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尚书》简介参见卷一。
无逸
【题解】
据《史记》记载,周成王年长之后,周公还政,他担心成王贪图享乐,作《无逸》“以诫成王”。无,副词,表示否定,相当于“不可”,“不要”。逸,放纵,荒淫。其内容与《召诰》《洛诰》一致,是对殷周统治经验的总结,但本篇文字更为流畅,中心突出,条理分明,感情饱满,在《尚书》中,当推杰作。有学者怀疑本篇晚出。
本文的中心思想是“君子所,其无逸”,“知小人之依”。周公认为,“君子”首先应该了解“稼穑之艰难”,然后才能知道“小人”的疾苦和隐衷。这样的观点是以前不曾有过的,对以后统治者“以农立国”的政策有重要的影响。
周公曰:“呜呼!君子所1,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2,乃逸,则知小人之依3。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4,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5,既诞6,否则侮厥父母曰7:‘昔之人无闻知。’”以上言无逸贵知艰难。
【注释】
1所:所在的地方。
2稼穑(sè):耕种和收获,泛指农业劳动。
3依:隐痛,苦衷。
4厥:其,代词。
5谚:通“喭”。粗野不恭。
6诞:放肆。
7否则:一作不则,犹于是。
【译文】
周公说:“唉!君子居其位,不应放纵荒淫。先要知道农田耕作的艰难,这样,就是身处安逸的环境,也会了解种田人的疾苦。看看这样的小民吧,他们的父母辛勤劳作,春种秋收,而这些孩子们却不懂得农耕的艰难,自己过起放纵的日子,言行粗鲁,行为放肆,于是轻侮自己的父母,说:‘上了岁数的人什么也不懂。’”以上讲不贪图享乐贵在知道小民的艰难。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昔在殷王中宗1,严恭寅畏2,天命自度3,治民祗惧4,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5,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6,时旧劳于外7,爰暨小人8。作其即位,乃或亮阴9,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10。不敢荒宁,嘉靖殷邦(11),至于小大,无时或怨。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12),不义惟王,旧为小人(13)。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14)。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以上殷三宗及后王。
【注释】
1中宗:太戊,商代国君。在位时殷道中兴,庙号中宗。
2严恭:庄严恭敬。寅畏:敬畏,恭敬戒惧。
3度(duó):衡量。
4祗(zhi)惧:敬慎,小心谨慎。
5肆:因此。
6高宗:武丁,商代国君。任用傅说(yuè),勤于政事,使殷又趋强盛。
7时:通“是”。代词。此指殷高宗。旧劳于外:武丁为太子时,其父使其行役在外,颇知劳苦。
8爰:于是。暨:与。
9亮阴:指帝王居丧。
10雍:欢悦貌。
(11)嘉:善。靖:治。
(12)祖甲:商代国君。
(13)旧:久。
(14)罔(wǎng):没有。克:能够。
【译文】
周公说:“唉!我听说,过去殷王中宗严肃庄重,恭敬戒惧,以天命为标准来衡量要求自己,以谨慎敬畏的态度治理民众,不敢懈怠和贪图安乐。因此中宗在位达七十五年之久。到了高宗,他曾经在外行役,得以与小民一起劳作。等到他即位为王,正当其父故去,便居庐守丧,三年不主动谈论国事。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他偶尔谈及国事时,就深得大臣们的拥戴。他不敢懈怠和贪图逸乐,殷朝就这样被治理得很好,小民、大臣都没有怨言。因此高宗在位达五十九年。到了祖甲,他认为代兄为王是不合道理的,所以出逃,长期做小民。等到他即位为王,就能了解小民的疾苦,能够保佑民众,施以恩惠,就连那些鳏寡孤独无依无靠的人也不敢轻慢。因此祖甲在位达三十三年。在这以后的殷王们,生来就贪图逸乐。生来就贪图逸乐,既不了解种庄稼的艰难,又不了解种田人的辛苦,只是一味地沉浸在享乐之中。从这以后,也没有长年在位的殷王了。其执政时间,有的十年,有的七八年,有的五六年,有的三四年。”以上讲商代的三位君王及其以后的君王。
周公曰:“呜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1,克自抑畏。文王卑服2,即康功、田功3。徽柔懿恭4,怀保小民,惠鲜鳏寡5。自朝至于日中昃6,不遑暇食7,用咸和万民8。文王不敢盘于游田9,以庶邦惟正之供10。文王受命惟中身(11),厥享国五十年。”以上周文王。
【注释】
1太王:古公亶(dǎn)父。周文王的祖父。他领导周人开发岐山的荒地发展农业生产,使周逐渐强盛,武王时追尊为太王。王季:名季历,商末人。古公亶父最小的儿子,文王之父。
2服:从事。
3康功:平易道路之事。
4徽:美,良。
5惠:爱。鲜:善。
6昃(zè):太阳偏西。
7遑:闲暇。
8用:以。
9盘:娱乐,欢乐。
10正:正税,指正常的贡赋。供:献。一说,正,通“政”;供,通“恭”。惟正之供,意即为政恭谨。
(11)中身:中年。
【译文】
周公说:“唉!只有我们周朝的太王、王季,事事谦逊谨慎。文王也曾经从事过卑下的劳作,像修路、耕田等。他心地仁慈善良,态度和蔼恭谨,爱护小民,也爱护那些鳏寡孤独无依无靠的人。他从早上忙到中午,忙到日头偏西,忙得没有时间吃饭,就是为了使大众生活和谐安乐。文王不敢把各邦国贡献的赋税都用于田猎游乐。文王中年时接受天命,他在位达五十年。”以上讲周文王。
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1,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2,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3:‘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4,非天攸若5,时人丕则有愆6。无若殷王受之迷乱7,酗于酒德哉!”以上戒嗣王。
【注释】
1嗣王:即周成王。
2淫:过度,无节制。
3皇:汉石经作“兄”,即况,且。
4攸(you):所。训:榜样,典范。
5若:顺。
6丕则:于是。
7殷王受:即殷纣王,名受,谥号纣,商代最后一位君主。
【译文】
周公说:“唉!现在继位的君王啊,希望你不要把大众缴纳的赋税无节制地挥霍到观赏、逸乐、游玩、田猎等方面。不要说:‘今天先享受享受吧。’这样,就不成其为民众的榜样,就不是顺应天意了,这样做就犯了大错。所以不要像殷纣王那样地迷乱酗酒啊!”以上劝诫周成王。
周公曰:“呜呼!我闻曰,古之人,犹胥训告1,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2。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3,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4,否则厥口诅祝。”以上言宜听训诫,不可变旧法。
【注释】
1胥(xu):互相。
2诪(zhou)张:欺诳诈惑。
3正刑:正法,正常的法度。
4否:一作不,指无所适从。
【译文】
周公说:“唉!我听说,古时候人们互相训告、互相扶持、互相教诲,民众之间没有互相欺诳诈惑。如果不听这些话,人们也会以之为榜样,这样就会变乱先王的法制,小民大臣全都乱套了。民众无所适从,则心中怨恨;无所适从,则口出诅咒之言。”以上讲应当听从训诫,不可改变旧有法度。
周公曰:“呜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迪哲1。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2。厥愆3,曰:‘朕之愆。’允若时4,不啻不敢含怒,此厥不听,人乃或诪张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则信之。则若时:不永念厥辟5,不宽绰厥心,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6。”以上言怨詈者可儆不可怒。
【注释】
1迪哲:蹈智,即蹈行圣明之道。
2皇自:更加。熹平石经作“兄曰”,韦昭《国语》注曰:“兄,盖也。”
3愆:罪过,过失。
4允:信实,诚信。时:是。
5辟:法度。
6丛:聚集。
【译文】
周公说:“唉!从殷中宗到高宗,到祖甲,以及我朝文王,这四位都是蹈行圣明之道的君主。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小民在怨你骂你。’他们就会更加谨慎地行动。如果有了过失,他们就说:‘这是我的过失。’确实如此,他们不但不敢怀藏怒气,而且还希望能及时听到这些话,知道不听这些话,人们就会互相欺骗诈惑。如果有人告诉你说:‘小民在怨恨你骂你。’你应当认真考虑这些话。如果你这样做:不把法度放在心上,不放宽自己的胸怀,胡乱惩罚那些没有罪过的人,妄杀那些无辜的人。这样的话,就会天下同怨,这些怨恨都会聚集到你身上。”以上讲面对怨恨责备可警戒而不可怀藏怒气。
周公曰:“呜呼!嗣王其监于兹。”
【译文】
周公说:“唉!嗣位之王,你可要引为借鉴啊!”
左传
《左传》简介参见卷六。
季文子谏纳莒仆之辞
【题解】
本篇为季文子对鲁宣公的劝谏。莒国太子仆因其父废黜了自己,于是借助国人的力量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拿了莒国的宝玉投奔鲁宣公。宣公想收留他,而季文子却将其赶走,并劝诫宣公:莒仆杀父偷玉不忠不孝,不可收留。文章宣扬了臣子应孝敬忠信的思想。
莒纪公生太子仆1,又生季佗,爱季佗而黜仆2,且多行无礼于国。仆因国人以弑纪公3,以其宝玉来奔,纳诸宣公4。公命与之邑5,曰:“今日必授。”季文子使司寇出诸竟6,曰:“今日必达。”公问其故。
【注释】
1莒(ju)纪公:名庶其,春秋时莒国国君,纪公是他的号。
2黜:废除。
3因:借助,凭借,依靠。
4纳:缴交,贡献。诸:之于。
5与:给予。
6季文子:名行父,谥文。春秋时期鲁国大夫,实执鲁国国政。司寇:官名。掌刑狱、纠察等事。竟:通“境”。边境。
【译文】
莒纪公生了太子仆,又生了季佗。他偏爱季佗,废黜了仆,而且在国内做了许多不合礼仪的不义之事。莒仆借助国人的力量杀了纪公,拿了莒国的宝玉来投奔鲁国,把宝玉献给鲁宣公。宣公命令赐给莒仆封邑,说:“今天一定要给他。”季文子让司寇把莒仆赶出鲁国国境,说:“今天一定要执行。”宣公问季文子原因。
季文子使大史克对曰1:“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礼2,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队3。曰:‘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4。’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5,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6。’作《誓命》曰7:‘毁则为贼8,掩贼为藏9,窃贿为盗10,盗器为奸(11)。主藏之名(12),赖奸之用(13),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行父还观莒仆(14),莫可则也(15)。孝敬、忠信为吉德,盗贼、藏奸为凶德。夫莒仆,则其孝敬,则弑君父矣;则其忠信,则窃宝玉矣。其人,则盗贼也,其器,则奸兆也(16),保而利之,则主藏也。以训则昏(17),民无则焉。不度于善(18),而皆在于凶德,是以去之。以上数莒仆之凶德。
【注释】
1大史克:鲁国太史,名克。
2先大夫臧文仲:春秋时鲁国人。历事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四君。曾为鲁国正卿。
3失队:出现差错或过失。队,同“坠”。丧失。
4鹰鹯(zhān):都是凶猛的大鸟,捕小鸟为食。
5则:法则,指礼仪的法则。
6食:养。
7《誓命》:周公所作文章名。今已亡佚。
8毁则:破坏法则。
9藏:隐藏罪人的人。
10贿:财物。
(11)器:国家的宝物。
(12)主藏:窝藏罪人。
(13)赖奸:利用奸人的宝物。
(14)还(xuán):旋转,引申为仔细之意。
(15)则:效法。
(16)奸兆:奸人偷窃的赃证。兆,这里指赃证。
(17)训:教育。昏:昏乱。
(18)不度于善:指莒仆不属于孝敬忠信之类的人。度,同“宅”。居。
【译文】
季文子让太史克回答说:“已故大夫臧文仲教给行父侍奉国君的礼仪,行父遵循教诲来做事,不敢有差错。臧文仲说:‘见到对他的国君有礼的人,侍奉他要像孝子奉养父母那样。见到对他的国君无礼的人,诛杀他要像鹰鹯追逐鸟雀那样。’先君周公制定周礼说:‘用礼仪的法则来观察德行,处理事情要遵照道德去做,衡量功劳要看所做的事,凭借功劳来养育人民。’周公又作《誓命》说:‘破坏法则的人是贼,掩护窝藏贼的人是窝主,偷财物的人是盗,偷宝器的人是奸。有窝藏贼人的名声,使用奸人偷来的宝器,这是极大的凶德,国家有规定的刑罚,不能赦免,这些都记载在九刑当中,是不能忘记的。’行父仔细观察莒仆,没有可取的地方。孝敬、忠信是吉德,盗贼、藏奸是凶德。莒仆,从孝敬的标准来说,他杀了自己的父王;从忠信的标准来说,他偷了国家的宝玉。他本人是个盗贼,他的宝玉则是赃证,如果保护他而且使用他的宝玉,就是窝主。以此来教育百姓就会引起混乱,百姓就没有可遵循的法则了。莒仆不是孝敬忠信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属于凶德,所以把他赶走了。以上历数莒仆的凶德。
“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1,苍舒、、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2,齐圣广渊3,明允笃诚4,天下之民,谓之八恺5。高辛氏有才子八人6,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7,忠肃共懿8,宣慈惠和9,天下之民,谓之八元10。此十六族也,世济其美(11),不陨其名(12),以至于尧,尧不能举。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13),以揆百事(14),莫不时序(15),地平天成(16)。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17),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内平外成(18)。以上舜举十六相。
【注释】
1高阳氏:即颛顼(zhuān xu),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2苍舒、(tuí ái)、梼戭(chóu yǎn)、大临、尨(máng)降、庭坚、仲容、叔达:八人都为颛顼后代。
3齐:中正,正直。圣:通达,豁达。广:宽宏。渊:深远。
4明:明达。笃:深厚。
5恺:和,和乐。
6高辛氏:即帝喾,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7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八人都为帝喾后代,事迹已不可考。
8肃:恭敬。共:通“恭”。恭敬。懿:美。
9宣:周遍。惠:仁爱。和:宽和。
10元:善。
(11)济:增益。
(12)陨:毁坏,败坏。
(13)后土:管理土地的官职。
(14)揆(kuí):调度,管理。百事:各种事物。
(15)时序:有次序,按时完成。
(16)地平:水土已平。天成:天道已成。
(17)布:公布,宣布。五教:又称五典,五种教化,即下文所说父义、母慈、兄友、弟共、子孝。
(18)内:指华夏诸部。外:指夷狄等其他部族。
【译文】
“历史上高阳氏有八个有才能的后代:苍舒、、梼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这八个人正直豁达,宽宏深远,明达是非,信守诺言,憨厚诚实,天下的百姓称他们‘八恺’。高辛氏有八个有才能的后代:伯奋、仲堪、叔献、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这八个人忠诚有礼,恭敬懿美,周遍慈善,仁爱宽和,天下的百姓称他们‘八元’。这十六个家族,世代增益这些美德,没有败坏他们的美名,一直到尧的时代,尧没能举用他们。舜做尧的臣子时,推举‘八恺’,让他们执掌地官的职务,处理各种事情,没有不按时顺利完成的,使得水土平,天道成。舜推举‘八元’,让他们四处宣讲五种教化,父亲讲道义,母亲慈祥,哥哥友爱,弟弟恭敬,儿子孝顺,华夏内外各部族地区都平和无事。以上讲舜推举十六家辅佐之臣。
“昔帝鸿氏有不才子1,掩义隐贼2,好行凶德,丑类恶物,顽嚚不友3,是与比周4,天下之民谓之浑敦5。少皞氏有不才子6,毁信废忠,崇饰恶言7,靖谮庸回8,服谗蒐慝9,以诬盛德10,天下之民谓之穷奇(11)。颛顼氏有不才子(12),不可教训,不知话言(13),告之则顽(14),舍之则嚚,傲很明德(15),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16)。此三族也,世济其凶,增其恶名,以至于尧,尧不能去。缙云氏有不才子(17),贪于饮食,冒于货贿(18),侵欲崇侈,不可盈厌(19),聚敛积实(20),不知纪极(21),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22)。舜臣尧,宾于四门(23),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24),以御魑魅(25)。以上舜去四凶。
【注释】
1帝鸿氏:即黄帝,传说中华夏各族的共同祖先,姓姬,号轩辕氏、有熊氏,又称帝鸿氏。
2掩义:不讲道义。掩,关,合。隐:隐藏,包庇。
3顽嚚(yín):愚妄奸诈的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不友:不能与别人友好相处。友,友好相处。
4比周:结党营私。
5浑敦:不开通的样子。
6少皞(hào)氏:又作少昊,传说中古代部族首领。
7崇饰:崇尚。饰,粉饰。
8靖:安于。庸:任用。回:奸邪。
9服:任用,使用。谗:中伤别人的坏话或陷害人的假话。蒐(sou):隐蔽,掩藏。慝(tè):邪恶。
10盛德:贤人。
(11)穷奇:指行为乖张,喜好奇异。
(12)颛顼氏:即高阳氏。
(13)话:善言。
(14)告:告谕。
(15)傲很:倨傲狠戾。
(16)梼杌(táo wù):凶顽,泛指恶人。
(17)缙云氏:炎帝后裔。
(18)冒:犹贪。
(19)盈厌:满足。
(20)实:财富。
(21)纪极:限度,终极。
(22)饕餮(tāo tiè):比喻贪得无厌者。
(23)宾:以客礼相待。
(24)裔:边远的地方。
(25)魑魅(chi mèi):传说中山泽中的害人的神怪。
【译文】
“从前帝鸿氏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讲道义,包庇奸贼,喜欢做盗贼藏奸一类的凶德之事,把恶人恶事引为同类,愚顽奸诈且不能与别人友好相处,和愚昧奸诈的人结党营私,天下的百姓叫他浑敦。少皞氏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讲信义和忠诚,喜欢花言巧语,任用奸邪,造谣中伤别人,包庇邪恶,专门诬陷有德的贤人,天下的百姓叫他穷奇。颛顼氏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无法教训,不知道什么是好话,告谕他则愚顽不化,放弃不理他则奸诈刁恶,蔑视美德,扰乱天下常理,天下的百姓叫他梼杌。这三个家族,世代增加这些凶德,愈加增添他们的恶名,一直到了尧的时代,尧不能赶走他们。缙云氏有一个不成才的儿子,追求吃喝,贪求财富,侵占他人财物的欲望和奢侈的爱好无法满足,聚敛财物没有限度,不分给孤寡,不周济穷困,老百姓把他和三凶相提并论,叫他饕餮。舜做了尧的臣子以后,将四方的城门打开,以礼接待宾客,流放四个凶恶的家族,把浑敦、穷奇、梼杌、饕餮驱逐到四边蛮荒之地,让他们去抵御神怪。以上讲舜驱逐四凶。
“是以尧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为天子,以其举十六相1,去四凶也。故《虞书》数舜之功2,曰‘慎徽五典3,五典克从4’,无违教也;曰‘纳于百揆5,百揆时序’,无废事也;曰‘宾于四门,四门穆穆6’,无凶人也。
【注释】
1十六相:即八恺、八元。
2《虞书》:《尚书》中的一部分,包括《尧典》《皋陶谟》。《古文尚书》又增《舜典》《大禹谟》《益稷》,合为五篇。数:计算,查点。
3徽:美,善。亦谓使完美、完善。五典:即五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
4克:能够。
5百揆:各种政务。
6穆穆:端庄恭敬。
【译文】
“所以尧死后天下一心,共同拥戴舜做天子,这是因为他推举了十六相,驱逐了四凶的缘故。因此《虞书》计算舜的功绩说‘谨慎地做好五典,百姓能遵从五典的教导’,这是说没有违背五种教化的人;又说‘吩咐做的各种政务,都能顺利按时完成’,这是说没有被荒废的事;还说‘打开四方的城门,迎来的宾客都是端庄恭敬的人’,这是说没有恶人。
“舜有大功二十而为天子1,今行父虽未获一吉人,去一凶矣,于舜之功,二十之一也,庶几免于戾乎2!”
【注释】
1大功二十:即舜举十六相、去四凶。
2戾:罪过,罪行。
【译文】
“舜有大功二十件而做了天子,如今行父虽然没有得到一个贤人,却赶走了一个恶人,和舜的功劳相比,是二十分之一,差不多可以免去他的罪行了吧!”
魏绛谏伐戎之辞
【题解】
鲁襄公四年(前569),北方少数民族戎人的一支山戎国(又名无终国)国君派使臣来晋国,请求晋侯与各部戎人媾和。晋悼公认为山戎人不讲亲情而且贪婪,不如讨伐他们。晋国的中军司马魏绛引用《虞箴》,借后羿沉溺于打猎、不理国事以致身丧国亡的教训,劝谏国君不要崇尚武力,不要迷恋打猎,应该专心治理国事,利用道德和法度来使少数民族和邻国信服。文章表达了反对不义战争、主张以德服人的思想。
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1,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2,以请和诸戎。晋侯曰:“戎狄无亲而贪,不如伐之。”
【注释】
1无终:山戎国名。在今河北崇礼一带,后迁今天津蓟州。嘉父:无终国君的名字。孟乐:无终国所派使臣。如:往,去。
2魏庄子:魏绛,谥号为庄,春秋时晋国人。
【译文】
无终国国君嘉父派使臣孟乐到晋国去,通过魏庄子献上虎豹之皮,请求晋侯与戎人各部落和解。晋侯说:“戎狄不讲亲情而且贪婪,不如讨伐他们。”
魏绛曰:“诸侯新服,陈新来和1,将观于我,我德则睦,否则携贰2。劳师于戎,而楚伐陈,必弗能救,是弃陈也,诸华必叛3。戎,禽兽也,获戎失华,无乃不可乎!”以上言不可获戎失华。
【注释】
1陈新来和:指鲁襄公三年(前570),陈国派袁侨参加鸡泽会盟。
2携贰:背离。
3诸华:中原各国。
【译文】
魏绛说:“诸侯刚刚顺服,陈国最近也来表示和好,都要观察我们晋国的行动,我们有德就与我们亲善,不然的话就背离我们。动用大军去征伐戎人,楚国会借机讨伐陈国,我们必然不能救援,这是丢弃陈国,中原各国一定会背叛我们。戎人是些禽兽,得到戎人各部落而失去中原,是不值得的!”以上讲不可为了得到戎人而失去中原。
《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1……”公曰:“后羿何如?”对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迁于穷石2,因夏民以代夏政3。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4。弃武罗、伯因、熊髡、尨圉而用寒浞5。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6。伯明后寒弃之7,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8,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9,树之诈慝10,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11),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12),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13)。靡奔有鬲氏(14)。浞因羿室(15),生浇及豷(16),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17)。处浇于过(18),处豷于戈(19)。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20),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21)。有穷由是遂亡,失人故也。以上引后羿事言不可恃力黩武。
【注释】
1有穷:夏代国名。后:君主。羿:国君名。
2(chú):杜预注:“,羿本国名。”在今河南滑县东。穷石:古地名,其地说法不一:一说即穷谷,在今河南洛阳南,一说在今山东平原西北,一说在今安徽寿州西南。羿居于穷石,所以以“穷”为国号,称“有穷”。
3代夏政:取代夏朝政权。禹的孙子太康荒淫放纵而失去民心,夏人立他的弟弟仲康为国君。仲康死,羿赶走仲康的儿子相自立为君。
4淫:沉湎,沉浸。原兽:野兽。
5武罗、伯因、熊髡(kun)、尨(máng)圉:都是羿手下的贤臣。寒浞(zhuó):夏代寒国人,名浞,善进谗言。
6伯明氏:寒国国君。
7伯明后寒:应为“寒后伯明”,即寒国国君伯明。
8内:指宫人。
9虞:通“娱”。
10慝(tè):邪恶。
(11)悛(quān):改,悔改。
(12)亨:同“烹”。煮。
(13)穷门:有穷国国门。
(14)靡:夏的遗臣,侍奉羿。有鬲(gé)氏:古部落名。在今山东德州东南。
(15)室:妻妾。
(16)浇(ào)、豷(yì):寒浞与羿的妻妾所生之子。
(17)斟灌、斟寻:二古国名。夏的同姓诸侯,仲康的儿子后相依托他们。斟灌,故址在今山东寿光东南。斟寻,故址在今河南巩义西南。
(18)过:古国名。在今山东莱州西。
(19)戈:古国名。在宋国与郑国之间(今址不详)。
(20)二国:指斟灌及斟寻。烬:遗民。
(21)后杼(zhù):少康之子。
【译文】
“《夏训》有这样的话:‘有穷国国君羿……’”晋悼公说:“国君羿怎么样?”魏绛回答:“以前夏朝刚衰落的时候,国君羿从这个地方迁到了穷石,依靠夏朝的百姓取得了夏朝的政权。羿依仗他的射箭技术,不治理百姓国事而沉湎于打猎。他不用武罗、伯因、熊髡、尨圉这些贤臣而重用寒浞。寒浞是伯明氏的奸诈子弟。寒国国君伯明不用他,羿却收留他,信任并使用他,任命他为自己的辅佐之臣。浞对羿的宫人说好听的话,对外赠送财物给羿的左右,欺骗百姓,使羿沉溺于打猎,浞使用奸诈邪恶的手段来夺取羿的国和家,内外都顺服他了。而羿依然不悔改,打猎要归来时,手下人杀了他并煮他的肉吃,还让他的儿子吃。他的儿子不忍心吃,被杀死在国门口。靡逃亡到有鬲氏那里。浞乘机占有了羿的妻妾,生了浇和,依赖奸邪伪诈来治理国家,对百姓不施恩德。派浇带领军队,灭了斟灌和斟寻两个国家。让浇住在过,让住在戈。靡从有鬲氏那里,聚集了斟灌和斟寻两国的遗民,灭浞而立少康。少康在过地灭了浇,他的儿子后杼在戈地灭了。有穷国从此灭亡,这是用人不当的缘故。以上引用有穷国君羿的事迹说明不可倚仗、滥用武力。
“昔周辛甲之为大史也1,命百官,官箴王阙2。于《虞人之箴》曰3:‘芒芒禹迹4,画为九州5,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6,德用不扰。在帝夷羿7,冒于原兽8,亡其国恤,而思其麀牡9。武不可重10,用不恢于夏家(11)。兽臣司原(12),敢告仆夫。’《虞箴》如是,可不惩乎(13)?”于是晋侯好田,故魏绛及之。以上因羿淫于田并以谏猎。
【注释】
1辛甲:商末周初人。本商纣臣,屡谏纣,不听,去而至周,召公贤之,荐以为周太史。大史:太史。
2箴(zhēn):规谏。阙:过失,过错。
3《虞人之箴》:出自《左传·襄公四年》。虞人,古代掌管山林川泽之官。
4芒芒:广大辽阔的样子。禹迹:大禹治水的遗迹。
5画:划分。
6攸处:所居。
7在帝夷羿:即身居帝位的夷羿。夷羿,即后羿。
8冒:贪恋。
9麀(you)牡:泛指各种禽兽。麀,母鹿。牡,雄兽。
10武:武事,田猎。重:繁重。
(11)用:因此,因而。恢:扩大恢宏。
(12)兽臣:即虞人,主管山泽、田猎的官员。司:管理。原:原兽,田猎。
(13)惩:鉴戒。
【译文】
“从前辛甲做周太史的时候,命令百官劝诫天子的过失。在《虞人之箴》里说:‘辽阔广大的国土,划分成了九州,开通了九州的道路。人民活着有安居的房屋,死后有祭祀的庙宇,野兽有茂盛的青草,各有所居,所以互不相扰。居于帝位的羿,贪恋狩猎,忘记了国家忧患,只想着飞禽走兽。狩猎不可过于频繁,因此羿不能扩大恢宏夏朝的疆土。虞人主管田猎,只能以此报告君主的左右。’《虞箴》是这么说的,怎能不作为鉴戒呢?”那时晋侯喜好打猎,所以魏绛提到了羿的事。以上因为后羿沉湎于田猎而劝谏。
公曰:“然则莫如和戎乎?”对曰:“和戎有五利焉:戎狄荐居1,贵货易土2,土可贾焉,一也。边鄙不耸3,民狎其野4,穑人成功5,二也。戎狄事晋,四邻振动,诸侯威怀6,三也。以德绥戎7,师徒不勤,甲兵不顿8,四也。鉴于后羿,而用德度,远至迩安9,五也。君其图之!”公说10,使魏绛盟诸戎,修民事,田以时。以上和戎之利。用德度者,不用力也。
【注释】
1荐居:逐水草而居。荐,草。
2易:轻视。
3耸:通“悚”。恐惧。
4狎(xiá):习。
5穑人:农夫。
6威怀:被威慑而服从。
7绥:安抚。
8顿:损坏。
9迩(ěr):近。
10说:同“悦”。
【译文】
晋悼公说:“那么不如与戎人媾和了?”魏绛回答说:“与戎人媾和有五利:戎狄人逐水草而居,看重财物而不看重土地,他们的土地可以收买,这是其一。边疆的人不必害怕,人民安居乐业,农民有好收成,这是其二。戎狄顺服于晋,四面的邻国都会为之震动,诸侯被威慑而服从于晋,这是其三。用德行来安抚戎人,将士不疲劳,武器不损坏,这是其四。借鉴后羿的教训,用道德和法度使远国服从、近邻安心,这是其五。君王您还是考虑一下吧!”晋悼公很高兴,派魏绛与各部戎人结盟,重视治理民事,打猎也按时令来进行。以上讲与戎人媾和的好处。所谓“用德度”,是要善于以德治理,而不用武力的意思。
薳启疆谏耻晋之辞
【题解】
晋、楚皆为春秋时期的强国,为争夺霸权,先后有城濮之战、邲之战、鄢陵之战等,双方互有胜负,未能决出雌雄。楚灵王时,晋楚联姻,晋国官员送女到楚国,楚王却想乘机凌辱晋国。楚国太宰薳启疆规劝他:国家强大在于遵循礼仪,圣明君主不无端向别国挑衅而自招仇敌,打仗前必须有足够准备才能无患。这使楚王改变了主意,避免了两国间又一场战争。作者充分描述了薳启疆的聪明才智,他明明反对楚王的主意,却将正话反说,先说楚王的打算行得通,又用几个很有雄辩力的反问使楚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文章大力宣扬了儒家“礼仪”的作用。
楚子朝其大夫曰:“晋,吾仇敌也。苟得志焉,无恤其他1。今其来者,上卿、上大夫也。若吾以韩起为阍2,以羊舌肸为司宫3,足以辱晋,吾亦得志矣。可乎?”大夫莫对。
【注释】
1恤:忧虑。
2韩起:春秋时晋国人。韩厥之子,继厥为卿,事晋悼公、平公、昭公、顷公。阍:守门人。《左传·庄公十九年》记载楚国鬻拳因兵谏楚文王而自刖,楚人以为大阍,故杜预以为这里楚王也是想对韩起施以刖刑,使其守门。
3羊舌肸(xi):一名叔肸,字叔向,春秋时晋国大夫。司宫:官名,加以宫刑然后主管宫内之事。
【译文】
楚灵王让他的大夫们上朝,说:“晋国,是我的仇敌。如果能满足我的愿望,可以不顾虑其他。现在他们来的人,是上卿、上大夫。如果我让韩起做守门人,让羊舌肸作司宫,就足以羞辱晋国,我的愿望也就可以得到满足了。这样做可以吗?”大夫们都不回答。
薳启疆曰1:“可。苟有其备,何故不可?耻匹夫不可以无备,况耻国乎?是以圣王务行礼,不求耻人。朝聘有珪2,享有璋3。小有述职4,大有巡功5。设机而不倚6,爵盈而不饮。宴有好货,飧有陪鼎7,入有郊劳8,出有赠贿,礼之至也。国家之败,失之道也,则祸乱兴。以上言行礼不务耻人。
【注释】
1薳(wěi)启疆:春秋时楚国人。时为太宰。疆,《左传》作“彊”。
2珪:瑞玉,常作祭祀、朝聘之用,为长形。
3(tiào):诸侯每三年行聘问相见之礼。璋:玉器名,顶端作斜锐角形,是贵族在朝聘、祭祀、丧葬时所用的礼器。
4述职:诸侯向天子陈述职守。
5巡功:天子到各地巡视,检查政绩。
6机:通“几”。古人席地而坐,几放在一侧,用以倚靠。
7飧(sun):晚餐或熟食。陪鼎:加鼎,即加菜以示殷勤。
8郊劳:到郊外迎接、慰劳。
【译文】
蘧启疆说:“可以。如果我们有所准备的话,有什么不可以呢?羞辱一个普通人不能没有防备,何况羞辱一个国家呢?正因如此,圣明的君主专心致力于遵行礼仪,不去羞辱别人。朝见聘问执珪,宴享进见拿着璋。诸侯有述职的义务,天子有巡守的职责。设置了几而不倚靠,爵中酒满了而不饮用。宴会时赠予美好的礼品,吃饭时增加菜肴以示殷勤有礼,客人入境时到郊外迎接慰劳,客人出境时有赠送的财物,这些都是礼仪的最高形式。国家的衰败,就是由于不遵守礼仪而引起了祸乱。以上讲行礼不致力于羞辱别人。
“城濮之役1,晋无楚备,以败于邲2。邲之役,楚无晋备,以败于鄢3。自鄢以来,晋不失备,而加之以礼,重之以睦,是以楚弗能报而求亲焉。既获姻亲,又欲耻之,以召寇仇,备之若何?谁其重此4?若有其人,耻之可也;若其未有,君亦图之。晋之事君,臣曰可矣:求诸侯而麇至5,求昏而荐女6,君亲送之,上卿及上大夫致之。犹欲耻之,君其亦有备矣。不然,奈何?以上言耻人不可无备。
【注释】
1城濮之役: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晋败楚于城濮。城濮,卫国地名,在今河南陈留,一说在今山东鄄城西南。
2邲(bì):郑国地名。在今河南郑州西北。鲁宣公十二年(前597),楚与晋战于此,晋师败绩。
3鄢:郑国地名。在今河南鄢陵西北。鲁成公十六年(前575),晋在此地败楚。
4重:担当,负责。
5求诸侯:晋国本为盟主,楚灵王想取得霸业,于是在此前一年派伍举到晋国,请求诸侯朝楚。麇(qún)至:群集而来。指诸侯如楚,大会于申。
6昏:结婚,通婚。荐:进献,呈献。
【译文】
“城濮之战,晋国得胜而没有防备楚国,所以在邲之战失败了。邲之战,楚国得胜而没有防备晋国,因此在鄢之战又失败了。鄢之战以来,晋一直没有丧失防备,而且对楚国彬彬有礼,以和睦为重,因此楚国一直没能报复而只好求婚了。已经建立了姻亲关系,又要羞辱他,自己招来仇敌,做什么样的准备才行呢?谁来为此承担责任呢?如果有这样的人,羞辱晋国是可以的;如果没有,君王您还是再考虑一下。晋国对待您,在我看来是可以了:楚国要求会合诸侯,晋国就命诸侯一起来了;楚国求婚,晋国就进献女子,晋国国君亲自送她到了国境,上卿和上大夫送到我国。这种情况下您还要羞辱他们,您一定要有防备了。不然的话,您怎么办?以上讲羞辱别人不可无防备。
“韩起之下,赵成、中行吴、魏舒、范鞅、知盈;羊舌肸之下,祁午、张趯、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辅跞、苗贲皇,皆诸侯之选也。韩襄为公族大夫1,韩须受命而使矣2。箕襄、邢带、叔禽、叔椒、子羽3,皆大家也。韩赋七邑4,皆成县也5。羊舌四族6,皆强家也。晋人若丧韩起、杨肸7,五卿、八大夫辅韩须、杨石8,因其十家九县,长毂九百9,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奋其武怒,以报其大耻。伯华谋之,中行伯、魏舒帅之,其蔑不济矣10。以上言晋多才强盛。
【注释】
1韩襄:韩起的侄子。公族大夫:掌管公族及卿大夫子弟的官职。
2韩须:韩起的儿子。
3箕襄、邢带:韩起的族人。叔禽、叔椒、子羽:都是韩起的庶子。
4韩赋七邑:韩襄等七人每人都有一封邑,共七邑。韩氏可收七邑之赋,实力雄厚。
5县:一县可供兵车百乘。
6羊舌四族:谓铜鞮(di)伯华、叔向、叔鱼、叔虎兄弟四人。其中叔向就是羊舌肸。
7杨肸:羊舌肸采邑为杨,因此称为杨肸。
8五卿:指位于韩起之下的赵成、中行吴、魏舒、范鞅、知盈。八大夫:指羊舌肸以下的祁午、张趯、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辅跞、苗贲皇。杨石:又名杨食我,是羊舌肸之子,晋国大夫。
9长毂:兵车。
10蔑:无,没有。
【译文】
“韩起之下,有赵成、中行吴、魏舒、范鞅、知盈这五位将领统帅三军,羊舌肸之下,有祁午、张趯、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辅跞、苗贲皇八个大夫,这些人都是诸侯们首选的人才。韩起的侄子韩襄为公族大夫,他的儿子韩须受派遣出使了。他的族人箕襄、邢带,他的庶子叔禽、叔椒、子羽,都是大家族。韩氏有七座可以征收赋税的封邑,封邑之大可以成县。羊舌氏四族,都是强盛的家族。晋国人如果失去了韩起、杨肸,五卿、八大夫辅佐韩须、杨石,依靠他们的十家九县,战车九百,这样他们还能剩四十县,留守的战车还有四千辆,振奋勇武满腔愤怒来报复他们所受的奇耻大辱。伯华为其出谋划策,中行伯、魏舒统帅着这支军队,他们就不会不成功。以上讲晋国人才很多,国家很强盛。
“君将以亲易怨,实无礼以速寇,而未有其备,使群臣往遗之禽1,以逞君心2,何不可之有?”
【注释】
1遗(wèi):赠予。禽:同“擒”。
2逞:满足,如愿。
【译文】
“您将把亲近换成仇怨,用无礼的行为迅速招来仇敌,而您还没有防备,将群臣送往晋国让人家擒拿,来满足您的心愿,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斯
李斯简介参见卷六。
谏逐客书
【题解】
本文是一封劝谏信。据《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李斯被拜为秦王政的客卿,适值韩国人郑国入秦为间谍,建郑国渠以谋弱秦,事被发觉。秦宗室大臣以为各国入秦者大多用奸于秦,故言于秦王政,请求驱逐一切东方六国来的客士,李斯也在被驱逐之列。于是李斯给秦王政写了这封信,历叙客士之功,力陈逐客之失。秦王政感悟,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文章开门见山,径指逐客为过,然后依次举秦国历史及秦王爱好说明逐客是以人才资敌国,于秦不利。其内容旁征博引,雄辩有力,是本文的一个显著特点。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1,西取由余于戎2,东得百里奚于宛3,迎蹇叔于宋4,来邳豹、公孙支于晋5。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三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6,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7,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8,拔三川之地9,西并巴、蜀,北收上郡10,南取汉中(11),包九夷(12),制鄢、郢(13),东据成皋之险(14),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15),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16)。昭王得范睢(17),废穰侯(18),逐华阳(19),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与,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以上言秦之先四君赖客之功。
【注释】
1穆公:即秦穆公,春秋五霸之一。
2由余:春秋时人。本是晋人,亡而入戎。穆公使人设法招致,以客礼待之。后秦用由余之计伐戎,开地千里,遂霸西戎。戎:我国古代西部少数民族的统称。
3百里奚:本为虞国大夫,虞为晋灭时被俘,作为晋献公女儿陪嫁的奴仆入秦。他从秦国逃亡至楚,被楚国边境的人所拘。穆公闻其贤,以五张黑羊皮赎之,并任之为相。宛:楚国地名,在今河南南阳。
4蹇(jiǎn)叔:百里奚友人。时游于宋,百里奚荐之,穆公求之于宋而用之为上大夫。
5邳豹:春秋时期晋国大夫邳郑之子。其父为晋君所诛,豹入秦,穆公以之为将。公孙支:字子桑,秦人,先游晋,后归秦为大夫。
6商鞅:即公孙鞅,卫之庶公子,又称卫鞅。西入秦,佐孝公变法,使秦强大。后孝公封之以商(今陕西商洛境内),号曰商君。
7举:攻克,占领。
8张仪:战国时期魏国人。秦惠王相,为秦制定连横的计策。
9三川:本韩地。在今河南境内黄河、伊水、洛水流域。
10上郡:本魏地。郡治在今陕西榆林东南。
(11)汉中:本楚地。在今陕西汉中地区。
(12)包:包取,囊括。九夷:《史记索隐》:“即属楚之夷也。”即当时楚国境内,今四川、湖南、贵州邻近地区的少数民族地区。
(13)鄢(yān):本楚地。在今湖北宜城南。郢(ying):楚都。今湖北江陵。
(14)成皋(gāo):一名虎牢,为著名军事要塞,在今河南荥阳境内。
(15)从:同“纵”。即合纵,东方六国结成联合阵营以抵抗秦国的一种策略,与“连横”针锋相对。
(16)施(yì):延续,持续。
(17)范睢:字叔,战国时期魏国人,曾任秦国宰相,封为应侯。睢,一作雎。
(18)穰侯:即魏冉,战国时期秦国重臣,秦昭襄王母异父弟。因食邑在穰,号曰穰侯。因骄横专政被罢。
(19)华阳:即羋戎,秦昭襄王舅父,初封华阳,号华阳君。
【译文】
臣听说官吏在讨论驱逐客士之事,我私下以为这样做不对。从前穆公招纳贤士,从西边获得了戎人中的由余,在东方从宛地得到百里奚,从宋国迎来了蹇叔,而邳豹、公孙支从晋来奔。这五个人并不是秦人,而穆公重用他们,吞并了三十个国家部族,从而称霸于西戎。孝公推行商君的法令,移风易俗,百姓得以富足,国家得以强大,百姓为此欢欣而效力,诸侯亲近而顺服,俘获楚、魏的军队,攻占千里的土地,至今都保持了秦的强大。惠王用张仪的计策,攻取三川,吞并巴、蜀,向北收取上郡,向南夺得汉中,包取九夷,控制鄢、郢,在东方夺取虎牢关口,割取了富饶的土地,从而破坏了东方六国的合纵联盟,使他们向西服侍秦国,这功业一直延续到今天。昭王任用范睢,废弃了穰侯,驱逐了华阳君,加强王室的权力,杜绝私人的势力,一天天蚕食诸侯,终于使秦国成就了帝业。这四位国君,都因为招纳客士而成就功业。这样看来,客士有什么对不起秦国的呢?如果这四位国君从前驱逐客士,疏远他们而不加任用,这就会使国家没有富强的实惠,秦国没有强大的名声啊。以上讲秦国以前四位君主倚赖客士的功劳。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1,有随、和之宝2,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3,乘纤离之马4,建翠凤之旗5,树灵鼍之鼓6。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7,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8,而骏良不实外厩9,江南金锡不为用,蜀之丹青不为采10。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11),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12),傅玑之珥(13),阿缟之衣(14),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15)。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16),而歌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17),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以上言色乐珠玉不必秦产。
【注释】
1昆山:即昆仑山。
2随、和之宝:指随国的明珠和楚国的和氏璧。
3太阿(ē):名剑之一,楚国至宝。
4纤离:古骏马名。
5翠凤之旗:以翠羽制成的凤形旗饰。
6鼍(tuó):扬子鳄,其皮可以制鼓。
7说:同“悦”。
8郑卫之女:泛指美女。时人以为郑、卫之地多美女。
9(jué tí):良马名。
10采:彩饰。
(11)下陈:古代殿堂下陈列礼品、站列婢妾的地方,借指嫔妃、宫女。
(12)宛珠:宛地之珠。
(13)傅:通“附”。玑:不圆之珠。珥:耳饰。
(14)阿缟:齐国东阿所产之缟。阿,即东阿,在今山东聊城境内。缟,细白的生绢。
(15)随俗雅化:随着流行的式样打扮自己。冶:艳丽,妖媚。窈窕:娴静、美好的样子。
(16)瓮、缶(fou):皆瓦器,秦人以为乐器。筝:拨弦乐器,瑟类。搏:击。髀(bì):大腿。
(17)《郑》《卫》:春秋末年流行于郑国、卫国的民间音乐,以悦耳著称。《桑间》:指桑间(地名,在今河南濮阳西南一带)的音乐,泛指靡靡之音。《韶》《虞》:舜乐名。《武》《象》:周乐名。
【译文】
现在,陛下收藏昆仑山的美玉,拥有随侯珠、和氏璧这样的珍宝,悬挂月明珠、佩带太阿剑,乘坐纤离马,树立翠凤旗,制作鳄皮鼓。这几样宝物,秦地一样也不出产,可陛下喜欢它们,为了什么呢?假若只有秦国出产的物什才可以用,那么这夜光璧不会装饰朝廷,犀牛角、象牙制品不能成为玩赏的器物,郑、卫的美女不能出现在后宫,骏马良骑不能充实马厩,江南的金属不能使用,西蜀的颜料也做不得彩饰。凡用以装饰后宫、充实内苑、赏娱身心、取悦耳目的事物,若只有出产于秦地才可以,那么这宛地明珠装饰的簪子、装饰着珠玑的耳饰、东阿的丝绸衣料和锦绣服饰就不会奉献到您面前,而随着时尚打扮化妆的妖娆美艳的赵国美女也不会侍立在您身边。敲瓮击缶、弹筝拍大腿而呜呜作声的才是纯正的秦地音乐;《郑》《卫》《桑间》《韶》《虞》《武》《象》是异国的音乐。现在抛弃敲瓮击缶的音乐而取法《郑》《卫》的音乐,取消弹筝而采用《韶》《虞》,这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了使当前快乐愉悦,适合于观赏罢了。可是对待人才却全然不是这样。不问是非,不管曲直,只要不是秦人就辞去,所有的客士都驱逐。这样做就是看重声色珠玉却忽视人才啊。这不是兼并天下、控制诸侯的法子呀。以上讲美色、雅乐、明珠、美玉不一定都是秦国出产的。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者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1,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2,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人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3,却宾客以业诸侯4,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5。
【注释】
1让:推辞。
2择:选择,这里为舍弃、挑剔之意。
3黔首:古代称百姓、平民为黔首。资:资助。
4业:这里作动词用,成就事业。
5赍(ji):送给。
【译文】
臣听说土地广大粮食就多,国家广大人口就多,兵器锋利士兵就勇敢。泰山不拒绝微小的土石,所以才成就了它的高大;大河大海不舍弃细小的水流,所以才成就了它的深广;称王的人不拒绝众多的百姓,所以才成就了他的英明之德。所以土地无所谓四方的区别,人民无所谓他国的差异,四时运转皆得其利,鬼神都降福,这就是五帝、三王无敌于天下的原因啊。如今抛弃百姓来资助敌对的国家,辞退客士来成就其他诸侯的功业,以致天下的士人后退而不敢面向西方,裹足不前不敢来秦国,这就是所谓的“把兵器借给寇仇而把粮食送给贼人”啊。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捐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以上言不宜逐客以资敌国。
【译文】
物产不生在秦地的,有许多可以为宝;士人并非秦人的,有许多愿意效忠。如今驱逐客士来资助敌对的诸侯,减少人民的数量来增加对手的力量,对内自我削弱而对外增强怨仇,还希望国家没有危亡之忧患,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啊。以上讲不应该驱逐客士以资助敌国。
贾谊
贾谊简介参见卷一。
陈政事疏
【题解】
本文见于《汉书·贾谊传》,当系班固摘取贾谊《新书》中“切于世事”者拼凑而成。它尖锐地指出西汉社会潜伏的矛盾和危机,笔锋犀利,言辞激切,富有感染力。
臣窃惟事埶1,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2。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3,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埶,何以异此?本末舛逆4,首尾衡决5,国制抢攘6,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7,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注释】
1埶(shì):同“势”。
2疏举:逐条列举。
3厝(cuò):安置。
4舛(chuǎn):相违背。
5衡决:横裂,不衔接。
6抢(chéng)攘:纷乱的样子。
7孰数:审慎周密地列举。孰,审慎,周密。
【译文】
我私下里思考天下的政治局势,认为令人痛哭的事有一,使人流泪的事有二,为之深深叹息的事有六,至于其他违背事理、有损大道的事,就很难历数了。向陛下进言的人都说“天下已经安定太平了”,而我却认为并非如此。那些说天下已经安定太平的人,不是愚昧无知,就是阿谀奉承,都不是认真推究事实而明了治乱之道的人。把火放在柴堆下面,而自己躺在柴堆顶上,火没燃烧起来时就说这很安全,今天的局势,与此有何不同?本末错乱,首尾割裂,国家政局混乱,没有秩序,这怎么能说是安定太平呢?陛下何不让我一一详加列举,为此而陈述使天下长治久安的策略,由陛下仔细选择。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1,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2,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3,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4。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5,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埶,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6,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7,轻重同得8,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9,虽使舜、禹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10。以上序。
【注释】
1轨道:遵循法度。
2乡风:趋从教化。乡,通“向”。
3大数:大要。
4祖有功而宗有德:颜师古注:“祖,始也,始受命也。宗,尊也,有德可尊。”
5顾成之庙:汉文帝为自己所作之庙,遗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北。
6六亲:即父、母、兄、弟、妻、子。
7立经陈纪:指确立制度、法度、秩序等。
8轻重同得:指大小、主次、贵贱等秩序井然。
9孰:同“熟”。成熟。
10亡:无,没有。
【译文】
那打猎的娱乐和有关国家安危的要事,哪一个更急迫?如果治理好国家,就一定会使帝王身心疲劳困乏,又缺少各种消遣的乐趣,那么不做也就罢了。而实际上帝王乐趣不减于今,又能令诸侯遵循法制,战争止息,百姓得以保全生命,匈奴臣服顺从,四方都趋从教化,民众淳良质朴,诉讼和刑罚也不再发生。做到以上这些要点之后,国家就秩序井然安定,海内清明和平,生前被称为明君,百年之后也会成为伟大的神灵,美好的名声永远流传。礼仪规定始受天命开创基业的帝王庙号可称为祖,有德行的帝王庙号可称为宗。如果陛下的顾成庙能够获得太宗的庙号,和太祖皇帝一起接受后世的祭祀与纪念,那就能和汉室江山一样永恒。创建长治久安的局面和功业,上继祖先,不负亲人,这才是最大的孝;使自己的功业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这才是最大的仁;创立制度,确立秩序,大小事物都井然有序,这样才能成为后世永久的法则,即使后代出现了愚蠢、幼小或者没有才能、不讲道德的君主,还能因继承祖业而得以安定,这才是最大的圣明。以陛下的圣明通达,只要让粗通治乱之道的人稍加辅佐,做到这些并不困难。我可以详加论述,希望陛下不要忽视。我慎重地推究天地之道,对照以往的历史,考察当今的局势,日夜思考这些问题,结论已经非常成熟完善了,即使舜、禹复生,为陛下谋划,也不能想出新方案来代替我的意见。以上是序言。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埶,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1,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2,亲兄之子西乡而击3,今吴又见告矣4。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5,权力且十此者虖6?
【注释】
1爽:受伤害。
2亲弟谋为东帝:指汉文帝的弟弟淮南王刘长图谋联合匈奴、闽越造反。
3亲兄之子西乡而击:指济北王刘兴居趁匈奴入侵之机起兵造反。刘兴居是汉文帝之兄齐王刘肥之子。
4吴又见告:指吴王刘濞不守法度,不遵礼义,收买人心,扩张实力,图谋造反。
5莫大:最大。
6虖(hu):通“乎”。语气词,用于句末,表示疑问或感叹。
【译文】
建立诸侯国会产生皇帝和诸侯上下猜疑的矛盾,诸侯多次因此而遭殃,皇帝也经常为此而发愁,这确实不是既巩固皇权又保全诸侯的好办法。不久前,发生了陛下亲弟弟图谋在东方割据称帝,以及陛下亲哥哥的儿子造反起兵向西进攻的事情,而今又有人告发吴王刘濞不守法度。现在天子正当壮年,又施行仁义,没有过错,对诸侯也常施以恩惠,他们还是如此,何况那些力量比淮南、济北大十倍的最大的诸侯呢?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1,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注释】
1冠:古代男子二十岁举行的加冠之礼,表示其成人。
【译文】
但是现在国家还暂时安定,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大诸侯国的国君年纪还小,汉室所任命的傅、相还掌握着诸侯国的事权。等过些年,诸侯王大多成年了,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们会让汉室任命的傅、相回家养病,加以罢免,丞、尉以上的职位,都安排上忠于自己的人。这样的做法和淮南王、济北王的叛乱行为有什么不同呢?这时想天下太平安定,就是尧、舜再生也办不到。
黄帝曰:“日中必熭1,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2,岂有异秦之季世虖?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3,淮阴侯尚王楚4,黥布王淮南5,彭越王梁6,韩信王韩7,张敖王赵8,贯高为相9,卢绾王燕10,陈豨在代(11),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埶以豫席之也(12)。诸公幸者,乃为中涓(13),其次廑得舍人(14),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15)。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16),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者(17),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18),元王王楚(19),中子王赵(20),幽王王淮阳(21),共王王梁(22),灵王王燕(23),厉王王淮南(24),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虖?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25),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26)。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27),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28),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29),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30),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31)?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32),既有征矣,其埶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33),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注释】
1熭(wèi):暴晒,晒干。
2抗刭(jing):斩首。刭,用刀割颈。
3曩(nǎng):以往,以前。
4淮阴侯:即韩信,西汉开国功臣。初封楚王,后被诬谋反,降为淮阴侯。后以谋反被杀。王:称王。
5黥布:即英布,秦末汉初名将,西汉开国功臣。封淮南王,以谋反被诛。
6彭越:西汉开国功臣。封梁王,后被诬以谋反被杀。
7韩信:即韩王信,战国末韩襄王庶孙,西汉开国功臣。汉高祖二年(前205),将兵略定韩地,立为韩王。后因受猜疑而投靠匈奴,被汉将斩杀。
8张敖:西汉开国功臣张耳之子,张耳卒,嗣为赵王。尚鲁元公主。因受其相贯高刺杀高祖刘邦牵累,贬宣平侯。
9贯高:赵王张敖之相。因不满刘邦对张敖傲慢无礼而谋刺刘邦,被发觉逮捕。在为张敖辩解脱罪后自杀。
10卢绾:汉高祖刘邦的同乡好友,随刘邦起兵征战。汉初封为燕王。刘邦大杀功臣,卢绾为自保,陈豨反时暗自与之联系,并勾结匈奴。事发,逃亡并死于匈奴。
(11)陈豨:西汉功臣。随刘邦起事入关,深受宠信。后拜为代相,监赵、代边兵。因广招宾客而受猜忌,遂起兵造反,兵败被杀。
(12)仄室:侧室,庶出之子。豫席:预先有所凭借依仗。豫,预先,事先。席,凭借,倚仗。
(13)中涓:君主的左右亲信。
(14)廑(jin):同“仅”。舍人:王公贵人私门之官。
(15)渥(wò):深厚。
(16)角材:考量才能。
(17)诿:推托,推诿。
(18)悼惠王:指齐悼惠王刘肥。高祖刘邦之子,文帝之异母兄。高祖六年封齐王。卒谥悼惠。
(19)元王:指楚元王刘交。高祖同父异母弟。韩信被贬淮阴侯后,刘交被封为楚王。卒谥元。
(20)中子:此指赵隐王刘如意。高祖宠姬戚夫人所生,深受高祖喜爱,几次欲废太子刘盈而立之。高祖崩,被吕后毒杀。
(21)幽王:此指赵幽王刘友。高祖之子,初立为淮阳王。惠帝元年(前194),徙王赵,以吕氏之女为后。刘友不爱其后,遂被吕后幽闭而死。谥幽。
(22)共王:此指赵共王刘恢。高祖之子,初封梁王。吕后七年(前181)徙王赵,以吕产女为王后。恢有爱姬,王后鸩杀之,遂忧郁自杀。谥共。
(23)灵王:此指燕灵王刘建。高祖之子,卢绾逃亡后被封为燕王。死后其子为吕后所杀,国除。
(24)厉王:此指淮南厉王刘长。高祖之子,初封淮南王。文帝即位,他骄纵跋扈,自作法令,藏匿亡命,又擅杀辟阳侯审食其。文帝前六年(前174),图谋叛乱,事泄被拘,谪徙蜀严道,途中绝食而死。谥厉。
(25)布衣昆弟之心:平民百姓家兄弟一样的心思。
(26)虑:谋划。帝制而天子自为:拥有皇帝一样的用度气派而自己做皇帝。
(27)黄屋:帝王专用的车。其车盖为黄缯制成,故称。
(28)虽:通“唯”。语首助词。
(29)圜(huán)视:互相顾看。
(30)冯敬:文帝时任典客,迁御史大夫。曾与宰相张苍等案治淮南王刘长,请判其死罪。
(31)领:治理。
(32)袭是迹:因袭了这种路子。指同姓诸侯也像异姓诸侯一样谋反。
(33)移:变动,发展。
【译文】
黄帝说:“太阳到正午必定暴晒,拿起刀来必定分割。”意思是做事必须当机立断。现在趁诸侯王羽翼未丰时调整汉室与诸侯的关系,而巩固皇权,保全诸侯,是很容易的。如果不及时处置,闹到骨肉反目成仇、互相残杀的地步,又与暴秦末世的情形有什么两样呢?以当今天子的地位,既乘天时,又有天助,还担心把危急的局面当安定,把混乱的形势当稳固。假设陛下处于当年齐桓公的境地,就不会去联合诸侯而一匡天下吗?我知道陛下是必定做不到的。如果天下还是旧时局面,淮阴侯韩信还是楚王,黥布还是淮南王,彭越还是梁王,韩王信还是韩王,张敖还是赵王,贯高还是赵国相,卢绾还是燕王,陈豨还在代地,要是这六七个人还在世,而陛下此时登上天子之位,会感到放心吗?我知道陛下必定是做不到的。天下大乱,高皇帝和他们同时崛起,他们并不是因为和高皇帝沾亲带故有所依仗才得了一官半职。他们中幸运的才能当上君王的左右亲信,一般的只不过做到王公贵人私门之官,和高皇帝比才能相差非常远。高皇帝凭借他的圣明神武登上皇帝之位,划出肥沃的土地,封他们当诸侯王,多的有一百多座城市,少的也有三四十个县,恩德真是深厚。但是此后十年间,反叛的事却多次发生。陛下并非因为才能胜过那些人而令他们俯首称臣,又不曾亲自封他们为诸侯王,施以恩惠,连高皇帝也不能因才高过人及有恩于诸侯而得到哪怕是一年的安宁,所以我知道陛下更做不到了。但是还有可推托的理由,就是异姓王和汉室关系疏远,那么就让我举亲近的同姓王的例子吧。假设悼惠王仍做齐王,元王仍是楚王,高皇帝的中子仍是赵王,幽王仍是淮阳王,共王仍是梁王,灵王仍是燕王,厉王仍是淮南王,这六七个贵人还在世,而陛下这时当了天子,能使天下安定吗?我又知道陛下必定做不到。像这些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是臣子,却都有平民百姓家兄弟之间的念头,都想自己当皇帝。他们擅自封赐爵位,私自赦免死刑犯人,甚至乘坐皇帝才能坐的黄屋车,不遵行汉室的法令。像淮南厉王那样行为不轨的诸侯,命令他都不肯服从,召他到长安来,他又怎么肯来呢?就算来了,又怎么加以惩处呢?惩罚了一个诸侯王,天下诸侯立即互相顾看而起,即使陛下有像冯敬那样强悍的大臣,弹劾不法诸侯的话刚一出口,匕首就已刺进他的胸膛了。陛下固然贤明,可有谁能与陛下共同治理天下呢?所以异姓王疏远,必然造反;同姓王亲近,必然作乱;这是已经验证的事理。那些依靠强大实力造反的异姓王,汉室已经幸运地战胜了他们,却不去改变导致叛乱的旧的分封制度。现在同姓王又要发生犯上作乱的事情,已有明显的迹象了,叛乱势力衰落又兴起。灾祸不知会怎样变化发展,圣明的君主此时尚不足以使天下安定,后世又能如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1,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2。至于髋髀之所3,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埶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4,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埶不可也。
【注释】
1屠牛坦:古代善于屠牛的人,名坦。
2理:物质组织的纹路。解(xiè):指关节、骨骼相连接的地方。
3髋髀(kuān bì):胯骨与股骨。
4婴:施加。
【译文】
从前有个名叫坦的屠夫,一天分解十二头牛,而刀刃不钝,这是因为刀所刺入、切割的地方都是骨肉纹路、关节缝隙之处。而对付胯骨和大腿骨,不是用大刀就是用斧子。仁义恩惠是君主的小刀,权力和法令是君主的斧子。现在的诸侯王都像骨头一样强硬,如果对付他们不用斧子却用小刀,我认为非崩即折。为什么仁义恩惠不能用于淮南厉王刘长、济北王刘兴居呢?是形势不允许。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1,功少而最完,埶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埶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2,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3,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埶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4。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5,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6,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幾之谋不生7,柴奇、开章之计不萌8,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9,朝委裘10,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注释】
1长沙:此指长沙王吴芮。秦时为番阳令,秦末率越人起兵,号番君。从项羽入函谷关,被封为衡山王。曾奉项羽命与黥布击杀义帝于江中。项羽死,高祖即位,以其部将梅曾从入关功多,封吴芮为长沙王。卒谥文。在:通“才”。
2樊、郦、绛、灌:即樊哙、郦商、周勃、灌婴,皆为西汉开国功臣。
3菹醢(zu hǎi):古代把人剁成肉酱的酷刑。
4辐凑:亦作“辐辏”。车辐聚集于毂上,比喻人或物聚集一处。
5须:等待。
6倍畔:背叛。倍,通“背”。
7利幾:西汉初将领,本为项羽部将,受封为颍川侯。高祖至洛阳,召见所有在册的侯爵,利幾认为高祖是想要除掉自己,起兵造反,为高祖击破。
8柴奇、开章之计:《史记·淮南王列传》:“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柴奇,西汉开国功臣棘蒲侯柴武之子。开章,即士五开章,为因罪失去民爵(古代君王赐给民间有功者的爵位)之士兵。
9植遗腹:立遗腹子。
10朝:朝拜。委裘:旧谓帝位虚设,唯置故君遗衣于座而受朝。
【译文】
我私下研究了以前的诸侯王,大体上是强大的诸侯最先造反。淮阴侯韩信最初封王于楚,势力最强,所以最先造反;韩王信靠近匈奴,其次造反;贯高凭借赵国的力量,跟着造反;陈豨兵强马壮,接着造反;彭越倚靠梁地,造反迟一些;黥布在淮南,造反更晚;卢绾力量最弱,造反也最晚。而长沙王封地只有二万五千户,功劳是最小的,却能得到保全,关系是最为疏远的,却最忠诚,这并不是因为长沙王的本性与别人不同,这是形势造成的。如果当初樊哙、郦商、周勃、灌婴等功臣占据数十城池而封王,到今天可能都已经败亡了;如果韩信、彭越这些人当初仅仅封为彻侯,可能现在还活着。经过这样的分析,治理国家的大政方针可以清楚了。想要诸侯王忠诚安分,不如让他们像长沙王那样;想要臣子不变成肉酱,最好使他们像樊哙、郦商那样势孤力单;想要天下长治久安,不如多封诸侯,削弱他们的力量,力量削弱了,就易于用道义约束他们,封地缩小了,就不会产生作乱的念头。使国家的政治局势像身体支配手臂,手臂带动手指一样,使其无不服从,诸侯不敢有二心,像车辐条都指向轴心一样,听命于天子。即使是平民,也知道这就是天下太平,因而全国上下都知道陛下的圣明。分封土地,确定制度,把齐、赵、楚大国分为多个小国,让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完全按照次序分给祖先封地,土地分完为止,梁、燕各国都这样做。那些封地大而子孙少的诸侯可以预先建立诸侯国,等他们的子孙出生再封为国君。诸侯因罪被削夺封地,就给他们换个地方作为封国,把他们的子孙封到其他地方,补偿与被削夺的同样数量的土地。皇帝并不希图诸侯的一寸土地、一个臣民,完全是为天下安定而已,这样天下人都会知道陛下没有贪心。封地的制度统一、确定,宗室的子孙就不必为当不上诸侯而忧虑,臣下没有背叛的意图,皇帝没有杀戮征伐的想法,所以天下人都知道陛下的仁爱。法制确定无人违反,法令施行没人反对,贯高、利幾的阴谋也就不再发生,柴奇、开章的计策也不会萌发,小民向善,大臣服从,天下人都会知道陛下遵守道义。这样,即使让婴儿当天子,天下也能稳定,立遗腹子为帝,让臣民朝拜先帝遗物,国家也不至于动乱,皇帝在世时社会安定,后世万代也会歌颂他的圣明。一举五得,陛下还有什么顾虑,为什么迟迟不行动呢?
天下之埶方病大瘇1。一胫之大几如要2,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3,一二指搐,身虑亡聊4。失今不治,必为锢疾5,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盭6。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盭。可为痛哭者,此病是也。以上痛哭之一。
【注释】
1瘇(zhong):脚肿病。
2要:同“腰”。
3信:通“伸”。
4亡聊:无所依赖,无以聊生。
5锢疾:痼疾。经久难治的疾病。锢,通“痼”。积久难治的病。
6(zhí):同“蹠”。亦作“跖”,脚掌。盭(lì):弯曲,扭曲。
【译文】
而今天下大势正像一个得极重的脚肿病的人。一条小腿和腰一般大,一根手指像大腿一样粗,平常不能伸屈,一两个指头抽动,身体就没了依靠。如今不及时治疗,必定成为顽固的疾病,以后就是遇上神医扁鹊也没救了。现在的形势又不仅是患脚肿病,又有脚趾扭曲不能行走的痛苦。楚元王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而今的楚王是陛下堂弟的儿子。齐悼惠王的儿子是陛下亲哥哥的儿子,现在的齐王是陛下亲哥哥的孙子。亲近的宗室没有封地以安定天下,疏远的宗室却握有重权以威迫天子。所以我说现在的形势不仅是患脚肿病,又有脚趾扭曲不能行走的痛苦。令人痛哭的,就是这个病啊。以上是“可为痛哭”之一。
天下之埶方倒县1。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2,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3,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4,又类辟5,且病痱6。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7,五尺以上不轻得息8,斥候望烽燧不得卧9,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注释】
1县(xuán):作“悬”义,挂。
2嫚娒(màn wu):轻蔑侮辱。
3征令:征召及施令。
4亶(dàn):通“但”。
5辟:作“躄”义。脚病。
6病痱(féi):患风瘫之症。痱,中风,偏瘫。
7长爵:高爵。汉朝的爵位共二十级,第九级的“五大夫”以上,就可以免除徭役,等于有了特权。而且这种“爵”也可以用来赎罪、减刑,还可以转卖以获得钱财。但“爵”不等于“官”,级位再高也不能居官治民。轻:易。复:免除徭役或赋税。
8五尺:指尚未成年的儿童。
9斥候:侦察候望的人。烽燧:古代边防报警的信号,白天放烟叫烽,夜间举火叫燧。
【译文】
天下的形势又像倒挂的人。皇帝是天下的首领,为什么呢?因其地位高。蛮夷是天下的脚,为什么呢?因其地位低。现在匈奴欺侮我国家,侵扰我边境,劫掠我人民,是大不敬,是天下大患,不到灭亡不罢休,而汉室却每年送给他们钱币、棉絮和彩色的绢帛。征召夷狄并对其发号施令,是天子的权力;向天子贡献财物,是夷狄的义务。脚反在上面,头反在下面,这样倒挂着却没人能解救,又怎能说有治国之才呢?不仅是倒悬而已,又得上了脚病和风瘫之症。脚病和风瘫都只是局部的病痛。如今在西北边境一带,有爵位的人也难以免除租赋,未成年的男子便劳作不停,侦察敌军、瞭望烽火的人不敢休息,军队的将士都穿着盔甲睡觉,随时准备出征,所以我说这是局部的病痛。可以治好,而陛下却不去治疗,令人流泪的就是这个病。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埶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1。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2?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3,举匈奴之众惟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4,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以上可为流涕之二,实止匈奴一事。
【注释】
1具:才能。
2属国:汉代官署名。汉于边郡置属国,以安置降附者,设都尉掌管属国事务。
3中行说:西汉燕人。文帝时宦者,奉使送公主妻匈奴单于,后降单于,以汉事告匈奴,为单于谋划,骚扰西汉边境。
4菟:通“兔”。
【译文】
陛下为何甘愿以皇帝之尊去做戎人的诸侯呢?地位既卑下可耻,又不能消除祸患,长此以往,何时到头呢?为陛下出主意的都认为这是正确的策略,我实在不理解,这太无能了。我私自计算匈奴的民众不过汉朝一个大县的人数,天下这么大,却被一县之众的匈奴所困扰,实在替执政者感到羞耻。陛下何不让我当属国都尉这样的官职,让我主管有关匈奴的事务?实行我的计策,必定能擒住单于,掌控他的性命,降伏叛臣中行说,打他的板子,让匈奴人完全听从皇帝的命令。而今不去打击凶猛的敌人却去打野猪,不与贼寇搏斗却和家兔戏耍,做小游戏却不筹划去除心腹大患的策略,这可不是安定天下的举动。恩德本可用以施行于远方,武力本可用以控制边疆,而现在长安数百里外的地方汉朝的权力和法令都不能施行,这是一件令人流泪的事。以上是“可为流泪”之二,实际上只是匈奴一事。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1,内之闲中2。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3,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4,薄纨之里5,以偏诸6,美者黼绣7,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8,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9,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绨10,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嬖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11)。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以上长太息之一。
【注释】
1偏诸:即《说文解字》之“扁绪”,《广雅》之“编绪”,指衣服、鞋子的花边。缘:给衣服镶边。
2闲:栅栏。服虔注:“闲,卖奴婢阑。”
3庙而不宴:颜师古注:“入庙则服之,宴处则不着,盖贵之也。”庙,祭祖,祭祀。
4白縠(hú):白色绉纱。
5薄纨(wán):轻薄的白色细绢。
6(qiè):缝衣边。
7黼(fu)绣: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黑白相间,为斧形。
8节适:谓有节制而适度。
9屈:贫穷。
10皂绨:黑色粗绸。绨,比绸子粗厚的纺织品。
(11)舛(chuǎn):错乱,差错。
【译文】
现在卖僮仆的人,给僮仆穿上绣花的衣服和丝制的鞋子,衣服和鞋子还镶上花边,把他们放在卖奴婢的栅栏里。本来是古代天子皇后的礼服,只用于宗庙祭祀而不用于宴乐,而百姓却拿来给侍女、丫鬟穿用。轻纱的外衣,素绢的衬衣,缝上花边,绣上漂亮的斧形花纹,这本来是古代天子的衣服,而今财主、巨商却在宴请宾客时装饰墙壁。以前这些东西供一位皇帝一位皇后穿用是有节制的、适宜的,现在平民百姓的墙壁上却装饰着帝王的衣服,歌舞演戏供人娱乐的下等人却穿戴着皇后的服饰,然而天下财物不匮乏,那是没有的事。况且皇帝自己身穿黑色粗厚的丝织品,而财主的墙壁上挂着绣满花纹的绢帛;皇后衣领上的镶边,平民的宠妾却用在鞋上;所以我说这是颠倒错乱的事。一百个人制作的织物也不够一个人穿用,想天下人都有衣穿不受寒,怎能办到?一个人耕作,要供十个人食用,想天下人都有饭吃不挨饿,实在做不到。寒冷和饥饿是民众的切肤之痛,这种情况下要他们安分守己,不造反,根本不可能。国家已经很穷困了,贼寇作乱是迟早的事,然而为陛下出主意的人说“不要有所改易”,这是说大话。社会风气已经变得完全不讲恭敬了,完全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了,以至于犯上的事都已发生,出主意的人还在说“不要有所作为”,这正是使人深深叹息的事。以上为“令人深深叹息”之一。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虑有德色1;母取箕箒,立而谇语2。抱哺其子,与公并倨3;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4。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无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5,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6,搴两庙之器7,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8。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9,乘传而行郡国10,此其无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11)。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12),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注释】
1德色:颜师古注:“容色自矜为恩德也。”
2谇(suì)语:斥责,责骂。
3并倨:吴乘权注:“对敌而相拒也。”并,并列。倨,傲慢无礼。
4稽:计较,争论。
5逐利不耳:只追求其有没有利益。
6剟(duo):割取。寝:皇家宗庙后殿藏先人衣冠之处。
7搴(qiān):拔取。两庙:指汉高祖、汉惠帝庙堂。
8剽(piào):抢劫。
9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颜师古注:“言诈为文书,以出仓粟近十万石耳。”矫伪者,弄虚作假的人,诈骗犯。矫伪,作伪,虚假。
10乘传:乘坐驿车。传,驿站的马车。
(11)簿书:官署中的文书簿册。期会:谓在规定的期限内实施政令。多指有关朝廷或官府的财物出入。
(12)刀笔筐箧:颜师古注:“刀所以削书札。筐箧所以盛书。”
【译文】
商鞅执政时丢掉礼义之道,抛弃仁义恩德,集中心思攫取利益,这样的政策实行了两年,秦国的风俗就已日益败坏下去。所以秦国的家庭,家里富裕的,儿子成年就分家,家里贫穷的,儿子大了就让他入赘别家。儿子把耰等农具借给父亲,就会觉得是施以恩德;母亲用一下笤帚,就会遭儿子斥责。儿媳哺育孩子,傲慢地和公公平起平坐;媳妇和婆婆闹矛盾,就互相对骂。秦国人疼爱自己的孩子,却又贪图利益,行为和禽兽相差不多。但是他们齐心合力,又掌握了时机,还说要打败六国,统一天下。后来他们获得了成功,满足了心愿,然而他们到底不懂得树立廉耻之心和仁义之德。深信弱肉强食的法则,去创立进取的功业,才导致国家衰败;以多打少,以智欺愚,以硬欺软,以强凌弱,这是混乱的极致。所以大贤大德的高皇帝从而崛起,威权震慑海内,德行感化天下。于是昔日秦朝的天下,变成了今天汉室的江山。但是秦朝留下来的风俗,还没有转变。当今社会以奢侈浪费相竞争,可朝廷却没有法制规矩来限制它,不讲礼义,不要廉耻的事越来越多,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了。人们唯利是图,不管行为是否端正,更有甚者,竟然杀害自己的父兄。盗贼公然割取皇家陵墓寝殿窗户上的帘子,偷走高祖、惠帝庙里的祭器,光天化日之下,大城市之中也敢劫掠官吏,夺取钱财。诈骗犯能诈为文书调出官仓几十万石谷子、六百多万税钱,乘坐驿站的马车在各郡国通行无阻,这都是极不讲仁义的行为。可大臣却只把公文呈报不及时、朝廷官府的财物出入不准时当作大问题。至于风气的败坏、世道的衰颓则完全恬然不知,不以为怪,对这类事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认为是理所当然。转移风气,改变习俗,让天下人转回心思,遵守道德,这确实不是平常小吏能做到的事。平常小吏只能做些抄写文书的小事,不懂得治国之道。陛下自己不为此而担忧,我实在为陛下感到惋惜。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1,不修则坏。筦子曰2:“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3。”使筦子愚人也则可,筦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4,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5,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以上长太息之二。
【注释】
1僵:倒下。
2筦子:即管仲,春秋时期齐国政治家。
3“礼义廉耻”几句:见《管子·国颂》。
4几幸:非分企求。几,通“冀”。
5维:缆绳。楫(jí):船桨。
【译文】
设立君臣名位,区别上下尊卑,使父子都遵循礼法,亲属关系合乎秩序,这都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人为设立的。人为设立的,不施行就不能确立,不树立就会倒下,不巩固就会被破坏。管子说:“礼、义、廉、耻是维系社会的四大要素,这四大要素不能推行,国家就要灭亡。”假设管子是个愚昧的人也就罢了,管子即使是个稍懂得些治国之道的人,那么怎能不为四维不张而寒心呢!秦朝灭弃礼、义、廉、耻四维而不推行,所以君臣关系颠倒错乱,宗室亲属都被杀害,坏人受到提拔,民众都已离心离德,只不过十三年国家就灭亡了。当今礼、义、廉、耻四维仍未完全具备,因而坏人还心存非分之想,民众的心里还有疑虑。哪里比得上现在确定一贯的制度,使君主像君主的样子,臣子像臣子的样子,上下等级分明,父子亲人各尽义务,让坏人无法心存非分之想,群臣顺从,民众信服,上下不致互相猜疑呢。这样的制度一确定,可以使后世长治久安,后代的君主才有可以坚守遵循的法度。要是一贯的制度不能确定,就像没有缆绳和船桨的船横渡江河,在中流遇上风浪,势必翻船。这就是令人深深叹息的事啊。以上为“令人深深叹息”之二。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1,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2,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3。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4。《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5。”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6,进善之旌7,诽谤之木8,敢谏之鼓9。瞽史诵诗,工诵箴谏10,大夫进谋,士传民语(11)。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12);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13)。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14),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15),步中《采齐》(16),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注释】
1举:抚育。
2齐(zhāi)肃:庄重敬慎。齐,同“斋”。端冕:玄衣和大冠。古代帝王、贵族的礼服。此指身穿礼服。
3宴:安居。
4官:谓官舍。
5化辑:受教化而变得和睦。
6彻膳之宰:掌管膳食之官。颜师古注:“有阙则谏。”
7进善之旌:进善言者,立于旌旗之下。
8诽谤之木:立于朝廷前,任人书写批评时政内容的木牌。
9敢谏之鼓:进谏者所敲之鼓。
10工:精通音乐的乐人。箴:文体的一种。以规劝告诫为主。
(11)民语:民间广泛流行的定型的俗语谣谚。一般言简意赅,多反映人民的生活经验和愿望。
(12)切:指学行上切磋相正。
(13)中道:品格正直中正。一说,中读去声,中道,即合道。
(14)国老:指告老退职的卿、大夫、士。
(15)鸾和:鸾与和,古代车上的两种铃子。
(16)《采齐》:与下文的《肆夏》,均为古乐章名。
【译文】
夏朝的天子传了十几代,商朝受天命而代替了夏朝。商朝的天子传了二十几代,周朝又代替了商朝。周朝的天子传了三十几代,又被秦朝取代。秦朝的天子只两代就亡了国。人的本性相差不太远,可为什么夏、商、周三代的君主治国有道且国运长久,而秦朝皇帝无道又残暴呢?这里面的缘故可以知道。古代君王,太子刚刚出生,就举行抚育他的仪式,让士大夫背着太子,百官庄重敬慎地穿着正式朝服,在南郊拜见太子,告之于天。经过宫门必须下车,路过宗庙必须小跑而过,以示尊敬,这是孝子应守的规矩。所以从婴儿时起,教育已经开始了。当初周成王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有召公做太保,周公做太傅,姜太公做太师。太保是照顾太子身体的,太傅使太子懂得仁义道德,太师用道义来引导太子,这是三公的职责。此后又为太子设立三少,都是上大夫级的官员,称为少保、少傅、少师,这些人平常和太子相伴。在太子还是幼儿、略有知识时,三公、三少就已经用孝道、仁爱、礼义来教导太子,赶走太子身边的坏人,不让他见到任何丑恶的行为。这时又选择天下正直、懂得孝道,又学识渊博、懂得事理的人来护卫、辅佐太子,让他们和太子一道起居出入。这样太子生来就见到正当的行为,听见正经的言论,行为合乎规矩,周围都是正直的人。太子常和正直的人相处,不可能不正直,就像生于齐、长于齐的人不可能不会齐地的方言;常和坏人相处,不可能不变坏,就像生于楚、长于楚的人不可能不会楚地的方言。所以当太子选择他所嗜好的事物之前必须先跟随老师学习,才能尝试;选择他所爱好的事物之前,必须先学习,然后去行动。孔子说:“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意思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就像天生的一样。等太子逐渐长大,懂得欣赏妃子的容颜以后,就让他上学。学官,就是学习的地方。《学礼》说:“皇帝入东学,学习尊重亲人、崇尚仁义,就会区别亲疏关系、感受亲人的恩情;皇帝入南学,学习尊重老人、遵守信义,就懂得长幼有序而民风诚实;皇帝入西学,学习尊重贤才、崇尚德行,就能使贤德的人取得权位,达成功业;皇帝入北学,学习尊敬贵族、尊崇爵位,就可以区别贵贱,没人敢超越等级;皇帝入太学,向太师请教做人治国之道,下学后经常温习,接受太傅的检查,太傅则惩罚他的出格行为,纠正他不足之处,这样就培养了智慧和道德,懂得了治国之道。天子在这五方面学有所成,天下的百姓也就都有教养、易治理了。”等到太子成年,不再受太保、太傅的约束以后,又有负责记录过错的史官、负责进谏阙失的宰、立在旌下进奏善言的人、为了提意见用的谏木以及鼓励人大胆劝谏的鼓,这些都是用来劝谏太子的。盲诗人背诵诗歌,乐工唱诵规谏的箴文,卿大夫出谋划策,列士传诵民间谣谚。良好的习惯和智慧一同增长,因学行经历了切磋纠正就不会自愧;教化和心智共同成长,所以他的正直品格如同天性。夏、商、周三代的礼仪规定,天子在春天的早晨礼拜朝阳,秋天的夜晚礼拜月亮,以表明对天地的崇敬;春秋两季要到学宫,请告老退职的卿、大夫、士入座,亲手向他们进献食物,以表明对老人的孝敬;坐车行走时有车铃应和,步行合于《采齐》的节奏,急行合乎《肆夏》的韵律,以体现行动极有规律。对于禽兽,见到它们活着的样子,听见它们的声音,就不忍杀死它们,吃它们的肉,所以远离厨房,以培养同情心,表现对一切生命的仁爱。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1;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2。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注释】
1告讦(jié):揭发别人的隐私。
2艾(yì):通“刈”。刈割,斩除。草菅:草茅。
【译文】
夏、商、周三代所以国运长久,是因他们有一套完整的教育太子的方法。而秦朝却不是这样,他们的风俗不崇尚谦让,而是崇尚告发别人;治国不遵循礼义,而是崇尚刑罚。让赵高当胡亥的老师,教他如何断案用刑,胡亥熟知的不是砍头、削鼻,就是杀光别人的全家。所以胡亥刚刚即位就滥用刑罚,把忠心劝谏当成诽谤君王,把深谋远虑说成妖言惑众,把杀人看作除草一样简单。难道是胡亥本性残暴吗?不,是没有用正确的道理来教导他的缘故啊。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1。”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2,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3,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以上教太子一条,无“长太息”字样。
【注释】
1不习为吏,视已成事:不熟悉怎样做小吏,就看过去的事是怎样做的。已成事,过去的事情。
2滥:没有节制。
3服习:习惯。积贯:积惯,惯习。
【译文】
俗话说:“不熟悉怎样做小吏,就看过去的事是怎样做的。”又说:“前面的车翻了,后面的车要引以为戒。”夏、商、周三代长治久安的道理可以探知,却不能遵从,这是不学习、效法圣德智慧的先王。秦朝迅速灭绝的道路是明白可见的,但不吸取教训,及时躲避,这会使后车重蹈覆辙。国家存亡的变化,治乱的关键,那些重要的道理都在这里。天下未来的命运,掌握在太子手中;而太子的好坏,在于尽早地教导和严格挑选左右侍从之人。在太子的心思开始放纵之前教育他,教化就容易完成;启发太子,使他了解道德、学术、智慧、行谊的大义,是教育的作用。至于太子平日的习惯,就决定于他左右侍从之人了。那北方的胡人、南方的粤人,生来发相同的声音,爱好、欲求也没什么不同,等他们长大,各自遵从本族的风俗习惯以后,双方的语言就是经过多次翻译仍然不能互相理解,行为至死也仍不相同,这是教导、熏习的缘故。所以我说慎选太子侍从和及早教导是最紧要的事。如果教育得当,侍从都是正直之士,那么太子的思想、行为都会端正,太子端正则天下安定。《尚书》说:“帝王一人之善,是天下百姓的依靠。”这是当前最紧要的事务。以上一条讲如何教育太子,没有“长太息”的字样。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至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1,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2,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3!”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4,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无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以上定取舍、重德教一条,无“长太息”字样。
【注释】
1“礼云礼云”者:指《论语·阳货第十七》:“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2微眇:细小,微末。
3“听讼”几句:出自《论语·颜渊第十二》。
4极:中,中正的准则。
【译文】
平常人的智力只能认识已然的事实,不能预见将来。礼的作用就是把错误行为限制于未发生以前,而法的作用却是在罪行发生之后才去禁止,所以法的作用显而易见,礼的功用实在难以知晓。至于用奖赏来鼓励善行,用刑罚来惩罚罪恶,先王运用这一政策就像金石一样坚定,发布这样的命令就像四季一样准确,帝王掌握这样的公正,像天地一样毫无私心,难道反而不运用它吗?人们常说礼啊礼啊的,其重要的意义是消除罪恶于未萌之际,开始教化于低微之时,使人民一天天趋向道德、远离罪恶却丝毫没有察觉。孔子说:“审理案件,我和别人没有不同,如果能完全消除诉讼多好啊!”为君王计,没有比审慎选择治国之道更重要的了。这选择治国之道的准则一旦在朝中决定,安危的迹象就会相应出现在天下。安定不是一天能做到的,凶险也不是一天产生的,都是从小到大逐渐积累而成的,这一点不能不推究。君主积累什么,在于选择怎样的治国之道。用礼义治国的,就积累礼义;用刑罚治国的,就积累刑罚。积累刑罚的则人民怨恨背叛,积累礼义的则人民和睦团结。历代帝王都有使民众向善的愿望,而手段各异,有的用道德教化来劝导,有的用严刑峻法来威迫。用道德教化劝导的,普遍遵守社会道德,民心欢愉;用严刑峻法威逼的,法令严酷,民心哀苦。民心的欢愉或哀苦是国家幸福或灾祸的反应。秦王和商汤、周武一样,都有尊崇祖庙、安定后世的愿望,但商汤、周武全面施行仁义道德,六七百年国家也不致衰亡,秦王治国十几年就灭亡了。这没有其他原因,因为商汤、周武选择治国之道较审慎,而秦王选择治国之道不审慎。国家好比一个大器具,把它放在安稳的地方就安全,放在危险的地方就危险。国家的情形和器具没有两样,在于天子怎么治理。商汤、周武王治理国家以仁义礼乐为基础,广施恩惠,连禽兽草木也繁茂起来,恩德一直达到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商周的子孙传承几十代,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秦王把法令刑罚当作治国的基础,对百姓没有一点恩泽,而怨怒仇恨遍于天下,人民痛恨他就像痛恨仇敌,灾殃差一点就降临到他身上,他的子孙后代全被杀光,这也是天下所共知的。这不就是明确而显著的效果吗?人们说:“听别人的话,要用事实来检验,这样就不会有人胡说了。”要是有人说用礼义治国不如用法令,用教化治国不如用刑罚,那么君主何不用商、周两代和秦朝的事实来检验呢?以上一条讲如何决定取舍、重视德教,没有“长太息”字样。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1,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勎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2,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3。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4。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今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弃市之法5,然则堂不亡陛虖?被戮辱者不泰迫虖6?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虖?夫望夷之事7,二世见当以重法者8,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注释】
1廉:堂侧面。此盖指堂基。
2齿君之路马:问御马的年龄。路马,古代指为君主驾车的马。因君主之车名路车,故称。
3体貌:谓以礼相待,敬重。体,通“礼”。厉:同“励”。激励。
4改容:改变仪容。
5髡(kun):古代剃去男子头发的刑罚。(mà):汉代刑罚之一,与“骂”音义同。弃市:弃之于市,谓处死刑。
6泰迫:过于迫近。泰,同“太”。迫,颜师古注:“迫天子也。”
7望夷:秦代宫名。故址在今陕西泾阳东南,因东北临泾水以望北夷,故名。秦末,赵高指使人杀秦二世于此。
8二世见当以重法:赵高指使女婿阎乐等冲进望夷宫,例数秦二世罪行,逼其自杀。当,判罪。
【译文】
君主的尊严就像殿堂,群臣好比台阶,百姓就是土地。台阶多,台基高,则殿堂高;缺少台阶,台基矮,殿堂也就低矮。殿堂高大则难以攀登,低矮则易于毁坏,事理就是这样。所以古代帝王创立等级制度,国都之内有公、卿、大夫、士,国都之外有公、侯、伯、子、男,此外又有各级官吏,最后才是百姓,等级分明,而天子凌驾于一切等级之上,所以天子的尊严是谁也比不上的。民谚说“欲投鼠而忌器”,这是个好的比喻。老鼠靠近器皿,人们还不敢打它,怕打碎了器皿,更何况君主身边的贵臣呢!廉耻、节操、礼义是用来制约君子的,所以只有赐死之刑,不会有杀头的耻辱。因此对于大夫以上的人不用刺字、割鼻之类的刑罚,这是他们离君主不远的缘故。《礼》规定:不敢问御马的年龄,乱踢御马草料的人要受罚,看见君主日常使用过的几案和手杖要起身致敬,遇到君主的车队必须下车,进入宫殿正门要小跑,君主的宠臣即使有过错也不用杀头的刑罚,这都是为了尊敬君主的缘故,为了使君主预先远离不敬的行为,为了礼遇大臣而且激励他们的气节。现在王、侯、三公等贵臣,天子都应该严肃恭敬地礼遇他们。古代天子称为伯父、伯舅的那些人,而今却和平民百姓一样,受到刺字、割鼻、剃发、砍脚、鞭打、辱骂、杀头的刑罚,这不就是殿堂失去了台阶吗?用杀头之刑侮辱大臣,不是太过于迫近天子了吗?不培养大臣的廉耻之心,不是让当高官、握重权的人像囚徒一样没有廉耻之心吗?望夷宫之事,秦二世都被处死,这是因为缺乏投鼠忌器的风气。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1。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2,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注释】
1苴(ju):垫鞋底的草垫。
2系绁:用绳子捆住。
【译文】
我听说,鞋子再新也不能放在枕头上,帽子再破也不敢用来垫鞋。那些曾在尊贵、宠信的地位任职,受到过天子礼遇的,受到过小吏和百姓礼拜和敬畏的人,如果有了过错,天子下令将他免官、流放、赐死、灭门都可以;要是捆绑他,关押他,送到司法部门,编到囚徒行列,并让负责刑法的官吏辱骂或鞭打他,这事绝对不能让百姓知道。地位卑贱的人一旦熟知对于尊贵的大臣,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对待他,这可不行,这不是尊敬大臣的风气。天子礼遇过的人、平民百姓曾经敬仰过的人,死是可以死,地位低贱的人怎么能这样折磨、侮辱他呢!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1,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虖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2,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3,奊诟亡节4,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5;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妄6,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7;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曰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8,闻谴、何则白冠氂缨9,盘水加剑10,造请室而请罪耳10,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12),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13)。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14),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15),婴以廉耻(16),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17)。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以上不挫辱大臣一条,长太息之三。魏高堂隆《谏明帝疏》称“长太息者三”,殆指此。
【注释】
1衅面吞炭:谓毁容变声。郑玄曰:“衅,漆面以易貌;吞炭,以变声也。”
2官徒:在官府服劳役的犯人。
3顽顿:犹顽钝。圆滑无骨气。顿,通“钝”。
4奊(xi)诟:谓无志气节操。奊,通“”。
5挻(shān):簒取;夺取。
6苟妄:胡作非为。
7簠簋(fu gui):两种盛黍稷稻粱之礼器。簠为方形,簋为圆形,用青铜或陶制成。
8何:通“呵”。谴责,呵斥。
9氂(máo)缨:用毛做的帽带。大臣犯罪时用之,以示自请罪谴。
10盘水加剑:以盘盛水,加剑其上,表示请罪自刎。
(11)请室:请罪之室,即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
(12)自弛:自废而死。
(13)颈盭(lì):盭其颈,即扭转脖子。
(14)捽(zuó)抑:揪住往下按。
(15)憙:喜欢。
(16)婴:施加。
(17)六尺之孤:指未成年的孤儿。指幼小的君主。
【译文】
豫让曾是晋国中行氏的臣子,智伯消灭了中行氏后,他又转投智伯为臣。等到赵氏消灭了智伯,豫让毁容易面、吞炭变声,一定要向赵襄子报仇,五次行动都没有得手。有人问豫让为什么这样做,豫让说:“中行氏像对待一般人一样对待我,我也像一般人一样回报他;智伯像对待国士一样对待我,我就像国士一样回报他。”同是一个豫让,叛变君主,做敌人的臣子,行为如同猪狗般不知廉耻,后来却表现出高尚的节操,行为超出一般的士人,这都是君主的态度决定的。所以君主像对待犬马一样对待臣下,他们就有犬马一样的行为;像对囚徒一样对待臣下,他们就有囚徒一样的行为。圆滑没有骨气,缺少志气,丧失节操,不知廉耻,又不能洁身自好,如果能允许这样,那么臣下就会为私利叛离君主,见到好处就去争夺。君主失败则乘机篡位;君主有难,则只顾自己逃避,站在一旁看热闹;有利于己便欺骗、叛卖君主,为的是得到好处。这些对君主又有什么好处呢?臣下非常多,而君主只有一个,可以托付财物、职权的全集中于臣下之中。如果他们全无廉耻之心,总是胡作非为,那君主最倒霉。所以古代“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是为了激励近臣的节操。古时候大臣因贪污而罢官的,不明说他贪污,而说他家的餐具不整饬;因腐化淫乱、男女无别而罢官的,不说他行为污秽,而是说他家的帐子太薄、不整齐;因软弱不胜任而罢官的,不说他软弱,而是说他的下属不称职。尊贵的大臣有罪,也不能直接说出他的罪名,还要迁就,为他隐瞒遮盖。所以受到严重谴责、问责的大臣,在受到君主谴责追问时就戴上白帽子,系上毛编的帽缨,托着一盘水、一把剑,到狱中请罪,君主并不捆绑他,把他强行押走。那些罪行不大不小的大臣听到治罪的命令就要自杀而死,君主不令人扭着他的脖子砍头。那些犯了重罪的大臣听到治罪的命令就要向北面行再拜之礼,跪着自杀,君主并不令人抓着他的头发按在地上砍头,而是说:“你这个大臣自己犯了法,我可是以礼待你的啊。”君主以礼相待,群臣就能洁身自好,用廉耻来自律,崇尚高尚的节操和行为。君主用礼义廉耻等道德来对待群臣,而臣下不用高尚的节操和行为回报君主,那简直不是人了。这种自爱、自律的风气形成以后,做臣子的必然会为君主而奋不顾身,为国家而忘记自家,为公众利益而抛弃一己私利,有好处不随便去拿,有患难不随便地躲避,唯以正义所在为标准。君主积极提倡这种风气,能使事君如事父兄的大臣愿为宗庙而死,遵守法纪的大臣愿为国家而死,善于辅佐君主的大臣愿为君主而死,守土卫边的大臣愿为国土而死。所以说圣人有金城汤池一样坚固的城防,就是用来比喻这个的。臣下愿为君主而死,所以君主和臣下可以共生;臣下愿为君主而亡,所以君主和臣下可以共存;臣下为君主的安危思虑,所以君主和臣下可以共安危。只想到行为的高洁,忘记了自身的利益,坚守气节和正义,这样君主才能给予他不加限制的权力,可以托付幼小的遗孤。这些都是激励臣下的廉耻之心,遵循礼义而获得的,君主有什么损失呢?不这样做,却任凭秦朝的坏风气、旧习俗流行下去,所以我才说这是令人深深叹息的事。以上是“不挫辱大臣”一条,为“令人长叹息”之三。曹魏时期高堂隆《谏明帝疏》称“长太息者三”,大概就是指此。
论积贮疏
【题解】
这篇奏疏的主旨在于强调粮食储备的重要性,提醒朝廷对此应高度重视。所谓“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是贾谊以农为本思想的集中体现。
筦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1,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2。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3,故其畜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4,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5,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6,天下财产何得不蹶7!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失时不雨,民且狼顾8;岁恶不入9,请卖爵子。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10!以上言靡财者多,立虞竭蹶。
【注释】
1不足:指缺衣少食。
2屈(jué):竭尽,穷尽。
3孅(xiān):细小。
4背本而趋末:轻农重商。
5大命:国家命运。泛:翻覆,倾覆。
6靡(mí):耗费,浪费。
7蹶:竭尽。
8狼顾:狼惧被袭,走常反顾。比喻人瞻前顾后,惶恐畏惧的样子。
9岁恶:年景不好。
10阽(diàn)危:临近危险。阽,临近。
【译文】
管子说:“仓库充实,人民生活富足,才会懂得遵守礼义节操。”人民生活贫困却容易管理的事情,从古至今都没有听说过。古人说:“一个农夫不种田,就会有人挨饿。一个妇女不织布,就会有人受冻。”生产受时间约束,享用却没有限度,那么物力必然不足。古代治理天下非常细致、周密,所以那时积蓄的物资足以依靠。现在的风气是弃农经商,吃饭的人很多,这是天下的大病;过分奢侈的风俗一天天增长起来,这是天下的大害。病害公然流行,没人能制止;国家的命运将衰亡,没人能振兴。生产的东西很少,浪费的却很多,天下的财物怎能不匮乏呢!汉朝建立已近四十年了,公家和私人的积蓄还少得令人痛心。老天如果没有及时下雨,闹了灾害,人民就会恐慌;年景很坏,没有收成的时候,人们就要请求卖掉自己的爵位乃至儿子以糊口。现在已经听到这些情况了,哪里有天下形势如此危急,君主、朝臣却不惊慌的道理呢!以上讲浪费钱财的人很多,很快导致匮乏。
世之有饥穰1,天之行也,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千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2,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3。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以上言积贮以备兵旱。
【注释】
1饥穰:饥荒与丰收。
2衡击:横行作乱。衡,同“横”。横行。
3罢(pí)夫:疲困软弱的人。罢,通“疲”。羸(léi)老:瘦弱衰老的人。
【译文】
世间有饥荒也有丰收,都是自然的常理,夏禹、商汤都曾经历过。要是不幸发生了方圆二三千里的大旱,国家拿什么来救济呢?要是边境上突然发生战争,数十万上百万的军队,国家用什么来供给军需呢?战争和旱灾一起发生,国家物资困乏,胆大有力的人聚集歹徒横行作乱,病弱、年老的人交换自己的孩子当食物。国家的统治还未遍及天下,边远地方图谋篡位的人就要共同乘机造反了,这时才惊恐不已,寻求解决的办法,难道还来得及吗?以上讲储备粮食以防备战争和旱灾。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1,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2,窃为陛下惜之!
【注释】
1缘南亩:指回归务农。缘,循,顺。南亩,泛称农田。
2廪廪:戒惧的样子。
【译文】
积蓄物资是决定国家命运的大事。如果粮食充足,财物有余,有什么做不成呢?用于攻城略地则必定能攻取,用于坚守城池则必定强固,用于战争则必定胜利。用于招降敌人或者使边远的民众归附,他们怎能不来呢?现在让人民都回去种田,一切都附着于农业生产,让天下人都能自食其力,从事工商业以及四处游荡的人转而都从事农业,必定积蓄充足,民众乐得其所。本可使天下富足安宁,却竟然造成这种令人忧惧的局面,臣私下为陛下痛惜!
请封建子弟疏
【题解】
分封问题在西汉前期是一重要社会政治问题。文帝以代王身份入继大统,嗣后将代国分封皇子刘武(代王)和刘参(太原王),封小儿子刘揖(一名刘胜)为梁王。以后,又改封代王刘武为淮阳王,以太原王刘参为代王。数年之后,梁王刘揖死了,没有直系继承人。为此,贾谊上疏建议文帝将军事重镇分封给最近的亲属,以便起到捍卫皇室的作用。
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埶,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太强1,汉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为蕃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2,唯淮阳、代二国耳。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而淮阳之比大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耳,不足以有所禁御。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人主之行异布衣3。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4。人主唯天下安社稷固不耳。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猬毛而起5,以为不可,故去不义诸侯而虚其国6。择良日,立诸子洛阳上东门之外7,毕以为王,而天下安。故大人者,不牵小行8,以成大功。以上请强诸子以为蕃扞。
【注释】
1豪植:私自大肆培植势力。
2蕃扞(hàn):守御,保卫。蕃,通“藩”。捍卫。
3布衣:古时指平民。
4乡党:乡里。
5猬(wèi)毛:刺猬身上的毛,形容众多。
6(shān)去:除去。,通“芟”。
7上东门:城门名。当时洛阳城东面最北边的城门叫上东门。
8牵:拘泥。
【译文】
陛下如不立即制定有关诸侯王的制度,像目前的局势,恐怕汉朝的皇位不过再传一两代就要丢了。诸侯全都恣意妄为难以制伏,培植亲信势力强大,汉朝的法令在诸侯国不能实行。陛下用作屏障以捍卫朝廷,以及皇太子所依靠的,只有淮阳和代这两个诸侯国。可是代国北邻匈奴,和强大的敌人相邻,能够保全自己已经很不错了;淮阳国比起那些大诸侯国,只不过像脸上的一个黑点,正好能当作他们的口中之食,没有约束、抵御诸侯的力量。如今,掌控国政的大权都在陛下,掌控国政却使皇子成了别人口中的食物,难道可以说是很高明吗!君主的行为不同于一般老百姓。平民百姓要着意修饰细微的行为,在小事上比较清白高洁,用以在乡里自我表现,博得个好名声。而君主只看天下是否安定、国家是否稳固,不计较细枝末节。高皇帝划分疆土,分封功臣为诸侯王,但此后造反的诸侯像刺猬毛一样纷纷而起,高皇帝认为这样分封异姓王不行,就消灭了不守道义的异姓诸侯王,保留封国却不设国君。选择吉利的日子,让几个儿子站在洛阳上东门外,全都封为诸侯王,天下由此安定下来。所以尊贵的人不拘小节,目的在于成就一番大功业。以上规劝文王壮大诸王子的力量作为守御。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1,越两诸侯2,而县属于汉3。其吏民繇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4,中道衣敝,钱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5。其埶不可久。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6。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7,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8,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9。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10,淮阳足以禁吴、楚(11),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12)。以上规画淮阳及梁二国。
【注释】
1淮南地:指今河南东南部与安徽西北部的大片地区。
2两诸侯:指梁与淮阳。
3县属于汉:为汉之县。一说,县,同“悬”。相隔远而无所附着之意。
4自悉而补:意即衣食用度一切自理,耗尽家财。悉,尽。补,缝补衣服。
5逋逃:逃亡,流亡。
6列城:城邑,县。东郡:汉郡名。郡治在今河南濮阳西南。
7睢阳:汉县名。在今河南商丘南,当时是梁国都城。
8新郪:汉县名。在今安徽太和北。北著之河:向北一直到黄河。即今河南濮阳、南乐一带。
9包陈:围绕陈郡。陈郡郡治即今河南淮阳。南揵(jiàn)之江:向南一直到长江。揵,接。
10梁足以扞齐、赵:当时齐国、赵国在梁国的北方与东北方。
(11)淮阳足以禁吴、楚:当时吴国、楚国在淮阳国的东方与东南方。
(12)二世之利:指文帝与其太子两代。
【译文】
淮南一带地方远离长安达数千里,中间跨两个诸侯国,为汉朝属县。那里的官吏、民众服徭役往来于淮南、长安之间,一切用度都要自己出,走到半路衣服就已破旧,花去的钱及其费用也是这样。淮南的民众苦于做汉室的属民而特别希望从属于某个诸侯王,逃到其他诸侯王那里的人已经为数不少了。这种局势不能再发展下去了。依我的愚蠢的策略,希望将淮南一带全都划归淮阳国,并且为梁王刘武确立继承人,将淮阳国北部两三个城邑和东郡都划给梁国。如果行不通,就迁代王刘参到睢阳建都为梁王,这样梁国从新郪县向北一直到黄河边,淮阳国则从陈郡往南延伸到长江边。如此则那些有篡位谋反之心的大诸侯国就会被吓得胆战心惊,不敢图谋不轨了。梁国足以抵御齐国、赵国,淮阳国足以制约吴国、楚国,陛下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华山以东地区的诸侯会造反了,这是两代人的好处。以上劝谏文王规划淮阳及梁二国。
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1,高拱以成六国之祸2,难以言智。苟身亡事,畜乱宿祸3,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臣闻圣主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唯陛下财幸4!
【注释】
1颐指如意:指随意指挥无不如意。颐指,谓以下巴的动向示意而指挥人。常以形容指挥别人时的傲慢态度。颐,下巴。
2高拱:安坐时的姿势。两手相抱,高抬于胸前。此指得过且过,无所作为。六国之祸:此指诸侯林立,国家分裂。
3畜乱宿祸:积蓄危乱,留下祸根。
4财:通“裁”。裁制,裁断。
【译文】
当今的安定,是因为诸侯们的年纪还小,几年以后陛下就会见到事态的发展了。秦国日日夜夜苦心谋划,费了很大力气,才消除了六国纷争的灾难,如今陛下努力治理国家,一切措施都符合自己的心愿,却无所作为,而酿成天下分裂的灾祸,这很难说是聪明。只求自己在位时不出事,积蓄危机,遗留祸根,对此熟视无睹,不去平定,将来陛下百年之后,把天下交给年老的妻子和幼弱的儿子,使他们不能得到安宁,这不能说是仁爱。我听说,圣明的君主总要征询臣下的意见,而不亲自做事,所以他的臣下能献出自己的忠诚。以上的建议希望陛下选择裁定!
谏封淮南四子疏
【题解】
淮南王刘长行为不法,以谋反罪被废为庶人,在迁徙途中绝食而死。文帝八年(前172),封刘长之子四人为侯。贾谊知道这是将要封其为王的前奏,认为从长远看这会带来危险,所以上此疏阻止,但没有被采纳。
窃恐陛下接王淮南诸子1,曾不与如臣者孰计之也。淮南王之悖逆亡道2,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今奉尊罪人之子3,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4。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5,大父与伯父、叔父也6。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也,发忿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7,固为俱靡而已。淮南虽小,黥布常用之矣,汉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8,于策不便。虽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9,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计10!
【注释】
1接王:指封侯后继续封王。接,续。
2悖逆:违逆,忤逆。
3奉尊罪人之子:指封刘长的四个儿子为侯。
4负谤:蒙受责难。
5白公胜:春秋时楚平王太子建之子。其父被废后被郑国人杀害,白公胜发誓要为报父仇。他向楚令尹子西请求攻打郑国,子西同意,却迟迟不出兵。晋国攻打郑国,子西率军救郑,并接受郑国贿赂,白公胜大怒,遂将报仇的矛头指向了楚国执政者,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袭楚惠王,占楚都。后兵败而死。
6大父:祖父。指楚平王。伯父、叔父:指楚平王庶子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及楚昭王等。
7剡(yǎn):举起。匈:同“胸”。
8擅仇人:使仇人占有。擅,据有,独占。此为使动用法。
9(zhuān)诸:即专诸,春秋时吴国人,刺杀吴王僚的刺客。两柱之间:指宫殿上。
10少:略微,稍微。
【译文】
我非常担心陛下在封淮南厉王刘长的四个儿子为侯后继续封他们为王,没有和像我一样的臣子仔细讨论商议。淮南厉王悖逆无道,天下人谁不清楚他的罪行?陛下垂怜而赦免了他,让他迁往蜀地,他在路上自己生病死了,天下人谁会认为他不应当死呢?如今提高罪人淮南厉王之子的地位,那正好遭受天下人的责备。淮南厉王的这几个儿子正当年轻之时,怎么会忘记他们的父亲呢?当初楚国的白公胜为父报仇,实际上是针对祖父、伯父、叔父。白公胜犯法,并不想篡夺王位、推翻楚国,只是为了泄愤、满足自己的愿望,亲手将利刃刺入仇人胸膛,本来就想同归于尽而已。淮南地方虽小,黥布曾凭借此地造反,汉朝只不过侥幸得以保全。使仇人占据足以威胁汉朝统治的资本,这对于汉的战略方针不利。即使把它分成四个小国,淮南厉王的这四个儿子还是一条心。给予他们臣民,让他们积蓄财货,即使他们不是像伍子胥、白公胜那样在大城市中报仇,也要怀疑他们可能像专诸、荆轲一样在宫殿上搞暗杀,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借给贼人兵马为虎添翼。希望陛下稍稍留意考虑一下!
谏放民私铸疏
【题解】
在汉高祖、文帝时,对民间私铸铜钱是放任不管的。贾谊认为应该由政府垄断货币铸造权,彻底改变铜钱铸造及流通领域内的混乱局面。他所提出的由垄断铸币材料(铜)来消除私铸的主张,虽然难以完全实现,却为历代统治者所采纳。他对货币问题的许多认识,也是值得注意的,在经济思想史上具有重要价值。
法使天下公得顾租铸铜锡为钱1,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2,其罪黥。然铸钱之情,非殽杂为巧3,则不可得赢;而殽之甚微4,为利甚厚。夫事有召祻而法有起奸5。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埶,各隐屏而铸作6,因欲禁其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埶不止。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县百数,及吏之所疑,榜笞奔走者甚众。夫县法以诱民,使入陷阱,孰积于此!曩禁铸钱,死罪积下;今公铸钱,黥罪积下。为法若此,上何赖焉?以上公铸起奸。
【注释】
1顾:通“雇”。雇佣。
2它巧:违法手段,做手脚。
3殽(xiáo):混杂。
4微:精微,精妙。
5祻(gù):用同“祸”。起奸:让坏人动心。
6隐屏:掩藏隐蔽。
【译文】
法律规定,天下人可以公开雇佣劳动力熔铸铜、锡制作钱币,但有敢在铸钱时掺进铅、铁或者做其他手脚的,要处以脸上刺字的黥刑。但是造钱的营生,不掺假搞鬼就不能获利;而掺假的技术精妙,取得的利益十分丰厚。有些事情是可能招致灾祸,有些法律是可能引发坏事的。如今让平民百姓都有铸造铜钱的权力,都躲藏起来铸钱,想要禁止他们用精妙的造假技术来牟取暴利,即使天天使用黥刑,其势头也停不下来。先前,因犯这条法律而判刑的民众,多则一县之中有几百,再加上被官吏们怀疑犯罪而未证实的,挨了棍子、竹板而逃走的就更多了。设立法律而诱使民众犯罪,使他们落入圈套,没有比这事更严重的了!从前禁止民间铸钱,于是判死刑的人极多;现在可以公开铸钱,于是判黥刑的人极多。像这样制订法律,君主依靠什么呢?以上讲民众铸钱引发奸伪。
又,民用钱1,郡县不同:或用轻钱2,百加若干;或用重钱,平称不受3。法钱不立4,吏急而壹之虖5,则大为烦苛,而力不能胜;纵而弗呵虖,则市肆异用,钱文大乱。苟非其术,何乡而可哉6?以上钱法轻重不一。
【注释】
1民用钱:各地区百姓使用的钱币。
2轻钱:不足法定重量的铜钱。
3平称:以一当一。不受:指持重钱者因自己所持钱重,不接受法钱一对一兑换。
4法钱:国家的标准钱。
5壹:将货币统一。
6何乡而可:应该向哪个方向去,该怎么办。乡,同“向”。
【译文】
另外,民众使用的铜钱,各地不同:有的地方使用不足法定重量的轻钱,每一百个钱要加上几个钱才够数;有的地方用超过法定重量的重钱,不接受法钱一当一的兑换。国家的法钱不能通行,命令官吏马上将币制统一起来呢,那一定会造成烦法苛政,而且力量不足做到;放纵民众而不立即制止呢,结果是市场使用钱币标准不一,造成币制混乱。如果这些办法都不行,那么怎么办才好呢?以上论钱币轻重不一。
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日蕃1,释其耒耨,冶镕炊炭,奸钱日多2,五谷不为多。善人怵而为奸邪3,愿民陷而之刑戮4,刑戮将甚不详5,奈何而忽?国知患此,吏议必曰禁之。禁之不得其术,其伤必大。令禁铸钱,则钱必重6,重则其利深,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7。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铜使之然也。故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以上采铜与禁铸并失。
【注释】
1弃捐:抛弃。蕃(fán):众多。
2奸钱:私铸的钱币。
3怵(xù):诱导,诱惑。
4愿民:朴实善良的人。
5详:平,公平。
6令禁铸钱,则钱必重:国家下令禁止私人铸钱,就会形成垄断,铜钱就一定会升值。
7弃市:本指受刑罚的人皆在街头示众,民众共同鄙弃之,后以“弃市”专指死刑。
【译文】
现在不干农活而去采铜的人越来越多,农夫都放下他们手里的农具,去冶炼铜锡,制作钱币去了,私铸的钱币一天天多起来,可粮食产量却不增加。好人被利益引诱也去做坏事,朴实的人也落入法律圈套而受刑,刑罚变得如此不公,为什么没有人关注呢?国家知道发生此事令人忧虑,官吏们商议的结果一定是说禁止这种现象。禁止不得法,就会对国家造成重大损失。下令禁止民间铸钱,则铜钱一定升值,铜钱升值则利润丰厚,偷着铸钱的事情会越来越多,杀头的刑罚也难以禁止了。坏事总是不能禁绝,而法令又常常失效,这是铜造成的。所以铜遍布天下,它引发的灾祸真是够多的。以上讲采铜和禁止铸币之事都没有控制住。
今博祸可除,而七福可致也。何谓七福?上收铜勿令布,则民不铸钱,黥罪不积,一矣。伪钱不蕃,民不相疑,二矣。采铜铸作者反于耕田,三矣。铜毕归于上,上挟铜积以御轻重1,钱轻则以术敛之,重则以术散之,货物必平,四矣。以作兵器,以假贵臣,多少有制,用别贵贱,五矣。以临万货2,以调盈虚,以收奇羡3,则官富贵而末民困,六矣。制吾弃财4,以与匈奴逐争其民,则敌必怀,七矣。故善为天下者,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今久退七福而行博祸,臣诚伤之5。以上收铜七福。
【注释】
1轻重: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
2临:监,监察。
3奇羡:盈余,指积存的财物。
4弃财:多余的财物。颜师古曰:“末业既困,农人敦本,仓廪积实,布帛有余,则招诱胡人,多来降附。故言制吾弃财逐争其人也。弃财者,可弃之财。”一说,弃财指因允许私铸钱币而散在民间如同被遗弃了一样的财富。王先谦曰:“听民放铸则是弃财。今收铜以为御物之具,故曰制吾弃财。”
5伤:忧思,悲伤。
【译文】
如果这种种祸端可以消除,那就可以使天下享受七福。什么是七福呢?朝廷收取铜,不让它广布天下,这样民众就不能铸钱,被判黥刑的人也就少了,这是其一。假钱不再增加,百姓用钱时就没有疑虑,这是其二。那些去采铜矿铸钱的人只能回去耕田,从事农业,这是其三。铜全都集中于国家,国家可以凭借大量储备的铜来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钱币贬值就采取办法回收,钱币升值就想主意抛出,这样物价就稳定了,这是其四。用收上来的铜做兵器,或者赏赐给地位尊贵的大臣,多少根据制度而定,用以区别贵贱,这是其五。用来监察一切货物的价格,用来调剂余缺,采集收购多余物资,这样官府就会富足充实,从事商业的人就会陷入贫困,这是其六。用我们多余的财物和匈奴争夺民众,则匈奴民众必然多来归附,这是其七。所以善于统治天下的君主能变灾祸为幸福,变失败为成功。现在不招致七福,却施行带来许多祸端的政策,我实在为之忧思。以上讲回收铜的七种好处。
贾山
贾山,生卒年不详,颍川(今河南禹州)人,西汉政论家。汉文帝时,借秦为喻,上书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汉书》有其传。另《汉书·艺文志》著录其文八篇,除《至言》一篇载于《汉书》本传外,余皆不存。
至言
【题解】
贾山的《至言》,是上奏给汉文帝的一篇政论文。至言即直言之谓。文章以言治乱之道为中心,强调用贤纳谏,重视教化和礼义。文章一开始便举出强秦灭亡之惨以耸圣听,然后论及古人能养直士、置谏臣,所以才会兴盛;接着又指出秦不养老,无辅臣谏士,因此灭亡以为反证,引出敬士的道理,奉劝君主宜以礼待大臣,不宜耽于射猎宴游。全文言辞激切有力,善于论证事理。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臣不敢以久远谕,愿借秦以为谕,唯陛下少加意焉。
【译文】
我听说做大臣的人,应竭尽自己的忠心和才智,以直言向皇上进谏,不怕犯死罪,我贾山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敢拿年代久远的事来比喻,就借用秦朝来比喻,希望陛下您能略加注意。
夫布衣韦带之士1,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2,百姓任罢3,赭衣半道4,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5,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6,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绮,四马骛驰,旌旗不桡7。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为驰道于天下8,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9,厚筑其外10,隐以金椎(11),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12)。死葬乎骊山(13),吏徒数十万人(14),旷日十年。下彻三泉(15),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16),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薶之侈至于此(17),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18)。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19),故天殃已加矣。臣昧死以闻,愿陛下少留意而详择其中。以上言秦亡之惨以悚听。
【注释】
1布衣韦带之士:即贫贱之人。韦带,用熟皮做腰带,没有什么装饰。
2重数(shuò):既重且繁。
3任罢(pí):疲于役使。任,役使。罢,通“疲”。疲劳。
4赭(zhě)衣:赤褐色衣服。古时囚徒穿赭衣,因此也称罪人为赭衣。
5戴目:犹侧目。戴,通“载”。侧。
6雍:秦县名。在今陕西凤翔西南。雍在秦德公(前677—前676年在位)至秦灵公(前424年—前415年在位)时曾为秦的都城。
7旌旗不桡:指宫殿之高,旌旗都可以直立在里面。桡,弯曲。
8为驰道于天下:秦始皇于前220年下令修筑以咸阳为中心的通往全国各地的大道。著名的驰道有九条,有出今高陵通上郡(今陕西榆林东南)的上郡道,过黄河通山西的临晋道,出函谷关通河南、河北、山东的东方道,出今商洛通东南的武关道,出秦岭通四川的栈道,出今陇县通宁夏、甘肃的西方道,出今淳化通九原的直道等。
9三丈而树:据《汉书补注》引王先慎曰:“三丈,中央之地,惟皇帝得行,树之以为界也。”
10厚筑其外:指将中央三丈之地筑得坚实而高出旁边地面。
(11)隐:筑。金椎:用金属制成的锤子,铁锤。
(12)邪径:小径。
(13)骊山:山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南。
(14)吏:督领劳役的官吏。徒:劳工。
(15)三泉:三重之泉,极言其深。
(16)锢:熔化金属填塞空隙。内:指棺椁。
(17)薶:“埋”的本字。埋葬。
(18)蓬颗:土块上生的蓬草。
(19)笃:厚,忠诚。
【译文】
那些穿布衣系韦带的贫寒士人,对内修养自己身心,在外界则名声大振,直至后世也不衰绝。到了秦朝却不是这样。虽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重赋多如牛毛,百姓们疲于应付差役,路上一半是穿赭衣的犯人,满山中都是成群结队的强盗,使天下的人都斜着眼睛窥视,侧着耳朵细听。一个人大声疾呼,天下的人群起响应,那人就是陈胜。秦朝不仅如此,从咸阳起向西直到雍邑,行宫有三百座,那些钟、鼓以及帷帐诸物,不用搬动便一应俱全。又修建了阿房宫,宫殿高达数十仞,东西宽有五里,南北长有千步,跟从的车辆装饰着罗绮,四匹马拉的车子可以在庭中疾驰,旌旗可以舒展地飘扬在殿里。建造宫殿华丽到这种地步,使得他的后代连搭起小屋而寄居的地方都没有了。又在天下修建驰道,向东直到燕国、齐国,向南直到吴国、楚国,江湖之上、大海之滨无不通达。驰道宽有五十步,用树木隔出中央三丈为皇帝专用,路面造得坚实隆起,用铁椎捣得很坚固,驰道两旁栽上青松。建造驰道富丽到这种地步,使得他的后代连可以托足的小道也找不到。死后葬在骊山,动用官吏民工几十万人,足足干了十年。向下深挖至三重之泉,协力采掘矿石,冶炼出铜来封锢棺椁里面,又用漆涂在表面,用珠宝玉器覆盖起来,拿翡翠作为饰物,陵墓中造景成为观赏游览之所,外面栽满了草木仿佛山林。为了自己死后的埋葬之事奢侈到这种地步,使得他的后代都找不到长草的小土块来掩盖坟墓作为葬身之地。秦国用熊罴一样的巨力,虎狼一样的心肠,蚕食掉众诸侯国,并吞了天下,却不尊崇礼教仁义,所以上天已经降灾殃于它。我冒着犯死罪的危险告诉您这些,希望陛下您能稍加注意,认真地听取那些说对了的话。以上讲秦朝灭亡的惨痛教训以耸圣听。
臣闻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则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1。地之硗者2,虽有善种,不能生焉;江皋河濒3,虽有恶种,无不猥大4。昔者夏、商之季世,虽关龙逢、箕子、比干之贤5,身死亡而道不用。文王之时,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刍荛采薪之人皆得尽其力6,此周之所以兴也。故地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7,无不糜灭者8。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埶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乃况于纵欲恣行暴虐,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则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9,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失矣;弗闻,则社稷危矣。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10,工诵箴谏(11),瞽诵诗谏(12),公卿比谏(13),士传言谏过,庶人谤于道(14),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闻其过失而改之,见义而从之,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内,其义莫不为臣。然而养三老于太学(15),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16),祝在前(17),祝鲠在后(18),公卿奉杖,大夫进履,举贤以自辅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谏。故以天子之尊,尊养三老,视孝也(19);立辅弼之臣者,恐骄也;置直谏之士者,恐不得闻其过也;学问至于刍荛者,求善无餍也;商人庶人诽谤己而改之,从善无不听也。以上言古人能养直士、置谏臣,故兴也。
【注释】
1蒙:蒙受,冒着。
2硗(qiāo):土地坚硬而贫瘠。
3江皋:江岸,江边地。
4猥:粗大,壮大。
5关龙逢:夏桀的忠臣,因为进谏而被杀。箕子、比干:商纣王的叔父。纣王暴虐,箕子佯狂离开他,比干却因为进谏而死。
6刍荛(chú ráo):割草打柴。引申为草野之人。
7万钧:形容重量之大。三十斤为钧。
8糜:碎烂。
9孟贲(bēn):战国时卫国人,勇力之士。
10史在前,书过失:李奇曰:“古有诵诗之工,记过之史,常在君侧也。”
(11)箴(zhēn):规劝,训诫。
(12)瞽(gu):失明的人,盲人。
(13)比谏:比方事类来进谏。
(14)谤:指责别人的过失。
(15)三老:古代掌教化之官,选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
(16)酳(yìn):食毕以酒漱口。古代宴会或祭祀时的一种礼节。
(17)(yē):同“噎”。食物等阻塞喉咙。
(18)鲠(gěng):鱼骨卡喉。
(19)视:显示。
【译文】
我听说忠心的大臣侍奉君王,言语恳切耿直却不被采纳就会危及身家性命,但言语不恳切耿直就不能将道理讲明白。所以恳切耿直的谏言,应是贤明的君主想要急于听到的,也是忠心的大臣应为之甘冒死罪并竭尽才智提出的。坚硬而贫瘠的土地,即使有好的种子,也不能生长;江河边上的淤地,即使是不好的种子,也没有不长得茂盛茁壮的。过去夏朝、商朝的末代,虽然有关龙逢、箕子、比干这样的贤臣,他们有的被杀死了,有的逃走了,但他们的主张终究没有被采用。周文王的时代,豪杰才俊之士都能充分发挥他们的才智,割草伐薪的普通百姓也能献上自己的力量,这就是周王朝得以兴盛的原因。所以好的土地都很适合于生长禾苗,仁德的君主都很善于栽培利用士人。雷霆所击的一切,没有不毁坏折断的;万钧之力重压下的东西,没有不破碎灭亡的。现在圣上的威望不只像雷霆一样,权势之重不只有万钧之力。广开言路征求建议,和颜悦色地接受它,采纳谏议并使进谏之人显耀,士人尚且担心害怕不敢尽言,又何况那些放纵心志、胡作非为、暴虐成性,又厌恶听见自己过错的君主呢!用威严来震慑他们,用权势来压制他们,那么就算是有尧、舜那样的智慧,有孟贲那样的勇猛,又哪有不毁坏折断的呢?这样的话,君主就不能听到自己所犯的过失了;听不到自己的过失,那江山社稷就危险了。古代圣明君主的规矩,史官在旁边记下君主的过失,乐官吟诵训诫来进谏,瞽史背诵诗篇来进谏,公卿大臣打比方来进谏,士人报告社会舆论来进谏,平民百姓在道路上指责过错,商人旅客在市场上议论,这样君主就能听到自己的过失。听到了过失就改正它,见到正义的行为道理就遵循它,因此才能长久地拥有天下。以天子的尊贵,四海之内,从道义上讲没有不愿做臣民的。然而在太学之中供养三老,君主亲自端着酱碗请他们进食,端着酒爵让他们饭后漱口,没吃的时候祷祝他们不要吃不下,吃的时候祷祝他们不要被卡了喉咙,公卿为他们拿拐杖,大夫为他们穿鞋,举拔贤人来辅佐自己,觅求有修养的正直之士让他直言进谏。所以以天子的尊贵,尊敬奉养三老,显示了孝道;设置辅佐自己的大臣,是害怕自己骄横;设立直言进谏的士人,是担心听不到自己所犯的过错;向割草打柴的人求学垂询,是没有止境地追求善;商人、百姓指责自己而能改正过错,是接受别人的好意见没有不听从的。以上讲古人能安养正直之士,安置进谏之臣,所以国家能兴盛。
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秦地之固,大小之埶,轻重之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1!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2,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3。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用民之力不过岁三日,什一而籍4,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5,财尽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秦皇帝身在之时,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琊6,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7;县石铸钟虡8,筛土筑阿房之宫,自以为万世有天下也。古者圣王作谥9,三四十世耳,虽尧、舜、禹、汤、文、武累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无过二三十世者也。秦皇帝曰:“死而以谥法,是父子名号有时相袭也10,以一至万,则世世不相复也。”故死而号曰始皇帝,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万也。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注释】
1胜(shēng):尽。
2贪狼:贪狠如狼。
3适:舒适。
4什一而籍:十取其一,设立簿籍以抽税。
5胜(shēng):能够承受,经得起。
6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绍兴东南。琅琊:山名。在今山东青岛境内。
7统:治。
8县石(dàn)铸钟虡(jù):称量铜铁的重量,按一定标准铸成钟虡。县,称。石,一百二十斤为一石。虡,悬挂钟鼓木架的两侧立柱。
9谥:古代帝王、大臣死后,就其生平事迹,为之立号,称为谥。帝王之谥,由礼官议上;臣下之谥,由朝廷赐予。
10袭:重复。
【译文】
过去,秦王嬴政竭力兼并众诸侯国,富有天下,击破六国使之成为自己的郡县,修建长城用来作为关卡要塞。秦地强固,度量其势力大小,权势轻重,与一家的富有,一个人的强力,哪能相比呢!然而军队却被陈胜攻破,土地也被刘氏夺取,是为什么呢?秦王贪婪而暴虐,残害杀戮天下,使百姓们穷困潦倒,来满足自己的贪欲。过去,周朝大约有一千八百个诸侯国,以九州之内的人民养活这些诸侯国的国君,利用人民的劳力,一年不超过三次,设立簿籍来抽十分之一的税,君主有剩余的财产,人民有剩余的劳力,获得了臣民的颂扬。秦朝皇帝用一千八百个诸侯国的人民来养活自己,竭尽全力也干不完那么多劳役,财产用尽也不能满足他的欲求。只不过一个君主,用来养活他,满足他驰骋游弋狩猎的娱乐,全天下的人民都供不起。劳动疲乏了的人得不到休息,饥饿寒冷的人得不到衣服饭食,无罪而被处死判罪的人找不到可以申诉的地方,人人都怨恨他,家家都将他当作仇敌,所以他的天下就崩溃了。秦始皇还在人世的时候,天下已经溃败了,他自己还不知道。秦始皇向东巡行,到了会稽山、琅琊山,把自己的功绩镌刻在石头上来显示给天下人,自以为超过了尧、舜的统治时期;称量铜铁按标准铸造悬挂钟磬的虡,用筛子把土筛细筑造阿房宫,自以为子孙万代都能拥有天下。古代圣明的君主制定谥号,不过三四十代罢了,就算是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积累几世广大的德行作为子孙的基业,也不会超过二三十代。秦始皇却说:“死后有加谥号的规矩,这样父子的名号有时候就会重复,从一到一万,那世世代代就不会重复了。”所以他死之后谥号为始皇帝,他之后的叫二世皇帝,想要从一到一万。秦始皇计算了自己的功绩德行,揣测自己的后代将会世世代代,无穷无尽,然而他死了只有几个月,天下人就四面起兵进攻,覆灭了秦王朝的宗庙。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亡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是以道谀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诗》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则退”1,此之谓也。以上言秦不养老,无辅臣谏士,故亡。
【注释】
1“匪言不能”几句:出自《诗经·大雅·桑柔》。原诗句为“匪言不能,胡斯畏忌”,“听言则对,诵言如醉”。
【译文】
秦始皇处在灭绝的境地之中,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呢?天下没有人敢告诉他啊。人们不敢告诉他又是为什么呢?因他丢弃了养老的道义,失去了辅佐的大臣,没有了进谏的士人,放纵骄恣滥杀无辜,排斥指责自己的人,杀害直言进谏的士子,所以阿谀奉承的人苟且偷生,说他的品德超过尧、舜,称扬他的功绩超过商汤、周武王,天下已经溃败,却没有人告诉他。《诗经》说“不是说不能进谏,为什么如此畏惧呢?是因为听到道听途说之言就应答,听到谏言就会将你斥退”,说的就是这回事啊。以上讲秦始皇没有养老的道义,无辅佐的大臣,所以灭亡。
又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1。”天下未尝亡士也,然而文王独言以宁者何也?文王好仁则仁兴,得士而敬之则士用,用之有礼义。故不致其爱敬,则不能尽其心;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不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禄而亲之,疾则临视之无数,死则往吊哭之,临其小敛大敛2,已棺涂而后为之服锡缞麻绖3,而三临其丧。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举乐,当宗庙之祭而死,为之废乐。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服法服,端容貌,正颜色,然后见之。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闻不忘也4。
【注释】
1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济济,众多的样子。
2小敛:旧时丧礼之一,给死者沐浴,穿衣、覆衾等。敛,通“殓”。大敛:丧礼之一。将已装裹的尸体放入棺材。
3已棺:大殓已毕。涂:颜师古注:“涂,谓涂殡也。”即出殡。锡:通“”。细布。缞(cui):旧时丧服,用麻布条披于胸前。绖(dié):古代丧服用的麻带,戴在头上为首绖,束于腰间为腰绖。
4令闻:好名声。
【译文】
《诗经》又说:“人才济济,文王因此得以安定天下。”天下未尝没有士人,但是文王却说有了他们才能安定天下,为什么呢?文王好仁,仁就兴盛,得到士人并能尊敬他们,那么士人就发挥作用,对待他们应有礼义。所以不向他们表示爱护敬重,就不能使他们尽心;不能使他们尽心,就不能使他们尽力;不能使他们尽力,就不会获得成功。因此古代贤明的君主对待他们的臣属,封给他们尊贵的爵位和优厚的俸禄并亲近他们,他们病时就多次驾临看望他们,他们死了就前往吊唁为之痛哭,大殓小殓都亲自驾临,入棺出殡之后为他们穿孝服系麻带,再三驾临他们的丧礼。没有入殓就不喝酒不吃肉,没有下葬就不奏乐,正当祭祀宗庙的时候死去的,则为他而放弃奏乐。因此古代的君主对待他的臣子,可以说是尽到礼数了,穿上礼法规定的服装,端庄自己的容貌,严肃自己的脸色,然后才接见臣子。所以臣子属下没人敢不尽心竭力来报答君主的,他们的功业德行建立在后代,好名声人们都不会忘记。
今陛下念思祖考1,术追厥功2,图所以昭光宏业休德3,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焉4,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5。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弛6,百官之堕于事也,诸侯闻之,又必怠于政矣。
【注释】
1祖考:祖先。
2术:通“述”。陈述,记述。
3休德:美德。
4(xin):欣喜的样子。
5精白:纯洁清白。
6解(xiè)弛:懈怠松弛。解,通“懈”。
【译文】
如今陛下您思念祖先,陈述追怀他们的功绩,希望以此彰明光大宏伟大业及美好的品德,命令天下举荐贤良方正的士人,天下人都很高兴,说是您就要振兴尧、舜的道义,三王的功业了。天下的士人们没有一个不纯洁自己来承继美德。如今方正的士人都在朝廷里了,您又选择他们中贤明的做常侍、诸吏,却和他们一同驱马驰骋射猎,一天中多次出游。我恐怕因此朝廷会松懈弛惫,百官懈怠政事,诸侯听说了这种情况,也一定会懈怠政务的。
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损食膳,不听乐,减外徭卫卒,止岁贡;省厩马以赋县传1,去诸苑以赋农夫,出帛十万余匹以赈贫民;礼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2,八十者二算不事3;赐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发御府金赐大臣宗族,亡不被泽者;赦罪人,怜其亡发,赐之巾,怜其衣赭书其背4,父子兄弟相见也,而赐之衣;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是以元年膏雨降5,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刑轻于它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6。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7。”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8,造大学9,修先王之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
【注释】
1赋:给予。传(zhuàn):驿站或驿站的车马。
2不事:免去赋役。
3二算不事:免去两个人的人丁税。算,算赋,汉代对成年人所征的丁口税。
4书其背:将犯人所犯罪行写在大方版上背在背后。惠栋曰:“《周官》注云,明刑,书其罪恶于大方版,著其背。贾山云,衣赭书其背,汉之罪人如此。”
5膏雨:滋润作物的霖雨。
6乡风:趋从教化。指政治上的归顺或对个人的敬仰。乡,通“向”。
7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出自《诗经·大雅·荡》。
8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
9大学:太学。古代帝王教育贵族子弟之处。《礼记·王制》:“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大戴礼记·保傅》:“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蓺焉,履大节焉。”《汉书·礼乐志》:“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
【译文】
陛下您即位之后,亲自努力厚待天下,减少膳食,不听音乐,减少徭役和戍边的士兵,停止岁贡;省下马匹给予驿站,舍弃各处皇家园林给予农夫,拿出十万多匹布帛来赈济贫民;礼待高寿的人,九十岁的人可免去他一个儿子的赋役,八十岁的人可免去家里两个人的人丁税;赏赐天下男子爵位,大臣们都位至公卿;发放御府中的金钱,赐给大臣们,大臣们的宗族没有人不蒙受到恩泽;赦免罪犯,可怜他们没有头发,便赐给他们头巾,未被赦免的,可怜他们穿着赭色囚衣,背着写着罪行的大方版,在他们与父子兄弟相见时,赐给他们衣衫遮盖;平息狱讼,缓和刑罚,天下人没有不喜悦的。因此元年时喜雨普降,五谷丰登,这是上天在帮助陛下啊。刑罚比其他时代轻,但犯罪的人却少了;衣衫食物都比前些年丰富,但盗贼却少了,这是天下人都顺服了陛下啊。我听说山东官吏宣布诏令,百姓中那些虽已年老羸弱又有病的人,也都拄着拐杖前去听讲,希望能多活片刻不死,想看见陛下德行教化的成功。如今功业刚刚成就,名声刚刚显扬,四方趋从教化。现在,陛下带领着豪迈才俊的大臣、方正的士人,却只是天天和他们出去射猎,打兔子追狐狸,伤害了大业,断绝了天下人的希望,我私下里为此伤怀。《诗经》说:“没有谁没有好的开始的,但很少有人坚持到最后。”我不敢怀有太大的愿望,只希望您能稍微节制一下射猎,在夏岁二月之时,确定明堂,建造太学,修习先王的道义。形成风气养成习惯,万世的基业奠定了之后,就可遂您所愿纵情游玩了。
古者大臣不媟1,故君子不常见其齐严之色、肃敬之容2。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如此,则陛下之道尊敬,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诚不如此,则行日坏而荣日灭矣。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3。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夫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4。以上言宜以礼待大臣,不宜从射猎宴游。
【注释】
1媟(xiè):狎,轻慢。
2不常:时常。
3愍(min):怜悯,哀怜。
4轨:法度。
【译文】
古时候大臣不轻慢,所以君子时常显露出庄重的脸色、肃敬的面容。大臣不能参加宴会游猎,方正、洁身自好的士人不能随从去射猎,让他们都致力于道义来提高自己的节操,那么群臣就没有敢不端正自身修养操行的,都竭尽心力来符合大礼的规定。这样的话,陛下您的道义就为人所尊敬,功业散布于四海之内,传留给万世子孙了。如果不这样,那么品行就会日益败坏,荣耀也会日渐消退。那士人在家里修行,却败坏在天子的朝廷中,我私下里感到痛惜。陛下和众臣宴游,和大臣及方正之士在朝廷上议事,游乐的时候不失节制,上朝的时候不失礼节,议事的时候不失策略,这是法度之中最重要的啊。以上讲君主应该礼敬大臣,不应该纵情于射猎宴游。
晁错
晁错(前200—前154),颍川(今河南禹州)人,西汉政治家和散文家。汉景帝时任御史大夫,有“智囊”之称。因力主强化中央集权,削弱诸侯势力,受到诸侯王的痛恨。吴王刘濞联合赵、楚等七国,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起兵反叛。同时,他又受袁盎谗害,结果被杀。
晁错著文三十一篇,多散佚。他与贾谊的文章同被鲁迅誉为“西汉鸿文”。内容多切近实际,结构严密,富有生气,对后世政论文颇有影响。
言兵事书
【题解】
匈奴犯边一直是西汉守备之大患,此文着眼于抗击匈奴,守御边塞,从择将、地形、服习、器械等方面全方位论述了西汉与匈奴各自的优劣,以及双方力量对比的变化,从而提出战胜匈奴是完全有把握的。文章结构严密,文风朴实、沉雄。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1,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2。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3,底厉其节4,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有大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繇此观之5,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以上言用兵在于择将。
【注释】
1陇西:汉郡名。治所在今甘肃临洮南。
2没世:终身,永远。
3和辑:和睦团结。
4底厉:砥砺,磨炼,磨砺。底,通“砥”。
5繇(yóu):同“由”。
【译文】
我听说汉朝建立以来,匈奴多次侵犯边疆地区,小规模的侵犯得到小的利益,大规模的侵犯得到大的利益。吕太后执政时两次侵入陇西,攻占城池,屠杀城中百姓,掳掠牲畜。此后又一次攻入陇西,杀死官吏、士卒,成为烧杀抢掠的大盗匪。我私下听说获胜后的威风,民气非常高涨;被打败的军队,永远不能振作。从吕太后执政以来,陇西地区三次遭受匈奴打败,百姓的情绪受到严重打击,没有丝毫战胜匈奴的信心。现在陇西的地方官仰赖社稷神灵的庇护,接受陛下英明的指挥,团结士卒,磨炼他们的意志,发动受到残害的百姓,抵挡屡次获胜的匈奴,用很少的兵力进攻众多的敌寇,杀死了匈奴的一个诸侯王,打败了大部敌寇,取得了很大的胜利。这并不是陇西的百姓勇敢或怯懦,而是将军和官吏们的应敌措施有巧妙和拙劣的差别啊。因此兵法上说:“有必胜的将领,没有必胜的百姓。”从这件事看来,安定边境,建立功勋,获取名爵,关键取决于是否有一个好的将领,不可以不选择啊。以上讲用兵在于选择良将。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1: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2,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3,山林积石,经川丘阜4,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5,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也,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6,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7。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萑苇竹萧8,草木蒙茏9,支叶茂接,此矛之地也10,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11),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以上得地形。
【注释】
1合刃:交锋。急:关键。
2服习:习熟武艺。服,习惯。习,熟练。
3渐(jiān):淹没,浸泡。
4经川:流动不息的河川。丘阜:土山,山丘。
5曼衍:连绵不绝。
6平陵:平地和丘陵。
7短兵:刀剑等短武器。
8萑(huán)苇:两种芦苇类植物。萧:蒿类植物的一种。
9蒙茏(lóng):覆盖、遮蔽的样子,形容草木茂盛。
10(chán):装有铁把的短矛。
(11)薄:逼。
【译文】
我又听说指挥军队作战,交锋中最重要的条件有三个:一是地形有利,二是士卒习熟武艺,三是武器很锋利。兵法上说:一丈五深的沟渠,淹没战车的流水,山林中到处是堆积的石头,常年有水的河溪,树木杂草生长的小土山,这些都是适宜步兵作战的场所,在这种地方两辆战车也抵挡不住一个步兵。土山和丘陵连绵起伏,平坦而又广阔的原野,这是适宜战车作战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即使有十个步兵也阻挡不住一辆战车。平地和丘陵相距很远,中间是河流和山谷,居高临下,这是适宜使用弓弩的地方,手持短兵器的一百个士卒也抵不上一个弓弩手。两阵距离较近,平坦的地面长满低矮的野草,可以前进也可以后退,这是适宜使用长戟的地方,手持短剑和盾牌的三个士卒也挡不住一个持长戟的人。芦苇竹林,野草树木相互遮蔽,树枝和树叶茂盛得连成一片,这是使用各种矛的地方,即便有两个手持长戟的人也抵不上一个手持矛的人。弯弯曲曲的道路前后遮掩,险要又狭窄的地势逼人,这是使用短剑和盾牌的地方,三个弓弩手也赶不上一个手持短剑和盾牌的人。以上讲各种地形的得当之处。
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1,趋利弗及,避难不毕2,前击后解,与金鼓之音相失3,此不习勒卒之过也4,百不当十。以上卒服习。
【注释】
1集:齐一,一致。
2毕:迅捷。
3金鼓:军中用器。金指金钲,行军时用以节止步伐;鼓用以进众。
4习勒:严格训练。
【译文】
军官不经过挑选演练,士卒不习熟武艺,日常生活不规范,行动静止不一致,追逐利益唯恐赶不上,躲避灾难唯恐跑不快,敌人进攻军队的前部,军队后部也迅速瓦解,行动不听金鼓的号音指挥,这是平常不严格训练士卒的过失,这样的士卒作战时一百个也顶不上十个。以上讲士卒要训练。
兵不完利1,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2;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3。此将不省兵之祸也4,五不当一。以上器械利。
【注释】
1完利:坚固锋利。
2袒裼(tǎn xi):裸露。
3镞(zú):矢锋,箭头。
4省(xing):察看。
【译文】
兵器不坚固锋利,就和赤手空拳一样;铠甲不坚固细密,就和赤身露体一样;弓弩不能射到很远的地方,就和短兵器一样;箭射出去不能射中目标,就和弓弩没装箭一样;射中了又不能射进去,就和没装箭头的箭一样。这是平时不检查兵器状况而造成的灾祸呀,这样在作战时五个士卒也抵不上一个。以上讲器械贵在完全发挥作用。
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译文】
因此兵法上说:“器械不锋利,是把他的士卒送给了敌人;士卒不能发挥作用,是把他的将领送给了敌人;做将领的不了解军事,是把他的君主送给了敌人;做君主的不能选择优秀的将领,是把他的国家送给了敌人。”这四个方面,是军事上最为重要的事情。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埶,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1,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2;险道倾仄3,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4,轻车突骑5,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6,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7,什伍俱前8,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9,矢道同的10,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11);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12),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13);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以上比较中国与匈奴之长技,而言其可胜。
【注释】
1卑身:屈身,伏身。指谦恭逊让。
2弗与:不如。与,如。
3倾仄:崎岖不平。
4易地:平地。
5突骑:用于冲锋陷阵的精锐骑兵。
6疏:颜师古注:“疏,亦阔远也。”
7游弩:流动突袭的骑兵。
8什伍俱前:士兵按编制组成密集队形一起向前进攻。什伍,古代军队编制,五人为伍,十人为什。泛指军队编制。
9材官:西汉初年,汉高祖命天下郡国选能拉开硬弓,力大武猛者,组成经常训练的步兵。此指训练有素的士卒。驺(zou)发:发射良箭。驺,通“菆”。好箭。
10的:目标。
(11)革笥(sì):皮革制成的甲胄。木荐:木制防御武器,形状如同盾一样。
(12)去就相薄:一来一往近身格斗。薄,搏击。
(13)给:及。
【译文】
我又听说力量的大小具有完全不同的表现,军队的强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形势,地势的险要和平坦也需要完全不同的防备措施。谦恭地侍奉强国,这是弱小国家所表现出的样子;众小国联合攻打大国,就会表现出双方势力相当的样子;用蛮夷来进攻蛮夷,这是中原表现出的样子。如今匈奴的地形、本领和中原有明显的不同。那里上下都是险峻的山坡,出入都是小溪、深涧,中原的马匹不如他们;道路险要又崎岖,一边骑马奔驰一边射箭,中原的骑兵不如他们;能顶风冒雨忍受疲惫劳顿,又饥又渴而不困乏,中原的人不如他们;这是匈奴的优势。如果平坦的原野,灵活的战车,精锐的骑兵,匈奴大军容易被打乱;强劲的弩箭和长戟,射击范围又广又远,匈奴的弓箭是不能抵挡的;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刀刃,长兵器和短兵器配合使用,流动突袭的骑兵神出鬼没,士兵按编制组成密集队形一起向前进攻,那么匈奴的士卒是不可能抵挡的;训练有素的士卒发射良箭,射出的箭同时打中一个目标,那么匈奴用皮革做的铠甲和木板做的盾牌是不能够支撑的;下了马在地面上拼杀,剑和戟相互碰在一起,一来一往近身格斗,那么匈奴人的步伐就不灵活了;这是中原人的优势。由此看来,匈奴的优势表现在三个方面,而中原的优势表现在五个方面。陛下派出几十万人的大军,来讨伐只有几万人的匈奴,多和少的优势,可以运用以一击十的战术。以上比较中原与匈奴各自的优势,结论是中原可以取胜。
虽然,兵,凶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卬之间耳1。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2,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3。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4,此万全之术也。以上兼用降胡与汉兵二者之长。
【注释】
1俯卬之间:低头抬头的工夫。形容变化之快。卬,同“仰”。
2义渠:西戎之一。春秋时势力强大,自称为王。地近秦国,与秦时战时和。战国后期为秦所并,以其地置北地郡。归谊:归义,归顺。
3轻车:训练有素、勇猛善战的精锐战车部队。
4衡加之以众:强悍而人数众多。衡,横,强。一说,指兼有匈奴与汉两方长处。众,同“纵”。
【译文】
尽管如此,兵器是很凶险的器械,战争是很危险的事情。大可以变小,强可以变弱,这只是抬头和低头之间的事。用将士的牺牲去争夺胜利,一旦失败而国家一蹶不振,那么后悔也来不及了。帝王的治国之道应追求万全之策。现在来投降的义渠、蛮夷等胡人,他们多达数千人,饮食习惯、擅长技能和匈奴人相同,可以赐给他们坚固的铠甲和轻暖的衣物,给他们强劲、好用的弓箭,再赐给边塞郡县精良的马匹,让了解他们生活习俗、能安抚团结他们的精明将领,用陛下圣明的命令带领他们。如果在险要阻塞的地方遇到敌人,便由他们来对敌;在平坦的地区和通畅的大道上,就由我们精锐的车兵与步兵对付。两支军队相互辅助,各自发挥自己的优势,强悍再加上兵多将广,这才是万全的办法。以上兼采来投降的胡人和中原兵将二者之长处。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1。
【注释】
1财择:裁取抉择。财,通“裁”。
【译文】
《传》说:“狂人的话语,贤明的君主往往会选择听取的。”我很愚笨,才学又浅陋,冒死进献一番无拘无束的话语,只有请陛下裁择。
论贵粟疏
【题解】
这篇文章是晁错于汉文帝十二年(前168)陈述政见的一篇奏疏,重点阐述了重农贵粟、强本抑末的政治主张。晁错敏锐地注意到农民流亡这一社会现象,指出流亡归因于生活贫困,而贫困是官府“急政暴赋”和商人兼并所造成的。因此,晁错主张务农贵粟,并提出募粟入官、拜爵除罪等一系列具体措施。其文立论精辟而切于实际,文笔酣畅,语言不重雕饰,体现了“理既切直,辞亦通畅”的特点。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1,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注释】
1捐瘠:饥饿而死。
【译文】
圣明的君王在位而他的百姓不挨冻受饿的原因,并非是做君王的能自己耕种来供养百姓,自己织布来使百姓有衣服穿,而是能为他们广开聚资生财的途径啊。因此,虽然尧、禹二帝时暴发连续九年的洪涝,商汤王执政时有连续七年的干旱,但是没有人饿死,其原因在于平时蓄积充实、提前做好了准备。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1,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2。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3,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注释】
1不避:不让,不亚于。
2游食之民:不务农业,游手好闲的人。大概包括游走于各诸侯间的说客、游侠、工商业者、逃避兵役者等。
3地著:指定居于一地,有固定的户籍和土地。
【译文】
现在国家统一,土地的辽阔,人民的众多,不是商汤和夏禹时所能比的,加上又没有连续多年水旱天灾,可是蓄积赶不上禹、汤之时,是什么缘故呢?原因在于土地有尚未开发的潜力,百姓有尚未使完的气力,能够种庄稼的土地尚未完全加以开垦,山川湖泊的出产尚未全部开发出来,游手好闲的人们尚未完全回乡务农。百姓生活贫困,就会滋生奸邪的念头。而贫困来源于生活的不丰足,生活的不丰足又来源于不从事农作,不从事农作就不能长住在一个地方,不能够长住在一个地方,就会轻易抛家离乡。这种情况下,百姓就像鸟兽一样,即使有高峻的城墙、深险的护城河、严峻的法令、加重的刑罚,也禁止不住他们。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1,广畜积2,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以上言重农桑,乃能有其民。
【注释】
1赋敛:田赋,税收。
2畜积:即蓄积。
【译文】
寒冷的人对于衣服的需求,顾不得衣服是否轻软暖和;饥饿的人对于食物的需求,顾不上食物是否香甜可口。饥饿和寒冷降临到身上,就难以顾全廉耻。人之常情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感到饥饿,整年不添件衣服就会感到寒冷。假如肚子饿了得不到食物,身上冷了得不到衣服,虽是慈祥的母亲也不能保住自己的儿子不离开,做君王的又怎么能拥有自己的百姓呢?贤明的君王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致力于让百姓都从事农作,减轻田赋税收,增加积蓄,来充实仓储,防备水旱,所以君王可以拥有百姓。以上讲君王重视农耕与蚕桑,乃能拥有自己的百姓。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1。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臧2,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赍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以上言贵贱轻重操之自上。
【注释】
1亡择:不选择方向和地域。
2易臧:便于收藏。臧,同“藏”。
【译文】
百姓,在于君王怎样去治理,他们追逐利益就如水向低处奔流,不选择方向和地域。那些珍珠、玉石、黄金、白银之类的东西,饥饿时不可以拿来当食物,寒冷了不可以拿来当衣服。但是大家都认为它们贵重,是因为君王使用的缘故。它们作为物品既轻又小,便于收藏,拿在手中就可以周游全国而没有饥寒的忧虑。这就使得大臣们轻易地背叛君王,百姓容易离开他们的故乡,做盗贼的受到了鼓励,逃亡的人得以轻易携带。粮食和布帛,靠土地生产出来,按一定季节生长,花很多力气收获,不是一天可以完成的。几石重的粮食和布帛,普通的人拿不起来,不是奸邪的人所贪求的东西,而一天得不到它便会感到饥饿和寒冷。由于这个缘故,贤明的君王重视五谷而轻贱金玉。以上讲五谷和金玉的贵贱轻重取决于君王。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1,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2,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3。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4。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5,操其奇赢6,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7。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埶,以利相倾8。千里游敖9,冠盖相望,乘坚策肥10,履丝曳缟(11)。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12),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以上言农家之苦。
【注释】
1治官府:修治官府房舍。
2急政:催征赋税。政,通“征”。赋税。
3倍称之息:日后需要加倍偿还的利息。即高利贷。
4鬻(yù):卖。责:同“债”。
5坐列:坐在店铺内。列,市集。
6奇(ji)赢:指用所得利润囤积紧俏物资。颜师古注:“谓有余财而畜聚奇异之物也。”
7仟伯:千钱与百钱。指大量钱财。仟,通“千”。伯,通“百”。
8以利相倾:靠着利益倾轧官府,即让官府听命于己。
9游敖:遨游,漫游。
10乘坚策肥:坐着坚固的车,驾着肥壮的马。
(11)履丝曳缟:脚穿丝制的鞋,身穿拖地绢衣。缟,细白的生绢。
(12)乖迕(wu):抵触,违逆。
【译文】
现在的五口农夫之家,他们担负徭役的不低于两人;他们能耕种的土地不超过一百亩;一百亩农田的收成,不超过一百石。春天耕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贮藏,打草砍柴,替公家修整房舍,承担官府的徭役。春天不能躲避风尘,夏天不能躲避暑热,秋天不能躲避阴雨,冬天不能躲避寒冻,一年四季没有一天的休息。加上自己还要忙于招待亲友、人情往来,吊唁去世的亲友,看望生病的亲友,抚养亲友的遗孤和自己的小孩,这些费用都从这不过百石的收入中开支。像这样辛勤劳苦,还要再遭受水旱灾害,催征赋税,暴虐政治,征收又不按生产季节,早晨的命令到傍晚又有了变化。有点积蓄的人家,为了完税只好半价出售家中财物;没有积蓄的人家,不得不以加倍的利息告贷。于是有卖田地房屋、卖子孙以偿还债务的。可是那些大商人却囤积居奇获得双倍的利润,就是小商人也摆摊贩卖,靠赢利囤积集市上的紧缺物资,整日在都市游逛,趁着君王急需,必定能卖出高出一倍的价钱。所以他们的男子不必耕田种地,女人不必养蚕织布,可穿的必定是华丽的锦绣,吃的必定是上等的米食和肉类,没有农夫们的辛劳,却有富足的财产。凭借他们富有的财产,与王侯显贵交往,势力超过了官吏,靠着财利让官府听命于己。到处游玩,不远千里,灿烂的帽饰和豪华的车盖簇拥在一起,他们坐着坚固的车,驾着肥壮的马,脚穿丝鞋,身着拖地的绢衣。这便是商人兼并农夫土地,而农夫们到处流亡的原因。现在法律上虽然轻视商人,但商人实际已经很富贵了;虽然尊重农夫,可农夫实际已经很贫贱了。因而社会上所尊贵的,恰恰是君王所轻视的;而官吏们所瞧不起的,恰恰是法律所推重的。上下正好相反,好恶恰好相违背,却想要国家富足,法度确立,这是不可能的。以上讲农夫之苦。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1,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2。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3。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4,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以上请入粟以拜爵免罪。
【注释】
1县官:古时天子之别称。
2渫(xiè):分散,疏通。
3复卒:免除兵役或免纳人头税。颜师古注:“当为卒者,免其三人;不为卒者,复其钱耳。”
4五大夫:秦、汉二十等爵制中的第九等爵位。
【译文】
目前最急迫的事情,莫过于让百姓致力于农作罢了。想让百姓致力于农作,重要的在于重视粮食。重视粮食的办法,在于让百姓以上缴粮食多少作为奖赏或惩罚的标准。现在募集天下人向皇帝缴粮,可以封赐爵号,也可以免除罪责。这样,富裕的人有了爵号,农民手中有了钱,粮食便开始流通起来。能上缴粮食来获得爵位的,都是粮食有余的人。征收有余的粮食来供给皇上使用,那么对贫民的赋税就可减少,这就是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政令颁行而百姓获得了利益。顺应了百姓的心愿,有三方面好处:一是君王用度充足,二是百姓赋税减少,三是鼓励农夫种田。现在规定百姓有战马一匹,可免除三人的兵役。战车战马是国家的战备物资,所以可免除兵役。古代神农的教令说:“用石头修筑高达十仞的城墙,掏挖宽达百步的护城河,拥有百万军队,但是没有粮食,也终究是不能够坚守的。”以此来看,粮食是治理天下的君王们最重要的物资,是政治的根本。让百姓们缴纳粮食而接受封爵,即使封到五大夫之上,也只是免除一个人的徭役罢了,这比喂养战马免除三人兵役的待遇要差得多啊。爵号的封赐是君王专有的权力,出于口而没有用完的时候;粮食是百姓们种的,生长在土里也不会完结。得到较高的爵号和免除罪责,是人们非常向往的事情。让天底下的百姓缴纳粮食供给守边的军队,来接受封爵,免除罪责,像这样要不了三年,边关的粮食必定会多起来。以上进谏皇帝募集粮食以封赐爵号,免除罪责。
论守边备塞书
【题解】
西汉时,匈奴势力控制了西域,并屡屡南下攻掠,各地诸侯反叛也往往以匈奴为援。因此,如何有效抗击匈奴袭扰就成为汉朝君主最头疼的事。晁错作为景帝的“智囊”,多次进言,指出军事抵御劳而少功,“徙民实边”才是长久之计。在这篇给汉景帝的奏议中,晁错历述秦汉以来徙边的经验教训,提出了一系列募人备塞的具体措施。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1,筑塞河上;南攻扬粤2,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埶,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3。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4,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5,其人密理6,鸟兽毳毛7,其性能寒。扬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8,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9。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10,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11),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12),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怨,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13),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14)。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15),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16),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17)。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以上秦时戍边之失。
【注释】
1胡貉(mò):古代泛称北方各少数民族。
2扬粤:我国古代百越的一支,以居古扬州一带得名。
3积死:尸骨堆积,言死者之多。盖因不服水土或瘟疫所致。
4木皮:树皮。
5酪:乳浆。
6密理:肌肤表面纹理细密。
7毳(cuì):鸟兽的细毛。
8疏理:纹理粗疏。
9偾(fèn):仆倒,跌倒。此指倒地而死。
10谪:特指古代官吏因罪而被降职或流放。
(11)市籍:商贾的户籍。
(12)闾:里门,里巷的大门。
(13)降北:投降败逃。
(14)财卤:虏获财物。卤,通“虏”。抄掠,俘获。
(15)铢:量词,古以十黍为累,十累为铢,二十四铢为两。
(16)复:免去赋税。
(17)祸烈及己:大祸将轮到自己。烈,猛,大。
【译文】
我听说秦朝时,曾向北进攻胡貉,在黄河上游修筑要塞;往南进攻扬粤,向那里派遣守边的军队。他们调动军队去进攻胡人和南越,不是为了保卫边疆,挽救百姓免受蛮夷的残害,而是贪图利益想要扩大疆土,因此不仅功绩没有建立,反而使天下大乱了。再说他们调遣军队却又不了解战争的形势,打起仗来就被别人擒获,驻扎下来士卒就大量死亡。胡貉人生活的地方,是阴气聚积见不着阳光的寒冷地区,树皮足有三寸厚,寒冰则厚达六尺,他们吃肉喝乳浆,肌肤纹理细密,各种动物身上也长着浓密的毛,人和动物都具有耐寒的习性。扬粤人生活的地区,多阳光而少阴天,这里的人肌肤纹理粗疏,各种动物身上的毛也很稀少,人和动物都具有耐暑的习性。秦朝的戍卒不服那里的水土,防守的士卒大多死于边疆,运输粮草的人也大多死亡在沿途。秦朝百姓一听说将被派出发戍边,就如同被处死刑一样恐惧,因而只好把获罪革职的犯人发配到那里,名叫“谪戍”。最先征发的是获罪革职的官吏以及入赘的女婿和商人,后来又征发有商贾户籍的人,再后来又征发其祖父母、父母为商贾户籍的人,再后来又征发居住在里巷左边的人。对这些人的征发很不容易,走在路途上的人也深深地怨恨朝廷,滋生背叛的念头。大凡百姓坚守城池到死也不投降,是因为有所图才这样做的。因此打仗获胜,坚守稳固,就有授爵的奖赏;攻占城池屠杀城中军民,又可以掳掠财物使家庭富裕。因而能使他们冒着箭镞和飞石,赴汤蹈火,把死亡看作再生。而秦朝征发戍守边疆的士卒,有各种死亡的危险,却没有一铢一两的回报,死了之后,家里又得不到免除一个人的人丁税的优待,天下的人们清楚地知道灾祸殃及自己头上了。陈胜被征调去戍守边疆,到了大泽乡,首举义旗成为天下的先导,天下人跟从陈胜举事的就像流水一样,这是秦朝用威逼胁迫的方式征兵带来的恶果呀。以上讲秦朝防守边疆的过失。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埶易以扰乱边竟。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1,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2,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3,或当上郡、北地、陇西4,以候备塞之卒5,卒少则入。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以上胡人犯边难防。
【注释】
1(yě):同“野”。
2生业:犹生涯,职业。
3燕、代:战国时燕国、代国所在地。泛指今河北西北部和山西北部地区。
4上郡、北地、陇西:汉朝的三个郡,在今陕西、甘肃一带。
5候:伺望,侦察。
【译文】
胡人的衣食并不依赖于土地,这种形势容易促使他们扰乱边境。怎么知道呢?胡人吃的是肉食,喝的是乳浆,穿的是皮毛,没有城郭、农田、房宅可以回去居住,就像广阔原野上的飞鸟和奔跑的动物,遇到丰美的草场、甘甜的泉水就停下脚步,吃完了草,喝干了水,就又迁徙了。由此看来,来来往往频繁迁徙,一会来了,一会走了,这就是胡人的生活,也是导致中原人逃亡、远离农田的原因。现在假使胡人在好几个地方迁徙放牧,在塞下狩猎,有的来到燕国、代国一带,有的来到上郡、北地、陇西一带,窥伺守备关塞军队的动静,军队少了就攻入关内劫掠。如果陛下不派人去救援,那么边民会绝望而投降敌人;要去救援他们,少派兵则不能抵挡,多派兵,远处郡县征调的军队才刚刚到达,可是胡人又已经撤走了。大批人马留在原地不撤回来,耗资很大;刚刚撤回,胡人则又进来了。如此连年不断,那么中原的财力自然就贫困,百姓生活也不会安定了。以上讲胡人扰乱边境难以防备。
陛下幸忧边竟,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1,具蔺石2,布渠答3,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步。要害之处,通川之道4,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5。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6,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予之。人情非有匹敌7,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以上募人备塞之法。
【注释】
1便:山川地形的便利条件。
2蔺石:古代守城时用以御敌的礌石。
3渠答:铁簇藜。守城御敌的战具。
4通川之道:交通要道。
5虎落:篱落,藩篱。古代用以遮护城邑或营寨的竹篱。
6免徒复作:免去徒刑而强迫劳动的罪犯。
7匹敌:配偶,夫妻。
【译文】
陛下为边境安宁忧虑,派遣武将、官吏,调动军队来治理关塞,这是非常大的恩惠。然而让远方的士卒守卫关塞,一年更换一次,不了解胡人的本事,不如选择长期居住本地的人,安下家室,从事农田劳作,并且同时防备外敌。按山川地形的便利条件为他们修筑高高的城墙,挖掘深深的护城河,准备滚石,密布铁蒺藜。城内再造一座城,外城与内城相距一百五十步。要害之地,交通要道,都规划建立城镇,居民大致不少于一千户,在城镇周围安设防护用的篱笆。首先替这些人建造房屋,置办种田的工具,这才招募犯罪的人以及免去徒刑而强迫劳动的犯人,下令让他们住在这里。如人数不够,再招募想要赎罪的男丁、奴婢和想要爵位的人输送来的奴婢。还不够,就招募百姓中愿意去的人。都赐以较高的爵位,免除他们的赋税,给予他们冬夏的衣物,从仓库中拨给粮食,等他们能够达到自给了再停止对他们的供给。并让各郡县的百姓得以自己买爵达到卿这一级。那些没了丈夫或妻子的,由国家买来配给。人之常情,如果没有配偶,就不可能让他们安心地住下来。边塞的百姓利禄不厚,就不可能让他们长久地居于危难的地方。胡人侵入驱略百姓牲畜,能阻止胡人驱略的人,以他所救的财产的一半奖励给他,陛下替他们赎回他们的乡亲。如果这样,那么乡里之间发生危难就可以相互救助,防御胡人就会奋不顾身,这不是因为他们德行高尚,而是想保全亲朋好友并获取财物啊。这和从东方派来戍边的那些既不熟悉地形,内心又畏惧胡人的士卒相比,其功效要强一万倍啊。以上讲招募人民来防备边塞的方法。
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译文】
从陛下开始,迁徙百姓充实边塞,使遥远的边塞没有屯田戍边的劳苦,边塞百姓则能父子相互保全,没有被胡人虏获的忧虑。它的好处可以造福子孙后代,您获得圣明的名声,这与秦的行为引起百姓怨恨相比,真是差别很大了。
论募民徙塞下书
【题解】
西汉时,北方匈奴日益强大,不断进扰中原。晁错在这篇给汉景帝的奏议中,总结了战国、秦、汉以来对付匈奴袭扰的经验,指出单纯军事防御劳而少功,建议实行“徙民实边”、亦兵亦农、亦耕亦战的政策。晁错此论是西汉以来防御匈奴的战略思想的一次较大转变。全文结构严谨,文笔朴拙雄厚。
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慕而劝往矣。以上总言徙民有法。
【译文】
陛下招募百姓迁徙来充实边塞,使得屯守戍边的事务更加简单,转输军需的费用更加减少,这是多大的恩惠啊。州郡的官吏如真的能够与陛下的厚恩相符合,奉行贤明的法令,爱怜迁徙中的衰老、病弱之人,礼遇他们中的壮士,与他们和睦友好相处,而不要盘剥他们,使先期到达者能安居乐业而不怀念故乡,那么贫穷的人们就会羡慕他们并相互鼓励前来。以上总说迁徙百姓有方法。
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1,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草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2,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3,门户之闭,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为置医巫4,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5,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以上徙远方。
【注释】
1相其阴阳之和:观测那里的阴阳二气是否调和。相,观察。
2制里:规划里巷。割宅:划分居民的住宅。
3一堂二内:即一厅两室,民居的一般规制。堂,正厅。内,内室。
4医巫:治病的人。古代医生往往兼用巫术治病,故称。
5种树:种植树木、粮食等各种作物。畜长:豢养牲畜。
【译文】
我听说古时迁徙百姓去往远处的边塞,是为了充实地广人稀的地方。他们先察看此地风水阴阳是否和顺,品尝这里的泉水是否甘甜,弄清楚这里的土地是否适宜于种植,观看这里的花草树木是否长势茂盛,这之后才开始营建城镇,修筑城墙,设置里邑,划分宅地,修起通向田间劳作的道路,确定田间纵横交错的地界。先要为将要迁徙来的人建造居室,每家必有一间正厅,两间内室,安上门窗,在里面放置各种器械物品。迁徙过来的人民到了就有居住的房子,种田劳作有需要的工具,这就是使百姓易于离开自己的故乡而能鼓励他们来到新城镇的做法。还替他们准备了医生、巫师,用以救治各种疾病,进行各种祭祀活动。男女之间可以正常婚娶,生死都能相互体恤,坟墓也连在一起,种植作物,饲养家畜,房屋结构完备、舒适,这就是使百姓乐于居住,并且产生长久居住的念头。以上讲迁徙百姓到远方的方法。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十长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十连一邑,邑有假候。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1,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正定于外2。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欢爱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但费衣粮,不可用也;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以上制边县。
【注释】
1有护:有保护能力者。
2军正:即军政,军中的法令规章。定于外:到对外出征作战时自然而成。定,成。
【译文】
我又听说古时设置边塞郡县用来防备外敌,规定五家为一伍,每伍设有伍长;每十个伍长的管辖区为一里,每里设有假士;每四里为一连,每连设有假五百;每十连为一邑,每邑设有假侯。都是从邑中挑选具有防御外敌、熟知地形以及了解民心的贤能人才来担任,平时就训练移民学习弓弩、箭法,战时就教给他们应敌的办法。因此平常在家就按照军事编制进行组织,外出作战时军中政令就会自然形成。训练见到成效后,不要再让他们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幼年时在一起游玩,成年后就在一起共事;深夜打仗时一听声音就相互知晓,完全可以相互救援;白天打仗时相互看得见,完全可以互相识别;彼此之间挚爱的感情,完全可为对方去拼死。像这种情况,再以丰厚的奖赏作为鼓励,以很重的刑法加以威慑,就会勇往直前,即便战死也不会后退。迁徙的百姓中如不是健壮有勇力的,便只会耗费衣物食粮,不可以为陛下所用;虽然有勇力,但没有选配好的官吏,还是不会有什么功绩的。以上讲如何设置、管理边塞郡县。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壹大治1,则终身创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胶2。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识,唯陛下财察。
【注释】
1壹大治:一次狠狠的教训。治,惩治,教训。
2折胶:胶为制弓材料之一,喜燥恶湿,至秋季则胶劲而可折,故以折胶喻秋天弓弩可用,利于作战。后用以指秋冬时节。
【译文】
陛下现在断绝了与匈奴的交往,不与匈奴和亲,我私下猜想他们会在冬季南下侵扰。狠狠地惩治他们一次,他们就会一辈子记住失败的痛苦教训。大汉想要扬立兵威的,就要从秋季开始。如果匈奴进犯而我们不能给予有效打击,而让他们得志而去,以后就难以轻易折服他们了。我的粗陋之见,请陛下加以审察和裁断。
邹阳
邹阳(前206—前129),临淄(今属山东)人,西汉前期文学家。初仕吴王刘濞,谏其不要谋反,作《谏吴王书》,吴王不听。后投梁孝王,受谗下狱,作《狱中上梁王书》,慷慨陈词,申诉冤屈。梁王见书,释放了他,并敬为上客。邹阳为人“抗直不桡”(司马迁语),“有智略,慷慨不苟合”(班固语),其为文有战国时期游士纵横善辩之风。
谏吴王书
【题解】
吴王刘濞是汉高祖刘邦的侄子,前195年封王。因文帝时其子被皇太子所杀,所以有谋反之意。作者针对这种情况,以史为鉴,并通过分析当前大势,隐曲地指出吴王意向的盲目与失当。全文言辞恳切,处处体现着一位臣子的耿耿忠心。文章可分为三部分,每部分均以对吴王的恳求之语作结,很有一种节奏感,并无形中强化了文章所要表达的主题,增强了说服力。
臣闻秦倚曲台之宫1,悬衡天下2,画地而人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节末路,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3,以叩函谷,咸阳遂危。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今胡数涉北河之外4,上覆飞鸟5,下不见伏兔,斗城不休,救兵不至,死者相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何则?强赵责于河间6,六齐望于惠后7,城阳顾于卢博8,三淮南之心思坟墓9。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郸,越水长沙10,还舟青阳(11)。虽使梁并淮阳之兵(12),下淮东(13),越广陵(14),以遏越人之粮(15),汉亦折西河而下(16),北守漳水,以辅大国(17),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18)。
【注释】
1倚:凭恃,倚仗。曲台:宫殿名。为秦始皇听政处。
2悬衡:本意为悬秤以称轻重,此处为公布法令。
3张耳:战国末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人。秦末,陈胜起兵,以张耳、陈馀为校尉从武臣北定赵地。后从项羽入关,封为常山王。后归刘邦,随韩信破,立为赵王。
4北河:约当今乌加河,位于内蒙古西部河套平原北部,时为黄河正流。
5覆:尽。
6强赵责于河间:文帝继位后立刘遂为赵王,取赵之河间郡立刘遂之弟刘辟强为河间王。刘辟强之子无嗣,国除。刘遂要求朝廷把河间还给赵国。河间,汉诸侯国名。在今河北河间。
7六齐望于惠后:意谓原齐国分成的六个诸侯国的国君都怨恨惠帝与吕后。实则是吕后死后,诸吕准备政变,故齐悼惠王刘肥之子刘章在朝,知其谋,阴告其兄齐王刘襄发兵入关诛诸吕,以乘机夺取帝位,刘襄遂举兵西进,之后与反对诸吕的灌婴连和,按兵荥阳。刘章与大臣诛诸吕,大臣迎立文帝,而文帝继位后得知他们曾谋求帝位,遂压制刘襄兄弟,使其郁郁而终。又分割齐国为六,实为削弱齐国。故六齐王都心怀怨恨。六齐,指分割齐地而封的六个诸侯王。望,埋怨,责怪。
8城阳顾于卢博:刘章与弟刘兴居讨诸吕有功,本当尽以赵地王刘章,以梁地王刘兴居。文帝闻他们曾欲立其兄齐王刘襄为帝,只以城阳郡封刘章为城阳王,以济北郡封刘兴居为济北王。刘章大失所望,岁余即死,其子刘喜继位。刘兴居怨恨文王,勾结匈奴谋反被杀。故刘喜因此怨恨朝廷。城阳,指城阳王刘喜。顾,顾念。卢博,即卢县,今山东长清,为济北王治所。
9三淮南之心思坟墓:淮南王刘长谋反,发配蜀道途中死去,文帝三分淮南国,立其三子为王,但三人因其父之死,始终对朝廷心存怨恨。三淮南,指淮南王刘长的三个儿子。
10水长沙:以水军先攻长沙。长沙,汉诸侯国,其地域包括今湖南全省,与南越相连接。
(11)还舟:聚舟船。青阳:今属安徽。
(12)梁:汉诸侯国名。治所在今河南商丘。淮阳:汉诸侯国名。治所在今河南淮阳。
(13)淮东:淮水之东。
(14)广陵:今江苏江都东北。
(15)遏:阻截。
(16)折:截。西河:古称黄河上游南北流向的一段,因在冀州西,所以称为西河。
(17)大国:指赵国。
(18)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苏林曰:“(邹)阳知吴王阴连结齐、赵、淮南、胡、越,欲谏不敢指斥言,故陈胡、越之难,齐、赵之怨,微言梁并淮阳绝越人之粮,汉折西河以辅大国,以破难其计。欲隐其辞,故谬言胡益进,越益深,为大王患之,以错乱其语,若吴为忧助汉者也。自此以下,乃致其意焉。”
【译文】
臣下听说秦朝开始时,倚仗曲台的宫殿运筹帷幄,以法令统一天下,画地为界无人敢犯,并发兵进击屡犯边界的胡、越。然而,等到秦晚期,张耳、陈胜与东边抗秦的兵力合纵呼应,进击函谷关,咸阳因而危急。为什么呢?秦朝各郡不团结,各宗室皆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也不起兵相救。而今北部游牧民族屡次渡过北河侵犯内地,使得天上不见飞鸟,地上不见伏兔,攻城接连不断,救兵不到,战死的兵士处处可见,战车相连,军需供应,千里不绝。为什么呢?是因为强大的赵国责求朝廷归还河间,齐地的六位诸侯王怨责惠帝和吕后,城阳王顾念济北王被杀而不满,淮南王的三个儿子也因其父的死怨恨朝廷。大王或许并不忧虑,然臣下却担心各路救兵难于专心救援。北来的胡人兵马会趁此机会窥视进击邯郸,越地军队会以水军攻击长沙,在青阳聚集舟船,伺机进攻。即使让梁国与淮阳国的兵马联手,直下淮东,翻越广陵,以遏止越人的粮道,汉军也从陕西、山西间的黄河拦截而下,向北守住漳水,与赵相呼应,但北来的胡人兵马还是日益深入,越军也日益进逼。这就是臣下为大王担忧的原因。
臣闻蛟龙骧首奋翼1,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圣王底节修德2,则游谈之士归义思名。今臣尽知毕议,易精极虑3,则无国而不可奸4;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5?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窃高下风之行,尤说大王之义6,故愿大王无忽,察听其至。臣闻鸷鸟累百7,不如一鹗8。夫全赵之时,武力鼎士袨服丛台之下者9,一旦成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患10。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11)。然则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亦明矣(12)。故愿大王审画而已(13)。
【注释】
1骧(xiāng):上仰,上举。
2底节:砥砺志节。底,通“砥”。
3易精:改易精思。
4奸:同“干”。求取。
5裾(ju):衣服的前后襟。泛指衣服的前后部分。
6高下风之行,尤说大王之义:颜师古注:“言在下风侧听,高尚美悦大王之行义也。”下风,比喻处于下位、卑位。有时作谦辞。说,同“悦”。
7鸷(zhì):凶猛的鸟,如鹰、雕等。
8鹗(è):鸟名。雕属,性凶猛,捕鱼为食,俗称鱼鹰。
9袨(xuàn)服:盛服。丛台:赵王之台,在今河北邯郸。
10幽王之湛(chén)患:指赵幽王刘友被吕后幽禁饿死。幽王,指赵幽王,名友。汉高祖刘邦之子。湛患,深患,大患。湛,同“沉”。
(11)厉王:指淮南厉王刘长。因欲谋反被汉文帝迁往蜀地,途中绝食而死。
(12)诸、贲:专诸和孟贲,两人都是古代的勇士。
(13)画:筹划。
【译文】
臣下听说蛟龙一旦昂首举翼,就会有浮云出现,雾雨云集;贤德之王砺节修德,就会使游说的名士慕名归附。现今臣下如能尽己才智畅所欲言,竭忠尽力出谋献策,则没有哪个诸侯国是不可以干谒的;如能粉饰浅薄的意愿,则在哪个诸侯王的朝廷里不可以穿着华美的衣服备受宠爱呢?臣下所以游历很多王国,离开淮地千里而到此地,并不是厌恶臣原先的王国而喜欢吴地,只是因为在下面早已听闻大王有很好的德行,尤其是心慕大王的高义,因此臣下希望大王不要轻视,而要察思明断,听取臣下的赤诚之言。臣下听说即使有一百只鸷鸟,也不及一只鹗。赵国完整时,穿着盛服在赵王的丛台之下力能举鼎的强壮武士,能于忽然之间聚集成喧嚣的集市,但即便这样也无法阻止赵幽王的祸患的发生。淮南王联合山东的侠士,敢死之士布满朝廷,也没有能挽救淮南厉王的西迁而死。因此,计议如不得要领,即使有专诸、孟贲那样的勇士,也是不能使其地位安定的,这是很明显的事。因而希望大王慎重筹划。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1。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朱虚东褒仪父之后2,深割婴儿王之3,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阳4。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5,岂非象新垣等哉?今天子新据先帝之遗业6,左规山东,右制关中,变权易势,大臣难知。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7,新垣过计于朝8,则我吴遗嗣,不可期于世矣。高皇帝烧栈道9,灌章邯10,兵不留行(11),收弊人之倦,东驰函谷,西楚大破(12),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13)。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14),愿大王熟察之(15)。
【注释】
1寒心销志,不明求衣:指汉文帝因局势不稳而小心谨慎,天不亮就起身。寒心,戒惧,担心。不明求衣,天不亮就要穿衣起床。
2使东牟、朱虚东褒仪父之后:文帝继位后,从齐国分出两个郡,封东牟侯刘兴居为济北王,封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之后汉文帝十六年(前164),又将齐一分为六,封尚在世的齐悼惠王的六个儿子为王。即齐王刘将闾、济北王刘志、济南王刘辟光、菑川王刘贤、胶西王刘卬、胶东王刘雄渠,加上城阳王,一共七个王。东牟,指东牟侯刘兴居。朱虚,指朱虚侯刘章。褒仪父,春秋时期邾仪父因在鲁隐公继位后首先来朝见会盟,受到《春秋》的褒奖。这里借指褒奖刘章、刘兴居的拥立之功。仪父,邾国国君,名克。
3婴儿:指汉文帝的儿子。
4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阳:文帝继位后,封自己的儿子刘武为代王,刘参为太原王,刘揖为梁王;后改封刘武为淮阳王,刘参为代王。壤子,爱子。
5仆济北:汉文帝三年(前177),济北王刘兴居不满文帝对其兄弟的压制,勾结匈奴谋反,被文帝讨平。囚弟于雍:淮南王刘长谋反被文帝废去王号,迁往蜀地,途中死于雍县。雍,汉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凤翔南。
6天子:指汉景帝。先帝:指汉文帝。
7周鼎:周朝铸有九鼎,后人用以代指政权。传说秦始皇时欲迁周鼎,鼎落于泗水中。新垣平曾对文帝谎称:“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宝气,意周鼎其出乎?兆见不迎则不至。”文帝派人在当地建祠祭祀,祈祷周鼎出现。
8过:误。
9高皇帝烧栈道:指刘邦入汉时曾听张良之计烧毁栈道,示不东出与项羽争位,后暗度陈仓杀回关中。高皇帝,指汉高祖刘邦。
10灌章邯:刘邦从汉中入关,数次打败章邯,将其围困在废丘,后水淹废丘,章邯自杀。章邯,秦时名将,二世时为少府。后投降项羽,封为雍王。汉高祖定三秦,章邯兵败自杀。
(11)兵不留行:意即进军势如破竹之意。
(12)西楚:指项羽,号称西楚霸王。
(13)荆王:即楚王,此指西楚霸王项羽。
(14)不几(ji):不可希望。几,庶几,也许可以,表希望之词。
(15)熟察:仔细考察、研究。
【译文】
记得当初孝文皇帝据关入宫时,小心谨慎,天不亮便起床。立为天子之后,封东牟侯刘兴居、朱虚侯刘章为王,又将齐悼惠王的儿子们都封为王以褒奖他们的拥立之功,如春秋时期褒奖邾仪父一样;之后封自己的儿子为梁王、代王,后来又增加了淮阳王。但最后济北王谋反被杀,弟弟淮南王刘长在雍县被囚死,这岂不是因为有像新垣那样的奸臣吗?当今天子刚继承先帝的遗业,左定崤山以东,右制关中;权势变换,形势更易,大臣未必尽知。大王如不细察,臣下恐怕像新垣平诈说而寻求周鼎的事又会出现于汉,如果新垣这样的奸人的错误计谋再在朝廷出现,那么我们吴国的子孙,便不能指望生于世了。当初高皇帝烧绝栈道,水灌章邯,兵进不止,收集疲惫之民,向东疾驰函谷关,大破西楚霸王项羽,水攻则章邯丢掉城池,陆击则项羽丢失领地。这些都说明国家是不能靠侥幸得到的,愿大王仔细考察研究。
狱中上梁王书
【题解】
邹阳劝吴王不成,便投奔梁孝王。梁王因没有被立为太子,想杀掉一些有关的议臣,邹阳加以劝阻。忌恨邹阳的人乘机在梁王面前诽谤邹阳,梁王听信了谗言,将邹阳下狱。于是邹阳写了此文。文中一写自己忠而获罪,信而见疑,二写获罪见疑的原因在于不被了解,三写人主用人不可偏听轻信。此文博引史实,论证雄辩有力而又委婉曲折,以致梁王读后,立即将邹阳释放,待为上宾。因此,此文在当时便名传遐迩,为人称道。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1,白虹贯日,太子畏之2;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3。夫精诚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4,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5,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6。愿大王熟察之。
【注释】
1燕丹:即燕太子丹。当时秦蚕食六国,燕太子丹厚待荆轲,以期荆轲为其刺杀秦王政。
2白虹贯日,太子畏之:荆轲为燕太子丹舍死刺秦,他的诚心感动得上天都出现了白虹贯日的变化,可是太子丹却怀疑荆轲是胆怯害怕了。《史记索隐》引《烈士传》曰:“荆轲发后,太子自相气,白虹贯日不彻,曰:‘吾事不成。’后闻轲死,事不就,曰:‘吾知其然,是畏也。’”白虹贯日,白色长虹穿日而过。古人认为白虹是兵象,日是君。
3“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几句:卫先生为秦国设谋,大破赵军于长平后,遂欲一举灭赵。其精诚感动上天,使天上出现了“太白蚀昴”的现象,可是秦昭王却对白起、卫先生产生了怀疑。《史记索隐》引服虔曰:“卫先生秦人,白起攻赵军于长平,遣卫先生说昭王请益兵粮,为穰侯(当为‘应侯’之误)所害。事不成,精诚感天,故太白食昴。”太白食昴,指太白星(金星)运行到昴宿。昴是二十八宿之一,从星宿分野上说属于赵国地带。太白主兵象,太白食昴,表示赵国的形势危急。
4信:诚实。谕:理解,明白。
5毕:全部。
6寤:通“悟”。觉悟。
【译文】
微臣听说“忠诚的人没有不得到好的报答的,诚信的人不会受到怀疑”,臣常常以为真的是这样,现在才知道这只不过是空话罢了。以前荆轲敬慕燕太子丹的义气,替他去刺杀秦王时,天上白色的长虹穿太阳而过,但太子丹却担心他害怕了;卫先生为秦国策划长平击赵的大事,天上出现了太白食昴的现象,但昭王却对他起疑忌之心。他们的精诚已经感天动地,但他们的一片忠心却得不到太子丹和秦昭王的理解,这岂不是太可悲叹了吗!现在臣竭尽诚心,把心中所想全部讲出来,本希望大王您能了解,可是大王您的左右不明事情的真相,最终把臣交给狱吏审讯,使臣遭受天下人的怀疑。这样就是使荆轲和卫先生复活,而燕太子丹和秦王也还不觉悟啊。希望大王您仔细考察研究。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1,李斯竭忠,胡亥极刑2。是以箕子阳狂3,接舆避世4,恐遭此患。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5,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6,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7。
【注释】
1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春秋时楚国人卞和在山中得到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先后献给楚厉王、楚武王,均被认为欺诈,双足先后被截。至楚文王即位,卞和抱着璞玉在荆山下哭了三天三夜,泪尽继血。文王派人雕琢,果然得到一块宝玉,这就是著名的“和氏璧”。玉人,指卞和。诛,惩治,惩罚。
2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李斯为秦相,于秦朝之建立与各项制度的确立有大功。始皇死后,李斯受赵高利诱,杀扶苏,立胡亥。后胡亥听信赵高的谗言把李斯杀了。
3阳:通“佯”。假装。
4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又称楚狂。
5后:落后,在这里是抛弃的委婉说法。
6子胥鸱夷:伍子胥父兄为楚平王杀害,他逃往吴国,帮助吴王阖闾打败楚国而称霸。之后吴王夫差伐越,越王勾践请和,夫差许之,子胥屡谏,触怒夫差;又谏阻夫差北上中原伐齐争霸,夫差听信伯嚭谗言,赐剑令伍子胥自杀。子胥死前预言越将灭吴,于是夫差派人把子胥的尸体用皮袋装起沉入江底。子胥,即伍子胥。鸱夷,皮革做的袋子。
7少:稍稍,稍微。
【译文】
从前楚人卞和进献宝玉,楚王将他的脚砍掉;李斯竭尽忠诚,胡亥将他处以极刑。因此箕子假装疯癫,接舆隐居避世,就是担心会遭到这样的祸害啊。希望大王能明察卞和、李斯的诚意,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样偏听偏信,不要使微臣被箕子、接舆嘲笑。微臣听说比干被剖心,伍子胥被装进皮袋投入大江,臣起初不相信,现在才知道确实有这样的事。希望大王您仔细考察研究,对臣稍加怜悯吧。
语曰:“白头如新1,倾盖如故2。”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3;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4。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5,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6;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7。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投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8?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9;范睢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10。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11),捐朋党之私(12),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13),徐衍负石入海(14),不容身于世,义不苟取(15),比周于朝(16),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17)。此二人岂素宦于朝(18),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意,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19),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20)。昔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21),宋信子冉之计囚墨翟(22)。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23),积毁销骨(24)。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辞哉(25)?公听并观,垂明当世(26)。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27)。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霸不足侔(28),三王易为比也(29)。
【注释】
1白头如新:相识很久,还同刚认识一样。白头,老年,形容时间长。
2倾盖如故:行道相遇,停车而语,车上的伞盖靠在一起,就如同老朋友一样了。倾盖,两车的车盖相互倾近。盖,车盖,古代车上遮雨蔽日之篷。
3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樊於期原为秦将,遭忌害而逃到燕国后,秦王政把他全家诛杀,并悬赏重金购其头。燕太子丹派荆轲刺杀秦王,荆轲请求樊於期自杀,以他的头进献秦王以得到秦王信任,以便见机行刺。樊於期慷慨自尽,以头与之。
4“王奢去齐之魏”几句:王奢从齐逃到魏国,齐国因而攻打魏国,王奢登城楼对齐将说不愿因为自己而连累魏国,在城上自杀。王奢,战国时齐国大臣。
5去:离开。二国:指秦、齐。
6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苏秦是燕昭王的亲信,为协助燕昭王复仇于齐,而到齐国行反间,做了许多不利于齐国的事,最后被齐王发现,将其车裂。苏秦在别的国家看来,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但对于燕国来说,却是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坚贞之士。尾生,西周鲁人。据传他约定与一个女子在桥下会面,女子未来,而桥下大水冲来,他为守约,抱定桥柱而被淹死。
7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史记集解》引张晏曰:“白圭为中山将,亡六城,君欲杀之,亡入魏。文侯厚遇之,还拔中山。” 中山,战国前期鲜虞人建立的国家,国都顾(今河北定州)。魏文侯四十年(前406),派乐羊将其灭掉。
8浮辞:虚浮不实的话。
9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传说司马喜在宋国受了膑刑,后来他逃往中山国,三次做国相。司马喜,战国时卫人。膑刑,削去膝盖骨的酷刑。
10范睢摺(lā)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范睢在魏国差点儿被须贾、魏齐害死,后逃入秦国,取相位,封应侯。范睢,《史记》作“范雎”。摺,同“拉”。拉折。
(11)信:确守。画:计划,规定。
(12)捐:抛弃,捐弃。
(13)申徒狄蹈雍之河:申徒狄因劝谏国君无效,自投于雍水而死。申徒狄,姓申徒,名狄,商代人。蹈,投入。
(14)徐衍负石入海:徐衍是周末人,因不满乱世,负石投海而死。
(15)苟取:苟且取得。
(16)比周:指结党谋私。
(17)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齐桓公有一次夜出,见宁戚在车下一边唱《饭牛歌》,一边喂牛,知道他有才能,便推举他为大夫。宁戚,春秋时卫国人。饭,动词,喂的意思。
(18)素:一向,向来。
(19)昆弟:兄弟。
(20)独任:只信任一个人。
(21)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以为不利于己,赠鲁君歌女八十人,文马一百二十匹,以疏间之。季桓子接受后,君臣沉靡于声色,不近贤人,于是孔子离开鲁国。季孙,季孙氏,春秋时期鲁国的贵族,世掌鲁政。此指季桓子,名斯。
(22)墨翟:即墨子,战国时期著名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
(23)铄(shuò):熔化。
(24)毁:诽谤。销骨:骨肉之亲为之离散。
(25)奇偏:片面,偏于一方面。
(26)垂:流传。
(27)朱:即丹朱,尧的儿子,居于丹水,故名。他冥顽不肖,因此尧不传位给他,而让舜继位。象:即舜的弟弟,为后母所生。曾和父母一起想共同谋害舜。管、蔡:即管叔和蔡叔,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摄政后,管叔和蔡叔勾结纣王的儿子武庚发动叛乱,周公杀了武庚和管叔,将蔡叔流放。
(28)侔:齐等,相匹敌。
(29)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
【译文】
俗话说:“有些人相处很多年,直到头发白了,还如同新结交一样感情淡薄;有的人仅是在路上偶然相遇,停车而谈,就如同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这是为什么呢?是相知与不相知的缘故。所以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把自己的头送给荆轲让他去为燕太子丹刺杀秦王;王奢离开齐国到了魏国,当齐国因此而攻打魏国的时候,他就在城上自杀,从而退了齐兵而保全了魏国。王奢和樊於期同齐国、秦国并不是新交,和燕国、魏国也不是旧交,他们之所以离开齐、秦二国而为燕、魏两君而死,是由于这种行动合乎他们的志向,他们仰慕道义没有尽头。因此,苏秦不被天下人所信任,而对燕国忠诚,就像尾生一样守信用;白圭在战争中失去中山国的六座城池,后来反而为魏攻取中山。为什么呢?这确实是由于相知的原因。苏秦做燕国的宰相,有人在燕王面前诋毁他,燕王手按宝剑对进谗言的人大发雷霆,而杀掉好马给苏秦吃;白圭因为攻取中山国而在魏国得以显贵,有人在魏文侯面前诋毁他,魏文侯反而赐给他夜光璧。为什么这样呢?因为燕、魏两位国君和苏秦、白圭两位臣子,能够彼此肝胆相照,信而不疑,流言蜚语、谗言浮辞怎么会改变他们的关系呢?所以女子不论美丑,一旦进入后宫便会受人嫉妒;士人无论贤愚,一旦被朝廷起用便受人憎恨。从前司马喜在宋国受膑刑,而后来终于做了中山国的宰相;范睢在魏国被打得肋骨断裂、牙齿脱落,而在秦国被封为应侯。这两个人都相信自己必定成功的计划,他们抛弃朋党的私情,只坚持少数人的交谊,独立交往,所以不能避免遭受别人的嫉妒。因此,申徒狄投于雍水,徐衍负石自沉于大海,他们为时世所不容,但仍坚持正义,不愿苟且,不肯在朝廷中结党营私以改变君王的心思。所以百里奚在路上乞讨,而秦穆公把国政委托于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却把国家大事交付给他。这两个人难道是向来在朝廷做官,靠国君左右的人说好话,然后才取得两位国君的信任和重用吗?这是因为他们和国君情投意合,思想一致,关系如胶漆一样坚固,像兄弟一样不能被离间,怎么会被众人的坏话所迷惑呢?所以,只听一面之词,就会产生奸邪的事情,独自信任一个人,就会生出乱子。从前鲁国国君听信季孙的话而将孔子赶走,宋国国君用了子冉的计策而囚禁墨翟。凭孔子、墨子的雄辩口才,还不能避免遭人谗毁,这两个国家也因此受到损害。为什么呢?因为众口的谗言可以熔化金石,积久的毁谤可以离散骨肉之亲。因此秦国任用西戎人由余而称霸中原,齐国任用越人子臧而威、宣二王得以强盛。秦、齐的这两位国君难道曾受到世俗的牵制,而受束缚于一面之词吗?他们公正理智地听取意见,全面地观察衡量事物,贤声美名流传于世。所以意见相合,即使是胡、越这样距离远的国家也会成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这样;意见不合,即使是骨肉之亲也会变成仇敌,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这样。如果现在的君主能够像齐王、秦王那样明察一切,放弃宋、鲁两国国君的那种偏听偏信,那么五霸不足以相比,三王之功业也能易如反掌地建立了。
是以圣王觉悟,捐子之之心1,而不悦田常之贤2,封比干之后3,修孕妇之墓4,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仇5,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6,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嘉于心,此不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7,禽劲吴而霸中国,遂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8;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9。今人主诚能去骄慠之心10,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11),堕肝胆(12),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13),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跖之客可使刺由(14)。何况因万乘之权(15),假圣王之资乎(16)?然则荆轲湛七族(17),要离燔妻子(18),岂足为大王道哉?
【注释】
1子之:战国时燕王哙的宰相。曾花言巧语骗得燕王哙“让”位于他,结果燕国大乱,招致齐国伐燕,几致亡国,子之也被杀。
2田常:即陈恒,春秋末期齐国的权臣。曾以大斗借出、小斗收入的办法取得民心。前481,杀掉了齐简公,另立齐平公,进一步地控制了齐国政权。至其孙田和,遂篡有齐政,姜姓之齐国灭亡。
3封比干之后:传说周武王伐纣后,曾给比干的儿子封爵位。
4修孕妇之墓:纣王无道,曾剖开孕妇的腹部与妲己观看胎儿。武王灭纣后,为孕妇修墓。
5晋文公亲其仇:晋献公逼死太子申生,公子重耳逃到蒲城。献公派寺人披追杀重耳,重耳跳墙逃走,寺人披将其衣袖砍下。后重耳回国即位,是为文公。晋臣吕甥、邵芮阴谋叛乱,想杀死文公。寺人披知道后,向文公报告,文公不计前嫌,听信其言,得免于难,并平定了叛乱。仇,此指寺人(宦官)披。
6齐桓公用其仇:齐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夺齐国君位,管仲辅助公子纠。二人回国争位途中,管仲用箭射中小白衣服上的带钩。后来小白做了齐国的国君,即齐桓公。桓公不记旧仇,任用管仲为相,九合诸侯而霸天下。仇,此指管仲。
7大夫种:即文种,春秋时楚国郢人,事越王勾践为大夫,曾辅助越王勾践击败吴国。后因勾践猜忌功臣,文种被无辜杀害。
8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孙叔敖,楚人,庄王时为楚国令尹。据说他曾经三次被任为令尹,面无喜色;三次被免掉令尹,也面无忧色。
9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据《孟子·滕文公》,陈载食禄万钟,其弟陈仲子以为不义,与其妻避居於陵,困苦至于“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然守节不移。《史记集解》引《列士传》云:“楚於陵子仲,楚王欲以为相,而不许,为人灌园。”於陵子仲,即陈仲子。三公,周时指司徒、司马、司空,国家的最高执政大臣。
10慠(ào):同“傲”。骄傲,轻视。
(11)见:同“现”。表示,显现。情素:真情。素,同“愫”。
(12)堕肝胆:披肝沥胆。
(13)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意即始终如一地和他们同安乐,共患难,对待士人不吝惜,舍得给他们钱财与名位。穷,困窘。达,显通。
(14)跖:盗跖,春秋时鲁国人。相传曾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后称为盗跖。由:许由,传说尧要把天下让给他,他逃避隐居不受。
(15)因:依靠。
(16)假:凭借。
(17)荆轲之湛七族:《史记·刺客列传》无此说,《论衡·语增》有所谓“秦王诛轲九族,复灭其一里”云云,乃王充夸大之说。湛,通“沉”。没,被诛灭。
(18)要离燔妻子:要离是春秋时期吴国人。阖庐刺杀王僚后,又派要离往刺王僚之子庆忌。要离为了接近庆忌,叫阖闾烧死他的妻子儿子,而且砍掉了自己的一只胳膊,只身一人跑去见庆忌,趁机将庆忌杀死,自己也自杀。
【译文】
所以圣明的君主觉悟,抛弃子之的心术,不欣赏田常的贤能,封爵给比干的后代,为纣王杀死的孕妇修墓,那么功业就可以遍及天下。为什么呢?因为求善的心是不会满足、没有止境的。晋文公亲近自己的仇人,结果称霸诸侯;齐桓公任用他的敌人,最终匡正天下。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心地慈善仁爱,殷勤恳切,一片真诚,不被浮词虚言所转移。至于秦国采用商鞅变法,向东削弱韩、魏两国,称强于天下,最后商鞅却遭车裂之刑;越国采取大夫文种的计谋,打败了强大的吴国,然后称霸中原,结果文种却被杀死了。因此,孙叔敖三次被免去相位,而心中并不后悔;於陵子仲辞去三公的高官显位,甘愿去为人浇园灌地。现在君主如果能去掉骄傲之心,怀着让人可以报答的心意,表露真情,披肝沥胆,广施恩德,始终与士人同甘共苦,对士人毫不吝啬,那就可以使桀的狗对尧狂叫,可以使盗跖的门客去刺杀许由。何况凭着大国的优势,借助圣王的才智呢?这样,荆轲为了燕太子丹而使七族被诛杀,要离为了吴王阖闾而使妻儿被烧死,还哪里值得对大王说呢?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1,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2,轮囷离奇3,而为万乘器者4,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5。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隋侯之珠、夜光之璧6,只足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7,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8。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9,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10,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11),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12),何则?以其能越拘挛之语(13),驰域外之义,独观于昭旷之道也(14)。今人主沉谄谀之辞(15),牵于帷墙之制(16),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17),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18)。
【注释】
1按剑相眄(miǎn):恼怒欲斗的样子。眄,斜视。
2蟠木:弯曲不直的树木。根柢:树根。柢,根。
3轮囷(qun):盘绕屈曲的样子。
4万乘器:天子车舆之属。
5容:雕饰加工。
6隋侯之珠:传说春秋时隋侯救活一条受伤的蛇,之后蛇衔一颗明珠以为报答,故名隋侯珠。
7伊:即伊尹,出身微贱,汤任以国政,助汤灭夏。管:即管仲。
8资:资质,才能,作用。
9独化于陶钧之上:意指要独立自主地运用管理之权。独化,独立运作。陶钧,古代制造陶器的机器,人们常用以代喻国家政权。
10中庶子蒙嘉:荆轲刺秦王时,即先贿赂蒙嘉,由蒙嘉引见于秦王。中庶子,官名。掌管王室及诸吏的嫡子、庶子的支派谱籍,上属太子太傅。
(11)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吕尚即姜太公,又名姜子牙。周文王猎于渭滨遇吕尚,相语大悦,于是与他同车而归,任以为师。后来吕尚辅佐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周朝。
(12)乌集:像乌鸦一样突然聚集。比喻偶然遇合的人,指吕尚。
(13)拘挛:约束,拘泥。
(14)昭旷:宽宏,豁达。
(15)沉:沉湎,隐入。
(16)帷墙:指侍于帷墙之中的近臣妻妾等。
(17)不羁之士:指才识高远,性情超俗的人。不羁,豪放不受拘束。皂:喂牲口的食槽。
(18)鲍焦:周朝时的隐士,传说他对现实不满,不愿出仕,宁愿抱木饿死。
【译文】
臣听说明月之珠、夜光之璧,若在黑暗的夜里投向在路上走的人,那么人们没有不按剑斜视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东西无缘无故地突然来到了面前。屈曲的树根,盘绕弯曲,离奇独特,而成为天子车舆的部件,为什么呢?因为左右的人已先把它雕刻装饰过。所以无故来到面前,即使是隋侯珠、夜光璧,也只会结怨而不会受到感谢。如果有人事先介绍宣扬过,那么即使是枯木朽株,也能建立功勋而不被忘记。现在天下那些出身微贱的人,身处贫困之中,就是有尧、舜的治国才能,有伊尹、管仲的谋略、辩才,怀着龙逢、比干的忠诚,可是向来没有像树根那样得到雕饰,即使竭尽精力,想对当世君主尽心献忠,那么君主还是一定手按宝剑斜目而视。这样,就使得平民出身的人,不能发挥即便是枯木朽株那样的作用。所以圣明的君主治理天下,应该像制陶器时自如地转动轮子那样,独立自主地执掌运用治国大道,不被谦恭的话语所牵制,也不受许多人的意见影响。秦始皇听信了中庶子蒙嘉的话而召见荆轲,结果匕首暗中刺了过来;周文王到泾渭之滨狩猎,把吕尚同车载回,结果称王于天下。秦始皇听信左右宠臣的话而招致亡国,周文王任用偶然相逢的人便称王天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周文王能够摆脱拘泥的言辞和偏见,广泛听取外界的议论,独自看到光明旷达的治国之道。如果现在的君主沉溺在一片阿谀奉承的声音之中,受到近臣妻妾的牵制,使那些不受世俗约束的高人义士与牛马待遇一样,那正是鲍焦愤世嫉俗而对富贵之乐毫不留恋的原因。
臣闻盛饰入朝者1,不以私污义;砥厉名号者2,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3;邑号朝歌,墨子回车4。今欲使天下恢廓之士5,诱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6,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7,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8?
【注释】
1盛饰入朝:衣冠整齐上朝,喻严肃对待国事。
2名号:名声,声誉。
3里名胜母,曾子不入:曾子以守孝道闻名。据说当他外出经过“胜母”这个地方的时候,因为他嫌这个名字不合孝道,便不肯进入,绕道而去。曾子,即曾参,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弟子。
4邑号朝歌,墨子回车:相传墨翟路经朝歌时,因他觉得这个名字与他“非乐”的主张不合,遂不肯进入,回车而去。朝歌,殷纣时的都邑,在今河南淇县。
5恢廓:广大辽阔,形容器度宽宏。
6回面:掉转面孔,改变态度。污行:玷污自己的品行。
7堀穴:洞穴。堀,通“窟”。
8阙下:宫阙之下,借指帝王所居的宫廷。
【译文】
臣听说穿戴整齐上朝做事的人,不因私情而玷污道义;修身立行立名的人,不因私利而损害品行。所以里巷名叫“胜母”,曾子就不进去;城邑名为“朝歌”,墨子就掉头回车。现在想使天下胸怀宽广气度恢宏的人,被威重的权力所笼罩,被高贵的地位所胁迫,改变自己的节操,玷污自己的品行,去侍奉那些只会巴结逢迎的人,以求得与君主亲近,那么士人只有老死在洞穴山林草湖之中了,哪里还会有尽忠守信的人来到宫阙之下呢?
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简介参见卷三。
谏猎书
【题解】
元朔(前128—前123)初年,司马相如随武帝到盩厔(今陕西周至)长杨宫射猎。武帝亲自射击熊和野猪,并在马上驱逐野兽。相如以为,狩猎尤其是亲自与野兽格斗非天子所宜为,故上此谏书,其中隐含着对武帝荒废政事的忧虑。文章将抽象的议论同生动的叙事结合起来,达到了于“悚然可畏之中,复委婉易听”(《古文观止》卷六)的效果;其文句于错综中见韵律,在明白晓畅中见深意。臣子忧虑天子安危和社稷江山的赤诚之心,跃然纸上。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1,捷言庆忌2,勇期贲、育3。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4,骇不存之地5,犯属车之清尘6,舆不及还辕7,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逄蒙之技8,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于毂下9,而羌夷接轸也10,岂不殆哉!虽万全无害,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注释】
1乌获:战国时大力士,传说其力能举千钧。
2庆忌:春秋时吴王僚的儿子,传说跑起来连马都追不上,且能足追奔兽,手接飞鸟。
3贲、育:指战国时的武士孟贲和夏育。
4轶材:才能超群。这里指野兽凶猛异常。
5骇:惊起,惊扰。不存:谓危险。
6犯属车之清尘:冲撞了您的副车。此即冲犯皇帝的委婉说法。属车,皇帝的副车。古代帝王出巡,跟随八十一乘车,为属车。清尘,车后扬起的尘埃。
7还辕:掉转车头。
8逄(páng)蒙:又作逢蒙。古代的善射者。
9胡、越:对北方、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毂下:天子车乘之下。毂,车轮中间轴贯入处的圆木,此处指天子的车乘。
10羌夷:对西方和东方少数民族的泛称。当时武帝对匈奴(胡)、南粤(越)、西南夷用兵。接轸(zhěn):指向车驾靠近,接近。轸,车后横木,此处指天子的车乘。
【译文】
臣听说同类型的事物,能力并不一定相同,所以论气力要数乌获,说敏捷要算庆忌,讲勇猛则必定是孟贲和夏育。以臣的愚见,人类的确有这种情况,野兽想必也该是这样吧。如今陛下喜好亲自登上险要的地方射杀猛兽,一旦突然碰上凶猛异常的野兽,在危险的地方惊骇了奔马,触犯陛下的车驾,致使车驾来不及旋转躲闪,人没有机会施展武艺,纵有乌获、逄蒙的气力技巧,才能也得不到发挥,甚至连枯木朽株也会成为祸害。这时就像胡人和越人突然从您的车下起事,而羌人和夷人又突然来到您的车旁,岂不危险吗!即使绝对安全而无祸害发生,但这类事也毕竟不是天子所应该接近的。
且夫清道而后行1,中路而后驰2,犹时有衔橛之变3,而况涉乎蓬蒿,骋乎丘坟4,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注释】
1清道:古代帝王出行,先清除道路,驱散行人以确保安全。
2中路:供皇帝行走的驰道。
3衔橛(jué)之变:指马的缰绳嚼子出问题,造成突然灾祸。衔,铁制马具,放在马口内,用以勒马。橛,衔在马口中的勒马用具,即马嚼子。
4丘坟:山陵之地。
【译文】
而且虽然开路清道警戒行人后再前进,在路的正中驱车前行,尚且间或有马缰绳嚼子上的问题发生,何况是穿行在繁茂的草丛中,奔驰在荒芜的山丘上,眼前只有获取猎物的欢乐,而心中没有应付意外之变的准备,恐怕灾祸也就难以避免了!看轻万乘之尊而不以平安为乐,行进在可能有危险的道路上而自以为是欢娱,臣私下认为陛下不宜这样做。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1。”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注释】
1坐不垂堂:不坐在堂边檐下,以防被檐瓦的偶然脱落打伤。垂堂,这里指屋檐下。
【译文】
大凡明察秋毫的人能远见事物于尚未萌芽之际,聪明绝顶的人可以避开灾祸于尚无形迹之中。灾祸原本隐藏在不易觉察之处,而发生在疏忽之时。所以俗话说:“家中积累千金,不在屋檐底下坐。”这说的虽然是小事,但可用来比喻大事,臣希望陛下能留意详察这些话。
严安
严安,生卒年月不详,西汉临淄(今属山东)人。汉武帝时以故丞相史身份上《言世务书》,后任骑马令。《汉书·严安传》收入《言世务书》全文,然而对严安生平事迹无详细记载。
言世务书
【题解】
本文是作者写给朝廷的一篇奏议,其中讨论了当时天下的形势,对君臣上下竞相追求奢华,人们逐利无已,尤其是朝廷穷兵黩武的现实,进行了严肃的讽谏,并以周、齐、晋、秦的历史为鉴,对统治者提出了忠告。
臣闻《邹子》曰1:“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2。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今天下人民,用财侈靡,车马衣裘宫室,皆竞修饰,调五声使有节族3,杂五色使有文章,重五味方丈于前4,以观欲天下5。彼民之情,见美则愿之,是教民以侈也。侈而无节,则不可赡6,民离本而儌末矣7。末不可徒得8,故搢绅者不惮为诈,带剑者夸杀人以矫夺9,而世不知愧,故奸轨浸长10。夫佳丽珍怪,固顺于耳目,故养失而泰(11),乐失而淫(12),礼失而采(13),教失而伪。伪、采、淫、泰,非所以范民之道也(14)。是以天下人民,逐利无已,犯法者众。臣愿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贫富不相耀,以和其心。心既和平,其性恬安。恬安不营,则盗贼销。盗贼销,则刑罚少。刑罚少,则阴阳和,四时正,风雨时,草木畅茂,五谷蕃熟,六畜遂字(15),民不夭厉(16),和之至也(17)。以上请制度以防淫。
【注释】
1《邹子》:书名,相传为邹衍所著。邹衍,战国时齐国人。阴阳家,曾为齐威王大臣。
2易:变易。
3节族:节奏。族,通“奏”。
4方丈:指方丈之食。极言肴馔之丰盛。
5观欲天下:向天下人显示欲望的满足。观,显示。
6赡:满足。
7本:指农业。儌:求取。末:指工商业。
8徒:空。
9矫:伪饰。
10浸:渐渐地。
(11)泰:奢侈。
(12)淫:放纵。
(13)采:矫饰。颜师古注:“采者,文过其实也。”
(14)范:模范,榜样。
(15)字:怀孕,生育。
(16)夭:早死。厉:病灾。
(17)和:和谐。
【译文】
臣听《邹子》中讲:“政令教化文采之类,都是为了挽救时弊。适逢其时就推行,过时就放弃,需要变更的就变更。因此墨守成规不加改变,是不懂得大治的道理。”现在天下人民花费奢侈,车马、衣服、房屋无不竞相修饰,调节五音使之有节奏,混杂五色使之有文采,堆叠五味摆满几案,以此向天下人显摆。那些人的心态,看见美好的东西就喜欢,这是教人民奢侈。奢侈而没有节制,就贪得无厌,老百姓就会舍弃农业而追求工商业利润。可是利润也不能凭空求得,所以宽衣大带的士大夫不怕冒险行骗,带剑的游侠以能动手杀人来竞相炫耀,而世人并不知道为此羞愧,所以违法犯罪渐渐增多。美丽珍奇怪异的什物,必定顺于耳目,所以养身就失之于奢侈,游乐就失之于放纵,礼仪就失之于矫饰,教化就失之于虚假。虚假、矫饰、放纵、奢侈,不是规范教导人们的方法。因此天下人民逐利不休,触犯法律的人很多。臣希望能替百姓制定法度来防止他们行为过分,使贫富不竞相炫耀,从而舒解他们的心志。心志如能和谐平定,他们的情性就恬然自安。恬然自安而不谋求过多,盗贼就会消失。盗贼消失,刑罚就会很少动用。刑罚很少动用,阴阳之气就会调和,四时有规律,风雨及时,草木生长茂盛,五谷正常成熟,六畜繁殖,人民不夭折患病,这是天地间最高的和谐。以上请求制定法度以防止淫逸。
臣闻周有天下,其治三百余岁,成、康其隆也1,刑错四十余年而不用2。及其衰亦三百余年,故五伯更起。五伯者,常佐天子兴利除害,诛暴禁邪,匡正海内,以尊天子。五伯既没,贤圣莫续,天子孤弱,号令不行。诸侯恣行,强陵弱,众暴寡。田常篡齐,六卿分晋,并为战国,此民之始苦也。于是强国务攻,弱国修守,合从连衡,驰车毂击3,介胄生虮虱4,民无所告愬。以上周失之弱。
【注释】
1成、康:周成王、周康王。隆:兴盛。
2刑错:放置刑法而不用。错,通“措”。放置。
3驰车毂击:车子往来,其毂相击。形容战车杂乱众多。
4介胄:铠甲和头盔。虮虱(ji shi):虱子和虱卵。
【译文】
臣听说周统治天下,大治三百多年,周成王、周康王时代更是太平盛世,刑罚四十多年闲置不用。等到周朝衰微,也有三百多年,这时五霸相继而起。五霸经常辅佐周天子兴利除害,诛除强暴,禁止奸邪,匡正天下,以尊崇天子。五霸之后,再没有贤人和圣人出现。周天子孤立软弱,号令无法推行。诸侯胆大妄为,以强凌弱,以众欺寡。田常篡夺齐国,六卿瓜分晋国,形成战国局面,这是人民灾难的开始。从此强国一心追求攻战,弱国致力于防守,合纵与连横无休无止,战车交错往来,战士身穿甲胄,都生了虱子,人民有苦无处诉。以上讲周朝失之于衰弱。
及至秦王,蚕食天下,并吞战国,称号皇帝。一海内之政,坏诸侯之城。销其兵,铸以为钟虡,示不复用。元元黎民1,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乡使秦缓刑罚2,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佞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秦不行是风,循其故俗,为知巧权利者进,笃厚忠正者退。法严令苛,谄谀者众,日闻其美,意广心逸。欲威海外,使蒙恬将兵以北攻强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3,飞刍挽粟4,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攻越5,使监禄凿渠运粮6,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7。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及秦皇帝崩,天下大畔。陈胜、吴广举陈,武臣、张耳举赵,项梁举吴,田儋举齐,景驹举郢,周巿举魏,韩广举燕,穷山通谷,豪士并起,不可胜载也。然本皆非公侯之后,非长官之吏,无尺寸之埶,起闾巷,杖棘矜8,应时而动,不谋而俱起,不约而同会,壤长地进,至乎伯王,时教使然也。秦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灭世绝祀,穷兵之祸也。以上秦失之强。
【注释】
1元元:百姓,庶民。
2乡使:假如。乡,通“向”。
3北河:约当今乌加河,位于内蒙古西部河套平原北部,时为黄河正流。此指内蒙古河套地区。
4飞刍(chú)挽粟:即运输粮草。飞刍,运载草料,迅急如飞。飞,形容其快。刍,喂牲口的草。挽,牵引,运输。
5尉屠睢:都尉,姓屠,名睢。秦伐南越的军事将领。
6监禄:御史监,名禄,又称史禄。秦伐南越时,他负责转运军需。渠:此指灵渠。在今广西兴安西,东接湘江,西接漓江,为沟通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人工运河。前214年凿成通航。
7尉佗:即赵佗。秦二世时为南海尉。秦灭,自立为南越武王。汉高祖时封为南越王,吕后时,自尊为南越武帝。
8棘矜:戟柄。棘,通“戟”。
【译文】
到了秦王政,蚕食天下,并吞列国,称号“皇帝”。统一天下的政令,毁坏诸侯的国都。销毁他们的武器,铸造成大钟架,表示不再动兵刃。平民百姓得以免于战争,恰逢英明的天子,人人都自以为获得了新生。如果当初秦王朝缓和刑罚,减轻赋税,免去徭役,推重仁义,鄙弃权力利益,尊重忠厚,贬低奸佞,移风易俗,教化行于天下,那么一代代必能永久太平。秦王朝不采取这种政策,沿用过去的习俗,追逐机巧权力的人得到升迁,仁义忠厚的人被迫退却。法令严苛残酷,阿谀谄媚的人多,每天听到的都是歌颂美德之声,意志于是宽泛,心思于是放逸。想威加海外,使蒙恬带兵向北进攻强大的匈奴,拓展边疆,兵士的戍区到了北河,人民紧忙地运输草料和军粮,随之而至。又让都尉屠睢率战船进击南越,让御史监禄开凿灵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奔逃。旷日持久,粮食缺乏断绝了,越人发动进攻,秦军大败。秦便派遣赵佗为南海尉率军守卫越境。在这时候,秦王朝的战祸,北方系累于匈奴,南方受制于南越,将军队驻扎在没有用处的地方,能进却不能退,持续达十来年。男人身披铠甲,妇女运输物资,苦不堪言,在沿途树上上吊自杀的人,到处都能看到。等到秦始皇驾崩,天下叛乱。陈胜、吴广在陈起事,武臣、张耳在赵起事,项梁在吴起事,田儋在齐起事,景驹在郢起事,周巿在魏起事,韩广在燕起事,四海之内,到处都是豪杰兴起,多得无法记载。这些人论出身,并不是公侯的后裔,也不是官长,没有一点封地,从村巷发端,斩木为兵,应时而动,不用合谋却同时兴起,不约而同,扩展领地,以至于成为霸主侯王,这是时势造成的。秦贵为天子,拥有四海,结果灭亡绝后,这是穷兵黩武的结果啊。以上讲秦朝失之于强悍。
故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之患也。今徇南夷1,朝夜郎2,降羌、僰3,略薉州4,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龙城5,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长策也。今中国无狗吠之警,而外累于远方之备,靡敝国家,非所以子民也。行无穷之欲,甘心快意,结怨于匈奴,非所以安边也。祸挐而不解6,兵休而复起,近者愁苦,远者惊骇,非所以持久也。今天下锻甲磨剑,矫箭控弦7,转输军粮,未见休时,此天下所共忧也。夫兵久而变起,事烦而虑生。今外郡之地,或几千里,列城数十,形束壤制,带胁诸侯8,非宗室之利也。上观齐、晋所以亡,公室卑削,六卿大盛也;下览秦之所以灭,刑严文刻,欲大无穷也。今郡守之权,非特六卿之重也9;地几千里,非特闾巷之资也;甲兵器械,非特棘矜之用也。以逢万世之变10,则不可深讳也。
【注释】
1徇(xùn):夺取。
2夜郎:古国名。故治在今贵州西部、北部与云南东北部、四川南部一带。
3羌、僰(bó):古代少数民族名。羌约在今川、陕、甘三省交界地带。僰约在今四川宜宾西南。
4薉(huì)州:古代东北少数民族故地。在辽东之东。
5燔:烧毁。龙城:也做“茏城”,匈奴族大本营的所在地。在今蒙古国鄂尔浑河西侧的和硕柴达木湖附近。
6挐(rú):杂乱,纷乱。
7矫:通“挢”。高举。
8形束壤制,旁胁诸侯:谓各郡的地形与邻近的诸侯国犬牙交错,控制威胁着其邻近的诸侯国。
9特:仅仅。
10万世之变:万世难逢的变故,隐指造反。
【译文】
所以说,周王朝失败在于太弱,秦王朝失败在于太强,都是不知变化而带来的祸患。现在大汉夺取南夷,使夜郎称臣,降服羌、僰,占据薉州,建立城邑,深入匈奴腹地,焚毁他们的龙城,议论的人都加以赞扬。这是臣子的利益所在,并不是天下平安的长久之策。现在中原安定没有狗叫示警,却在外面苦于重重军备,使国家凋敝,这不是养育人民的政策。极尽无穷无尽的贪欲,图痛快舒服,与匈奴结下怨仇,并不是绥定边境的方法。灾祸纠缠不散,战争停止又发生,近处的人愁闷痛苦,远处的人惊惧害怕,这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天下造甲胄做兵器,举箭拉弓,运输军粮,不见有休止的时候,这是天下人共同的担忧。战乱久了就会发生变化,事物繁多就会产生忧虑。现在有的外郡有几千里的土地,数十座城池,地形与邻近的诸侯国犬牙交错,控制威胁着诸侯,这可不是宗室的利益。远看齐、晋灭亡的原因,在于君主卑下弱小,六卿太强大;近看秦王朝灭亡的原因,在于刑罚苛刻,贪欲无厌。现在的郡守,不只是拥有当年六卿的权力;管辖方圆几千里的地方,不只是拥有村巷的资财;积存的甲兵器械,也不只是具有戟柄的功用。假使遭逢万世难逢的社会动荡,那可真不好说啊。
主父偃
主父偃(?—前126),西汉齐国临淄(今属山东)人。初习纵横家言,后学《易》《春秋》百家之说。汉武帝元光(前134—前129)初年,上书言事,因任为郎中,一年之内四次迁官,至中大夫。他提出“推恩法”,以削弱诸侯王的势力,抑制豪强、贵族的兼并,又建议设朔方郡以抗击匈奴的侵扰。元朔二年(前127)出任齐王相。后揭发齐王与其姐通奸,齐王自杀,而自己也因此得罪族诛。《汉书·艺文志》记载有作品二十八篇,今已失传。
论伐匈奴书
【题解】
本文是作者就讨伐匈奴问题而作的一篇劝谏文章。自周秦以来,汉族政权多次受到北方匈奴的威胁和侵害,是否抗御匈奴成为衡量一位君主有无作为的标志。汉武帝承文、景之基业,国力雄厚,因此多次对匈奴用兵,保卫汉室的疆土,这是应该给予肯定的。但他因此征发大量民力,耗费大量资财,造成民生凋敝,则为其政治上的失误。作者主张抗击匈奴,但反对穷兵黩武。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直陈了这一观点。全篇行文颇有纵横家的风范,语言铿锵,论理严密,无懈可击。
臣闻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1,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是故事无遗策2,而功流万世。今臣不敢隐忠避死以效愚计,愿陛下幸赦而少察之。
【注释】
1切谏:直言极谏。
2遗策:失算。
【译文】
臣听说英明的君主不会厌恶直言的劝谏,以此来开阔自己的视野,忠直的大臣不逃避重刑而敢直言劝谏,因此国事就不会有失误,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就会流芳万代。现在,我不敢隐埋忠直,惧怕死罪,而来奉献我的见解,希望陛下能开恩赦免,稍微地察看察看。
《司马法》曰1:“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子大恺2,春蒐秋狝3,诸侯春振旅4,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且夫怒者逆德也5,兵者凶器也,争者末节也。古之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故圣王重行之6。夫务战胜,穷武事7,未有不悔者也。以上言不可穷兵黩武。
【注释】
1《司马法》:古代的一部兵书名,作者不详。司马是古代的主兵之官。也有说即先秦时期司马穰苴所整理的一部兵书《司马穰苴兵法》。
2大恺:古代军队凯旋时所奏的音乐。
3春蒐秋狝(xiǎn):古代春秋两季借射猎形式举行的练兵活动。春季打猎称蒐,秋季打猎称狝。
4振旅:整顿部队。
5逆德:背弃仁德。
6重(zhòng)行:谓不妄动,动必以礼。
7穷武:即穷兵黩武,言滥用武力,肆意发动战争。
【译文】
《司马法》讲:“国家虽然强大,如果好战,那么一定会亡国;国家虽然安定,如果忘记战争,那么必然导致危亡。”国家安定以后,天子凯旋而归收兵止战,也要在春秋举行行猎练兵活动,诸侯们也在春天整顿军队,秋天操练士兵,这样做,只是为了不忘记战争啊。况且暴怒是违背仁德的事,兵器是杀人的凶器,而战争不过是末节之事。古时的国君一发怒,必然要杀人流血,所以圣明的君王不轻易发动战争。那些好战争胜、穷兵黩武的君王,到后来没有不后悔的。以上讲不可穷兵黩武。
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1,迁徙鸟举2,难得而制。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运粮以行,重不及事3。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胜必弃之,非民父母。靡敝中国4,甘心匈奴,非完计也。”秦皇帝不听,遂使蒙恬将兵而攻胡,却地千里5,以河为境。地固泽卤6,不生五谷。然后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7。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终不能逾河而北。是岂人众之不足,兵革之不备哉?其埶不可也。又使天下飞刍挽粟8,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9,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致一石10。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道死者相望,盖天下始叛也。以上秦攻胡之失。
【注释】
1委积:储备的粮草、财物。
2举:飞。
3重不及事:指行动迟缓,不可能抓住敌人。
4靡敝:凋敝。
5却地:辟地。
6泽卤:低洼盐碱地。
7北河:约当今乌加河,位于内蒙古西部河套平原北部,时为黄河正流。此指内蒙古河套地区。
8飞刍挽粟:即运输粮草。飞,快速运到。刍,喂牲口的草。挽,牵引,运输。
9黄:古县名。在今山东龙口。腄:古县名。在今山东福山。按,二县都在今烟台沿海,当时属东莱郡。琅邪:汉郡名。地处山东半岛的东南部海边,郡治在今山东诸城。负海:靠近海边。负,背靠。
10率:大概,大体上。钟、石:古代重量单位。十斗为一石,六石四斗为一钟。
【译文】
从前秦始皇凭借战争的威力,像蚕吃桑叶一样一步步侵吞了天下,兼并了六国的土地,一统天下,所建立的事业功绩与夏、商、周三代相同。但他求胜不止,又要进攻匈奴,当时李斯劝谏道:“这不行。匈奴居住没有城池,生活没有积蓄,经常迁居游牧,像鸟儿一样地飞来飞去,很难制约他们。如果用轻装的部队深入到那地区,那么粮饷一定会断绝;如果让粮草随军而行,那么又因为辎重多而行动迟缓贻误战机。即使占有了那里的土地,也得不到什么大的利益,征得那里的百姓,也不能役使他们来驻守。得胜了却必须放弃它,这不是为民父母的圣王作为。使中原凋敝,以达成消灭匈奴的心愿,这绝非完美的策略啊。”秦始皇未能采纳这建议,于是派遣大将蒙恬率兵进攻匈奴,开拓地方上千里,将黄河作为疆界。可是那里的土地本来就低洼盐碱,各种庄稼都不能生长。后来又征调国家中的男子去守卫北河的土地。就这样使军队风餐露宿长达十多年,死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但最终也未能越过黄河而向北发展。这难道是因为人力不充足,武器装备不完备吗?是其形势不允许啊。后来还让天下的人民抓紧运输草料和军粮,由靠近渤海的黄县、腄县、琅邪郡等转运到北河地区,三十钟粮食,运到那里,大概只剩下一石左右。这样即使男人们再努力耕种,也不够供给军饷;女人们再努力纺织,也不够架设军营的帐篷。百姓们全都穷困凋敝了,孤、寡、老弱的人都不能生活下去了,在道路上随时都会发现死人。这时天下就开始叛秦了。以上讲秦攻打匈奴的失误。
及至高皇帝定天下,略地于边1,闻匈奴聚代谷之外而欲击之2。御史成谏曰:“不可。夫匈奴,兽聚而鸟散,从之如搏景3。今以陛下盛德攻匈奴,臣窃危之。”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4。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5,然后天下亡干戈之事。以上高祖伐匈奴之事。
【注释】
1略地于边:高祖六年(前201),韩王信投降匈奴,七年(前200),刘邦北征韩王信,大破之,遂欲北击屯驻于今山西北部的匈奴军。
2代谷:在今山西大同及其附近一带地区。当时匈奴冒顿尝居于此。
3从:进击。景:同“影”。
4平城之围:高祖七年(前200)冬,刘邦率军进至平城东北之白登,被匈奴所包围,七日不得出。后通过陈平施反间计,始脱困境。平城,在今山西大同东北。
5刘敬:原名娄敬,因劝刘邦由洛阳改都关中,而被刘邦喜爱赐姓刘。他是最早提倡与匈奴实行和亲政策的人。
【译文】
等到了高祖皇帝平定了天下,向边疆地区进军,听说匈奴的军队集结在代谷的外围,就想去进攻他们。御史成劝谏道:“这不行。匈奴人像野兽一样地聚集,又像鸟一样散去,要进攻他们如同打击人的影子一样,徒劳无功。现在凭着陛下的盛德威望去进攻匈奴,臣下私自认为是很危险的啊。”高祖皇帝未能听从这些劝谏,于是进发到了代谷,果然在平城被困。这时高祖皇帝才后悔不该如此行事,于是派遣刘敬前去与匈奴谈判讲和,缔结和亲,这之后国家才没有了战乱。以上讲高祖进攻匈奴之事。
故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1。”秦常积众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2,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夫匈奴,行盗侵驱3,所以为业,天性固然。上自虞、夏、殷、周,固不程督4,禽兽畜之,不比为人。夫不上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5。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6,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7:“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孰计之而加察焉。
【注释】
1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孙子·用间篇》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千金,汉称黄金一斤曰一金,一金可抵铜钱一万枚,千金相当铜钱一千万。
2系虏单于:按,蒙恬等曾驱逐匈奴,夺回河套一带的大片土地,但“系虏单于”之事不见记载。
3行盗:往来不定,侵盗我边疆。侵驱:颜师古注:“来侵边境,驱掠人畜也。”
4程督:对于法定赋税、劳役等的监督。程,监督,考核。督,责备,责罚。
5虑易:想法改变,隐指图谋造反。
6外市:勾结外人以取利。
7《周书》:《尚书》的一部分。《尚书》中《泰誓》至《秦誓》三十二篇,记载周、秦之事。下文所引“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二句不见于《周书》,而与《逸周书·王佩》“存亡在所用,离合在出令”相近。
【译文】
因此,兵法上讲:“发动十万人的军队,每天所耗资金就要高达千金。”秦朝常常聚集几十万人出征作战,虽然有歼灭匈奴全军、杀死他们的主将、俘虏他们的首领单于的功绩,但只是加深了两方面的敌视与仇恨,不够抵偿国家所耗费的资财。匈奴往来侵扰边疆,驱赶人畜,以此作为事业,这是他们天性所决定的。上至虞舜、夏、商、周,本都不对他们严加管理,督责赋税徭役,就像禽兽一样饲养着,不像对待人一样来对待他们。现在不去参考虞舜、夏、商、周的统治方法,却沿袭近世的那些失误,这是为臣所担忧害怕的,也是国家百姓感到危难痛苦的。况且用兵时间长了就会发生变故,百姓受苦过深就会想要造反。这样就会使边境上的人感到穷苦愁闷而产生离去之心,戍边的将士官吏也会相互猜忌而勾结外敌,所以尉佗和章邯得以成其私心,或反叛或自立为王,而秦朝政令不能畅行,权力被尉佗、章邯瓜分。这是得与失两方面最有力的验证啊。因此《周书》上讲:“国家的安危全在于君王的政令,国家的存亡全在于君王的行为。”希望陛下能详细考察,好好计议。
淮南王安
淮南王安即刘安(前179—前122),西汉时期有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淮南王刘长的儿子。汉文帝时承袭父位为淮南王。好读书,善鼓琴。汉武帝对他很是尊重,曾命他作《离骚传》。后来刘安阴谋叛乱,没有成功,于是自杀,受株连者达数千人。刘安曾经招致宾客,集体编著了《淮南子》一书,是秦代以后比较有名的子书,保存了许多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
谏伐闽越书
【题解】
《谏伐闽越书》是刘安上奏汉武帝的一篇谏书。闽越即今天的福建一带。建元六年(前135),闽越攻打南越。汉武帝接到南越报告后,即准备兴兵讨伐闽越。刘安上书劝谏,条分缕析地说明不应出兵讨伐闽越的诸般理由,很有说服力。文中又举了许多例子来论证自己的观点,有理有据,发人深省。其语言多用骈偶句式,又杂有排比,从而使文章显示出气势。
陛下临天下1,布德施惠,缓刑罚2,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3,养耆老4,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5。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6,人安其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今闻有司举兵7,将以诛越,臣安窃为陛下重之8。
【注释】
1临:监视,监临。引申为统治,治理。
2缓:谓刑罚等宽容、宽恕。
3恤:体恤,救济。
4耆(qí):年老。古代年六十称耆。
5洽:广博,周遍。
6摄(niè)然:顺从、安定的样子。
7有司:负有专职的官吏。
8重:慎重。
【译文】
陛下君临天下,遍布恩德,广施恩惠,放宽刑罚,减免赋税、征敛,哀怜鳏寡,抚恤孤独,敬养老人,赈济贫困潦倒的人。深厚的恩德兴盛,和煦的恩泽遍施。近处的人亲近归附,远方的人感怀恩德,天下臣服安定,人民安居乐业,自以为到死都不会看到战争。如今我听说有关主管部门要举兵,准备诛灭越国,臣刘安我私下里认为陛下应该慎重。
越,方外之地1,发文身之民也2,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3,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4,不足以烦中国也。故古者封内甸服5,封外侯服6,侯卫宾服7,蛮夷要服8,戎狄荒服9,远近埶异也。自汉初定已来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击者不可胜数,然天子未尝举兵而入其地也。
【注释】
1方外之地:指中原以外的边远地区。
2(zhān)发文身:古代吴越一带风俗,截短头发,身刺花纹。,剪,剃。
3不与受正朔:不接受朝廷的历法。意即不受朝廷管辖。正朔,农历正月初一。后通指帝王新颁的历法。
4牧:统治。
5封内:王畿之内。王畿即王城周围千里的地域。甸服:王畿周围的地域。
6封外:王畿之外。侯服:王畿之外一千里的地域。
7侯卫:侯服至卫服之地,也指侯服至卫服之间的诸侯。宾服:诸侯入贡朝见天子。
8要服:离王畿一千五百里至二千里的地域。
9荒服:离王畿二千里至二千五百里的地域。
【译文】
越国是中原之外的边远地区,都是些剪掉头发在身上刺花纹的人,不能用我们文明之国的法令制度去治理。自从夏、商、周三代兴盛以来,那胡、越之地就不受朝廷管辖,不是强权难以收服、重威不能压制,因为那里的土地不能居住,人民不受治理,不足以使我们中原大国伤神费心。所以古代王畿之内称甸服,王畿之外一千里的地域称侯服,侯服与卫服之间的诸侯要入贡朝见天子,南方蛮夷之地称要服,北方戎狄之地称荒服,远近形势不同。自从汉朝初年平定天下以来,有七十二年了,吴、越之地的人们互相攻击的次数数也数不清,然而天子却从未兴兵进入他们的地盘。
臣闻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谿谷之间,篁竹之中1,习于水斗,便于用舟2。地深昧而多水险3。中国之人不知其埶阻而入其地,虽百不当其一。得其地,不可郡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4。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5,视之若易,行之实难。天下赖宗庙之灵,方内大宁,戴白之老不见兵革6,民得夫妇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为藩臣,贡酎之奉7,不输大内8,一卒之用,不给上事。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劳蛮夷也。且越人愚赣轻薄9,负约反覆,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积也。壹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以上言越不宜用兵。
【注释】
1篁(huáng)竹:竹林,竹丛。
2便:擅长,善于。
3深昧:幽暗。
4暴取:突然取胜,速战速决。
5著:记载,标明。
6戴白之老:满头白发的老人。戴,顶着。
7贡酎(zhòu):谓土贡和助祭之费。酎,献。此指献给朝廷供祭祀之用的贡金。
8大内:汉代京城的国库。
9赣(zhuàng):通“戆”。傻。
【译文】
我听说越国没有城郭乡里,处在山谷之间,竹林之中,他们习惯于水战,擅长使用舟船。那里的地形幽深不明,有很多河流险要之处。我们中原的人不了解那里的地形险要就进入那个地区,即使有一百人也顶不上他们一个人。获得了那里的土地,也不能设置郡县;攻打他们,也不能速战速决。在地图上观察那里的山川要塞,其间相距不过一寸远,但实际上距离有几百几千里远。险要、阻隔、树木、丛林,不能全都标在地图上,看起来好像很容易,真正行动起来却非常难。天下仰赖宗庙的神灵,国内得以安宁,头发白了的老人一生都看不到战争,人民得以夫妻相守,父子相保,这是陛下的恩德啊。越人虽然名义上是藩臣,但进贡的物品钱粮不能纳入国库,一个小卒都不奉献给皇上使用。他们自相攻击,而陛下却发兵去救援他们,这反而是以中原大国去为蛮夷劳神费力啊。况且越人愚顽不化而又轻薄,不守信用反复无常,他们不遵循天子的规矩条令,不是一天的事了。如果他们一不遵奉皇帝命令,就举兵去诛灭他们,我担心此后战争会绵延不绝啊。以上讲对越国不宜用兵。
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1,赖陛下德泽赈救之,得毋转死沟壑。四年不登2,五年复蝗,民生未复。今发兵行数千里,资衣粮入越地,舆轿而隃领3,拖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4,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必众矣。前时南海王反5,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6,以其军降,处之上淦7。后复反,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棹,未战而疾死者过半。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曾未入其地,而祸已至此矣。
【注释】
1卖爵:秦汉时普通百姓可以通过军功、交粮等渠道获得民爵,这种爵位可以买卖。赘(zhuì)子:汉时淮南地方,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后可以赎回。一说即上门女婿,等同于奴隶。
2四年:指建元四年(前137)。不登:歉收。
3轿:竹舆车,古代过山用的交通工具。隃(yú)领:越过山岭。隃,通“逾”。领,同“岭”。
4蝮蛇:毒蛇。
5南海王:名职,南越国北部的一个少数民族头领,未被南越国征服,而接受过汉高祖刘邦的封号。
6先臣:指淮南厉王刘长,刘安之父。间忌:《汉书·淮南王传》作简忌,中尉将。
7上淦(gàn):淦水上游。应在今江西新干附近。淦,淦水,源于今江西樟树西南,西北流入赣江。
【译文】
近几年来,粮食连年歉收,人民依靠卖爵和卖孩子给人做奴婢来接济家里的吃穿,幸得仰赖陛下的恩泽赈济救援他们,才得以没有辗转死于沟壑。建元四年粮食歉收,建元五年又闹蝗灾,人民生产生活尚未得到恢复。如今发兵行程几千里路,携带衣服粮食进入越国地区,车马山轿翻越山岭,拖着舟船涉水而过,走了几百几千里路,陆路上两旁都是深深的丛林和密集的竹林,水路中上下都会撞上石头,树林之中有许多毒蛇猛兽,盛夏溽暑时节,呕吐腹泻、霍乱等病会接连发生,还没有施展兵刃对敌作战,死伤的人一定就会很多了。前段时间南海王反叛,陛下的先臣命令间忌将军率领军队去攻打他们,因为他们的军队投降了,便安置在淦水上游。后来他们又反叛,恰逢天气暑热,雨水很多,楼船士卒生活在船上奋力划桨而行,还没有打仗就生病死了超过一半的人。他们年老的父母为之涕泣,留下的孤儿哀哭啼叫,家庭破碎,家业败落,去千里之外迎取尸骨,包裹了他们的遗骸回家。悲哀的气氛,几年了还没消失,年长的人至今对此还记忆犹新。还没有进入那个地域,祸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
臣闻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气,薄阴阳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灾气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饥寒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渍山谷1,边境之民为之早闭晏开2,晁不及夕3,臣安窃为陛下重之。以上军士逾领死亡必多。
【注释】
1沾渍山谷:鲜血浸染山谷。
2早闭晏开:关门早开门晚。谓因兵祸而人心惶惶,担惊受怕。
3晁:同“朝”。早晨。
【译文】
我听说战争过后必定会有荒年,据说是人民以他们各自的忧愁苦闷的气息,侵入了原本调和的阴阳二气,触动了天地的精气,于是灾难之气为此而生成。陛下的德行比得上天地,圣明如同日月,恩惠至于禽兽,雨露泽及草木,哪怕有一个人饥饿寒冷不能尽其天年就死掉的,都会为之心中凄凉伤感。如今国内没有狗叫示警,却使陛下的士卒死亡,骸骨暴露在中原大地,鲜血浸染了山谷,边境的人民为此而早早地关门,很晚才开门,朝不保夕,臣刘安私下里认为陛下应该慎重。以上讲军士翻山越岭死亡一定很多。
不习南方地形者,多以越为人众兵强,能难边城。淮南全国之时1,多为边吏,臣窃闻之,与中国异。限以高山2,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其入中国,必下领水3,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4,不可以大船载食粮下也。越人欲为变,必先田余干界中5,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边城守候诚谨,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且越人绵力薄材6,不能陆战,又无车骑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险,而中国之人不能其水土也。臣闻越甲卒不下数十万,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车奉馕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湿,近夏瘅热7,暴露水居,蝮蛇蠚生8,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不足以偿所亡。
【注释】
1淮南全国之时:指淮南王刘长在位,淮南国还没有被分为淮南、衡山、庐江三国的时代。
2限:隔断。
3领水:即今江西境内的赣水,北流入鄱阳湖。
4漂石:顺水滚动的巨石。
5田余干界中:在余干境内种田。余干,汉县名。今属江西。
6绵力薄材:言其力气不大,身躯矮小。绵力,力如绵。材,身躯。
7瘅(dàn):通“疸”。黄疸病。
8蠚(hē):毒虫。
【译文】
不熟知南方地形的人,多以为越国是人口多兵力强,能够向边境城邑发难。淮南国未分的时候,有很多边境的官吏,我私下里听说,那里和中原不一样。以高山为阻隔,人的踪迹很难到那里,车辆道路都不通,这是天地故意隔绝中原与蛮夷。他们要进入中原,必须顺领水而下,领水两岸的山陡峭险峻,顺水滚动的巨石能击破舟船,不能用大船装载粮食顺流而下。越人想要发动叛乱,必须首先在余干一带种田,积蓄粮食,然后砍伐木材造船。边城守备森严小心,越人有进去砍伐木材的,就收捕起来,烧掉他们积聚的东西,即使有一百个越国又能将边城奈何!况且越人力气小身材矮,不能在陆地上作战,又没有车辆马匹弓箭可以使用。然而我们不能进入他们的地界,因为他们凭恃着险要的地势,而中原的人不能适应那里的水土啊。我听说越国的士兵不少于数十万,要想进入他们的地盘攻打他们,要有五倍于他们的兵力才足够,赶车和供应军饷的人还没有计算在内。南方炎热潮湿,到了夏天就有黄疸热病,露天靠水而居,毒蛇毒虫生于其中,常常会发生疾病瘴疠,兵刃还没有沾上血迹,病死的人已有十之二三了。即使能攻下越国俘虏他们,也不足以补偿我们的损失。
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1,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陛下若欲来内,处之中国,使重臣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若陛下无所用之,则继其绝世,存其亡国,建其王侯,以为畜越2。此必委质为藩臣,世共贡职3。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镇抚方外,不劳一卒,不顿一戟,而威德并行。以上言越人易防,且可就抚。
【注释】
1弟甲:弟弟某人。刘安上书时不知其名,故以“甲”代其名,实其名为余善。
2畜(xù):畜养。
3世共贡职:世代向汉王朝进贡。共,通“供”。进贡。贡职,贡赋,贡品。
【译文】
我听人们传言说闽越王的弟弟某人杀害了他,那个弟弟已经被诛杀了,那里的人民还不知道归属于谁。陛下如果想接纳他们,让他们居住在中原,就派大臣前去安抚他们,施以恩德赐以奖赏来招纳他们,他们一定会扶老携幼来归顺圣德。要是陛下没有用他们的地方,就让他们延续将要断绝的世系,保留已灭亡的国家,重新赐封他们的王侯,来畜养越国。他们一定会委身效命充当藩臣,世世代代都来朝贡。陛下用方寸大的印章,丈二长的官带,威镇安抚边远地区,不劳动一个士卒,不毁坏一把戟,就会使威望与恩德同时传扬。以上讲越国的人民容易防备,而且可以俯就安抚。
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食粮乏绝。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纴,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尽,盗贼必起。
【译文】
如今派兵进入越人之地,一定会引起震惊恐慌,认为要屠杀灭绝他们,必然会像野鸡兔子一样,逃进山林险阻之中。大军要是离开,他们就又互相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大军要是留驻守卫在那里,一连几年,就会士兵疲倦,粮食匮乏。男子不能耕稼种植,妇人不能纺织缝纫,精壮男子都从军了,老弱之人转运粮饷,住在家里的人没有吃的,出门在外的人没有食粮。人民为战争而困苦,逃亡的人必然很多,跟着诛灭他们,也不能杀尽,盗贼一定会兴起。
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持久,士卒劳倦,越乃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適戍以备之1。当此之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此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之”者也2。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臣恐变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3。”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
【注释】
1適戍:以罪被罚守边的人。適,通“谪”。
2师之所处,荆棘生之:出自《老子》第三十章。生之,《老子》作“生焉”。
3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出自《周易·既济》九三爻辞。原文无“而”字。高宗,殷高宗,即武丁。鬼方,上古族名。为殷周西北边境强敌。
【译文】
我听年长的老人们说,秦朝时候,始皇曾经命令都尉屠睢攻打越国,又命令监御史禄凿灵渠开通河道。越人逃进了深山丛林,不能攻打他们。于是留下军队屯兵驻守在空旷之地,时间长了,战士们疲劳困倦,越人于是出来攻击他们,秦兵大败,就派因罪被罚守边的人防备他们。正当这个时候,国内外骚动不安,百姓们都困顿不堪,出门的人不回家,在外的人不返乡,都无以聊生,逃难的流亡的相跟从,聚集在一起成为盗贼,于是崤山以东的祸难开始兴起。这就是《老子》中所说的“军队所处的地方,荆棘在那里生长”。战争是不祥之事,一方有了危急,四面都响应它。我担心变故由此而生,奸险邪恶因此而起啊。《周易》中说:“高宗讨伐鬼方,三年才攻克它。”鬼方,是小小的蛮夷;高宗,是殷朝的盛德天子。以盛德天子讨伐小小的蛮夷,三年之后才攻克,说的是用兵不可不慎重啊。
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1。如使越人蒙死儌幸,以逆执事之颜行2,厮舆之卒有不一备而归者3,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以上言伐越之害。
【注释】
1校:较量,抵抗。
2逆执事之颜行:指与汉朝的军队作战。逆,迎,迎战。执事,指汉朝派出的将领。颜行,犹“雁行”,军队行进的样子。此指军队。
3厮舆之卒有不一备而归者:指被越人打败。厮舆之卒,打柴、赶车的军中杂役。有不一备而归,有一个没能回来。这是被打败的委婉说法。
【译文】
我听说天子的军队,有征伐却没有战斗,是说没有人敢与之对抗啊。但如果越人甘心冒死而存有侥幸之心,迎战天朝大军,那些打柴驾车的士卒有不能全身而归来的,即使得到了越王的首级,我私下里还是为大汉感到羞耻。以上讲攻伐越国的危害。
陛下以四海为境,九州为家,八薮为囿1,江、汉为池,生民之属,皆为臣妾。人徒之众,足以奉千官之共;租税之收,足以给乘舆之御2。玩心神明3,秉执圣道,负黼依4,凭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向应5。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6,使元元之民,安生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7,夷狄之地,何足以为一日之间,而烦汗马之劳乎8?《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9。”言王道甚大,而远方怀之也。
【注释】
1八薮(sou):我国古代的八个泽薮。即鲁大野、晋大陆、秦杨汙、宋孟诸、楚云梦、吴越之间具区、齐海隅、郑圃田。
2乘舆: 泛指皇帝用的器物。御:使用,应用。
3玩心:专心。神明:谓人的精神,心思。
4黼(fu)依:古代帝王座后绣有白黑相间的斧形花纹的屏风。黼,黑白相间的斧形花纹。依,读如“扆(yi)”,置于门窗之间的屏风。
5向应:响应。向,同“响”。
6覆露:像天一样覆盖,像雨露一样滋润。比喻荫庇,养育。
7犹泰山而四维之:像泰山又四面加以维系加固一样安稳。维,系,拴缚。
8汗马:战马疾驰而汗出。比喻征战的辛苦。
9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出自《诗经·大雅·常武》。犹,通“猷”。谋,规划。允塞,诚信充实。徐方,周初东部的少数部族。来,归服,归顺。
【译文】
陛下以四海作为疆界,九州作为家园,八薮作为园囿,江汉作为水池,所有人民,都是您的臣属和奴婢。人民众多,足以供奉众多官员的官俸;租税的收入,足以供给皇室器物的用度。精神专注,秉承执行圣人的大道,背靠着斧形花纹屏风,扶着玉案,面向南方听政决断,向天下发号施令,四海之内没有不响应的。陛下施恩惠荫庇养育天下百姓,让平民百姓安居乐业,那么恩泽及于万世,留传给子孙后代,绵延不断。天下的安定,犹如泰山又在四面加以维系一般安稳。夷狄这样的边远地区,哪里值得在一天之内而费汗马之劳呢?《诗经》说:“君王谋略诚信充实,徐方这样的蛮夷也归服。”这是说王道隆重,而边远地区思念它呀。
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臣安幸得为陛下守藩,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以上言以德怀远,不必用兵。
【译文】
臣听说,农夫的劳动养活了君子,愚昧的人发表议论而聪明的人择善而从。臣刘安有幸能为陛下守护藩土,以身体作为屏障,这是人臣的责任。边境地区有了警报,爱惜自己的身体,贪生怕死而不尽心竭力的,不是忠臣。臣刘安我暗自担心将领驱遣十万之众的军队去处理一个使者就能够完成的任务啊。以上讲应以德政去安抚边远地区的民众,不必动用武力。
董仲舒
董仲舒(前179—前104),广川(今河北景县广川镇)人。少治《春秋》,景帝时为博士,下帷讲读。他以三次对贤良策令武帝惊奇,任以江都王相,转为胶西王相。后居家著书讲学。他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为武帝所采纳,使儒学成为中国社会正统思想,影响长达两千多年。其著作有《春秋繁露》《举贤良对策》等。
对贤良策一
【题解】
《对贤良策》即《举贤良对策》,又称《天人三策》,是董仲舒对汉武帝策问的回答,集中体现了董仲舒的政治观点、哲学思想和文章特点。本文是第一策。董仲舒从天人关系入手,指出天是有意志的,至善至尊,主宰一切。天能干预人事,自然界的灾异和祥瑞表示着天对人们的谴责和嘉奖;人也能感应上天,要重在修德和教化。统治者应施行德治仁政,效法天道。
制曰:
朕获承至尊休德1,传之无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2,永维万事之统3,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俊,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絜博习之士4,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今子大夫褎然为举首5,朕甚嘉之。子大夫其精心致思6,朕垂听而问焉。盖闻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当虞氏之乐莫盛于《韶》,于周莫盛于《勺》7。圣王已没,钟鼓筦弦之声未衰,而大道微缺8,陵夷至虖桀、纣之行9,王道大坏矣。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10,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11),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乌虖!凡所为屑屑(12),夙兴夜寐,务法上古者,又将无补与?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烛厥理。伊欲风流而令行,刑轻而奸改,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何修何饰而膏露降(13),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14),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15),德泽洋溢,施虖方外(16),延及群生?
【注释】
1休德:美德。
2不皇:无暇。皇,通“遑”。
3永维:久思,深思。维,思量。
4修絜:修身洁行。絜,通“洁”。清洁。
5褎(yòu)然举首:出众,超出同辈而居首席。举首,被荐举者中居首位者。
6精心:用心,专心。致思:集中心思于某一方面。
7《勺(zhuó)》:古代乐舞名。相传为周公所作。
8微缺:衰败残缺。
9陵夷:逐渐衰落。
10戴翼:匡济。
(11)仆灭:毁灭,覆灭。
(12)屑屑:劳瘁匆迫的样子。
(13)膏露:及时的雨露,犹甘露。
(14)三光:日、月、星。《抱朴子·仁明》:“三光垂象者乾也。”
(15)享鬼神之灵:为鬼神所歆飨。
(16)方外:域外,边远地区。
【译文】
诏命说:
朕继承先帝至尊之位与至美之德,使之世代相传,直到永远,施行起来也没有尽头,只觉得任重而道远,因此日夜惶恐不安,深思国家政事,仍恐有缺误。所以广招四方豪杰俊士,并命令郡国诸侯公正地推选贤良修身洁行博学之人,想要听听最重要的治政原则、最高明的理论见解。如今您超出同辈,在被举荐者中居于首位,朕甚感欣慰。您要专心致志,朕诚心相问,洗耳恭听。听说五帝三王的治国之道,以改革旧习,制礼作乐而使得天下和谐融洽,为以后诸王共同遵守。当时虞舜之乐没有超过《韶》的,到了周代没有超过《勺》的。圣王虽已故去,钟鼓管弦之声并未衰亡,然而大道却衰败残缺,逐渐衰落到了桀、纣之时,王道已被破坏得十分严重了。五百年间,有很多守道之君,当权之士,想效法先王法则,匡济世事,然而还是不能还于正道,却一天天毁灭下去,直到继前朝而起的君王出现才停止,难道他们所操持的是错误的,并且失去了正统吗?还是上天降命,不能再还于正道,一定要把它推到严重衰落之后才止息呢?唉!那些劳劳碌碌,夙兴夜寐,致力于效法上古的人,又将无济于事吗?三代受命于天,验证他们受命于天的符瑞又在哪里?灾异的变化又是因何而起的?人的命运性情,有的夭折,有的长寿,有的仁爱,有的鄙陋,虽常闻其名,但不明其理。想要移风易俗,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刑罚轻微而奸邪改正,百姓和睦安乐,政事显扬,如何整顿治理才能使甘露降临,五谷丰登,恩及四海,泽及草木,日、月、星之光具备,寒暑平和,上天降福,鬼神歆飨,恩德洋溢,施于域外,延及众生?
子大夫明先圣之业,习俗化之变,终始之序,讲闻高谊之日久矣1,其明以谕朕。科别其条,勿猥勿并2,取之于术,慎其所出。乃其不正不直,不忠不极3,枉于执事4,书之不泄。兴于朕躬,毋悼后害。子大夫其尽心,靡有所隐,朕将亲览焉。
【注释】
1高谊:高深的义理。
2勿猥(wěi)勿并:不要繁琐,也不要太简略。猥,堆积。并,合并。
3极:正。
4枉于执事:做事不公正,不称职。执事,从事工作,主管其事。
【译文】
您熟知先前圣王的业绩,通晓习俗的变化、发展的过程,又长期讲解和研究高尚的道德及行为,希望您能明白地告诉朕。可分门别类,不要繁琐,但也不必过于简略,以您所学,引经据典,慎重出处。百官有不正直、不忠诚、不公正的,您写下来,朕不会泄漏。这是朕提的问题,不必惧怕有什么后患。您应竭尽心力,不必有所隐瞒,朕将亲自阅览。
仲舒对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1,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2;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3。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解”4,《书》云“茂哉茂哉”5,皆强勉之谓也。
【注释】
1相与之际:相关之处。
2谴告:谴责,警告。
3强勉:尽力而为。
4夙夜匪解:出自《诗经·大雅·烝民》。形容日夜辛劳,勤奋不懈。解,通“懈”。
5茂哉茂哉:出自《尚书·皋陶谟》。茂,通“懋”。劝勉。
【译文】
董仲舒回答说:
陛下发布善言,下达英明的诏示,寻求天命和性情的道理,这些都不是愚臣力所能及的。臣谨依据《春秋》所记,审察前代出现的事情,来细看天道与人的关系,真是令人畏惧。国家将有违反道义之过失,上天就先以灾害来谴责告诫;如不知道反躬自省,上天就会再出现怪异之事以示警告;如还不理会这种变化,那么大难才会降临。由此可见上天对君主的仁爱之心,是要制止变乱。如果不是极其无道的世道,上天就会尽力扶持而使其保全太平,事情的关键在于尽力而为而已。在学问上尽力而为,就会见闻广博而认识更加明确;在实践先王之道上尽力而为,就会使道德一天天兴起,从而建立大功大业。这些都是可以做到而且会有成效的。《诗经》所说的“朝夕不懈”,《尚书》所说的“勉力啊勉力啊”,说的都是尽力而为的意思。
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1。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臧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筦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2,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3,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
【注释】
1具:内容。
2虞氏:有虞氏,即舜。姚姓,名重华,史称虞舜。
3乐颂:颂乐。王朝祭祀的乐歌。
【译文】
道是通向大治的途径,仁、义、礼、乐都是道的具体内容。德才超群的圣王虽已作古,然而子孙后代能够长久安宁数百年,这些都应归功于礼乐的教化。君王未作乐之时,就用适用于当世的先王之乐,以此深入地教化百姓。然而教化的结果并不理想,雅颂之乐并不很成功。因而君王在大功告成之后,创作音乐来歌颂他的德政。音乐是用来改变民风民俗的。以此来改变百姓习俗容易,教化百姓的效果也是显著的。因此,音乐产生于和谐之中,其基础是人的情感,通过感官的作用,可铭记在心。所以仁义之道虽已衰微,但管弦之声并未衰落。舜不执掌政务已很久了,然而颂乐遗风尚存于世,因而孔子能够在齐国欣赏到《韶》乐。
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1。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为生贤佐2,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也3,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4。以上对问中“盖闻五帝、三王之道”至“又将无补与”一节,言非天降命不可反,勉强行道,则必有功效,亦可作乐而天下和洽。
【注释】
1幽、厉不繇:周幽王、周厉王不走正道。意即周幽王、厉王不能行王道。
2为生贤佐:指周宣王有仲山甫、尹吉甫等贤臣辅佐。
3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出自《论语·卫灵公第十五》。宏,原文作“弘”。
4统:正统,规矩,准则。
【译文】
君王都想天下太平而厌恶危亡,然而政治混乱国家危亡的却很多,是因为用人不当,不行仁义之道,所以政治逐渐衰败。周朝衰微于幽王、厉王,并非是仁义之道衰亡了,而是幽王、厉王不以仁义之道治国而造成的。到了宣王的时候,追念先王的德政,革除弊端,发扬文王、武王的功业,周道才得以复兴。诗人赞美他而作诗,上天护佑,为他降生仲山甫、尹吉甫等贤臣,后世称赞歌诵,至今不绝于耳,这些都是朝夕不懈努力行善的结果。孔子说“人能够把道发扬光大,不是用道来发扬光大人”,所以治乱兴废在于人自己,并非是上天下令,不能还于正道,是因为所运用的方法是错误的,失去了它的准则。以上回答策问中“盖闻五帝、三王之道”至“又将无补与”一节,说明并非是上天下令不能还于正道,人只要尽力去行仁义之道,则一定会有功效,也可以制礼作乐而天下和睦融洽。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乌”1,此盖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复哉复哉”2,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3,皆积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盭而妖孽生矣4。此灾异所缘而起也。以上对问中“三代受命”四句。
【注释】
1“白鱼入于王舟”几句:出自今文《尚书·周书·泰誓》。周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渡黄河时有白鱼跃入舟中,武王取之以祭。武王渡河,有火团从天而降,落到武王住的房子上,化为赤色鸟。这是殷亡周兴的征兆。王屋,王者所居之屋。
2复哉复哉:出自今文《尚书·周书·泰誓》。复,报。此指上天以祥瑞相报。
3德不孤,必有邻:出自《论语·里仁第四》。
4缪盭(lì):错乱,违背。盭,乖戾,乖谬。
【译文】
臣听说上天赐福使他为王,一定会有某些并非人力所能及的事自然发生,这就是受命的征兆。天下百姓同心同德归顺于他,就如归顺父母一样,如此上天的祥瑞因其诚心而降临。《尚书》中说“有白鱼跳入武王船上”,“有火下降到武王的居室,变为赤鸟飞去”,这就是受命的征兆。周公说“这是上天以此祥瑞告知武王”,孔子说“有道德的人不会孤单,一定会有志同道合者与他为伴”,这些都是积善积德的结果。到了后世,恣纵逸乐,政治衰微,无力统治人民,诸侯背叛,残害百姓,争夺土地,废弃德教,崇尚刑罚。而刑罚使用不当,就会滋生邪气,邪气在下层百姓中积聚,怨气和罪恶在上层统治者中积聚,上下不和,阴阳错乱,妖孽之事就会出现。这就是灾异出现的缘由。以上回答武帝策问中的“三代受命”四句。
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1。”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2,惟甄者之所为3;犹金之在镕4,惟冶者之所铸。“绥之斯徕,动之斯和”5,此之谓也。以上对问中“性命之情”五句。
【注释】
1“君子之德风也”几句:出自《论语·颜渊第十二》。偃(yǎn),倒伏。
2钧:制陶器所用的转轮。
3甄者:陶匠。
4镕:熔铸金属的模具。
5绥(suí)之斯徕,动之斯和:出自《论语·子张第十九》。绥,安抚。
【译文】
臣听说命是上天之令,性是人的本质,情是人的欲望。有人短命,有人长寿,有人仁爱,有人鄙陋,这是后天的陶冶形成的,不可能精粹完美,又是治乱所生,因而不能一致。孔子说:“领导者的行为如同风,老百姓的行为如同草,风向哪边吹,草向哪边倒。”因此,尧、舜实行德政,则百姓有仁德而长寿;桀、纣统治残暴,则百姓鄙陋而短命。上层统治者教化下层百姓,下层百姓顺从上层统治者,就好像把泥放在转轮上一样,任陶匠为所欲为;就如同将黄金放入铸器的模型中熔化一样,由工匠铸成各种形状。“安抚百姓,百姓自会从远方来投靠;动员百姓,百姓自会同心协力”,孔子的这些话讲的就是这一道理。以上回答策问中“性命之情”五句。
臣谨按《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1。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
【注释】
1正次王,王次春:孔子作《春秋》,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正”字在“王”字下,“王”字在“春”字下。
【译文】
臣谨依《春秋》之文,探求仁义之道的开始,得之于“正”。由“春王正月”可见,“正”字在“王”字后面,“王”字在“春”字后面。春,是上天之所为;正,是君王之所为。意思是说:君王上要承受天之所为,而下要端正自己之所为,这就是仁义之道的开始。然而君王要想有所作为,应该依照上天的端倪行事。
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1,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2,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以上言修饬德教。
【注释】
1岁功:一年的时序。
2终阳以成岁为名:言虽然阳不得阴相助不能单独成岁,但《春秋》到底还是用阳来名岁,而不是以阴名岁,所以年道称春,书作“春王正月”。
【译文】
天道中重要的是阴阳。阳是德,阴是刑,刑掌管死,德掌管生。因此,阳常处于大夏之中,从事于生育滋养万物;阴常处于大冬之中,蓄藏于空虚不用之处。由此可见上天任德而不任刑。天使得阳布施于上方,使其掌管一年的时序;天使得阴伏于下方,时而出来辅佐阳。阳得不到阴的辅助,也不能单独成岁。但终究还是阳成就岁名,这也是天意。君王承受天意而行事,因此,任德而不任刑。刑不能用来治理国家,就如同阴不能成岁一样。以上讲修饬道德教化。
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欤?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1。”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注释】
1不教而诛谓之虐:出自《论语·尧曰第二十》。诛,原文作“杀”。
【译文】
以刑罚来治理国家,是不顺从于天,所以先王之中没有谁愿意这样做的。如今废除了先王设置的德教之官,唯独任用执法官吏来管理百姓,这难道不是任刑之意吗?孔子说:“不加教育便予以杀戮叫作虐。”对百姓实行虐政,还想在全国推行德教,显然难以成事。
臣谨按《春秋》谓一元之意1: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以上修饬德。
【注释】
1谓一元:指《春秋》谓一为元,隐公即位,《春秋》不说一年而说元年。
【译文】
臣谨据《春秋》来解释一下一元的意思:一,是万物的开始;元,解释为大。《春秋》中将一称为元,意思是把大看作开始而想正其根本。《春秋》之所以深入细致地探究其根本,目的在于说明慎重和善是从尊贵者开始的。因此,作为君主,应先正己心,再正朝廷,朝廷正后再正文武百官,文武百官正后再正百姓,百姓正后再正四方。四方正后,远近就没有敢不正的,这样,歪风邪气也就荡然无存了。以上讲修德。
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1。诸福之物,可致之祥2,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注释】
1徕臣:前来臣服。
2可致之祥:受美好政治感动而出现的祥瑞。
【译文】
因此,阴阳调和则风调雨顺,万物和谐则百姓生养,五谷丰登则草木茂盛。天地之间,万物因蒙受润泽而变得十分美丽;四海之内,皆臣服于仁德之下。各种象征福气的东西和美好政治感动招致的祥瑞,没有不出现的,王道也就达到了。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1!”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2。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
【注释】
1“凤鸟不至”几句:出自《论语·子罕第九》。
2谊主:有道之君。
【译文】
孔子说:“凤凰不飞来,黄河也没有图书出来,我这一生恐怕是完了吧!”孔子自叹有王者之德,只因自身卑贱,终不得祥瑞出现。如今陛下贵为天子,拥有四海,居于能使祥端出现的王者之位,握有能使祥瑞出现的权力,又具有能使祥瑞出现的资质,陛下行为高尚,恩德广大,智慧明达,心善意美,爱民如子,礼贤下士,可谓是位有道之君。然而天地并未相应,祥瑞之物也并未出现,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教化没有确立,百姓没有归正所致。
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1,渐民以仁2,摩民以谊3,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以上修饬教化。
【注释】
1庠序:古代的地方学校。
2渐:熏染,习染。
3摩:砥砺。
【译文】
百姓追逐利益,如同水往下流一样,如果不以教化作为堤防,则不能阻止。因此,教化一旦确立,奸邪必被阻止,那么堤防也就完善了;如果将教化废而不用,奸邪兴起,而刑罚又不能制止,那么堤防也就被破坏了。古代的君王对此十分清楚,因而南面称王而治理天下的,没有不把教化作为重要事务的:设立太学作为国家学府以教育国家人才,设立庠序作为地方学府以教化地方人才,以仁来熏染百姓,以义来勉励百姓,以礼来节制百姓。因此,他们的刑罚很轻,只要是禁止的事,就不会有人触犯,就是因为教化风行,习俗美好。以上讲修饬教化。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1,不得挟书2,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欲尽灭先圣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3,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嚚顽4,抵冒殊扞5,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6。”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7,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8。”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祜,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以上对问中“伊欲风流而令行”至“延及群生”一节,重在“何修何饬”一句,“修饬德教”一段,“修饬德”一段,“修饬教化”一段。末指明仁义礼智信以为修饬德教之目。
【注释】
1文学:泛指文章经籍。
2挟书:私藏书籍。
3颛(zhuān):同“专”。自恣苟简之治:指商鞅、韩非所倡导的严刑重法的统治。苟简,草率而简略。按,儒家认为法家是治标不治本,只知打击犯罪,却不能消除犯罪的根源。
4嚚(yín)顽: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
5抵冒殊扞(hàn):抵触,冒犯,断绝,抗拒。
6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出自《论语·公冶长第五》。原文为:“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圬,涂饰墙壁,粉刷。
7张:拉紧乐器上的弦。
8宜民宜人,受禄于天:出自《诗经·大雅·假乐》。
【译文】
圣王继乱世之后,将乱世的恶迹清扫得一干二净,复兴教化,崇尚德教。教化彰明,习俗美好,子孙后代加以遵循,历经五六百年而未衰败。到了周朝末年,因极为无道,以至于失去了天下。其后,秦朝建立,不仅不能变革其弊,反而变本加厉,严禁文献经典,不得私藏图书,摈弃礼义,厌恶听闻礼义之说,想全部灭绝先王之道,彻底实行放纵自己、苟且简略的统治,因此立为天子只有十四年就国破家亡了。自古以来,未曾有像秦朝这样的以乱济乱,把天下百姓大加败坏到这个地步的王朝。秦朝的遗毒余孽犹在,至今未能肃清,使得习俗浅薄邪恶,百姓刁蛮恶劣,触犯法律,抗拒不从,以至于国家是如此败坏不堪。孔子说:“腐烂了的木头雕刻不得,粪土似的墙壁粉刷不得。”如今汉继秦之后,如同朽木和粪土之墙,虽想努力整治,却也无可奈何。法律不断颁布而奸邪依旧层出不穷,政令不断下达而奸诈仍旧连续不断,这就好像用热水制止沸水,抱着干柴救火一样,越这样越是无济于事。臣私下为这种情况打过比方,琴瑟音调不协调,就应该把弦解开重新拉紧,这样才可以弹奏;治理国家而政令不行,就应该改变现状重新建立一套治理办法,这样才可以治理。应当重新拉紧而不重新拉紧,即使有能工巧匠,也不能将琴瑟调好;应当变革治理办法而不变革,即使有贤明之人,也不能将国家治理好。因此,汉取得天下以来,虽想使天下大治,但终究未能如愿,关键就在于应当变革治理办法而不变革。古人有句话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如今为政而想使天下大治,已有七十余年,不如退求变革;变革就可使国家大治;国家大治,灾害必会一天天减少,福禄必会一天天降临。《诗经》说:“适合庶民,适合贵族,天降福禄。”为政而使百姓安宁,所以天降福禄。仁、义、礼、智、信为五常之道,这是君王所应当整治的,仁、义、礼、智、信这五者得到整治,则可承受上天的护佑,为鬼神所歆飨,恩德施于域外,延及众生。以上回答策问中“伊欲风流而令行”至“延及群生”一节,重在“何修何饬”一句,“修饬德教”一段,“修饬德”一段,“修饬教化”一段。最后指明仁义礼智信为修饬德教的条目。
对贤良策二
【题解】
在第二策中,武帝借历史问题设问:为何尧、舜、禹“垂拱无为”,而文王“日昃不暇食”?为何先王中有的崇尚质朴、节俭,有的则“造玄黄旌旗之饰”?为何殷人用刑以惩罪,而成康却不用刑而天下太平?董仲舒详细地回答了武帝的问题。董仲舒以为帝王之道是相同的,只是“所遇之时异也”,他主张制作“文采玄黄之饰”和推行礼乐教化之事,以为“常玉不瑑,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因此,他建议武帝设立太学,任用贤人,并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原则和方法。
制曰:
盖闻虞舜之时,游于岩廊之上1,垂拱无为2,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内亦治。夫帝王之道,岂不同条共贯与?何逸劳之殊也?盖俭者不造玄黄旌旗之饰3,及至周室,设两观,乘大路4,朱干玉戚5,八佾陈于庭6,而颂声兴。夫帝王之道岂异指哉?或曰良玉不瑑7,又云非文亡以辅德,二端异焉。殷人执五刑以督奸8,伤肌肤以惩恶。成康不式9,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虚。秦国用之,死者甚众,刑者相望,耗矣哀哉!
【注释】
1岩廊:高峻的廊庑。
2垂拱:垂衣拱手。形容不亲理事务。
3玄黄:彩色的丝帛。
4大路:天子所乘之车。路,通“辂”。
5朱干玉戚:古代武舞所执的兵器。朱干,赤色盾牌。玉戚,玉饰大斧。
6八佾(yì):古代天子专用的舞乐。佾,舞列。八个人为一行,这一行叫一佾。八佾是八行,共六十四人。
7瑑(zhuàn):在玉器上雕刻凸起的花纹。
8五刑:即墨、劓、剕、宫、大辟五种刑罚。
9成康:周成王与周康王的并称。史称其时天下安宁,刑措不用,即所谓“成康之治”。式:用,施行。 此指施用刑罚。
【译文】
诏命说:
听说虞舜之时,悠游于廊庑之上,垂衣拱手,无所作为,然而天下太平;周文王到太阳偏西都没有时间进食,但国家治理得也很好。帝王之道,为何做法不同而其结果一样?为何有的轻松、有的辛劳,是如此地不同呢?节俭者不制作彩色丝帛和旌旗之类的饰物,到了周朝,宫殿门外设立两座高台,乘坐大车,武舞用赤色盾牌,玉饰大斧,舞蹈奏乐八行六十四人陈于朝廷,颂扬之音兴起。帝王之道难道意趣不同吗?有人说良玉不必雕刻花纹,又有人说没有礼乐典章制度则不能辅佐德政,两种观点如此不同。殷人用五刑责罚邪恶,以残伤身体来惩治恶人。然而周成王、康王却刑措不用,四十多年天下没有人犯法,牢狱空无一人。秦朝实行严刑峻法,死者甚众,伤者无数,其结果是天下空虚,民不聊生,真是可悲啊!
乌虖!朕夙寤晨兴,惟前帝王之宪1,永思所以奉至尊,章洪业,皆在力本任贤。今朕亲耕籍田以为农先2,劝孝弟,崇有德,使者冠盖相望,问勤劳,恤孤独,尽思极神,功烈休德未始云获也。今阴阳错缪,氛气充塞3,群生寡遂4,黎民未济,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故详延特起之士5,意庶几乎?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而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与6?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
【注释】
1宪:典范,榜样。
2籍田:古时帝王在春耕前示范性地亲自耕农田,以奉祀宗庙,且寓劝农之意。
3氛气:凶邪之气。
4寡遂:少有成就。
5详延:尽数延揽。详,悉,全。延,请。特起:特出,杰出。
6骋:尽情施展,不受拘束。
【译文】
唉!朕夙兴夜寐,效法先王的榜样,深思遵循先王的至尊传承,彰明大业,都在于力求根本,任用贤人。如今朕亲自耕种籍田,以农为先,奖励孝悌,崇尚有德之人,出使者的车辆络绎不绝,问候勤劳,抚恤无依无靠的人,竭思极虑,但显赫的功绩、崇高的道德并未得到。如今阴阳错乱,恶气充盈,万物生长不顺遂,黎民百姓得不到救助,廉洁与无耻混乱,好人与坏人混杂,难辨真伪,所以广泛延请杰出之士,也许可以了吧?如今像您这样的待诏者有一百余人,有的说国家的事务不能贯通,考察于上古则不同,考核于当今却难以实行,难道是束缚于文法而不得尽情施展吗?抑或是所用的方法不同,所闻的旨趣有异吗?请一一详细回答,并写成文章,不必忌讳某些官吏。明确说明意向,反复切磋研究,以使朕满意。
仲舒对曰:
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得舜、禹、稷、卨、咎繇1。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安仁乐谊,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2,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也”3,此之谓也。至于殷纣,逆天暴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伯夷、太公,皆当世贤者,隐处而不为臣。守职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天下耗乱,万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从周。文王顺天理物,师用贤圣,是以闳夭、太颠、散宜生等亦聚于朝廷。爱施兆民,天下归之,故太公起海滨而即三公也。当此之时,纣尚在上,尊卑昏乱,百姓散亡,故文王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4。繇此观之,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者,所遇之时异也。孔子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此之谓也。以上对问中“虞舜之时”至“劳逸之分”一节。
【注释】
1卨(xiè):同“契”。传说中的商代始祖。咎繇(gāo yáo):即皋陶,舜的大臣,掌刑狱之事。
2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出自《论语·子路第十三》。世,三十年。
3《韶》尽美矣,又尽善也:与下文的“《武》尽美矣”二句,出自《论语·八佾第三》。
4素王:指远古帝王。
【译文】
董仲舒回答说:
臣听说尧受天命为天子后,对国家百姓极为忧虑,并未以天子地位为乐,因而诛杀乱臣,致力于求得贤圣,所以得到舜、禹、稷、契、皋陶。诸多圣明之人辅佐德行,贤能之人辅佐政务,大行教化,天下和睦融洽,百姓安仁乐义,各得其所,行为彬彬有礼,举止从容不迫。所以孔子说“假若有王者兴起,一定需要三十年才能仁政大行”,说的就是这一意思。尧在位七十年后,禅位于虞舜。尧驾崩之后,天下百姓并未归顺尧之子丹朱而归顺于舜。舜深知不可推辞,因而继承了天子之位,以禹为相,依靠尧的辅佐大臣,继承尧的统一大业,所以垂衣拱手,无为而天下大治。孔子说“《韶》美极了,而且好极了”,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到了殷纣王之时,逆天而行,凶暴强横,杀戮贤者,残害百姓。伯夷、太公都是当时的贤能之人,却隐居不出不为其臣。下属官吏都出奔逃亡,不愿为官。以至于天下大乱,百姓不得安宁,所以百姓抛弃了殷商而归顺于周。周文王顺从天意,治理纷乱,任用圣贤,以圣贤为师,因而闳夭、太颠、散宜生等都聚集于朝廷。仁爱施及万民,天下无不归顺,所以太公从海边而就三公之位。这时候,纣王尚在君位,然而尊卑之序已乱,百姓流离失所,文王为此极为忧虑,想安抚百姓,所以太阳偏西还没有时间进食。孔子创作《春秋》,先正君王,后理万事,显示了远古帝王的行迹。由此看来,帝王之道是相互贯通的,然而辛劳和安逸却如此不同,因为所遇到的具体情况不同。孔子说“《武》美极了,却还不够好”,说的就是这一意思。
臣闻制度文采玄黄之饰1,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故《春秋》受命所先制者,改正朔2,易服色,所以应天也。然则宫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故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3。”俭非圣人之中制也4。臣闻良玉不瑑,资质润美,不待刻瑑,此亡异于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5。然则常玉不琢,不成文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以上对问中“俭者不造玄黄”至“二端异焉”一节。
【注释】
1制度:制作。
2改正朔:正,一年的开始;朔,一月的开始。古时改朝换代,新王朝表示“应天承运”,须重定正朔。
3奢则不逊,俭则固:出自《论语·述而第七》。固,鄙陋。
4中制:合于中庸之道的典章、制度。
5达巷党人:指项橐。据说项橐七岁时,聪明早慧,孔子以之为老师,但他的成就远不如孔子。
【译文】
臣以为制作华丽的服装和彩色的丝帛等饰物,是用来明确尊卑、区别贵贱而勉励有德之人的,因此《春秋》受天之命首先制定的就是改变正朔,更换服色,目的是应天承运。然而宫室旌旗的制定是有法可依的,所以孔子说:“奢侈豪华显得骄傲,节俭朴素就有可能流于鄙陋。”节俭并非是圣人认为合于中庸之道的制度。臣听说良玉不必雕琢,资质自然光润美丽,不须雕琢,这无异于项橐不学自知。然而一般的玉石,不加雕琢,便不成文理;君子不学,便没有道德。以上回答策问中“俭者不造玄黄”至“二端异焉”一节。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1,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其恶,故民晓于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余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教训于天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憯酷之吏2,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3,此之谓也。以上对问中“殷人执五刑”至“耗矣哀哉”一节。
【注释】
1材诸位:量材而授予职位。
2憯(cǎn)酷:残酷。憯,惨毒,残酷。
3“道之以政”几句:出自《论语·为政第二》。
【译文】
臣听说圣王治理天下,年少者使其学习礼义,年长者根据才能优劣而授予官位,给其爵位俸禄是为了培养道德品质,制定刑罚是为了威慑恶行,所以百姓懂得了礼义,便会以犯上为耻。武王实行大义,平息了凶暴的乱贼,周公制定礼乐加以美化,至于成康之治,监狱空虚四十余年,这是教化深入、仁义流布的结果,并非是刑罚的功效。到了秦朝,情况就不同了。秦采用申不害和商鞅之法,实行韩非的学说,厌恶帝王之道,社会风俗贪婪凶暴,不以礼乐教化化育统治天下。惩罚杀人只以名目而不论事实,因而犯法作恶之人不一定受到刑法的惩处,善良之辈也未必幸免。因此,文武百官只得讲假话而不敢说真话,当面行事君之礼,背后则有反上之心,口是心非,尔虞我诈,贪图好处,无耻之极。又好用酷吏,赋敛无度,耗尽百姓财力,使他们流离失所,不能从事耕织之业,群盗蜂起。所以受刑者众多,死者无数,而违法作乱者依旧猖獗,这是由于习俗的改变而形成了这种局面。所以孔子说“用政令来诱导他们,用刑罚来整顿他们,人民只是暂时地免于罪过,却没有廉耻之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以上回答策问中“殷人执五刑”至“耗矣哀哉”一节。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德昭然,施于方外,夜郎、康居1,殊方万里,说德归谊2,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于内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
【注释】
1夜郎:汉时我国西南地区古国名。在今贵州西北部及云南、四川的部分地区。康居:汉时为西域国名。在今咸海与巴尔喀什湖之间。
2说:同“悦”。
【译文】
如今陛下拥有天下,海内莫不臣服。陛下明察秋毫,兼听各种意见,穷尽臣下的智慧,想使天下尽善尽美,德高望重,昭然于世,恩德施及域外,即使夜郎、康居这样的蛮夷之地和万里之遥的异域,也崇尚道德、归顺仁义,这就是太平盛世的表现。然而功德不能施及百姓,恐怕是君王之心不想施及。曾子说:“遵行其所闻,就会高明;遵行其所知,就会广大。高明广大,并不在于其他,而在于施及之意而已。”希望陛下沿用所闻,内心至诚而致力于实行,那么又与三王有什么不同呢?
陛下亲耕籍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瑑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学1。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2,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民之师帅3,所使承流而宣化也4。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教训于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使至于此也。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5。选郎吏,又以富訾6,未必贤也。且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所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7。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8,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异处矣。陛下加惠,宽臣之罪,令勿牵制于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尽愚!以上对问中“夙寤晨兴”至“未得其真”一节,因问任贤而陈贡士之法。
【注释】
1太学:古学校名。汉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始置太学,立五经博士。
2对亡应书者:没有一个能响应皇上的诏书前来应对的人。书,谓举贤良文学之诏书。
3师帅:师表。
4承流:秉承皇上的意旨。
5郎中:官名。战国时为近侍之称。汉代沿置,属郎中令,管理车骑、门户,并内充侍卫,外从作战。官秩三百石。中郎:官名。秦置,汉沿用,担任宫中护卫、侍从,近侍之官,属郎中令。官秩六百石。郞中、中郞地位不高,但因在帝王身边,容易得到帝王亲近信任,容易被派出任较高官职。吏二千石子弟:汉代二千石高官有保任子弟为郞、为吏的特权。二千石指地方官中的郡守、诸侯相与朝官的中尉、主爵都尉等。
6选郎吏,又以富訾(zi):汉代规定,家资达到十万钱的富家子弟就可以进入官场为吏、为郞。訾,通“赀”。钱财。
7赴功:建立功业。
8宿卫:在宫中值宿,担任警卫。
【译文】
陛下亲自耕种籍田,以农为先,夙兴夜寐,忧虑百姓疾苦,追念上古圣王,致力于求贤,这也是尧、舜的用心。然而不能说已得到应有的结果,原因就在于士人平素得不到激励。平素不教育士人,而想求得贤能之人,就好像不雕琢玉石而要求其有纹理一样。而培养士人最重要的,莫过于太学。太学是培养贤能之士的关键所在,是教化的本源。如果现在一郡一国的人中,没有一个能响应皇上的诏书前来应对的人,那么先王所实行的正道也就断绝了。臣希望陛下兴办太学,设置明师,来培养天下的士人,可实行数次考问的政策,使其尽情发挥才能,那么才智杰出的人物应该可以求得了。如今的郡守县令,是百姓的师表,是秉承皇上的意旨和传布德化的人。因此,如果师表不贤明,那么君王的仁德也不会被传布,恩德也不能施及。现在的官吏既不能教导百姓,又不能贯彻执行国家法律,反而凶恶残酷地对待百姓,与坏人交易,贫穷孤弱的人,含冤受苦流离失所,严重违背了陛下的愿望。所以阴阳失和,邪气充盈,万物生长不顺遂,百姓得不到救助,都是因为守令的不贤明,才使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守令多数出身于郎中、中郎、二千石级官员的子弟,选拔郎吏时又以家资为标准,财产丰厚之家的子弟未必贤明。况且古代所谓的功业,是以任官称职程度高下而定的,而不是以时间长短来衡量的。因而才智低下的人虽为官时间较长,但终为小官;贤明之才虽为官时间不长,但不失为辅佐之臣。因此,为官作吏的人就尽心尽力,恪尽职守,致力于做好自己的工作来建立功业。而如今却不是这样。为官时间较长就可以取得高位,时间久了就可以做大官,所以廉洁与无耻混乱,好人与坏人混杂,难辨真伪。臣以为应让列侯、郡守及所有二千石级官员各自在其下属官吏和百姓中挑选贤明之人,每年向朝廷推荐二人,朝廷委任以宿卫之职,并以此来观察大臣的能力。如果推荐的是贤能之士,则给予奖励,如果推荐的是无能之辈,则给予惩罚。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诸侯、郡守、二千石都会竭尽全力地寻求人才,天下的士人也都可以任陛下驱使而为国出力了。如果遍得天下贤能之人,那么三王盛世也就很容易实现,也就可以获得尧、舜那样的名望。因此,千万不可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功业,应以实际考察贤能为上,根据才能授予官职,依据品德赐予爵位,这样,廉洁和无耻就可分别,贤能之人与无能之辈也就分清了。陛下对臣恩惠有加,宽宏大量,饶恕臣之罪,令臣不必拘束于文法,并反复切磋研究,臣怎敢不竭尽全力!以上回答策问中“夙寤晨兴”至“未得其真”一节,因为问及任用贤能而陈述举荐士人的方法。
对贤良策三
【题解】
在第三策中,武帝的提问意在比较三王之异同。董仲舒提出了公羊学派的政治理论的核心“三统说”,认为天命同于天道,改正朔,易服色,即所以顺天道,是朝廷施政中最重要的问题。董仲舒认为“圣人法天”,人君必须遵循天理,贵族官吏只应食禄,不应与民争利,否则,就会加深社会阶级矛盾。最后董仲舒将其全部思想归结为“大一统”,这是其《天人三策》及《春秋繁露》的重要思想之一。
制曰:
盖闻“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故朕垂问虖天人之应,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1,虚心以改。今子大夫明于阴阳所以造化,习于先圣之道业,然而文采未极,岂惑虖当世之务哉?条贯靡竟,统纪未终,意朕之不明与?听若眩与?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2,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陈治乱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复之。《诗》不云虖:“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3。”朕将亲览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注释】
1浸:逐渐。
2祖:祖述,继承。
3“嗟尔君子”几句:出自《诗经·小雅·小明》。毋常,原文作“无恒”。
【译文】
诏命说:
听说“善于说天的道理的人,必定用人所做的事情来证明;善于说古代的道理的人,必定用现在的事情来验证”。所以,朕垂问天人相应之事,上赞美尧、舜,下悲悼桀、纣,对于国家有的逐渐衰微灭亡、有的逐渐光明昌盛的道理,要虚心学习,对失误加以改正。如今您对阴阳的创造化育颇有研究,又通晓先圣之道,然而文章未能至极,难道困惑于当世之务吗?对策之中,条贯不完,统纪未终,是朕未能弄明白吗?为什么听起来让人迷惑不解呢?三王的教化由于所继承的不同,因而都存有缺失之处。有人说长久不变的是道,难道是意趣不一样吗?如今您已说明了大道的标准,又陈述了治与乱的缘由,但还应详细说明,精究再三。《诗经》不是说吗:“君子不应当安处为常,要认真恭敬地对待职位,接近正直的人,那么神明听到这一切,就会赐以福禄。”朕将亲自览阅,您应努力说明。
仲舒复对曰:
臣闻《论语》曰:“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虖1?”今陛下幸加惠,留听于承学之臣,复下明册以切其意2,而究尽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对,条贯靡竟,统纪不终,辞不别白,指不分明,此臣浅陋之罪也。
【注释】
1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虖:出自《论语·子张第九》。
2册:通“策”。策问,即以经义或政事等设问要求解答以试士。
【译文】
董仲舒又回答说:
臣听说《论语》上讲:“有始有终的,大概只有圣人吧?”如今承蒙陛下赐恩于臣,注意听取转承师说的臣的意见,又下达圣明的策问,心意恳切,想详尽探究圣王之德,然而这些都不是愚臣所能具备的。前面上奏的对策,条理不清晰,体系不完整,词不达意,意不分明,这是臣的浅陋之罪。
册曰:“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臣闻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1,布德施仁以厚之,设谊立礼以导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以此见古之不可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然有恩以相爱2,此人之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3。”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为君子”4,此之谓也。以上对“天人征应”一节而推之于化民之道,知命之学。
【注释】
1溥(pu)爱:博爱,广布仁爱。
2:通“欢”。
3天地之性,人为贵:出自《孝经·圣治章第九》。
4不知命,亡以为君子:出自《论语·尧曰第二十》。亡,原文作“无”。
【译文】
陛下策问中说:“善于说天的道理的人,必定用人所做的事情来证明;善于说古代的道理的人,必定用现在的事情来验证。”臣以为天是万物的始祖,因此,天遍覆包含,对万物一视同仁,设立日月风雨来协调万物,划分阴阳寒暑来成全万物。所以圣人之道正是效法天的博爱无私而建立的,它也是博爱而无私的,传布道德,施行仁义,来厚待人民,设立道德,建立礼义,来引导人民。春是天用来产生万物的,仁是君主用来爱护人民的。夏是天用来成长万物的,德是君主用来培养人民的。霜是天用来肃杀万物的,刑是君主用来惩罚恶人的。由此说来,天人相应,这是古今的道理。孔子作《春秋》,上度量于天道,下考察于人情,参照上古,考察当今。所以《春秋》中所指责的,也正是上天用灾害加以惩戒的;《春秋》中所厌恶的,也正是上天用怪异加以警示的。书写国家的过失,兼论灾异的变化,由此可见人的所作所为。人的极端的美恶行为是与天地相通而往来相应的,这也说的是天人关系的一方面。古代掌管教育的官吏,致力于以德教来改变百姓,百姓在得以根本改变之后,那么天下的监狱就空无一人。如今废弃了古法不用,没有用德教来改变百姓,因而百姓置仁义于不顾,宁为财利而死,所以违法乱纪者很多,一年的狱案多达万千。由此看来,古法不能置之不用,因此《春秋》指责改变古制的行为。上天的命令叫作命,不是圣人就不能奉行天命;质朴叫作性,不进行教化就不能形成性;人的欲望叫作情,不用制度就不能节制情。因此作为君主上要承受天意,目的是顺从天命;下要致力教育,以教育来改变百姓,以成就人性;建立合适的法律制度,分别尊卑次序,以防止贪欲。整治好这三者,那么天下的根本也就确定了。人受命于天,本来就超然于其他生物之上,而且不同于其他生物:内有父子兄弟的亲情,外有君臣上下的礼义;相聚相遇,又有长幼次序;人们之间有语言书信交往的欢喜,夫妻之间有相亲相爱的恩情,这就是人之所以尊贵的原因。种植五谷来食用,种植桑麻来做衣穿,饲育六畜,役使牛马驾车,圈禁虎豹等野兽,这是人得天之灵气的表现,比万物更为尊贵。所以孔子说:“天地生养万物,人是最为尊贵的。”作为人要明白自己的品质和特性,应该知道自己比万物尊贵。知道自己比万物尊贵,然后懂得仁义。懂得仁义,然后才能注重礼节。注重礼节,然后才可处于善道。处于善道,然后才乐于依理行事。乐于依理行事,然后才可称之为君子。所以孔子说“不懂得天命,不能作为君子”,说的就是这一道理。以上回答“天人征应”一节,而推及于教化万民之道和知晓天命之学。
册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臣闻聚少成多,积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暗致明,以微致显。是以尧发于诸侯1,舜兴虖深山2,非一日而显也,盖有渐以致之矣。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尽小者大,慎微者著。《诗》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3。”故尧兢兢日行其道4,而舜业业日致其孝5,善积而名显,德章而身尊,此其浸明浸昌之道也。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6,而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之销膏,而人不见也。非明虖情性、察虖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夫善恶之相从,如景向之应形声也7。故桀、纣暴谩,谗贼并进,贤知隐伏,恶日显,国日乱,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终陵夷而大坏。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渐至。故桀、纣虽亡道,然犹享国十余年,此其浸微浸灭之道也。以上对册中“上嘉唐、虞”五句。
【注释】
1尧发于诸侯:尧从一个唐国的诸侯上升为天子。
2舜兴虖深山:舜由一个在历山耕种的平民上升为天子。深山,此指历山。
3 惟此文王,小心翼翼:出自《诗经·大雅·大明》。
4兢兢:戒慎。
5业业:危惧。
6长日加益:身高日渐长高。
7景:同“影”。影子。向:通“响”。回声。
【译文】
陛下策问中说:“上赞美尧、舜,下悲悼桀、纣,对于国家有的逐渐衰微灭亡、有的逐渐光明昌盛的道理,要虚心学习,对失误加以改正。”臣听说积少成多,聚小成大,所以圣人没有一个不是由默默无闻而变成美名远扬,由卑微而达到显赫。因此,尧从诸侯中崛起,舜兴起于历山,他们并非是一天就获得了如此显赫的地位,而是逐渐形成的。自己的言语,不可阻塞;自己的行为,不可掩饰。言行是治国中比较重要的方面,也是君子之所以感动天地的原因。所以,在许多小事上努力,才能成就大业;在小事上谨慎,德行才能显耀。《诗经》上说:“唯有文王,小心翼翼。”因此,尧戒慎以行其道,舜危惧以致其孝,善行的不断积累以至于名声显赫,道德的不断弘扬以至于地位尊贵,这就是他们的逐渐光明昌盛之道。积善在身,犹如成长的身高每天都在增加,而别人却一时没看到;积恶在身,好像灯火消耗油脂,油脂一点点地消融,而人们却一时看不出。不是明白情性、明辨习俗的人,又怎能知道呢?这就是尧、舜之所以获得美名,而桀、纣却令人悲悼的原因。善恶相随,如同影随形,响随声。所以桀、纣粗暴傲慢,谗言贼乱蜂起,贤智之士归隐山林,邪恶日益显露,国家日渐混乱,自己还以为如日在天,不可能灭亡,最终使国家衰落而灭亡。暴逆不仁的行为,也不是一天就能使国家灭亡,而是逐渐导致国家灭亡的。因此,桀、纣虽然无道,仍享国十多年,这就是逐渐衰亡的道理。以上回答策问中“上嘉唐、虞”五句。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1,谓之道。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2,故政有眊而不行3,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4,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虖5!”改正朔,易服色6,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7,殷上敬8,周上文者9,所继之救10,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11)。”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注释】
1乐而不乱:感到快乐而不致放纵。复而不厌:反复实行而不觉厌倦。
2不起:不足。
3眊(mào):昏聩,惑乱。
4溢:过分,分头。衰:不够,不足。
5无为而治者,其舜虖:出自《论语·卫灵公第十五》。虖,原文为“也与”。
6易服色:古代新王朝建立,要把衣服的颜色改换成所崇尚的颜色,如夏尚黑色,殷尚白色,周尚赤色。
7上:通“尚”。崇尚,看重。忠:质朴忠厚。
8敬:虔敬鬼神。
9文:文采。此指典章制度。
10所继之救:补救所继承的前一代的偏颇。
(11)“殷因于夏礼”几句:出自《论语·为政第二》。因,沿袭,承袭。周因于殷礼之“因”底本作“殷”,误,依《汉书·董仲舒传》改。
【译文】
陛下策问中说:“三王的教化由于所继承的不同,因而都存有缺失之处,有人说长久不变的是道,难道是意趣不一样吗?”臣听说让人感到快乐而不致放纵、反复实行而不觉厌倦的,称之为道。道本身永远没有弊病,所谓弊病是由于违背了道。先王之道必有偏重和不足之处,所以政治有昏聩不能实行之处,则用其偏重之处来弥补其弊病而已。三王之道只是继承对象不同,并非是相反,都是用来挽救过分之处和扶助衰亡之处,只不过所遭遇的事变不一样。所以孔子说:“自己从容安静而使天下太平的人,大概只有舜吧!”改正朔,换服色,只是顺从天命而已,其余的都遵循尧之道,还有什么好更改的呢?因此,君王只有改制的名义,而没有变化先王之道的实质。夏崇尚质朴忠厚,殷崇尚虔敬鬼神,周崇尚典章制度,补救所继承的前一代的偏颇,是应当这样做的。孔子说:“殷朝沿袭夏朝的礼仪制度,所废除和增加的,是可以知道的;周朝沿袭殷朝的礼仪制度,所废除和增加的,也是可以知道的;那么,假定有继承周朝而当政的人,就是以后一百代,也是可以预先知道的。”这说的是以后百王所用之道,是依据夏、商、周三朝之礼仪制度。夏沿袭于舜,却不说所废除和增加的,因为它所沿袭的礼仪制度与上世是相同的。道的根源出自天,天不变,道也不会改变。因此,禹继承舜,而舜继承尧,三位圣人所传承和遵守的是同一种道,不存在补救偏颇的政策,所以不必说所废除的和所增加的。由此看来,继承大治之世的人,他们的道是相同的,而继承大乱之世的人,其道就要发生变化。如今汉朝是继承大乱之世的,似乎应当稍稍减损周朝的崇尚典章制度,而多用夏朝的质朴忠厚。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谊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尔。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1,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2,非臣仲舒所能及也。以上对册中“三王之教”五句,以下二层为册问所不及。因册有“悉之”之语也,亦就天人古今贯穿说下。
【注释】
1息耗:犹消长。指事物的盛衰、盈亏、吉凶等。
2三公九卿:辅助国君掌握军政大权的最高官职的统称。西汉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而以奉常(太常)、郎中令(光禄勋)、太仆、廷尉(大理)、典客(大鸿胪)、宗正、治粟内史(大司农)、少府、卫尉(执金吾)为九卿。
【译文】
陛下具有明德嘉道,忧患世俗的浅薄,悲悼先王之道不能彰明,所以选拔贤良方正之士,讨论义理考察学问,想要兴盛仁义的美德,昌明帝王的法制,创建太平的世道。臣愚昧不才,只能叙述所听到的,陈述所学到的,转说先师之言,仅仅能做到不违失而已。如果论述国家政事的得失,明察天下百姓的盈虚,这是辅助大臣的职责,三公九卿的任务,并非是臣董仲舒力所能及的。以上回答策问中“三王之教”五句,以下二层意思是策问没有提及的。因为策问中有“详尽叙述”的话语,所以董仲舒就天人、古今的话题贯穿着往下说。
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凰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古,返之于天,党可得见乎1?
【注释】
1党:同“傥”。或者。
【译文】
然而臣私下有奇怪的地方。古代的天下,也是现在的天下;现在的天下,也是古代的天下。同样是天下,古代却是大治之世,上下关系和睦,习俗质朴纯美,不需命令而自觉遵行,不需禁止而自然停止,官吏之中没有奸邪,百姓之中没有盗贼,监狱空无一人,德泽润及草木,施于四海,凤凰聚集,麒麟嬉戏。以古比今,为何相差如此之远?难道是错乱而衰落如此吗?意趣有失于古之道吗?违背了天之理吗?尝试追踪于古,返归于天,或者可以看见吧?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虖!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1。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2,民日削月朘3,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4,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5,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虖6!”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7。”尔好谊,则民向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8。”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以上言不夺民利,册问所不及。
【注释】
1嚣嚣(áo):忧愁,怨恨。
2迫蹴:逼迫。
3朘(juān):缩减。
4羡溢:富裕,丰足。
5公仪子:春秋时期鲁国的博士。由于才学优异为鲁相。《史记·循吏列传》有传。
6红女:古时指从事纺织、缝纫、刺绣等的妇女。
7“节彼南山”几句:出自《诗经·小雅·节南山》。师尹,周太师尹氏。
8负且乘,致寇至:出自《周易·解卦》六三爻辞。
【译文】
天也是区别对待万物的,赐予利齿的动物则不让它长角,给予翅膀的动物则只有两只脚,这是接受了大的东西则不能取得小的东西。古代接受了俸禄的人,不从事于体力劳动,不从事于商业,这也是接受了大的东西就不能取得小的东西,这与上天的意思是相同的。已经接受了大的东西,又想取得小的东西,天都不能具备,何况是人!这就是百姓之所以愁怨贫苦而不满足的原因。身受宠幸而居高位,家庭温暖而俸禄丰厚,再凭借富贵的势力,与百姓争夺利益,百姓岂能与之相比?因此拥有众多奴婢,多畜牛羊,广置田宅,扩大产业,蓄积货物,致力于这些事情没有止境,压迫剥削百姓,百姓日削月减以致贫穷。富裕者奢侈浪费,贫穷者穷急愁苦。百姓愁苦而上面又不救济,因而无以生存。百姓无以生存,就不会怕死,怎么会怕犯罪!这就是刑罚之所以繁多而奸邪仍不能制止的原因。所以享受俸禄的人,只能享用俸禄,而不能与民众争夺产业,只有这样,利益才可平均分配,而百姓才可以衣食具备。这既是上天之理,又是太古之道,天子应当效法而作为制度,大夫应当遵循实行。因此公仪休在鲁国为相时,一次回家看见妻子织帛,一怒之下休了他的妻子;有一次在家里吃葵菜,看见院中种有葵菜,生气地拔掉了葵菜。他说:“我已享用了国家的俸禄,又怎能争夺种菜者和纺织者的利益!”古代的贤人君子,只要为官,都是如此,因此百姓赞美他们的行为服从他们的教化,被他们的廉洁所感化而不会贪婪和浅薄。到了周朝衰落的时候,卿大夫置仁义于不顾,都忙于争权夺利,人们之间的谦让之风亡失,而争夺田地的诉讼却层出不穷。所以诗人痛恨而讽刺说:“高峻的南山显露着石头,显赫的师尹,人民都看着你。”你喜欢义,那么百姓就会向往仁爱而风俗纯美;你喜欢利,那么百姓就会好为奸邪而风俗败坏。由此看来,天子、大夫是下层百姓注视和效法的,是周边地区所观望的。近处的人看见了就会仿效,远处的人看见了就会效法,怎么能够居于贤人之位而有庶民百姓的行为呢!忙于追求财利,常常担心所用匮乏,这是庶民百姓的想法;忙于追求仁义,常常担心不能教化百姓,这是大夫的想法。《周易》说:“肩负重物而坐在车上,会引起寇盗来抢劫。”坐车是君子的待遇,背负肩挑是小人的事情。这是说居于君子之位而有庶民百姓的行为,那么祸患必定到来。如果居于君子之位,当行君子之事,那么舍弃了公仪休相鲁时的作为,也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以上讲不与民众争夺利益,这是策问中没有提及的。
《春秋》大一统者1,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2,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以上言罢绌百家,册问所不及。
【注释】
1大一统:推崇一统,重视一统。《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这里是引用《春秋公羊传》的话。
2六艺: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译文】
《春秋》推崇一统,是天地的原则,古今的通义。如今人们师承的学说各不相同,各持己见,而各种学说思想的宗旨是不同的,因而统治者不能坚持一统,法律制度又不断更改,百姓不知如何遵循。以臣愚见,凡是不属于六艺科目和孔子思想学说的,应对其彻底铲除,不能让它与孔子的学说并行。只有异端邪说止息了,国家的制度政策才能统一,法律制度才能明确,百姓才能够知道应当遵从什么。以上讲“罢黜百家”的思想,是策问中没有提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