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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传志之属上编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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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苏建传

【题解】

此传为李氏、苏氏的列传,重点记述了李广、李陵和苏武三人,他们的生平事迹都与匈奴有关,故有此合传。李广是汉代名将,毕生致力于抗击匈奴。作者热情歌颂了李广的才略与功勋,对其不幸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作者肯定了李广之孙李陵的战功,对其不能杀身成仁以致招至李氏三世而绝深表遗憾。尤可称道的是,作者以生动传神之笔,深深敬佩之情,如实描述了苏武坚持民族气节、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刚毅坚韧的高贵品质和感人事迹。三者合传,有互为衬托之效。传文以人物的活动为主线,层次清楚,文字生动活泼。

李广,陇西成纪人也1。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广世世受射2。孝文十四年3,匈奴大入萧关4,而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5,用善射,杀首虏多,为郎,骑常侍6。数从射猎,格杀猛兽,文帝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

【注释】

1陇西:郡名。因在陇山之西而得名,治所在今甘肃临洮南。成纪:县名。在今甘肃静宁西南。

2受射:受射法。

3孝文:即汉文帝刘恒,前179—前157年在位。文帝十四年,即前166年。

4萧关:关名。故址在今宁夏固原东南,为自关中通向塞北的交通要冲。

5良家:除医、卜、罪吏、奴、商以外的家世“清白”的人家。

6骑常侍:加官名。官为郎,常骑以侍天子,故曰骑常侍。

【译文】

李广,是陇西成纪人。他的先人李信,曾任秦国的将军,追击并获得燕太子丹首级。李广家世代传习射法。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大举入侵萧关,李广以清白人家子弟的身份参军抗击匈奴,因擅长射箭,杀敌很多而被任命为郎官、骑常侍。多次随从皇帝出猎,格杀猛兽,汉文帝说:“可惜李广生不逢时,假若在高祖时,封万户侯又算得了什么!”

景帝即位,为骑郎将1。吴、楚反时,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战昌邑下2,显名。以梁王授广将军印3,故还,赏不行。为上谷太守4,数与匈奴战。典属国公孙昆邪为上泣曰:“李广材气,天下亡双,自负其能,数与虏确5,恐亡之。”上乃徙广为上郡太守6。

【注释】

1骑郎将:官名。职掌领骑郎。

2亚夫:姓周,沛县人,周勃之子,封为条侯。

3梁王:刘武,为汉文帝次子,汉景帝之弟。

4上谷:郡名。治所在今河北怀来。

5确:较量。

6上郡:郡名。治所在今陕西榆林东南。

【译文】

汉景帝即位时,李广任骑郎将。吴、楚七国叛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随从太尉周亚夫在昌邑城下与叛军战斗,名声显扬。因接受了梁王所赐的将军印,所以回京以后,没有得到朝廷封赏。后来任上谷太守,多次与匈奴交锋。典属国公孙昆邪流着眼泪对汉景帝说:“李广的才气天下无双,他又自恃能力高强,屡次与匈奴较量,这样下去恐怕要失去这位将军。”于是汉景帝改任李广为上郡太守。

匈奴入上郡,上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1。中贵人者,将数十骑从,见匈奴三人,与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2,广曰:“是必射雕者也3。”广乃从百骑往驰三人4。三人亡马步行,行数十里。广令其骑张左右翼,而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已缚之上山,望匈奴数千骑,见广,以为诱骑,惊,上山陈5。广之百骑皆大恐,欲驰还走。广曰:“我去大军数十里,今如此走,匈奴追射,我立尽。今我留,匈奴必以我为大军之诱,不我击6。”广令曰:“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令曰:“皆下马解鞍!”骑曰:“虏多如是,解鞍,即急,奈何?”广曰:“彼虏以我为走,今解鞍以示不去,用坚其意。”有白马将出护兵7。广上马,与十余骑奔射杀白马将,而复还至其百骑中,解鞍,纵马卧8。时会暮,胡兵终怪之,弗敢击。夜半,胡兵以为汉有伏军于傍,欲夜取之,即引去。平旦9,广乃归其大军。后徙为陇西、北地、雁门、云中太守10。以上景帝时为上郡、上谷、陇西等六郡太守。

【注释】

1中贵人:内臣中受到贵宠的人。勒习:训练。

2走:趣,奔向。

3雕:一种凶猛的鸟。

4往驰:疾驰而逐。

5上山陈:在山上摆好阵式。

6不我击:即“不击我”,不敢进攻我。

7护:监视。

8纵:放。

9平旦:早晨。

10北地:郡名。治所在今甘肃庆阳西北。雁门:郡名。西汉时治所在今山西右玉南。云中: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

【译文】

匈奴入侵上郡,皇帝派中贵人协助李广训练军队,抗击匈奴。一次,中贵人带领几十名骑兵游猎,看见三个匈奴人,就去追打。匈奴人射伤了中贵人,并几乎全歼了他的骑兵。中贵人跑去找李广,李广说:“这一定是匈奴的射雕手。”就带领一百多骑兵追赶那三个匈奴人。那三个人没有骑马,徒步行走几十里。李广命令他的骑兵分左右两路包抄,李广亲自向那三个射击,射死两人,活捉一人,经过查问,果然是匈奴的射雕手。把这个匈奴人绑起来押到山上后,看见远处有几千名匈奴骑兵,匈奴骑兵也发现了李广等人,以为他们是汉朝的诱敌骑兵,很惊恐,就到山上摆好阵势。李广的一百多骑兵看到这种情况都非常害怕,想策马往回跑。李广说:“我们离大军几十里远,现在如果这样逃跑,匈奴人追来用箭射击,我们就会死光。现在如果我们不走,匈奴人一定会以为我们是为大军引诱他们的,就不敢进攻我们。”接着,李广下令:“前进!”到距离匈奴阵地约二里远的地方,停下来,李广又下令:“全体下马,解下马鞍!”骑兵们说:“匈奴人这么多,我们解下马鞍,如果情况紧急怎么办?”李广说:“那些匈奴人以为我们会逃跑,现在解下马鞍表示我们不走,他们就会更加相信我们是诱兵。”匈奴阵中有一位骑白马的将领出来监护军队。李广上马,与十几名骑兵奔跑着射死那位将领,又回到队伍中,解下马鞍,把马放开,各自随便躺下。已经到了傍晚,匈奴兵始终感到奇怪,不敢进攻。到了半夜,匈奴兵以为附近有汉朝的伏兵,要趁夜色来袭击他们,于是撤走。第二天早晨,李广等人才回到大军本营。李广后来又先后改任陇西、北地、雁门、云中太守。以上记李广在汉景帝时担任上郡、上谷、陇西等六郡太守。

武帝即位,左右言广名将也,由是入为未央卫尉,而程不识时亦为长乐卫尉。程不识故与广俱以边太守将屯1。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曲行陈2,就善水草顿舍3,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4,莫府省文书,然亦远斥候5,未尝遇害。程不识正部曲行伍营陈,击刁斗,吏治军簿至明,军不得自便。不识曰:“李将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而其士亦佚乐6,为之死。我军虽烦忧,虏亦不得犯我。”是时,汉边郡李广、程不识为名将,然匈奴畏广,士卒多乐从,而苦程不识。不识孝景时以数直谏为太中大夫,为人廉,谨于文法。以上与程不识同为卫尉。

【注释】

1将屯:领兵驻守。

2部曲:军队编排序列。将军领兵,均有部曲,大将军营五部,部校尉一人。部下有曲,曲有军候一人。

3顿舍:停下来休息。顿,止。舍,息。

4刁斗:古代军中用具,以铜作,受一斗,白天用来烧饭,晚上用来打更,故名。

5斥候:侦察人员。

6佚乐:轻松快乐。佚,通“逸”。

【译文】

汉武帝即位,左右大臣都说李广是名将,于是就把李广从边郡调回,任未央宫卫尉,而这时程不识也是长乐宫卫尉。程不识和李广以前都是边郡太守兼领驻防,出击匈奴时,李广行军没有严格的部队编制和行列阵势,遇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就驻扎下来,各人起居自便,夜间也不击刁斗巡逻,幕府中公文表册一律从简,然而也派人到远处侦察敌情,因此未曾遇到危险。程不识严格规范军队的编制和行列阵势,晚上要击刁斗巡逻,军吏办理公文表册非常严明,士兵起居严格遵守规定。程不识说:“李广军中规章十分简易,然而敌人如果突然进攻,就无法抵挡;但他的士兵轻松愉快,可以为他拼命。我的军队虽然规章命令繁多,敌人却也不能侵犯我。”那时,李广、程不识都是汉朝名将,但是匈奴更怕李广,士兵也大都乐于跟随李广,而苦于跟随程不识。汉景帝时程不识因屡次直言劝谏而当上了太中大夫,为人廉洁,谨守朝廷的法令规章。以上记李广与程不识同为卫尉。

后汉诱单于以马邑城1,使大军伏马邑傍,而广为骁骑将军,属护军将军2。单于觉之,去,汉军皆无功。后四岁,广以卫尉为将军,出雁门击匈奴3。匈奴兵多,破广军,生得广。单于素闻广贤,令曰:“得李广必生致之4。”胡骑得广,广时伤,置两马间,络而盛之5。卧行十余里,广阳死6,睨其傍有一儿骑善马7,暂腾而上胡儿马8,因抱儿鞭马南驰数十里,得其余军。匈奴骑数百追之,广行取儿弓射杀追骑9,以故得脱。于是至汉,汉下广吏10。吏当广亡失多(11),为虏所生得,当斩,赎为庶人(12)。数岁,与故颍阴侯屏居蓝田南山中射猎(13)。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亭,霸陵尉醉(14),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故也!”宿广亭下。以上为匈奴所擒,屏居蓝田南山。

【注释】

1马邑:县名。治所在今山西朔州朔城区。

2护军将军:官名。汉为临时设置,以协调各将领。护,即督护之意。时护军将军为韩安国。

3雁门:山名。又叫雁门塞,在今山西代县西北。古以两山对峙,雁度其间而得名。

4生致:生擒。

5络:网。盛:放。

6阳:通“佯”。假装。

7睨:斜视。

8暂:突然。

9行取:且行且取。

10吏:指有关执法官员。

(11)当:判其罪。

(12)赎:汉法,死罪可以出钱赎罪,以减刑或免刑。

(13)颍阴侯:汉高祖时灌婴以功封颍阴侯,其孙灌强袭之,后因罪削夺,故称故颍阴侯。

(14)霸陵:县名。本芷阳县,汉文帝于此筑霸陵,并改县名,治所在今陕西西安东北。

【译文】

后来,汉朝用马邑城引诱匈奴单于,派重兵埋伏于马邑附近,李广是骁骑将军,隶属于护军将军韩安国。单于发现了这个诱兵之计,引兵退走,汉军都无战功。又过了四年,李广以卫尉的身份任将军,从雁门塞出击匈奴。匈奴兵多,打败了李广的军队,活捉了李广。单于早就听说李广很有才能,就下令说:“如果捉住李广,就一定要送活的来。”匈奴骑兵捉住李广时,李广已受伤,匈奴人就把他放置在两马之间,用网兜着走。走了十几里路,李广假装死了,斜眼看见旁边有一位匈奴少年,骑着匹好马,李广突然跳到这个匈奴少年的马上,抱住匈奴少年,向南疾驰几十里,找到了自己的残部。几百名匈奴骑兵前来追赶,李广一边跑,一边拿着匈奴少年的弓放箭,射死追兵,因此得以逃脱。李广回到汉朝,汉朝廷把他交给执法官吏。执法官吏判定李广损失的军队太多,并且又被匈奴活捉,应当斩首,李广出钱赎罪,免去官职,降为平民。过了几年,李广和前颍阴侯灌强,隐居在蓝田,在南山中游猎消遣。一天夜里,李广带着一个骑兵出去,在野外和人喝酒。酒罢归来,走到霸陵亭,霸陵亭尉喝醉了酒,喝令李广停止夜行,随从的骑兵说:“这是从前的李将军。”亭尉说:“就是现在的将军也不能夜行,更何况是从前的将军。”让李广在亭驿中过夜。以上记李广被匈奴俘虏,后又隐居蓝田南山中。

居无何,匈奴入辽西1,杀太守,败韩将军2。韩将军后徙居右北平3,死。于是上乃召拜广为右北平太守。广请霸陵尉与俱,至军而斩之,上书自陈谢罪。上报曰:“将军者,国之爪牙也4。《司马法》曰5:‘登车不式6,遭丧不服,振旅抚师,以征不服,率三军之心,同战士之力,故怒形则千里竦7,威振则万物伏;是以名声暴于夷貉8,威棱憺乎邻国9。’夫报忿除害,捐残去杀,朕之所图于将军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颡请罪10,岂朕之指哉!将军其率师东辕,弥节白檀(11),以临右北平盛秋(12)。”广在郡,匈奴号曰“汉飞将军”,避之,数岁不入界。

【注释】

1辽西:郡名。治所在今辽宁义县西。

2韩将军:指韩安国。

3右北平:郡名。治所在今辽宁凌源西南。

4爪牙:本为鸟兽的脚趾和槽牙,喻指羽翼。此为褒义。

5《司马法》:司马穰苴(ráng ju)所著兵书。穰苴姓田,官大司马,春秋时齐国名将。

6式:通“轼”。车前横木。此为抚车之轼以礼敬人。

7竦:通“悚”。惊恐。

8暴:显。夷貉(mò):即夷貊,古代对东方和北方民族的称呼,也泛指少数民族。

9棱:神灵之威。憺:通“惮”。害怕。

10稽颡(qi sǎng):古代的一种跪拜礼,大抵是跪下磕头。颡,额头。

(11)弥节:停息。白檀:县名。治所在今河北滦平东北。

(12)临:面对,此为抵御。盛秋:秋高马壮,匈奴常在此时寇掠边地。

【译文】

不久,匈奴入侵辽西郡,杀死太守,打败了韩安国将军。韩安国后来调到右北平,愤愤而死。这时汉武帝又召回李广,任命他为右北平太守。李广请求让霸陵亭尉和他一起去,到了军中,就把那个亭尉杀了,并向汉武帝上书,说明情况,承认罪过。汉武帝答复说:“将军是国家的得力助手。《司马法》上说:‘将军登上战车就不必行礼,亲人去世也不为之服丧,要一心一意整训军队,以征讨叛逆;使全体将士同心协力,以致怒形于色就会远近惊恐,威力奋发就会使万物慑伏;这样威名远扬于蛮夷之中,神威震慑到邻国之人。’报复怨恨,铲除祸害,以达到消灭残暴不用杀伐的目的,是我对你寄予的希望。你却脱帽赤脚,磕头请罪,这哪是我的旨意呢?请你率军东进,到白檀休整,以抵御匈奴对右北平的秋季进攻。”李广在右北平郡,匈奴称其为“汉飞将军”,避其锋芒,几年不越境侵犯。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矢,视之,石也,他日射之,终不能入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常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射杀之。以上为右北平太守。

【译文】

李广出去打猎,看见草丛中一块大石,误认为是老虎就用箭射它,整个箭头都射进了石头里,走近一看,却是一块石头,改天再用箭射它,却始终也射不进去了。李广听说在他驻守的郡中有老虎,经常亲自去射。在他驻守右北平时,有一次射虎,老虎跳起来,扑伤了李广,李广也把那只老虎射死了。以上记李广任右北平太守。

石建卒,上召广代为郎中令1。元朔六年,广复为将军,从大将军出定襄2。诸将多中首虏率为侯者3,而广军无功。后三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4,异道。行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5,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从数十骑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报广曰:“胡虏易与耳。”军士乃安。为圜陈外乡,胡急击,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持满毋发6,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7,杀数人,胡虏益解。会暮,吏士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8。军中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乃解去。汉军罢9,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后期10,当死,赎为庶人。广军自当(11),亡赏。以上从卫青出定襄,与张骞出右北平,两次当匈奴无功。

【注释】

1郎中令:官名。九卿之一,为统领郎中的长官,并守卫宫殿门户。

2大将军:此处指卫青。定襄:郡名。西汉分云中郡置,治所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西北土城子。

3首虏率:武帝时奖励军功的标准,即依杀敌多少授予不同的爵号。

4张骞:西汉名臣,武帝时两度出使西域,封博望侯。

5左贤王:匈奴官名。由单于子弟担任。

6持满毋发:拉满弓,但不放箭。

7大黄:弓名。即大的黄肩弩,可连射。裨将:副将。

8益治军:加紧巡视部曲,整顿行阵。

9罢:同“疲”。

10后期:延误战机。

(11)自当:功过相当。

【译文】

石建死后,汉武帝召回李广,让他接任郎中令。元朔六年,李广又任将军,随从大将军卫青出兵定襄。众将多因杀敌斩首达到规定标准而被封侯,李广却没有立功。又过了三年,李广以郎中令的身份率领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击匈奴,博望侯张骞带骑兵万人与李广一起出发,从另一条路出击。李广的军队走了几百里,遇到匈奴左贤王四万骑兵的包围,李广的兵士都很害怕,李广就派他的儿子李敢骑快马冲击敌阵。李敢带领几十名骑兵直穿匈奴的骑兵阵地,从敌阵两侧突围,然后返回,向李广汇报说:“匈奴人好对付。”兵士们这才安定下来。李广摆成圆形阵势,面朝外,匈奴发起猛烈进攻,箭如雨下。汉兵死伤一半以上,而且箭也快用完了。李广命令士兵把弓拉满,不要放箭,自己用大黄弓射击匈奴副将,连杀几人,敌人的包围圈才逐渐松开。这时天色已晚,兵士们个个面无人色,而李广神情气色仍如往常,并加强整饬军队。兵士们无不佩服李广的勇敢。第二天,继续拼命奋战,博望侯张骞也率兵赶到,匈奴兵才撤走。汉兵疲乏,无力追击。这时,李广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只好罢兵而归。按汉朝的法律,博望侯贻误军机,应当判处死刑,他出钱赎罪,降为平民。李广军队杀敌很多,自己损失也不少,功过相当,没有得到封赏。以上记李广跟随卫青出定襄,与张骞出右北平,两次抗击匈奴都无功而返。

初,广与从弟李蔡俱为郎,事文帝。景帝时,蔡积功至二千石。武帝元朔中,为轻车将军1,从大将军击右贤王2,有功中率3,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远甚,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与望气王朔语曰4:“自汉击匈奴,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妄校尉已下5,材能不及中,以军功取侯者数十人。广不为后人6,然终无尺寸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恨者乎?”广曰:“吾为陇西守,羌尝反7,吾诱降者八百余人,诈而同日杀之,至今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注释】

1轻车将军:官名。为大臣率兵出征时另加的名号。

2右贤王:匈奴官名。

3中率:符合授爵标准。

4望气:观察星相,占卜凶吉。

5妄:凡。

6后人:在人之后。

7羌:西汉时散居甘肃、青海等地的一个少数民族。

【译文】

起初李广和堂弟李蔡同为郎官,侍奉汉文帝。汉景帝时,李蔡因多次立功而达到食禄二千石的地位。汉武帝元朔年间,李蔡任轻车将军,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右贤王,杀敌立功,符合封侯标准,被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继公孙弘做了丞相。论人品,李蔡只算下中等,名声也远不如李广,可是李广却得不到食邑和封侯,做官也没有超过九卿。李广的部下甚至士兵,也有人得到封侯的赏赐。李广对善于望气占卜的王朔说:“自从汉朝出击匈奴以来,我没有一次不参加,可是各部校尉以下中小军官,才能平平庸庸,而因军功封侯的,却有几十人之多。我李广并不比别人差,却始终没有积累起大小的功劳而得到封侯和食邑,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命相不好,注定不该封侯吗?”王朔说:“将军您自己回想一下,莫非做过什么引为遗憾的事情吗?”李广说:“我当陇西郡太守时,羌族曾起兵反叛,我诱降了八百多人,用计把他们同日杀死,我至今感到内疚的只有这件事。”王朔说:“招致祸害的事,莫过于杀已经投降的人,这就是将军得不到封侯的缘故啊。”

广历七郡太守,前后四十余年,得赏赐,辄分其戏下1,饮食与士卒共之。家无余财,终不言生产事。为人长,爰臂2,其善射亦天性,虽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呐口少言3,与人居,则画地为军陈,射阔狭以饮。专以射为戏。将兵,乏绝处见水,士卒不尽饮,不近水;不尽餐,不尝食。宽缓不苛4,士以此爱乐为用。其射,见敌,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用此,其将数困辱,及射猛兽,亦数为所伤云。以上杂序广生平。

【注释】

1戏下:部下。戏,通“麾”。

2爰臂:即猿臂。此言李广臂长而灵活。爰,同“猿”。

3呐:同“讷”。指语言迟钝,不善言辞。

4苛:烦琐。

【译文】

李广先后担任七个郡的太守,前后共四十多年,每当得到赏赐,总是分给部下,平时与士兵同吃同喝。家里没有积蓄,也始终不谈置办家产的事。李广身材高大,臂长而灵活,因此善于射箭也是他的天性,他的子孙及其他人学习他的箭法,都没有赶上他的。李广口才笨拙,很少说话,平时同人们闲居,就在地上画宽狭不等的线条为军阵,比赛射箭射的面宽窄,输者饮酒。专门以射箭为游戏。李广带兵,凡是粮、水缺乏时候,一旦找到水,如果不是所有的兵士都喝够,他就不去水边;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吃上饭,他连一口食物都不尝。对士兵宽大而不苛刻,士兵因此爱戴他,愿意为他效力。李广射箭时,看见敌人而不在几十步以内,估计射不中,就不发射,要射,则弓弦一响,敌人应声而倒。正因如此,他领兵打仗,多次吃亏受辱,射猛兽也多次被猛兽扑伤。以上杂记李广的生平事迹。

元狩四年,大将军、票骑将军大击匈奴,广数自请行。上以为老,不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

【译文】

元狩四年,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大举出击匈奴,李广一再请求同行。汉武帝认为他年纪大了,起初不同意,过了好长时间才批准,任命他为前将军。

大将军青出塞,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1,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2,出东道。东道少回远3,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4。广辞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5,乃今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先死单于6。”大将军阴受上指,以为李广数奇7,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是时,公孙敖新失侯8,为中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广。广知之,固辞。大将军弗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曰:“急诣部,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象愠怒而就部9,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10。惑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11),乃遇两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以上从卫、霍出击匈奴,失道后期。

【注释】

1走:趋。

2并:合。指合军而同道。

3回远:绕道远了。回,绕,曲。

4“大军行”几句:指水草少,不宜大军群行。

5结发:古代男子自成童开始束发。因谓童年或年轻时为结发。

6死单于:指致死而取单于。

7数奇(ji):命运乖舛,指遭遇不顺当。奇,不成双,与“偶”相对。

8公孙敖:汉将,与卫青深交。元狩二年出击匈奴,临阵怯战,当斩,赎为平民。

9意象愠怒:指愠怒之情溢于外表。

10食其(yì ji):姓赵,时任主爵都尉。

(11)南绝幕:指向南跨越沙漠。绝,跨越。幕,通“漠”。沙漠。

【译文】

大将军卫青领兵出塞,捕获匈奴兵,得知单于所在的地方,就亲自带精兵奔袭,而命令李广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兵一处,从东道出击。东道迂回曲折,比较远,水草又少,大部队经过,势必不能集中驻扎。李广推辞说:“我本列为前将军,现在大将军却改派我由东路出击。况且,我从年轻时就与匈奴作战,如今才得到一次直接与单于交战的机会,希望能担任前锋,与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暗中接受皇帝的指示,认为李广运气不好,不能让他同单于对阵,以免达不到预想的胜利目标。这时,公孙敖刚刚失去侯爵,任中将军,大将军想让公孙敖和自己一同与单于交战,所以把李广调开。李广知道这一情况,坚决推辞大将军的调派。大将军不理他,命令长史写好公文,加印封好,与李广同去幕府,说:“赶快去军部,照信中说的办。”李广没向大将军辞行就动身,内心十分恼怒地来到军部,领兵与右将军赵食其汇合,从东道出发。由于迷了路,而落在大将军的后面。大将军与单于决战,单于就逃跑了,大将军没能抓住单于,只好返回。向南跨越过沙漠,才遇到前将军与右将军。李广谒见了大将军后,就回到自己军中。以上记李广跟随卫青、霍去病出击匈奴,迷失道路,延误军期。

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1,因问广、食其失道状,曰:“青欲上书报天子失军曲折2。”广未对。大将军长史急责广之莫府上簿3。广曰:“诸校尉亡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注释】

1糒(bèi):干粮。醪(láo):汁滓混合的酒。

2曲折:委曲。

3上簿:呈上文状。

【译文】

大将军派长史送酒食给李广,顺便查问李广、赵食其迷失道路的情况,并说:“卫青要向皇帝上书汇报军队误期的具体情况。”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长史急催李广到幕府呈上文状。李广说:“校尉们没有过失,是我自己迷了路。我现在要把自己的问题写下来呈报上去。”

至莫府,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徙广部行回远,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矣1!”遂引刀自刭2。百姓闻之,知与不知3,老壮皆为垂泣。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以上广不肯对簿自刭。

【注释】

1刀笔之吏:掌管案牍的书吏。古时在简上书写,错则以刀削之,故名。

2自刭:自杀。刭,以刀割脖子。

3知:指素来相知。

【译文】

到了幕府,李广对部下说:“我从年轻时开始,与匈奴打了大小七十多仗,这次有幸随从大将军与单于主力交锋,可是大将军又改派我的军队走迂回绕远的路线,又迷失道路,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李广已六十多岁了,终究不能再受那些文法之吏的审讯了。”于是就拔刀自杀了。老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不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都为李广流泪。而右将军赵食其被单独交给执法官依法应判死刑,他出钱赎为平民。以上记李广不肯接受审判,自杀身亡。

广三子,曰当户、椒、敢,皆为郎。上与韩嫣戏1,嫣少不逊,当户击嫣,嫣走,于是上以为能。当户蚤死2,乃拜椒为代郡太守3,皆先广死。广死军中时,敢从票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诏赐冢地阳陵当得二十亩4,蔡盗取三顷,颇卖得四十余万,又盗取神道外壖地一亩葬其中5,当下狱,自杀。敢以校尉从票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旗鼓,斩首多,赐爵关内侯6,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7,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8,票骑将军去病怨敢伤青,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为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

【注释】

1韩嫣:韩王信之孙,深受武帝宠幸。

2蚤:通“早”。

3代郡:郡名。治所在今河北蔚(yù)县西南。

4阳陵:景帝陵,亦为该陵所在县名,以陵改名,治所在今陕西高陵西南。

5壖(ruán)地:空地。

6关内侯:爵位名。秦汉二十级军功中的第十九等爵。

7恨其父:令其父含恨而死。

8甘泉宫:宫名。本为秦离宫,时为汉武帝游猎之所,故址在今陕西淳化西北甘泉山。

【译文】

李广有三个儿子,分别是李当户、李椒、李敢,都是郎官。一次,汉武帝与韩嫣戏耍,韩嫣稍有无礼行为,被李当户打跑,因此汉武帝认为李当户有才能。李当户很年轻就去世了,武帝就任命李椒为代郡太守,他们都比李广死得早。李广在军中死去时,李敢正随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征。李广死后第二年,李蔡作为丞相,受皇帝赏赐,在阳陵得二十亩地为墓地,而李蔡盗取三顷地,转手卖了四十多万钱,又从阳陵墓道外空地中盗取一亩为安葬处,罪该入狱,李蔡自杀了。李敢以校尉身份随从骠骑将军攻打匈奴左贤王,作战勇敢,夺得左贤王的军旗和战鼓,杀死了许多敌人,得到封赏为关内侯,并得到二百户的食邑,接替李广担任郎中令。不久,李敢怨恨大将军卫青使他父亲李广忧愤自杀,打伤了大将军,大将军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又过了不久,李敢侍从皇帝到雍县,去甘泉宫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怨恨李敢打伤了卫青,用箭把李敢射死。当时霍去病得宠显贵,汉武帝隐瞒了这件事的真相,而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一年以后,霍去病也死了。

敢有女为太子中人1,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亦有勇。尝与侍中贵人饮,侵陵之2,莫敢应。后诉之上,上召禹,使刺虎,县下圈中,未至地,有诏引出之3。禹从落中以剑斫绝累4,欲刺虎。上壮之,遂救止焉。而当户有遗腹子陵,将兵击胡,兵败,降匈奴。后人告禹谋欲亡从陵,下吏死。以上广之子孙。

【注释】

1中人:内人。

2侵陵:侵犯,欺凌。

3引:拉,牵。

4累(léi):绳索。

【译文】

李敢的女儿是太子的内人,很受宠幸。李敢的儿子李禹也得宠于太子,但是好利,也很勇武。李禹曾与侍中贵人一起饮酒,侮辱了贵人,贵人不敢作声。后来向皇上告了状,皇上召见李禹,让他刺杀老虎,用绳索吊着他下到圈养老虎的地方,还没有着地的时候,皇帝下诏把他拉出来。李禹从网络中用剑砍断绳索,准备刺杀老虎。皇帝认为他很勇敢,于是派人救了他。李当户有一遗腹子叫李陵,带兵攻打匈奴,兵败,投降了匈奴。后来,有人告发李禹打算逃亡追随李陵,而被处死。以上记李广的子孙。

陵字少卿,少为侍中建章监1。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武帝以为有广之风,使将八百骑,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2,不见虏,还。拜为骑都尉,将勇敢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备胡3。数年,汉遣贰师将军伐大宛4,使陵将五校兵随后。行至塞,会贰师还。上赐陵书,陵留吏士,与轻骑五百出敦煌5,至盐水6,迎贰师还,复留屯张掖。以上陵居酒泉、张掖。

【注释】

1建章:汉宫殿名。

2居延:边塞名。在居延泽上,用以阻挡匈奴由此侵入河西之路。又为汉县名。指居延泽附近一带,为当时河西与漠北往来的要道。

3酒泉:郡名。治所在今甘肃酒泉东北。因城有金泉,味如酒,故名。张掖:郡名。今属甘肃。

4贰师将军:指李广利。大宛:古西域三十六城国之一,北通康居,西南邻大胝,盛产名马。

5敦煌:郡名。今属甘肃。

6盐水:即盐泽,古湖泊名。今新疆罗布泊,因水含盐质而得名。

【译文】

李陵,字少卿,年轻时为侍中建章宫主管。擅长骑射,爱护别人,礼让下士,名声很好。武帝认为他有李广的风范,让他率八百骑兵,深入匈奴二千余里,经过居延塞,察看地形,没有见到匈奴,便返回了。被任命为骑都尉,带领勇士五千人,在酒泉郡、张掖郡一带操练,教习射法,准备抗御匈奴。几年后,汉廷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大宛,派李陵率领五校兵马追随其后。行至边塞,遇贰师将军率军回来了。皇帝赐书给李陵,让李陵留住吏士,只带轻骑五百出敦煌,行至盐水,迎接贰师将军回兵,再留驻张掖。以上记李陵驻守酒泉、张掖。

天汉二年1,贰师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2。召陵,欲使为贰师将辎重。陵召见武台3,叩头自请曰:“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4,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5,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上曰:“将恶相属邪!吾发军多,毋骑予女。”陵对:“无所事骑6,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7。”上壮而许之,因诏强弩都尉路博德将兵半道迎陵军。博德故伏波将军,亦羞为陵后距,奏言:“方秋匈奴马肥,未可与战,臣愿留陵至春,俱将酒泉、张掖骑各五千人并击东西浚稽8,可必擒也。”书奏,上怒,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书,乃诏博德:“吾欲予李陵骑,云‘欲以少击众’。今虏入西河,其引兵走西河,遮钩营之道9。”诏陵:“以九月发,出遮虏鄣10,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11),徘徊观虏,即亡所见,从浞野侯赵破奴故道抵受降城休士(12),因骑置以闻(13)。所与博德言者云何?具以书对。”以上诏陵至浚稽山,诏博德至西河。

【注释】

1天汉二年:前99年。天汉,汉武帝年号(前100—前97)。

2天山:即今祁连山。

3武台:殿名。在未央宫内。

4扼:捉持。

5队:即部。

6无所事骑:意为不用骑兵。

7涉:达。

8浚稽:山名。分东浚稽和西浚稽,地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图拉河与鄂尔浑河之间。

9钩营:匈奴往来之要道。

10遮虏鄣:古边塞名。在居延泽(在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北境)上。汉太初三年(前102)路博德筑,以遮断匈奴入侵河西之道,故名。

(11)龙勒水:河流名。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西部。

(12)浞(zhuó)野侯赵破奴:汉将名。受降城:地名。汉武帝让将军公孙敖筑,在今内蒙古乌刺特旗北。

(13)骑置:即驿骑。

【译文】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带领三万骑兵出酒泉,攻打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山一带。天子征召李陵,想让他为贰师将军统管辎重物品。李陵在武台殿受到皇帝的召见,叩头请求说:“我所带领的屯边士兵,都是荆楚一带的勇士、奇才和剑客,力能伏虎,射则必中,希望能亲自率领一队人马,到兰干山以南以分散单于的兵力,使他不能全力对付贰师将军的军队。”皇上说:“哪里还能派部队给你呢?我发兵多,没有骑兵给你。”李陵对答说:“不需要骑兵,我要以少击众,率步兵五千人直达单于王廷。”皇帝认为他很勇敢而准许了他,于是下诏让强弩都尉路博德率兵在途中接应李陵的军队。路博德,即前伏波将军,也羞于担任李陵的后援,上奏说:“现在正值秋天,匈奴马匹肥壮,不可与之交战,我愿留李陵至春天,一起率领酒泉、张掖骑兵各五千人共同夹击东、西浚稽山,一定能擒住单于。”书上奏后,皇帝很生气,怀疑李陵后悔而不想出兵,才让路博德上书,于是皇帝下诏给路博德:“我想给李陵骑兵,他说‘要以少击众’。现在匈奴入侵西河,你要率兵到西河,阻挡匈奴往来之要道。”下诏给李陵:“九月发兵,出兵遮虏鄣,到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巡逻观察敌情,如果没有看见什么,即从浞野侯赵破奴先前所走过的道路到受降城休息,依靠驿骑上报情况。你和路博德说了什么?把详细情况上书汇报。” 以上记诏令李陵率军至浚稽山,诏令路博德率军到西河。

陵于是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止营,举图所过山川地形,使麾下骑陈步乐还以闻。步乐召见,道陵将率得士死力,上甚说,拜步乐为郎。

【译文】

李陵于是带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关,向北行三十日,至浚稽山安营,将所过山川地形绘成地图,让部下骑士陈步乐回去报告。陈步乐受到皇帝的召见,说李陵很得士兵拥护,皇帝十分高兴,拜陈步乐为郎。

陵至浚稽山,与单于相直1,骑可三万围陵军。军居两山间,以大车为营。陵引士出营外为陈,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令曰:“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2。”虏见汉军少,直前就营。陵搏战攻之,千弩俱发,应弦而倒。虏还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数千人。单于大惊,召左右地兵八万余骑攻陵。陵且战且引,南行数日,抵山谷中。连战,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陵曰:“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始军出时,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匿车中。陵搜得,皆剑斩之。明日复战,斩首三千余级。引兵东南,循故龙城道行四五日3,抵大泽葭苇中4,虏从上风纵火,陵亦令军中纵火以自救。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5,单于下走。以上陵以步兵五千与匈奴三万骑战,屡胜。

【注释】

1相直:相遇。

2金声:指锣声。

3龙城:地名。故城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鄂尔浑河西侧的和硕柴达木湖附近。

4葭苇:即芦苇。

5连弩:指一根弦同时放三十支弩箭。

【译文】

李陵到浚稽山后,与单于相遇,单于率领大约三万骑兵围住李陵军队。李陵率部队驻于两山之间,以大车为营。李陵率士兵出营外列阵,前排的持戟盾,后排的持弓弩,下令说:“闻鼓声而发,闻锣声而止。”敌人见汉军少,直接冲向军营。李陵率军交战进击,数千支弓矢一起发出,敌兵应弦而倒。敌人退走上山,汉军追击,杀死数千人。单于非常惊恐,召集左右方的八万多骑兵一起攻打李陵军。李陵边打边退,向南走了数日,抵达一山谷中。由于连续作战,士兵被箭射伤的很多,身上三处受伤的放在战车上,两处受伤的拉车,一处受伤的持兵器作战。李陵说:“我军士气低落而且击鼓也振作不起来,是为什么呢?军中难道有女子吗?”军队开始出来的时候,关东群盗的妻子被贬徙边地,随军成为士卒的妻子,许多藏在战车里。李陵搜到后,用剑把她们杀死。第二天再战,斩敌首三千余级。率部向东南方向撤退,沿故龙城道走了四五日后,到达大湖边的芦苇中,匈奴从上风向纵火,李陵也令士卒先自烧尽附近的草木以自救。向南行至一山下,单于正好集兵于南山上,让他的儿子率骑兵攻打李陵。李陵在树林子里与之展开战斗,又杀死了数千人,于是发连弩射击单于,单于走下山。以上记李陵以五千步兵和匈奴三万骑兵交战,多次获胜。

是日捕得虏,言:“单于曰:‘此汉精兵,击之不能下,日夜引吾南近塞,得毋有伏兵乎?’诸当户君长皆言1:‘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复力战山谷间,尚四五十里得平地,不能破,乃还。’”

【注释】

1当户:匈奴官名。

【译文】

当天,捕得匈奴兵,说:“单于说:‘这是汉军的精兵,攻打不下,日夜引我南行靠近边塞,莫非有伏兵?’诸当户君长都说:‘单于亲自率领数万骑兵都不能消灭数千汉军,日后就不能再驱使边臣了,也会让汉朝越来越轻视我匈奴。再在山谷间力战一番,还有四五十里才达平地,不能击败,再回去。’”

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虏不利,欲去,会陵军候管敢为校尉所辱,亡降匈奴,具言“陵军无后救,射矢且尽,独将军麾下及成安侯校各八百人为前行,以黄与白为帜,当使精骑射之即破矣”。成安侯者,颍川人1,父韩千秋,故济南相2,奋击南越战死3,武帝封子延年为侯,以校尉随陵。单于得敢大喜,使骑并攻汉军,疾呼曰:“李陵、韩延年趣降4!”遂遮道急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5,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抵山入狭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6,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陵便衣独步出营7,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8!”良久,陵还,太息曰:“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9,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升糒,一半冰10,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以上陵军败,降匈奴。

【注释】

1颍川:郡名。以颍水而得名,治所在今河南禹州。

2济南:封国名,治所在今山东济南章丘区西。

3南越:国名。辖境约今广东、广西,秦末、汉初为赵陀所据,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灭之,置九郡。

4趣:从速。

5鞮汗山:山名。在居延关西北。

6垒石:投击敌人的石块。

7便衣:指穿短衣小袖。

8一取:言以一身独取。

9无兵:指没有兵器。

10一半冰:一大块冰。半,大片。

【译文】

当时,李陵军越来越危急,匈奴骑兵很多,一日交战数十个回合,又杀伤敌人二千余人。敌人没有占优势,准备离去,正好李陵的军候管敢被校尉所辱,投降匈奴,详细说明了“李陵军无后援,而且箭也就要用完了,只有将军麾下及成安侯校各有八百人为前锋,以黄旗和白旗为标志,应以精骑攻打就能打败他们”。成安侯,是颍川人,父亲韩千秋,为前济南国相,与南越作战时勇敢战死,武帝封他的儿子延年为侯,以校尉的身份跟随李陵。单于得到管敢的情报非常高兴,命令骑兵一起攻击汉军,边攻边呼喊说:“李陵、韩延年赶紧投降吧!”于是挡住道路快速攻打李陵。李陵在山谷中,匈奴军在山上,四面齐射,箭如雨下。汉军向南撤退,还没有到鞮汗山,一天下来五十万支箭已全部用尽,于是弃车而逃。士兵尚存三千多人,只斩断车辐而拿着,士兵手持短刀,来到狭谷中。单于切断了他们的后路,借山隅之势放石攻打,士兵大多死亡,不能再往前走了。天黑后,李陵着便装一个人步行出营,制止左右说:“不要跟随我,我大丈夫一个人去独取单于!”很长时间后,李陵回到军营,大声叹息说:“兵败,只有死路一条!”军士中有人对他说:“将军威震匈奴,命运不济,日后想法直接还归,像浞野侯为匈奴所俘,后来逃亡回来,天子把他当成贵客来对待,何况是将军!”李陵说:“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战死,就不是壮士。”于是把旌旗都砍了,把珍宝埋在地下。李陵叹息说:“再得数十支箭,足以逃脱。现在已无兵器再战,天明等待被俘吧!大家作鸟兽散,可能还有能够脱险归报天子的。”让军士各拿二升干粮,一大块冰,约定在遮虏鄣相会。夜半时分,击鼓发兵,鼓不响。李陵与韩延年都上了马,跟从的勇士十余人。匈奴数千骑兵追杀,韩延年战死。李陵说:“没有脸面回报陛下!”于是投降。以上记李陵兵败,投降匈奴。

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余人。

【译文】

军士分散,逃到边关的四百多人。

陵败处去塞百余里,边塞以闻。上欲陵死战,召陵母及妇,使相者视之,无死丧色。后闻陵降,上怒甚,责问陈步乐,步乐自杀。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1,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2,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戎马之地3,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4,冒白刃,北首争死敌5,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6。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7。”初,上遣贰师大军出,财令陵为助兵8,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功少。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9,为陵游说,下迁腐刑10。

【注释】

1太史令:官名。掌管国家典籍,记载史事,编写史书,兼司天文历法等。汉秩六百石。

2媒糵(niè)其短:比喻构陷诬害,酿成其罪。媒,酒母。糵,酒曲。

3:通“蹂”。践踏。

4拳:同“豢”。弓弩。

5北首:北向。

6暴:显露。

7得当:指欲立功以抵其罪。

8财:通“才”。仅仅。

9沮:诋毁。

10腐刑:即宫刑,古代刑法之一,男子阉割生殖器,女子则幽闭。

【译文】

李陵战败的地方距离边塞百余里,边塞得到了这个消息向朝廷报告。皇上希望李陵战死,召见李陵的母亲及夫人,让相面的人看看,没有死亡的气色。后来听说李陵投降了,皇上震怒,责问陈步乐,陈步乐自杀。大臣们都认为李陵有罪,皇上以此问太史令司马迁,司马迁极力申说:“李陵侍亲至孝,与人交往守信,时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的危难。他素来所培养的,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旦不幸,那些为保全自己及其妻子儿女的大臣便跟风构陷他犯了大错,实在令人伤心啊!况且李陵率领的步卒不满五千,深入匈奴,抵御数万之师,敌人救死扶伤应付不暇,发动能作战的所有百姓一起围攻他们。转战千里,箭用光了,退路被切断了,士兵手拿空弩,身冒白刃,北向与敌死战,李陵能得人之死力,即使古代的名将也赶不上啊。他虽然失败了,但他打败匈奴兵的事也足以显扬于天下。他之所以不死,应该是想立功以赎其罪,报效汉廷。”当初,皇上派遣贰师将军率领大军出塞,只让李陵为助兵,等李陵与单于相遇而战,而贰师将军功劳少。皇帝认为司马迁诬妄言之,想诋毁贰师将军,为李陵游说,于是处司马迁宫刑。

久之,上悔陵无救,曰:“陵当发出塞,乃诏强弩都尉令迎军。坐预诏之,得令老将生奸诈。”乃遣使劳赐陵余军得脱者。

【译文】

很久以后,皇帝悔悟到李陵是没有救兵而败,说:“李陵发兵出塞时,就诏命强弩都尉,让他接应李陵。预先下了诏,哪想老将生了奸诈。”于是派遣使者犒劳赏赐李陵残部得以逃脱的兵士。

陵在匈奴岁余,上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陵1。敖军无功还,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上闻,于是族陵家2,母弟妻子皆伏诛。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其后,汉遣使使匈奴,陵谓使者曰:“吾为汉将步卒五千人横行匈奴,以亡救而败,何负于汉而诛吾家?”使者曰:“汉闻李少卿教匈奴为兵。”陵曰:“乃李绪,非我也。”李绪本汉塞外都尉,居奚侯城,匈奴攻之,绪降,而单于客遇绪,常坐陵上。陵痛其家以李绪而诛,使人刺杀绪。大阏氏欲杀陵3,单于匿之北方,大阏氏死,乃还。

【注释】

1因杅:匈奴地名。

2族:即诛灭全族。

3大阏氏:匈奴王后的称号。此为单于之母。

【译文】

李陵在匈奴一年多后,皇上派遣因杅将军公孙敖率兵深入匈奴迎回李陵。公孙敖的军队无功而还,说:“抓到俘虏,说李陵教单于练兵以准备攻打汉军,所以我没有得到什么。”皇上听说后,于是将李陵全族诛灭,他的母亲、弟弟、妻子、儿女全被诛杀。陇西士大夫为李陵不能死节而感到羞愧。后来,汉派遣使者出使匈奴,李陵对使者说:“我为汉率步兵五千人横贯匈奴,因为没有救兵而失败,我有什么辜负于汉廷而诛灭我全家?”使者说:“汉廷听说李少卿教匈奴操练军队。”李陵说:“那是李绪,不是我。”李绪本为汉塞外都尉,驻扎奚侯城,匈奴攻打他,李绪就投降了,而单于待李绪如宾客,比李陵的地位高。李陵以其家因李绪被杀而感到很痛心,派人去刺杀李绪。大阏氏想杀死李陵,单于把他藏在北方,大阏氏死后才得以返回。

单于壮陵,以女妻之,立为右校王1,卫律为丁灵王,皆贵用事。卫律者,父本长水胡人。律生长汉,善协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荐言律使匈奴。使还,会延年家收2,律惧并诛,亡还降匈奴。匈奴爱之,常在单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议。以上汉诛陵家属,陵在匈奴贵用事。

【注释】

1右校王:匈奴官名。

2家收:指被抄家。

【译文】

单于认为李陵很勇武,把女儿嫁给他为妻,封为右校王,封卫律为丁灵王,都很重用他们。卫律的父亲本为长水胡人。卫律生长于汉,与协律都尉李延年很要好,李延年推荐卫律出使匈奴。出使回来,正赶上李延年被抄家,卫律害怕被株连,逃回投降了匈奴。匈奴人很喜欢他,常在单于左右侍奉。李陵居外,有大事,才入庭议事。以上记汉廷杀了李陵的家属,李陵在匈奴地位尊贵,掌权任事。

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1。立政等至,单于置酒赐汉使者,李陵、卫律皆侍坐。立政等见陵,未得私语,即目视陵,而数数自循其刀环,握其足,阴谕之,言可还归汉也。后陵、律持牛酒劳汉使,博饮2,两人皆胡服椎结3。立政大言曰:“汉已大赦,中国安乐,主上富于春秋4,霍子孟、上官少叔用事5。”以此言微动之。陵墨不应6,孰视而自循其发,答曰:“吾已胡服矣!”有顷,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7!霍子孟、上官少叔谢女8。”陵曰:“霍与上官无恙乎9?”立政曰:“请少卿来归故乡,毋忧富贵。”陵字立政曰10:“少公,归易耳,恐再辱,奈何!”语未卒,卫律还,颇闻余语,曰:“李少卿贤者,不独居一国。范蠡遍游天下,由余去戎入秦,今何语之亲也!”因罢去。立政随谓陵曰:“亦有意乎?”陵曰:“丈夫不能再辱。”

【注释】

1招:引致。

2博饮:指边博边饮。博,古代一种赌输赢的游戏(与棋相仿)。

3椎结:把头发撮在一起,形状如椎。

4主上富于春秋:指天子年少。

5子孟:霍光字。少叔:上官桀字。

6墨:同“默”。沉默。

7良苦:很苦。

8谢女:指带话向你问好。女,同“汝”。

9无恙:问候用语,无疾无忧之意。

10字立政:即以字呼立政。

【译文】

汉昭帝即位,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佐朝政,他们向来与李陵很要好,派遣李陵的故旧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一起去匈奴召回李陵。任立政等到了匈奴后,单于设酒款待汉使者,李陵、卫律皆陪坐。任立政等见到李陵,但没能私下说话,于是给李陵使眼色,并多次自己抚弄刀环,握住自己的足,暗中告诉他,说可以归汉了。后来,李陵、卫律置牛酒慰劳汉使,一边博戏,一边饮酒,两个人都穿胡服,扎椎结。任立政大声说:“汉已大赦,中国安乐,皇帝年少,霍子孟、上官少叔主持政事。”想用这种话来暗示打动他。李陵沉默不答应,仔细看看并且理理自己的头发,回答说:“我已经穿胡服了!”过了一会,卫律起身去上厕所,任立政说:“唉,少卿太苦了,霍子孟、上官少叔向你问好。”李陵说:“霍子孟与上官少叔都还好吧?”任立政说:“请少卿回故乡,不要担心没有富贵。”李陵以字呼任立政说:“少公,回去是容易,只是害怕再受侮辱,有什么办法呢!”话没说完,卫律回来了,听到了不少话,说:“李少卿贤能,不必独居一国。范蠡游遍天下,由余去戎入秦,现在怎么说得那么亲密呢!”于是便罢宴离去。任立政随即对李陵说:“你有意回去吗?”李陵说:“大丈夫不能再受侮辱。”

陵在匈奴二十余年,元平元年病死。以上任立政招陵。

【译文】

李陵在匈奴住了二十余年,元平元年病逝。以上记任立政招李陵回国事。

苏建,杜陵人也1。以校尉从大将军青击匈奴,封平陵侯。以将军筑朔方2。后以卫尉为游击将军,从大将军出朔方。后一岁,以右将军再从大将军出定襄,亡翕侯3,失军当斩,赎为庶人。其后为代郡太守,卒官。有三子:嘉为奉车都尉,贤为骑都尉,中子武最知名。

【注释】

1杜陵:县名。治所在今陕西西安东南。因汉宣帝筑陵于东原上,故名。

2朔方:郡名。治所在今内蒙古杭锦旗北。汉武帝元朔二年(前127)驱逐匈奴,收复河南地区置。

3翕侯:指赵信。

【译文】

苏建,杜陵县人。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攻打匈奴,封为平陵侯。以将军的身份修筑朔方城。后以卫尉的身份任游击将军,跟从大将军出兵朔方。一年以后,又随大将军出定襄,翕侯赵信死亡,因失军当斩首,出钱赎为庶人。后来做了代郡太守,死在任上。苏建有三个儿子:苏嘉为奉车都尉,苏贤为骑都尉,二儿子苏武最为出名。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栘中厩监1。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2,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3。”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4。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5。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以上武使匈奴。

【注释】

1栘中:马厩名。厩监:官名。司养马。

2且鞮(ju di)侯:匈奴首领。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即单于位。

3丈人:对老人的尊称。

4假吏:即兼吏,是临时差遣而充任的属吏。

5置币:指陈设财物。

【译文】

苏武,字子卿,年轻时因父亲苏建为国立功,而与兄弟们一起被任用为郎,苏武后来逐渐升迁为栘中厩监。当时汉朝不断讨伐匈奴,双方多次派使者暗察对方情况,匈奴先后扣留了郭吉、路充国等十多批汉使者。匈奴使者来,汉朝也扣留以相抵偿。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刚刚即位,害怕汉朝袭击,便声言:“汉朝的皇帝是我的长辈。”把路充国等被扣留的十多批汉使者全都放还。汉武帝赞赏他明于大义,就派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带着汉朝符节护送被扣留在汉朝的匈奴使者,并赠送给单于许多财物,以报答他的好意。苏武与副使中郎将张胜以及临时兼任使者属吏的常惠等人招募士卒、斥候一百多人同去匈奴。到达匈奴后,陈设财物赠送给单于。单于更加傲慢,完全不像汉朝所期望的那样。以上记苏武出使匈奴。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1。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2,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3。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注释】

1缑(gou)王:匈奴亲王。

2昆邪王:匈奴亲王。昆邪为匈奴一部。

3阏氏子弟:匈奴王后阏氏及其晚辈。

【译文】

单于正要派使者护送苏武等人返回,正赶上缑王和长水虞常等人在匈奴谋反。缑王是昆邪王姐姐的儿子,曾与昆邪王一起投降汉朝,后来随同浞野侯赵破奴,讨伐匈奴,兵败而降。他们与随同卫律投降的人暗中策划劫持单于的母亲阏氏返回汉朝。恰巧赶上苏武等出使匈奴,虞常在汉朝时一直和副使张胜关系不错,就暗中拜访张胜说:“听说汉朝皇帝非常怨恨卫律,我能为汉朝暗设弓弩杀死他。我的母亲和弟弟在汉朝,希望他们能得到我为汉朝立功的赏赐。”张胜表示同意,并送给虞常财物。一个多月以后,单于出去打猎,只有阏氏及其子弟在家。虞常等七十余人准备下手,但其中一人晚上逃走,告发了他们。单于的子弟率军与虞常等展开激战,缑王等都在战斗中被杀,虞常被活捉。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1。”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2:“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3,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4,覆武其上5,蹈其背以出血6。武气绝半日,复息7。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以上缑王、虞常之变。

【注释】

1见犯乃死,重负国:指被匈奴侵犯,然后再死,是更辜负了汉朝。

2伊秩訾:匈奴官名。有左、右之分。

3受辞:受审。

4煴火:无焰之火。

5覆:使伏卧。

6蹈:用手叩击伤口使出血,以免血淤体内。

7复息:指复苏而呼吸。

【译文】

单于派卫律审理这件事。张胜听到这个消息,怕之前与虞常密谋的话泄露,就把情况告诉了苏武。苏武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定会牵涉到我。受侮辱而死,更对不起国家。”于是便要自杀,张胜、常惠一起把他劝住。虞常果然供出张胜。单于大怒,召集匈奴贵族商议,要杀死汉朝使者。左伊秩訾说:“如果今后有谋害单于的,该如何加重处罚?不如让他们全部投降。”单于便派卫律召来苏武审问,苏武对常惠等说:“使自己的节操和国家的使命受辱,即使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回到汉朝?”拔出佩刀自杀。卫律大吃一惊,亲自抱住苏武,派人骑马去找医生。医生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点上煴火,使苏武伏卧在火坑上,用手叩击他的背使淤血从伤口中流出。苏武昏死过去半天,然后才苏醒。常惠等人哭着用车把他拉回营帐。单于非常佩服他的气节,派人早晚探问他的病情,并拘捕了张胜。以上记缑王、虞常发动变乱。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1。”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2,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3,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4,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5?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6,头悬北阙7;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以上卫律劝武降。

【注释】

1相坐:受到牵连。

2拟:比划,用兵器作出杀人状。

3身膏草野:即用身体作肥料使草原肥沃,即葬身草地之意。膏,此处为动词,使肥沃。

4畔:通“叛”。背叛。

5何以女为见:意为怎么用得着与你相见?

6宛王:指大宛国王。

7北阙:汉宫阙名。

【译文】

苏武的伤势日渐好转,单于派使者告知他。正赶上审判虞常,想借此机会迫使苏武投降。用剑杀死虞常后,卫律说:“汉朝使者张胜阴谋杀害单于亲近的大臣,罪当处死,不过单于招募投降的人,赦免他的罪过。”举剑要杀张胜,张胜请求投降。卫律又对苏武说:“副使有罪,你应连坐。”苏武说:“我本来没有参与密谋,又不是他的亲属,说什么连坐?”卫律用剑比划着要杀苏武,苏武纹丝不动。卫律说:“苏先生,我卫律从前背叛汉朝,归降匈奴,幸蒙单于恩德,赐给我王号,使我拥有部众数万,马畜满山,富贵如此。苏先生今天投降,明天也会这样。否则白白葬身于荒野之中,有谁知道您为汉朝而死呢?”苏武不予理睬。卫律又说:“您通过我而投降,我与您结为兄弟,今天不听我的话,以后即使想见到我,还能够吗?”苏武大骂卫律道:“你作为汉朝臣民,不顾恩义廉耻,背叛皇帝和亲人,投降蛮夷,我为什么要见你?况且单于信任你,让你裁决人的生死,你却不出以公心,主持公正,反而要使两国之间相互争斗,以坐观双方混战所造成的祸乱。南越杀死汉使者,被夷为汉朝的九个郡;大宛王杀死汉使者,他的头颅悬于汉宫之北阙;朝鲜杀死汉使者,立即被诛灭。唯独匈奴未发生这种事。你明知我不投降,如果想让两国互相攻伐,匈奴的祸害将从杀我开始。”以上记卫律劝苏武投降。

律知武终不可胁1,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2,绝不饮食3。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4,使牧羝5,羝乳乃得归6。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注释】

1胁:胁迫。

2大窖:即地穴。

3绝不饮食:断绝供应饮食。

4北海:即今俄罗斯西伯利亚贝加尔湖。

5羝(di):公羊。

6羝乳:指公羊产子,比喻不可能的事。

【译文】

卫律知道最终不能胁迫苏武投降,就把情况汇报给单于。单于越发想让苏武投降,便把他幽禁在地窖里,断绝向他供应饮食。天降大雪,苏武就卧在地上,吞食雪团和毡毛,好几天也没饿死。匈奴以为他是神人,于是把他迁徙到北海边没有人烟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直到公羊产下小羊羔,才允许他回来。还把他和常惠等分开,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地方。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1,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2。武能网纺缴3,檠弓弩4,於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5。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6,武复穷厄7。以上海上牧羊。

【注释】

1廪食:官府供给的粮食。

2於靬(jiān)王:且辊侯单于之弟。弋射:以绳系箭而射。

3缴(zhuó):生丝之缕,可以弋射。

4檠(qíng)弓弩:即辅正其弓弩。

5服匿:酒器名。小口,大腹,方底,可盛酒酪。穹庐:圆形毡帐。

6丁令:古民族名。汉时为匈奴属国,游牧于我国北部和西北部广大地区。

7穷厄:穷苦困厄。

【译文】

苏武被流放到北海以后,匈奴不供给他粮食,他只好挖掘野鼠贮藏的草籽充饥。拄着汉朝符节放羊,时时刻刻把汉朝的符节带在身边,以致节上的饰旄都掉光了。过了五六年,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打猎。因苏武会制造猎网和箭缴,校正弓弩,於靬王很喜欢他,送他衣服和食物。又过了三年多,於靬王病了,就赐给苏武牲畜、酒酪器皿和毡帐。於靬王死后,他的部众也都迁走了。这年冬天,丁令人偷走了苏武的牛羊,苏武再度陷入困境。以上记苏武在北海边放羊。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1,从至雍棫阳宫2,扶辇下除3,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4,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5,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6,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7,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8,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9,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10,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11)。”武曰:“自分已死久矣(12)!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13)。”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以上李陵劝武降。

【注释】

1长君:指苏武兄长苏嘉。

2棫阳宫:宫名。在雍县东北。

3辇:上古时人力拉的车,汉特指皇帝坐的车,后代亦然。除:台阶。

4孺卿:指苏武之弟苏贤,字孺卿。后土:土地神。

5宦骑:宦官为骑侍从皇帝者。黄门驸马:指天子驸马之在黄门者。

6太夫人:指苏武母亲。不幸:即死亡。

7保宫:汉少府的属官。原名居室,汉武帝更名保宫。此处指保宫下属的官署,是囚禁罪臣及其眷属的监狱。

8陛下春秋高:指汉武帝年事已高。

9通侯:爵位名。为秦汉二十等军功爵的最高级,原名彻侯,为避汉武帝刘彻讳改。

10钺:大斧。汤镬:古代一种酷刑,将人投入沸汤中煮死。

(11)壹:一定。

(12)自分:自己心甘情愿。

(13)通于天:比天还高。

【译文】

当初,李陵与苏武同在汉朝任侍中,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投降匈奴,不敢求见苏武。过了很长时间,李陵被单于派到北海,为苏武置办酒宴,陈设乐舞,趁机对苏武说:“单于听说我与您平素交往很深,因此派我来劝您,单于将诚心待您。您终究不能回汉朝,白白地在这无人之地自找苦吃,谁能看见您的信义呢?从前您的哥哥苏嘉任奉车都尉,随皇上到雍县棫阳宫,扶辇下殿阶,撞到柱子上,折断了车辕,以大不敬罪受到弹劾,用剑自杀,皇帝赐给了二百万钱的安葬费。您的弟弟苏贤随从皇上去河东郡祭祀后土神,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驸马被推入河中淹死,宦骑逃走了,皇上命令苏贤追捕宦骑,没能捉住,苏贤忧虑害怕,喝药自杀。我领兵离长安时,您的母亲不幸去世,我送葬到阳陵。您的妻子年轻,听说已改嫁了。只剩下两个妹妹、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现在已过去十多年了,不知是死是活。人生如同早上的露珠一样短促,何必长期这样折磨自己。我开始投降时,心神恍惚,如疯若狂,为自己背叛汉朝而痛心,加上老母被关押在保宫,您不想投降的心情怎么会超过我呢?况且皇帝年老,法令没有常规,大臣无罪而被诛灭的有数十家,安危难以预料,您还为谁守节呢?希望听从我的谋划,什么也别说了。”苏武说:“我们父子无功无德,都是由于皇上的提拔,才位列将军,爵至通侯,兄弟三人都为皇帝近臣,常愿肝脑涂地。现在能牺牲自己,报效国家,即使蒙受斧钺之诛、汤镬之刑,也心甘情愿。大臣侍奉君主,如同儿子侍奉父亲,儿了为父亲而死,毫无怨恨。希望您不要再说了。”李陵与苏武喝了几天酒之后,又劝苏武:“您一定要听我的话。”苏武说:“我早已心甘情愿去死。您一定要使我投降,就请结束今天的欢宴,让我死在您面前。”李陵见他对汉朝如此忠诚,长叹一声,说:“唉,真是义士啊!我和卫律的罪过比天还大啊!”随之泪如雨下,沾湿了衣襟,与苏武告别而去。以上记李陵劝苏武投降。

陵恶自赐武1,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2,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3,欧血4,旦夕临数月。

【注释】

1恶(wù):不愿意,不好意思。

2区脱:匈奴语,土室,即匈奴在边塞所建的土堡哨所,为侦察之用。

3乡:同“向”。

4欧:同“呕”。

【译文】

李陵不愿意亲自赠送苏武财物,就派他的妻子给苏武送去几十头牛羊。后来李陵又去北海告诉苏武:“匈奴边塞哨所活捉了云中汉人,说上自太守下至百姓都穿白色丧服,并说皇上死了。”苏武听到这个消息后,面对南方痛哭,以致吐血,每天早晚哭吊汉武帝,一连好几个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1,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2,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3。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4,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5,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6,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7。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以上匈奴许归武。

【注释】

1具自陈道:自己详细陈述。

2上林:宫苑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

3让:斥责。

4竹帛:古代书于竹简、绵帛上,引申为史册。

5贳(shì):赦。

6曹柯之盟:春秋时鲁人曹沫与齐人交战,三战皆败,鲁国献地求和,齐、鲁两国国君会盟于柯,曹沫在盟会劫持齐桓公,迫使他退还鲁地。此处喻指欲劫持单于。

7(tuí):败坏。

【译文】

汉昭帝即位几年后,匈奴与汉朝和好。汉朝寻求苏武等人,匈奴诈说苏武死了。后来汉朝使者又到了匈奴,常惠请求看守他的人和他一起晚上去见汉使者。常惠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又教汉使者对单于说,汉朝皇帝在上林苑打猎,射下一只雁,脚上系着一份帛书,说苏武在某个大泽中。汉朝使者非常高兴,就按常惠说的办法去责问单于。单于左顾右盼,暗暗吃惊,只好向汉朝使者道歉说:“苏武等人确实活着。”这时,李陵摆设酒宴祝贺苏武说:“您今天回去,美名传颂于匈奴,功勋显扬于汉室,即使是古代史书所载,图画所绘的,有谁能胜过您!我李陵虽无能怯懦,假使汉廷暂且宽赦我的罪过,保全我的老母,使我能施展由于投降匈奴之耻辱而蓄积已久的志愿,或许能像曹沫那样寻找机会立功赎罪,这是我从前念念不忘的。但皇上逮捕诛灭了我全家,这是世上最大的侮辱,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算了吧,我只是让您知道我的心情罢了。我是异国的人了,这一分手将永无相见之日了。”李陵起身舞蹈,唱道:“驰骋万里啊跨越沙漠,为皇上领兵啊奋击匈奴。被困于狭谷啊矢尽刀折,士兵战死啊名声扫地。老母已死,虽想报恩何处归!”涕泪交流,与苏武诀别。单于召集苏武的属吏,除去已投降的和死去的,随苏武返回的总共九人。以上记匈奴允许苏武回归。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1。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以上武还汉。

【注释】

1始元六年:前81年。始元,汉昭帝年号(前86—前81)。

【译文】

苏武在昭帝始元六年春天回到都城长安。昭帝命令苏武准备一牛、一羊、一猪的太牢之礼到武帝陵墓祭拜,又授予他典属国之职,官阶为中二千石,并赏赐给他二百万钱,公田二顷,宅地一处。常惠、徐圣、赵终根均被授予中郎之职,每人得赏赐绢帛二百匹。其余六人年老回家,每人得赏赐十万钱,免除终身徭役。常惠后来官至右将军,封为列侯,另专门有他的传记。苏武在匈奴被扣留十九年,出使时年富力强,等到返回时,已须发全白了。以上记苏武回到汉朝。

武来归明年,上官桀子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武子男元与安有谋,坐死。

【译文】

苏武回来的第二年,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与桑弘羊及燕王、盖主谋反。苏武的儿子苏元与上官安有密谋,因连坐,苏武也要被处死。

初,桀、安与大将军霍光争权,数疏光过失予燕王,令上书告之。又言苏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还乃为典属国,大将军长史无功劳1,为搜粟都尉,光颛权自恣。及燕王等反诛,穷治党与,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霍光寝其奏2,免武官。

【注释】

1长史:指杨敞,曾为大将军霍光的僚属。

2寝:止息,扣住不发。

【译文】

当初上官桀父子与大将军霍光争权,多次逐条记录霍光的过失,送给燕王,让燕王上书昭帝,告发霍光。又说苏武出使匈奴二十年不投降,回来才授予典属国之职,霍光的长史杨敞没有功劳,却任搜粟都尉,霍光专权,肆意妄为。等到燕王等人因谋反被杀,追查其同谋的人,苏武平素与上官桀、桑弘羊有交情,燕王也曾多次为苏武为国立功之事向皇帝申诉过,苏武的儿子又参与谋反,因此廷尉上奏请求逮捕苏武。霍光把这个奏折压下,只免除了苏武的官职。

数年,昭帝崩,武以故二千石与计谋立宣帝,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久之,卫将军张安世荐武明习故事,奉使不辱命,先帝以为遗言。宣帝即时召武待诏宦者署1,数进见,复为右曹典属国。以武著节老臣,令朝朔望2,号称祭酒3,甚优宠之。

【注释】

1宦者署:官署名。即宦者令丞衙门,宦者令为少府属官。因其署亲近,故令在此听诏。

2朝朔望:每逢初一、十五入进见天子。

3祭酒:即加祭酒之号,以示优宠。古礼,宴会时先推功德高者举酒祭地。

【译文】

几年以后,昭帝去世,苏武以曾经任中二千石官员的身份参与迎立宣帝,被赐封关内侯的爵位和三百户的食邑。过了很长时间,卫将军张安世推荐苏武,因为他熟悉过去的典章制度,奉命出使不辱使命,昭帝生前常常提到这些。宣帝立即召苏武在宦者署听候命令,苏武多次进见宣帝,又任右曹典属国。因为苏武是以节操著名的老臣,宣帝命令他每逢初一、十五入朝,给予祭酒的尊号,非常优待尊宠他。

武所得赏赐,尽以施予昆弟故人,家不余财。皇后父平恩侯、帝舅平昌侯、乐昌侯、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皆敬重武1。武年老,子前坐事死,上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通国,有声问来2,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又以武弟子为右曹。武年八十余,神爵二年病卒3。以上武晚年事。

【注释】

1平恩侯:指许广汉,其女为宣帝皇后。平昌侯:指王无故,为汉宣帝舅。乐昌侯:指王武,为王无故弟。

2声问:音信。

3神爵二年:前60年。神爵,汉宣帝年号(前61—前58)。

【译文】

苏武所得赏赐的财物,全都赠送给兄弟和旧友,家里不蓄积财产。许皇后的父亲平恩侯许广汉、皇帝的舅舅平昌侯王无故和乐昌侯王武、车骑将军韩增、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都很敬重苏武。苏武年事已高,儿子又犯罪被杀,宣帝很可怜他,就询问左右大臣:“苏武在匈奴那么长时间,难道没有儿子?”苏武通过许广汉向宣帝陈述:“当初从匈奴动身回来时,我的匈奴族妻子正好生下一个儿子,叫苏通国,有音信传来,希望能通过使者用财物把他赎回来。”宣帝同意了。后来苏通国随使者回来,宣帝任命他为郎。又任用苏武的侄子为右曹。苏武活了八十多岁,于宣帝神爵二年病死。以上记苏武晚年的事迹。

甘露三年1,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2,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3,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次曰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次曰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阳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阳城侯刘德,次曰少府梁丘贺,次曰太子太傅萧望之,次曰典属国苏武。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4。凡十一人,皆有传。自丞相黄霸、廷尉于定国、大司农朱邑、京兆尹张敞、右扶风尹翁归及儒者夏侯胜等,皆以善终,著名宣帝之世,然不得列于名臣之图,以此知其选矣。以上麒麟阁图象。

【注释】

1甘露三年:前51年。甘露,汉宣帝年号(前53—前50)。

2股肱:大腿和胳膊,比喻辅佐君主的大臣。

3麒麟阁:宫阁名。在未央宫中。

4方叔、召虎、仲山甫:皆为周宣王时贤臣,辅佐宣王中兴。

【译文】

宣帝甘露三年,单于开始入塞朝拜汉朝皇帝。宣帝思念那些辅佐自己的大臣的美德,便令人把他们的相貌画在麒麟阁上,并注明他们各自的官职、爵位和姓名。只有霍光不注名字,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氏,以下依次为: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车骑将军龙额侯韩增,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阳侯丙吉,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宗正阳城侯刘德,少府梁丘贺,太子太傅萧望之,典属国苏武。这些人都功勋卓著品德高尚,为世人所熟知,因此画名人图来表彰他们,明确说明他们是汉宣帝中兴的辅佐之臣,可与辅佐周宣王中兴的名臣方叔、召虎、仲山甫媲美。共十一人,在《汉书》中都有传记。从丞相黄霸、廷尉于定国、大司农朱邑、京兆尹张敞、右扶风尹翁归到名儒夏侯胜等,都能善始善终,扬名于宣帝之时,却不能列于名臣图中,由此可见辅佐之臣的选择标准。以上记麒麟阁画像。

赞曰:李将军恂恂如鄙人1,口不能出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彼其中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2。”此言虽小,可以喻大。然三代之将,道家所忌,自广至陵,遂亡其宗,哀哉!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

【注释】

1恂恂:恭敬谨慎的样子。鄙人:边远地方的人,乡下人。

2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喻实至名归。蹊,径,小路。

【译文】

赞语说:李将军忠诚、厚道、朴实,像个乡下人,口不善言,当他死的时候,天下的人,不管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都为他的死而痛哭流涕,这大概是他诚实的品性能取信于士大夫的缘故。谚语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句话说的虽然是小事,却可以说明深刻的道理。然而一家三代为将,这是深通世理的人所忌讳的,从李广至其孙李陵,其宗族被夷灭了,真是可悲啊!孔子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义的,没有求生而损害仁义的”,“出使于四方,不辱于君主之命”,这些品质苏武都具备了。

赵尹韩张两王传

【题解】

本传实为西汉中期京官的一个合传。汉武帝始置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三辅综理京畿事务。京畿地区豪强权贵众多,情况复杂,向来号为难治。汉宣帝亲政后,大力整顿吏治,一些德才兼备、治绩优异的地方官被选调入京。他们大都能不畏豪强,善于任烦治乱,维护地方治安,但又各具特点。如赵广汉聪明机智,尹翁归廉洁奉公,韩延寿好施教化,张敞刚直灵敏,王尊守正不阿,王章坚守气节,等等。作者对此做了淋漓尽致的描述,人物性格跃然纸上。

赵广汉字子都,涿郡蠡吾人也1,故属河间2。少为郡吏、州从事3,以廉絜通敏下士为名。举茂材4,平准令5。察廉为阳翟令6。以治行尤异7,迁京辅都尉8,守京兆尹9。会昭帝崩,而新丰杜建为京兆掾10,护作平陵方上(11)。建素豪侠,宾客为奸利(12),广汉闻之,先风告(13)。建不改,于是收案致法(14)。中贵人豪长者为请无不至(15),终无所听。宗族宾客谋欲篡取,广汉尽知其计议主名起居(16),使吏告曰:“若计如此,且并灭家。”令数吏将建弃市,莫敢近者。京师称之。以上守京兆尹。

【注释】

1涿郡:郡名。治所在今河北涿州。蠡(li)吾:县名。治所在今河北博野西南。

2河间:封国名。治所在今河北献县东南。

3郡吏:指郡太守的属吏。州从事:官名。州刺史的佐官。

4茂材: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西汉称“秀材”,东汉为避光武帝刘秀讳,改称。材,通“才”。

5平准令:官名。职掌市场物价。

6察廉:犹举廉,汉代选拔官吏的一种方法,由郡国举荐廉洁之士,经过考察,任以官职。察,考核。阳翟: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禹州。

7治行:政绩。

8京辅都尉:官名。京兆尹佐职,掌京师治安。

9京兆尹:京师的地方长官。与左冯翊、右扶风合称“三辅”。京兆尹治长安以东,左冯翊治长安以北,右扶风治渭城以西。

10新丰:县名。治所在今陕西西安临潼区。汉高帝定都关中,因其父思归故里,乃于秦故骊邑仿丰地街巷筑城,并迁旧居于此,以娱其父,后改名新丰。

(11)护作平陵方上:协理监作昭帝陵的方顶。平陵,汉昭帝陵墓,在今陕西咸阳西北。

(12)奸利:用非法手段谋取私利。

(13)风告:微言劝告。风,通“讽”。

(14)收案致法:即逮捕而置之于法。

(15)中贵人:帝王所宠幸的宦官。豪长者:指有名望的豪绅。

(16)主名起居:主持的人和他们的动态。

【译文】

赵广汉,字子都,是涿郡蠡吾县人,蠡吾县以前属于河间国管辖。赵广汉年轻时做过郡吏和州从事,以廉洁奉公、通达聪敏、礼贤下士闻名。后来被举荐为茂材,担任管理市场物价的平准令。经过考核,又做了阳翟县令。因为政绩优异,被提拔为京辅都尉,代理京兆尹。当时正遇上汉昭帝去世,新丰县人杜建任京兆掾,协助监造昭帝的陵墓。杜建平素为人强悍,这时就指使宾客非法牟取暴利,赵广汉知道后,先婉言规劝。杜建不悔改,赵广汉就把他逮捕,依法处理。许多有权势的官绅,纷纷来替杜建说情,可是赵广汉始终不听。杜建的家族和门客密谋策划,企图劫狱,赵广汉完全了解了他们的计划和主使人的活动后,派手下官吏警告他们说:“如果你们劫狱,就把你们满门抄斩!”赵广汉命令数名狱吏将杜建斩首示众,结果没有人敢近前闹事。京城的人都称赞这件案子办得好。以上记赵广汉代理京兆尹。

是时,昌邑王征即位,行淫乱,大将军霍光与群臣共废王,尊立宣帝。广汉以与议定策,赐爵关内侯。迁颍川太守。郡大姓原、褚宗族横恣,宾客犯为盗贼,前二千石莫能禽制。广汉既至数月,诛原、褚首恶,郡中震栗1。

【注释】

1震栗:恐惧,颤抖。

【译文】

这时,昌邑王刘贺应召来京做皇帝,因为行为荒唐放纵,大将军霍光和群臣一起废掉昌邑王,尊立宣帝。赵广汉因为参加了这件事的决策,汉宣帝赐给他关内侯的爵位。后来,赵广汉调任颍川太守。颍川郡的世家大族原氏、褚氏横行乡里,肆无忌惮,他们的门客为盗做贼,前几任太守都没能擒拿制服他们。赵广汉到任几个月,就杀掉了原、褚两家中的首恶分子,颍川郡的坏人大为震惊。

先是,颍川豪桀大姓相与为婚姻,吏俗朋党。广汉患之,厉使其中可用者受记1,出有案问2,既得罪名,行法罚之,广汉故漏泄其语,令相怨咎3。又教吏为缿筒4,及得投书,削其主名,而托以为豪桀大姓子弟所言。其后强宗大族家家结为仇雠,奸党散落,风俗大改。吏民相告讦5,广汉得以为耳目,盗贼以故不发,发又辄得。壹切治理6,威名流闻,及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闻广汉。以上为颍川太守。

【注释】

1厉:通“励”,奖励。受记:得知公文内容。记,古代公文的一种文体。

2案问:审讯案情。

3怨咎:埋怨,责备。

4缿(xiàng)筒:古代接受告密文件的器具,形如瓶,有小孔,可入而不可出。

5告讦:揭人阴私。

6壹切:一切,言诸事皆治理。

【译文】

在此之前,颍川郡豪门望族互相通婚结为姻亲,官吏们互相勾结,结党成风。赵广汉很忧虑这种现象,就奖励他们中间可以利用的人,让他事先知道案情去告发别人,到审讯被告,判定罪名,依法惩处时,赵广汉故意向被告泄露告发人的话,使他们互相怨恨指责。他又让手下设置告密筒,得到揭发信后,就把告发人的名字削除,却假托是某豪门大族的子弟检举的。从此以后,强宗大族家家结为冤家对头,奸党分崩离析,风俗大变。官吏和百姓互相监督检举,赵广汉利用这个作为侦察坏人坏事的耳目,盗贼们因此不敢作案,一作案就会被捕获。结果使颍川郡大治,赵广汉的威名远扬,连匈奴投降汉朝的人也说匈奴部落中都听说过赵广汉的大名。以上记赵广汉任颍川太守之事。

本始二年1,汉发五将军击匈奴2,征广汉以太守将兵,属蒲类将军赵充国。从军还,复用守京兆尹,满岁为真3。以上虚叙历官。

【注释】

1本始二年:前72年。本始,汉宣帝年号(前73—前70)。

2五将军:指御史大夫祁连将军田广明、蒲类将军赵充国、云中太守虎牙将军田顺、度辽将军范明友和前将军韩增。

3真:正式任命。

【译文】

本始二年,汉宣帝派田广明、赵充国、田顺、范明友、韩增五位将军率兵攻打匈奴,调遣赵广汉以太守的身份领兵参加,归蒲类将军赵充国指挥。战争结束后,赵广汉随军返回,又任用他代理京兆尹,试任一年后转为正式职务。以上概述赵广汉的历任官职。

广汉为二千石,以和颜接士,其尉荐待遇吏1,殷勤甚备。事推功善,归之于下,曰:“某掾卿所为2,非二千石所及。”行之发于至诚。吏见者皆输写心腹3,无所隐匿,咸愿为用,僵仆无所避。广汉聪明,皆知其能之所宜,尽力与否。其或负者4,辄先闻知,风谕不改5,乃收捕之,无所逃,按之罪立具6,即时伏辜7。

【注释】

1尉荐:慰藉,安慰。尉,通“慰”。

2掾卿:长官对下属的称谓。

3输写心腹:倾诉心里话。写,同“泻”。倾倒。

4负:即不,指不能或不尽力。

5风谕:劝告,示意开导。

6立具:马上定案。

7伏辜:伏罪,被依法惩处。

【译文】

赵广汉身为二千石官,却能和颜悦色地待人接物,对待下属总是关怀慰问,殷勤备至。工作有了成绩,又总归功于下属,说:“这是某掾卿所做的,不是我太守能做到的。”他说这些话时完全出自内心。属吏们在他面前能够倾吐心里话,一点也不隐瞒,都愿意为他效劳,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赵广汉天资聪明,对下属担任什么职务合适,做事是否尽力,他都心中有数。遇上不尽力的,总是先告诉他,经过劝告仍不悔改,才进行拘捕,并且无一逃脱,按所犯的罪行立即定案,依法惩处。

广汉为人强力,天性精于吏职。见吏民,或夜不寝至旦。尤善为钩距1,以得事情2。钩距者,设欲知马贾3,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贾4,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不失实矣。唯广汉至精能行之,它人效者莫能及也。郡中盗贼,闾里轻侠5,其根株窟穴所在,及吏受取请求铢两之奸6,皆知之。以上叙广汉之精能。

【注释】

1钩距:犹言反复调查,从各种事物的关系中找寻线索。

2事情:事实。

3贾:通“价”。

4参伍:错综比较,以为验证。

5闾里:乡里。轻侠:指不怕事的人。

6铢两之奸:指数目很小的贪污受贿。铢两,古代重量单位,二十四铢为一两。

【译文】

赵广汉为人精明强干而有勇力,天性擅长处理政事。他接待下属和百姓,有时彻夜不眠,通宵达旦。他特别善于运用“钩距法”反复调查,弄清事实真相。所谓“钩距法”,就是假如你想了解马的价格,那么你就先了解狗的价格,然后问羊的,再问牛的,最后问马的,这样彼此参照印证,用各个种类进行比较,就会弄清马价高低而不失实。这种方法,只有赵广汉最精通并且行之有效,那些模仿他的人没有一个人赶得上他。对于郡中盗贼和乡里不法分子的巢穴行踪,以及下属中极细微的受贿贪污,他都了如指掌。以上记赵广汉的精明能干。

长安少年数人会穷里空舍谋共劫人1,坐语未讫,广汉使吏捕治具服。富人苏回为郎,二人劫之。有倾,广汉将吏到家,自立庭下,使长安丞龚奢叩堂户晓贼,曰:“京兆尹赵君谢两卿,无得杀质2,此宿卫臣也。释质,束手,得善相遇,幸逢赦令,或时解脱。”二人惊愕,又素闻广汉名,即开户出,下堂叩头,广汉跪谢曰:“幸全活郎,甚厚!”送狱,敕吏谨遇,给酒肉。至冬当出死,豫为调棺3,给敛葬具,告语之,皆曰:“死无所恨!”

【注释】

1穷里:穷巷,指极偏僻的街巷。劫人:即绑架。

2质:人质,此指苏回。

3调:调取。

【译文】

有一次,长安城里几个年轻人聚集在一处偏僻街巷的空屋里,谋划一起去抢劫,坐在一起还没商量完,赵广汉就已经派人来把他们提去审讯了,他们全都表示服罪。富人苏回做了郎官,被两人劫持。一会儿,赵广汉就带人赶来了,他站在院子里,派长安丞龚奢敲门告诉劫持者说:“京兆尹赵大人奉告两位,不要杀死人质,这个人是皇宫的侍卫官。你们如果释放人质,束手就擒,会得到优待,赶上大赦,说不定还能免罪释放。”两名劫持者听了十分惊骇,加上平时就听说过赵广汉的威名,立即开门出来,走下台阶叩头请罪,赵广汉也下跪答谢说:“很高兴你们没有杀掉郎官,你们很厚道!”两个人被送进监狱后,赵广汉叫狱吏以礼款待,给他们送去酒肉。这年冬天,这两个人被判处死刑,赵广汉预先替他们置办棺材,拨给安葬用品,并把情况告诉他们,两名罪犯感动地说:“我们死无所恨!”

广汉尝记召湖都亭长1,湖都亭长西至界上2,界上亭长戏曰:“至府,为我多谢问赵君3。”亭长既至,广汉与语,问事毕,谓曰:“界上亭长寄声谢我,何以不为致问?”亭长叩头服实有之。广汉因曰:“还为吾谢界上亭长,勉思职事,有以自效,京兆不忘卿厚意。”其发奸擿伏如神4,皆此类也。

【注释】

1记召:下公文召唤人。湖:京兆尹属地,即京兆尹与河东郡交界处的湖县,在今河南灵宝西。

2界上:汉京兆尹属地。

3谢问:问候。

4擿伏:揭露隐秘之事。擿,揭发。

【译文】

赵广汉曾发文召请湖县都亭亭长来长安,都亭亭长西行路过界上时,界上亭长开玩笑说:“到了京兆府,请您替我多多问候赵大人。”都亭亭长来到京兆府,赵广汉和他交谈,等问完公事,就对他说:“界上亭长托你问候我,你为什么不替他向我致意?”都亭亭长听了急忙叩头道歉,说实有其事。赵广汉说:“回去经过界上时,还要请你代我转告界上亭长,希望他努力考虑他的职责,勤奋工作,做出成绩,京光尹不忘记他的厚意。”其揭发奸恶隐秘如若神明,大都是这样的。

广汉奏请,令长安游徼狱吏秩百石1,其后百石吏皆差自重2,不敢枉法妄系留人。京兆政清,吏民称之不容口3。长老传以为自汉兴以来治京兆者莫能及。左冯翊、右扶风皆治长安中,犯法者从迹喜过京兆界4。广汉叹曰:“乱吾治者,常二辅也!诚令广汉得兼治之,直差易耳5。”以上治京兆实迹。

【注释】

1游徼(jiǎo):捕盗贼的小吏,兼管监狱事。

2差:比较。

3不容口:不是口头所能说尽的。

4从迹:踪迹。

5直:不过。

【译文】

赵广汉曾经向朝廷上书,请求把长安地区游徼和狱吏的俸禄增加一百石,从此以后,这些人都比较自重,不敢随便拘留勒索百姓。这样京兆地区政治清明,官吏和百姓对他赞不绝口。根据老人们传说,认为自从汉朝兴建以来,没有一个治理京城的官员比得上他。当时京都二辅左冯翊、右扶风的官署都设在长安城中,二辅地区的罪犯常流窜到京城作案。赵广汉叹息道:“扰乱我治理的,往往是二辅啊!如果能让我兼治二辅,要彻底治理京都,就比较容易了。”以上记赵广汉治理京兆地区的真实事迹。

初,大将军霍光秉政,广汉事光。及光薨后,广汉心知微指1,发长安吏自将,与俱至光子博陆侯禹第,直突入其门,廋索私屠酤2,椎破卢罂3,斧斩其门关而去。时,光女为皇后,闻之,对帝涕泣。帝心善之,乃以召问广汉。广汉由是侵犯贵戚大臣。所居好用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4,专厉强壮蜂气5,见事风生,无所回避,率多果敢之计,莫为持难6。广汉终以此败。以上叙侵犯霍氏,因及其致败之由。

【注释】

1微指:即微旨,隐微的旨意。指汉宣帝疑忌霍家。

2廋(sou):通“搜”。搜查。屠酤:宰杀牲畜,酿酒卖酒。

3卢:酒垆,盛放酒坛的土墩。罂:即瓦缸,是一种腹大口小的酒坛。

4世吏:世代为吏者。

5蜂气:锋芒意气。

6莫为持难:无人敢与赵广汉为难。

【译文】

以前,大将军霍光执政时,赵广汉在霍光手下办事。等到霍光死后,赵广汉觉察到皇上疑忌霍家的心思,就亲自率领长安城的属吏,径直闯进霍光的儿子博陆侯霍禹家中,以搜查非法屠宰、酿酒为借口,砸烂酿酒器具,用刀斧砍坏门栓,才扬长而去。当时霍光的女儿是宣帝的皇后,听说这件事,向皇帝哭诉。宣帝心中赞许此事,只把赵广汉叫来询问了一下。赵广汉因此触犯了皇亲国戚。他的官府里,喜欢任用世代做官的家庭的子弟和新进官场的年轻人,一味鼓励他们的锋芒锐气,办起事来雷厉风行,毫无顾忌,大多是果断坚决的谋划,没有人敢为难他。赵广汉终于因此招致祸害。以上记赵广汉侵犯霍家,顺带谈及他招祸的原因。

初,广汉客私酤酒长安市,丞相史逐去客,客疑男子苏贤言之,以语广汉。广汉使长安丞按贤,尉史禹故劾贤为骑士屯霸上1,不诣屯所,乏军兴2。贤父上书讼罪,告广汉。事下有司覆治,禹坐要斩,请逮捕广汉。有诏即讯3,辞服4,会赦,贬秩一等5。广汉疑其邑子荣畜教令6,后以它法论杀畜。人上书言之,事下丞相御史,案验甚急7。广汉使所亲信长安人为丞相府门卒,令微司丞相门内不法事8。地节三年七月中,丞相傅婢有过,自绞死。广汉闻之,疑丞相夫人妒杀之府舍。而丞相奉斋酎入庙祠9,广汉得此,使中郎赵奉寿风晓丞相,欲以胁之,毋令穷正己事10。丞相不听,按验愈急。广汉欲告之,先问太史知星气者(11),言今年当有戮死大臣,广汉即上书告丞相罪。制曰:“下京兆尹治。”广汉知事迫切,遂自将吏卒突入丞相府,召其夫人跪庭下受辞,收奴婢十余人去,责以杀婢事。丞相魏相上书自陈:“妻实不杀婢。广汉数犯罪法不伏辜,以诈巧迫胁臣相,幸臣相宽不奏。愿下明使者治广汉所验臣相家事。”事下廷尉治,实丞相自以过谴笞傅婢,出至外第乃死(12),不如广汉言。司直萧望之劾奏(13):“广汉摧辱大臣,欲以劫持奉公,逆节伤化,不道。”宣帝恶之,下广汉廷尉狱。又坐贼杀不辜,鞠狱故不以实,擅斥除骑士乏军兴数罪(14)。以上广汉迫胁魏丞相,获罪。

【注释】

1故劾:即诬告。劾,揭发罪状。

2乏军兴:违反军律的一种罪名,指耽误军事行动或军用物资的征集调拨。

3即讯:立即审讯。

4辞服:供认伏罪。

5贬秩:降职。秩,职官品级。

6邑子:即同一县邑的人,同乡。教令:唆使。

7案验:查实案情,以定罪名。

8微司:暗中侦察。微,暗中。司,同“伺”。侦察。

9奉斋酎(zhòu):指沐浴斋戒,到天子庙去参加祭祀。酎,又称酎金。汉制,诸侯在天子庙祭祀时,必须献金助祭,所献金钱称酎金。

10穷正:彻底弄清楚。

(11)星气:古代以星相气色来占卜吉凶的方术。

(12)外第:外宅。

(13)司直:即丞相司直,丞相属官名。职掌协助丞相检举不法的丞相属官。

(14)斥除:驱逐。

【译文】

当初,赵广汉的门客在长安城非法卖酒牟取暴利,被丞相魏相手下的官员轰走了,门客怀疑是一个叫苏贤的人告发的,就把他的猜想告诉了赵广汉。赵广汉派长安丞审讯苏贤,让一名叫禹的尉史故意诬告苏贤作为骑兵驻扎在霸上,不到军营去,犯了耽误军事行动的罪。苏贤的父亲上书申诉,控告赵广汉。这个案子交给有关的主管部门审理,审理官员把禹判处腰斩,并请求逮捕赵广汉。汉宣帝下诏立即审讯赵广汉,赵广汉供认不讳,表示服罪,恰好遇上朝廷大赦,只受到降职一级的处分。赵广汉怀疑苏贤的父亲控告自己是苏贤的同乡荣畜唆使的,后来借别的罪名杀死了荣畜。有人上书揭发这件事,皇上把案件批交丞相和御史大夫处理,追查得非常急。赵广汉指使他亲信的长安人充当丞相府的守门人,让他暗中刺探丞相府的非法事情。地节三年七月中旬,丞相府有个侍女因为犯了过错,自缢身亡。赵广汉得知这件事,怀疑是丞相夫人因为嫉妒把侍女杀死在丞相府的。当时丞相魏相正在天子宗庙里参加祭祀活动,赵广汉得到这个消息,就派中郎赵奉寿去暗示丞相,想拿相府侍女的死相要挟,不让丞相彻底追查自己的问题。丞相根本不听,追查得更加紧迫。赵广汉想控告丞相,先去询问太史中善观星气的人,那人说,今年会有大臣被处死,赵广汉就立即上书指控丞相的罪状。宣帝批示:“交给京兆尹处治。”赵广汉知道事情紧急,就亲自带领吏卒闯进丞相府,传唤丞相夫人,让她跪在院子里受审对质,又收押丞相府奴婢十余人,带回去拷问侍女被杀的事。丞相魏相上书宣帝申诉:“臣妻确实没有杀死侍女。赵广汉屡次犯罪,不但不服罪,反而用狡诈的手段胁迫我,希望臣对他宽容不要上奏。臣希望陛下派贤明的使者查清赵广汉指控臣妻杀婢一事的真相。”宣帝把这件事交给廷尉审理,查明实际情况是丞相因为侍女犯有过错而打了她,侍女被赶出府后上吊而死,并不像赵广汉所说的那样。司直萧望之向宣帝上奏弹劾:“赵广汉诬陷侮辱丞相,妄图以此来挟持奉公执法的大臣,违背礼节,有伤教化,犯了大逆不道的罪。”宣帝非常气愤,把赵广汉交给廷尉治罪。廷尉把他以前所犯滥杀无辜、断案不实和擅自以违反军律为名诬告苏贤等几项罪行合并处罚。以上记赵广汉胁迫魏丞相,因而获罪。

天子可其奏1。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或言:“臣生无益县官,愿代赵京兆死,使得牧养小民。”广汉竟坐要斩。

【注释】

1可:批准。

【译文】

宣帝批准了对赵广汉的判决。长安的官吏和百姓闻讯,好几万人跪在皇宫前哭泣哀告,有的说:“我活着对国家没有什么用处,愿意替赵京兆死,好让他能继续治理百姓。”赵广汉终究被处以腰斩。

广汉虽坐法诛,为京兆尹廉明,威制豪强,小民得职。百姓追思,歌之至今。

【译文】

赵广汉虽然犯法被杀,但他在担任京兆尹期间,廉洁清明,威制豪强,平民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老百姓追思怀念他,歌颂赞扬他,直到如今。

尹翁归字子兄1,河东平阳人也,徙杜陵。翁归少孤,与季父居。为狱小吏,晓习文法。喜击剑,人莫能当。是时,大将军霍光秉政,诸霍在平阳2,奴客持刀兵入市斗变3,吏不能禁,及翁归为市吏4,莫敢犯者。公廉不受馈,百贾畏之。以上为市吏。

【注释】

1兄:读为“况”。

2诸霍:指霍光一家人。

3斗变:打架生事。

4市吏:指管理街市及商贾秩序的小吏。

【译文】

尹翁归字子兄,河东郡平阳县人,迁居杜陵县。尹翁归少年时父亲就去世了,与其叔父一起居住。后来做小狱卒,熟悉通晓文法。喜欢击剑,没有人能挡住他。当时,大将军霍光主持朝政,霍光一家人住在平阳,其家奴拿着刀和兵器在集市上斗殴生事,县吏管不了他们,等到尹翁归做了市吏,没有谁再敢犯了。他公正廉洁,不收受贿赂,做买卖的各种商人都害怕他。以上记尹翁归担任市吏的事迹。

后去吏居家。会田延年为河东太守,行县至平阳1,悉召故吏五六十人,延年亲临见,令有文者东,有武者西。阅数十人,次到翁归2,独伏不肯起,对曰:“翁归文武兼备,唯所施设。”功曹以为此吏倨敖不逊3,延年曰:“何伤?”遂召上辞问,甚奇其对,除补卒史4,便从归府。案事发奸,穷竟事情,延年大重之,自以能不及翁归,徙署督邮5。河东二十八县,分为两部,闳孺部汾北6,翁归部汾南。所举应法,得其罪辜,属县长吏虽中伤,莫有怨者。举廉为缑氏尉7,历守郡中8,所居治理,迁补都内令,举廉为弘农都尉9。以上受知于田延年,历官督邮、尉令、都尉。

【注释】

1行:此为巡察、巡视。

2次:轮到。

3功曹:官名。汉代郡太守佐吏,掌管考察记录功劳。倨敖:傲慢自大。

4除:授官,拜官。补:补充。

5督邮:官名。为郡太守佐吏,掌管督察纠举所领县乡违法之事,宣达教令,兼理讼狱捕亡等。每郡分二至五部,每部置督邮一人。

6闳孺:人名。时任河东郡汾北部督邮。

7举廉:汉代选官有察举制,这里是以廉洁奉公被举荐。缑(gou)氏:县名。治所在今河南偃师东南。

8历守郡中:指历任郡丞尉之职。

9弘农:郡名。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北。都尉:官名。此为郡都尉,主管全郡的军事。

【译文】

后来,辞去小吏归居家里。恰逢田延年为河东郡太守,巡视各县来到平阳,把以前的县吏五六十人全都召集起来,田延年亲自接见,令有文采的坐在东边,有武略的坐在西边。考查了几十人后,轮到尹翁归,唯独他一个人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对答说:“我尹翁归文采武略兼备,请您安置。”功曹认为这个小吏太骄傲,不谦逊,田延年说:“没关系。”于是召他上来问话,认为他的对答很新奇,授官补任为郡府的卒史,便随从回府。尹翁归审理案件,揭发奸邪,往往穷究事情真相,田延年很重视他,自己认为才能不如尹翁归,调他兼任督邮。河东郡所辖二十八县,分为两部,闳孺管汾北,翁归管汾南。尹翁归举动都符合法律,抓到那些犯罪的人,属县官吏即使暗中诬陷,没有谁有怨言。举廉为缑氏县尉,历任郡丞、郡尉之职,所掌管的事都治理得井井有条,升迁补任都内令,后举廉为弘农郡都尉。以上记尹翁归受田延年赏识,历任督邮、尉令、都尉等官职。

征拜东海太守1,过辞廷尉于定国。定国家在东海,欲属托邑子两人,令坐后堂待见。定国与翁归语终日,不敢见其邑子。既去,定国乃谓邑子曰:“此贤将2,汝不任事也,又不可干以私。”

【注释】

1东海:郡名。治所在今山东郯城北。

2贤将:指太守尹翁归。两汉郡守有郡将之称。

【译文】

被皇帝征召任命为东海郡太守,顺便去辞别廷尉于定国。于定国的老家在东海,想把两个同乡人的儿子托付给尹翁归,让他们坐在后堂等待接见。于定国与尹翁归交谈了一整天,不敢让同乡人的儿子见他。等尹翁归离去后,于定国才对同乡人的儿子说:“这是一位贤将,你们不顶事,也不能以私情求助于他。”

翁归治东海明察,郡中吏民贤不肖,及奸邪罪名尽知之,县县各有记籍。自听其政,有急名则少缓之,吏民小解1,辄披籍。县县收取黠吏豪民,案致其罪,高至于死。收取人必于秋冬课吏大会中2,及出行县,不以无事时。其有所取也,以一警百,吏民皆服,恐惧改行自新。东海大豪郯许仲孙为奸猾3,乱吏治,郡中苦之。二千石欲捕者,辄以力埶变诈自解4,终莫能制。翁归至,论弃仲孙市,一郡怖栗,莫敢犯禁。东海大治。以上为东海太守。

【注释】

1解:同“懈”。松弛,懈怠。

2课吏:考核官吏。

3郯:县名。治所在今山东郯城北。

4以力埶变诈自解:意为用其势力或机变诈术,以自解脱其罪。埶,通“势”。

【译文】

尹翁归治理东海,明察秋毫,郡中官吏百姓的贤能与不肖,以及奸邪罪名,他都完全掌握,每个县都有登记功劳和罪过的簿籍。他亲自处理各县的政务,有紧急命令就稍稍缓发;吏民稍有懈怠,就查阅登记簿处治。各县都逮捕狡诈的官吏和豪强,立案治其罪,最厉害的被判以死刑。逮捕人一定在秋冬考核官吏大会期间,以及外出巡视各县的时候,从不在无事的时候。其所逮捕的,往往以一儆百,官吏百姓都很敬服,心中惶恐而改过自新。东海大豪强郯县的许仲孙行为奸诈狡猾,扰乱吏治,郡中人深受其害。以前的郡太守要逮捕他时,他往往用其势力或机变诈术,以自解脱其罪,因此始终不能制服他。尹翁归到任后,判许仲孙死罪,全郡都很震惊、害怕,没有谁再敢犯法。东海郡大治。以上记尹翁归担任东海太守的事迹。

以高第入守右扶风,满岁为真。选用廉平疾奸吏以为右职,接待以礼,好恶与同之;其负翁归,罚亦必行。治如在东海故迹,奸邪罪名亦县县有名籍。盗贼发其比伍中1,翁归辄召其县长吏,晓告以奸黠主名,教使用类推迹盗贼所过抵2,类常如翁归言3,无有遗脱。缓于小弱,急于豪强。豪强有论罪,输掌畜官4,使斫莝5,责以员程6,不得取代。不中程,辄笞督,极者至以自刭而死7。京师畏其威严,扶风大治,盗贼课常为三辅最。以上为右扶风。

【注释】

1比伍:古代居民的基层编制(五家为比,五人为伍),引申指乡里。

2过抵:指所经过抵达的地方。

3类:大抵,大都。

4掌畜官:指右扶风的有关官员,右扶风为皇家畜牧所在地,有苑师之属,故称掌畜官。

5斫莝(cuò):铡草。

6员程:指做工的人数和时间的指标。

7:即斧。

【译文】

后因考核优秀进京代理右扶风,一年后正式任命。他选用廉洁公平疾恶如仇的官吏为副职,以礼相待,与其同好恶;凡背叛尹翁归的,也一定要受到惩罚。治理的方法也如在东海郡一样,奸邪罪名,各县也都有名籍。闾里发生盗贼之事,尹翁归便召见其县长吏,告诉他们奸黠主犯的名字,教他们使用类推法推算出盗贼所经过投宿之处,大都如尹翁归所说的那样,没有遗漏逃脱的。对于弱小就放宽政策,对豪强则加紧整治。豪强有被治罪的,就移交给右扶风的掌畜官,让他们去铡草,根据人数和时间定量要求,不能让人替代。没有达到定量标准的,则鞭打斥责,最严重的自己以斧刎颈而死。京师敬畏他的威严,右扶风大治,在有关社会治安的政绩考核方面,常常是三辅中最优秀的。以上记尹翁归治理右扶风。

翁归为政虽任刑,其在公卿之间清絜自守,语不及私,然温良嗛退1,不以行能骄人,甚得名誉于朝廷。视事数岁,元康四年病卒2。家无余财,天子贤之,制诏御史:“朕夙兴夜寐,以求贤为右,不异亲疏近远,务在安民而已。扶风翁归廉平乡正,治民异等,早夭不遂,不得终其功业,朕甚怜之。其赐翁归子黄金百斤,以奉其祭祠。”

【注释】

1嗛:通“谦”。

2元康四年:前62年。元康,汉宣帝年号(前65—前61)。

【译文】

尹翁归为政虽然多用刑法,在公卿之中则以清明廉洁自守,说话不涉及私事,然而为人温和善良、谦让,不以自己的才能傲视别人,在朝廷之中很有名望。主持政事数年后,元康四年病逝。家里没有剩下什么财产,皇帝认为他很贤明,给御史下诏说:“朕早起晚睡,以求贤为最重要的事,不分亲疏远近,务在安民而已。右扶风尹翁归廉洁公正,治理百姓政绩优异,可惜早死,不能完成其功业,我很怜惜他。赏赐尹翁归的儿子黄金百斤,用来供奉其祭祠。”

翁归三子皆为郡守。少子岑历位九卿,至后将军。而闳孺亦至广陵相1,有治名。由是世称田延年为知人。

【注释】

1广陵:封国名。治所在今江苏扬州。

【译文】

尹翁归的三个儿子都是郡守。小儿子尹岑曾位列九卿,官至后将军。而闳孺也官至广陵王相,很有治名。于是世称田延年能知人善任。

韩延寿字长公,燕人也,徙杜陵。少为郡文学1。父义为燕郎中。剌王之谋逆也,义谏而死,燕人闵之。是时,昭帝富于春秋,大将军霍光持政,征郡国贤良文学2,问以得失。时魏相以文学对策3,以为:“赏罚所以劝善禁恶,政之本也。日者燕王为无道4,韩义出身强谏,为王所杀。义无比干之亲而蹈比干之节5,宜显赏其子,以示天下,明为人臣之义。”光纳其言,因擢延寿为谏大夫6。以上因父而得显赏。

【注释】

1文学:又名文学掾,汉代设置于郡及诸侯国的官职,为后世教官所由来。

2贤良文学:简称贤良或文学,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

3对策:指应考人按策上的问题陈述自己的见解。策,即策问。汉代,为选拔人才进行考试,事先把问题写在竹简上,叫“策”。

4日者:指往日。

5比干:殷商末贤臣,为纣王叔父,因切谏纣王而死。

6擢:提拔。谏大夫:官名。又称谏议大夫,职掌议论。

【译文】

韩延寿,字长公,本为燕人,迁居杜陵县。年轻时担任郡文学。父亲韩义为燕王国郎中。燕剌王刘旦谋反时,韩义因为进谏而被处死,燕人哀怜他。当时,昭帝很年轻,大将军霍光主持朝政,征选郡国的贤良文学,向他们询问为政之得失。当时魏相以文学对策,认为:“赏罚是用来劝善禁恶的,是处理政务的根本。往日燕王大逆不道,韩义舍身强谏,被燕王杀害。韩义无比干与商纣王之亲而有比干之气节,应重赏其子,以昭示天下,彰明为人臣之义。”霍光采纳了他的话,于是提拔韩延寿为谏大夫。以上记韩延寿因为父亲而获得重赏。

迁淮阳太守1,治甚有名,徙颍川。颍川多豪强,难治,国家常为选良二千石。先是,赵广汉为太守,患其俗多朋党,故构会吏民2,令相告讦,一切以为聪明3,颍川由是以为俗,民多怨仇。延寿欲改更之,教以礼让,恐百姓不从,乃历召郡中长老为乡里所信向者数十人,设酒具食,亲与相对,接以礼意,人人问以谣俗,民所病苦,为陈和睦亲爱、销除怨咎之路。长老皆以为便,可施行,因与议定嫁娶、丧祭仪品,略依古礼,不得过法。延寿于是令文学校官诸生皮弁执俎豆4,为吏民行丧嫁娶礼。百姓遵用其教,卖偶车马下里伪物者5,弃之市道。数年,徙为东郡太守6,黄霸代延寿居颍川,霸因其迹而大治。以上为颍川太守。

【注释】

1淮阳:封国名。治所在今河南淮阳。

2构会:使彼此结成嫌隙。

3以为聪明:犹言以为耳目。

4校官:即学官。皮弁:古代冠名。以白鹿皮做成,视朝时常戴之。俎:古代祭祀时盛牛羊等祭品的礼器。豆:古代一种盛食物的器皿,形似高脚盘。

5偶车马:指用木土做的,像车马之形的东西。下里:人死下葬,故曰下里。

6东郡:郡名。治所在今河南濮阳西南。

【译文】

韩延寿迁任淮阳郡太守后,为政很有声名,又迁为颍川郡太守。颍川郡豪强很多,难以治理,国家常常为其选用贤良的郡太守。此前,赵广汉为太守,担忧其民俗多朋党,所以在吏民中制造矛盾,使他们相互攻击或揭发,利用他们充当耳目,由此成为颍川人的习俗,老百姓多积怨,互相仇恨。韩延寿想改变这种状况,以礼仪谦让教导他们,又怕百姓不从,便依次召见郡中为乡里所信任敬重的几十位长老,设酒置食,亲自和他们对饮,把施行礼教的意思告诉他们,向他们询问闾里歌谣,百姓疾苦,向他们讲述和睦亲爱与消除怨恨的办法。长老们都认为很便利,可以实行,于是和他们议定嫁聚丧祭的礼仪和用具,参照古代的礼仪,让大家都不得超过规定。韩延寿于是令文学、学官、诸生戴白鹿皮帽,手持祭祀的器皿,为官吏百姓举行丧葬嫁娶之礼。老百姓遵行其教化,卖仿车马之形做下葬用的伪物的人,将这些东西丢在街道上。几年后,改任东郡太守,黄霸继韩延寿为颍川太守,沿袭其治道,治绩显著。以上记韩延寿任颍川太守之事。

延寿为吏,上礼义,好古教化,所至必聘其贤士,以礼待用,广谋议,纳谏争;举行丧让财,表孝弟有行;修治学官1,春秋乡射,陈钟鼓管弦,盛升降揖让,及都试讲武2,设斧钺旌旗,习射御之事。治城郭,收赋租,先明布告其日,以期会为大事,吏民敬畏趋乡之。又置正、五长3,相率以孝弟,不得舍奸人。闾里阡陌有非常,吏辄闻知,奸人莫敢入界。其始若烦,后吏无追捕之苦,民无箠楚之忧,皆便安之。接待下吏,恩施甚厚而约誓明。或欺负之者4,延寿痛自刻责5:“岂其负之,何以至此?”吏闻者自伤悔,其县尉至自刺死。及门下掾自刭6,人救不殊7,因喑不能言8。延寿闻之,对掾史涕泣,遣吏医治视9,厚复其家。以上虚叙延寿为吏以礼服人。

【注释】

1学官:校舍。

2都试讲武:即“都讲”,古代农闲时演习军事。

3正:如后世的里正、乡正。五长:同伍之中置一人为长,称五长。

4欺负:意为欺骗、背叛。

5刻责:深深责备。

6门下掾:即属吏。

7人救不殊:因人相救而没死。

8因喑:即口不能言。

9治视:此指派遣医生治疗。

【译文】

韩延寿为官,尊崇礼仪,喜欢古代的教化,所到之处一定要聘用当地贤能之士,以礼相待并任用之,广采众议,接纳谏言;推举服丧尽礼,推让财产者,表彰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有德者;修治学校,春秋之时举行乡射,陈列钟鼓管乐,倡导升降揖让之礼,等到农闲演习军事时,设置斧钺旌旗,练习射御之事。修治城郭,收取赋租,都先明确布告日期,如期集合办理重大事务,吏民敬畏,纷纷前来。设置里正、五长,以孝悌相标榜,不能留宿奸人。闾里乡间一有非常之事,吏卒便知道了,奸邪之人不敢进入其地界。开始时好像很繁琐,后来吏卒没有追捕之苦,老百姓不必担心受到杖刑,都感到很方便。他接待下吏,厚施恩惠,而约定的事情很严明。曾有欺骗、背叛他的吏卒,韩延寿很痛心地自责说:“难道是我有负于他吗?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吏卒听到这种话后很伤心后悔,他的县尉以至于自杀而死。属吏自杀的时候,因人相救而没有死,口却不能说话了。韩延寿听说后,对着属吏流泪,并派遣医生治疗看护他,免除他家的赋税徭役。以上概述韩延寿做官以礼服人。

延寿尝出,临上车,骑吏一人后至,敕功曹议罚白1。还至府门,门卒当车2,愿有所言。延寿止车问之,卒曰:“《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3,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今旦明府早驾,久驻未出,骑吏父来至府门,不敢入。骑吏闻之,趋走出谒,适会明府登车。以敬父而见罚,得毋亏大化乎?”延寿举手舆中曰:“微子4,太守不自知过。”归舍,召见门卒。卒本诸生,闻延寿贤,无因自达5,故代卒6,延寿遂待用之。其纳善听谏,皆此类也。在东郡三岁,令行禁止,断狱大减,为天下最。以上为东郡太守。

【注释】

1议罚白:令定其罪名而更白之。

2当:同“挡”。拦住。

3资:取,用。

4微:非,无。

5自达:自己引进。

6代卒:代人为卒。

【译文】

韩延寿一次外出的时候,快要登车了,一骑吏迟迟才到,于是让功曹议定罪名然后上报给他。韩延寿回到府门口,看门的卒吏挡住车子,想说几句话。韩延寿让车停下来问他,门卒说:“《孝经》上说:‘用侍奉父亲之道来侍奉君主,相同点在于恭敬,所以侍奉母亲要爱,侍奉君主要敬,而侍奉父亲则要敬爱兼而有之。’今早您要乘车外出,久久停驻而不出行,骑吏的父亲来到府门口,不敢进门。骑吏听说后,赶紧走出去拜见,正好这时您要登车。因尊敬父亲而受到处罚,难道不有损教化吗?”韩延寿在车上举起手说:“不是您提醒,本太守还不知道自己有过错。”回到官舍,召见门卒。门卒本为诸生,听说韩延寿贤能,没有途径自己引进,所以代人为卒,韩延寿于是任用他。韩延寿纳善听谏,大都如此。在东郡三年,令行禁止,被判入狱的人数大为减少,为全国政绩最好的地方。以上记韩延寿任东郡太守的事迹。

入守左冯翊,满岁称职为真。岁余,不肯出行县。丞掾数白1:“宜循行郡中,览观民俗,考长吏治迹。”延寿曰:“县皆有贤令长,督邮分明善恶于外,行县恐无所益,重为烦扰。”丞掾皆以为方春月,可壹出劝耕桑。延寿不得已,行县至高陵,民有昆弟相与讼田自言,延寿大伤之,曰:“幸得备位,为郡表率,不能宣明教化,至令民有骨肉争讼,既伤风化,重使贤长吏、啬夫、三老、孝弟受其耻2,咎在冯翊,当先退。”是日,移病不听事,因入卧传舍,闭思过3。一县莫知所为,令丞、啬夫、三老亦皆自系待罪。于是讼者宗族传相责让4,此两昆弟深自悔,皆自髡肉袒谢5,愿以田相移,终死不敢复争。延寿大喜,开延见,内酒肉与相对饮食,厉勉以意告乡部6,有以表劝悔过从善之民7。延寿乃起听事,劳谢令丞以下,引见尉荐。郡中歙然8,莫不传相敕厉,不敢犯。延寿恩信周遍二十四县,莫复以辞讼自言者。推其至诚,吏民不忍欺绐。以上为左冯翊。

【注释】

1丞掾:指佐吏。

2啬夫:乡官名。

3(gé):在门旁的小门。

4传相责让:互相埋怨。

5自髡(kun):自己剃去头发。髡为古代刑法之一。

6厉勉:勉励。厉,同“励”。

7表劝:表彰,劝励。

8歙然:同“翕然”。安定的样子。

【译文】

入京师代理左冯翊,满一年后正式任命。任职一年多,不愿外出巡视各属县。下属官吏多次劝说:“应巡回视察郡中,观览民俗,考核县长及诸官吏的政绩。”韩延寿说:“各县都有贤明的县令县长,督邮分别善恶于外,巡视各县恐怕没有什么好处,还要麻烦和打扰他们。”下属丞吏都认为时值春天,可以专门出去一趟,鼓励农耕和蚕桑。韩延寿不得已才出行,巡视各县来到高陵,正遇两兄弟为争夺田产打官司,韩延寿很是伤感,说:“侥幸得到这个职位,作为全郡之表率,不能宣明教化,以致现在有老百姓兄弟骨肉之亲打官司,既败坏了风俗教化,又让贤良的长吏、啬夫、三老、孝悌之人蒙受耻辱,过错在我左冯翊,当先退位。”当天即称病不处理政事,于是便躺在驿舍里,闭门思过。全县的官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县令、县丞、啬夫、三老亦都自己把自己捆绑起来,等待治罪。于是争讼者的宗族相互责备,兄弟二人也感到很后悔,全剃去头发,袒胸谢罪,愿意以田相让,永远不再争讼。韩延寿很高兴,开门请兄弟二人相见,设置酒肉与他们一起吃喝,勉励他们并把这个意思告诉乡党,用来表彰鼓励那些改过迁善的人。韩延寿这才起来处理政务,犒劳感谢县令、丞以下人等,接见安慰他们。全郡十分安定,没有不互相勉励的,不敢再有违犯。韩延寿的恩惠威信遍及二十四县,再也没有互相争讼的。真诚所至,官吏百姓都不忍心欺哄。以上记韩延寿任左冯翊的事迹。

延寿代萧望之为左冯翊,而望之迁御史大夫。侍谒者福为望之道延寿在东郡时放散官钱千余万1。望之与丞相丙吉议,吉以为更大赦,不须考。会御史当问事东郡,望之因令并问之。延寿闻知,即部吏案校望之在冯翊时廪牺官钱放散百余万2。廪牺吏掠治急,自引与望之为奸。延寿劾奏,移殿门禁止望之。望之自奏:“职在总领天下,闻事不敢不问,而为延寿所拘持。”上由是不直延寿,各令穷竟所考。望之卒无事实,而望之遣御史案东郡,具得其事。延寿在东郡时,试骑士,治饰兵车,画龙虎朱爵3。延寿衣黄纨方领4,驾四马,傅总5,建幢棨6,植羽葆7,鼓车歌车8,功曹引车,皆驾四马,载棨戟。五骑为伍,分左右部,军假司马、千人持幢旁毂。歌者先居射室9,望见延寿车,噭咷楚歌10。延寿坐射室,骑吏持戟夹陛列立,骑士从者带弓鞬罗后(11)。令骑士兵车四面营陈,被甲鞮鞪居马上(12),抱弩负(13)。又使骑士戏车弄马盗骖(14)。延寿又取官铜物,候月蚀铸作刀剑钩镡(15),放效尚方事(16)。及取官钱帛,私假繇使吏(17)。及治饰车甲三百万以上。

【注释】

1侍谒者:常侍左右,掌管传达的小吏。放散:挥霍。

2部:布置,安排。廪牺:官名。属左冯翊。廪主藏谷,牺主养牲,以供祭祀。

3朱爵:朱雀。

4黄纨方领:用黄色丝绸做直领。

5傅:缠,绑。总:束,流苏。用于装饰马嚼子。

6建:立。幢:旌幢。棨:有衣之戟,其衣以赤黑缯为之。

7植:树立。羽葆:仪仗中的华盖,以鸟羽连缀为饰。

8鼓车歌车:即郊祀时备法驾,在其上鼓吹。

9射室:都试射堂。

10噭咷:号呼声。

(11)鞬:弓衣,用来盛弓矢的东西。

(12)鞮鞪(di móu):即兜鍪,头盔,打仗时戴之。

(13)(lán):盛弩矢的东西,形如木桶。

(14)盗骖:即驰盗解骖马,为戏车弄马之技。

(15)钩:兵器,形似剑而曲,用来钩杀人的。镡(xín):兵器,似剑而狭小。

(16)放效:即仿效。尚方:官名。掌管供应制造帝王所用器物。

(17)私假:私行雇赁。假,雇赁。

【译文】

韩延寿接替萧望之担任左冯翊,而萧望之升迁为御史大夫。侍谒者福对萧望之说韩延寿在东郡时挥霍官钱千余万。萧望之与丞相丙吉议论此事,丙吉认为已经大赦了,不必再追究。正好御史巡察东郡,萧望之便令他一起调查。韩延寿听说后,即令属吏审查萧望之在左冯翊时廪牲官钱挥霍一百多万的事。廪牲吏被拷打讯问得很急,便自称与萧望之狼狈为奸。韩延寿弹劾萧望之,发公文禁止萧望之进殿。萧望之自己上奏说:“我职责为总领天下司法,听到一些事情不能不查问,反而被韩延寿阻挠。”皇上于是不信任韩延寿,下令分别彻底追究其事。关于萧望之的事没有得到什么证据,而萧望之派遣御史到东郡调查,完全掌握了韩延寿的罪证。韩延寿在东郡时,每年大试骑士,修饰兵器战车,画上龙、虎、朱雀等图案。韩延寿身穿黄色丝绸直领的衣服,乘四匹马拉的车辆,在马嚼子上缠上流苏,竖起旌幢及用赤黑缯装饰的戟,竖起以鸟羽连缀为饰的华盖,准备法驾,并在其上鼓吹,让功曹引导车,都驾四匹马,载有赤黑缯装饰的戟。每五骑为一伍,分左右二部,军假司马、千人持旌幢排列车毂旁。鼓歌的人先在都试射堂,看见韩延寿的车乘,就号呼而歌。韩延寿坐到射堂里,骑吏持戟沿台阶排列两边,跟从的骑士带着弓箭与弓衣排列在后。命令骑士及兵车在四面列为阵营,披铠甲戴头盔骑在马背上,拿着弓与盛弓矢的东西。又让骑士表演戏车弄马的技艺。韩延寿还用官府的铜物,在月蚀时候铸成刀剑钩镡等兵器,仿效皇帝尚方署的做法。并用公家的钱帛,私下雇佣小吏为其服务。还置办装饰车甲三百万以上。

于是望之劾奏延寿上僭不道1,又自陈:“前为延寿所奏,今复举延寿罪,众庶皆以臣怀不正之心,侵冤延寿。愿下丞相、中二千石、博士议其罪。”以上延寿与萧望之互考获罪。

【注释】

1僭:越制,超越本分。

【译文】

于是萧望之劾奏韩延寿超越本分大逆不道,又自我陈述道:“之前被韩延寿所劾奏,现在又举报韩延寿的罪状,大家以为我怀有不正之心,冤枉韩延寿。希望让丞相、中二千石、博士审议其罪。”以上记韩延寿因与萧望之互相追查,最终获罪。

事下公卿,皆以延寿前既无状,后复诬愬典法大臣1,欲以解罪,狡猾不道。天子恶之,延寿竟坐弃市。吏民数千人送至渭城,老小扶持车毂,争奏酒炙。延寿不忍距逆,人人为饮,计饮酒石余,使掾史分谢送者:“远苦吏民,延寿死无所恨。”百姓莫不流涕。

【注释】

1典法大臣:指御史大夫,因其主司弹劾、纠察事宜,故称。

【译文】

皇帝让公卿议论此事,大家都认为韩延寿以往既已不守法度,后来又诬陷执法大臣,想为自己开脱罪责,狡猾不道。天子很厌恶他,韩延寿被判弃市而死。行刑之日,官吏百姓数千人送至渭城,老老少少扶着囚车,争相献上酒肉。韩延寿不忍心拒绝,几乎每一个人献的酒都喝了,总计饮酒一石多,还让属吏分别答谢送行的人:“远来送行,让吏民受累了,我韩延寿死而无憾。”老百姓没有不痛哭流涕的。

延寿三子皆为郎吏。且死,属其子勿为吏,以己为戒。子皆以父言去官不仕。至孙威,乃复为吏至将军。威亦多恩信,能拊众,得士死力。威又坐奢僭诛,延寿之风类也。

【译文】

韩延寿的三个儿子均为郎官。他将死的时候嘱咐他的儿子不要做官,以自己的遭遇为戒。他的儿子们都听从父亲的话辞去了官职。到孙子韩威,官至将军。韩威也多有恩惠与威信,能抚慰众人,得士人拼死效力。韩威也因为奢华越制而被诛杀,这大概是韩延寿的遗风吧。

张敞字子高,本河东平阳人也。祖父孺为上谷太守1,徙茂陵。敞父福事孝武帝,官至光禄大夫。敞后随宣帝徙杜陵。敞本以乡有秩补太守卒史2,察廉为甘泉仓长,稍迁太仆丞3,杜延年甚奇之。会昌邑王征即位,动作不由法度,敞上书谏曰:“孝昭皇帝蚤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4。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5,此过之大者也。”后十余日王贺废,敞以切谏显名,擢为豫州刺史6。以数上事有忠言,宣帝征敞为太中大夫,与于定国并平尚书事。以正违忤大将军霍光,而使主兵车出军省减用度7,复出为函谷关都尉。宣帝初即位,废王贺在昌邑,上心惮之,徙敞为山阳太守8。以上敞历官至太守。

【注释】

1上谷:郡名。治所在今河北怀来东南。

2乡有秩:乡官啬夫之类的官吏。

3太仆丞:官名。掌舆马及畜牧之事。

4属车:凡大驾法驾侍从之车,皆谓属车。

5小辇:即小臣挽辇。

6豫州:古九州之一,汉代为十三刺史部之一,辖境约今淮河以北伏牛山以东豫东、皖北地区。刺史:官名。西汉为十三刺史部的巡察官,官阶低于郡守。

7使主兵车:让其主管节减军兴用度。

8山阳:郡名。治所在今山东金乡西北。

【译文】

张敞,字子高,本为河东郡平阳县人。祖父张孺曾任上谷郡太守,后迁徙到茂陵。张敞的父亲张福侍奉孝武皇帝,官至光禄大夫。张敞后来随宣帝迁居杜陵。张敞初以乡有秩的身份被补选为太守卒史,察廉为甘泉仓长,不久升任太仆丞,杜延年认为他很不寻常。正赶上昌邑王被征即皇帝位,行为不守法度,张敞上书进谏说:“孝昭皇帝早早驾崩,没有嗣子,大臣们甚为忧虑,选择贤良圣明之人继承宗庙,东面郊迎之日,唯恐侍从之车走得太慢。现在天子年纪轻轻刚刚继承帝位,天下之人没有不擦亮眼睛,侧着耳朵,观察风俗政教变化的。辅佐国政的大臣没有受到表彰,而昌邑国挽辇的小臣率先得到升迁,这是大的失误。”过了十多天,昌邑王贺被废,张敞以直谏而显名于天下,被提拔为豫州刺史。因为多次忠言上书,宣帝征召他为太中大夫,与于定国一起掌管尚书之事。以守正不阿冒犯了大将军霍光,而让他主管节减军兴用度,复外出为函谷关都尉。宣帝刚刚即位的时候,被废黜的刘贺住在昌邑,皇上很忌惮他,于是把张敞迁往山阳郡任太守。以上记张敞历任官职,直至担任山阳太守。

久之,大将军霍光薨,宣帝始亲政事,封光兄孙山、云皆为列侯,以光子禹为大司马。顷之,山、云以过归第,霍氏诸婿亲属颇出补吏。敞闻之,上封事曰:“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1,大夫赵衰有功于晋2,大夫田完有功于齐3,皆畴其官邑4,延及子孙,终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颛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5,讥世卿最甚。乃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矣。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月朓日蚀6,昼冥宵光,地大震裂,火生地中,天文失度,祅祥变怪,不可胜记,皆阴类盛长,臣下颛制之所生也。朝臣宜有明言,曰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报功德足矣。间者辅臣颛政,贵戚大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及卫将军张安世,宜赐几杖归休,时存问召见,以列侯为天子师。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天下必以陛下为不忘功德,而朝臣为知礼,霍氏世世无所患苦。今朝廷不闻直声7,而令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也。今两侯以出8,人情不相远,以臣心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臣敞愿于广朝白发其端,直守远郡,其路无由。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眇书不能文也9,故伊尹五就桀10,五就汤,萧相国荐淮阴累岁乃得通,况乎千里之外,因书文谕事指哉!唯陛下省察。”上甚善其计,然不征也。以上谏霍氏事。

【注释】

1公子季友:春秋时鲁庄公之弟,生时有文在手曰友,因名之。鲁庄公死后,他平定庆父之乱,拥立鲁僖公,此后子孙世为鲁执政。

2赵衰:春秋晋文公从亡之臣。子孙世为晋卿。

3田完:即陈完,由陈国奔齐国,齐桓公时为工正。后子孙世为齐卿。

4畴:已耕作的田地。

5迹盛衰:指著盛衰之迹。

6月朓(tiào):古称夏历月底月亮在西方。

7不闻直声:指朝臣不进直言,以陈其事。

8以出:即已出。

9微眇:精微深奥。

10伊尹:商代名相。五就桀:事见《孟子·告子下》,赵岐注谓伊尹为商汤的属臣,被推荐给夏桀,桀不用而汤又推荐,如此反复五次。

【译文】

很久以后,大将军霍光逝世,宣帝开始亲自处理政事,把霍光哥哥的孙子霍山、霍云都封为列侯,用霍光的儿子霍禹为大司马。不久,霍山、霍云以罪免职回家,霍氏的诸女婿亲属也都调往外地任官。张敞听说后,上密封奏章说:“臣听说春秋时公子季友有功劳于鲁国,大夫赵衰对晋国有功,大夫田完是齐国的有功之臣,都拥有可耕作的官田、封地,恩泽延及子孙后代,最后田氏篡夺了齐国,赵氏瓜分了晋国,季氏专擅鲁国政事,所以孔仲尼作《春秋》一书,记载盛衰之迹,讥贬世卿最为厉害。以前大将军霍光主持国家大政,安定宗庙,稳定天下,功劳实在也不小。过去周公辅政只有七年,而大将军主政整整二十年,四海之内天下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他手里面。当他权势兴盛的时候,感天动地,阴阳不调,使月朓日食,昼暗夜光,大地震裂,地中生火,使天文星相失去常度,袄祥变异,数不胜数,都是因为阴气太盛,大臣专权所致。朝臣应有明言,说陛下褒奖宠幸前大将军以报答其功德已经足够了。以前辅政之臣擅权,贵戚的势力太大,君臣之名分不清,请求罢免霍氏三侯,让其免职回家。至于卫将军张安世,可赐他几案手杖,让他回家休息,不时地存问召见,以列侯的身份做天子的老师。明白诏示因为有恩德不好采纳这些意见,让群臣以义坚持争辩而后再采纳他们的意见,天下人一定会认为陛下不忘故臣功德,而朝臣也知道礼节,霍氏世世代代也不愁没有吃穿。现在朝廷上没有听到直谏的声音,而让皇上明诏亲自行文,实非良策。如今两侯已被贬出,人情相差不多,依微臣之心推测,大司马及其支系亲属一定很恐惧害怕。让亲近之臣自己感到危险,不是周密妥善的计策,微臣敞希望在朝廷清楚阐明这个意思,只是值守边远之郡,没有道路可以到达。心的精诚细微不能用言语表达,言语的精微深奥,不能用文字表达,所以伊尹为商汤的属臣,被推荐给夏桀,夏桀不用而商汤又推荐,如此反复五次,萧相国推荐淮阴侯韩信,经过一年的努力才说通汉王,何况是在千里之外,用文字来议论事情呢!但愿陛下能明察。”皇上认为他的建议很好,但是并不征召他。以上张敞上书劝谏霍家的事。

久之,勃海、胶东盗贼并起1,敞上书自请治之,曰:“臣闻忠孝之道,退家则尽心于亲,进宦则竭力于君。夫小国中君犹有奋不顾身之臣,况于明天子乎!今陛下游意于太平,劳精于政事,亹亹不舍昼夜2。群臣有司宜各竭力致身。山阳郡户九万三千,口五十万以上,讫计盗贼未得者七十七人,它课诸事亦略如此。臣敞愚驽,既无以佐思虑,久处闲郡,身逸乐而忘国事,非忠孝之节也。伏闻胶东、勃海左右郡岁数不登3,盗贼并起,至攻官寺,篡囚徒,搜市朝,劫列侯。吏失纲纪,奸轨不禁。臣敞不敢爱身避死,唯明诏之所处,愿尽力摧挫其暴虐,存抚其孤弱。事即有业4,所至郡条奏其所由废及所以兴之状。”以上自请治郡国。

【注释】

1勃海:郡名。治所在今河北沧州。胶东:封国名。治所在今山东高密西南。

2亹亹(wěi):勤勉不倦的样子。舍:息。

3岁数不登:指年年歉收。

4有业:指各得其所。

【译文】

很久以后,勃海、胶东一带盗贼群起,张敞上书自请去那里任职,说:“我听说过尽忠尽孝之道,退居于家则尽孝心于双亲,出仕则竭尽全力服务于君主。所以,区区小国的中等君主尚有为之奋不顾身的臣子,何况圣明的天子呢!现在陛下一门心思要保持天下的太平,处理政事殚精竭虑,勤勉不倦,昼夜不息。群臣及有关官员都应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山阳郡有户口九万三千,人口五十万以上,未抓获的盗贼总共还不到七十七人,其他各项事情亦大致如此。微臣张敞愚钝,既没有什么可以思虑的,久居闲郡,身心安逸快乐而忘却了国家大事,不是忠臣孝子的作为。听说胶东、渤海附近各郡年年歉收,盗贼群起,以至于攻打官府,劫持囚徒,抢掠集市,抢劫列侯。官吏失去了纲纪,奸邪不守法度,屡禁不止。微臣张敞不敢爱惜自身,保全生命,希望陛下明令下诏让臣前往任职,但愿能尽力摧毁挫败那里的暴虐之徒,存问抚慰那里的孤弱百姓。诸事各得其所,所到郡中各处分条奏准其所要废止和所要兴办的事情。”以上张敞自己请求去治理郡国。

书奏,天子征敞,拜胶东相,赐黄金三十斤。敞辞之官,自谓治剧郡非赏罚无以劝善惩恶,吏追捕有功效者,愿得壹切比三辅尤异。天子许之。

【译文】

书上奏后,天子征召张敞,任命为胶东国相,赏赐黄金三十斤。张敞辞别赴任,自己认为治理秩序很乱的郡国,不赏罚分明就不可能奖励善良惩处邪恶,官吏追捕盗贼有功效的,希望其奖励暂时比三辅还要优异。天子答应了他的请求。

敞到胶东,明设购赏,开群盗令相捕斩除罪。吏追捕有功,上名尚书调补县令者数十人。由是盗贼解散,传相捕斩。吏民歙然,国中遂平。

【译文】

张敞来到胶东,明令悬赏,规定群盗的首领相互捕杀可以免除罪责。官吏中追捕盗贼有功者,被上报给尚书提拔补任县令的有几十人。于是盗贼纷纷瓦解,相互斩杀追捕。官民生活安定,王国之内的盗贼之患得到了平定。

居顷之,王太后数出游猎,敞奏书谏曰:“臣闻秦王好淫声,叶阳后为不听郑、卫之乐1;楚严好田猎2,樊姬为不食鸟兽之肉。口非恶旨甘,耳非憎丝竹也,所以抑心意,绝耆欲者,将以率二君而全宗祀也。礼,君母出门则乘辎3,下堂则从傅母,进退则鸣玉佩,内饰则结绸缪4。此言尊贵所以自敛制,不从恣之义也。今太后资质淑美,慈爱宽仁,诸侯莫不闻,而少以田猎纵欲为名,于以上闻5,亦未宜也。唯观览于往古,全行乎来今,令后姬得有所法则,下臣有所称诵,臣敞幸甚!”书奏,太后止不复出。以上为胶东相。

【注释】

1叶阳后:秦昭王之后。

2楚严:即楚庄王。后文“樊姬”为楚庄王妃子。

3辎(zi píng):即衣车。

4绸缪:组纽之类的东西,用以自相结束。

5上闻:即闻于天子。

【译文】

没过多久,胶东国太后多次外出游猎,张敞上书进谏说:“微臣听说秦王喜欢淫荡声色,其后叶阳后因此不听郑卫之乐;楚庄王喜欢打猎,其妃樊姬因此不吃鸟兽之肉。嘴巴并非讨厌甘旨之食,耳朵并非讨厌丝竹之声,只是为了压抑心意,杜绝嗜好和欲望,用这样的行为作为二位君王的表率,以保全社稷。按礼仪,国君之母出门则乘有衣之车,下堂的时候要有保姆相随,进进出出都要鸣玉佩,内衣要结紧纽结。这说的是尊贵的人在行为规制上很检点,不骄纵放肆的道理。如今太后天生丽质,贤淑美貌,慈爱宽仁,诸侯没有不知道的,却有些以田猎纵欲闻名,如以此被皇上闻知,是不太合适的。但愿能借鉴古代的做法,完善如今的行为,让后妃们有所效法,下臣们有所称颂,微臣张敞就幸甚之至了!”上书以后,太后停止了游猎,再也没有外出了。以上记张敞担任胶东国相之事。

是时,颍川太守黄霸以治行第一入守京兆尹。霸视事数月,不称,罢归颍川。于是制诏御史:“其以胶东相敞守京兆尹。”自赵广汉诛后,比更守尹,如霸等数人,皆不称职。京师浸废,长安市偷盗尤多,百贾苦之。上以问敞,敞以为可禁。敞既视事,求问长安父老,偷盗酋长数人1,居皆温厚2,出从童骑,闾里以为长者。敞皆召见责问,因贳其罪,把其宿负3,令致诸偷以自赎。偷长曰:“今一旦召诣府,恐诸偷惊骇,愿一切受署4。”敞皆以为吏,遣归休。置酒,小偷悉来贺,且饮醉,偷长以赭污其衣裾5。吏坐里闾阅出者6,污赭辄收缚之,一日捕得数百人。穷治所犯,或一人百余发,尽行法罚。由是枹鼓稀鸣7,市无偷盗,天子嘉之。

【注释】

1酋长:头领。

2温厚:意为富足。

3把其宿负:抓住他们过去的罪行。

4一切受署:指权补吏职。

5赭:赤土。衣裾:衣襟。

6闾:此指里之门也。

7枹:同“桴(fú)”。鼓槌。

【译文】

当时,颍川太守黄霸因政绩考核第一进京任代理京兆尹。黄霸主持政事几个月后,不称职,免去京兆尹,仍回颍川任太守。于是皇上下诏给御史:“调胶东相张敞代理京兆尹。”自从赵广汉被诛杀后,接连更换代理京兆尹,如黄霸等数人,皆不称职。京师的治理逐渐废弛,长安城里集市上的盗贼尤其多,商贾深受其苦。皇上以京师的治安问张敞,张敞认为盗贼可以禁止。张敞到任以后,寻求访问长安城里的年纪大有威信的老人,得知偷盗的几个首领,家里都很富足,出门有童奴骑马相随,闾巷邻里还认为他们是温厚长者。张敞召见并责问他们,于是缓治其罪,抓住他们以前的把柄,让他们引来众小偷以自赎其罪。贼首说:“今天一早被召来到府上,恐怕众小偷们感到惊骇,希望能暂时任补吏职。”张敞把他们都补为吏卒,让他们回家休息。贼首们回家后设置酒席,众小偷们都来庆贺,等他们喝醉后,贼首以赤土涂在他们的衣襟上。吏卒坐在里巷门口观察出来的人,被涂上赤土的就立即把他们抓起来,一天就抓到了数百人。彻底清查他们所犯罪行,有的一人就犯了一百多次,都依法惩处了。从此报警的鼓声日见稀少,集市没有了盗贼,皇上表彰了他。

敞为人敏疾,赏罚分明,见恶辄取,时时越法纵舍,有足大者。其治京兆,略循赵广汉之迹。方略耳目,发伏禁奸,不如广汉,然敞本治《春秋》,以经术自辅,其政颇杂儒雅,往往表贤显善,不醇用诛罚1,以此能自全,竟免于刑戮。

【注释】

1醇:通“纯”。纯粹。

【译文】

张敞为人机敏,疾恶如仇,赏罚分明,发现奸恶之人立即逮捕,常常超越常法而对犯人宽大得理,很值得赞许。他治理京兆地区,略有赵广汉的遗风。他的方法策略和明察程度,揭发隐蔽的罪行,禁止奸邪的罪犯,不如赵广汉,但是张敞原本研习《春秋》,以经术相辅佐,他的行政颇有儒雅之风,往往能表彰贤能,奖励善良,不一味地用诛杀来惩罚,因此能保全自身,最终免于被判刑杀戮。

京兆典京师,长安中浩穰1,于三辅尤为剧。郡国二千石以高第入守,及为真,久者不过二三年,近者数月一岁,辄毁伤失名,以罪过罢。唯广汉及敞为久任职。敞为京兆,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2,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3。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4。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以上为京兆尹。

【注释】

1浩穰:指人众之多。浩,大。穰,盛。

2章台街:即章台下街,在长安。

3便面:指用来遮面的车扇之类的东西。不愿意被人看见,以此遮面而自得其便,又曰屏面。

4眉怃:指眉式样美好。

【译文】

京兆尹管理京师,长安城中人口众多,在三辅中尤为复杂难治。郡国的二千石官以政绩优秀进京代理京兆尹,正式任职后,干得时间长的不过二三年,时间短的只有几个月或一年,动不动就身名被毁,因行为过失而被罢职。只有赵广汉和张敞能任职较长时间。张敞任京兆尹时,每当朝廷议论重大事情,他都博引古今,处事因利乘便,公卿都很折服,皇上多次都听从了他的建议。然而张敞不讲究什么威仪,有时罢朝会之后,跑马经过章台下街,让马夫赶车,自己则遮住脸打马而走。还为妻子画眉,长安城中传说张京兆画的眉毛式样漂亮。有关的官员以此奏劾张敞。皇上问他,他回答说:“微臣听说,闺房之内,夫妻之间的私情,有过于画眉的。”皇上爱惜他的才能,没有责备他。以上记张敞任京兆尹事。

然终不得大位。敞与萧望之、于定国相善。始敞与定国俱以谏昌邑王超迁。定国为大夫平尚书事,敞出为刺史,时望之为大行丞。后望之先至御史大夫,定国后至丞相,敞终不过郡守。为京兆九岁,坐与光禄勋杨恽厚善,后恽坐大逆诛,公卿奏恽党友,不宜处位,等比皆免1,而敞奏独寝不下。敞使贼捕掾絮舜有所案验2。舜以敞劾奏当免,不肯为敞竟事,私归其家。人或谏舜,舜曰:“吾为是公尽力多矣,今五日京兆耳,安能复案事?”敞闻舜语,即部吏收舜系狱。是时,冬月未尽数日,案事吏昼夜验治舜,竟致其死事。舜当出死,敞使主簿持教告舜曰:“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3?”乃弃舜市。会立春,行冤狱使者出,舜家载尸,并编敞教,自言使者。使者奏敞贼杀不辜。天子薄其罪4,欲令敞得自便利5,即先下敞前坐杨恽不宜处位奏,免为庶人。敞免奏既下,诣阙上印绶,便从阙下亡命。

【注释】

1等比:同辈,同列。

2贼捕掾:指主管捕贼的人。

3延命乎:意为你还想延长生命吗?

4薄其罪:认为其罪轻小。

5得自便利:指从轻处法以免罪。

【译文】

但是始终也没有得到高位。张敞与萧望之、于定国素来相好。起初张敞与于定国都因进谏昌邑王而得以破格提拔。于定国为大夫,主管尚书之事,张敞外出任刺史,当时萧望之为大行丞。后来萧望之率先任官至御史大夫,于定国后来也官至丞相,张敞始终也不过是郡守。担任京兆尹九年,因与光禄勋杨恽关系密切而受牵连,后杨恽因犯大逆之罪而被杀,公卿上奏杨恽的同党和朋友,不适宜继续任职的,均被免职,只有弹劾张敞的奏书被皇上留下没有发出。张敞让手下负责捕贼的吏卒絮舜去查办有关案件。絮舜认为张敞受到劾奏应当免职,不肯为张敞办事,私自溜回了家里。有人劝说絮舜,絮舜回答说,“我为这个老爷尽力很多了,如今他只能担任五日的京兆尹了,怎么能重新查案呢?”张敞听到絮舜的话,当即下令属吏将絮舜逮捕入狱。当时为冬月末,已没有几天了,负责此案的官吏日夜审讯絮舜,竟将他治以死罪。絮舜快处死的时候,张敞让主簿持教令告诉他说:“只能做五日的京兆尹究竟怎么样?冬月已过完,你还想延长生命吗?”于是将絮舜处死弃市。正赶上立春,巡行检查冤狱的使者出巡,絮舜家里抬着他的尸体,并将张敞的教令写进控告书,向使者告状。冤狱使者劾奏张敞滥杀无罪之人。天子认为他的罪过轻小,想从轻处罚,于是先发下张敞之前受杨恽连坐不适宜再任职的奏书,把他免职成为庶人。张敞的免职奏书下来后,他到朝廷献上印绶,就直接离宫逃命去了。

数月,京师吏民解弛,枹鼓数起,而冀州部中有大贼1。天子思敞功效,使使者即家在所召敞。敞身被重劾2,及使者至,妻子家室皆泣惶惧,而敞独笑曰:“吾身亡命为民,郡吏当就捕,今使者来,此天子欲用我也。”即装随使者诣公车上书曰3:“臣前幸得备位列卿,待罪京兆,坐杀贼捕掾絮舜。舜本臣敞素所厚吏,数蒙恩贷,以臣有章劾当免,受记考事,便归卧家,谓臣‘五日京兆’,背恩忘义,伤化薄俗。臣窃以舜无状,枉法以诛之。臣敞贼杀无辜,鞠狱故不直,虽伏明法,死无所恨。”以上敞获罪亡命,及复起用。

【注释】

1冀州:古九州之一,西汉十三刺史部之一,辖境相当于今河北中南部、山东西部及河南北部。

2身披重劾:此指前有贼杀无辜之事。

3即装:立即整理行装。

【译文】

几个月后,京师吏民又松弛,报警的鼓声又频频响起,而冀州中部盗贼严重。天子思念张敞的功劳,让使者到他家所在地去征召张敞。张敞身受枉杀无辜之重劾,使者来到的时候,妻子儿女及家里人都哭泣惊恐,只有张敞笑着说:“我逃命为民,如要治罪,郡吏可就地逮捕,现在使者到来,这是天子要重用我了。”立即整理行装随使者出发,上书说:“微臣以前有幸受到皇上恩宠而位居列卿,在京兆尹任上待罪时,因诛杀主管捕贼的属吏絮舜而被判罪。絮舜本为微臣张敞平素所厚爱的吏卒,多次蒙受恩惠,他认为微臣受到劾奏应当免职,已接受文书查办案件,却私自回家,说微臣是‘五日京兆’,背弃恩惠,忘却道义,败坏风俗。微臣自己认为絮舜行为无状,枉法而诛杀了他。微臣乱杀无辜,办理案件故意不公平,即使受到圣明法律的惩处,也死而无恨。”以上记张敞犯罪逃亡以及再次被起用。

天子引见敞,拜为冀州刺史。敞起亡命,复奉使典州。既到部,而广川王国群辈不道1,贼连发,不得。敞以耳目发起贼主名区处2,诛其渠帅。广川王姬昆弟及王同族宗室刘调等通行为之囊橐3,吏逐捕穷窘,踪迹皆入王宫。敞自将郡国吏,车数百两,围守王宫,搜索调等,果得之殿屋重中4。敞傅吏皆捕格断头,县其头王宫门外。因劾奏广川王。天子不忍致法,削其户。敞居部岁余,冀州盗贼禁止。守太原太守5,满岁为真,太原郡清。

【注释】

1广川:封国名。治所在今河北衡水冀州区。

2区处:指住所。

3囊橐:装东西的口袋,此喻包庇盗贼。

4重:即廊舍,一边虚为两厦的房子。,通“橑”。屋椽。

5太原:郡名。今属山西。

【译文】

天子接见张敞,任命他为冀州刺史。张敞被起用于亡命之中,又奉命典掌州事。到冀州以后,广川王国中众人不守道义,盗贼接连发生,捕获不得。张敞派耳目查到盗贼首领的住址,将其头领斩杀。广川王姬的兄弟及广川王的同族宗室刘调等与盗贼相通并包庇盗贼,吏卒对盗贼追捕到最后,盗贼的踪迹都进了王宫。张敞亲自带领郡国吏卒,驾车数百辆,把王宫团团围住,搜捕刘调等人,果然在殿中的廊下抓到了盗贼。张敞亲自指挥属吏捕贼,将所抓之贼尽行斩首,并把他们的头悬在王宫门外。于是张敞劾奏广川王。天子不忍心将广川王法办,只是削减了他的封户。张敞到冀州任职一年后,冀州境内的盗贼被禁止。后又代理太原郡太守,满一年正式任职,太原郡也安定下来。

顷之,宣帝崩。元帝初即位,待诏郑朋荐敞先帝名臣,宜傅辅皇太子。上以问前将军萧望之,望之以为敞能吏,任治烦乱,材轻,非师傅之器。天子使使者征敞,欲以为左冯翊。会病卒。以上为冀州刺史及卒。

【译文】

不久,宣帝驾崩。元帝刚即位,待诏郑朋举荐张敞是先帝名臣,可任师傅辅导皇太子。皇上以此问前将军萧望之,萧望之认为张敞是很有能力,能治理混乱,但资质轻浮,不是可任师傅的人才。天子让使者征召张敞,准备任命他为左冯翊。正好这时张敞病逝了。以上记张敞任冀州刺史及去世之事。

敞所诛杀太原吏,吏家怨敞,随至杜陵刺杀敞中子璜。敞三子官皆至都尉。

【译文】

张敞所诛杀的太原郡吏卒的家人怨恨张敞,追随到杜陵刺杀了张敞的二儿子张璜。张敞的三个儿子都官至都尉。

初,敞为京兆尹,而敞弟武拜为梁相。是时,梁王骄贵,民多豪强,号为难治。敞问武:“欲何以治梁?”武敬惮兄,谦不肯言。敞使吏送至关,戒吏自问武。武应曰:“驭黠马者利其衔策,梁国大都,吏民凋敝,且当以柱后惠文弹治之耳1。”秦时狱法吏冠柱后惠文,武意欲以刑法治梁。吏还道之,敞笑曰:“审如掾言,武必辨治梁矣2。”武既到官,其治有迹,亦能吏也。

【注释】

1柱后惠文:法冠名。以铁为梁柱,以裹铁柱卷。秦汉至陈执法者皆服之。

2辨:通“办”。治理。

【译文】

当初,张敞为京兆尹,而他的弟弟张武被授任梁国国相。当时,梁王骄横恣肆,百姓中多有豪强,号称难于治理之地。张敞问张武:“准备怎样治理梁国?”张武敬畏兄长,谦让不肯说话。张敞派属吏送他到关口,告诫属吏自己问问张武。张武应对道:“驾驭烈马的人,善用马衔、马鞭。梁国是大都市,官民风气败坏,正当用‘柱后惠文’严加治理。”秦朝时执法者戴柱后惠文冠,张武的意思是要以刑法治理梁国。属吏回来后说给张敞听,张敞笑着说:“如果真如属吏所说,张武一定能治理好梁国。”张武到任后,治理果然很有政绩,也是一位能干的官员。

敞孙竦,王莽时至郡守,封侯,博学文雅过于敞,然政事不及也。竦死,敞无后。以上家属。

【译文】

张敞的孙子张竦,王莽当政时官至郡守,封为列侯,博学文雅超过张敞,然而政绩不如张敞。张竦死后,张敞再没有后代了。以上记张敞的家属。

王尊字子赣,涿郡高阳人也1。少孤,归诸父2,使牧羊泽中。尊窃学问,能史书。年十三,求为狱小吏。数岁,给事太守府,问诏书行事3,尊无不对。太守奇之,除补书佐,署守属监狱4。久之,尊称病去,事师郡文学官,治《尚书》《论语》,略通大义。复召署守属治狱,为郡决曹史。数岁,以令举幽州刺史从事5。而太守察尊廉,补辽西盐官长6。数上书言便宜事,事下丞相、御史。

【注释】

1高阳:县名。今属河北。

2归:归附。诸父:叔父。

3问诏书行事:意为以施行诏书问之。

4署守属监狱:指署为守属,让其在监狱主治囚犯。

5幽州:古九州之一,汉代十三刺史部之一,辖今北京、河北北部、山西东北部、辽宁南部等地。

6盐官长:官名。掌官营盐业。据载,辽西海阳(今河北滦县)有盐官。

【译文】

王尊,字子赣,涿郡高阳县人。年纪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归附叔父,让他在湖边放羊。王尊私下里偷偷学习,能看懂史书。十三岁时,得到了一份做狱卒的差事。几年后,在太守府供职时,以怎样施行诏书问他,王尊没有对答不了的。太守认为他是奇才,选拔补任书佐,让他在监狱中主管囚犯。过了很久,王尊称病辞职而去,拜郡文学官为师,研习《尚书》《论语》等书,大略通晓了书中大义。再被征召来主管监狱中的囚犯,任郡府中的决曹史。几年后,被选拔为幽州刺史从事。而太守推举王尊廉洁,补任辽西盐官长。多次上书建议对国家有益的事,事情下达给丞相、御史商议办理。

初元中1,举直言,迁虢令2,转守槐里3,兼行美阳令事4。春正月,美阳女子告假子不孝5,曰:“儿常以我为妻,妒笞我。”尊闻之,遣吏收捕验问,辞服。尊曰:“律无妻母之法,圣人所不忍书,此经所谓造狱者也6。”尊于是出坐廷上,取不孝子悬磔著树7,使骑吏五人张弓射杀之,吏民惊骇。以上历官至槐里、美阳令。

【注释】

1初元:汉元帝年号(前48—前44)。

2虢: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宝鸡,属右扶风。

3槐里:县名。治所在今陕西兴平东南,属右扶风。

4美阳:县名。治所在今陕西武功西南。

5假子:义子。

6造狱:非常刑法,即造杀戮之法。

7磔:古代一种分裂肢体的酷刑。

【译文】

初元年间,以直言而得到举荐,迁任虢县县令,转任代理槐里县令,并兼任美阳县令。春季正月,一美阳女子告发其义子不孝,说:“义子常把我当妻子,因妒鞭笞我。”王尊听说后,派遣吏卒逮捕并审问他,那人供认不讳。王尊说:“法律上没有惩治把母亲当妻子的法令,因为这是圣贤所不忍写上的,这就是经中所说的制造杀戮的法规啊。”王尊于是出坐法庭之上,把不孝之子悬在树上处以磔刑,命令五名骑吏用弓箭射死了他,官民都很惊骇。以上记王尊历次做官做到槐里、美阳令。

后上行幸雍,过虢,尊供张如法而办,以高弟擢为安定太守1。到官,出教告属县曰:“令长丞尉奉法守城,为民父母,抑强扶弱,宣恩广泽,甚劳苦矣。太守以今日至府,愿诸君卿勉力正身以率下。故行贪鄙,能变更者与为治。明慎所职,毋以身试法。”又出教敕掾功曹“各自底厉2,助太守为治。其不中用,趣自避退,毋久妨贤。夫羽翮不修,则不可以致千里;内不理3,无以整外。府丞悉署吏行能,分别白之。贤为上,毋以富。贾人百万,不足与计事。昔孔子治鲁,七日诛少正卯,今太守视事已一月矣,五官掾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4,一郡之钱尽入辅家,然适足以葬矣。今将辅送狱,直符史诣下5,从太守受其事。丞戒之戒之!相随入狱矣”!辅系狱数日死,尽得其狡猾不道,百万奸臧。威震郡中,盗贼分散,入傍郡界。豪强多诛伤伏辜者。以上为安定太守。

【注释】

1安定:郡名。治所在今宁夏固原。

2底厉:即砥砺,磨炼。

3(niè):门橛,门中央所竖的短木。

4不轨:不守法度。

5直符史:指当值的佐吏。

【译文】

后来皇上巡幸雍县,路过虢县,王尊按制度办理供应,以政绩优异提升为安定郡太守。到任后,发出政令告诉所属各县说:“县令、县长、县丞、县尉诸员奉法守卫县城,是老百姓的父母官,抑制豪强,挟持弱小,让皇上的恩泽广布,十分辛苦了。本太守今日到任,希望诸君勤勉努力,正身以表率部下。以前贪赃枉法者,能改变的仍可以继续任职。为政清明谨慎,不要以身试法。”又发出文告告诫所属功曹“各自好自勉励,协理本太守处理事务。那些能力低下、不堪任职的人,赶紧自己引退,不要老是妨碍贤能之人。鸟的羽毛和翅膀不齐整,就不可能飞行千里;家里没有治理好,就不可能治理外头。府丞知晓所属各吏的品行才干,分别好坏向我报告。以贤能为上,不要以富贵为上。商人富有百万之财,但不能同他们商量事情。往昔孔子主持鲁国政务,到任七日而诛杀了少正卯,如今本太守任职已一月有余,五官属吏张辅心如虎狼一般歹毒,贪污赃款,不守法度,全郡的钱财几乎都落入张辅一家,但这恰好足以把他埋葬。现在准备将张辅逮捕入狱,当值的佐吏到我的官邸,随从本太守处理政事。诸丞应以此为戒,不要跟着也入狱”!张辅被抓到狱中没有几天就死了,他狡猾不守道义的犯罪事实及百万奸藏尽数获得。王尊以此威震全郡,盗贼纷纷逃亡,到附近各郡去了。许多豪强被诛杀伏法。以上记王尊担任安定太守。

坐残贼免。起家,复为护羌将军转校尉1,护送军粮委输。而羌人反,绝转道2,兵数万围尊。尊以千余骑奔突羌贼。功未列上3,坐擅离部署,会赦,免归家。

【注释】

1护羌将军:武职名。职掌西羌事务。

2绝转道:指断绝了转运道路。

3功未列上:指功劳未被列上于天子。

【译文】

后来王尊因杀人太凶而被问罪免职。在家居时又被重新起用,担任护羌将军转校尉,负责转运护送军粮运输事宜。羌人反叛,阻断了运粮道路,以数万军队围困王尊。王尊以一千多骑兵突破羌人的包围。功劳没有被列上于朝廷,却因擅离职守受到惩罚,正赶上大赦,被免职回归故里。

涿郡太守徐明荐尊不宜久在闾巷,上以尊为郿令1,迁益州刺史2。先是,琅邪王阳为益州刺史3,行部至邛九折阪4,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5!”后以病去。及尊为刺史,至其阪,问吏曰:“此非王阳所畏道邪?”吏对曰:“是。”尊叱其驭曰:“驱之!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尊居部二岁,怀来徼外,蛮夷归附其威信。以上两免官,复为益州刺史。

【注释】

1郿:县名。治所在今陕西眉县东北。

2益州:汉代十三刺史部之一,辖境约包括今四川、贵州、云南及陕西汉中盆地等地区。

3琅邪:郡名。治所在今山东诸城。

4邛:山名。即今大关山,在四川荣经西。阪:山坡。

5乘:登。

【译文】

涿郡太守徐明认为王尊不宜久居乡下而荐举他,皇上任命王尊为郿县县令,又升任益州刺史。以前琅邪郡人王阳任益州刺史,巡察所部来到邛山九折阪时,叹息道:“我身体为父母所生,怎么多次登临这种险地!”后来因病而离任。王尊任刺史后,也来到九折阪,问属吏说:“这不是王阳所畏惧的险道吗?”属吏对答说:“正是。”王尊呵叱其车驾说:“驱马快行!王阳是孝子,我王尊是忠臣。”王尊在刺史部任职二年,境外居民来归,因为他的威望信誉,蛮夷之民纷纷归附。以上记王尊两次被免官,后又担任益州刺史。

博士郑宽中使行风俗,举奏尊治状,迁为东平相1。是时,东平王以至亲骄奢不奉法度,傅相连坐2。及尊视事,奉玺书至庭中,王未及出受诏,尊持玺书归舍,食已乃还。致诏后,谒见王,太傅在前说《相鼠》之诗。尊曰:“毋持布鼓过雷门3!”王怒,起入后宫。尊亦直趋出就舍。先是,王数私出入,驱驰国中,与后姬家交通。尊到官,召敕厩长:“大王当从官属,鸣和鸾乃出,自今有令驾小车,叩头争之,言相教不得。”后尊朝王,王复延请登堂。尊谓王曰:“尊来为相,人皆吊尊也,以尊不容朝廷,故见使相王耳。天下皆言王勇,顾但负贵4,安能勇?如尊乃勇耳。”王变色视尊,意欲格杀之,即好谓尊曰5:“愿观相君佩刀。”尊举掖,顾谓傍侍郎:“前引佩刀视王,王欲诬相拔刀向王邪?”王情得6,又雅闻尊高名,大为尊屈,酌酒具食,相对极欢。太后征史奏尊:“为相倨慢不臣,王血气未定,不能忍。愚诚恐母子俱死。今妾不得使王复见尊。陛下不留意,妾愿先自杀,不忍见王之失义也。”尊竟坐免为庶人。以上为东平相。

【注释】

1东平:封国名。治所在今山东东平东。

2连坐:一人犯法,其他人连同受罚。

3布鼓:指以布做的鼓,无声。雷门:会稽城门,有大鼓,越地击此鼓,声闻于洛阳。故王尊引之。

4负:恃。此句指王自恃富贵,怎么谈得上勇呢?

5好谓:即假装说好话。

6王情得:指王尊所揣测到的,正合王的意思。

【译文】

博士郑宽中出使巡视各地风俗,上奏详列王尊的治绩,因而被提拔为东平相。当时,东平王认为自己是皇上的至亲,因而骄横奢侈,不守法度,前任傅相往往因为东平王而获罪。王尊任事后,亲奉皇帝玺书到王府中去,东平王没有及时出来受诏,王尊拿着玺书回到官府,吃了饭再去。王尊转达了天子诏令后,拜见东平王,太傅在廷前讲说《相鼠》之诗。王尊说:“不要拿着布鼓路过雷门。”东平王很生气,起身便进入后宫。王尊也直接出了王宫回到官府。开始的时候,东平王多次私自出入,在王国内横冲直撞,与后姬的家里往来。王尊到任后,召见告诫厩长:“大王应有随员跟从,鸣和鸾才能出去,从今以后有令驾小车,要叩头劝阻,就说是我教你这样做的。”后来王尊拜见东平王,东平王又把他请到王廷里。王尊对东平王说:“我王尊来做国相,不少人都为我担忧,认为我王尊在朝廷待不下去,才让我来任王相。天下人都说大王很勇敢,但只知道凭借富贵之势,怎么能算勇敢呢?像我王尊这样才是真正的勇敢。”东平王立即变了脸色,看着王尊,想杀了他,于是便假装说好话对王尊说:“希望能看看丞相您的佩刀。”王尊举起胳膊,回过头去对边上的侍郎说:“向前,拿刀给大王看。大王是不是要诬陷臣想拔刀刺杀大王?”东平王的意思正好被王尊揣测到了,又久闻王尊的高名,深深地被王尊所折服,酌酒备食,互相对饮,十分高兴。王太后征史劾奏王尊:“身为国相骄傲无礼,不守臣节,王的血气未定,不能容忍。臣妾实在害怕我们母子俩都因此被害死。现在臣妾已不让王再召见王尊。如果陛下不放在心上,臣妾愿自杀而死,不忍心看着王失去大义。”王尊因此被免为庶人。以上记王尊做东平王的相。

大将军王凤奏请尊补军中司马,擢为司隶校尉1。

【注释】

1司隶校尉:官名。职掌察举京城官民及附近各郡一切犯法者。

【译文】

大将军王凤奏请皇上补任王尊为军中司马,又提拔他为司隶校尉。

初,中书谒者令石显贵幸,专权为奸邪。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皆阿附畏事显,不敢言。久之,元帝崩,成帝初即位,显徙为中太仆1,不复典权。衡、谭乃奏显旧恶,请免显等。尊于是劾奏:“丞相衡、御史大夫谭位三公,典五常九德2,以总方略、壹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为职。知中书谒者令显等专权擅势,大作威福,纵恣不制,无所畏忌,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怀邪迷国,无大臣辅政之义,皆不道,在赦令前。赦后,衡、谭举奏显,不自陈不忠之罪,而反扬著先帝任用倾覆之徒,妄言百官畏之甚于主上。卑君尊臣,非所宜称,失大臣体。又正月行幸曲台,临飨罢卫士3,衡与中二千石大鸿胪赏等会坐殿门下,衡南乡,赏等西乡。衡更为赏布东乡席,起立延赏坐,私语如食顷。衡知行临4,百官共职5,万众会聚,而设不正之席,使下坐上,相比为小惠于公门之下,动不中礼,乱朝廷爵秩之位。衡又使官大奴入殿中,问行起居,还言漏上十四刻行临到6,衡安坐,不变色改容,无怵惕肃敬之心,骄慢不谨,皆不敬。”有诏勿治。于是衡惭惧,免冠谢罪,上丞相、侯印绶。天子以新即位,重伤大臣,乃下御史丞问状。劾奏尊:“妄诋欺非谤赦前事,猥历奏大臣7,无正法,饰成小过,以涂污宰相,摧辱公卿,轻薄国家,奉使不敬。”有诏左迁尊为高陵令8,数月,以病免。以上为司隶校尉,劾匡衡等。

【注释】

1中太仆:官名。为皇后之属官。

2五常:指仁、义、礼、智、信。九德:指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

3飨:用酒肉款待人。

4行临:指天子亲临飨士时。

5共:同“供”。

6漏:古代的计时器。

7历:指所奏不足一人。

8左迁:降职。高陵:县名。治所在今陕西西安高陵区西南。

【译文】

当初,中书谒者令石显受到皇帝的宠幸,擅权乱政,行为奸邪。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都阿谀奉承石显,因害怕他而不敢直言进谏。很久以后,元帝驾崩,成帝刚刚即位,石显调任中太仆,不再掌权。匡衡、张谭于是便奏劾石显往日的恶行,请求免去石显等人的职务。王尊于是劾奏说:“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位列三公,掌管五常九德,以总领政务方略、一统各类、推广教化、美化风俗等为职责。知道中书谒者令石显等把持朝政,作威作福,放肆不羁,无所畏惧,是天下人的祸害,当时不奏请皇上加以处罚,反而阿谀曲从,依附下臣,欺骗皇上,心怀奸邪,耽误国家大事,没有大臣辅佐政务的节义,都是不道之罪,这些都发生在赦令之前。赦令发布后,匡衡、张谭上奏弹劾石显,不陈述自己的不忠之罪,反而大肆宣扬先帝任用颠覆之徒,妄言百官比怕皇上还更怕石显。卑视君主,妄尊下臣,是极为不合适的,有失大臣体统。而且皇上正月巡幸曲台,亲自慰劳护卫之士,匡衡却与中二千石、大鸿胪赏等一起坐在殿门之下,匡衡南向而坐,赏等人西向而座。匡衡更是为赏安排东向而坐的位置,起身延请赏坐,两人窃窃私语直到把饭吃完。匡衡知道天子亲临飨士时,百官应尽忠职守,万民会聚之时,却设置不正之席,使下坐上位,以小惠互相勾结于公门之下,行为不成体统,扰乱朝廷爵秩之位次。匡衡又派官大奴进入殿中,问皇上巡幸的起居,回报时漏到十四刻皇上巡幸驾到,匡衡安然端坐,脸不改色,面不改容,没有诚惶诚恐、庄重恭敬之心,骄傲怠慢,很不恭谨,这都是大不敬之罪。”皇上下诏说不要治罪。于是匡衡感到惭愧和害怕,摘去官帽自我谢罪,奉还丞相和侯的印绶。天子因为刚刚即位,不好使大臣受到损伤,于是下诏让御史丞查清楚。御史劾奏王尊:“妄加诋毁诽谤大赦以前的事,歪曲劾奏多位大臣,不守正法,夸大小过,并污蔑宰相,摧辱公卿,轻妄国家,奉职不敬。”于是下诏将王尊贬职为高陵县令,几个月后,王尊因病免职。以上记王尊担任司隶校尉,弹劾匡衡等人。

会南山群盗傰宗等数百人为吏民害,拜故弘农太守傅刚为校尉,将迹射士千人逐捕1,岁余不能禽。或说大将军凤:“贼数百人在毂下2,发军击之不能得,难以视四夷。独选贤京兆尹乃可。”于是凤荐尊,征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旬月间盗贼清。迁光禄大夫,守京兆尹,后为真,凡三岁。坐遇使者无礼。司隶遣假佐放奉诏书白尊发吏捕人3,放谓尊:“诏书所捕宜密。”尊曰:“治所公正,京兆善漏泄人事。”放曰:“所捕宜今发吏4。”尊又曰:“诏书无京兆文,不当发吏。”及长安系者三月间千人以上。尊出行县,男子郭赐自言尊:“许仲家十余人共杀赐兄赏,公归舍5。吏不敢捕。”尊行县还,上奏曰:“强不陵弱,各得其所,宽大之政行,和平之气通。”御史大夫忠奏尊暴虐不改6,外为大言,倨嫚姗上7,威信日废,不宜备位九卿。尊坐免,吏民多称惜之。以上为京兆尹,旋免。

【注释】

1迹射士:指能寻迹而射取的士兵。

2毂下:意为在天子辇毂之下,喻指很近。

3假佐:汉制,取内郡擅长史书者佐给诸府,称假佐。

4宜今发吏:指应立即发吏。

5公归舍:意为公然而归,无所避畏。

6忠:即张忠,时任御史大夫。

7倨嫚:即倨傲不逊。姗:古“讪”字,诽。

【译文】

正赶上终南山群盗傰宗等数百人为害,任命前弘农太守傅刚为校尉,率领善射的士兵千余人追捕群盗,一年多了仍未能抓获。有人对大将军王风说:“盗贼几百人在天子辇毂之下,发兵攻打而不能得,难以面对四方之蛮夷。只有选择贤能的京兆尹才行。”于是王凤推荐王尊,皇上征召他为谏大夫,代理京辅都尉,兼领京兆尹的职责。整整一个月时间盗贼被清除。提升为光禄大夫,代理京兆尹,后正式任职,一共在职三年。因为接待朝廷的使者没有礼遇而被免职。司隶校尉派遣一个叫放的假佐奉诏书告诉王尊派吏卒捕人,放对王尊说:“诏书上要逮捕的人要保密。”王尊说:“治罪应当公正,本京兆尹愿意让人知道。”放说:“应现在立即派吏卒逮捕。”王尊又说:“诏书上没有让本京兆尹办的文字,不应该派吏卒。”三个月间,长安城里被逮捕的人达千人以上。王尊外出巡行各属县,一位名叫郭赐的男子对王尊说:“许仲一家十几口人一起杀害我的兄长郭赏,并公然回到家里。吏卒不敢逮捕他们。”王尊巡行各县回来以后,上奏说:“势力强的人不欺凌弱小的人,大家各得其所,为政宽仁则政事顺,和平相处则声气通。”御史大夫张忠劾奏王尊暴虐不改,表面上说些大话,倨傲不逊,毁谤怨恨上级,威信一天天下降,不适合再位列九卿之中。王尊被免去职务,官吏百姓都感到十分惋惜。以上记王尊担任京兆尹,不久免职。

湖三老公乘兴等上书讼尊治京兆功效日著1:“往者南山盗贼阻山横行,剽劫良民,杀奉法吏,道路不通,城门至以警戒。步兵校尉使逐捕,暴师露众,旷日烦费,不能禽制。二卿坐黜2,群盗浸强3,吏气伤沮,流闻四方,为国家忧。当此之时,有能捕斩,不爱金爵重赏。关内侯宽中使问所征故司隶校尉王尊捕群盗方略,拜为谏大夫,守京辅都尉,行京兆尹事。尊尽节劳心,夙夜思职,卑体下士,厉奔北之吏,起沮伤之气,二旬之间,大党震坏,渠率效首4。贼乱蠲除5,民反农业,拊循贫弱6,锄耘豪强7。长安宿豪大猾东市贾万、城西萭章、剪张禁、酒赵放、杜陵杨章等皆通邪结党,挟养奸轨,上干王法,下乱吏治,并兼役使,侵渔小民,为百姓豺狼。更数二千石,二十年莫能禽讨,尊以正法案诛,皆伏其辜。奸邪销释,吏民说服。尊拨剧整乱,诛暴禁邪,皆前所稀有,名将所不及。虽拜为真,未有殊绝褒赏加于尊身。今御史大夫奏尊‘伤害阴阳,为国家忧,无承用诏书之意,靖言庸违,象龚滔天8’。原其所以9,出御史丞杨辅,故为尊书佐,素行阴贼,恶口不信10,好以刀笔陷人于法。辅常醉过尊大奴利家,利家捽搏其颊(11),兄子闳拔刀欲刭之。辅以故深怨疾毒,欲伤害尊。疑辅内怀怨恨,外依公事,建画为此议,傅致奏文,浸润加诬(12),以复私怨。昔白起为秦将,东破韩、魏,南拔郢都,应侯谮之(13),赐死杜邮(14);吴起为魏守西河,而秦、韩不敢犯,谗人间焉,斥逐奔楚。秦听浸润以诛良将,魏信谗言以逐贤守,此皆偏听不聪,失人之患也。臣等窃痛伤尊修身絜己,砥节首公(15),刺讥不惮将相,诛恶不避豪强,诛不制之贼,解国家之忧,功著职修,威信不废,诚国家爪牙之吏,折冲之臣。今一旦无辜制于仇人之手,伤于诋欺之文,上不得以功除罪,下不得蒙棘木之听(16),独掩怨仇之偏奏,被共工之大恶(17),无所陈怨诉罪。尊以京师废乱,群盗并兴,选贤征用,起家为卿,贼乱既除,豪猾伏辜,即以佞巧废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间,乍贤乍佞,岂不甚哉!孔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惑也。’‘浸润之谮不行焉,可谓明矣。’愿下公卿、大夫、博士、议郎,定尊素行。夫人臣而伤害阴阳,死诛之罪也;靖言庸违,放殛之刑也(18)。审如御史章,尊乃当伏观阙之诛(19),放于无人之域,不得苟免(20)。及任举尊者,当获选举之辜,不可但已。即不如章,饰文深诋以诉无罪,亦宜有诛,以惩谗贼之口,绝诈欺之俗。唯明主参详,使白黑分别。”以上公乘兴讼尊之冤。

【注释】

1湖:县名。治所在今河南新乡东。

2二卿:三辅皆秩中二千石,号为卿。此指前京北尹王昌贬为雁门太守,甄遵贬为河内太守。

3浸:逐渐,日益。

4效首:指斩其首而致之。

5蠲(juān)除:免除。

6拊循:即抚慰。

7锄耘:意为除去。

8靖言庸违,象龚滔天:出自《尚书·尧典》,意谓言语善巧,行为乖张,貌似恭敬,过恶漫天。犹言口是心非。靖,治。庸,行为。违,乖违。龚,通“恭”。恭敬。

9原其所以:推其所以然。

10恶口不信:指其口恶而言不信。

(11)捽(zuó):抓住头。搏:击。

(12)浸润:意为渐染。

(13)应侯:指范雎。

(14)杜邮:亭名。在今陕西咸阳。

(15)砥节:砥砺名节。首:向。

(16)棘木之听:指听讼。古代听讼于棘木之下,故称。

(17)共工:尧时的诸侯,舜将其流放幽州。

(18)殛(jí):诛杀。

(19)观阙之诛:指孔子诛少正卯于两观之间。

(20)不得苟免:指不是仅仅免去官职而已。

【译文】

湖县的三老公乘兴等人上书为王尊治理京兆功绩日益显著申辩:“以前终南山一带盗贼活动频繁,横行霸道,抢劫良民,杀死守法官吏,交通不畅,以至于城门也处于警戒状态。步兵校尉派兵追捕,劳师动众,旷日持久,所耗经费很多,但不能擒获制服盗贼。两任京兆尹均被罢黜,群盗逐渐强大起来,士气低落,为四方所知,成为国家的忧患。正当这个时候,有人能追捕斩杀盗贼,朝廷不惜黄金、爵位和重赏。关内侯宽中让人去问被皇帝征召而来的前司隶校尉王尊捕获群盗的方略,授官为谏议大夫,代理京辅都尉,兼领京兆尹政事。王尊尽到臣节,劳心费力,日夜忠于职守,礼让体贴下士,勉励奔逃的官吏,鼓舞沮丧的士气,二十天之内,大的盗贼团伙吓坏了,贼首被斩杀。盗贼之乱得到铲除,老百姓重操生业,抚慰贫弱,除去豪强。长安城长期的豪强大猾如东市的贾万、城西萭章、作剪的张禁、作酒的赵放、杜陵的杨章之流,均勾结邪恶,结成死党,扶植豢养奸邪不轨之徒,上犯王法,下乱吏治,并欺压役使百姓,侵夺鱼肉弱小之民,是危害百姓的豺狼。多次更换二千石官,二十年不能擒获惩处,王尊依法诛杀盗贼,都治之以罪。奸邪消失,官吏百姓高兴,佩服王尊。王尊治理混乱,诛杀暴虐与奸邪,均为前所罕见,即使前代名将也不如他。即使被正式任命,也不算什么特殊优异的褒奖。如今御史大夫劾奏王尊‘伤害阴阳,为国家的心腹之患,不秉承诏书旨意,言语善巧,行为乖张,貌似恭敬,实际过恶滔天’。推其所以然,此言出自御史丞杨辅之手,他曾任王尊的书佐,平素阴险毒辣,口恶而言无信,惯于以文辞陷害人。杨辅曾有一次喝醉酒后路过王尊的大家奴利家,利家抓住并击打他的头,利家兄长的儿子利闳拔出刀来想杀了他。杨辅因此十分怨恨疾毒,想伤害王尊。臣等怀疑张辅心怀怨恨,借办公事之机,筹划了这样的动议,把它写成奏文,不断加以渲染进行诬陷,以达到报复私怨的目的。以前白起担任秦国的将军,向东打败韩国、魏国,向南占领了楚国的都城郢,应侯范雎诬陷他,因而被赐死在杜邮亭;吴起为魏国镇守西河,秦、韩二国就不敢进犯,谗人从中离间,吴起遭到排斥而投奔楚国。秦王听信诬陷而诛杀忠良之将,魏王听信谗言而赶走了贤能的守将,这都是因为偏听而不明,失去贤人而留下的后患。臣等私下里很是痛惜:王尊洁身自好,砥砺名节,一心为公,讽刺抨击不怕将相,诛杀邪恶不避豪强,斩杀不法之贼,解除国家的忧患,功勋卓著,为官尽责,在百姓中很有威信,实在是国家的栋梁护卫之臣、有作为的官吏。如今一旦被无辜受治于仇人之手,被诋毁欺诈之文所伤害,上不能以功抵除其罪,下不能听其申诉,而遭受心怀怨仇的偏颇弹劾,蒙受共工一样的大恶之名,不能陈述怨情申诉罪过。王尊因为京师废弛混乱,群盗并起,作为贤人被选拔征用,起家封为卿,现在贼乱已经铲除,豪强狡猾之徒被绳之以法,便立即因为是佞巧之臣而被罢黜。同样一个王尊,三年之间,一时为贤能,一时为佞臣,难道不是太过分了吗!孔子说:‘喜欢他就要他活着,讨厌他就要他死去,真叫人不解。’‘不听信慢慢浸润而使人不易察觉的谗言,可以说是明智的!’希望能让公卿、大夫、博士、议郎等议论,以认定王尊的一贯表现。作为人臣而伤害阴阳,是该诛杀的死罪;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也该受杀戮之刑。如果确如御史所奏,王尊当如少正卯一样伏观阙之诛,或流放于无人之地,不能只是免去官职而已。至于举荐王尊的人,当因其举荐而伏罪,不能不了了之。假使不如御史所奏,修饰文辞深加诋毁诬告无罪之人的,也应该诛杀,以惩处谗贼之口,杜绝欺诈之俗。请求英明的君主详细审查,使黑白分明。”以上记公乘兴为王尊申诉冤屈。

书奏,天子复以尊为徐州刺史1,迁东郡太守。久之,河水盛溢,泛浸瓠子金堤2,老弱奔走,恐水大决为害。尊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尊亲执圭璧,使巫策祝,请以身填金堤,因止宿,庐居堤上。吏民数千万人争叩头救止尊,尊终不肯去。及水盛堤坏,吏民皆奔走。唯一主簿泣在尊旁,立不动。而水波稍却回还。吏民嘉壮尊之勇节,白马三老朱英等奏其状。下有司考,皆如言。于是制诏御史:“东郡河水盛长,毁坏金堤,未决三尺,百姓惶恐奔走。太守身当水冲,履咫尺之难,不避危殆,以安众心,吏民复还就作,水不为灾,朕甚嘉之。秩尊中二千石,加赐黄金二十斤。”以上为东郡太守,保河堤。

【注释】

1徐州:古九州之一,汉代十三刺史部之一,辖今山东东南部、安徽东北部、江苏大部地区。

2金堤:堤名。在东郡白马界,即今河南滑县东。

【译文】

书上奏后,天子又任命王尊为徐州刺史,再提升为东郡太守。很久以后,黄河发大水,淹没了瓠子金堤,老弱之民纷纷逃离家园,害怕黄河水决堤为害。王尊亲自率领官吏和百姓,向河中投入白马,祭祀水神河伯。王尊亲自拿着圭璧,让巫师占卜祷告,请求以身体填住金堤,于是便住在那里,在堤上搭起帐篷。成千上万的吏民叩头阻止想救王尊,王尊始终不肯离去。等到河水盛涨,金堤损坏,官吏、百姓都逃走了,只有一主簿在王尊身旁哭泣,站立不动。洪水稍涨一会就消退了。吏民十分称道王尊的勇武气节,白马三老朱英等上奏王尊抢险的情形。皇上让有关官员去考察,都如他们所说。于是下诏书给御史:“东郡黄河河水盛涨,毁坏金提,只差三尺就决口了,老百姓惊恐纷纷逃离。郡太守以身体挡住水冲,践咫尺之危难,不躲避危险,以安定众心,吏民又回来劳作,洪水并没有酿成灾难,朕要好好嘉奖他。加秩王尊为中二千石,另赐黄金二十斤。”以上记王尊担任东郡太守,保护河堤。

数岁,卒官,吏民纪之。尊子伯亦为京兆尹,坐软弱不胜任免。

【译文】

几年后,王尊逝世于任内,官吏百姓都怀念他。王尊的儿子王伯也任京兆尹,因为软弱不能胜任而被免除职务。

王章,字仲卿,泰山钜平人也1。少以文学为官,稍迁至谏大夫,在朝廷名敢直言。元帝初,擢为左曹中郎将2,与御史中丞陈咸相善,共毁中书令石显,为显所陷,咸减死髡,章免官。成帝立,征章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大臣贵戚敬惮之。以上毁石显著节。

【注释】

1泰山:郡名。治所在今山东泰安东南,后移至泰安东北。钜平:县名。治所在今山东泰安西南。

2中郎将:官名。皇帝侍卫,分五官、左、右三署,各设中郎将率之。

【译文】

王章,字仲卿,泰山郡钜平县人。年轻时以文学优长为官,不久提升至谏大夫,在朝廷中因敢于直言而闻名。元帝初年,被提拔为左曹中郎将,与御史中丞陈咸很要好,共同揭露中书谒者令石显,被石显陷害,陈咸免死,但被处以髡刑,王章被免职。成帝即位,征召王章担任谏大夫,又提升为司隶校尉,大臣贵戚都很敬畏他。以上记王章以弹劾石显而名节昭著。

王尊免后,代者不称职,章以选为京兆尹。时,帝舅大将军王凤辅政,章虽为凤所举,非凤专权,不亲附凤。会日有蚀之,章奏封事,召见,言凤不可任用,宜更选忠贤。上初纳受章言,后不忍退凤。章由是见疑,遂为凤所陷,罪至大逆。语在《元后传》。以上为京兆尹获罪。

【译文】

王尊被免除职务后,取代他的人不称职,王章因此被选为京兆尹。当时帝舅大将军王凤辅佐政务,王章虽然是王凤推举的,但对王凤专权很不以为然,不亲近阿附王凤。一天正好赶上日蚀,王章上密封的奏章,被皇上召见,说王凤不可以任用,应该另选忠臣贤良。皇上开始采纳了王章的建议,后来又不忍心黜退王凤。王章因此而受到怀疑,于是被王凤陷害,被判大逆之罪。这在《元后传》里有记载。以上记王章任京兆尹时获罪。

初,章为诸生学长安,独与妻居。章疾病,无被,卧牛衣中1,与妻决,涕泣。其妻呵怒之曰:“仲卿!京师尊贵在朝廷人谁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卬2,乃反涕泣,何鄙也!”

【注释】

1牛衣:为牛御寒之物,如蓑衣之类,以麻或草编成。

2激卬:感慨奋发。

【译文】

起初,王章与诸生一起在长安求学,唯独他一人与妻子居住。王章得了病,没有被子,躺在由麻、草编成的牛衣里,与妻子诀别,痛哭流涕。他妻子很生气呵斥他说:“仲卿!京师里的大富大贵之人在朝廷上有谁超过仲卿呢?如今得了疾病,遇上了灾难,自己不发奋昂扬,反而哭哭啼啼,太没出息了!”

后章仕宦历位,及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邪?”章曰:“非女子所知也。”书遂上,果下廷尉狱,妻子皆收系。章小女年可十二,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1,数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刚,先死者必君。”明日问之,章果死。妻子皆徙合浦2。以上纪其妻子之语。

【注释】

1平生:指平时。此句意为,狱卒夜间巡视囚徒时九人,常常呼问九人。今八人便止,由此可知一人已死亡。

2合浦:郡名。今属广西。

【译文】

后来王章在仕途中历任各职,等到做了京兆尹后,准备上密封的奏章,妻子又阻止他说:“人应该知足,难道你忘记了在乱麻、草编成的牛衣里哭泣的时候吗?”王章说:“这事不是女子所能了解的。”于是便呈上奏书,果然被下廷尉治罪,妻子儿子皆被逮捕。王章的幼女年方十二,深夜起来大声哭着说:“平时狱卒夜间巡视囚徒时有九人,常常呼问九人,今天呼到八人便停止了。我父亲向来很刚毅,首先死去的肯定是我父亲。”第二天去打听,王章果然死了。妻子儿女都流放到合浦郡。以上记王章妻子的话。

大将军凤薨后,弟成都侯商复为大将军辅政,白上还章妻子故郡。其家属皆完具1,采珠致产数百万。时萧育为泰山太守,皆令赎还故田宅。

【注释】

1完具:指完整。

【译文】

大将军王凤死后,他的弟弟成都侯王商又担任大将军辅佐政务,跟皇上说让王章的妻子儿女返回故乡。他的家属都得以保全,通过采珠赚了数百万家产。当时萧育任泰山太守,下令全部赎回王章以前的田宅。

章为京兆二岁,死不以其罪,众庶冤纪之,号为三王。王骏自有传,骏即王阳子也。

【译文】

王章担任京兆尹两年,不是因为有罪而死,大家认为他很冤枉而纪念他,与王尊、王骏并称“三王”。王骏自己有传,王骏即王阳的儿子。

赞曰:自孝武置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而吏民为之语曰:“前有赵、张,后有三王。”然刘向独序赵广汉、尹翁归、韩延寿,冯商传王尊,扬雄亦如之1。广汉聪明,下不能欺,延寿厉善,所居移风,然皆讦上不信,以失身堕功2。翁归抱公絜己,为近世表。张敞衎衎3,履忠进言,缘饰儒雅,刑罚必行,纵赦有度,条教可观,然被轻媠之名4。王尊文武自将5,所在必发,谲诡不经6,好为大言。王章刚直守节,不量轻重,以陷刑戮,妻子流迁,哀哉!

【注释】

1“然刘向独序赵广汉”几句:刘向作《新序》,冯商续《史记》,扬雄作《法言》,载其事。

2堕:毁。

3衎衎(kàn):强敏的样子。

4媠:通“惰”。不敬,懈怠。

5自将:自助。

6谲:欺诈,玩弄手段。

【译文】

赞语说:自孝武帝设置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三辅以来,对于历任官员的治绩,百姓是这样说的:“前面有赵广汉、张敞,后面有王尊、王章和王骏。”然而刘向作《新序》只载赵广汉、尹翁归、韩延寿,冯商续《史记》只给王尊立传,扬雄著《法言》亦载其事。赵广汉很聪明,属下不能随便欺骗他,韩延寿勉励善良,所到之处移风易俗,但都因没有真凭实据而攻击上司,以致身败名裂。尹翁归奉公廉洁,是近代以来的表率。张敞刚直灵敏,秉忠进言,为人儒雅,所定刑罚必定执行,释放、赦免都有法度,所施条教十分可观,然而有轻慢不敬的名声。王尊以文、武自诩,处处奋发,怪诞不合于常规,喜欢说大话。王章刚毅正直,坚守气节,不估量事情的轻重,以致被杀戮,妻子儿女被流放他处,实在是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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