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歌[1]
張生手持石鼓文,勸我試作石鼓歌[2]。少陵無人讁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3]。周綱陵遲四海沸,宣王憤起揮天戈[4]。大開明堂受朝賀,諸侯劍珮鳴相磨[5]。蒐于岐陽騁雄俊,百里禽獸皆遮羅[6]。鐫功勒成告萬世,鑿石作鼓隳嵯峨[7]。從臣才藝咸第一,揀選撰刻留山阿[8]。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9]。公從何處得紙本,毫髮盡備無差訛[10]。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科[11]。年深豈免有缺劃,快劍斫斷生蛟鼉[12]。鸞翔鳳翥衆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13]。金繩鐵索鎖紐壯,古鼎躍水龍騰梭[14]。陋儒編詩不收入,二《雅》褊迫無委蛇[15]。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16]。嗟余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17]。憶昔初蒙博士徵,其年始改稱元和[18]。故人從軍在右輔,爲我量度掘臼科[19]。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寶存豈多[20]。氈苞席裹可立致,十鼓秖載數駱駝[21]。薦諸太廟比郜鼎,光價豈止百倍過[22]。聖恩若許留太學,諸生講解得切磋[23]。觀經鴻都尚填咽,坐見舉國來奔波[24]。剜苔剔蘚露節角,安置妥帖平不頗[25]。大厦深簷與蓋覆,經歷久遠期無佗[26]。中朝大官老於事,詎肯感激徒媕娿[27]。牧童敲火牛礪角,誰復著手爲摩挲[28]。日銷月鑠就埋没,六年西顧空吟哦[29]。羲之俗書趁姿媚,數紙尚可博白鵝[30]。繼周八代争戰罷,無人收拾理則那[31]。方今太平日無事,柄任儒術崇丘軻[32]。安能以此上論列,願借辯口如懸河[33]。石鼓之歌止於此,嗚呼吾意其蹉跎[34]。
【注释】
[1]石鼓是一組鼓形刻石,共十枚,上各刻四言詩一首,現一般判定爲春秋時期秦國遺物,存北京故宫博物院。唐初發現於岐州雍縣(即鳳翔府,今陝西鳳翔縣),長期散棄於野,在韓愈作此歌之後,鄭餘慶帥鳳翔時始移置鳳翔孔子廟。唐人如韋應物、張懷瓘、李吉甫均以爲是周宣王鼓,史籀書寫(也有認爲是成王之物的);韓愈此詩也主張這一當時流行説法。參閲朱彝尊《石鼓文跋》(《曝書亭集》卷四七)。詩寫作於元和六年夏入朝爲職方員外郎之前。
[2]張生:指張徹,時在洛。
[3]少陵:杜甫。少陵爲漢宣帝許后之陵,在長安南,其地因稱少陵原,杜甫曾居於此,並自稱“少陵野老”。謫仙:李白。李白《對酒憶賀監二首序》:“太子賓客賀公(知章)於長安紫極宫一見余,呼余爲謫仙人,因解金龜换酒爲樂。”
[4]周綱陵遲:周王朝紀綱紊亂。陵遲,衰敗。司馬相如《封禪文》:“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遲衰微,千載亡聲。”四海沸:天下動蕩。《漢書·霍光傳》:“今羣下鼎沸,社稷將傾。”宣王:周宣王姬静,厲王子;厲王死於彘,周、召共立之,北伐玁狁,南征荆蠻、淮夷、徐戎,史稱“中興”。揮天戈:謂南征北戰。帝王行天討,故曰天戈。
[5]明堂:謂殿堂。參閲《永貞行》注[12];又《禮記·明堂位》:“昔者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劍珮:帶劍與佩玉。相磨:磨,通“摩”;鳴相摩,撞擊聲。
[6]蒐(sou)于岐陽:《左傳》昭公四年:“成(王)有岐陽之蒐。”蒐,春獵,引申爲陳兵以示威。岐陽,岐山(今陝西岐山縣北)之南一帶地方。騁雄俊:發揚其雄大俊偉之才。百里:原作“萬里”,據别本校改。童《校》引張衡《西京賦》:“結罝百里,迒杜蹊塞。”以爲“百里爲是,萬里則失之矜夸”。遮羅:攔阻網羅。周宣王“蒐於岐陽”史無明文,但《詩經·小雅·吉日》寫他田獵於西都,《車攻》寫他在東都與諸侯會獵,韓愈移用了《左》昭四年有關成王的字面。
[7]鐫(juān)功勒成:刻石紀功。鐫與勒皆爲雕刻;功、成義亦同。班固《東都賦》:“封岱勒成。”隳(hui)嵯峨:指破取山石。隳,壞。嵯峨,山高峻貌,此指高山上的石頭。淮南小山《招隱士》:“山氣巃嵸兮石嵯峨。”
[8]山阿:山脚。
[9]鬼物:精靈;參閲《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注[10]。撝呵:揮去呵斥。撝,通“揮”,“麾”;呵,同“訶”,喝斥。此謂煩勞鬼物護持。
[10]無差訛:謂紙本與原刻一致。
[11]辭嚴:文詞精確。義密:意義深刻。隸與科:隸書和科斗文。科斗文,科斗通“蝌蚪”,科斗文是上古字體,以頭粗尾細形似科斗得名;《尚書序》:“至魯共王好治宫室,壞孔子舊宅以廣其居,於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書及傳《論語》、《孝經》,皆科斗文字。”
[12]此下五句模寫石鼓文字形態。此謂字跡年久剥蝕,喻如利劍斬斷蛟鼉形貌;意本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快劍長戟森相向”,“蛟龍盤拏肉屈强”。
[13]鸞翔鳳翥(zhù):鸞鳳飛舞。翥,飛舉。韋續《墨藪·五十六種書第一》:“少昊金天氏作鸞鳳書,以鳥紀官,文章衣服取象古文。”珊瑚碧樹:司馬相如《上林賦》:“玫瑰碧琳,珊瑚叢生。”《史記正義》引郭璞:“珊瑚生水底石邊,大者樹高三尺餘,枝格交錯,無有葉者也。”又班固《西都賦》:“珊瑚碧樹,周阿而生。”此二句形容石鼓文龍飛鳳舞,字劃神奇。
[14]“金繩”二句,繼續形容石鼓文勁健如金繩鐵索,飄逸如蛟龍躍水,係分用秦始皇求鼎故事。《史記·封禪書》:“其後百二十歲而秦滅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於泗水彭城下。”又《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還,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之,弗得。”
[15]陋儒:指孔子前搜集古詩的儒生。《荀子·勸學》:“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則末世窮年,不免爲陋儒而已。”二《雅》:《詩經》中的《大雅》與《小雅》。褊(biǎn)迫:狹小迫隘。褊,狹小。《荀子·修身》:“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委蛇(wěi yí):同“逶迤”、“逶遲”,委曲自得貌。此二句謂古代儒生採詩未收石鼓文,二《雅》所收内容狹窄,無雍容闊大之度。
[16]不到秦:孔子周遊衛、宋、陳、蔡、齊、楚諸國,未到秦國。掎摭(ji zhí):摘取。遺羲娥:意謂遺漏了日、月;羲娥指日御羲和與月御嫦娥。此二句謂孔子編《詩經》,《秦風》中未收石鼓文這樣的好作品。
[17]滂沱:大雨貌。此狀淚如雨落。《詩經·陳風·澤陂》:“涕泗滂沱。”
[18]此指元和元年自江陵法曹參軍徵爲權知國子博士。
[19]故人:老朋友,未詳所指。右輔:指鳳翔。漢代京兆、左馮翊、右扶風稱畿内三輔,右扶風别稱右輔;唐時指關内道鳳翔府;時“故人”爲鳳翔節度使僚屬,故曰“從軍”。量度(duó):思考、計劃。掘臼科:指發掘石鼓。科,通“窠”;臼科謂坑坎,即石鼓所在。
[20]濯冠沐浴:行大事的齋戒之禮,以示鄭重。祭酒:國子祭酒,國子監長官,從三品,時爲鄭餘慶;《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元年九月)丙午,以太子賓客鄭餘慶爲國子祭酒。”韓愈爲其僚屬,任權知國子博士分司東都。
[21]苞:通“包”。席:通“蓆”。駱駝:駱或作“馲”,當作“橐”。
[22]郜鼎:春秋時郜國所造鼎。參閲《薦士》詩注[33]。光價:聲名、價值。《魏書·李神儁傳》:“凡所交遊,皆一時名士,汲引後生,爲其光價。”
[23]太學:此指京師國學國子監。唐設國子、太學、四門、律、書、算六學,後增廣文爲七學,均屬國子監。切磋:研習討論。《詩經·衛風·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24]觀經鴻都:東漢洛陽鴻都門内置學與書庫。又《後漢書·儒林傳》,“熹平四年,靈帝乃詔諸儒正定五經,刊於石碑,爲古文、篆、隸三體書法,以相參檢,樹之學門”;碑始立,其觀見及摹寫者,車乘日千兩,填塞巷陌(參閲《水經注·穀水》)。韓愈此處合用二事。填咽:擁擠,堵塞。坐見:旋見。坐,將然之詞。
[25]露節角:謂露出字劃。不頗:平正。頗,不平。
[26]無佗(tuó):謂無它損失。佗,同“他”、“它”。
[27]中朝大官:指朝中主事大臣。漢朝官有中朝、外朝之分;《漢書·劉輔傳》:“於是中朝左將軍辛慶忌……”孟康:“中朝,内朝也;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常侍、散騎諸吏爲中朝。”老於事:指閲事多,處事老練。媕娿(ān ē):同“媕阿”;俯仰隨人,無所作爲。此二句謂移置石鼓之議獻之祭酒,終不爲朝中主事大臣所注意。
[28]敲火:擊石取火。礪角:磨角。摩挲:撫摸,謂愛惜賞玩。
[29]“日銷”二句:謂石鼓日日風雨剥蝕沉埋在荒野,六年來西望鳳翔徒然傷嘆。“銷”與“鑠”都指金屬熔蝕。吟哦,吟唱,此謂嗟嘆。
[30]羲之俗書:王羲之,字逸少,琅玡臨沂(今山東臨沂市)人,晉書法家,世稱“書聖”。韓愈所謂“俗書”,或以爲指羲之書多不講偏旁作俗體,或以爲對“古書”而言,或以爲指合“風俗”、“時俗”而無關雅俗。趁姿媚:追求運筆嬌媚。博白鵝:《晉書·王羲之傳》:“性愛鵝……山陰有一道士,養好鵝。羲之往觀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爲寫《道德經》,當舉羣相贈耳。’羲之欣然寫畢,籠鵝而歸。”
[31]繼周八代:指石鼓所在之地的朝代更替,即秦、漢、魏、晉、元魏、齊、周、隋八代(亦有他説,不贅)。語本《論語·爲政》:“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理則那(nuó):哪有道理,詰問之詞。那,何。《左傳》宣公二年:“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杜注:“那,猶何也。”
[32]柄任:本義爲任用,授以權柄,此謂尊崇,使用。丘軻:孔丘、孟軻。
[33]上論列:向朝廷條列論説。如懸河:《世説新語·賞譽》:“王太尉(衍)云:‘郭子玄(象)語議如懸河寫水,注而不竭。’”
[34]蹉跎:失足,顛躓,此指願望不能實現。
【評箋】 洪邁《容齋隨筆》卷四《爲文矜夸過實》:文士爲文,有矜夸過實,雖韓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極道宣王之事,偉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遺羲娥”,“陋儒編詩不收入,二《雅》褊迫無委蛇”,是謂《三百篇》皆如星宿,獨此詩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語,尤非所宜言。今世所傳石鼓之詞尚在,豈能出《吉日》、《車攻》之右,安知非經聖人所删乎?
吴沆《環溪詩話》卷中:善詩俞秀才一日到環溪,以詩一篇贄見……環溪云:“韓愈之妙,在用疊句。如‘黄簾緑幕朱户閒’,是一句能疊三物;如‘洗粧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是兩句疊六物。惟其疊多,故事實而語健。又諸詩《石鼓歌》最工,而疊語亦多,如‘雨淋日炙野火燒’,‘鸞翔鳳翥衆仙下’,‘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韻韻皆疊。每句之中,少者兩物,多者三物乃至四物,幾乎皆是一律。惟其疊語,故句健,是以爲好詩也。”
胡應麟《詩藪·内篇》卷三:退之《桃源》、《石鼓》,模杜陵而失之淺……
毛先舒《詩辯坻》卷三:《石鼓歌》全以文法爲詩,大乖風雅。唐音云亡,宋響漸逗,斯不能無歸獄焉者。陋儒嘵嘵頌韓詩,亦震於其名耳。
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二:《筆墨閒録》云:“退之《石鼓歌》全學子美《李潮八分小篆歌》。”此論非是。杜此歌尚有敗筆,韓《石鼓》詩雄奇怪偉,不啻倍蓰過之,豈可謂後人不及前人也?後子瞻作《鳳翔八觀》詩中,《石鼓》一篇,别自出奇,乃是韓公勍敵。(《池北偶談》)
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一:蓋漁洋論詩,以格調撑架爲主,所以獨喜昌黎《石鼓歌》也。《石鼓歌》固卓然大篇,然較之此歌(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則杜有停蓄抽放,而韓稍直下矣。但謂昌黎《石鼓歌》學杜此篇,則亦不然。韓又自有妙處。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東坡《石鼓》,飛動奇縱,有不可一世之概,故自佳。然似有意使才,又貪使事,不及韓氣體肅穆沉重。海峯謂蘇勝韓,非篤論也。以余較之,坡《石鼓》不如韓;韓《石鼓》又不如杜《李潮八分小篆歌》文法縱横,高古奇妙,要之此三詩更古今天壤,如華嶽山峯矣。
按:本篇是古典詩歌中詠金石書法的名篇,其中不僅可看到詩人“思古之幽情”,而且表現出濃厚的文化意識。這種民族文化意識是韓愈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對它的宣揚與提倡也是韓愈在歷史上的重大貢獻之一。本詩在寫作上,借用詩中的話,可以説是“辭嚴義密”。叙事筆力健舉,描摹形神兼備,音節鏗鏘有致,氣格渾穆厚重,典型地代表了韓詩雄奇高古的風格。
送無本師歸范陽[1]
無本於爲文,身大不及膽[2]。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3]。衆鬼囚大幽,下覷襲玄窞[4]。天陽熙四海,注視首不顉[5]。鯨鵬相摩窣,兩舉快一噉[6]。夫豈能必然,固已謝黯黮[7]。狂詞肆滂葩,低昂見舒慘[8]。姦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澹[9]。蜂蟬碎錦纈,緑池披菡萏[10]。芝英擢荒蓁,孤翮起連菼[11]。家住幽都遠,未識氣先感[12]。來尋吾何能,無殊嗜昌歜[13]。始見洛陽春,桃枝綴紅糝[14]。遂來長安里,時卦轉習坎[15]。老懶無鬬心,久不事鉛槧[16]。欲以金帛酬,舉室常顑頷[17]。念當委我去,雪霜刻以憯[18]。獰飇攪空衢,天地與頓撼[19]。勉率吐歌詩,尉女别後覽[20]。
【注释】
[1]無本,詩人賈島爲僧時的法號。賈島,字閬仙,范陽(今北京市附近)人,元和五年冬至長安,見張籍;六年春至洛陽,謁韓愈,此詩即爲是年冬韓愈在長安(時已任職方員外郎)送之歸故里時作。後島反初服,曾任長江(今四川蓬溪縣)主簿、晉州(今四川安岳縣)司倉參軍。
[2]爲文:謂作詩,取“有韻爲文,無韻爲筆”之義。
[3]弄角牙:掉弄角牙,謂張牙舞爪。造次:倉促間。參閲《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杖歌》注[7]。此二句以欲手攬蛟龍喻其搜奇抉怪。
[4]大(tài)幽:本指極北之處,《山海經》北海之内有“大幽之國”;此指地下極深處。下覷(qù):向下窺看。襲玄窞:到深坑底。襲,觸,及。玄窞(tàn),深坑;窞,坎中xiao穴。《易·坎》:“入於坎窞,凶。”此二句以欲捕捉大幽衆鬼喻詩膽。
[5]熙:曝晒。首不顉(hàn):不低頭。“顉”原作“頷”,下有“顑頷”,不當重出,據别本校改。朱《考》:“方云:李本‘頷’作‘顉’。《説文》:‘顉,低頭也。’《列子》:‘巧夫顉其頤。’”
[6]摩窣(sù):摩擦。噉:同“啖”、“啗”;食。此二句鯨、鵬本《莊子·逍遥遊》,謂把變化的鯨、鵬一起拿來快意地大嚼一頓。
[7]黯黮(dǎn):不明貌。宋玉《九辯》:“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此二句承上八句對賈島藝術追求的形容而來,意謂雖未必達到如上境界,但終究擺脱了暗淡衰颯的狀態。
[8]狂詞:狂放的言詞。肆滂葩:發揚滂沛、紛葩的風貌。低昂:指音調的抑揚高下。見舒慘:表現出情緒的舒徐和慘淡。
[9]“姦窮”二句:謂賈島詩得自姦窮、變怪,而往往歸於平淡自然。姦窮:誖俗;姦,違逆;窮,極。怪變:怪異新變。
[10]錦纈(xié):織錦。纈,染花的絲織品。披菡萏(hàn dàn):荷花紛披。菡萏,荷花。此二句形容賈詩,或如蜂翅蟬翼那樣斑爛錦繡,又像緑池荷花那樣自然秀美,意本《南史·顔延之傳》:“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
[11]芝英:瑞草;《宋書·符瑞志》:“芝英者,王者親近耆老,養有道,則生。”擢荒蓁:拔起於荆棘叢中。擢,抽,拔。蓁通“榛”,棘叢。孤翮:指獨自高飛的鳥;翮,羽莖,指代飛鳥。起連菼(tǎn):飛起在一片蘆荻之上。菼,初生之荻。此二句喻賈島如叢棘中的瑞草,如荒原上的飛鳥。
[12]幽都:唐幽州治幽都縣(今北京市西南),即賈島故鄉范陽地。氣先感:聲氣相感發。《易·乾》:“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則各從其類也。”
[13]嗜昌歜(zhǎn):喜歡昌蒲葅即用蒲根切製成的醃菜。昌,通“菖”。《吕氏春秋·遇合》:“文王嗜菖蒲葅,孔子聞而服之,縮頞而食之,三年然後勝之。”此二句謂賈島看重自己來進謁,無異於嗜菖蒲葅,是背俗的特嗜。
[14]綴紅糝(sǎn):謂長滿紅色花苞。糝,飯粒,引申爲粒狀物,此指花苞。此二句謂桃花初放時始見於洛陽。
[15]“時卦”句:謂占卜遇到“習坎”卦,意即其時運氣不佳。《易·坎》:“習坎,重險也。”習坎即二坎相重椉,坎爲險,習坎爲重險。舊注解爲以八卦推算時間,坎卦指十一月,送無本的時間。
[16]鬬心:謂進取之心。事鉛槧(qiàn):謂從事寫作。鉛,鉛粉筆;槧,木板,都是古代書寫工具。《西京雜記》卷三:“揚子雲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異域四方之語。”
[17]舉室:全家。顑頷(kǎn hàn):因飢餓而面黄肌瘦。屈原《離騷》:“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此二句謂自己衣食不充無法在經濟上接濟賈島。
[18]刻以憯(cǎn):憯,通“慘”;嚴刻而又凄慘。此二句形容賈島向我告别回范陽,表情如冰霜一樣慘淡。
[19]獰飇:狂風。獰,凶猛。空衢:空曠的街道。與頓撼:一起摇撼。此二句寫别時季候。
[20]勉率:勉力從命。《書·大禹謨》:“惟時有苗弗率。”孔傳:“率,循、徂,往也。”尉女:尉,通“慰”;女,通“汝”。此二句謂自己勉力作這首告别詩,讓你别後閲讀心得安慰。
【評箋】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九:《醉贈張秘書》與《贈無本》,特地做成局陣,章法參差迷離,讀者往往忽之,不能覺也。然此等皆尚有迹可尋。
程學恂《韓詩臆説》:自蘇子瞻有郊寒島瘦之謔,嚴滄浪有蟲吟草間之誚,世上寡識之流,逐奉爲典要,幾薄二子不值一錢。宜乎風雅之衰,靡靡日下也。試看韓、歐集中推崇二子者如何?豈其識見反出蘇、嚴下耶!再子瞻詆樂天爲俗,而其一生學問專學一樂天,此等處須是善會。黄泥搏成人,多是被古人瞞了。
按:本篇亦可看作是韓愈的富有創意的詩論和詩人論之一。詩中稱贊賈島,由“姦窮變怪”而“造平淡”,也是作者本人的藝術追求的重要方面。但在創作實踐中,他多用力在“姦窮變怪”。此詩即爲一例。
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選五)[1]
渚亭[2]
自有人知處,那無步往蹤。莫教安四壁,面面看芙蓉。
【注释】
[1]虢州劉給事使君:指劉伯芻。伯芻,字素芝,進士及第,徵拜右補闕,歷官給事中。據《舊唐書·劉伯芻傳》:“裴垍罷相,爲太子賓客,未幾而卒。李吉甫復入相,與垍宿嫌,不加贈官。伯芻上疏論之,贈垍太子少傅。伯芻妻,垍從姨也,或讒於吉甫,以此論奏。伯芻懼,亟請散地,因出爲虢州(今河南靈寶市)刺史。”使君是對州、郡長官的稱呼。三堂是虢州刺史宅旁的園林,開元中建,明臣子在三之節故曰三,勵宗室肯堂之義故曰堂。據韓愈詩序曰:“虢州刺史宅連水池竹林,往往爲亭臺島渚,目其處爲三堂。劉兄自給事中出刺此州,在任逾歲,職修人治,州中稱無事。頗加增飾,從子弟而遊其閒,又作二十一詩以詠其事,流行京師,文士争和之。余與劉善,故亦同作。”元和七年(八一二)劉伯芻出守虢,此組詩當作於元和八年,時韓愈爲國子博士。選五、八、一五、一八、二一等五首。題目或無“奉”字,或無“奉”、“新題”三字。
[2]渚(zhu)亭:小洲上的亭子。
花島
蜂蝶去紛紛,香風隔岸聞。欲知花島處,水上覓紅雲。
花源
源上花初發,公應日日來。丁寧紅與紫,慎莫一時開。
孤嶼[3]
朝遊孤嶼南,暮戲孤嶼北。所以孤嶼鳥,與公盡相識。
【注释】
[3]嶼:有山的洲島。
月池
寒池月下明,新月池邊曲。若不妒清妍,却成相映燭[4]。
【注释】
[4]若:你們,指月與水。清妍:水之清,月之妍。映燭:映照。此二句謂月與水不相嫉妒,却相互映照。
【評箋】 王正德《師餘録》卷二《張芸叟》:退之詩,惟《虢園二十一詠》爲最工。語不過二十字,而意思含蓄過於數千百言者。至爲《石鼓歌》,極其致思,凡累數百言,曾不得鼓之彷彿。豈其注意造作,求以過人,與夫不假琢磨得之自然者,遂有間邪?由是觀之,爲人爲文,言約而事該、省文而旨遠者爲佳。
方回《跋無名子詩》:昌黎爲劉給事賦《二十一詠》,乃刺史州宅也。然專道林泉間興趣,於外務不毛髮沾。“洞門無鎖鑰,俗客不曾來”,以此見自無俗客,則自不必有鎖鑰。風致甚高,與夫用意以拒俗客者異矣。既曰“朝游孤嶼南,暮遊孤嶼北。所以孤嶼鳥,與人盡相識”,又曰“郡樓乘曉上,盡日不能迴”,又曰“吏人休報事,公作送春詩”。苟如此,則郡事全廢,簿書期會,一切不問可也。然必具道眼識詩法者,始知昌黎爲善立言。譬之曾點舍瑟,異乎三子者之撰也。(《桐江集》卷四)
按:此組詩前人多擬之王(維)、裴(迪)輞川倡和。韓詩雖不如王、裴之高妙超逸而更富理致,但閑淡自然、精切朗暢,與長篇大幅力求雄奇高古一類作品不同。這一方面顯示了韓愈創作風格、體裁的多樣化;另一方面這類詩多寫於元和後期,也反映了詩壇風氣的變化和詩人思想情緒的轉變。
盆池五首(選二)[1]
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種已齊生。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
【注释】
[1]盆池:謂埋盆爲池。此組詩寫作年月不詳,姑從舊本繫於元和十年。詩中有“恰如方口釣魚時”之句,方口即濟源(今河南濟源市)方口,見于《盧郎中雲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詩“平沙緑浪榜方口”句,詩作于元和七年,所述方口釣魚或以爲即盤谷尋李愿時事(參見後《送李愿歸盤谷序》)。選第二、五兩首。
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纔添水數瓶。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2]。
【注释】
[2]涵泳:沉浸其中。參閲《岳陽樓别竇司直》注[16]。
【評箋】 程學恂《韓詩臆説》:韓律詩誠多不工,惟此五首却有致。貢父以“老翁”、“童兒”句(按:第一首:“老翁真箇似童兒,汲水埋盆作小池……”)少之,鄙矣。若獨取“拍岸”、“青蛙”二句(按:第四首:“泥盆淺小詎成池,夜半青蛙聖得知……”),亦無解處。予謂“忽然分散無蹤影,惟有魚兒作隊行”(按:第三首),“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乃好句也。
調張籍[1]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2]。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3]。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4]。伊我生其後,舉頸遥相望[5]。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6]。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7]。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8]。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9]。剪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琅[10]。仙官勑六丁,雷電下取將[11]。流落人間者,太山一豪芒[12]。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13]。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14]。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15]。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16]。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17]。乞君飛霞珮,與我高頡頏[18]。
【注释】
[1]調:調笑,狂言相戲。元和六年韓愈自洛陽回長安,與張籍重新聚首,倡和頻繁。韓有《題張十八所居》、《晚寄張十八助教周郎博士》等詩,張任國子助教在元和十一年(八一六)前後,此詩應在此前後作。
[2]文章:辭章,此指詩歌。
[3]那用:怎麽使用。故謗:陳舊的謗言。
[4]蚍蜉:大螞蟻。
[5]伊:發語詞。
[6]“徒觀”二句:以夏禹治水鑿山導河之功比喻李、杜詩的創造,謂只可看到其鑿削技巧,却無法追蹤其創作成就。治水航,治水的航船。航,兩船相併,方舟。沈欽韓《補注》引《寰宇記》、《郡國志》謂“杭州餘杭縣,夏禹東去,捨舟船登陸於此。”
[7]施手:下手。磨天:磨,通“摩”;抵到天上。此承上“斧鑿”之喻,以巨刃摩天形容創作的偉大魄力。
[8]垠(yín)崖:謂陡峭的山崖。垠,邊際。崩豁:崩塌破裂;郭璞《江賦》:“豃如地裂,豁若天開。”乾坤:天地。擺雷硠:排擊振動。擺,據童《校》,擺爲“捭”的後出字,義爲兩手擊也;雷硠,左思《吴都賦》:“菈擸雷硠。”李注:“崩弛之聲。”此二句繼續形容“斧鑿”之功,謂山崖用巨刃一劃而崩落,天地在排擊下振動,狀創作時的磅礴氣勢。
[9]帝:天帝。起且僵:起來又仆倒。僵,倒下。
[10]金薤:金錯書,倒薤書,一種字體———薤葉書;王愔《文字志》:“倒薤,書名,小篆法也,垂枝濃直,若薤葉也。”琳琅:美玉名。此二句謂李、杜平生千萬篇詩作,如用金錯書刻在玉版上那樣珍貴。
[11]六丁:火神。《後漢書·梁節王暢傳》:“從官卞忌自言能使六丁,善占夢。”李賢注:“六丁,謂六甲中丁神也。若甲子旬中,則丁卯爲神;甲寅旬中,則丁巳爲神之類也。”取將:取去;將,攜帶。此二句設想李、杜大量作品是仙官派火神用雷電取走了,實指已佚失了。顧嗣立引《異人記》:“上元中,台州道士王遠知善《易》,知人死生禍福,作《易總》十五卷。一日雷雨雲霧中,一老人語遠知曰:‘所泄者書何在?上帝命吾攝六丁雷電,追取上方秘文,自有飛天保衛金科,秘藏玄都,汝何者輒藏緗帙?’遠知曰:‘青邱元老傳授也。’”
[12]豪芒:豪,通“毫”。此語本自司馬遷《報任安書》“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13]八荒:八方荒遠之地。劉向《説苑·辨物》:“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
[14]交通:交互感通。
[15]刺手:刺疑爲“剌”;剌手猶言捩手,扭手,即下《送窮文》中所謂“捩手覆羹”之“捩手”;或以爲刺通“赤”,刺手即赤手。天漿:天上的美酒。此二句形容自己受李、杜感發的境界:或去深海中拔鯨牙,或到天上去斟美酒。
[16]汗漫:不着邊際貌。《淮南子·俶真訓》:“甘瞑于溷澖之域,而徒倚于汗漫之宇。”織女襄:《詩經·小雅·大東》:“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陳《選》據《説文》解釋爲“織女織成的文章”。童《校》依《毛傳》訓“襄”爲“反”,“終日七襄”即從旦至暮,七更其次。童説爲長。此二句謂自己到天上遨遊,不再如織女那樣終日勞苦。
[17]地上友:指張籍。此處歸結爲“調”的題旨。經營:此指用心於世事,營求富貴等。《詩經·小雅·北山》:“旅力方剛,經營四方。”
[18]乞君:給予你。乞,給予。飛霞珮:珮,通“佩”;霞佩,彩霞製成的大帶。頡頏(xié háng):鳥上下飛。《詩經·邶風·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此二句規勸張籍:給你一條彩霞的佩帶做翅膀,請與我一起高飛吧。
【評箋】 魏泰《臨漢隱居詩話》:元稹作李、杜優劣論,先杜而後李。韓退之不以爲然。詩曰:“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不知羣兒愚,何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爲微之發也……元稹自謂知老杜矣,其論曰:“上該曹、劉,下薄沈、宋。”至韓愈則曰:“引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夫高至于酌天漿,幽至于拔鯨牙,其思賾深遠宜如何,而詎止於曹、劉、沈、宋之間耶?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六:《雪浪齋日記》云:退之參李、杜透機關,於《調張籍》詩見之。自“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以下,至“乞君飛霞珮,與我高頡頏”,此領會語也。從退之言詩者多,而獨許籍者,以有見處可以傳衣鉢耳。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二:韓退之《調張籍》詩曰:“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魏道輔謂“高至于酌天漿,幽至于拔鯨牙,其用心深遠如此”。彼獨未讀《送無本》詩爾。其曰:“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龍弄牙角,造次欲手攬。衆鬼囚大幽,下覷襲玄窞。”言手攬蛟龍之角,下覷衆鬼之窞,皆難事,而無本“勇往無不敢”。蓋作文以氣爲主也。則《調張籍》之句,無乃亦是意乎!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四:言平生欲學者惟在李、杜,故夢寐見之,更冀生羽翼以追逐之。見籍有志于古,亦當以此爲正宗,無用歧趨也。元微之尊杜而抑李,昌黎則李、杜並尊,各有見地。至謂“羣兒愚”指微之,魏道輔之言,未可援引。
趙翼《甌北詩話》卷一:詩家好作奇句警語,必千錘百鍊而後能成。如李長吉“石破天驚逗秋雨”,雖險而無意義,祇覺無理取鬧。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昌黎之“巨刃磨天揚”、“乾坤擺礌硠”等句,實足驚心動魄,然全力搏兔之狀,人皆見之。青蓮則不然,如“撫頂弄盤古,推車轉天輪。女媧戲黄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如沙塵。”……皆奇警極矣,而以揮灑出之,全不見其錘鍊之迹。
按:韓愈推揚李、杜,對當時與後世詩壇上李、杜傳統的繼承與發揚作出了巨大貢獻,他在這方面的功績也是十分重大的。而他本人在實踐上所追求的,更重在李、杜雄奇高古的一面。這也使他能在李、杜之後另闢蹊逕,多所獨創,他的這種實踐也給後人以啓發。
聽穎師彈琴[1]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2]。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3]。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羣,忽見孤鳳凰[4]。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强[5]。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6]。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7]。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8]。
【注释】
[1]穎:原作“潁”;朱《考》:“潁師若是道士,則潁字之姓當從水;是僧,則穎字是名,當從禾。”其人爲僧,當從“禾”作“穎”。下文亦依此校改。穎爲藝僧,李賀有《聽穎師琴歌》云:“竺僧前立當吾門,梵宫真相眉稜尊。古琴大軫長八尺,嶧陽老樹非桐孫。涼館聞弦驚病客,藥囊暫别龍鬚席。請歌直請卿相歌,奉禮官卑復何益。”賀元和十一年終于奉禮郎,詩爲罹病時所作。韓愈此詩中有失意語,應作于左降太子右庶子以後。
[2]昵昵:昵,同“暱”、“妮”;親切貌。兒女:小兒女,青年男女。《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生平毁程不識不值一錢,今日長者爲壽,乃效女兒呫囁耳語。”相爾汝:謂彼此親暱,不拘形迹。杜甫《醉時歌》:“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此下狀琴聲,首言如青年男女切切私語,互訴恩怨。
[3]劃然:忽然。軒昂:高揚。參閲《南山詩》注[32]。
[4]喧啾:羣鳥齊鳴貌。
[5]躋(ji)攀:攀登。躋,登,升。
[6]未省:不解。絲篁:絲竹,即絲弦樂器和竹管樂器。《文心雕龍·樂府》:“志感絲篁,氣變金石。”
[7]遽:疾,速。滂滂:大水涌流貌,此狀淚如雨下,句意本張協《七命》:“拂促柱則酸鼻,揮危弦則涕流。”
[8]誠能:謂確乎技藝高超。冰炭置我腸:喻感情激烈動蕩。《莊子·人間世》郭象注:“喜懼戰於胸中,固已結冰炭於五藏矣。”又東方朔《七諫·自悲》:“冰炭不可以相并兮,吾固知乎命之不長。”
【評箋】 蘇軾《東坡題跋》卷六《歐陽公論琴詩》:“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此退之《聽穎師琴》詩也。歐陽文忠公嘗問僕:“琴詩何者最佳?”余以此答之。公言:“此詩固奇麗,然自是聽琵琶詩。”……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一六:《西清詩話》云:三吴僧義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嘗問東坡:“琴詩孰優?”東坡答以退之《聽穎師琴》。公曰:“此祇是聽琵琶耳。”或以問海,海曰:“歐陽公一代英偉,然斯語誤矣。‘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言輕柔細屑,真情出現也;‘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言精神餘溢,竦觀聽也;‘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縱横變態,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鳥羣,忽見孤鳳凰’,又見穎孤絶,不同流俗下俚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揚,不主故常也。皆指下絲聲妙處。惟琴爲然,琵琶格上聲,烏能爾邪?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譏評也。”
許顗《彦周詩話》:韓退之《聽穎師彈琴》詩云:“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此泛聲也,謂輕非絲、重非木也。“喧啾百鳥羣,忽見孤鳳凰”,泛聲中寄指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吟繹聲也。“失勢一落千丈强”,順下聲也。僕不曉琴,聞之善琴者云,此數聲最難工。自文忠公與東坡論此詩作聽琵琶詩之後,後生隨例云云。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故特論之,少爲退之雪寃。
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七《退之琴詩》:退之《聽琴》詩曰:“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此意出於阮瑀《筆賦》:“不疾不徐,遲速合度,君子之衢也;慷慨磊落,卓礫盤紆,壯士之節也。”阮瑀之意又出於王褒《洞簫賦》,褒曰:“澎濞沆瀣,一何壯士;優游温潤,又似君子。”
倪瓚《題陳惟允畫》:韓公曾聽穎師琴,山水蕭條太古音。不作王門操瑟立,溪山高隱竟何心。(《倪雲林先生詩集》卷六)
奉和裴相公東征途經女几山下作[1]
旗穿曉日雲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敢請相公平賊後,暫攜諸吏上峥嶸[2]。
【注释】
[1]裴相公:裴度,字中立,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縣)人。貞元進士,任監察御史,擢御史中丞,元和十年六月,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時淮西吴元濟據蔡州(屬河南道,今河南汝南縣)叛亂,度力主用兵。十二年七月,以守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爲使持節蔡州諸軍事、蔡州刺史充彰義軍節度、申、光、蔡觀察處置等使出討淮西。韓愈爲其幕下行軍司馬,從行,參閲後《平淮西碑》。此詩爲途中和裴度《東征途經女几山下作》詩作,裴詩已佚,僅在《白氏長慶集》中存“待平賊壘報天子,莫指仙山示老夫”一聯。女几山,據《元和郡縣圖志》卷五,在河南府福昌縣(今河南宜陽縣)西南三十四里。
[2]暫攜:且攜。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暫,且也。李白《月下獨酌》詩:‘……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峥嶸:指高山。
次潼關先寄張十二閣老使君[1]
荆山已去華山來,日出潼關四扇開[2]。刺史莫辭迎候遠,相公親破蔡州迴[3]。
【注释】
[1]潼關:東漢末建,古稱桃林塞,在今陝西潼關縣北。張十二:張賈,貞元二年進士,曾任禮部員外郎,時被譴爲華州(今陝西華縣)上佐。唐俗,“兩省相呼爲閣老”(《唐國史補》卷下),此以舊銜稱。詩爲征淮西回朝途中作。
[2]荆山:此指河南陝州(今河南三門峽市)之荆山,即《漢書·郊祀志》所傳“黄帝鑄鼎”處,又名覆釜山。
[3]刺史:指華州刺史;京畿道華州治鄭縣。康駢《劇談録》:“(裴度)出征淮西,請韓愈自中書舍人爲掌書記,及賊平朝覲,樂和李僕射方爲華州刺使,戎服櫜鞬,迎於道左。”相公:指裴度,度帶宰相銜(守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統兵,故稱。
【評箋】 施補華《峴傭説詩》:望岱一題,若入他人手,不知作多少語,少陵只以四韻了之,彌見簡勁。“齊魯青未了”五字,囊括數千里,可謂雄闊。後來唯退之“荆山已去華山來”七字足以敵之。
程學恂《韓詩臆説》:説歌舞入關,不着一字,盡於言外傳之,所以爲妙。
華山女[1]
街東街西講佛經,撞鐘吹螺鬧宫庭[2]。廣張罪福資誘脅,聽衆狎恰排浮萍[3]。黄衣道士亦講説,座下寥落如明星[4]。華山女兒家奉道,欲驅異教歸仙靈[5]。洗粧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6]。遂來昇座演真訣,觀門不許人開扃[7]。不知誰人暗相報,訇然振動如雷霆[8]。掃除衆寺人跡絶,驊騮塞路連輜軿[9]。觀中人滿坐觀外,後至無地無由聽。抽釵脱釧解環佩,堆金疊玉光青熒[10]。天門貴人傳詔召,六宫願識師顔形[11]。玉皇頷首許歸去,乘龍駕鶴來青冥[12]。豪家少年豈知道,來繞百匝脚不停[13]。雲窗霧閣事慌惚,重重翠幔深金屏[14]。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15]。
【注释】
[1]華山女:指華山一女道士。此詩寫作年代不可考;惟唐憲宗晚年崇信佛、道,有奉迎佛骨、任用道士柳泌等舉,詩或作於元和末。姑繫於此。
[2]街東街西:謂長安城内處處。街指縱貫南北的朱雀門大街即“天街”。講佛經:指“俗講”,是佛教因時制宜、隨類化俗的一種法會,興起於初唐,至中唐大盛,往往依朝廷敕命舉行。撞鐘吹螺:元照《四分律行事抄資持記》卷三講到“導俗”儀式;“最初鳴鐘集衆,練爲十法,今時講導,宜依此式。”螺指螺號,寺院中用奏法螺。王勃《益州緜竹縣武都山浄慧寺碑》:“撫香象而高視,鳴法螺而再唱。”鬧宫庭:謂寺院裏一片喧囂;宫庭謂宫室庭院。
[3]廣張罪福:廣泛宣揚輪迴報應之説。《資治通鑑》卷一九一傅奕上疏:“僞啓三途,謬張六道,恐愒愚夫,詐欺凡品,乃追懺既往之罪,虚規將來之福。”張,張揚,張大。資誘脅:用作利誘威脅之資。狎恰:同“洽恰”,稠疊密集貌。方《正》謂乃唐人語;白居易《吴櫻桃》:“洽恰舉頭千萬顆。”(《白氏長慶集》卷二四)
[4]黄衣道士:《舊唐書·輿服志》:“禁士庶不得以赤、黄爲衣服雜飾。”惟五品以上得服黄,則此爲被賜黄衣的高級道士。亦講説:道教亦有“俗講”,稱“道講”。
[5]奉道:歸信、修練仙道。異教:指道教以外的宗教,如佛教。仙靈:指神仙之説。
[6]著冠帔:戴道冠,披肩帔,爲道士裝束。長眉青:語本《楚辭·大招》:“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7]演真訣:宣演神仙口訣,即開“道講”。觀門:道觀之門。開扃:開門。扃,門栓。
[8]訇(hong)然:大聲貌。訇,擬聲詞。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别東魯諸公》:“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9]掃除:謂清除,一掃而空。驊騮:赤色駿馬,此泛指馬。輜軿(zi píng):輜車、軿車,都是婦人所乘有衣蔽的車,《漢書·張敞傳》:“禮,君母出門則乘輜軿。”顔注:“輜軿,衣車也。”此二句寫衆人離開寺廟羣趨華山女的道觀,車馬喧闐,男女奔波。
[10]“抽釵”二句:描寫施捨情況。青熒,玉發青光;此狀金玉堆積,光彩閃爍。揚雄《羽獵賦》:“玉石嶜崟,眩曜青熒。”李注:“青熒,光明貌。”
[11]天門貴人:即中貴人,宦官。六宫:指后妃。《周禮·天官·内宰》:“上春,詔王后帥六宫之人。”鄭玄以爲正寢一、燕寢五爲六宫。
[12]“玉皇”二句:謂華山女成仙飛昇。玉皇:玉皇大帝,道教的天帝。龍、鶴爲神仙所乘,如《莊子·逍遥遊》藐姑射山神人“御飛龍”,《神仙傳》王子喬駕鶴等。青冥:青天。屈原《九章·悲回風》:“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儵忽而捫天。”或以爲“玉皇”指皇帝,“歸去”指入皇宫,可備一解。
[13]知道:解仙道。百匝:一百圈,狀圍追不離。
[14]“雲窗”二句:謂華山女飛昇事從深密道宫中傳出,内情難得其詳。雲窗霧閣:指道觀。翠幔:翠緑的幔帳;金屏:鑲金的屏風;均指華山女居停處。
[15]俗緣:塵世因緣。浪憑:漫憑,隨意憑借。青鳥通丁寧:丁寧,同“叮嚀”;《漢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對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有頃,王母至,乘紫車,玉女夾馭,戴七勝,履玄瓊鳳文之舃,青氣如雲,有二青鳥如鸞,夾侍母旁。”後以青鳥爲交通仙凡的使者;通丁寧即通消息。此二句暗示飛昇純屬欺騙,而道觀中正有男女隱秘之事。
【評箋】 朱熹《昌黎先生集考異》卷二:或怪公排斥佛、老不遺餘力,而於華山女獨假借如此,非也。此正譏其衒姿首,假仙靈以惑衆,又譏時君不察,使失行婦人得入宫禁耳。觀其卒章“豪家少年”、“雲窗霧閣”、“翠幔”、“金屏”、“青鳥”、“丁寧”等語,褻慢甚矣,豈真以神仙處之哉!
許顗《彦周詩話》:詩人寫人物態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門前立地看春風。”此定是娼婦。退之《華山女》詩云:“洗粧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此定是女道士。東坡作《芙蓉城》詩,亦用“長眉青”三字,云“中有一人長眉青,炯如微雲淡疏星”,便有神仙風度。
何孟春《餘冬詩話》卷下:退之詠《華山女》詩“白咽紅頰長眉青”,《贈僧澄觀》詩“伏犀插腦高頰權”……等語,皆寫真文字也。
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1]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2]。欲爲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3]。雲横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4]。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5]。
【注释】
[1]左遷:指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正月十四日諫佛骨貶潮州(今廣東潮州市)刺史。藍關:藍田關,參閲《南山詩》注[49]。姪孫湘:韓湘字北渚,韓愈兄會之孫、姪老成之子,後於長慶三年(八二三)中進士,官至大理丞。此詩是韓愈南下過藍關偶遇韓湘而作。
[2]一封:謂一篇奏章,即後選《論佛骨表》。朝奏:早朝上奏報。九重天:言宫禁深密,指皇帝。宋玉《九辯》:“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五臣注:“君門深邃,不可至也。”路八千:據《元和郡縣圖志》卷三四潮州“西北至上都取虔州路五千六百二十五里”,八千是約數。
[3]聖明:聖明之世,即指當朝。《抱朴子·釋滯》:“聖明御世,唯賢是寶。”弊事:指佞佛奉迎佛骨。肯: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肯,猶豈也。”衰朽:老邁無能。殘年:餘年,餘生。此二句謂自己本意是效忠朝廷除去弊政,因而不顧惜自己衰朽性命。
[4]秦嶺:藍田山爲秦嶺一部份。馬不前:語本屈原《離騷》:“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又陸機《飲馬長城窟行》:“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
[5]瘴江:潮州有古員水,又稱惡溪(後爲紀念韓愈改稱韓江),而南方多瘴氣,故稱瘴江。
【評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一:蘇子由云:“東坡居士謫居儋耳,置家羅浮之下,獨與幼子過負檐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啗藷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平生無所嗜好,以圖史爲園囿,文章爲鼓吹,至是亦皆罷去。猶獨喜爲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苕溪漁隱曰:凡人能處憂患,蓋在其平日胸中所養。韓退之,唐之文士也,正色立朝,抗疏諫佛骨,疑若殺身成仁者。一經竄謫,則憂愁無聊,概見於詩詞。由此論之,則東坡所養,過退之遠矣。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安溪云:妙在許大題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却。結句即是不肯自毁其道以從於邪之意。非怨懟,亦非悲傷也。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四三:語極淒切,却不衰颯。三、四是一篇之骨,末二句即歸繳此意。
按:趙翼指出,韓詩中律詩最少,七律僅十二首,蓋由于才力雄厚,惟古詩足以資其馳驟,而“七律更無一不完善穩妥,與古詩之奇崛,判若兩手”(《甌北詩話》卷三)。此詩感情深沉,結構精工,正可顯示韓愈律詩的技巧。
瀧吏[1]
南行逾六旬,始下昌樂瀧[2]。險惡不可狀,船石相舂撞[3]。往問瀧頭吏:“潮州尚幾里[4]?行當何時到?土風復何似[5]?”瀧吏垂手笑:“官何問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東吴[6]。東吴遊宦鄉,官知自有由[7]。潮州底處所,有罪乃竄流[8]。儂幸無負犯,何由到而知[9]。官今行自到,何遽妄問爲!”不虞卒見困,汗出愧且駭[10]。吏曰:“聊戲官,儂嘗使往罷[11]。嶺南大抵同,官去道苦遼。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12]。鱷魚大於船,牙眼怖殺儂。州南數十里,有海無天地。颶風有時作,掀簸真差事[13]。聖人於天下,於物無不容[14]。比聞此州囚,亦有生還儂[15]。官無嫌此州,固罪人所徙[16]。官當明時來,事不待説委[17]。官不自謹慎,宜即引分往[18]。胡爲此水邊,神色久戃慌[19]。大瓶甖小,所任自有宜[20]。官何不自量,滿溢以取斯[21]。工農雖小人,事業各有守。不知官在朝,有益國家不[22]。得無虱其閒,不武亦不文[23]。仁義飾其躬,巧姦敗羣倫[24]。”叩頭謝吏言:“始慙今更羞。歷官二十餘,國恩並未酬[25]。凡吏之所訶,嗟實頗有之。不即金木誅,敢不識恩私[26]。潮州雖云遠,雖惡不可過[27]。於身實已多,敢不持自賀。”
【注释】
[1]瀧(shuāng):激流,詩中所言昌樂瀧,指嶺南道韶州樂昌縣(今廣東樂昌市)的瀧水;以其地有昌樂山,故稱昌樂瀧。王士禛《南來志》:“曲江城西南武溪,水自樂昌來,注於湞水,即馬文淵所謂‘武溪毒淫’者也。武溪中有三瀧,韓退之《瀧吏》詩‘南行逾六旬,始下昌樂瀧’,今曰韓瀧。”(張宗柟纂集《帶經堂詩話》卷一三)瀧吏指當地小吏。詩曰“南來逾六旬”,當作於元和十四年三月。
[2]“昌樂”:方《正》作“樂昌”,縣名樂昌,或以樂昌爲是;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〇引歐陽修云:“《韶州圖經》:‘樂昌縣西一百八十里武溪,驚湍激石,流數百里。’按武水源出郴州臨武縣,其俗謂水湍峻爲瀧。劉仲章者,前爲樂昌令,余初以《韓集》云昌樂瀧,疑其謬,乃改從樂昌。仲章云:不然。縣名樂昌,而瀧名昌樂,其舊俗所傳如此,《韓集》不誤也。”
[3]舂撞:舂,通“衝”;撞擊。
[4]瀧頭:瀧水岸邊。
[5]土風:《宋書·文帝紀》:“城邑高明,土風淳壹。”
[6]東吴:指韶州一帶地方;韶州乃三國時吴始興郡。
[7]遊宦:外出爲官。陸機《東宫作詩》:“羈旅遠遊宦,託身承華側。”
[8]底處所:什麽地方。底,何,吴地方言。竄流:流放。
[9]儂:自稱,亦吴地方言。負犯:犯罪;負,敗。
[10]不虞:没有料到。《孟子·離婁上》:“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毁。”卒(cù)見困:謂倉猝間被困語塞。卒,通“猝”、“促”。
[11]使往罷:被遣去而遭疲困。罷,通“疲”。
[12]惡溪:參閲《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注[5]。洶洶:擬聲詞,此謂流水如雷電轟鳴。屈原《九章·悲回風》:“聽波聲之洶洶。”
[13]掀簸:掀動顛簸。差事:差,同“詫”,怪事;或以爲差謂相左,差事即事有差池,出事故。
[14]“聖人”二句:《左傳》成公六年:“聖人與衆同欲。”
[15]比聞:近來聽説。生還儂:生還的人。此“儂”泛指人,亦爲吴語。樂府《尋陽樂》:“雞亭故儂去,九里新儂還。”謂“故人”、“新人”也。
[16]所徙:謂流徙之地。
[17]明時:聖明時代。説委:細説委曲。
[18]引分(fén):謂自所應得,自咎、自責之意。分,本分。
[19]戃慌(tǎng huǎng):恍惚失意貌。劉向《九歎·逢紛》:“心戃慌其不我與兮,躬速速其不吾親。”王注:“戃慌,無思慮貌。”
[20](gān)、甖(ying):和瓶類似的瓦器。,大瓮;甖,小口大腹的瓶。所任:所用。
[21]滿溢:謂器小過量。《書·大禹謨》:“滿招損。”
[22]不:同“否”。
[23]得無:莫非,能不。虱其閒:蝨官於其間。蝨官謂蠹害國家的官員。《商君書·去彊》:“國無禮樂蝨官,必疆……蝨官生,必削。”
[24]“仁義”二句:謂表面上躬行仁義,實則狡猾邪惡,敗壞了朝中同輩人。
[25]“歷官”二句:謂自貞元十二年受董晉之辟署爲官,至今經二十餘職,朝廷厚恩未報。
[26]即:就,受。金木誅:受刑罰。金指刀鋸斧鉞,木指棰鞭桎梏;誅,罰。《莊子·列御寇》:“爲外刑者,金與木也。”恩私:指朝廷恩寵。私,偏愛。
[27]“潮州”二句:謂潮州雖遠而又非人所居。過,過訪。
【評箋】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一:最古。自訟兼望後命,亦得體。
錢謙益《牧齋有學集補·龔孝昇過嶺集序》:韓子之詩,莫奇於《瀧吏》、《南食》諸篇。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四:借吏言以規諷,自嘲,亦自寬解也。從古樂府得來,韓詩中之别調。
程學恂《韓詩臆説》:此詩變屈、賈之語,而得屈、賈之意,最爲超古。
按:此詩立意與屈原《漁父》、賈誼《鵩鳥賦》相似,表達上則以“怨而不怒”抒寫牢騷不平,戲謔中又流露出堅毅不屈的情志。詩中全用拙樸語,特别是雜用俚語方言。這也是求奇古的一種方式。
送桂州嚴大夫[1]
蒼蒼森八桂,兹地在湘南[2]。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篸[3]。户多輸翠羽,家自種黄甘[4]。遠勝登仙去,飛鸞不假驂[5]。
【注释】
[1]桂州:爲嶺南道桂管經略使治所,今廣西桂林市。嚴大夫:指嚴謩,長慶二年四月以秘書監爲桂管觀察使,例帶御史大夫銜。送嚴謩,白居易、張籍亦有詩。詩題或有“赴任”二字,下或注“同用南字”。
[2]森:茂盛。八桂:《山海經·海内南經》:“桂林八樹,在賁隅東。”注:“賁隅,音番隅,今番禺縣。”沈約《齊司空柳世隆行狀》:“臨姑蘇而想八桂,登衡山而望九疑。”
[3]碧玉篸:篸,同“簪”;碧玉的頭簪。
[4]輸翠羽:進貢翠鳥羽毛。《新唐書·地理志》:“嶺南道……厥貢金、銀、孔翠、犀象、綵藤、竹布。”黄甘:陳《選》謂指當地所産“黄皮果”,與橘屬黄柑非一物。
[5]不假驂:不須騎乘。不假,不予;驂,驂乘,陪乘。江淹《别賦》:“鶴駕上漢,驂鸞騰天。”
【評箋】 蘇軾《東坡題跋》卷二《對韓柳詩》:韓退之詩云:“水作青羅帶,山爲碧玉簪。”柳子厚詩云:“海上羣山若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陸道士云:二公當時不相計會,好做成一屬對。東坡爲之對云:繫愁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鋩山。此可編入詩話也。
袁宗道《答楊員外肖墨》:韓昌黎桂林詩云:“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篸。”每讀此詩,未嘗不神馳龍洞仙岩之間……(《白蘇齋類集》卷一六)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四:應酬率筆。七句太俗。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選一)[1]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遥看近卻無[2]。最是一年春好處,絶勝花柳滿皇都[3]。
【注释】
[1]此詩爲長慶三年春任吏部侍郎後贈張籍作。
[2]天街:朱雀門大街,參閲《華山女》詩注[2]。潤如酥:温潤如乳酪;酥,酪類。
[3]皇都:首都長安。“花”魏《集》作“煙”。
【評箋】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一〇:“天街”云云,此退之《早春》詩也。“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黄橘緑時。”此子瞻《初冬》詩也。二詩意思頗同而詞殊,皆曲盡其妙。
劉燻《隱居通議》卷一一《半山絶句悟機》:“天街小雨”云云,此韓詩也。荆公早年悟其機軸,平生絶句實得於此。雖殊欠骨力,而流麗閒婉,自成一家,宜乎足以名世。其後學荆公而不至者爲四靈,又其後卑淺者落江湖,風斯下矣。
南溪始泛三首(選一)[1]
南溪亦清駛,而無檝與舟[2]。山農驚見之,隨我觀不休。不惟兒童輩,或有杖白頭。饋我籠中瓜,勸我此淹留[3]。我云以病歸,此已頗自由。幸有用餘俸,置居在西疇[4]。囷倉米穀滿,未有旦夕憂[5]。上去無得得,下來亦悠悠[6]。但恐煩里閭,時有緩急投[7]。願爲同社人,鷄燕春秋[8]。
【注释】
[1]南溪:在終南山下,韓愈有莊園在其傍。張籍《祭退之》詩曰:“去夏公請告,養疾城南莊。籍時休官罷,兩月同遊翔……移船入南溪,東西縱篙撑……公爲遊溪詩,唱詠多慨慷。”即述遊溪及詠詩事。此組詩爲長慶四年夏病中作。所選爲第二首。
[2]清駛:清澈流急。駛,疾。
[3]饋:餉,贈送。淹留:久留。
[4]西疇(chóu):意本陶潜《歸去來兮辭》:“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疇,已耕田地。
[5]囷(qun)倉:糧倉;囷,圓倉。旦夕憂:指平日生活憂患。
[6]上去、下來:分指居官與閑居。得得:與“悠悠”義同,自得貌。
[7]緩急:複義偏指,緊急之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此二句謂只恐自己時常有緊急之事,麻煩鄉里近鄰。
[8]同社人:指同鄉人。社,本是古代地方基礎行政單位。《左傳》昭公二五年:“自莒疆以西,請致千社。”杜注:“二十五家爲社。”燕春秋:燕,同“宴”,謂在春、秋社日飲宴。春社祭祀土地以祈農作,在立春後第五個戊日舉行;秋社祭祀土地以酬收穫,在立秋後第五個戊日舉行。
【評箋】 姚合《和前吏部韓侍郎夜泛南溪》:辭得官來疾漸平,世間難有此高情。新秋月滿南溪裏,引客乘船處處行。(《姚少監詩集》卷九)
陳師道《後山詩話》:韓詩如《秋懷》、《别元協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
蔡啓《蔡寬夫詩話·荆公選杜、韓詩》:退之詩豪健雄放,自成一家,世特恨其深婉不足。《南溪始泛》三篇,乃末年所作,獨爲閑遠,有淵明風氣。而《詩選》(指《四家詩選》)亦無有,皆不可解。公亦自有旨也。
王直方《王直方詩話·山谷惟愛退之〈南溪始泛〉詩》:洪龜父言山谷於退之詩少所許可,最愛《南溪始泛》,以爲有詩人句律之深意。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曹植)《贈徐幹》……直抒胸臆,一往清警,纏綿悱惻,此自是一體……後來杜公、韓公有白道一種,亦從此出。而語加創造,以警奇爲貴,至矣。如韓《南溪始泛》、《贈别元十八》、《送李翺》、《人日城南登高》、《同冠峽》、《過南陽》……大約同一杼柚……
按:錢鍾書《談藝録》論“詩用虚字”,説韓語“薈萃諸家句法之長”、“能用虚字”,並舉出《南溪始泛》。如此詩,開頭兩聯用“亦”、“而”、“與”、“之”四字,語氣顯得樸茂流轉,摇曳生姿,頗有“以文爲戲”意味,亦是“以文爲詩”的一法。
文選
應科目時與人書[1]
月日,愈再拜[2]:
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3];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4]。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閒耳[5]。無高山大陵、曠途絶險爲之關隔也[6]。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爲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7]。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8]。
【注释】
[1]本篇爲韓愈貞元九年(七九三)爲應“科目”選而求人汲引的書信。韓愈貞元八年中進士。根據唐代官吏銓選制度,科舉中常科(如進士、明經等)出身的人還要經過吏部主持的分科考試方得授官任職,這就是“科目選”。韓愈“三選於吏部卒無成”即指此,三次分别在貞元九、十、十一年。九年這一次,據《上考功崔虞部書》,已録取上名,但爲中書所黜落。題中“與人”或作“與韋舍人”;舍人姓名不詳。
[2]再拜:一拜而又拜。拜,據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五《答萬公擇》,指“兩揖”,拱手;《論語·鄉黨》:“問人於他邦,再拜而送之。”劉寶楠《正義》:“凡拜有奇有耦,耦者尤爲敬。”“月日”原文應有具體日期,編輯文集時省略。“愈再拜”或作“應博學宏詞前進士韓愈謹再拜上書舍人閣下”。
[3]天池:大海;《莊子·逍遥遊》:“南冥者,天池也。”濆(fén):水邊,沿河高地。《詩經·大雅·常武》:“鋪敦淮濆,仍執醜虜。”怪物:謂龍。《太平御覽》卷九二九《鱗介部》録《家語》:“鱗蟲三百六十,而龍爲長。水之怪龍、罔象。”
[4]常鱗凡介:平常的水族生物;鱗,指魚類;介,指介殼類。品彙匹儔:謂同一種類。品彙,屬同類。《晉書·孝友傳序》:“資品彙以順名。”匹儔,同“儔匹”,指伴侣。古樂府《傷歌行》:“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
[5]此意本《易·乾》“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等義。
[6]曠途:長途。絶險:不可克服的險阻。關隔:謂阻塞之物。
[7]窮涸:困於無水;涸,水乾枯。獱(bin)獺:水獺。獱,小獺。
[8]運轉:輸送。一舉手一投足:言其輕易。投足,舉步。此處意本《莊子·外物》:“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爲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遊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然是物也,負其異於衆也[9]。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首帖耳、摇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10]。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覩也[11]。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12]?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13]。
【注释】
[9]負:自負。
[10]俛首:俛,同“俯”;低下頭。
[11]熟視之若無覩:劉伶《酒德頌》:“静聽不聞雷霆之聲,孰視不見泰山之形。”
[12]庸詎:怎麽,何以。此處句法本《莊子·齊物論》:“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13]此句謂明知事情決定於命運然而聊且鳴號,這也是命運決定的。而且:聊且;而,猶也,且也。
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説焉[14]。閣下其亦憐察之[15]。
【注释】
[14]疏愚:疏遠而又愚魯,自謙之詞。是説:這樣的議論。
[15]閣下:趙璘《因話録》卷五:“古者三公開閣,郡守比古之侯伯,亦有閣。所以世之書題有閣下之稱。”其憐察之:請加以哀憐明察。其,勸勉之辭。
【評箋】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一:一篇皆是譬喻,只一句“愈今者實類於是”收拾,此文法最妙。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三:空中樓閣,其自擬處奇,而其文亦奇。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八:曲折猶龍。自公而後,眉山老蘇最熟此法門矣。
林雲銘《韓文起》卷二:一篇譬喻到底,末只點出自己一句。人以爲布局之奇,而不知應科目時與人之書,分明衒玉求售,與鑽營囑託相去幾何?不得不自占地步。若不借喻,恐涉誇詡。況篇中所謂“摇尾乞憐”,駡盡前此應舉之徒營求卑屈,如狗之依人;所謂“熟視無覩”,駡盡前此主試諸公黑白混淆,如盲之辨色矣,豈不以輕薄取罪乎?按公應科目,四舉而後成進士。卞和之璞,被刖數獻,其心甚苦,且恐落筆必有許多干礙,故出於此,非以譬喻見奇也。或作“與韋舍人”,當是貞元九年應“博學宏詞”之書。蓋“博學宏詞”亦算科目,其去取權在中書。玩“不及水”與“尋常尺寸間”句便知。前人亦有詳之者矣。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三:應科目是已舉進士及第人,非布衣隱逸、仕進無階者比,故謂己在池之濱、江之濆,但未及水耳。世得云:怪物者,士也;得水不得水者,窮達也;有力者,援引也。劈頭便分三柱。以下復應三段:“哀之,命也”,結“庸詎知”數句;“不哀之,命也”,結“熟視無覩”數句;“知其在命而且鳴號”,又回護“寧樂泥沙而不乞憐”意,要之亦命也。見己之出處制之於天,仍自負是怪物之意。難於致詞,而託物爲喻,此詩人比興之道也。直道正意,醜不可耐,晚唐四六啓是已。
王元啓《讀韓記疑》卷五:此文前半分四節,謂力能變化昇天而不能自致乎水,又不肯乞憐于人,所以既往之困如此。佳在筆筆用逆,使人莫測其蹤跡之所之。後半純繞喻意説下,局陣彌覺迷離。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録》卷八:其意態詼詭瑰瑋,蓋本諸《滑稽傳》。干澤文字,如是乃爲軒昂,他篇皆不能自振。
争臣論[1]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爲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2];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3],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4];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爲諫議大夫[5],人皆以爲華,陽子不色喜[6];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7]?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恒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8],惡得爲有道之士乎哉[9]!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10]《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11]。夫不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12]?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13];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14],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15],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16]。今陽子在位不爲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爲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爲不加矣[17];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18]。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禄,則曰下大夫之秩也[19];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20]今陽子以爲得其言言乎哉[21]?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爲禄仕乎[22]?古之人有云:“仕不爲貧,而有時乎爲貧。”[23]謂禄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24]。蓋孔子嘗爲委吏矣,嘗爲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25]。若陽子之秩禄不爲卑且貧,章章明矣[26]。而如此,其可乎哉!
【注释】
[1]争(zhèng)臣,諍臣,能言敢諫之臣。争,通“諍”。《荀子·子道》:“昔萬乘之國,有争臣四人,則封疆不削。”本篇是評論諫議大夫陽城的。諫議大夫掌侍從贊相、規諫諷諭,正五品上。陽城,字亢宗,定州北平(今河北唐縣北)人,徙陝州夏縣(今山西夏縣);世爲官族,資好學,及進士第,乃居中條山,遠近慕其行。李泌爲相,召拜右諫議大夫,紳想望風采,士以爲且死職。他諫官論事,苛細紛紛,帝厭苦;而城寖聞得失且熟,猶未肯言。韓愈本文即針對此情而作。後陽城曾諫阻權奸裴延齡爲相,下遷國子司業;又被侮以有黨,貶道州(今湖南道縣)刺史,皆爲後來的事。順宗繼位,朝命召還,而城已卒。陽城任諫議大夫在貞元四年,文中説“居於位五年”,則文爲貞元九年作。題或作《諫臣論》。
[2]學廣而聞多:學問廣博,多所聞知。《論語·爲政》:“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不求聞於人:聞(wèn),聲譽,名聲。諸葛亮《出師表》:“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3]晉之鄙:晉地的邊邑。古晉國約相當於今山西與河北西南部;陽城隱居於唐河東道夏縣中條山柳谷,在晉西南邊地。
[4]鄙人:邊鄙之人,貶稱。《荀子·非相》:“楚之孫叔敖,期思之鄙人也。”注:“鄙人,郊野之人也。”薰其德:習染他的德行。薰,薰習。幾(ji)千人:竟達千人之多。幾,近。《舊唐書·陽城傳》:“隱於中條山,遠近慕其德行,多從之學。閭里相訟者,不詣官府,詣城請決。”
[5]大臣:指李泌。泌貞元元年除陝州長史充陝、虢都防禦觀察使,三年六月擢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舊唐書·陽城傳》:“李泌聞其名,親詣其里訪之,與語,甚悦。泌爲宰相,薦爲著作郎。德宗令長安縣令楊寧齎束帛詣夏縣所居而召之。城乃衣褐赴京,上章辭讓。德宗遣中官持章服衣之而後召,賜帛五十匹。尋遷諫議大夫。”
[6]以爲華:認爲有光彩。色喜:喜形於顔色。
[7]在野:在草野,言未居官。《孟子·萬章下》:“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移易其心:改變其心志。
[8]此引用《易·恒》椏卦六五爻辭。《易經》每一卦象均由陰(--),陽(——)兩個基本範疇組成六爻,陽爲九,陰爲六,自最下算起爲第一爻,依次爲序稱名,如恒卦六爻的名稱是初六、九二、九三、九四、六五、上六。恒卦爻辭有:“六五:恒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凶。”《正義》:“‘恒其德,貞’者,六五係應在二,不能傍及他人,是恒常貞一其德,故曰‘恒其德,貞’也;‘婦人吉’者,用心專貞,從唱而已,是婦人之吉也;‘夫子凶’者,夫子須制斷事宜,不可專貞從唱,故曰‘夫子凶’也。”爻辭大意是説堅持貞一不變,本是正當的,但對男子却是凶事,借以評論陽城堅持不干世事之志爲不知變通。
[9]惡(wu)得:何得。
[10]此引《易·蠱》棻卦上九的爻辭。《蠱》上九的爻辭中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正義》:“最處事上,不復以世事爲心,不係累於職位,故不承事王侯,但自尊高,慕尚其清虚之事,故云‘高尚其事’也。”意謂不仕君主,隱居避官。
[11]此引《蹇》椘卦第二爻六二的爻辭,《正義》曰:“王謂五也,臣謂二也,九五居於王位而在難中,六二是五之臣,往應於五,履正居中,志匡王室,能涉蹇難而往濟蹇,故曰‘王臣蹇蹇’也;盡忠於君,匪以私身之故而不往濟君,故曰‘匪躬之故’。”蹇蹇:通“謇謇”,忠直貌。匪躬:盡忠而不顧身。這裏是説忠於朝廷而不顧惜自己。
[12]此句是根據上二句引文提出看法:謂不是由於所處時勢不同,所以履行的道德原則也不同嗎?所蹈:所踐,所處。
[13]此謂如按與《蠱》之上九所説相矛盾的辦法行動:處於不被任用的地位,而去效爲王盡忠的節操。
[14]此謂按與《蹇》之六二所説相矛盾的辦法行事:在王臣之位,而崇尚不事王侯之心。
[15]冒進之患生:上承“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冒進,冒昧行事。曠官之刺興:上承“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仕之心”;曠官,曠廢職守。
[16]志不可則:志意不可效法。尤不終無:過失不能没有。尤,過失。
[17]不加:不厚,不多。
[18]越人:越地之人;古越國地約當今蘇、皖、浙、贛交界的部分地區。秦人:秦地之人;古秦國地約當今陝西中部和甘肅東南部。肥瘠:肥瘦,指民生狀況。忽焉:不經意貌。不加喜戚:内心没有喜悦或憂傷。
[19]下大夫:先秦周王室及諸侯國,卿以下的大夫分上、中、下三等。《韓非子·外儲説左下》:“故晉國之法……下大夫專乘。”秩:俸禄。這裏把諫議大夫比爲古之下大夫。
[20]引文出《孟子·公孫丑下》,趙注:“官守,居官守職者;言責,獻言之責、諫諍之官也。”
[21]或以爲“言”字重出,朱《考》以爲非是。童《詮》:“乃公問陽子之語,故下云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上句以得其言否爲問,下以得其言、不得其言兩意承之,詞意明白,本無可疑。”
[22]禄仕:爲取俸禄而作官。《詩經·王風·君子陽陽》序:“君子遭亂,相招爲禄仕。”鄭箋:“禄仕者,苟爲禄而已,不求道行。”
[23]古之人:指孟子。《孟子·萬章下》:“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
[24]此句意本前引《孟子·萬章下》下文:“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擊柝。”抱關擊柝者:謂門卒和警夜者。柝,警夜所擊木。
[25]此仍取義《孟子·萬章下》文意:“孔子嘗爲委吏矣,曰:‘會計當而已矣。’嘗爲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委吏:負責倉庫保管、會計事務的官吏。乘田:春秋時魯國管理牧場、飼養六畜的小吏。會計當:財物及其出納等事完善。牛羊遂:牛羊生長順利。
[26]章章:顯明昭著貌;《荀子·法行》:“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爲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爲名者[27]。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28]。《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后于内,爾乃順之于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29]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30]。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31];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32]。官以諫爲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33]。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説[34],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35]。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啓之也[36]。
【注释】
[27]惡訕上者:厭惡毁謗居上位者之人;惡,討厭,憎恨。訕,毁謗,譏刺。招(qiào)其君之過:張揚其君主的過錯。招,通“翹”,舉。賈誼《過秦論》:“招八州而朝同列。”
[28]此意本《禮·曲禮下》:“爲人臣之禮,不顯諫。”鄭注:“爲奪美也。顯,明也。謂明言其君惡不幾微。”
[29]此引《書·君陳》。孔傳曰:“汝有善謀善道,則入告汝君於内,汝乃順行之於外。此善謀此善道,惟我君之德。善則稱君,人臣之義。”謨(mó)、猷(yóu)同義,均謂謀劃。后,古稱天子或諸侯。
[30]滋:滋生、增長。
[31]布衣:庶人之服,引申指平民。蓬蒿之下:猶言草野之間。蓬蒿,蓬草與艾蒿。
[32]行誼:猶行義、品行。
[33]骨鯁:謂正直。《漢書·杜欽傳》:“王氏世權日久,朝無骨鯁之臣。”僭(jiàn)賞:濫賞。僭,越分。《左傳》襄公二六年:“善爲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從諫如流:謂隨時虚心聽取諫言。班彪《王命論》:“從諫如順流,趣時如嚮赴。”
[34]庶:《廣韻》:“冀也,幸也,庶幾也。”巖穴之士:即隱居之士。巖穴謂巖居穴處。《韓非子·外儲説左上》:“其君見好巖穴之士。”束帶結髮:相對於隱逸不仕的披衣散髮而言,表示準備出仕。《論語·公冶長》:“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闕下:宫闕之下,指朝廷。《史記·鄒陽列傳》:“則士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肯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伸其辭説:陳述其言辭議論。
[35]致吾君於堯舜:輔佐君主如堯、舜一樣的聖明。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熙鴻號於無窮:使帝王美名傳之久遠。熙,光明;鴻號,大名。
[36]啓之:啓發他,誘導他。此謂這是促使君主惡聞己過。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37]?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38],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39]。孜孜矻矻,死而後已[40]。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41]。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爲樂哉[42]?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43]。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44]?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45];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46];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47]!
【注释】
[37]過之深:責難苛深。過,責難,指斥。
[38]閔:憐恤,哀痛。不平:不太平。不乂(yì):不治。乂,治理。
[39]《孟子·盡心上》:“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獨善謂保持個人操守,兼濟謂救濟衆人。
[40]孜孜矻矻:勤勉勞苦貌。孜孜,勤勉不怠。《書·益稷》:“予思日孜孜。”矻矻,勞苦。《漢書·王褒傳》:“勞筋苦骨,終日矻矻。”死而後已:死而後止。《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注《漢晉春秋》録諸葛亮《聞孫權破曹休魏兵東下關中虚弱上言》:“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覩也。”
[41]此舉聖賢孜孜矻矻以行兼濟之例。《孟子·滕文公上》:“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淮南子·脩務訓》:“孔子無黔突,墨子無煖席。”高誘注:“黔,言其突竈不至於黑,坐席不至於温,歷行諸國,汲汲於行道也。”班固《答賓戲》把孔、墨相交换,謂“是以聖哲之事,棲棲遑遑,孔席不,墨突不黔。”韓用班固語。席,坐席;突,竈頭。
[42]二聖一賢:禹、孔子爲聖人,墨子爲賢人。安佚:安閑逸樂。《孟子·盡心下》:“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
[43]《論語·季氏》:“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44]此“天授人”之“人”指人類;賢聖指人的品質。賢,善;聖,明。
[45]時人:同時之人,謂凡人。
[46]且:假如。劉淇《助字辨略》卷三:“假得爲且,故且亦得爲假也。”役於賢:被賢人所役使。
[47]暇逸:偷暇逸樂。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爲直者[48]。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貴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49]。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50];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爲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51]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爲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爲善人乎哉[52]!
【注释】
[48]《論語·公冶長》:“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又《論語·陽貨》:“惡徼以爲知者,惡不孫以爲勇者,惡訐以爲直者。”韓愈兩取其義。加諸人:謂淩駕於人之上。訐以爲直:攻發他人陰私以成己直。
[49]盡言:盡其言而無避忌。招人過:舉人過。國武子:名佐,齊卿。《國語·周語下》:“柯陵之會……齊國佐見,其語盡……單子(周卿士)曰:‘……齊國子亦將與焉。立於淫亂之國,而好盡言以招人過,怨之本也……’……齊人殺國武子。”韋注:“是年,齊人又殺國佐也。齊慶剋通於靈公之母聲孟子。國佐召慶剋而謂之。慶剋以告夫人。夫人愬之於靈公,靈公殺之。殺在魯成十八年也。”
[50]死其官:爲其職守而死。
[51]《傳》曰:引文出《國語·周語下》,是單襄子的話;《國語》又稱《春秋外傳》。
[52]此句意謂現在陽子雖不能達到(有道之士),還不能作(能受盡言的)善人嗎?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八:“將,猶乃也。”
【評箋】 王禹偁《答丁謂書》:……又謂韓吏部不當責陽城不諫小事,不當與李紳争臺參,以爲不存遠大者。吾曰:退之皆是也。夫“守道不如守官”,《春秋》之義也。今不仕則已,仕則舉其職而已矣。舜作漆器,諫者不止。君豈有明於舜乎?事豈有小於漆器乎?蓋塞其漸也……(《小畜集》卷一八)
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三:韓愈作《諍臣論》,年甚少,是時意盛,謂天下事當如是爲之。及出入憂患,終不能有所爲,去陽城遠矣。城與元德秀,卷舒以己而不以人,唐人未有及者,近於東漢人矣。
謝枋得《文章軌範》卷二:前五段攻擊陽子,直是説他無逃避處;末一段,假或人之辭以攻己,其言甚峻,其文法最高。 此末句結得絶妙。蘇東坡作《范增論》,攻得他無逃避處,結句乃云:“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增亦人傑也哉!”正是學韓子。
李塗《文章精義》:孟子譏蚔鼃不諫,蚔鼃卒以諫顯;退之譏陽城不諫,陽城卒以諫顯;歐陽永叔譏范仲淹不諫,范仲淹卒以諫顯。三事相類,然孟子數語而已,退之費多少糾説,永叔步驟退之而微不及。古今文字優劣,於此可見。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韓文》卷九:截然四問四答,而首尾關鍵如一線。
過珙《古文評注》卷六:此篇到底是諷陽子以必諫,不是譏陽子之不諫也。若説以不諫譏陽子,安見非好盡言以招人過哉!看其從寬處逼緊,更從逼緊處放寬,層層辨駁,始終只是聳動陽子。其後陽子果論裴延齡、陸贄兩事,其欲裂其麻,安知非退之一擊之力。
按:本篇爲駁論,取“問論”形式,四問四答,主旨在闡發對“争臣”的看法,評陽城只是作者借用的題目。孔子即已提出“士志於道”(《論語·里仁》)、曾子要求“仁以爲己任”(《論語·泰伯》),孟子更主張“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孟子·盡心上》),“樂其道而忘人之勢”(同上),如此等等,都主張士人以道義原則爲立身行事依據,並堅持對違反道義的統治者取批判態度,以此確立士人的人格價值及其社會作用。韓愈生當朝廷闇弱、四郊多壘、社會矛盾叢生之秋,正是要發揚儒家傳統的士人道德,並據此闡述了自己對官守言責的認識。因此本文就有了更普遍的思想價值。文中明確提出“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這是韓愈首次概括出“文以明道”的觀念,並把立功、立言提到並列的地位。而文中大量引據儒典來論説,正是致力“明道”之文的具體體現。
答崔立之書[1]
斯立足下[2]:
僕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3],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於再三[4];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5]。足下猶復以爲可教,貶損道德,乃至手筆以問之[6]。扳援古昔,辭義高遠,且進且勸,足下之於故舊之道得矣[7]。雖僕亦固望於吾子,不敢望於他人者耳[8]。然尚有似不相曉者,非故欲發余乎[9]?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10]?不能默默,聊復自明[11]。
【注释】
[1]崔立之,字斯立;貞元四年(七八八)進士,六年中博學宏辭,與韓愈交誼甚篤。韓三試吏部不售,崔致書勉之,韓以此書作答,時在貞元十一年。
[2]足下:古人下對上或同輩間的敬稱。
[3]《易·蹇》彖辭:“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又《書·説命中》:“慮善以動,動惟厥時。”
[4]顛頓:顛沛困頓。《淮南子·要略》:“今學者無聖人之才,而不爲詳説,則終身顛頓乎混溟之中。”狼狽:童《詮》謂同“狼”、“狼跋”,顛沛之意。操持:操守,平素的品行志節。
[5]憫笑:憐憫嘲笑。背而馳:謂離棄。
[6]貶損道德:降低自己的道德標準。貶損,降低。《公羊》桓公十一年:“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手筆以問之:親自寫信來慰問我。手筆,親自執筆。
[7]扳援古昔:扳,同“攀”;援引往古成例。且進且勸:又勉勵又規勸。故舊之道:對待故人舊友的道義。《論語·泰伯》:“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8]固望:執意期望。
[9]發余:啓發我。此謂從崔書言詞看對我似乎還有不太了解(謂估計過低)之處,是不是有意激發我呢?
[10]此謂不然的話,您爲什麽不用大丈夫的標準來要求我呢?丈夫:奮發有爲之人。期:望。
[11]聊復自明:姑且再作表白。
僕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爲人之仕者皆爲人耳,非有利乎己也[12]。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所親,然後知仕之不唯爲人耳[13]。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僕誠樂之[14]。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15]。僕以爲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於其心,四舉而後有成,亦未即得仕[16]。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辭選者,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17]。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私怪其故,然猶樂其名,因又詣州、府求舉[18]。凡二試於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於中書[19]。雖不得仕,人或謂之能焉。退自取所試讀之,乃類於俳優者之辭,顔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20]。既已爲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耻過作非”者也[21]。因復求舉,亦無幸焉[22]。乃復自疑,以爲所試與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觀之,余亦無甚愧焉。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辭”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于是選,必知其懷慙乃不自進而已耳[23]。設使與夫今之善進取者競於蒙昧之中,僕必知其辱焉[24]。然彼五子者,且使生於今之世,其道雖不顯於天下,其自負何如哉[25]?肯與夫斗筲者決得失於一夫之目而爲之憂樂哉[26]!故凡僕之汲汲於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窮孤[27],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於人耳[28]。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後知[29]。今足下乃復比之獻玉者,以爲必竢工人之剖然後見知於天下,雖兩刖足不爲病,且無使勍者再剋[30]。誠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進者豈捨此而無門哉!足下謂我必待是而後進者,尤非相悉之辭也[31]。僕之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足下無爲爲我戚戚也[32]。
【注释】
[12]未知人事:謂不知世事的複雜性。
[13]此處意本《孟子·萬章下》“仕非爲貧也”一節,參閲《争臣論》注[23]、[24]。韓愈興元元年(七八四)年十七從嫂夫人鄭氏避亂至宣城(今安徽宣州市);貞元二年年十九,至京師求進士;《殿中少監馬君墓誌》云:“始余初冠,應進士貢在京師,窮不能自存。”
[14]唐代科舉科目甚多,而以進士爲人所重。趙匡《舉選議》謂“進士者,時共羨之”(杜佑《通典》卷一七);李肇《唐國史補》卷下亦稱“進士爲時所尚久矣”。
[15]術:謂技藝,此處特指應試時的文章技巧。
[16]有司者:此指主持科舉考試官員,一般爲禮部侍郎;韓愈“四舉禮部”,知貢舉者貞元四、五年爲禮部侍郎劉太真,七年爲禮部侍郎杜黄裳,八年在兵部侍郎陸贄(權知)門下中舉。
[17]博學宏辭:由吏部主持的科目選的科目之一。美仕:好的官職。唐俗,科目試入選者,一般任校書、正字或京畿簿、尉,品階雖低,但昇遷較易。
[18]唐代吏部科目選參加者,亦先由州、縣選集。《册府元龜》卷六三五《銓選》録開元三年(七一五)六月詔書:“其明經、進士擢第者,每年委州長官訪察行業修謹、書判可觀者,三選聽集。”
[19]此指韓愈參加三次吏部科目試的前兩次,在貞元九、十兩年,一次已合格,被中書省所黜落。中書省是唐中央三省之一,掌軍國之政令,有參議申復之權。
[20]俳優者:古代以舞樂言辭娱人的藝人。俳優者之辭謂言詞低俗嘩衆。忸怩(niu ní):羞愧貌。《書·五子之歌》:“鬱陶乎予心,顔厚有忸怩。”此意本《漢書·揚雄傳》:“武帝好神仙,(司馬)相如上《大人賦》欲以諷,帝反縹縹有陵雲之志。繇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淳于髡、優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
[21]《書·説命中》:“無恥過作非。”孔傳:“恥過誤而文之,遂成大非。”
[22]此指貞元十一年的一次科目試亦未通過。
[23]相如: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西漢文學家,著有《子虚賦》、《上林賦》等。揚雄:字子雲,蜀郡成都人,西漢文學家、思想家,著有《長楊》、《羽獵》等賦和《法言》、《太玄》等。進于是選:謂參與此種科目選。不自進:謂不會去參與。
[24]蒙昧:愚昧。陸機《弔魏武帝文》:“迄在兹而蒙昧,慮噤閉而無端。”辱:埋没。此謂假使讓上述五人與今之善取功名者在這愚昧的狀況中比高下,我知道他們必定屈辱失敗。
[25]且使:若使。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八:“且,猶‘若’也。隱三年《公羊傳》曰:‘且使子而可逐,則先君其逐臣矣。’”自負:自恃。《史記·高祖本紀》:“高祖乃心獨喜,自負。”集解:“應劭曰:負,恃也。”
[26]斗筲(shāo)者:見識短淺、器量狹小的人。斗,量器;筲,竹器,容斗二升。《論語·子路》:“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一夫之目:指考官個人的看法。此謂彼五子難道肯與那些鄙陋狹隘之徒在考官面前一決得失並爲此而或憂或喜嗎?
[27]汲汲於進:謂急切地求進身出仕。汲汲,急切貌。《禮·問喪》:“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也。”具裘葛:備辦冬裘夏葛。裘,皮衣;葛,葛布,製夏服。《公羊》桓公八年:“士不及兹四者,則冬不裘,夏不葛。”養窮孤:撫養親族中困頓與孤獨者。
[28]此意本《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對曰:‘……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29]自計已熟:自己考慮得已很細緻。
[30]此用《韓非子·和氏》典,參閲《孟生》詩注[26]。竢工人之剖:謂等待工匠破石見璧。竢(sì),通“俟”,待。兩刖(yuè)足:兩次受斷足之刑。刖,斷,砍。不爲病:不算是恥辱。《儀禮·士冠禮》:“賓對曰:‘某不敏,恐不能共事,以病吾子,敢辭。’”賈注:“病,猶辱也。”勍(qíng)者再剋(kè):强有力者再次取勝。勍,强。《左傳》僖公二二年:“且今之勍者,皆吾敵也。”剋,取勝。
[31]相悉:複義偏指,謂了解我。
[32]無爲:不要如此。劉淇《助字辨略》卷一:“《漢書·高帝紀》:‘父子俱屠,無爲也。’無爲,猶云莫如此。”戚戚:憂懼。《論語·述而》:“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方今天下風俗尚有未及於古者,邊境尚有被甲執兵者[33]。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爲憂[34]。僕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35],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36]。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37],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38],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39];誅姦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40]。二者將必有一可。足下以爲僕之玉凡幾獻而足凡幾刖也?又所謂勍者果誰哉?再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於知己,微足下無以發吾之狂言[41]。愈再拜。
【注释】
[33]被甲執兵:身披鎧甲、手執兵器。被,通“披”。此謂邊境尚不太平。
[34]怡:喜樂。
[35]潛究:深入考察。
[36]希:求。卿大夫:謂朝廷高官。參閲《上宰相書》注〔五七〕。取一障而乘之:奪取一處堡寨並守衛住他。障,邊境險要處的堡寨。此語本《漢書·張湯傳》:“匈奴求和親,羣臣議前,博士狄山曰:‘和親便。’……上(武帝)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無使虜入盜乎?’(狄)山曰:‘不能。’曰:‘居一縣。’曰:‘不能。’復曰:‘居一障間?’山自度辯窮且下吏,曰:‘能。’迺遣山乘障。至月餘,匈奴斬山頭而去。”
[37]此暗用許由耕於潁水之陽(參閲《贈侯喜》詩注[9])和周姜尚釣於渭濱事。寬閑,寬曠。
[38]遺事:謂歷史事實。哲士:明智之人。《書·皋陶謨》:“知人則哲。”終始:指一生事業。
[39]唐之一經:謂唐王朝歷史。《春秋》本爲魯史而稱經,古文家堅持經史一致觀念並重修史。垂之無窮:傳之永久。
[40]誅:責罰。姦諛:邪惡諂媚之人。潛德:不爲人知的美德。劉歆《遂初賦》:“處幽潛德,含聖神兮。”幽光:潛隱的光輝。陸雲《太尉王公以九錫命大將軍讓公將還京邑祖餞贈此詩》:“闡縱絶期,平顯幽光。”
[41]知己:瞭解自己的人。《戰國策·趙策》:“豫讓……曰:‘士爲知己者死……’”微足下:不是你;微,非,無。發:引,啓。狂言:狂放的言辭。
【評箋】 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八:極失意時,極得意文。余竊謂司馬《報任安》文中絶調,越數百年,惟公此書足以抗之。馬悲韓豪,憤則均耳。
林雲銘《韓文起》卷三:公應博學宏詞之選,三番見黜,則當日主司之眼力與得選者之伎倆,何待再問。崔斯立貞元四年進士,屢試亦不得志於吏部,謂仕進之門非得主司賞識無以自見,欲其圖再舉以俟知音,所以慰之亦以勉之也。公乃謂應舉之文可不學而能;博學宏詞其文類俳優實可羞恥;或四舉而後成,或三試而不就,皆非文章之罪,何必藉此以求知於俗眼。然前此所以求試之故,不過爲貧而仕,冀有利於人己耳。其實自家尚有兩副大本領,出則行道,處則著書。揣摩業已成熟,無不可以自見於天下者,不在主司之賞識不賞識也。文之反覆曲折,總緣失意時有激而發,遂覺勁悍之氣,沛然莫禦耳。
何焯《義門讀書記·昌黎集》卷三:……來書蓋有戒其崛强,惜其冷落之意,其爲不知公也甚矣。前後作兩段分析,却將崔書點在中間,文勢妙有斷續,自覺激昂磊落……
按:本文是三試吏部被黜後答覆友人慰安之作,構思上先聲奪人,善占地步,因此不見衰憊之態,反有豪壯之氣。第一段即責對方“不相曉”與“不以丈夫期我”;第二段中心部分就此二義,一以表白心迹,二以明丈夫之志,結處以“尤非相悉”相照應;第三段從正面抒寫志願,結尾以“足凡幾刖”與前“比之獻玉”呼應。表達上議論侃侃,寬衍奔放。句法上多用長句,又用感嘆、反詰、排比句式造成激越緊促的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