
4魏了翁:字华父,号鹤山,邛州蒲江(今四川蒲江)人。官至端明殿学士。曾撰《国朝通典》,但未成书。现有《鹤山全集》存世。
5包篚(fěi)之属:泛指各地进献的土特产。篚,盛物的竹器。
6汩(gu):乱,扰乱。
【译文】
唐代杜岐公最先创作《通典》,起自上古,迄至唐代的天宝年间,历代因袭变化的原因,考究得清楚明白。在他之后,宋白曾补续其书,到后周显德年间,近代魏了翁又作了《国朝通典》。然而,宋白的著作虽已完成却流传诵习的人很少,魏了翁虽曾写作却未成书,今天流行于世的,唯独杜佑先生的著作,天宝以后的典章经制因而缺略。像杜公这本书这样纲领范围宏大,考订事实精详的,本来不应该再作妄评;然而时代有古今之分,叙述有详略之别,在节略和条目之间,会有不很明确完备之处,在材料取舍的时候,会有欠精审之处,不免令人遗憾。古代根据田地制订赋税,赋本来是由米粟充当的,不可以将其划分到田制之外。古代割据一方的诸侯要上贡天子,贡品要箩筐盛装,不可以将其混同于税法当中。关于官吏制度的叙述,就出现选拔与任用的混淆,记载典礼就出现经文与传注的混同,叙述兵制就完全遗漏赋调的规定,诸如此类,怎么能够避免发生一些小错误呢?至于天文、五行、艺文,历代史书都有志,《通典》就没有再记载。司马迁和班固的两部史书,都有诸侯王、列侯表,范晔《东汉书》以后就都没有了,然而历代行封建、列王侯的制度却并没有废除。王溥作唐和五代史的《会要》,首次确立帝王世系一门,来叙述各位帝王在位时间的长短,传授的过程,同时也顺便介绍了后妃、皇子、公主的姓名和封爵,后人编《会要》都仿效他,然而在唐以前就没有这样的著作。这两方面,都是历代的正统纲纪、典章所系,杜公的《通典》都没有涉及,就不能成为著述中的集大成者。以上讲杜佑所著《通典》尚有未备未审之处。
愚自蚤岁盖尝有志于缀缉,顾百忧薰心,三余少暇1,吹竽已涩,汲绠不修2,岂复敢以斯文自诡?昔夫子言夏、殷之礼,而深慨文献之不足征3,释之者曰:“文,典籍也;献,贤者也。”生乎千百载之后,而欲尚论千百载之前,非史传之实录具存,何以稽考?儒先之绪言未远,足资讨论,虽圣人亦不能臆为之说也。窃伏自念:业绍箕裘4,家藏坟索,插架之收储,趋庭之问答,其于文献盖庶几焉。尝恐一旦散轶失坠,无以属来哲,是以忘其固陋,辄加考评,旁搜远绍,门分汇别,曰田赋、曰钱币、曰户口、曰职役、曰征榷、曰市籴、曰土贡、曰国用、曰选举、曰学校、曰职官、曰郊社、曰宗庙、曰王礼、曰乐、曰兵、曰刑、曰舆地、曰四裔,俱效《通典》之成规。自天宝以前,则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自天宝以后,至宋嘉定之末5,则续而成之。曰经籍、曰帝系、曰封建、曰象纬、曰物异,则《通典》元未有论述,而采摭诸书以成之者也。以上自述己之著作较《通典》有同有异。
【注释】
1三余:指冬天、夜晚和阴雨天。三国时魏人董遇常教学生利用“三余”时间读书,谓“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见《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裴松之注。
2汲绠不修:与上文“吹竽已涩”皆比喻学识不足。汲绠,井索。修,治理。
3“昔夫子言夏”二句:语本《论语·八佾》。原文是“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朱熹注云:“文,典籍也;献,贤者也。”下文所谓“释之者”,即指朱熹。
4业绍箕裘:继承家业。
5嘉定:宋宁宗赵扩的年号(1203—1224)。
【译文】
我从很多年以前就曾有志收辑史料写一部弥补以上之不足的著作,只是事务繁扰,很少能有时间,以至于事业荒废,学识不足,又哪敢以斯文来欺骗自己呢?古代孔子讨论夏、殷的礼,深深慨叹文献的不足引征,有人解释说:“文,是指典籍;献,是贤者的意思。”我生在千百年之后,却要去讨论千百年以前的事情,如果没有史、传的记载保存下来,我又凭什么去考究呢?像儒家先圣的言行虽距今不远,也还需要讨论,即使是圣人都不会凭空臆说。我思忖自己:曾继承先人之业,家中藏有典籍,那些书架上的收藏,以及庭前的问答,使我对文献略知大概。曾担心一旦散佚丢失,就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子孙了,因此就忘掉自己的浅薄无知,详加考评,又旁搜远绍,分门别类,共分成如下几类:田赋、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籴、土贡、国用、选举、学校、职官、郊社、宗庙、王礼、乐、兵、刑、舆地、四裔,都仿效《通典》的老规矩。自天宝以前,就增加杜公记载不完备的事迹,分析他的门类区分不详细之处;自天宝以后,到宋嘉定末年,就补续完成。经籍、帝系、封建、象纬、物异,这些都是《通典》原来没有论述的,现在,选择诸书来完成它。以上自述之著作较《通典》有同有异。
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稗官之纪录1,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其载诸史传之纪录而可疑,稽诸先儒之论辨而未当者,研精覃思,悠然有得,则窃著己意,附其后焉。命其书曰《文献通考》,为门二十有四,卷三百四十有八,而其每门著述之成规,考订之新意,各以小序详之。以上言采摭旧说,间附己意。
【注释】
1燕谈:闲谈。稗(bài)官:小官,后也称野史小说为稗官。
【译文】
在叙述史实方面,以经史为根本,同时用历代《会要》以及诸家传记作为参考,对于其中可靠有证据的,就依从不改,对于其中传疑不实的,就阙而不录,这就是所谓“文”的方面。在评论事实方面,是先考察当时臣僚们的奏章,再研究近代诸儒们的议论,甚至是那些名流们的燕谈、野史中的记载,只要其中有一句话可以订正典章故事中的得失,证明历史记载的是非的,就采而录之,这是所谓“献”的方面。对于史书记载中可疑之处,而参考先儒的说明议论也不恰当的,就深入研究思考,如果真的有了独到的认识,就把自己的看法附在后面。为这部书命名叫做《文献通考》,共有二十四个门类,三百四十八卷,其中每个门类的著述体例,考证方面的新发现,都用小序来详细说明。以上说的是编写过程中如何采摭历史文献,同时又体现个人见解。
昔江淹有言1,修史之难,无出于志。诚以志者,宪章之所系,非老于典故者不能为也。陈寿号善叙述2,李延寿亦称究悉旧事3,然所著二史,俱有纪、传而独不克作志,重其事也。况上下数千年,贯串二十五代,而欲以末学陋识操觚窜定其间4,虽复穷老尽气,刿目心5,亦何所发明?聊辑见闻,以备遗忘耳!后之君子,傥能芟削繁芜6,增广阙略,矜其仰屋之勤,而俾免于覆车之愧7,庶有志于经邦稽古者或可考焉。以上谦言恐有繁芜阙略。
【注释】
1江淹:字文通,济阳考城(今属河南)人。南朝文学家。历仕宋、齐、梁三朝。梁天监年间,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侯。下文“修史之难,无出于志”,非原文,大意见于《史通·古今正史》篇。
2陈寿:三国蜀汉及西晋时著名史学家。《三国志》的作者。
3李延寿:唐代早期的史学家。曾参加过官修《隋书》《晋书》等的修撰,独立撰成《南史》《北史》。
4操觚(gu):作文,撰述。操,持。觚,古代用来供书写的木简。
5刿(guì)目(shù)心:形容费尽心机。刿,伤。,刺。
6芟(shān)削:删除。
7俾(bi):使。
【译文】
过去江淹曾说过,修撰史书的困难,以修志为最。“志”这种体例,实在是历代宪章之所系,不是对典章故例有深入了解的人,是做不了这个工作的。陈寿号称擅长于叙事,李延寿也声称对史实有深入的研究,然而他们所作的两部史书,都是只有纪、传而未能作志,这是只注重史实的表现。他们这些只修断代史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我要上下数千年,贯穿二十五个朝代,想要凭着后学的陋识来品评于其间,即使穷此一生,用尽气力,看花了眼睛,挖空了心思,又能有什么发明收获呢?这样做,不过是姑且辑录所见所闻以免遗忘罢了!后世的君子,如果能削繁就简,增广缺略,以其勤勉而避免我的覆车之愧,使有志于经邦稽古的人,或许可以考证清楚。以上谦称书中恐有繁芜阙略之处。
古之帝王,未尝以天下自私也。故天子之地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王畿之内复有公卿大夫采地禄邑。各私其土,子其人,而子孙世守之。其土壤之肥硗,生齿之登耗,视之如其家,不烦考核而奸伪无所容。故其时天下之田悉属于官,民仰给于官者也,故受田于官,食其力而输其赋,仰事俯育,一视同仁,而无甚贫甚富之民。此三代之制也。秦始以宇内自私,一人独运于其上,而守宰之任骤更数易,视其地如传舍1,而闾里之情伪2,虽贤且智者不能周知也。守宰之迁除,其岁月有限,而田土之还受,其奸敝无穷,故秦、汉以来,官不复可授田,遂为庶人之私有,亦其势然也。虽其间如元魏之太和、李唐之贞观3,稍欲复三代之规,然不久而其制遂隳者4,盖以不封建而井田不可复行故也。以上言不封建则井田不可行。三代而上,天下非天子所得私也,秦废封建,而始以天下奉一人矣;三代以上,田产非庶人所得私也,秦废井田,而始捐田产以予百姓矣。秦于其当与者取之,所当取者与之,然所袭既久,反古实难。欲复封建,是自割裂其土宇以启纷争;欲复井田,是强夺民之田亩以召怨5。书生之论,所以不可行也。随田之在民者税之,而不复问其多寡,始于商鞅;随民之有田者税之,而不复视其丁户,始于杨炎6。三代井田之良法坏于鞅,唐租庸调之良法坏于炎。二人之事,君子所羞称,而后之为国者莫不一遵其法。一或变之,则反至于烦扰无稽,而国与民俱受其病,则以古今异宜故也。作《田赋考》第一,叙历代因田制赋之规,而以水利、屯田、官田附焉。凡七卷。以上言秦与商鞅、杨炎之事,君子羞称而不能不遵其法。
【注释】
1传(zhuàn)舍:古时供行人休息住宿的处所。
2闾里:里巷,平民居聚之处。
3太和:北魏孝文帝年号(477—499),行均田制。
4隳(hui):毁。
5怨(dú):怨恨。
6杨炎:唐德宗时宰相,两税法的创始人。
【译文】
古代的帝王,都不曾把天下作为自己的私人财产。因此天子的土地方圆千里,公、侯的土地方圆百里,伯的土地方圆七十里,子、男的土地方圆五十里,而且在王者的京畿地区,又有公卿大夫们的采地禄邑。这样各自以他们的土地为私产,以当地人为子民,世代相传固守着。对于土地的肥沃贫瘠,百姓的生殖死亡,都视作自己家里的事,都要不厌其烦地考察清楚,而使弄虚作假的人无法存在。因此,那个时候天下的土地都归官府所属,百姓只能从官府那里得些恩赐,所以说百姓是受田于官,大家都是自食其力,交纳租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大家都一视同仁,没有太贫太富的人。这是三代旧制。从秦开始,把天下视为自己的私产,一个人高高在上独自掌管,那些地方官员,频繁更迭,把他们的守地当做是寄宿的驿馆,对于乡里的人情真伪,即使是贤明的官员都不能完全清楚。地方官的升降,毕竟时间有限,而田地的调整授受,却弊害无穷,因此,秦、汉以来,官府不再能授田,于是为普通百姓所私有,这也是时势使然。虽然这中间有元魏太和年间、李唐贞观年间,曾对三代的规矩有所恢复,然而不久就被破坏了,这是因为不施行封建,井田制就不能恢复的缘故。以上讲不实行封建制则井田制就难以实行。三代以上,天下不是天子的私产,秦废封建而开始用天下来供奉一人;三代以上,田产不是普通人的私产,秦破除井田制,开始把田产交给百姓。秦把其中应该施予的却拿走了,应该拿走的却施予了,这种制度相沿已经很久了,恢复古制实在太难。想要恢复封建,这是割裂土地来挑起争端;想要恢复井田,这是强夺民田来招致怨恨。书生们的议论,所以不可行。根据百姓占有的田地来收取赋税,不再去管他有多少田产,这种做法始于商鞅;根据百姓的田产收取赋税,不再管他们有多少丁口,这种做法开始于杨炎。三代井田制坏在商鞅手里,唐代租庸调制坏在杨炎手里。他们二人的作为,为君子们所不齿,然而后代有国的君主,却没有谁不遵循他们的做法的。其中或有人试图改变它们,却反而招来许多困难,使国家与百姓都受其害,这是因为古今之间条件变化了的缘故。因此,我作《田赋考》第一,叙述历代根据田产制订赋税的制度,另外又把水利、屯田、官田制度附在后面。共七卷。以上说秦与商鞅、杨炎的做法,后世君子没有遵循的,但就是羞于说出来。
生民所资,曰衣与食。物之无关于衣食而实适于用者,曰珠、玉、五金。先王以为衣食之具未足以周民用也,于是以适用之物,作为货币以权之,故上古之世,以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刀布为下币。刀布即古钱之名。然珠、玉、黄金为世难得之货,至若权轻重,通贫富,而可以通行者,惟铜而已。故九府圜法1,自周以来,未之有改也。以上钱。然古者俗朴而用简,故钱有余;后世俗侈而用糜,故钱不足。于是钱之直日轻,钱之数日多。数多而直轻,则其致远也难。自唐以来,始制为飞券、钞引之属,以通商贾之厚赍贸易者。其法盖执券、引以取钱,而非以券、引为钱也。宋庆历以来2,蜀始有交子3;建炎以来4,东南始有会子5。自交、会既行,而始直以楮为钱矣6。夫珠玉、黄金,可贵之物也,铜虽无足贵,而适用之物也。以其可贵且适用者制币而通行,古人之意也。至于以楮为币,则始以无用为用矣。举方尺腐败之券,而足以奔走一时,寒藉以衣,饥藉以食,贫藉以富,盖未之有。然铜重而楮轻,鼓铸繁难而印造简易,今舍其重且难者,而用其轻且易者,而又下免犯铜之禁7,上无搜铜之苛,亦一便也。以上以楮为币。作《钱币考》第二。凡二卷。
【注释】
1九府:周代掌管财物的九种官署,即太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圜法:流通财币的方法。
2庆历:宋仁宗年号(1041—1048)。
3交子:宋时四川的富商用自己做的纸币来代替不便携带的铜钱,以便贸易。
4建炎:宋高宗年号(1127—1130)。
5会子:由交子所改名。
6自交、会既行,而始直以楮(chu)为钱矣:凡会子等皆以三年为限,然届时不过造新换旧,仍不用现钱,故曰“直以楮为钱”。楮,指纸币。
7铜之禁:禁民销钱铸造铜器杂物,盗铸者死。
【译文】
百姓生活的根本,是衣与食。物资当中与衣食无关却实际上有很大用途的,是珠宝、玉器和金银等物。先王认为衣食这些东西,还不足以充实民用,于是把适用之物,作为货币来用,因此上古的时候,把珠、玉作为上等货币,黄金作为中等货币,刀布作为下等货币。刀币即古钱之名。然而珠、玉、黄金,是世人难得的东西,因此考虑轻重之后,认为对于贫富之人都适用通行的,只有铜。因此九府圜法,从周代以来,没有改过。以上钱。古代的风俗俭朴,民用俭简,因此钱有余;后世的风俗奢侈,民用糜费,因此钱不足。于是钱的价值越来越轻,钱的数目也越来越多。数量多而价值轻,因此它要流通到远的地方就很困难。从唐代以来,开始制造飞券、钞引这些东西,作为商人贸易之间的凭证。这种制度其实是用券、引作为换取钱币的凭证,而不是把券、引作为钱。宋代庆历以后,蜀地才开始有交子;建炎以来,东南才开始有会子。自从交子、会子流行以来,开始直接用纸作为钱币。珠、玉、黄金这样的东西,是非常珍贵的物品;铜虽不珍贵,却是适用的东西。把这些珍贵而且适用的东西,做成钱币来通行,是古人的原意。到了以纸为币,却开始把无用之物视为有用了。拿着一尺见方、容易腐败的纸券,却足以奔走一时,冷了靠它能换来衣服,饿了靠它能换来食物,穷人靠它能变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呵。然而铜太重,纸的分量却很轻,鼓铸铜币非常麻烦困难,印造纸币却非常简便易行,现在舍其重且难的铜币,用其轻且易的纸币,又颁布不准私自铸铜的禁令,这样上无搜铜的苛政,也算是一大便利的措施。以上以纸为币。作《钱币考》第二。共二卷。
古者户口少,而皆才智之人;后世生齿繁,而多窳惰之辈1。钧是人也2,古之人,方其为士,则道问学;及其为农,则力稼穑;及其为兵,则善战阵。投之所向,无不如意。是以千里之邦,万家之聚,皆足以世守其国,而扞城其民。民众则其国强,民寡则其国弱,盖当时国之与立者民也。光、岳既分3,风气日漓,民生其间,才益乏而智益劣。士拘于文墨,而授之介胄则惭;农安于犁锄,而问之刀笔则废。以至九流、百工、释老之徒,食土之毛者,日以繁夥。其肩摩袂接,三孱不足以满隅者4,总总也,于是民之多寡,不足为国之盛衰。官既无藉于民之材,而徒欲多为之法,以征其身,户调、口赋,日增月益。上之人厌弃贱薄,不倚民为重,而民益穷苦憔悴,只以身为累矣。作《户口考》第三,叙历代户口之数与其赋役,而以奴婢、占役附焉5。凡二卷。
【注释】
1窳(yu)惰:懒惰。
2钧:通“均”。
3光、岳既分:光是三光,岳是五岳,指天地。“光、岳既分”,也就是社会阶层中的上下之别。
4三孱不足以满隅:典出《晏子春秋》卷七:“五子不满隅,一子可满朝。”意思是孱弱虽多,却不足以充满一隅;豪杰虽少,可抵满朝。
5占役:指东晋品官占户所服之役。
【译文】
古代人口不多,却都是有才智的人;后代人口多,却多是懒惰的人。都是人,而古代人如果是士子,则从事问学;如果是农民,则尽力于农桑耕织;如果是士兵,则善于征战。不管做什么,都能干得很好。因此千里之邦,万家之聚,都能够世代守护他们的国家,保护他们的百姓。百姓多了,国家也跟着强大,百姓少了,国家就会衰弱下去,因此当时立国的根本,是百姓。然而社会分上下等级之后,风气日下,百姓们在这种风气之下,也是才益乏而智亦穷。士子们拘于文章翰墨之间,授以军国大任却难以胜任;农人们安心于耕织,授以刀笔也不能有所作为。那些九流、百工、释老之徒,不仅不能自食其力,却日益增多。虽然人数众多,但孱弱之辈,不足以充满一隅。所以说百姓的多少,不足以作为国家盛衰的根据。官吏既然不能依靠百姓的能力,只想着多制订一些法律来控制他们,户调、口赋,日增月益。上面为官的人厌弃贱薄,不倚重于百姓,致使百姓日益穷苦憔悴,以身为累。作《户口考》第三,叙述历代户口的数目与他们的赋役,而把奴婢、占役附在后面。共二卷。
役民者官也,役于官者民也。郡有守,县有令,乡有长,里有正,其位不同,而皆役民者也。在军旅则执干戈,兴土木则亲畚锸,调征行则负羁绁1,以至追胥、力作之任2,其事不同,而皆役于官者也。役民者逸,役于官者劳,其理则然。然则乡长、里正非役也,后世乃虐用其民,为乡长、里正者,不胜诛求之苛,各萌避免之意,而始命之曰户役矣。唐、宋而后,下之任户役者,其费日重;上之议户役者,其制日详。于是曰差,曰雇,曰义,纷纭杂袭,而法出奸生,莫能禁止。噫!成周之里宰、党长,皆有禄秩之命官;两汉之三老、啬夫3,皆有誉望之名士,盖后世之任户役者也,曷尝凌暴之至此极乎!作《职役考》第四,叙历代役法之详,而以复除附焉。凡二卷。
【注释】
1羁绁(xiè):马络头和马缰绳。
2胥:官吏。
3三老:职官名。汉时掌一乡之教化。啬夫:职官名。秦置为乡官,掌听讼收税等事情。
【译文】
管理百姓的人是官员,被官员役使的人是百姓。一郡有守,一县有令,一乡有长,一里有正,他们位置虽不同,但都是管理百姓的人。百姓们在军旅之中就要能拿得起武器,兴土木就要能拿得了锹铲,充调输赋就要能背得了绳纤,这些劳役工作,事情虽然不同,却都是要被官吏管理的。管理百姓的人轻松,被官吏管理的人则很辛苦,道理就是这样。然而乡长、里正不是劳役,后世的人们却把那些做乡长、里正的百姓百般虐待,极尽苛刻的要求,使他们都各自萌生逃避责任的想法,这样才开始实行户役制度。唐、宋以后,下面担任户役的人,花费越来越重;上面讨论户役的人,制度却越来越详细。于是差、雇、义等名目纷纭混杂,致使法令出,奸伪生,不能禁止。唉!成周的里宰、党长,都是有俸禄的官员;两汉的三老、啬夫们,也都是名望很高的乡绅,然而后世任户役的人,又何曾受欺凌到这种地步呢!作《职役考》第四,叙述历代役法的详情,同时把复除附在后面。共二卷。
征榷之途有二:一曰山泽,茶、盐、坑冶是也;二曰关市,酒酤征商是也。羞言利者,则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1,而欲与民庶争货殖之利,非王者之事也。善言利者,则曰山海天地之藏,而豪强擅之;关市货物之聚,而商贾擅之。取之于豪强、商贾,以助国家之经费,而毋专仰给于百姓之赋税,是崇本抑末之意,乃经国之远图也。自是说立,而后之加详于征榷者,莫不以藉口。征之不已,则并其利源夺之。官自煮盐、酤酒、采茶、铸铁,以至市易之属,利源日广,利额日重。官既不能自办,而豪强商贾之徒又不可复擅。以上言征额日重,则官与商贾豪强皆无利可图。然既以立为课额2,则有司者不任其亏减,于是又为均派之法。或计口而课盐钱,或望户而榷酒酤,或于民之有田者计其顷亩,令于赋税之时带纳以求及额,而征榷遍于天下矣。盖昔之榷利,曰取之豪强、商贾之徒,以优农民,及其久也,则农民不获豪强、商贾之利,而代受豪强、商贾之榷。有识者知其苛横,而国计所需,不可止也。以上言农民代商受困,如盐课归地丁之类。作《征榷考》第五。首叙历代征商之法,盐铁始于齐3,则次之;榷酤始于汉4,榷茶始于唐5,则又次之;杂征敛者,若津渡、间架之属6,以至汉之告缗7,唐之率贷8,宋之经、总制钱9,皆衰世一切之法也,故又次之。凡六卷。
【注释】
1县官:指天子。
2课:征收赋税。
3盐铁:管仲相齐,始创盐铁之征。
4榷酤:汉武帝天汉三年(前98),初榷酒酤。榷,专卖。
5榷茶: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始有茶税。
6间架之属:视屋之间架大小以课税。唐德宗以军用不给,乃税间架,上屋税钱二千、中屋一千、下屋五百。
7告缗(mín):是指商贾有匿缗不报,鼓励他人告发。犯隐匿者没收其缗钱,用其一半来赏告发者。缗,量词。古代通常以一千文为一缗。
8率贷:唐肃宗时,两京沦陷,国库空虚,派遣御史郑叔清等籍江淮富商右族赀富,什收其二,谓之率贷。
9经、总制钱:宋徽宗时,陈遘以发运使经制东南七路财赋,因建议如卖酒商税、牙税与头子钱、楼店钱都稍有增加,谓之经制钱。至翁彦国为总制度,仿其法,谓之总制钱。
【译文】
征榷的用途在两个方面:一是山泽,主要指茶、盐、矿冶的管理;二是关市,主要指酒业的管理。羞于言利的认为,朝廷只应当食租衣税而已,而试图与百姓争夺买卖生意的利益,就不是王者所应做的事了。善于言利的却认为,山海天地的收藏,被豪强占有;商业贸易的利益,被商人占有。从豪强商贾手中夺来以资助国家的花费,而不要单纯依靠百姓的赋税,这正是崇本抑末的意思,也是治国的长远计划。自从这种说法产生,后世想要扩充征榷制度的人,没有不以此为借口的。这样不停地征发,把那些与百姓共有的利益都夺为己有。官府从煮盐、酤酒、采茶、铸铁,以至于商业贸易这些方面,获利的来源越来越广泛,获利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官员既然已经无以自辩,豪强商贾们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独占的了。以上讲征额不断加重,则官府、商人及地方皆无利可图。然而既然已经立下了课收的税额,朝廷就不想任意减少,于是又施行了均摊分派的做法。有的计口而课盐税,有的根据户数而榷酒酤,有的是对那些有田产的人计其数量,命令他们在交纳赋税的时候,顺便交纳征榷的数额,因而征榷遍于天下了。过去征榷的利益,是靠着剥夺豪强、商贾的利益来养民,待这种制度施行久了,农民不仅不能享受豪强、商贾的利益,却要代替他们接受榷额。有见识的人知道这种做法的苛刻专横,然而由于国家生计的需要,不能加以制止。以上讲农民代商受困,如盐课归地丁之类。于是作《征榷考》第五。首先叙述历代向商人征榷的制度,下面紧接着从齐国开始讲起盐铁制度的渊源;接着叙述了始于汉的榷酤制度,始于唐的榷茶制度;至于那些津渡、间架之类的苛捐杂税,就像汉代的告缗、唐代的率贷、宋代的经、总制钱等等,在衰末之世就会出现的制度,放在最后加以叙述。共六卷。
市者,商贾之事也。古之帝王,其物货取之任土所贡而有余,未有国家而市物者也。而市之说则昉于《周官》之泉府1,后世因之,曰均输2,曰市易3,曰和卖4,皆以泉府藉口者也。籴者,民庶之事。古之帝王,其米粟取之什一所赋而有余,未有国家而籴粟者也。而籴之说则昉于齐桓公、魏文侯之平籴,后世因之,曰常平5,曰义仓6,曰和籴7,皆以平籴藉口者也。然泉府与平籴之立法也,皆所以便民。方其滞于民用也,则官买之、籴之;及其适于民用也,则官卖之、粜之。盖懋迁有无,曲为贫民之地,初未尝有一毫征利富国之意。然沿袭既久,古意寖失。其市物也,亦诿曰摧蓄贾居货待贾之谋。及其久也,则官自效商贾之为,而指为富国之术矣。其籴粟也,亦诿曰救贫民谷贱钱荒之弊。及其久也,则官未尝有及民之惠,而徒利积粟之入矣。至其极弊,则名曰和买、和籴,而强配数目,不给价直,鞭笞取足,视同常赋。盖古人恤民之事,后世反藉以厉民,不可不究其颠末也。作《市籴考》第六。凡二卷。
【注释】
1昉(fǎng):开始。泉府:《周礼》地官司徒所属有泉府,掌市的税收。收购市上滞销品以待需要时售出,管理人们的借贷与利息。
2均输: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置均输官。过去各国诸侯各以其物贡输,来往繁难,因此置均输官,负责贡物的运输。
3市易:宋王安石新法,置市易省于市,使购市上不卖之物于官府,或者用官府所有之物来交换,或者贷款给商人,定期收取利息。
4和卖:在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用国库中的资金贷款给农民,到夏秋之际让他们连本带息归还。
5常平:汉宣帝时,命令边郡都修筑粮仓,在谷贱的时候,增价而买,谷贵的时候,减价而卖,调整谷价,方便百姓。
6义仓:隋文帝时设义仓,在收获时节,随其所得之多少,劝课出粟与麦,存贮于仓中,遇到饥荒时,就用仓中谷物赈灾。
7和籴:官府出钱,百姓出谷,两家商量,然后交易。唐贞观、开元西北数十州戍重兵,军用不足,于是有和籴。宪宗时,配户督限,蹙迫鞭挞,甚于赋税,号为和籴。
【译文】
做买卖,是商人们的本分事。古代帝王的物资来源是封侯们的贡物,而且往往取之有余,因此从来没有出现国家参与市场行为的事情。现在国家参与市场的理论根据,都是出自《周官》的泉府,后世相因沿袭,把这叫作均输、市易、和卖,都是把泉府作为借口。籴粮,本来是普通百姓的事情。古代帝王的粮食供应都是取自什一税,而且往往有余,从来没有国家籴粮的事。国家籴粮的事情,是源于齐桓公、魏文侯的平籴制度,后世相因沿袭,叫作常平、义仓、和籴,都是把平籴作为自己的借口。当初泉府与平籴的设立,都是用来便民的。在百姓日用受滞的时候,官府就通过买粮籴粮来加以调剂;等到百姓日用适宜的时候,官府就卖粮粜粮来加以平衡。国家的这种做法都是为了平衡有无,为老百姓着想,并没有一点儿剥削百姓以富国的打算。然而这种制度沿袭的时间长了,古意渐渐丧失。对于市物的做法,其解释是,抑制商人囤积货物以待价出售的谋略。但施行久了,官府开始自然地仿效商贾的作为,把这种制度当做是富国之术了。对籴粟这种做法,其解释是,补救贫民们谷贱钱荒的困境。等到施行久了,官府并不曾有什么惠及百姓的做法,反倒是牟利囤积占为己有而已。当这种制度发展到了极端,就叫作和卖、和籴,强行分配数目,不按价付钱,往往通过刑罚来满足自己,把这看做是平常的税赋一样。这样一来,古代本来用来抚恤百姓的做法,后世反倒变成了剥削百姓的方法了,我们不能不对此加以全面的研究。于是作《市籴考》第六。共二卷。
《禹贡》,八州皆有贡物,而冀州独无之;甸服有米粟之输,而馀四服俱无之。说者以为王畿之外,八州俱以田赋所当供者市易所贡之物,故不输粟。然则土贡即租税也。汉、唐以来,任土所贡,无代无之,著之令甲1,犹曰当其租入。然叔季之世,务为苛横,往往租自租而贡自贡矣。至于珍禽、奇兽、邪服、异味,或荒淫之君降旨取索,或奸谄之臣希意创贡,往往有出于经常之外者。甚至掯留官赋2,阴增民输,而命之曰羡余3,以供贡奉。上下相蒙,苟悦其名,而于百姓则重困矣。作《土贡考》第七。凡一卷。
【注释】
1令甲:据《汉书·宣帝纪》:令有先后,故有令甲、令乙、令丙之别。
2掯(kèn)留:扣留。掯,压制,卡。
3羡余:指由赋税节省所得的盈余,以进奉天子。唐德宗时很盛行。
【译文】
《禹贡》中记载,八州都有贡物,只有冀州一地没有;在甸服之内有米粟的供应,其他四服都没有。人们认为除了王畿以外,八州都要以田赋作为供应之物,因此通过买卖所得的贡物,就不再会是米粟了。这样看来土贡就是租税。汉、唐以来,根据土地的情况来贡献物品,没有一代没有这样的制度,都是将其书之于法令,述说这可以代替租赋。等到后来,逐渐苛横,往往租赋是租赋,贡物是贡物了。至于珍禽、异兽、奇装、异味,荒淫的君主往往降旨索要,那些奸谄的官员也总是想方设法来讨好皇上,经常会有日常租赋贡物之外的贡奉。有的甚至私自截留官赋,增加百姓赋税,把这叫作羡余,作为贡奉。这样上下互相欺骗,贪图个好名声,却给百姓带来很大困难。于是作《土贡考》第七。共一卷。
贾山《至言》曰1:“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而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然则国之废兴非财也。财少而国延,财多而国促,其效可睹矣。然自《周官》六典有太府,又有王府、内府2,且有“惟王不会”之说3,后之为国者因之。两汉财赋曰大农者,国家之帑藏也4,曰少府、曰水衡者,人主之私蓄也。唐既有转运、度支,而复有琼林、大盈;宋既有户部、三司,而复有封桩、内藏。于是天下之财,其归于上者,复有公私。恭俭贤主,常捐内帑以济军国之用,故民裕而其祚昌;淫侈僻王,至糜外府以供耳目之娱,故财匮而其民怨。此又历代制国用者龟鉴也。作《国用考》第八,叙历代财计首末,而以漕运、赈恤、蠲贷附焉。凡五卷。
【注释】
1《至言》:汉孝文帝时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
2《周官》六典有太府,又有王府、内府:《周官》六典,《周礼·天官》太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一曰治典,一曰教典,一曰礼典,一曰政典,一曰刑典,一曰事典。太府,掌府藏会计。王府,亦作“玉府”,掌帝王的金玉玩好兵器。内府,掌皇室仓库。
3惟王不会:据《周礼·天官》载,年终之时要计花费之多少。只有王和王后以及世子的花费不计算。
4帑(tǎng)藏:国库。
【译文】
贾山作《至言》说:“古代周有一千八百个属国,以九州的百姓,养活一千八百个国家的君主,却能够君有余财,民有余力,百姓颂赞恩德之声四起;秦代皇帝却用一千八百个国家的百姓来养活自己,致使百姓力气用尽也不能胜任他的劳役,财物花完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君主只是一个人,要供养他,让他享受驰骋弋猎的欢娱,整个天下都不能满足他的要求。”这样看来,国家的兴亡不是由于财货。财货少国家就能长治久安,财货多国家就会短命,它的作用是非常明显的呵。自从《周官》六典中就有太府,又有王府、内府等等职掌,而且还有“王与后、世子岁终不计算花费”的说法,后代有国的人都相因不改。两汉掌管财务的大臣是大司农,管理国库;还有少府、水衡这样的官员,是专门管理皇上私人收藏的。唐代有转运、度支,又有琼林、大盈;宋代有了户部、三司之后,又有了封桩、内藏。于是天下的财物,收归于朝廷的,还有公私的差别。那些恭俭的君主,往往会捐助内府的收藏来资助国家,因此百姓富裕,国运也昌盛;那些淫侈的昏君,总是要浪费国家的财政收入来满足自己的耳目之娱,因此国家财货匮乏,百姓怨声载道。这又该成为历代管理国家的借鉴。于是作《国用考》第八,叙述历代财政制度的全面状况,同时再附之以漕运、赈恤、蠲贷等等制度。共五卷。
古之用人,德行为首,才能次之。虞朝载采,亦有九德1,周家宾兴,考其德行,于才不屑屑也。两汉以来,刺史、守相得以专辟召之权2;魏、晋而后,九品中正得以司人物之柄3。皆考之以里闬之毁誉4,而试之以曹掾之职业,然后俾之入备王官,以阶清显。盖其为法,虽有愧于古人德行之举,而犹可以得才能之士也。以上言唐、虞、三代取德,两汉、魏、晋取才。至于隋而州郡僚属皆命于铨曹5,搢绅发轫悉由于科目。自以铨曹署官,而所按者资格而已,于是勘籍小吏,得以司升沉之权;自以科目取士,而所试者词章而已,于是操觚末技,得以阶荣进之路。夫其始进也,试之以操觚末技,而专主于词章;其既仕也,付之于勘籍小吏,而专校其资格。于是选贤与能之意,无复存者矣。然此二法者,历数百年而不可以复更,一或更之则荡无法度,而侥滥者愈不可澄汰,亦独何哉?以上言隋、唐以后,官人皆出于铨曹、科目。又古人之取士,盖将以官之。三代之时,法制虽简,而考核本明,毁誉既公,而贤愚自判。往往当时士之被举者,未有不入官,初非有二途也。降及后世,巧伪日甚,而法令亦滋多,遂以科目为取士之途,铨选为举官之途,二者各自为防闲检柅之法6。至唐则以试士属之礼部,试吏属之吏部,于是科目之法、铨选之法,日新月异,不相为谋。盖有举于礼部而不得官者,不举于礼部而得官者,而士之所以进身之涂辙亦复不一,不可比而同之也,于是立举士、举官两门以该之。作《选举考》第九。凡十二卷。以上言举士、举官分为两门。
【注释】
1虞朝载采,亦有九德:这是说知人虽难,然而也有德行可以验证。
2刺史:汉武帝时置刺史,命他们巡行全国,审察各地治理状况,以此作为任免官吏的凭据,同时断治冤狱。
3九品中正:魏文帝时立九品官人之法,州郡县都置大小中正。
4里闬(hàn):里巷。
5铨曹:主管选拔官员的部门。
6柅(ni):原指塞于车轮下的制动之木,此处比喻钻空子、投机之意。
【译文】
古代官员的任用,总是把德行作为首要的标准,而才能次之。虞朝的时候选拔人才都要依据九个方面的德行,周的时候考察官员也都是在德行方面,对于他们的才能并不重视。两汉以来,刺史、太守这样的地方官,往往得以掌握察举征辟的权力;魏、晋以后,九品中正又得以把握品评人物的权柄。他们都需要考察乡里父老们的评价,然后再以曹掾这样的官职来考验他们,最后才让他们备选王官,以便升到清显的高位上去。他们的做法,虽然与古人唯德是举的做法愧不能比,但仍然可以得到有才能的人才。以上讲上古及三代重德行,两汉、魏、晋重才干。到了隋代,州郡一级的僚属,都由铨曹来任命;乡里士绅的发达,都要通过科举。自从由铨曹来任命官吏,而他们所根据的只能是资格而已,这样使得那些勘查籍册的小官得以掌握一个人仕途升沉的权力;自从通过科举来选拔士人,用来考察士人的不过是词章而已,这样又使一些人靠着雕虫小技得以晋身仕途高位。在他们刚要进入仕途的时候,用操觚小技来测试他们,使得他们专门修习辞章;等他们做官以后,又将其交给勘籍小官,专门考校他们的资格。这样一来根据德行和才能来选拔官员的本意,早已不复存在了。然而就是这两种制度,历经百年也不能更改,一旦更改,就会无法可以依循,那些滥竽充数的人更加不能淘汰,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以上讲隋、唐以后,官吏选拔皆出于铨曹、科目。另外,古代选拔士人,都要委以重任。三代的时候,法制虽然简单,考核却很清楚,评价既然公平,贤愚自然分明。当时士子被举的,没有不做官的,开始的时候本来不是两回事。等到后世,人们取巧诈伪非常厉害,法令也变得越来越多,于是把科举作为取士的方法,铨选作为举官的方法,二者都是为了防止取巧投机之人。到了唐代,把举士的职责委给礼部,把选官的职责交给吏部,于是科举、铨选制度,日新月异,都不再能够互相参考了。这样就出现了被举于礼部却得不到官职,不被举于礼部却反而获得官职的情况,士人晋身仕途的路径不一,因此不能将它们混为一谈,于是将举士与举官两门合在一起,作《选举考》第九。共十二卷。以上讲举士、举官分为两途。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遂有序,国有学,所谓学校,至不一也。然惟国学有司乐、司成,专主教事,而州、闾、乡、党之学1,则未闻有司职教之任者。及考《周礼·地官》:党正各掌其党之政令教治,孟月属民而读法2,祭祀则以礼属民;州长掌其州之教治政令,考其德行道艺,纠其过恶而劝戒之。然后知党正即一党之师也,州长即一州之师也,以至下之为比长、闾胥3,上之为乡、遂大夫4,莫不皆然。盖古之为吏者,其德行道艺,俱足以为人之师表,故发政施令,无非教也。以至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盖役之则为民,教之则为士,官之则为吏,尊之则为师,钧是人也。以上言三代以前,吏与师合而为一。秦、汉以来,儒与吏始异趋,政与教始殊途。于是曰郡守,曰县令,则吏所以治其民;曰博士官5,曰文学掾6,则师所以教其弟子。二者漠然不相为谋,所用非所教,所教非所用。士方其从学也,曰习读;及进而登仕版,则弃其《诗》《书》《礼》《乐》之旧习,而从事乎簿书期会之新规。古人有言曰:“吾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后之为吏者,皆以政学者也。自其以政学,则儒者之学术皆筌蹄也7,国家之学官皆刍狗也,民何由而见先王之治哉?又况荣途捷径,旁午杂出,盖未尝由学而升者滔滔也。以上言政与学分而学日衰。于是所谓学者,姑视为粉饰太平之一事,而庸人俗吏直以为无益于兴衰理乱之故矣。作《学校考》第十,叙历代学校之制,及祠祭褒赠先圣先师之首末,幸学养老之仪,而郡国乡党之学附见焉。凡七卷。
【注释】
1州、闾、乡、党:地方上的各级单位。二十五家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
2读法:指对众读一年政令和十二教之法,使百姓知之。
3比长:周代地方基层组织,五家为比,其长称比长。闾胥:周代每族四闾,由闾胥各掌其间之征令,如征赋、征役等。
4遂大夫:周代官名。一遂之长,掌握政令。遂,古代统辖五县的行政区划。
5博士官:汉武帝时设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令郡县选送。
6文学掾:郡置文学掾,略似后世的教官。
7筌蹄:比喻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筌,鱼钩。蹄,兔网。
【译文】
古代的教育,家有私塾,党有庠,遂有序,国家有太学,所谓学校,并不是只有一种。然而只有国学有专门管理教育的司乐、司成,至于州、闾、乡、党的学校,就没有听说过有管理教育的官员。等到考察了《周礼·地官》之后,才知:党正是掌管他那个地区的政令教治的官员,在春天的时候对众读一年政令和十二教之法,祭祀的时候用礼来管理百姓;州长掌管他那个州的教治政令,考察治下之民的德行道艺,纠正其中的奸恶之徒,行使劝诫的作用。这才知道党正即一党的师长,州长是一州的师长,以至于在民间作比长、闾胥,在朝廷之上作乡、遂大夫,都是这样。由此可见,古代做官吏的人,他们的德行道艺,都足以为人师表,因此发布政令,无非教化。而他们都是从百姓当中培养的贤者,选拔出来使他为师长;在百姓当中培养有才能的人,选拔出来让他们为官。于是,不管是作为百姓去服役,作为士子去受教育,还是作为官员去管理百姓,尊崇为人师,都是从普通人中产生的。以上讲三代以前,吏与师合而为一。秦、汉以来,儒生与吏才开始不同,行政与教化才开始分途。于是他们当中叫作郡守、县令的,就是管理百姓的官员;他们当中叫作博士官、文学掾的,就是教化弟子的师长。这两方面相互无关,用以教化的不是用来施政的,用以施政的不是用来教化的。士子在他们学习的时候,叫作习读;等到他们登上了仕途,就抛弃他曾学习过的《诗》《书》《礼》《乐》,去从事于簿书期会的新规矩。古代有人说:“我只听说学习之后才为政做官的,却从未听说过以政为学的。”后代做官的人,却都是以政为学的。等到他们以政为学,那么儒者的学术,都变成了工具,国家设置的学官,都变成猪狗,百姓如何能见到先王之治的重现呢?更何况飞黄腾达的途径,层出不穷,这说明不通过学习而升迁的人实在是很多的呵!以上讲政与学分,而学日益衰败。于是所谓学问,不过是被视为粉饰太平的一件事情,对于庸人俗吏来说,干脆被当作无益于治乱兴衰的东西。于是作《学校考》第十,叙述历代学校制度,至于祠祭褒赠孔子为先圣先师的历史原委、幸学养老的仪式,以及郡国乡党之学都附在其中。共七卷。
古者因事设官,量能授职,无清浊之殊,无内外之别,无文武之异,何也?唐、虞之时,禹宅揆1,契掌教2,皋陶明刑3,伯夷典礼4,羲、和掌历5,夔典乐6,益作虞7,垂共工8。盖精而论道经邦,粗而饬财辨器,其位皆公卿也,其人皆圣贤也。后之居位临民者,则自诡以清高,而下视曲艺多能之流;其执技事上者,则自安于鄙俗,而难语以辅世长民之事。于是审音、治历、医、祝之流,特设其官以处之,谓之杂流,摈不得与搢绅伍,而官之清浊始分矣。以上分清浊。昔在成周,设官分职,缀衣、趣马,俱吁俊之流9,宫伯、内宰10,尽兴贤之侣。逮夫汉代,此意犹存,故以儒者为侍中(11),以贤士备郎署,如周昌、袁盎、汲黯、孔安国之徒(12),得以出入宫禁,陪侍晏私(13),陈谊格非,拾遗补过。其才能卓异者,至为公卿将相,为国家任大事,霍光、张安世是也(14)。中汉以来,此意不存,于是非阉竖嬖幸,不得以日侍宫庭,而贤能搢绅,特以之备员表著。汉有宫中、府中之分,唐有南司、北司之党(15),职掌不相为谋,品流亦复殊异,而官之内外始分矣。以上分内外。古者文以经邦,武以拨乱。其在大臣,则出可以将,入可以相;其在小臣,则簪笔可以待问,荷戈可以前驱。后世人才日衰,不供器使,司文墨者不能知战阵,被介胄者不复识简编。于是官人者制为左右两选,而官之文、武始分矣。以上分文武。至于有侍中、给事中之官,而未尝司宫禁之事,是名内而实外也。唐以来,以侍中为三公官,以处勋臣,又以给事中为封驳之官,皆以外庭之臣为之,并不预宫中之事。有太尉、司马之官,而未尝司兵戎之事,是名武而实文也。太尉,汉承秦以为三公,然犹掌武事也。唐以后亦为三公。宋时,吕夷简、王旦、韩琦官皆至太尉,非武臣也。大司马,《周官》掌兵,至汉元、成以后为三公,亚于司徒,乃后来执政之任,亦非武臣也。太常有卿佐而未尝审音乐(16),将作有监贰而未尝谙营缮(17)。不过为儒臣养望之官,是名浊而实清也。尚书令在汉为司牍小吏,而后世则为大臣所不敢当之穹官;校尉在汉为兵师要职,而后世则为武弁所不齿之冗秩。尚书令,汉初其秩至卑,铜章青绶,主宫禁文书而已。至唐则为三省长官。高祖入长安时,太宗以秦王为之,后郭子仪以勋位当拜,以太宗曾为之,辞不敢受。自后至宋,无敢拜此官者。汉八校尉领禁卫诸军,皆尊显之官。宰相之罢政者,至为城门校尉。又司隶校尉督察三辅,弹劾公卿,其权至雄尊。护羌校尉、护乌桓校尉皆领重兵镇方面,乃大帅之职;至宋时,校尉、副尉为武职初阶,不入品从,至为冗贱。盖官之名同而古今之崇庳悬绝如此(18)。以上名实不符,古今互异。参稽互考,曲畅旁通,而因革之故可以类推。作《职官考》第十一,首叙官制、次序官数,内官则自公师、宰相而下,外官则自州牧、郡守而下,以至散官、禄秩、品从之详。凡二十一卷。
【注释】
1禹宅揆:禹居天官,处理百事。宅,居官,任职。揆,度划。
2契掌教:契做司徒命五教。
3皋陶明刑:皋陶为士明正五刑。
4伯夷典礼:伯夷为秩宗,负责礼仪制度。
5羲、和掌历:羲氏、和氏掌天地四时,记天时以授人。
6夔典乐:夔掌管朝廷的音乐事务。
7益作虞:益掌管山泽。虞,古代掌管山泽之官。
8垂共工:垂做工官,利器用,共理百工之事。
9吁俊:求贤之意。
10宫伯、内宰:周时宫中之官。
(11)侍中:汉代以侍中为加官,入侍天子,故曰侍中。
(12)周昌:汉时沛(今江苏沛县)人。拜御史大夫,敢直言。袁盎:字丝,父楚人,后徙安陵(在今河南鄢陵北)。汲黯:字长孺,濮阳(在今河南濮阳西南)人。孔安国:字子国,鲁人。传古文尚书。
(13)晏:通“宴”。
(14)霍光:字子孟,兄霍去病故后,年十余岁,武帝任为郎,后为大司马大将军。张安世:字子孺,少以文任为郎,宣帝拜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
(15)南司、北司:唐以宰相为南司,宦官为北司。
(16)太常:秦置奉常,汉景帝时改名太常,九卿之一。掌礼乐郊庙社稷事宜。
(17)将作:即将作大匠,职掌宫室、宗庙、路寝、陵园的土木营建。
(18)崇庳(bì):高低。庳,低。
【译文】
古代总是根据事务设置官吏,根据才能授予职位,并无清浊内外之间的差别,也没有文官武官之间的不同,为什么呢?在唐、虞的时代,禹为天官处理百事,契做司徒命五教,皋陶为士明正五刑,伯夷掌管礼仪制度,羲、和掌天地四时、记天时以授人,夔掌管朝廷的音乐事务,益做虞,掌管山泽草木禽兽,垂做工官,共理百工。无论在精深的方面论道治国,还是在粗浅的方面管理财物辨别器皿,都能位居公卿,都是圣贤之人。后世居高位治万民的人,都自以为清高,瞧不起那些多才多艺的人;而那些凭技巧事上的人,都安于鄙俗的地位,也很难与他们讨论治国安邦的大事。于是那些懂审音、治历法、医术、卜筮的人,只是设官相待,把他们叫作杂流,摈弃到缙绅队伍之外,于是官员当中清流与浊流才开始分野。以上分清浊。过去在成周的时代,设官分职,缀衣、乘马,都是一时才俊;宫伯、内宰,都是天下有才能的人。到了汉代,这种面貌还依然能够保存,因此才会以儒者做侍中,以贤士做郎署,像周昌、袁盎、汲黯、孔安国这些人,才得以出入宫廷禁地,陪侍宴乐,陈述大义,格正是非,拾遗补过。其中才能卓绝突出,能位至公卿将相,担当国家重任的,要数霍光、张安世。汉代中期以后,这种面貌就已经不复存在,于是出现了非宦官嬖幸不得以侍从在宫廷之内的情况,贤能的士大夫,只能以奏章得以陈述己意。汉代有宫中、府中的区别,唐代有南司、北司的区别,官员在职掌上互不相干,品流也都不一样,于是官员的内外之分才开始显著。以上分内外。古代,文官可以治国,武将可以平乱。作为人臣,都是可以出将入相的;作为小臣,也都是提笔可以备皇帝策问,执矛戈可以冲锋陷阵的。后世人才日衰,没有谁能供君王称心地使用,那些负责处理文书的官员,都不知打仗行军的事,那些前敌指挥的官员,也都不识文书。于是选拔官员,开始分成两类,这样官员始有文、武之分。以上分文武。至于那些名义叫做侍中、给事中的官员,实际上却不曾管理过宫禁内的事务,这是名内而实外的情况。唐以来,以侍中为三公官,又以给事中为封驳之官,都用外庭之臣来充任,并不参与宫中的事务。还有像太尉、司马这样的官员,却未曾执掌过兵权,这是名武而实文的情况。太尉,汉承秦制以为三公,然而仍然执掌军事。唐以后也是三公之一。宋代吕夷简、王旦、韩琦,都官至太尉,却并非武臣。大司马,据《周官》载为掌兵权之官,到汉代元帝、成帝之后作为三公之一,仅次于司徒,这说明后来执政的责任,并非由武臣来担当。太常下设卿佐,可他们并不懂得音乐;将作之下设监贰,他们也不懂营缮方面的事。不过是儒臣们培养声望的职位,名义上属浊流而实则是清流。尚书令在汉代是掌管文书的小官吏,后世却成为大臣都不敢担当的高官;校尉在汉代是军队中的要职,后世却是连普通士兵都不屑做的小官。尚书令,汉初的职位很卑微,不过是铜章青绶,主管宫禁文书而已。到唐代却成为三省长官。唐高祖入主长安的时候,太宗身为秦王而任尚书令,后来郭子仪位至勋爵,却因为太宗曾经任过此职而不敢接受。从此以后直至宋代,没有敢拜受此职的人。汉代八校尉,统领禁卫诸军,都是官位尊显的官员。宰相被罢官之后,就有做城门校尉的。又有司隶校尉,督察三辅,弹劾公卿,权位更是尊贵。护羌校尉、护乌桓校尉,都是统领重兵的大帅之职;到宋代,校尉、副尉却成了武职中的低级职位,连品都不入,非常低微。官名相同,古今所受的待遇却如此悬殊。以上名实不符,古今互异。然而经过参互考证,左右爬梳,其中因革变化的缘故,还是可以推测知道的。于是作《职官考》第十一,首先叙述官制,其次叙述官数,内官从公师、宰相以下,外官从州牧、郡守以下,都包括在内,连散官、禄秩、品从都详细说明。共二十一卷。
《郊特牲》曰1:“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荀卿子曰:“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父子相传,以待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然则义者,祭之理也;数者,祭之仪也。古者人习于礼,故家国之祭祀,其品节仪文,祝、史、有司皆能知之,然其义则非儒宗讲师不能明也。周衰礼废,而其仪亡矣。秦、汉以来,诸儒口耳所授、简册所载,特能言其义理而已,《戴记》是也。《仪礼》所言,止于卿士大夫之礼;六典所载,特以其有关于职掌者则言之,而国之大祀,盖未有能知其品节仪文者。以上祭祀仪节久失。汉郑康成深于礼学2,作为传注,颇能补经之所未备,然以谶纬之言而释经3,以秦、汉之事而拟三代,此其所以舛也4。盖古者郊与明堂之祀5,祭天而已,秦、汉始有五帝、泰一之祠,而以古者郊祀、明堂之礼礼之,盖出于方士不经之说。而郑注《礼经》二祭6,曰天,曰帝,或以为灵威仰,或以为耀灵宝,袭方士纬书之荒诞,而不知其非。夫礼莫先于祭,祭莫重于天,而天之名义且乖异如此,则其他节目注释虽复博赡,不知其果得《礼经》之意否乎?王肃诸儒虽引正论以力排之7,然魏、晋以来祀天之礼,尝参酌王、郑二说而迭用之,竟不能偏废也。以上郑氏说不足据。至于禘、祫之节,宗祧之数8,《礼经》之明文无所稽据,而注家之聚讼莫适折衷,其丛杂牴牾,与郊祀之说无以异也。近世三山信斋杨氏得考亭、勉斋之遗文奥义9,著为《祭礼》一书,词义正大,考订精核,足为千载不刊之典。然其所述一本经文,不复以注疏之说搀补,故经之所不及者,则阔略不接续。杜氏《通典》之书,有祭礼则参用经注之文,两存王、郑之说,虽通畅易晓,而不如杨氏之纯正。今并录其说,次及历代祭祀礼仪本末,而唐《开元》、宋《政和》二礼书中所载诸祀仪注并详著焉10。以上祭礼,并录杜、杨之说。作《郊祀考》第十二,以叙古今天神地祇之祀。首郊,次明堂,次后土(11),次雩,次五帝,次日月、星辰、寒暑,次六宗、四方,次社稷、山川,次封禅,次高禖(12),次八蜡(13),次五祀,次籍田祭先农(14),次亲蚕祭先蚕(15),次祈禳,次告祭(16),而后以杂祠、淫祠终焉。凡二十三卷。作《宗庙考》第十三,以叙古今人鬼之祀,首国家宗庙,次时享,次祫、禘,次功臣配享,次祠先代君臣,次诸侯宗庙,而以大夫、士庶宗庙时享终焉。凡十五卷。
【注释】
1《郊特牲》:《礼记》篇名。
2郑康成:郑玄,字康成。
3谶(chèn)纬:汉代流行的神学迷信。
4舛(chuǎn):相违背。
5郊:祀天地。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等大典,均在此举行。
6二祭:谓郊祭与明堂祭。
7王肃:字子雍,东海郡(郡治在今山东郯城西北)人。
8宗祧(tiāo):宗庙。
9信斋杨氏:杨复,字志仁,号信斋,福州(今属福建)人。
10唐《开元》、宋《政和》二礼书:指唐代的《大唐开元礼》,萧嵩等撰,宋代的《政和五礼新义》,郑居中撰。
(11)后土:古时称地神或土神为后土。
(12)高禖(méi):指媒神,帝王祀之以求子。
(13)八蜡:周代祭名。秦称腊,即于每年十二月农事完毕后举行的祭祀。
(14)先农:神农。
(15)先蚕:指嫘祖。
(16)告祭:古代国逢大事,告于天地祖宗之礼。
【译文】
《郊特牲》中说:“礼所尊重的,是义。如果失去了义,仅仅罗列一些节目,那是祝、史才会做的事。因此礼数虽可以陈列,它所表现的义理却很难知晓。”荀卿说:“不知义理,仅仅谨守节目,小心谨慎不敢有所损益,那么就只有父子相传以待王公了。因此三代虽已灭亡,治国之法仍然存在,这是官员们领取俸禄的原因。”义理,是祭祀所遵循的道理;礼数,是祭祀的仪式。古人熟习礼义,因此在家、国之中所进行祭礼的品节仪文,祝、史、有司都能了解,然而对于礼所包含的义,却是非儒家讲师不能明了的。周代衰亡,礼乐荒废,它们的仪节也都衰亡了。秦、汉以来,儒生口耳相传,书册记载,都只能说说其中的义理而已,《戴记》就是这样。《仪礼》中谈到的,仅仅是卿相士大夫们的礼数,六典所记载的,也只是与它的职掌有关的方面,至于国家的祭祀大典,却没有谁能知道其中的节目仪文。以上讲祭祀仪节久失。汉代的郑康成,对礼学有深入的研究,他所作的传注,很能补充经文不完备的地方;然而他用谶纬之言解释经典,用秦、汉时的事迹比拟三代,这是他出错的地方。古代郊祭与明堂的祀礼,都只是祭天而已。秦、汉始有供奉五帝、泰一的祠祀,却用古代郊祀、明堂之礼对待它们,都是出于方士们的无根据的妄言。然而郑康成所注的《礼经》二祭,叫作天和帝,把这当做威灵来尊仰,当做耀灵来珍贵,沿袭方士纬书荒诞不经的说法却不知其错。礼之中以祭为最重要,所祭以天为最重要,在祭天的名目下面尚且出现如此多的错误,在其他方面的注释,即使广征博引,也不知他是否真的了解《礼经》的本意?王肃等儒生,虽然引经据典力排郑说,然而魏、晋以来的祀天之礼,常常参考王、郑两种说法而交替使用,竟然不能偏废。以上讲郑玄的认识不足据。至于禘、祫这样的礼节,宗祧这样的礼数,《礼经》的明文没有佐证来参考,注家们的观点又互相不同,各自抵牾,与郊祀方面的情况没有什么不同。近代三山杨信斋,得着考亭、勉斋的遗文奥义,写成了《祭礼》一书,词义正大,考订精核,称得上是千载不刊的宝典。然而他所著述的,只以经文为本,不再用注疏之说来补足说明,于是经文不清楚的地方,他也从略不能连贯通达。杜佑《通典》有祭礼,则参考使用经、注之文,王、郑二说都有保留,虽然经文解释通畅明白,却不如杨氏的纯正。这里都抄录了他们的说法,接着叙述了历代祭祀礼仪的具体情况,而且把唐代《大唐开元礼》、宋代《政和五礼新义》所出的两部礼书中记载的祭礼仪节的注释,都详细著录。以上祭礼,并录杜佑、杨复的说法。于是作《郊祀考》第十二,叙述古今对天神地祇的祭祀。开始是郊祀,紧接着是明堂,后面是后土、雩、五帝、日月、星辰、寒暑、六宗、四方、社稷、山川、封禅、高禖、八蜡、五祀、籍田祭先农、亲蚕祭先蚕、祈禳、告祭等等,最后以杂祠、淫祠结尾。共二十三卷。另外作《宗庙考》第十三,叙述古今对人鬼的祭祀,首先是国家宗庙,下面是时享、禘祫、功臣配享、先代君臣、诸侯宗庙等等,以大夫、士庶的宗庙进享为结束。共十五卷。
古者《礼经》《仪礼》,皆曰三百,盖无有能知其节目之详者矣。然总其凡有五,曰吉、凶、军、宾、嘉,举其大有六,曰冠、昏、丧、祭、乡、相见1。此先王制礼之略也。秦、汉而后,因革不同:有古有而今无者,如大射、聘礼、士相见、乡饮酒、投壶之类是也2;有古无而今有者,如圣节上寿、上尊号、拜表之类是也;有其事通乎古今而后世未尝制为一定之礼者,若臣庶以下冠、昏、丧、祭是也。凡若是者,皆本无沿革,不烦纪录。以上三宗无沿革者不之及。而通乎古今而代有因革者,惟国家祭祀、学校、选举,以至朝仪、巡狩、田猎、冠冕、服章、圭璧、符玺、车旗、卤簿3,及凶礼之国恤耳4。今除国祀、学校、选举已有专门外,朝仪以下则总谓之王礼,而备著历代之事迹焉。盖本晦庵《仪礼经传通解》5,所谓王朝之礼也。以上略序王礼之目。其本无沿革者,若古礼则经传所载、先儒所述,自有专书可以寻求,毋庸赘叙。若今礼则虽不能无失,而议礼制度又非书生所得预闻也,是以亦不复措辞焉。作《王礼考》第十四。凡二十二卷。
【注释】
1乡:乡饮酒、乡射。古代礼俗。
2大射:诸侯将有祭祀之事,天子与群臣射,以观其礼,数中者,得与于祭,不数中者,不得与于祭。乡饮酒:《仪礼》有《乡饮酒》篇。郑玄注曰:“诸侯之乡大夫,三年大比,献贤者能者于其君,以礼宾之,与之饮酒。”投壶:《礼记》有《投壶》篇。郑玄注曰:“投壶者,主人与客宴饮讲论才艺之礼。”
3巡狩:帝王离开国都巡行境内。卤簿:指仪仗。
4国恤:国家丧礼。
5晦庵:朱熹在建阳云谷所建草堂名。亦代指朱熹。
【译文】
古代《礼经》《仪礼》都说有三百种礼,但是没有谁能了解其中的详细情况。然而总的来说共有五种,叫作吉、凶、军、宾、嘉,其中重要的有冠、婚、丧、祭、乡、相见六种。这是先王制礼的大概情况。秦、汉以后,继承改革有所不同:有古代有而现在没有的,如大射、聘礼、士相见、乡饮酒、投壶这些礼,现在就不存在了;有古代没有而现在有的,像圣节上寿、上尊号、拜表之类,就是这种情况;有些古今都有,而后世不曾制订作为一定礼节的,像臣庶们的冠、婚、丧、祭就是这种情况。凡是这种情况,都没有什么变化,也就不作详细地记录了。以上说的是三方面的礼仪无沿革变化就不详述了。古今都保留且每代都有因革变化的,只有国家祭祀、学校、选举,以至于朝仪、巡狩、田猎、冠冕、服章、圭璧、符玺、车旗、卤簿,以及凶礼当中的国恤就是这样。现在这里除去国祀、学校、选举都已经有专门论述以外,朝仪以下,则统称为王礼,详细著明历朝历代的事迹。这些都以晦庵《仪礼经传通解》所说的王朝之礼为本。以上略序王礼的纲目。其中没有沿革变化的,像古礼,都有经传中的记载、先儒的叙述,而且也有专书可以查找,这里就不用多余的记录了。像今礼,虽然不能没有缺漏,然而议论礼制,又不是书生能够参与的事,这里也不再多说了。于是作《王礼考》第十四。共二十二卷。
《记》曰1:“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故审乐以知政。”盖言乐之正哇,有关于时之理乱也。然自三代以后,号为历年多、施泽久,而民安乐之者,汉、唐与宋。汉莫盛于文、景之时,然至孝武时,河间献王始献雅乐2。天子下太乐宫常存隶之,岁时以备数,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庙皆非雅声。至哀帝时始罢郑声,用雅乐,而汉之运祚且移于王莽矣。唐莫盛于贞观、开元之时,然所用者多教坊俗乐,太常阅工人常隶习之,其不可教者乃习雅乐,然则其所谓乐者可知矣。宋莫盛于天圣、景祐之时,然当时胡瑗、李照、阮逸、范镇之徒,拳拳以律吕未谐、声音未正为忧,而卒不克更置,至政和时始制《大晟乐》,自谓古雅,而宋之土宇且陷入女贞矣。盖古者因乐以观政,而后世则方其发政施仁之时,未暇制乐,及其承平之后,纲纪法度皆已具举,敌国外患皆已销亡,君相他无所施为,学士大夫他无所论说,然后始及制乐。乐既成而政已秕,国已衰矣。以上言汉、唐、宋盛时无乐,乐成而政已衰。昔隋开皇中制乐,用何妥之说,而摈万宝常之议。及乐成,宝常听之,泫然曰:“乐声淫厉而哀,不久天下将尽!”噫!使当时一用宝常之议,能救隋之亡乎?然宝常虽不能制乐以保隋之长存,而犹能听乐而知隋之必亡,其宿悟神解,亦有过人者。窃尝以为世之兴衰理乱固未必由乐,然若欲议乐,必如师旷、州鸠、万宝常、王令言之徒3。其自得之妙,岂有法之可传者?而后之君子,乃欲强为议论,究律吕于黍之纵横,求正哇于声之清浊;或证之以残缺断烂之简编、埋没销蚀之尺量,而自谓得之,何异刻舟、覆蕉、叩槃扪烛之为4?愚固不知其说也。以上言乐有神解不在简编尺量之末。作《乐考》第十五,首叙历代乐制,次律吕制度,次八音之属5,各分雅部、胡部、俗部,以尽古今乐器之本末,次乐县6,次乐歌、次乐舞,次散乐、鼓吹,而以彻乐终焉7。凡十五卷。
【注释】
1《记》:《乐记》,《礼记》之一篇。
2河间献王:汉景帝子,名德。修学好古,为汉代诸王中最出色的。
3师旷:春秋晋平公时乐官,能审音以占验人事。州鸠:周景王时乐官。王令言:隋时乐人。
4刻舟:即刻舟求剑,比喻拘泥成法而不讲实际。覆蕉:比喻神情恍惚。《列子》载:郑人打柴遇骇鹿,毙之,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尔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叩槃扪烛:比喻不符合实际。苏轼《日喻》说:有盲人问日的形状,有人告诉他说像铜盘。敲铜盘而得其声,后来听到钟声就以为是日。有人告诉他日光像蜡烛。摸蜡烛而得其形,后来摸到短笛就以为是日。槃,同“盘”。
5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种材料做成的乐器。
6乐县:谓钟磬之类的乐器。县,同“悬”。
7彻乐:国有灾祸则去乐。彻,撤除。
【译文】
《乐记》中说:“声音中体现的道,与政治相通。因此了解音乐可以知晓政事。”这是说音乐的邪正,关系到当时政事的治乱。然而三代以后,号称历时长久、百姓安乐的朝代,只有汉、唐、宋。汉代以文、景之时为最盛,然而到孝武帝的时候,河间献王才献上雅乐。天子将他们安置在太乐宫,经常练习着,在岁时典礼的时候备用,然而并不经常使用,经常使用到郊庙典礼上的都不是雅乐。到汉哀帝的时候,才最终不用郑声,用雅乐,然而汉代国运已经转移到了王莽那里。唐代以贞观、开元之际为最盛,然而他们所用的也只是教坊采集的俗乐,太常里的伎人常常习练,当中不可教的,才去学习雅乐,这样他们所说的乐也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状况了。宋代以天圣、景祐时期为最盛,然而当时胡瑗、李照、阮逸、范镇这些人,始终以乐曲韵律不和、声音不正为忧,但是终于未能改变这种状况,到政和时期,才开始制作《大晟乐》,自称古雅,然宋室的天下将要被女真所夺了。古代根据乐声来考察政事,后代却在他们发政施仁的时候,无暇顾及乐声,等到天下太平之后,纲纪法度都已经完备,敌国外患都已经消失,君主、丞相没有别的什么作为,学士、大夫也没有别的什么议论,这才想到去制作雅乐。雅乐作成以后,政事已经凋敝,国家已经衰落了。以上讲汉、唐、宋盛时无所谓雅乐制作,而乐成之时,政事就已衰败了。隋代开皇年间制乐,用的是何妥的说法,摈弃了万宝常的建议。等到雅乐作成,万宝常听后,泫然泪下道:“这乐声淫靡尖厉且有哀音,不久天下就要丧亡了!”唉!假使当时用了万宝常的建议,就能够挽救隋的覆亡吗?然而万宝常虽然不能制乐,但以保隋长存的心愿,仍能听出乐中的道理而知隋之必亡,他的宿悟神解,实在是有过人之处。我曾以为世上的兴衰治乱,本来未必由于乐,然而要想谈论乐声,则一定得像师旷、州鸠、万宝常、王令言这些人。他们所体会到的妙处,哪里有法可寻?后代的君子,总想勉强议论乐声,追究律吕之间的纵横关系,探求正哇之间的清浊;有的更以残缺断烂的古书上的尺谱来佐证自己的说法,声称自己已有所体会,实际又与刻舟、覆蕉、叩盘扪烛的作为有什么区别呢?我本来就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以上讲音乐的实质在于所体现的精神而不在于其曲调规范。于是作《乐考》第十五,首先叙述历代乐制,其次介绍律吕制度,后面接着介绍八音的分属门类,又分成雅部、胡部、俗部,完整地说明古今乐器的本末原委,最后叙述乐悬、乐歌、乐舞,以及散乐、鼓吹,最后以彻乐结束。共十五卷。
按《周官·小司徒》:“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上地家七人,可任也者家三人;中地家六人,可任也者二家五人;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此教练之数也。《司马法》:“地方一里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有戎马四匹、兵车一乘、牛十二头、甲士三人、卒七十二人。”此调发之数也。教练则不厌其多,故凡食土之毛者,除老弱不任事之外,家家使之为兵,人人使之知兵,故虽至小之国,胜兵万数可指顾而集也;调发则不厌其简,甸六十四井,为五百一十二家,而所调者止七十五人,是六家调发共出一人也。每甸姑通以中地二家五人计之,五百一十二家可任者一千二百八十人,而所调者止七十五人,是十六次调发方及一人也。教练必多,则人皆习于兵革,调发必简,则人不疲于征战,此古者用兵制胜之道也。以上古者教练多而调发少。后世士自为士,农自为农,工商末技自为工商末技,凡此四民者,平时不识甲兵为何物,而所谓兵者乃出于四民之外。故为兵者甚寡,知兵者甚少。一有征战,则尽数驱之以当锋刃,无有休息之期,甚则以未尝训练之民而使之战,是弃民也!唐、宋以来,始专用募兵,于是兵与民判然为二途,诿曰1:教养于平时而驱用于一旦。然其季世,则兵数愈多而骄悍,而劣弱,为害不浅,不惟足以疲国力,而反足以促国祚矣。以上言后世兵民判然为二。作《兵考》第十六,首叙历代兵制,次禁卫及郡国之兵,次教阅之制,次车战、舟师、马政、军器。凡十三卷。
【注释】
1诿(wěi):推诿,推说。
【译文】
根据《周官·小司徒》记载:“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家有七人的授之以上地,其中三人要充任军旅;家有六人的授之以中地,这样的两户人家要出五人;家有五人的授之以下地,这样的人家要出二人。”这是充当地方团练的数目。《司马法》中记载:“方圆一里的土地叫作井,四个井叫做邑,四个邑叫做丘,四个丘叫做甸,一甸有六十四井,要出戎马四匹、兵车一乘、牛十二头、带甲士兵三人、七十二个兵卒。”这是调发充军的数目。地方团练的人数越多越好,因此凡是以土地为生的人,除去老弱病残做不了事情的以外,家家户户都要出兵卒,人人都知道养兵的重要性,因此即使是很小的国家,也有数万军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集结完毕;调发丁口,则越简单越好,一甸六十四井,有五百一十二家,所征调的人也仅仅七十五人,这就是说调发六家人,一共才出一个人。每甸如果以中地两家五人计算,五百一十二家,可以充任的就有一千二百八十人,而实际上调发的只有七十五人,这就是每十六次调发才轮到一个人。地方教练多了以后,人人都熟悉行军打仗的事情,调发又很简单,这样百姓不疲于征战,这正是古代用兵制胜的道理。以上讲古时军事训练多而调发少。后代士一直是士,农一直是农,工商末技之人也一直是工商末技之人,这四种人,平时不知甲兵是什么,兵卒也就只能出于四民之外。因此当兵的人很少,懂得军事的人也很少。一旦有征战,就把全民百姓全部赶到阵前去抵挡刀枪,没有休息的时间,甚至把从未受过训练的百姓送上战场,这实在是抛弃老百姓的做法!唐、宋以来,开始专门使用募兵制度,于是兵和民截然分成两类,对这种制度的解释是:平日养兵,用兵一时。然而在末世,军队数量越来越多,不仅骄悍而且劣弱,其害不浅,它的危害不只在于耗费国力,而且更可能加速国家的衰亡。以上讲军人和百姓截然分开。作《兵考》第十六,首先叙述历代的兵制,接着叙述禁卫及郡国之兵,以及教阅制度,还有车战、舟师、马政、军器。共十三卷。
昔汉陈咸言1:“为人议法,当依于轻,虽有百金之利,慎无与人重比。”盖汉承秦法,过于严酷,重以武、宣之君,张、赵之臣2,淫刑喜杀,习以为常,咸之言盖有激也。窃尝以为劓、刵、椓、黥3,蚩尤之刑也,而唐、虞遵之;收孥、赤族4,亡秦之法也,而汉、魏以来遵之。以贤圣之君而不免袭乱虐之制,由是观之,咸言尤为可味也。以上言议法当依于轻。汉文除肉刑,善矣,而以髡笞代之5。髡法过轻而略无惩创,笞法过重而至于死亡。其后乃去笞而独用髡,减死罪一等即止于髡钳,进髡钳一等,即入于死。而深文酷吏务从重比,故死刑不胜其众。魏、晋以来病之,然不知减笞数而使之不死,乃徒欲复肉刑以全其生。肉刑卒不可复,遂独以髡钳为生刑。所欲活者傅生议,于是伤人者或折腰体,而才翦其毛发;所欲陷者与死比,于是犯罪者既已刑杀,而复诛其宗亲。轻重失宜,莫此为甚。及隋、唐以来,始制五刑,曰笞、杖、徒、流、死。此五者即有虞所谓鞭朴流宅,虽圣人复起,不可偏废也。以上言汉、魏、六朝轻重失宜,唐以后,五刑乃为不易之典。若夫苟慕轻刑之名,而不恤惠奸之患,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俾无辜罹毒虐者,抱沉冤而莫伸,而舞文利赇贿者,无后患之可惕,则亦非圣人明刑弼教之本意也。以上言轻刑惠奸。作《刑考》第十七,首刑制,次徒流,次详谳,次赎刑、赦宥。凡十二卷。
【注释】
1陈咸:汉成帝、哀帝年间为尚书。这里所引的即陈咸告诫子孙的话。
2张、赵之臣:指张汤、赵禹。
3劓(yì)、刵(èr)、椓(zhuó)、黥(qíng):古代的四种酷刑。劓,割鼻。刵,割耳。椓,破坏生殖器。黥,在脸上刺字并涂黑。
4收孥:没收为官奴。赤族:灭族。
5髡(kun):剃发。
【译文】
汉时陈咸曾说:“在给人量刑施法的时候,应该从轻处理,即使有很大的利益,也要小心,不要过多地牵连别人。”这说明汉继承秦的法制,过于严酷,即便像武、宣这样的皇帝,张、赵这样的大臣,也都很喜欢动刑滥杀,把这看做是平常事,陈咸的话是有针对性的。我认为像劓、刵、椓、黥这样的刑罚,都是蚩尤才用的酷刑,然而唐、虞这样的贤圣也都照样遵守;收孥、赤族,秦的法制,汉、魏以来也都相沿不改。看来即使是贤圣之君,也都不免沿袭暴虐无度的法制,从这一点来看,陈咸的话尤其值得我们玩味。以上讲定罪要从轻。汉文帝的时候废除肉刑,这是非常好的事情,然而却用剃发钳颈的髡刑和鞭笞的笞刑来代替。髡刑过轻而起不到惩戒的作用,笞法又过重很容易致死。这以后又免掉了笞刑,仅仅使用髡刑,对减免死罪的人就只用髡刑,由髡刑进一等就变成死罪。酷吏总是务必从重量刑,以至于被处死刑的人不胜其众。魏、晋以来认为这样做不好,然而却不知道减少笞数就可以使人不死,只想到恢复肉刑来使其保全生命。肉刑最后也没有恢复,于是仅仅把髡刑作为生刑。想让活着的人便想办法让他活着,于是伤人的罪犯本应被腰斩,却仅仅剪其毛发;本应坐牢的人却被判死刑,还要坐连亲属,于是犯罪者不仅要被杀,他的宗亲族属也要受连累。刑罚轻重失当,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隋、唐以来,开始制定五刑,叫做笞、杖、徒、流、死。这五种刑罚,就是有虞氏的鞭朴流宅,即使是圣人复起,也不可偏废。以上讲汉、魏、六朝轻重失宜,唐以后,重刑罚被确定下来。如果仅仅羡慕轻刑的美名,却不顾养奸的后患,以致杀人的人不被判死刑,伤人的人不受刑罚,使无辜遭受毒害的人,含冤负屈而不得伸张,营私舞弊贪赃枉法的人,也没有后顾之忧,这也不是圣人施设刑法辅助教化的本意。以上讲刑罚太轻是对坏人受惠。于是作《刑考》第十七,首叙刑制,下面依次叙徒流、详谳、赎刑、赦宥。共十二卷。
昔秦燔经籍而独存医药、卜筮、种树之书1,学者抱恨终古。然以今考之,《易》与《春秋》二经首末具存,《诗》亡其六篇,或以为《笙》诗元无其辞,是《诗》亦未尝亡也。《礼》本无成书,《戴记》杂出汉儒所编,《仪礼》十七篇及六典最晚出,六典仅亡《冬官》,然其书纯驳相半,其存亡未足为经之疵也。独虞、夏、商、周之书,亡其四十六篇耳。然则秦所燔,除《书》之外,俱未尝亡也。若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当时虽未尝废锢,而并无一卷流传至今者,以此见圣经贤传终古不朽,而小道异端虽存必亡,初不以世主之好恶为之兴废也。以上言秦焚书实未尝亡。汉、隋、唐、宋之史,俱有《艺文志》,然《汉志》所载之书,以《隋志》考之,十已亡其六七;以《宋志》考之,隋、唐亦复如是,岂亦秦为之厄哉?昌黎公所谓为之也易,则其传之也不远,岂不信然?夫书之传者已鲜,传而能蓄者加鲜,蓄而能阅者尤加鲜焉。宋皇祐时,命名儒王尧臣等作《崇文总目》2,记馆阁所储之书而论列于其下方,然止及经、史,而亦多阙略,子、集则但有其名目而已。近世昭德晁氏公武有《读书记》3,直斋陈氏振孙有《书录解题》4,皆聚其家藏之书而评之。今所录先以四代史志列其目,其存于近世而可考者,则采诸家书目所评,并旁搜史传、文集、杂说、诗话。凡议论所及,可以纪其著作之本末,考其流传之真伪,订其文理之纯驳者,则具载焉,俾览之者如入群玉之府,而阅木天之藏5。不特有其书者,稍加研穷,即可以洞究旨趣;虽无其书者,味兹题品,亦可粗窥端倪,盖殚见洽闻之一也。作《经籍考》第十八,经之类十有三,史之类十有四,子之类二十有二,集之类六。凡七十六卷。
【注释】
1燔(fán):烧。
2王尧臣:字伯庸。官至吏部侍郎。
3晁氏公武:晁公武,宋代目录学家。
4陈氏振孙:陈振孙,字伯玉,号直斋。官至侍郎,家藏书极富,作《书录解题》二十二卷。
5木天:指高大宏壮的木结构建筑物。
【译文】
过去秦始皇焚书,只保留医药、卜筮、种树这一类的书,学者们非常遗憾。然而今天考证之后,我们可以知道,《易》和《春秋》两部经典,完整地得以保存;《诗》亡失了六篇,或者有人认为笙诗本来没有,这说明《诗》也不曾亡失。《周礼》本来没有完整的书,《戴记》中经与记混在一起流传于世,说明它是汉儒所编;《仪礼》十七篇以及六典出现的时间最晚,六典当中也仅仅亡失了《冬官》,然而这部书纯正与驳杂相半,它的存亡与否不足以为六经的缺点。只有虞、夏、商、周的政书,亡失了其中的四十六篇。那么秦火所烧的,除了《尚书》以外,其他都不曾佚失。至于医药、卜筮、种树这一类的书,当时尽管未被禁止流通,今天却并没有一卷流传下来,由此可见圣经贤传,终古不朽,而那些小道异端,虽然被人小心保存,也不能避免亡失的命运,看来这是不以君王的好恶而兴废的呵。以上讲秦始皇焚书,经典实际上并没有亡佚。汉、隋、唐、宋的史书,都有《艺文志》,然而《汉书·艺文志》所载的书籍,在《隋书·经籍志》中存录的,也只是十分之六七;从《宋史·艺文志》来考察,隋、唐之际的书籍也是同样的命运,这难道也是秦的过错吗?韩昌黎公曾说过,很容易就写成的书,它的流传自然不会很远,这难道不是实情吗?流传书籍的人本来已经很少,不仅流传而且收藏的人就更少了,不仅收藏而且阅读的人就少上加少了。宋代皇祐年间,命名儒王尧臣等人作《崇文总目》,记录馆阁中所收藏的书籍,然而只涉及经、史,而且也不完备,子、集方面也只有名目而已。近代昭德晁公武著有《读书记》,直斋陈振孙《书录解题》,都把家中所藏的书籍集中起来加以评说。这里收录的先是四代史志的目录,其中近代流传而可以考订清楚的,就采集诸家书目进行评论,并且旁搜史传、文集、杂说、诗话。凡是有谈到这部书的地方,只要叙述了著作的本末,考辨了流传的真伪,订正了其中文理上的正讹,就完全抄录,使阅览这部书的人,如入宝库。不只是对有书流传的加以研究,以便能深入了解其中的旨趣;就是那些已无书流传的,只要玩味题品,也可以粗窥端倪,了解一个大概了。于是作《经籍考》第十八,经类的有十三卷,史类的有十四卷,子类的有二十二卷,集类的有六卷。共七十六卷。
昔太史公言:“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不务综其始终。”盖讥世之学者以空言著书,而历代统系无所考订也。于是作为三代《世表》,自黄帝以下谱之。然五帝之事远矣,而迁必欲详其世次,按图而索,往往牴牾,故欧阳公复讥其不能缺所不知,而务多闻以为胜。以上言《史记》世表为欧阳所讥,谱系似不可信。然自三代以后,至于近世,史牒所载,昭然可考,始学者童而习之,屈伸指而得其大概。至其传世历年之延促,枝分派别之远近,猝然而问,虽华颠巨儒不能以遽对1,则以无统系之书故也。以上言无谱系则茫然难考。今仿王溥唐及五代《会要》之体,首叙帝王之姓氏出处,及其享国之期、改元之数,以及各代之始终,次及后妃、皇子、公主、皇族,其可考者悉著于篇,而历代所以尊崇之礼、册命之仪,并附见焉。作《帝系考》第十九。凡十卷。
【注释】
1华颠:白首。
【译文】
从前太史公曾说过:“儒者仅仅断取义理,驰说纵横之人也只是空言无稽,不能够完整地了解本末原委。”这是在讥讽当世的学者以空言著书,而对历代统系不加考订的情形。于是著作三代《世表》,从黄帝以下都著谱列之。然而五帝的事迹已经很遥远了,而想考订清楚他们的世袭次序,按图寻找,也经常有抵牾矛盾的地方,因此欧阳修曾讥刺他不愿缺略自己不知的事实,而想以见多识广取胜。以上讲《史记》的世表受到欧阳的批评,认为所列谱系似不可信。从三代以后一直到近代,史书所载,清楚明白,学者们从童蒙时起就已经熟习这些史实,屈指就可说一个大概。但是对于他们传世时间的长短,枝系分派的亲疏远近,即使是饱学硕儒,也不能在追问之下,马上回答,这就是因为缺乏统系之书的缘故。以上讲如元谱系茫然难考。现在仿照王溥所作唐和五代《会要》的体例,首先叙述帝王的姓氏、出身之地和在位时间,改元的日子,以及各个朝代的起始与结束,接着叙述后妃、皇子、公主、皇族,其中可以考订清楚的,都著录于书中,历代尊崇的礼仪都附在后面。于是作《帝系考》第十九。共十卷。
封建莫知其所从始也。禹涂山之会,号称万国;汤受命时,凡三千国;周定五等之封1,凡千七百七十三国;至春秋之时,见于经传者仅一百六十五国,而蛮夷戎狄亦在其中。盖古之国至多,后之国日寡。国多则土宜促,国少则地宜旷,而夷考其故则不然。试以殷、周上世言之。殷契至成汤八迁,史以为自商而砥石2,自砥石而复居商,又自商而亳。周弃至文王亦屡迁3,史以为自邰而豳4,自豳而岐5,自岐而丰6。夫汤七十里之国也,文王百里之国也。然以所迁之地考之,盖有出于七十里、百里之外者矣。又如泰伯之为吴7,鬻绎之为楚8,箕子之为朝鲜,其初不过自屏于荒裔之地,而其后因以有国传世。窃意古之诸侯者,虽曰受封于天子,然亦由其行义德化足以孚信于一方,人心翕然归之9,故其子孙因之,遂君其地。或有灾否,则转徙他之,而人心归之不能释去,故随其所居,皆成都邑。盖古之帝王未尝以天下为己私,而古之诸侯亦未尝视封内为己物,上下之际,均一至公,非如后世分疆画土,争城争地,必若是其截然也。以上言古者上下均一至公,封国非有截然之疆界。
秦既灭六国,举宇内而郡县之,尺土一民始皆视为己有。再传而后,刘、项与群雄共裂其地而分王之。高祖既诛项氏之后,凡当时诸侯王之自立者,与为项氏所立者,皆击灭之,然后裂土以封韩、彭、英、卢、张、吴之属10,盖自是非汉之功臣不得王矣。逮数年之后,反者九起,异姓诸侯王多已夷灭,于是悉取其地以王子弟亲属,如荆、吴、齐、楚、淮南之类,盖自是非汉之同姓不得王矣。然一再传而后,贾谊、晁错之徒,拳拳有诸侯强大之虑,以为亲者无分地而疏者逼天子,必为子孙之忧。于是或分其国,或削其地,其负强而动如七国者,则六师移之。盖西汉之封建,其初则剿灭异代所封,而以畀其功臣(11);继而剿灭异姓诸侯,而以畀其同宗;又继而剿灭疏属刘氏王,而以畀其子孙。盖检制益密而猜防益深矣。以上言汉之封建凡三变,而猜防益深。
昔汤、武虽以征伐取天下,然商惟十一征,周惟灭国者五十,其余诸侯皆袭前代所封,未闻尽以宇内易置而封其私人。周虽大封同姓,然文昭武穆之邦(12),与国咸休,亦未闻成、康而后,复畏文、武之族逼而必欲夷灭之,以建置己之子孙也。愚尝谓必有公天下之心而后可以行封建。自其出于公心,则选贤与能,而小大相维之势,足以绵千载;自其出于私心,则忌疏畏逼,而上下相猜之形,不能以一朝居矣。景、武之后,令诸侯王不得治民补吏,于是诸侯虽有君国子民之名,不过食其邑入而已,土地甲兵不可得而擅矣。然则汉虽惩秦之弊,复行封建,然为人上者苟慕美名,而实无唐、虞、三代之公心,为诸侯者既获裂土,则遽欲效春秋、战国之余习,故不久而遂废。以上言必有公天下之心,而后封建可久,因及汉末之弊。
逮汉之亡,议者以为乏藩屏之助,而成孤立之势。然愚又尝夷考历代之故:魏文帝忌其诸弟,帝子受封有同幽絷(13),再传之后,主势稍弱,司马氏父子即攘臂取之,曾无顾惮。晋武封国至多,宗藩强壮,俱自得以领兵卒,置官属,可谓惩魏之弊矣,然八王首难,阻兵安忍,反以召五胡之衅。宋、齐皇子俱童孺当方面,名为藩镇,而实受制于典签、长史之手(14),每一易主,则前帝之子孙歼焉,而运祚卒以不永。梁武享国最久,诸子孙皆以盛年雄材出为邦伯,专制一方,可谓惩宋、齐之弊矣,然诸王拥兵,捐置君父,卒不能止侯景之难(15)。然则魏、宋、齐疏忌骨肉,固以取亡;而晋、梁崇奖宗藩,亦不能救乱。于是封建之得失不可复议,而王绾、李斯、陆士衡、柳宗元辈所论之是非,亦不可得而偏废矣。以上言疏宗藩者有弊,奖宗藩者亦有弊。
今所论著,三皇而后至春秋之前,国名之见于经传而事迹可考者略著之,如共工、防风氏,以至邶、鄘、樊、桧之类是也。春秋十二列国,既有太史《世家》详其事迹,不复赘叙,姑纪其世代历年而已。若诸小国之事迹,见于《春秋》三传、杂记者,则仿《世家》之例,叙其梗概,邾、莒、许、滕以下是也。汉初诸侯王、王子侯、功臣外戚恩泽侯,则悉本马、班二史年表,东汉以后无年表可据,则采摭诸传,各订其受封传授之本末而备著焉。列侯不世袭始于唐,亲王不世袭始于宋,则姑志其始受封者之名氏而已。作《封建考》第二十。凡十八卷。以上自述凡例。
【注释】
1五等之封: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2商:在今河南偃师。
3弃:周始祖后稷名弃。
4邰:今陕西武功。豳:今陕西邠县。
5岐:今陕西岐山。
6丰:今陕西西安鄠邑区。
7泰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长子。
8鬻绎:即熊绎,周成王时封于荆蛮,为楚子,居丹阳。
9翕(xi)然:和顺的样子。
10韩、彭、英、卢、张、吴:指韩信、彭越、英布、卢绾、张耳、吴芮。
(11)畀(bì):给予。
(12)昭、穆:原指宗庙的辈次排列,后泛指宗族的辈分。
(13)絷(zhí):捆缚,拘束。
(14)典签:掌文书的官员。
(15)侯景之难:公元548年,南朝梁将侯景发动叛乱,翌年攻占梁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将梁武帝活活饿死。
【译文】
封建制度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的。禹涂山之会,号称有万国;汤受命的时候,共有三千国;周代定五等封爵,共一千七百七十三国;到春秋时代,在经传中有记载的,只有一百六十五国,蛮夷戎狄也包括在内。看来古时封国多而后代封国少。国家多的话,占有的土地就应该很少,国家少的话,占有的土地就应该很多,然而我通过考证却发现不是这样。试以殷、周为例来说明。殷契到成汤之间,历史记载曾以为自商到砥石,自砥石又回到商,又从商到亳。周弃到文王也经常迁徙,史书以为曾从邰到豳,从豳到岐,从岐到丰。汤是七十里大小的封国,文王是百里方圆的封国。然而根据他们迁徙的地区来考察,早已经超出于七十里、百里之外了。再像泰伯去吴国,鬻绎去楚国,箕子去朝鲜,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把自己流放到荒裔地区,他的子孙却因此有了国家得以传世。我以为古代的诸侯虽然说是受封于天子,然而由于他们施行仁义,德化足以取信于一方,人心都欣然归顺,因此他们的子孙继承下来统治了这个地区。如果遇到了灾情,就迁移到别的地方,人心归顺而不忍离去,于是随他们所在的地方,就都成为都邑。这是因为古代的帝王不曾把天下作为自己的私产,古代的诸侯也不曾把封国内的土地和人民当作自己的东西,上与下之间,都是以至公为原则,不像后代分疆划土,争城争地,当然疆界一定要划分得清清楚楚了。以上讲古时上下均一至公,封国之间没有清楚的疆界。
秦灭六国以后,把天下分成郡县,每寸土地、每个百姓都看作是自己的私产。二世当政以后,刘邦、项羽率群雄群起分其天下而各自为王。高祖消灭项羽之后,凡是自立为王的诸侯以及由项羽册封的,都各各消灭,然后把土地分封给韩信、彭越、英布、卢绾、张耳、吴芮这些功臣,这说明不是汉的功臣都不得做王。数年以后,造反的诸侯又有九个,最后异姓诸侯王基本上都被消灭,于是高祖又收回了他们的土地,把土地封给了自己的儿子和亲属,像荆、吴、齐、楚、淮南这些王,都是这种情况,这说明不是汉室同姓宗室都做不成王。然而一两代之后,贾谊、晁错这些人开始担心诸侯王逐渐强大,会使亲近的人得不到土地,而较为疏远的人却会威胁王位,将来一定是子孙们的后顾之忧。于是就把这些诸侯王逐个分国削地,其中像七国那样逞强作乱的,就出兵消灭他们。西汉的封建制度,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先消灭前代所封的诸侯,后封之于功臣;接着又剿灭异姓诸侯,分封同姓诸王;然后再消灭那些关系较疏远的诸侯,而把土地分封给自己的子孙。这样一来,防备的做法越严密,猜疑防备之心也就更深了。以上讲汉代封国建土历经三次变化,而猜疑防范之心益深。
古代商汤尽管是靠着征伐取得天下,但也只征伐了十一次,周武王也只消灭了五十国,其余的诸侯都仍然承袭前代的封国,从未听说有把天下重新分封给自己的亲信。周虽然大封同姓诸王,但是那些由子孙们建立的封国,都能和国家共享福祚,也没听说成、康之后,就因为害怕文、武那一辈的族系威胁自己的王位,而一定要平定他们,重新分封自己的子孙。我曾经说过:一定得先有以天下为公的思想,然后才可以施行封建。因为封建出于公心,就会选拔贤能之士,这样大国与小国互相维持的局面才能维持千年而不改;如果封建出于私心,就会因为害怕不亲近的诸侯威胁自己,而形成上下互相猜忌的局面,以至于不能存在很长时间。汉景帝、武帝之后,剥夺诸侯王任用官吏、管理百姓的权力,于是诸侯王虽有君国子民的名义,却不过靠封地的土地收入维持生计而已,至于军队和土地都无权动用。这说明汉虽纠正了秦的弊政,恢复了封建制度,然而对于君主来说,只是徒谋封建的美名,却并没有唐、虞三代的公心,做诸侯王的人,获分封之后,就想马上效法春秋战国的做法,因此也就维持不了多久而被废掉了。以上讲必有天下公心,封建制度才可长期施行,由此论及汉末的弊病。
至于汉的灭亡,有人认为是缺乏藩国诸侯的协助,势单力孤的原因。于是我又考察了历代灭亡的原因:魏文帝不放心自己的兄弟,分封自己的儿子,然而却不给他们太多的自由,二传以后,中央的力量逐渐削弱,司马氏父子轻易地夺取了政权,毫无顾忌。晋武帝分封很多诸侯,宗室藩国强大,都能自己指挥军队,设置官吏,可以说是纠正魏的错误,然而却有八王发难,朝廷发兵平叛,反而招来五胡的反叛。宋、齐两朝的皇子都是很年幼就独当一面,虽然叫作藩镇,实际上却受制于典签、长史这些人手中,每次更换国主,就都把上一个国主的子孙全部消灭,致使国运终于不能保持长久。梁武帝在位时间最长,诸子孙都是盛年雄材,分为一邦之主,专制一方,可以说是纠正宋、齐的错误了,然而诸王率兵靖难,也不能制止侯景之乱。魏、宋、齐猜忌骨肉,因此导致灭亡;晋、梁尽管鼓励宗藩的发展,最后也挽救不了混乱的局面。这样看来,封建制的得失,不需要再讨论了,王绾、李斯、陆士衡、柳宗元等人所说的是非,也不能不正确对待。以上讲疏远宗藩者有弊,鼓励宗藩发展亦有弊。
这里著录的,是从三皇以后直到春秋之前,国名可见之经传,事迹也可以考察的,都加以著录,像共工、防风氏,以至邶、鄘、樊、桧等都是这种情况。春秋时期的十二个国家,已经有太史公的《世家》详细记载了他们的事迹,于是就不再赘叙,只记下他们世代的时间而已。像各小国的事迹,凡是《春秋》三传、杂记中有记录的,就仿照《世家》的体例,叙述它们的大致情况,邾、莒、许、滕以下就是这种情况。汉初诸侯王、王子侯、功臣外戚恩泽侯,都依据司马迁和班固二人的《史记》《汉书》的年表,东汉以后,没有年表可以依据,就从诸传中摘录史实,来分别订正受封传授的本末原委,尽量使其完整。列侯不世袭是从唐代开始的,亲王不世袭是从宋代开始的,于是就仅仅记载他们受封者的姓名而已。作《封建考》第二十。共十八卷。以上自述凡例。
昔三代之时,俱有太史,其所职掌者,察天文、记时政,盖合占候、纪载之事,以一人司之。汉时,太史公掌天官,不治民,而史记、金匮、石室之书1,犹是任也。至宣帝时,以其官为令,行太史公文书,其修撰之职,以他官领之。于是太史之官,唯知占候而已。盖必二任合而为一,则象纬有变,纪录无遗,斯可以考一代天文运行之常变,而推其休祥。然二任之堕废离隔,不相为谋,盖已久矣。昔《春秋》“日食”不书“日”,而史氏以为官失之。可见当时掌占候与司纪载者各为一人,故疏略如此。以上言古者司天文与纪时政合而为一。
又尝考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而日食三十六;自鲁定公十五年至汉高帝之三年,其间二百九十三年,而搜考史传,书日食凡七而已,然则遗缺不书者多矣。自汉而后,史录具在,天下一家之时,纪载者递相沿袭,无以知其得失也。及南北分裂之后,国各有史。今考之:南自宋武帝永初元年至陈后主祯明二年,北自魏明帝泰常五年至隋文帝开皇八年,此一百六十九年之间,《南史》所书日食仅三十六,而《北史》所书乃七十九。其间年岁之相合者才二十七,又有年合而月不合者。夫同此一苍旻也2,食于北者其数过倍于南,理之所必无者!而又日月不相吻合,岂天有二日乎?盖史氏之差谬牴牾,其失大矣。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虽庸奴举目可知,而所书薄蚀之谬且如此,则星辰之迟留、伏逆、陵犯、往来,其所纪述,岂足凭乎?按:汉哀帝尝以日无精光、邪气连昏之事问待诏李寻,而寻所对,具言其故。光武以建武五年召严光入禁中共卧,而太史奏客星犯帝座。二事见于李寻、严光传,而以《汉志》考之,终哀帝之时不言日无精光之事,建武五年亦不言客星事,亦可证其疏略也。姑述故事,广异闻耳。以上言诸史记日食之不可信。
《天文志》莫详于晋、隋,至丹元子之《步天歌》3,尤为简明。宋两朝史志言诸星去极之远近,《中兴史志》采近世诸儒之论,亦多前史所未发,故择其尤明畅有味者具列于篇。作《象纬考》第二十一,首三垣、二十八宿之星名、度数,次天汉起没,次日月、五星行度,次七曜之变,次云气。凡十七卷。
【注释】
1(chou):缀集。
2苍旻(mín):苍天。旻,天。
3丹元子:隋时隐士,作《步天歌》,可以用来观天象。
【译文】
在三代的时候,都有太史这个官职,他的职掌是观察天象、记载时政,是把占候与记载之事合由一人掌管。汉代太史公掌天官,不负责管理百姓,收集史记、金匮、石室这类书,是他们的责任。到宣帝的时候,把这个职务称为令,只是编写太史公文书而已,编撰史书的职责由别的官员来承担。这样太史这个官职,就只管占候而已。只有把两个职掌结合起来,天象有变化,才会记录无遗,这样才可以考察一代天文运行的变化规律,来推知吉凶。然而把两种职掌分割开来,互不通声气,已经很久了。过去《春秋》中写到“日食”二字时不书“日”字,而史家认为是史官的失职。可见当时掌管占候与管记载的人不同,是出现这种错误的原因。以上讲古代负责天文观测与记录时政的是一个职官。
我曾考证过,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日食有三十六次;从鲁定公十五年到汉高祖三年,中间二百九十三年,考史书中的记载却只有七次日食,看来遗漏不书的有很多。从汉代以后,史书记录都保存了下来,然而,尽管这时天下已经统一于一家,但史书上的记载却沿袭重复,我们无从了解其中的是非对错。等到南北分裂以后,国各有史。经过现在考证:南方从宋武帝永初元年到陈后主祯明二年,北方从魏明帝泰常五年到隋文帝开皇八年,这一百六十九年之中,《南史》中记载的日食只有三十六次,《北史》中记载的日食却有七十九次。其中时间相同的只有二十七次,又有年代相合、月份却不合的情况。南北面对同一个苍天,北方的日食次数竟然超过南方一倍,道理上是讲不通的呵!另外,日期上的不相吻合,也很荒唐,难道天上能有两个太阳吗?看来史官的错误,矛盾太多了。征象表现最为清楚明白的莫过于日月了,即使愚蠢的人抬起眼睛就能知道,记载却能出现这样严重的错误,这样的话,关于星辰之间变化的记载难道就足以凭信吗?按:汉哀帝曾经以日无精光,邪气连昏之事,问过待诏李寻,而李寻的回答,能够完整地说明原因。光武帝在建武五年召严光入宫中共卧,太史奏禀客星凌犯帝座,这两件事都收在李寻、严光的传中,然而据《汉志》考之,哀帝在位的整个时期,都不曾记有日无精光的事,建武五年也不见记载有客星犯帝座这件事,这也可以佐证史官的疏略。在这一部分不过是叙述一些有关史事,收集一些异闻罢了。以上讲各种史书上记录日食不可信。
史书中的《天文志》没有比晋、隋两代更详尽的了,到丹元子的《步天歌》尤为简明。宋代两朝的史志都曾记载诸星辰距离北极的远近,《中兴史志》采集近代诸儒的议论,也有很多前朝诸史所未发的见解,因此选择其中清楚有道理的,都录于书中。于是作《象纬考》第二十一,首先说明三垣二十八宿等星辰的名号及位置,其次记载天汉的出没规律,下面再接着把日月行星的运动轨迹、七曜星的变化以及云气等等介绍清楚。共十七卷。
《记》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盖天地之间,有妖必有祥,因其气之所感,而证应随之。自伏胜作《五行传》,班孟坚而下踵其说,附以各代证应为《五行志》,始言妖而不言祥。然则阴阳五行之气,独能为妖孽而不能为祯祥乎?其亦不达理矣。虽然,妖祥之说固未易言也。治世则凤凰见,故有虞之时有来仪之祥,然汉桓帝元嘉之初、灵帝光和之际,凤凰亦屡见矣,而桓、灵非治安之时也。诛杀过当,其应为恒寒,故秦始皇时有四月雨雪之异,然汉文帝之四年,亦以六月雨雪矣,而汉文帝非淫刑之主也。斩蛇夜哭,在秦则为妖,在汉则为祥,而概谓之龙蛇之孽可乎?僵树虫文,在汉昭帝则为妖,在宣帝则为祥,而概谓之木不曲直可乎?前史于此不得其说,于是穿凿附会,强求证应而罙有所不通。以上言《五行志》之说多不可通。
窃尝以为物之反常者,异也。其祥则为凤凰、麒麟、甘露、醴泉、庆云、芝草,其妖则山崩、川竭、水涌、地震、豕祸、鱼孽。妖祥不同,然皆反常而罕见者,均谓之异可也。故今取历代史《五行志》所书,并旁搜诸史本纪及传记中所载祥瑞,随其朋类,附入各门,不曰妖,不曰祥,而总名之曰物异。如恒雨、恒旸、恒燠、恒寒、恒风、水潦、火灾之属,俱妖也,不可言祥,故仍前史之旧名。至如魏、晋时鱼集武库屋上1,前史所谓鱼孽也;若周武王之白鱼入舟,则祥而非孽。然妖祥虽殊,而其为异一尔,故均谓之鱼异。秦孝公时,马生人2,前史所谓马祸也;若伏羲之龙马负图,则祥而非祸。然妖祥虽殊,而其为异亦一尔,故均谓之马异。其余鸟兽、昆虫、草木、金石,以至童谣、诗谶之属,前史谓之羽虫、毛虫、龙蛇之孽,或曰诗妖、华孽,今所述皆并载妖祥,故不曰妖,不曰孽,而均以“异”名之。以上自述命名物异之意。其豕祸、鼠妖,则无祥可述,故亦仍前史之旧名。至于木不曲直者,木失其常性而为妖,如桑榖共生之类是也。若雨木冰,乃寒气胁木而成冰,其咎不在木也,而刘向以雨木冰为木不曲直。华孽者,花失其常性而为妖,如冬桃李华之类是也。若冰花乃冰有异而结花,其咎不在花也,而《唐志》以冰花为华孽。二者俱失其伦类,今革而正之,俱以入恒寒门,附雨雹之后。又前志以鼠妖为青眚、青祥,物自动为木沴金,物自坏为金沴木,其说俱后学所未谕,今以鼠妖、青眚各自为一门,而自动、自坏直以其事名之,庶览者易晓云。作《物异考》第二十二。凡二十卷。以上厘正诸名目。
【注释】
1鱼集武库屋上:见《晋书》。魏齐王嘉平四年(252)五月,有二鱼集于武库屋上,被认为是“鱼孽”。
2秦孝公时,马生人:见《史记》。秦孝公二十二年(前340)有马生人。
【译文】
《记》中曾说:“国家将要兴盛,一定会有祯祥;国家将要灭亡,一定会有妖孽。”这说明天地之间有妖必有祥,根据气的感应而有证验相随。从伏胜作《五行传》到班固以下都因袭其说,再附之以各代的证验,于是就作成了各代的《五行志》,变成只说妖孽而不说祥瑞。难道阴阳五行之气只能出现妖孽而不能出现祯祥吗?这是很不合道理的。尽管如此,妖孽祯祥的问题也不是容易说清楚的。天下大治的时候就有凤凰出现,因此在虞的时代有来仪之祥,然而在汉桓帝元嘉初年和灵帝光和之际,凤凰也出现过好几次,桓、灵之世却并非长治久安的时期。如果杀罚过当的话,就会出现长寒的天气,因此秦始皇的时候,就出现了四月下雪的异兆;然而在汉文帝四年的时候,也有六月下雪的事情,汉文帝却并不是残暴的君主。斩蛇夜哭这样的事情,对秦来说是妖孽,对汉来说却是祥瑞,把它们笼统地叫作龙蛇之孽难道是正确的吗?僵树虫文,在汉昭帝的时候就是妖孽,在汉宣帝时却成为祥瑞,笼统地以树的曲直来断定妖孽祥瑞难道也是正确的吗?前朝史书对于这些事情都不能找到恰当的说法,于是就穿凿附会,勉强寻找证验,实际上是很不合道理的。以上讲《五行志》上的说法多不通。
我曾认为事物当中反常的就是异象。其中吉祥的就是凤凰、麒麟、甘露、醴泉、庆云、芝草,其中妖孽就是山崩、川竭、水涌、地震、豕祸、鱼孽。妖祥不同,然而都是不正常而罕见的现象,把它们都叫做是异象也是可以的。因此我就取历代史书中《五行志》所记载的,并旁搜各史中本纪与传记中伪记载,按各种类别加以划分,归入各门,不说是妖孽,也不说是祥瑞,总的叫作物异。像恒雨、恒旸、恒燠、恒寒、恒风、水潦、火灾这些物异,都是妖孽,不能把它们叫做祥瑞,于是就延续前史中的旧名称。就像魏、晋的时候,鱼集武库屋上,前史把这叫作鱼孽;而像周武王时白鱼入舟,就是祥瑞之兆而不是妖孽。妖孽、祥瑞之间虽然很不同,但它们作为异象却是一样的,因此把它们都叫做鱼异。秦孝公的时候马生人,前史把这叫作马祸;然而像伏羲时龙马负河图,就是吉祥而非祸害。妖孽、祥瑞之间虽然很不同,但它们作为异象却是一样的,所以把它们都叫做马异。其余像鸟兽昆虫、草木金石以至于童谣、诗谶之属,前史都把它们称为羽虫、毛虫、龙蛇之孽,或者叫做诗妖、华孽,这里则把它们全部记载下来,既不叫妖,也不叫孽,都以“异”来称呼它们。以上将一些反常现象命名为“异”的用意。至于像豕祸、鼠妖,本来就没有祥瑞可以叙述,因此也就沿袭前史的旧名。至于像木不曲直的情况,是树木失其常性而成为妖,就像桑榖共生的情况。像雨木冰,是寒气袭木使它结冰,原因不在树木,刘向却以为雨木冰是树的不曲直。花孽是花失去常性变成了妖异,像冬天的桃李花开,就是这种情况。像冰花,是冰的形状奇特像花而已,原因不在花,《唐志》却将冰花看成是花孽。这两种都是丧失了它们的常性与一般情况不同,现在把它们矫正,都收入恒寒门,附在雨雹之后。另外,以前的志书都以鼠妖为青眚、青祥,物自动为木沴金,物自坏为金沴木,这些都是后来的学者不明白的地方,这里以鼠妖、青眚各自作为一门,而自动、自坏直接以其事命名,使读书的人容易明白。于是作《物异考》第二十二。共二十卷。以上厘正诸书目。
昔尧时禹别九州,至舜分为十二州,周职方复分为九州,而又与禹异。汉承秦分天下为郡、国,而复以十三州统之。晋时分州为十九,自晋以后,为州罙多,所统罙狭,且建治之地亦不一所。姑以扬州言之,自汉以来,或治历阳1,或治寿春2,或治曲阿3,或治合肥4,或治建业5,而唐始治广陵6。至南北分裂之后,务为夸大,侨置诸州,以会稽为东扬,京口为南徐,广陵为南兖,历阳为南豫,历城为南冀,襄阳为南雍。鲁郡在禹迹为徐州7,而汉则属豫州所领;陈留在禹迹为豫州8,而晋则属兖州所领。离析磔裂9,循名失实,而禹迹之九州弥不复可考矣。以上言九州无定,禹迹不可考。夹漈郑氏曰10:“州县之设,有时而更;山川之秀,千古不易。故《禹贡》分州,必以山川定疆界。兖州可移,而济、河之兖州不可移,梁州可迁,而华阳、黑水之梁州不可迁,故《禹贡》为万世不易之书。后之作史者主于郡县,故州县移易,其书遂废矣。”善哉言也!杜氏《通典》亦以历代郡县析于禹九州之中,今所论著,九州则以禹迹所统为准,沿而下之,府、州、军、监则以宋朝所置为准,溯而上之,而备历代之沿革焉。至冀之幽、朔,雍之银、夏,南粤之交趾,元未尝入宋之职方者,则以唐郡为准,追考前代,以补其缺;以上言上以禹迹,下以宋代为准。而于每州总论之下,复各为一图,先以春秋时诸国之可考者分入九州,次则及秦、汉、晋、隋、唐、宋所分郡县,考其地理,悉以附禹九州之下,而汉以来各州刺史、州牧所领之郡,其不合禹九州者悉改而正之。作《舆地考》第二十三。凡九卷。
【注释】
1历阳:今安徽和县。
2寿春:今安徽寿春。
3曲阿:今江苏丹阳。
4合肥:今安徽合肥。
5建业:今江苏南京江都区。
6广陵:今江苏扬州广陵区。
7鲁郡:今山东曲阜。
8陈留:今河南陈留。
9磔(zhé)裂:分割,割裂。
10夹漈郑氏:即郑樵,字渔仲。住在夹漈山中,故称夹漈。
【译文】
古代尧时禹分天下的九州,到舜的时候分为十二州,周代又分成九州,然而与禹的九州不同。汉承秦制分天下为郡、国,又以十三州统领郡、国。晋的时候把州又分成十九个,自晋以后,州的设置也就越来越多,管理的地区也就越来越狭窄,而且建立的州的治所也不止一处。以扬州为例,自汉以来,治所有时在历阳,有时在寿春,有时在曲阿,有时在合肥,有时在建业,到唐代才改在广陵。到南北分裂之后,出于夸大的心理,又侨置诸州,以会稽为东扬州,京口为南徐州,广陵为南兖州,历阳为南豫州,历城为南冀州,襄阳为南雍州。鲁郡在禹的时候分在徐州,到汉代则属于豫州的统辖之下;陈留在禹的时候属豫州,到晋代则属兖州管辖。把原来的地方分裂成几块,名与实之间不合,禹时的九州更不再能考证清楚了。以上讲九州在不同时期是不一样的,禹分天下为九州之事难以确考。夹漈郑樵曾说:“州县的设置,随时间的不同而有不同;山川的秀美,却是千古不会改变的。因此《禹贡》中分九州一定是以山川来确定疆界。兖州这个名称可以转移到别处,但是济、河的兖州却是不会改变的,梁州这个名称可以迁移,但是华阳、黑水之间的梁州却是不会迁移的,因此《禹贡》才是万世不变的书。后来作史的人,以郡县为主,因此州县一旦移易,他们的书也就要作废了。”这话说得很好!杜佑的《通典》也把禹的九州划分为各郡县,现在的论述,则以禹的时候的九州疆界为标准,延续下去,府、州、军、监则以宋朝所置的为准,追本溯源,使历代的地理沿革能够很清楚地看到。至于像冀州的幽、朔地区,雍州的银、夏地区,南粤的交趾,以及原先未曾为宋的建置包括在内的地区,则以唐代的郡县为准,追考前代史实,来弥补其中的不足;以上讲上以禹迹,下以宋代为准。在每州总论之下,又各附一图,先把春秋时诸国地理能够考证清楚的分到九州之内,接着再把秦、汉、晋、隋、唐、宋的郡县,考证清楚之后都归到禹的九州之下,汉代以来,各州刺史、州牧治下的郡,其中与九州地理疆界不一致的,都加以改正。于是作《舆地考》第二十三。共九卷。
昔先王疆理天下,制立五服1,所谓蛮夷、戎狄,其在要、荒之内,九州之中者,则被之声教,疆以戎索。唐、虞、三代之际,其详不可得而知矣。《春秋》所录,如蛮则荆、舒之属也,夷则莱、夷之属也,戎则山戎、北戎、陆浑、赤驹之属也2,狄则赤狄、白狄、皋落、鲜虞之属也3。载之经传,如齐桓之所攘,魏绛之所和4,其种类虽曰戎狄,而皆错处于华地,故不容不有以制服而羁縻之。至于沙碛之滨、瘴海之外,固未尝穷兵黩武,绝大漠、逾悬度,必欲郡县其部落、衣冠其旃毳,以震耀当时,而夸示后世也。以上言三代时四裔皆在中华之地。
秦始皇既并六国,始北却匈奴,南取百粤。至汉武帝时,东并朝鲜,西收甘、凉,南辟交趾、珠崖,北斥朔方、河南。以至车师、大宛、夜郎、昆明之属,俱遣信使,赍重贿,招来而羁置之,俾得通于上国,窥其广大,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自是之后,世谨梯航5。历代载记所叙,其风气之差殊、习俗之诡异,可考而索,至其世代传授之详,则固不能以备知也。作《四裔考》第二十四。凡二十五卷。
【注释】
1五服:指甸、侯、绥、要、荒五服。古代用来指距离天子的各诸侯的地理远近。
2山戎、北戎:我国古代北方民族名。居于今河北东部。陆浑:古瓜州,今敦煌一带。
3皋落:赤狄别种,居于今山西垣曲。鲜虞:白狄别种,居于今河北正定。
4魏绛:指魏庄子。
5梯航:梯山航海。借指开拓的疆土。
【译文】
古代先王划分天下,为五服,即使像蛮夷、戎狄当中地处要服、荒服之内、九州之中的,都要以礼乐教化他们,用武力来羁縻他们。唐、虞、三代的时候,详情已经不得而知了。《春秋》中所记录的,像蛮就是划属荆、舒之地,夷则是莱、夷之地,戎则是指山戎、北戎、陆浑、赤驹这些部族,狄则是指赤狄、白狄、皋落、鲜虞这些部族。据经传中的记载,像齐桓公所打击的,以及魏绛所讲和的,虽然也是戎狄这一类,但都杂处于中原,因此才会有用武力制服并加以羁縻的情况。至于在沙碛之地、瘴海之外,都不曾穷兵黩武,跨越中国的疆域,去征服他们的部落,建置郡县;改变他们的服饰,穿戴上衣冠,以此来耀武扬威,夸示于后人。以上讲三代时四方夷族皆在中华的范围内。
秦始皇吞并六国之后,开始向北打击匈奴,向南攻取南粤。到汉武帝的时候,向东吞并了朝鲜,向西收服了甘、凉地区,在南方开辟了交趾、珠厓两郡,在北方建立了朔方、河南两郡。以至像车师、大宛、夜郎、昆明这些小国,都派遣使者,贿以重金,招安之后加以羁縻,使其与我天朝上国建立联系,能够看到它的广大与富强,同时还移民于夷狄之地,以助教化,这些都是无用之举。从此以后,各代都谨守疆土。根据历代载记中的记载,这些蛮荒地区风气的变化,习俗的诡异,都是能够考察清楚的,至于他们的世袭传授情况,却是不能完全明白了。于是作《四裔考》第二十四。共二十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