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村舍
三樹稚桑春未到〔一〕,扶牀乳女午啼饑〔二〕。潛銷暗鑠歸何處〔三〕?萬指侯家自不知〔四〕。
〔一〕三:一作“數”。
〔二〕乳女:一作“兒女”。
〔三〕鑠(shuò):銷損。
〔四〕萬指侯家:謂擁有無數奴婢之王侯家。萬指,一萬手指,即一千人。古時奴隸以手指計數。《史記·貨殖列傳》:“僮手指千。”《集解》引《漢書音義》曰:“僮,奴婢也。古者無空手游日,皆有作務,作務須手指,故曰手指,以别馬牛蹄角也。”
江上偶見絶句〔一〕
楚鄉寒食橘花時〔二〕,野渡臨風駐綵旗〔三〕。草色連雲人去住〔四〕,水紋如縠燕參差〔五〕。
〔一〕本詩當作于黄州刺史任上。江:謂長江。
〔二〕楚鄉:湖北古屬楚國,故稱。寒食:節令名,在陰曆清明前一日或二日。宗懔《荆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
〔三〕野渡句:謂野渡口彩旗臨風招展,迎候刺史到來。駐,插。
〔四〕草色連雲:謂碧草無際,似與天連。人去住:人來人往貌。
〔五〕水紋:水波。縠:織成縐紋之紗。參差(cēn ci):形容燕子飛翔時其羽不齊貌。《詩經·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送隱者一絶
無媒徑路草蕭蕭〔一〕,自古雲林遠市朝〔二〕。公道世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
〔一〕無媒句:謂無人引薦,與世隔絶,隱者居處野草叢生。媒,引薦者。蕭蕭,野草叢生貌。
〔二〕雲林:謂隱者居處在樹林深處。市朝:謂都市名利之場。
詩中一“唯”字寓不盡之慨,唯白髮不曾饒人,則世間不平事可勝數哉!
周珽《唐詩選脈會通》曰:“胡次焱註此詩首以‘無媒’,當從此二字發明,士在山林,如女在閨室,女無媒不嫁,士無媒不見,昌黎以石室爲媒是也。路逕草茫,與朝市相逢,無媒故耳。後二句所以寬隱者之心而堅其志,見無分窮達貴賤俱歸白髮,雖無媒可以浩然自得矣。胡仔曰:‘牧之此詩與羅鄴之“芳草無煙暖更青”一首同一意。余嘗以二絶作一聯云:“白髮惟公道,春風不世情。”蓋窮人不偶,遣興之作也。’”
寄遠〔一〕
前山極遠碧雲合〔二〕,清夜一聲《白雪》微〔三〕。欲寄相思千里月,溪邊殘照雨霏霏〔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
〔二〕碧雲:江淹《休上人怨别詩》:“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
〔三〕白雪:古曲名,聲調高雅。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爲《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爲《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四〕欲寄兩句:化用宋玉《九辯》詩句:“願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卒壅蔽此浮雲兮,下暗漠而無光。”殘照,夕陽。霏霏,細雨濛濛貌。
所謂“寄遠”者,蓋詩人以比興手法藉男女離别相思喻其無由進取、不爲朝廷重用之愁緒。宋玉爲奸佞所讒而“蓄怨兮積思”,故藉流星以托言,以對問述其曲高和寡。詩人暗用其意,以幽遠綿邈之境遥寄相思之情,頗有迷離恍惚之致。
寓言〔一〕
暖風遲日柳初含〔二〕,顧影看身又自慚。何事明朝獨惆悵〔三〕?杏花時節在江南。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寓言:有所寄托之詞。
〔二〕遲日:謂春天白晝日長。《詩經·豳風·七月》:“春日遲遲,采蘩祁祁。”柳初含:柳芽初發。
〔三〕惆悵:失意貌。
江南三月,風和日麗,柳眼初開,杏花競放,景色迷人。然風物雖好,究爲客地,詩人顧影自憐,不免爲春老江南、前途渺茫而獨自悵惘。以春色之美,反襯其心情孤寂,此其寓言之用意所在。
南陵道中〔一〕
南陵水面漫悠悠〔二〕,風緊雲輕欲變秋。正是客心孤迥處〔三〕,誰家紅袖憑江樓〔四〕?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南陵:今安徽省南陵縣。
〔二〕漫悠悠:謂江水浩渺,流動悠緩。漫,盈溢貌。
〔三〕孤迥:孤寂淒清。
〔四〕憑:一作“倚”。秋水汗漫,風急雲浮,正當客子思歸,忽見少婦登樓。豈盼征人之歸舟,抑遣無聊之閒愁?此情此景,詩人又平添幾分鄉思。蘇軾《蝶戀花》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緑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却被無情惱。”較近此詩意境。
因此詩畫意盎然,後人多喜愛。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曰:“杜樊川詩,時堪入畫。‘南陵水面漫悠悠’云云,陸瑾、趙千里皆圖之。余家有吴興小册,故臨於此。”又云:“江南顧大中,嘗於南陵畫杜樊川詩意。予曾見文徵仲畫此詩意。”賀裳《載酒園詩話》亦謂:“杜紫微‘南陵水面漫悠悠’云云,羅鄴‘别離不獨恨蹄輪’云云,每讀此二詩,忽忽如行江上。”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此詩純以輕秀之筆,達宛轉之思。首句詠南陵,已有慢艣開波之致。次句江上早秋,描寫入妙。後二句尤神韻悠然。意謂客懷孤寂之時,彼美誰家,江樓獨倚,因紅袖之當前,憶緑窗之人遠,遂引起鄉愁。雲鬟玉臂,遥念伊人,客心更無以自聊矣。”
遣懷〔一〕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二〕。十年一覺揚州夢,占得青樓薄倖名〔三〕!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遣懷:抒寫情懷。
〔二〕落魄兩句:意謂自己早年困頓江南,終日沉湎酒色。落魄,一作“落拓”,困頓失意,放浪不羈。楚腰,楚靈王好細腰,因喻稱美女,詳參《題桃花夫人廟》注〔二〕。腸斷,令人銷魂。一作“纖細”。掌中輕,喻體態輕盈。據《飛燕外傳》:漢成帝皇后“趙飛燕體輕,能爲掌上舞”。又,《南史·羊侃傳》:“儛人張浄婉,腰圍一尺六寸,時人咸推能爲掌上舞。”
〔三〕十年兩句:謂揚州十年,徒然贏得青樓薄情之名,回顧往事,恍然夢醒。占得,一作“贏得”。青樓,謂妓院。劉邈《萬山見採桑人》:“倡妾不勝愁,結束下青樓。”薄倖,薄情;負心。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余嘗疑此詩必有謂焉。因閲《芝田録》云:牛奇章帥維揚,牧之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聞之,以街子數輩潛隨牧之,以防不虞。後牧之以拾遺召,臨别,公以縱逸爲戒。牧之始猶諱之,公命取一篋,皆是街子輩報貼,云‘杜書記平善’。乃大感服。方知牧之此詩,言當日逸游之事耳。”(參見《贈别》注〔一〕。)
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曰:“此詩着眼在‘薄幸’二字。以揚郡名都,十年久客,纖腰麗質,所見者多矣,而無一真賞者。不怨青樓之萍絮無情,而反躬自嗟其薄幸,非特懺除綺障,亦詩人忠厚之旨。”按,俞説可備一解,但此詩首二句總結揚州十年生活,後二句則含無限感慨,深悔虚擲光陰而功業無成。牧之胸懷坦蕩,作自我剖析,懺悔之意可見。直解即可,不必迂曲求之也。
贈漁父〔一〕
蘆花深澤静垂綸〔二〕,月夕煙朝幾十春。自説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獨醒人〔三〕。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
〔二〕垂綸(lún):垂釣。綸,釣絲。
〔三〕自説兩句:謂漁父數十年孤舟垂釣於寒水之濱,不曾逢着屈原那樣的獨醒人。屈原《漁父》:“屈原既放,遊于江潭,行吟澤畔;顔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黄周星《唐詩快》曰:“此獨醒人難逢,逢亦難識。”按,牧之以屈原自況,既爲世無知音而感孤憤,亦以漁父之言,寓其不滿時世之慨。
山行〔一〕
遠上寒山石徑斜〔二〕,白雲生處有人家〔三〕。停車坐愛楓林晚〔四〕,霜葉紅于二月花。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
〔二〕寒山:深秋之山。
〔三〕生:一作“深”。按,“生”字佳,“生”爲動詞,兼有“生出”、“升起”之義,寫山谷深處更鮮明生動。
〔四〕坐:因。
俞陛雲《詩境淺説續編》評此詩曰:“詩人之詠及紅葉者多矣,如‘林間煖酒燒紅葉’、‘紅樹青山好放船’等句,尤膾炙詞壇,播諸圖畫。惟杜牧詩,專賞其色之艷,謂勝于春花。當風勁霜嚴之際,獨絢秋光,紅黄紺紫,諸色咸備,籠山絡野,春山無此大觀,宜司勳特賞于艷李穠桃外也。”王文濡《唐詩評註讀本》曰:“從山行直起,初見惟白雲而已,至故偶然停車小憩,坐看楓葉,嫣然可愛,較之二月花更覺紅艷,成絶好一幅秋景圖,所謂‘詩中有畫’者是也。”
河湟〔一〕
元載相公曾借箸〔二〕,憲宗皇帝亦留神〔三〕。旋見衣冠就東市〔四〕,忽遺弓劍不西巡〔五〕。
牧羊驅馬雖戎服,白髮丹心盡漢臣〔六〕。唯有涼州歌舞曲,流傳天下樂閒人〔七〕。
〔一〕河湟:指黄河上游地區及湟水流域一帶,自肅宗後爲吐蕃所佔。
〔二〕元載句:謂代宗朝宰相元載(曾任西州刺史,熟知河西、隴右情形)曾就防禦吐蕃,收復河湟,上書皇帝,提出過具體謀略。據《新唐書·元載傳》:“大曆八年,吐蕃寇邠寧,……載常在西州,具知河西、隴右要領,乃言于帝曰:‘國家西境,極于潘原,吐蕃防戍乃在摧沙堡,而原州界其間,草薦水甘,舊壘存焉。……請徙京西軍戍原州,乘間築作,二旬可訖。……徙子儀大軍在涇,以爲根本,分兵守石門、木峽、隴山之關,北抵于河,皆連山峻險,寇不可越。稍置鳴沙縣、豐安軍爲之羽翼,北帶靈武五城,爲之形勢,然後舉隴右之地以至安西,是謂斷西戎脛,朝廷高枕矣。’因圖上地形,使吏間入原州,度水泉,計徒庸,車乘畚鍤之器悉具。而田神功沮短其議,……帝由是疑不決。”相公,古代拜相必封公,故稱。借箸(zhù),借箸代籌。此謂元載爲代宗謀畫收復河湟。箸,筷子。《史記·留侯世家》:“漢王方食,……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爲大王籌之。’”
〔三〕憲宗句:謂憲宗亦曾有恢復河湟之意。憲宗,李純,(八〇五—八二〇在位)。《新唐書·吐蕃傳》:“憲宗常覽天下圖,見河湟舊封,赫然思經略之,未暇也。”
〔四〕旋見句:謂元載大曆十二年(七七七)因罪下獄,代宗下詔賜其自盡。旋,不久。就東市,《史記·鼂錯列傳》:錯“爲御史大夫,請諸侯之罪過,削其地,收其枝郡。……吴楚七國果反,以誅錯爲名。及竇嬰、袁盎進説,上令鼂錯衣朝衣斬東市”。
〔五〕忽遺句:謂憲宗死去,不及巡視西北,收復河湟。《水經注·河水篇》:“陽周縣橋山上有黄帝冢,帝崩,惟弓劍存焉,故世稱黄帝仙矣。”
〔六〕牧羊兩句:意謂河湟人民爲吐蕃所奴役,被迫牧放牛羊,改穿胡服,但垂老仍時刻不忘祖國。沈亞之《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策》云:“臣嘗仕於邊,又嘗與戎降人言,自翰海已東,神島、敦煌、張掖、酒泉東至于金城、會寧,東南至于上邽、清水,凡五十六郡、六鎮、十五軍,皆唐人子孫,生爲戎服奴婢,田牧耕作。或叢居城落之間,或散處野澤之中,及霜露既降,以爲歲時,必東望啼嘘,其感故國之思如此。”(《沈下賢文集》卷一〇)又,《新唐書·吐蕃傳》:“州人皆胡服臣虜,每歲時祀父祖,衣中國之服,號慟而藏之。”
〔七〕唯有兩句:謂涼州歌舞曲雖廣爲流傳,但徒然供閒散人娱樂,深受吐蕃奴役之河湟人民實無心過問。《新唐書·禮樂志》:“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後又詔道調法曲與蕃部新聲合作。明年安禄山反,涼州、甘州皆陷吐蕃。”
是詩對深受吐蕃奴役之河湟人民深表同情,對朝廷不思恢復憤憤不平。後宣宗大中三年(八四九)二月,吐蕃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來降,八月,河、隴老幼千餘人詣闕,“上御延喜門樓見之,歡呼舞躍,解胡服,襲冠帶,觀者皆呼萬歲”(《資治通鑑》卷二四八),詩人激動不已,作詩頌之。詩曰:“捷書皆應睿謀期,十萬曾無一鏃遺。漢武慚誇朔方地,宣王休道太原師。威加塞外寒來早,恩入河源凍合遲。聽取滿城歌舞曲,《涼州》聲韻喜參差。”
是詩頷聯對偶工致,感慨尤深沉。唯首聯叙事,微覺板滯,含蓄不足。曾季貍《艇齋詩話》曰:“杜牧之《河湟》詩云:‘元載相公曾借箸,憲宗皇帝亦留神。’一聯甚陋,唐人多如此。”又云:“小杜《河湟》一篇第二聯‘旋見衣冠就東市,忽遺弓劍不西巡’,極佳,爲‘借箸’一聯累耳。”
李給事二首〔一〕
一章緘拜皂囊中,慄慄朝廷有古風〔二〕。元禮去歸緱氏學〔三〕,江充來見犬臺宫〔四〕。紛紜白晝驚千古,鈇鑕朱殷幾一空〔五〕。曲突徙薪人不會,海邊今作釣魚翁〔六〕。
晚髮悶還梳,憶君秋醉餘。可憐劉校尉,曾訟石中書〔七〕。消長雖殊事,仁賢每見如〔八〕。因看魯褒論,何處是吾廬〔九〕?
〔一〕本詩約作于開成末。李給事:謂李中敏,字藏之,曾與牧之同在沈傳師幕府任判官。給事,給事中,門下省要職,位在侍中及門下侍郎下,掌駁正政令之違失。《新唐書·李中敏傳》:“元和中(中敏)擢進士第。性剛峭,與杜牧、李甘善,其文辭氣節大抵相上下。沈傳師觀察江西,辟爲判官,入拜侍御史。”
〔二〕一章兩句:謂中敏敢於上書直言,懔然有古人之風。皂囊,詳前《長安雜題》其四注〔一〕。慄慄,一作“懔懔”,嚴正貌。
〔三〕元禮句:原注:“李膺退罷歸緱氏,教授生徒。給事論鄭注,告滿歸潁陽。”詩謂中敏如東漢李膺免官歸鄉,教授生徒。元禮,李膺字元禮,潁川襄城(今屬河南省)人,性簡亢,有威名,爲刺史貪吏多望風棄官。後被免官,還居故里授徒,爲時人敬慕。復出後,官至司隸校尉,不畏權勢,執法如山,宦官皆畏之,誣之爲朋黨,被禁錮終身。緱(gou)氏,當係“綸氏”之誤。綸氏,屬潁川郡,故城爲今陽城縣。馮集梧注曰:“緱氏,《英華》作‘綸氏’,彭叔夏《辨證》云:‘李膺本潁川人,綸氏屬潁川,膺免官歸潁川,教授常千人,而集誤作緱氏。’”李中敏以請斬鄭注事得罪免官,頗與李膺相類,故以之相比。
〔四〕江充句:原注:“鄭注對于浴室。”詩謂鄭注應對出没于宫禁内室之中。江充,漢武帝時佞臣,曾以巫蠱罪陷害太子劉據,爲據所殺。犬臺宫,漢宫名。《三輔黄圖校證》:“犬臺宫,在上林苑中,長安城西二十八里。《漢書》:‘江充召見犬臺宫。’”晉灼注引《黄圖》:“上林有犬臺宫,外有走狗觀也。”此以江充喻鄭注。鄭注出身寒微,本姓魚,冒姓鄭氏,以善醫爲宦官王守澄所薦,與李訓並得文宗信用。“甘露之變”時爲監軍使張仲清所殺。《舊唐書·鄭注傳》:“始以藥術游長安權貴之門,太和八年九月,注進藥方一卷,召注對浴堂門,賜錦綵。”《長安志》:“東内大明宫有浴堂,内有浴堂殿。”
〔五〕紛紜兩句:謂一旦之間,突變發生(此指“甘露之變”),震驚千古,一時血染刀斧,朝堂爲之一空。紛紜,紛雜貌。鈇鑕(fu zhì),殺人刑具。鈇,即“斧”。朱殷(yān),朱紅。李訓、鄭注與文宗謀藉觀石榴樹上之甘露以誅宦官,事敗,李、鄭被殺,文宗受挾制,朝廷大臣死者無數,史稱“甘露之變”。
〔六〕曲突兩句:謂中敏請斬鄭注雖屬見微知著、防患未然之舉,却不受重視,至今賦閒,仍在海邊作釣魚翁。曲突徙薪,語本《漢書·霍光傳》:“人爲徐生上書曰:臣聞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竈直突,傍有積薪,客謂主人,更爲曲突,遠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主人默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息。人謂主人曰:‘鄉使聽客之言,不費牛酒,終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亡恩澤,燋頭爛額爲上客邪?’主人乃寤而請之。”突,烟囱。薪,柴火。
〔七〕可憐兩句:原注:“給事因忤仇軍容,棄官東歸。”詩謂可嘆中敏觸忤仇士良,如漢之劉向因反對宦官石顯而被捕下獄,横遭不幸。可憐,可嘆。劉校尉,謂劉向,原名更生,字子政,高祖弟楚元王(劉交)四世孫。宣帝時任散騎諫大夫。《漢書·劉向傳》:“向患苦外戚許、史在位放縱,而中書宦官弘恭、石顯弄權。(蕭)望之、(周)堪、更生議,欲白罷退之。未白而語泄,遂爲許、史及恭、顯所譖愬,堪、更生下獄,及望之皆免官。……成帝即位,顯等伏辜,更生乃復進用,更名向。向以故九卿召拜爲中郎,使領護三輔都水。數奏封事,遷光禄大夫。……爲中壘校尉。”訟,上疏彈劾。石中書,石顯。中書,中書令,官名,以宦者擔任,掌傳宣詔命。
〔八〕消長兩句:謂歷代盛衰雖各不同,但志士賢人的遭遇却每每相似。
〔九〕因看兩句:謂閲讀魯褒譏刺貪鄙之論,令人欲效仿陶淵明超脱塵世,歸隱林下。魯褒,晉南陽人,字元道,好學多聞,以貧素自甘,不仕。《晉書·魯褒傳》:“元康之後,綱紀大壞,褒傷時之貪鄙,乃隱姓名而著《錢神論》以刺之,世共傳其文。”吾廬,陶淵明《讀山海經》:“衆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
聞慶州趙縱使君與党項戰中箭身死長句〔一〕
將軍獨乘鐵驄馬〔二〕,榆溪戰中金僕姑〔三〕。死綏却是古來有,驍將自驚今日無〔四〕。青史文章争點筆〔五〕,朱門歌舞笑捐軀〔六〕。誰知我亦輕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七〕。
〔一〕慶州:治所在今甘肅省慶陽縣。趙縱:生平未詳,曾爲慶州刺史。党項:古代少數民族,南北朝時分布于今青海南部和四川松潘以西山谷地帶,唐時爲吐蕃所迫,徙居今甘肅、寧夏、陝北一帶。文宗、武宗時常騷擾爲寇。宣宗大中五年平党項,牧之曾奉勅作《賀平党項表》。《舊唐書·党項傳》:“吐蕃强盛,爲所逼,請内徙,始移其部落于慶州,置静邊等州以處之。太和、開成之際,藩鎮統領無緒,或强市羊馬,不酬其值,以是部落苦之,遂相率爲盜,靈鹽之路小梗。”
〔二〕鐵驄(cong)馬:配有鐵甲之戰馬。驄,毛色青白相間之馬。王昌齡《箜篌引》:“將軍驄鐵汗血流,深入匈奴戰未休。”
〔三〕榆溪:亦稱榆林塞,漢唐時均爲北方要塞,故地約在今内蒙古鄂爾多斯黄河北岸。金僕姑:箭名。《左傳·莊公十一年》:“乘丘之役,公以金僕姑射南宫長萬。”
〔四〕死綏(sui)兩句:謂因敗軍而當死者古來多有,而驍勇之將如趙縱者今日則無。死綏,謂因退軍而當死罪。《左傳·文公十二年》:“秦以勝歸,我何以報,乃皆出戰,交綏。”注:“古名退軍爲綏。”疏:“《司馬法》云:‘將軍死綏。’舊説,綏,却也。”驍(xiāo)將,勇悍之將。
〔五〕青史:史書。古以竹簡記事,故稱。
〔六〕朱門:豪富之家。古代豪貴住宅大門均漆成紅色,以示尊貴,杜甫《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七〕殳(shu):原注:“時珠切。”古代兵器,竹製,長一丈二尺。《詩經·衞風·伯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
詩人描繪趙縱英勇戰鬬之威武形象,歌頌爲國犧牲之無畏精神,運用對比手法譴責朝廷偷生苟且之臣,亦藉以抒發自己懷才不遇難以報國之憤。中間兩聯對偶工整,愛憎鮮明。錢謙益、何焯《唐詩鼓吹評註》曰:“此言使君乘騎與党項戰于榆溪,今且被箭而死矣。夫天下死綏之臣從古所有,而勇敢之將在今則無,益少如趙使君之勇悍者也。公雖死而名編青簡,人争點筆,而朱門逸樂之輩,不知公之盡忠國難,反笑其爲輕生者有之矣。然而如使君者正不易得,惟我亦願效于疆場,但不得君王之命執殳爲先驅耳。若使君之古有今無,上無負于君國,下無愧于身名,雖死復何憾耶。”
潤州二首〔一〕
向吴亭東千里秋〔二〕,放歌曾作昔年遊〔三〕。青苔寺裏無馬跡,緑水橋邊多酒樓〔四〕。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五〕。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聞吹《出塞》愁〔六〕。
謝朓詩中佳麗地〔七〕,夫差傳裏水犀軍〔八〕。城高鐵甕横强弩〔九〕,柳暗朱樓多夢雲〔一〇〕。畫角愛飄江北去,釣歌長向月中聞〔一一〕。揚州塵土試迴首,不惜千金借與君〔一二〕。
〔一〕潤州,見前《送杜顗赴潤州幕》注〔一〕。
〔二〕向吴亭:一作“句吴亭”。胡震亨《唐音癸籤》卷一六曰:“《孔氏雜記》:向吴亭在潤州官舍,杜牧之《潤州詩》‘向吴亭東千里秋’;陸龜蒙詩‘秋來懶上向吴亭’。今刻牧之集者,改爲句吴亭,失之矣。”
〔三〕昔年遊:杜牧于大和七年(八三三)春,常往來于京口(今鎮江)揚州。《歙州刺史邢君墓誌銘》:“牧大和初,舉進士第于東都。……後六年,牧于宣州事吏部沈公。……後一年,某奉沈公命北渡揚州,聘丞相牛公,往來留京口。”
〔四〕青苔兩句:謂其或至荒涼寺院尋覓古蹟,或去橋邊酒樓歡飲買醉。青苔寺,古寺因人跡罕至而青苔遍佈。無馬跡,謂無人跡,寂寥荒涼。
〔五〕大抵兩句:意謂南朝多豁達開朗之士,東晉皆倜儻風流之人,其流風餘韻,至今不息。按,魏晉名士大都崇尚老莊,愛好清談,飲酒服藥,或蔑視禮節,曠達放誕,此風沿至東晉南朝未息,《世説新語》等載之甚詳。
〔六〕月明兩句:謂月明之夜,傳來一曲《出塞》笛聲,引人愁思,如當年桓伊吹笛。伊字子野。《世説新語·任誕》:“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舊聞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識。遇桓於岸上,過,王在船中,客有識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與相聞,云:‘聞君善吹笛,試爲我一奏。’桓時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牀,爲作三調。弄畢,便上車去,客主不交一言。”又,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左將軍桓伊,善音樂。”《出塞》,漢横吹曲名。《樂府詩集》卷二一引《晉書·樂志》曰:“《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又引曹嘉之《晉書》曰:“劉疇嘗避亂塢壁,賈胡百數欲害之,疇無懼色,援笳而吹之,爲《出塞》、《入塞》之聲,以動其遊客之思,于是羣胡皆垂泣而去。”又曰:“按《西京雜記》曰:‘戚夫人善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則高帝時已有之,疑不起于延年也。唐又有《塞上》、《塞下》曲,蓋出于此。”
〔七〕佳麗地:謝朓《鼓吹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南齊謝朓(四六四—四九九),字玄暉,善寫山水詩,爲“永明體”代表作家之一。
〔八〕夫差句:《國語·越語上》:“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韋昭注:“言多也。犀形似豕而大,今徼外所送,有山犀、水犀。水犀之皮有珠甲,山犀則無。億有三千,所謂賢良也,若今備衞士矣。”
〔九〕城高句:謂潤州城高堅固,易于守禦。原注:“潤州城,孫權築,號爲鐵甕。”馮集梧注:“《演繁露》:潤州城古號鐵甕,人但知其取喻以堅而已,然甕形深狹,取以喻城,似爲非類。乾道辛卯,予過潤,蔡子平置燕于江亭,亭據郡治前山絶頂,而顧子城雉堞緣岡,彎環四合,其中州治諸廨在焉,圓深之形,正如卓甕,予始知喻以爲甕者,指子城也。”又,《隋書·地理志》:“京口東通吴會,南接江湖,西連都邑,亦一都會也,其人本並習戰,號爲天下精兵。”甕(wèng),陶器。弩(nu),用機關發箭的弓。
〔一〇〕柳暗句:謂潤州城内多朱樓和美女。朱樓,歌樓伎館等行樂之所。夢雲,謂美女,化用宋玉《高唐賦》故事:“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臺,……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爲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邱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爲立廟,號曰朝雲。”
〔一一〕畫角兩句:謂軍中的畫角聲飄往江北,月下的漁歌聲響徹夜空。江北,指長江北岸之揚州。釣歌,猶漁歌。
〔一二〕揚州兩句:承上“畫角愛飄江北去”,謂揚州繁華之地,回望可見,心嚮往之,不惜前往及時行樂。塵土,塵土飛揚,喻繁華熱鬧。
第一首詩登高懷古,想見南朝清談名士曠達風流之態,而今僅存遺蹟而已,寄寓無限感慨。第二首詩狀潤州之形勝繁華,亦可窺見杜牧大和初年寄情於山水詩酒之生活情調。錢謙益、何焯《唐詩鼓吹評註》卷六:“言昔謝朓以此爲佳麗之地,夫差於此有水犀之軍,今州城固於鐵甕,而射潮之强弩猶在;柳色暗於朱樓,而雲雨之夢魂居多。且畫角之聲飄江北而去,漁人之唱向月中而聞,回望揚州風景古來艷冶之處,當不惜千金之費,與君買笑追歡也。”
書懷寄中朝往還〔一〕
平生自許少塵埃,爲吏塵中勢自迴〔二〕。朱紱久慚官借與,白頭還嘆老將來〔三〕。須知世路難輕進,豈是君門不大開。霄漢幾多同學伴,可憐頭角盡卿材〔四〕。
〔一〕中朝:謂朝廷。往還:謂朋游故舊。
〔二〕平生兩句:意謂平生頗以高潔自負,雖爲官多年,但始終向往歸隱山林。塵埃,喻爲俗世所染。屈原《漁父》:“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迴,回復自然,此謂歸隱。
〔三〕朱紱(fú)兩句:謂己久任刺史,蹉跎歲月,慨嘆老之將至。朱紱(fú),朱衣。紱,古代繫印紐之絲繩(參《新轉南曹未叙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吴興書此篇以自見志》注〔四〕)。借與,喻任刺史之職。
〔四〕霄漢兩句:多有同窗共事者身居朝中高位,彼等頭角峥嶸,均爲卿相之材!霄漢,喻朝廷。可憐,可羨。頭角,頭頂左右突出處,比喻青年人之氣概或才華。杜甫《秋興八首》:“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據詩中“久慚”、“白頭”等語,可知作期當在四十歲後,約在池州或睦州刺史任上。詩中反映了詩人矛盾複雜的心情:既對久任刺史不得升遷深感不滿,又對才具平庸却能飛黄騰達者表示不齒。全詩未從正面着墨,故作曠達之語,表其脱俗之志,不以官位高低爲意。“須知”兩句不道“世路難輕進”之由,偏説並非“君門不大開”,以自我解嘲。此聯語本宋玉《九辯》:“豈不鬱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關梁閉而不通。”語意隱約,暗含譏刺。尾聯貌似羨慕、稱贊居高位者必有其材,實則譏諷朝廷不識賢愚、壓抑人材,憤激之情,溢于言表。
悲吴王城〔一〕
二月春風江上來,水精波動碎樓臺〔二〕。吴王宫殿柳含翠〔三〕,蘇小宅房花正開〔四〕。解舞細腰何處往〔五〕,能歌姹女逐誰迴〔六〕?千秋萬古無消息,國作荒原人作灰〔七〕。
〔一〕本詩選自《樊川外集》。吴王城:在今江蘇省蘇州市,春秋時吴王闔閭建爲國都,故亦稱闔閭城。
〔二〕水精句:謂春風吹皺江水,攪碎樓臺倒影。水精,即水晶,形容江水澄澈如鏡。
〔三〕吴王:謂闔閭子吴王夫差(前四七五——前四七三在位)。曾敗越軍,越王勾踐卑身爲奴,獻美女以惑之。夫差沉湎聲色,終爲勾踐所乘,兵敗自殺。
〔四〕蘇小:謂蘇小小,六朝南齊時錢塘名妓。
〔五〕解舞細腰:擅舞之宫女。細腰,詳《遣懷》“楚腰”注。
〔六〕姹(chà)女:少女。逐:隨。
〔七〕國:國都,即吴王城。
過驪山作〔一〕
始皇東遊出周鼎〔二〕,劉項縱觀皆引頸〔三〕。削平天下實辛勤,却爲道旁窮百姓〔四〕。黔首不愚爾益愚〔五〕,千里函關囚獨夫〔六〕。牧童火入九泉底〔七〕,燒作灰時猶未枯〔八〕。
〔一〕驪(lí)山: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南,周幽王死于山下,秦始皇墓葬在此。《長安志》:“驪山在臨潼縣東南二里,驪戎來居此山,故名。”《史記·秦始皇本紀》:“葬始皇酈山。始皇初即位,穿治酈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穿三泉,下銅而致椁,宫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爲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爲燭,度不滅者久之。”裴駰《集解》引《皇覽》:“墳高五十餘丈,周迴五里餘。”
〔二〕始皇句:《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還,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周鼎,周朝傳國重器。鼎,古代烹飪器具,三足兩耳。
〔三〕劉項句:劉邦與項羽均曾在道旁觀看秦始皇出巡時盛况,各自發出不同慨嘆。《史記·項羽本紀》:“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梁與籍俱觀。籍曰:‘彼可取而代也!’”又《高祖本紀》:“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縱觀,任意觀看。
〔四〕削平兩句:謂秦始皇辛苦經營,削平天下,不久却被曾在道旁觀看之平民所滅亡。窮百姓,指劉邦、項羽。秦始皇于三十七年出巡會稽(即項羽觀始皇之地),祭大禹,復自琅邪北至榮成山,至平原津而病,卒于沙丘平臺(今河北省平鄉縣東北)。子胡亥立爲二世。二世元年七月,戍卒陳涉、吴廣起義,未幾,項梁、項羽叔侄和劉邦各自起兵響應。後胡亥爲趙高所逼而自殺,秦王子嬰立四十六日降于劉邦,爲項羽所殺,秦遂亡。
〔五〕黔(qián)首:秦令百姓以黑巾纏頭。黔,黑色。《史記·秦始皇本紀》:“更名民曰‘黔首’。”賈誼《過秦論》:“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爾,謂秦始皇。
〔六〕千里句:天險函谷關最終成爲獨夫自囚之所。函關,函谷關,在今河南省靈寶縣西南。《元和郡縣志》卷五:“秦函谷關在今陝州靈寶縣西南十二里,以其道險隘,其形如函,故曰函谷。項羽坑秦降卒於新安,即此地。”又卷六“函谷故城”下云:“秦函谷關城,漢弘農縣也。《西征記》曰:‘函谷關城,路在谷中,深險如函,故以爲名。其中劣通,東西十五里,絶岸壁立,崖上柏林蔭蔭,谷中殆不見日。關去長安四百里。日入則閉,鷄鳴則開,秦法也。’東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號曰天險。”獨夫,亦稱“一夫”,衆叛親離之暴君,此謂秦始皇。《尚書·泰誓下》:“獨夫受(商紂名),洪惟作威。”
〔七〕牧童句:語本《漢書·劉向傳》:“秦始皇帝葬於驪山之阿,下錮三泉,上崇山墳,其高五十餘丈,周回五里有餘。……項籍燔其宫室營宇,往者咸見發掘。其後牧兒亡羊,羊入其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燒其臧槨。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數年之間,外被項籍之災,内離牧豎之禍,豈不哀哉!”九泉,地下。按,據近年考古報告,謂始皇墓尚完好,並未燒毁。
〔八〕燒作句:謂牧童“火入九泉”時,始王尸骨仍未枯朽,形容秦滅亡之速。
杜牧于敬宗寶曆元年(八二五)曾作《阿房宫賦》,藉秦之驕奢淫逸、二世而亡以刺敬宗。是詩則以辛辣的諷刺並運用對照的手法譏評秦始皇,其用意仍在借古諷今,勸喻當政者引以爲戒,與《阿房宫賦》所表現的主旨基本相似。
文選
阿房宫賦〔一〕
六王畢,四海一〔二〕。蜀山兀,阿房出〔三〕。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四〕,直走咸陽〔五〕。二川溶溶〔六〕,流入宫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迴〔七〕,檐牙高啄〔八〕。各抱地勢,鈎心鬬角〔九〕。盤盤焉〔一〇〕,囷囷焉〔一一〕,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一二〕。長橋卧波,未雲何龍〔一三〕?複道行空,不霽何虹〔一四〕?高低冥迷,不知東西〔一五〕。歌臺暖響,春光融融〔一六〕;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七〕。一日之内,一宫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一八〕,王子皇孫〔一九〕,辭樓下殿,輦來于秦〔二〇〕。朝歌夜絃,爲秦宫人。明星熒熒,開粧鏡也;緑雲擾擾〔二一〕,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二二〕;煙斜霧横,焚椒蘭也〔二三〕;雷霆乍驚,宫車過也,轆轆遠聽〔二四〕,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二五〕,縵立遠視,而望幸焉〔二六〕。有不見者,三十六年〔二七〕。
燕、趙之收藏〔二八〕,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摽掠其人〔二九〕,倚疊如山〔三〇〕。一旦不能有〔三一〕,輸來其間〔三二〕。鼎鐺玉石,金塊珠礫〔三三〕,棄擲邐迤〔三四〕,秦人視之,亦不甚惜。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三五〕,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三六〕;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三七〕,多於在庾之粟粒〔三八〕;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横檻,多於九土之城郭〔三九〕;管絃嘔啞〔四〇〕。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四一〕,日益驕固。戍卒叫〔四二〕,函谷舉〔四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四四〕。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四五〕,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爲君〔四六〕,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一〕本文作於敬宗寶曆元年(八二五),時年二十三歲。阿房(ē páng)宫,宫名,故址在今陝西省西安市西南,秦始皇所建。《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五年(前二一二)……始皇以爲咸陽人多,先王之宫廷小,……乃營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馳爲閣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顛以爲闕。爲復道,自阿房渡渭,屬之咸陽,以象天極閣道絶漢抵營室也。阿房宫未成;成,欲更擇令名名之。作宫阿房,故天下謂之阿房宫。”張守節《正義》引顔師古云:“阿,近也。以其去咸陽近,且號阿房。”司馬貞《索隱》曰:“此以其形名宫也,言其宫四阿旁廣也。”
〔二〕六王兩句:謂趙、韓、魏、齊、楚、燕六國爲秦所滅,天下歸于一統。《史記·秦始皇本紀》:“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三〕蜀山兩句:謂蜀地林木被砍盡,用以建造阿房宫,以至蜀山光秃。兀(wù),光秃。
〔四〕驪山: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南。詳前《過驪山作》注〔一〕。
〔五〕直走:直通。走,趨。咸陽:秦都,故址在今陝西省咸陽市東。
〔六〕二川:渭水和樊川。溶溶:水流動貌。
〔七〕廊腰縵(màn)迴:走廊,如腰帶曲折縈迴。縵迴,縈迴。
〔八〕檐牙高啄:屋檐突起如牙,猶如禽鳥仰首啄物。
〔九〕各抱兩句:形容樓閣宫室錯落有致,意謂按地勢高下向背而搆建之樓閣彼此懷抱,與中心宫殿鈎連呼應,檐牙屋角則相湊如鬬。
〔一〇〕盤盤焉:盤旋貌。
〔一一〕囷(jun)囷焉:回旋曲折貌。
〔一二〕落:滴水裝置,俗稱檐滴。一説指院落。以上四句謂宫室樓閣回環參差如蜂房,曲折高下似水渦,高聳直立的檐滴不知其數。
〔一三〕長橋兩句:意謂阿房宫有橋横跨渭水,遠望如龍卧水波之上。《周易·乾·文言》:“雲從龍,風從虎。”
〔一四〕複道:閣道,架木空中作爲樓閣間之通道,以上下可通行,故稱。霽(jì):雨後初晴。
〔一五〕高低兩句:謂長橋複道,或高或低,昏暗不明,使人難辨東西。冥迷,昏暗不明。
〔一六〕歌臺兩句:謂臺上歌聲響亮,使人感到温暖,有如置身於融和春光之中。
〔一七〕舞殿兩句:謂殿中舞袖飄拂,帶來陣陣寒意,使人仿佛處在淒風涼雨裏。
〔一八〕妃嬪(pín)媵嬙(yìng qiáng):謂六國諸侯之后妃宫人。《左傳·哀公元年》:“宿有妃嬙嬪御焉。”杜預註:“妃嬙貴者,嬪御賤者,皆内官。”媵,妾。
〔一九〕王子皇孫:謂六國諸侯之後。
〔二〇〕辭樓兩句:謂六國滅亡,諸侯王室人員被俘,離開各自殿樓,乘車來到秦都。輦,帝王后妃坐車,此用作動詞。
〔二一〕緑雲:喻宫女頭髮多而黑。
〔二二〕脂水:帶有胭脂香粉之洗臉水。
〔二三〕椒蘭:兩種香料名。
〔二四〕轆(lù)轆:車聲。
〔二五〕一肌兩句:謂各人之肌膚容顔,無不極盡嬌美。妍,美。
〔二六〕縵立兩句:謂宫女久立遠視,盼望秦皇來臨,從而得到寵幸。縵立,久立。
〔二七〕有不兩句:秦始皇在位凡三十六年(前二四六——前二二一),此謂許多宫女幽居深宫,終生不得見其一面。
〔二八〕收藏:與下文“經營”、“精英”,均指代金玉珠寶。
〔二九〕摽(biāo)掠:猶掠奪。
〔三〇〕倚疊:謂堆積。
〔三一〕有:保有。
〔三二〕其間:謂阿房宫。
〔三三〕鼎鐺(chēng)兩句:謂不以稀珍爲寶,故視鼎如鍋,玉如石,金如土塊,珠如瓦礫。鐺,平底鍋。
〔三四〕邐迤(li yi):連綿不斷。
〔三五〕取之盡錙(zi)銖:謂錙銖般微小之物均欲搜刮浄盡。錙銖,重量單位,極言微小,約一百粒粟爲一銖,六銖爲一錙,四錙爲一兩。
〔三六〕南畝:泛指農田。古人田土多向南開闢,以利農作物生長。《詩經·豳風·七月》:“饁彼南畝。”
〔三七〕釘頭磷磷:釘頭突出貌。
〔三八〕庾(yu):穀倉。
〔三九〕九土:猶九州。
〔四〇〕嘔(ou)啞:管絃聲。
〔四一〕獨夫:指秦始皇。
〔四二〕戍卒叫:指陳勝、吴廣起義。據《史記·陳涉世家》:陳勝、吴廣於秦二世元年(前二〇九)七月,被征發戍守漁陽,因天雨失期,於大澤鄉起義,陳勝自立爲王,號“張楚”,天下羣起響應。
〔四三〕函谷舉:據《史記·秦始皇本紀》:劉邦於前二〇七年攻下武關,駐軍霸上,秦王子嬰迎降,遂入咸陽,派兵守函谷關。
〔四四〕楚人兩句:謂項羽入關後焚燒秦宫室,阿房宫化爲焦土。可憐,猶可惜。《史記·項羽本紀》:“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宫室,火三月不滅。”
〔四五〕族:滅族。
〔四六〕則遞句:謂秦朝皇帝可順次由二世三世一直傳到萬世。遞,順次。《史記·秦始皇本紀》:“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爲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杜牧《上知己文章啓》曰:“寶曆大起宫室,廣聲色,故作《阿房宫賦》。”此言作賦緣起,意在借古諷今,警告唐王朝應以秦之濫用民力激起人民反抗而自取滅亡爲戒。賦成,即獲時譽而傳誦人口,杜牧且由此得中進士。據王定保《唐摭言》卷六:“崔郾侍郎既拜命於東都試舉人,三署六卿,皆祖於長樂傳舍,冠蓋之盛,罕有加也。時吴武陵任太學博士,策蹇而至。郾聞其來,微訝之,乃離席與之言。武陵曰:‘侍郎以峻德偉望,爲明天子選才俊,武陵敢不薄施塵露?向者,偶見太學生十數輩,揚眉抵掌,讀一卷文書,就而觀之,乃進士杜牧《阿房宫賦》。若其人,真王佐才也。侍郎官重,必恐未暇披覽。’于是笏朗宣一遍。郾大奇之。武陵曰:‘請侍郎與狀頭。’郾曰:‘已有人。’曰:‘不得已,即第五人。’郾未遑對。武陵曰:‘不爾,即請此賦。’郾應聲曰:‘敬依所教。’既即席,白諸公曰:‘適吴太學以第五人見惠。’或曰:‘爲誰?’曰:‘杜牧。’衆中有以牧不拘細行間之者。郾曰:‘已許吴君矣。牧雖屠沽,不能易也。’”
此賦刻畫秦宫,情景宛見,用事準確,富於時代特徵。潘淳曰:“曾子固言牧賦宏壯巨麗,馳騁上下,累數百言,至‘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其論盛衰之變判於此矣。”(《潘子真詩話》)史繩祖《學齋佔畢》卷二曰:“此賦善於用事。凡作文之法,經可證史,史不可證經,前代史可證後代史,後代不可證前。如《阿房宫賦》所用事,不出於秦時,祇‘烟斜霧横,焚椒蘭也’兩句,尤不可及。六經祇以蘭椒爲香。如‘有椒其馨’、‘其臭如蘭’、‘蘭固有香’是也。楚詞亦祇以椒蘭爲香,如‘椒漿蘭膏’是也。沉檀龍麝等字皆出於漢,《西京》以後,詞人方引用,至唐人詩文,則盛引沉檀龍麝爲香,而不及椒蘭矣。牧此賦獨引用椒蘭,是不以秦時所無之物爲香也。”又,此賦韻散相間,錯落有致,融叙述、描寫與議論于一爐,富于感染力。日本鈴木虎雄《賦史大要》曰:“此賦全篇有散文的氣勢,如賈誼《過秦》,寓叙事于議論,此賦亦寓叙事、寫景于議論也,非獨末尾‘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云云一段而已。故余以爲文賦的近祖,推數阿房爲得當。”所論甚是,是賦開宋人抒情散文短賦之先河,歐陽修《秋聲賦》、蘇軾前後《赤壁賦》均受其影響。
竇列女傳〔一〕
列女姓竇氏,小字桂娘。父良,建中初爲汴州户曹掾〔二〕。桂娘美顔色,讀書甚有文。李希烈破汴州〔三〕,使甲士至良門〔四〕,取桂娘以去。將出門,顧其父曰:“慎無戚〔五〕,必能滅賊,使大人取富貴於天子。”桂娘以才色在希烈側,復能巧曲取信〔六〕,凡希烈之密,雖妻子不知者,悉皆得聞。希烈歸蔡州〔七〕,桂娘謂希烈曰:“忠而勇,一軍莫如陳先奇〔八〕。其妻竇氏,先奇寵且信之,願得相往來,以姊妹叙齒〔九〕,因徐説之〔一〇〕,使堅先奇之心。”希烈然之,桂娘因以姊事先奇妻〔一一〕。嘗間曰〔一二〕:“爲賊兇殘不道,遲晚必敗,姊宜早圖遺種之地〔一三〕。”先奇妻然之。
興元元年四月〔一四〕,希烈暴死,其子不發喪,欲盡誅老將校,以卑少者代之〔一五〕。計未決,有獻含桃者〔一六〕,桂娘白希烈子,請分遺先奇妻〔一七〕,且以示無事於外。因爲蠟帛書〔一八〕,曰:“前日已死,殯在後堂〔一九〕,欲誅大臣,須自爲計。”以朱染帛丸,如含桃。先奇發丸見之,言於薛育。育曰:“兩日希烈稱疾,但怪樂曲雜發,盡夜不絶,此乃有謀未定,示暇於外〔二〇〕,事不疑矣。”明日,先奇、薛育各以所部譟於牙門〔二一〕,請見希烈,希烈子迫出拜曰:“願去僞號〔二二〕,一如李納〔二三〕。”先奇曰:“爾父勃逆〔二四〕,天子有命。”因斬希烈及妻子,函七首以獻〔二五〕,暴其尸於市。後兩月,吴少誠殺先奇〔二六〕,知桂娘謀,因亦殺之。
請試論之:希烈負桂娘者,但劫之耳,希烈僭而桂娘妃〔二七〕,復寵信之,於女子心,始終希烈可也。此誠知所去所就,逆順輕重之理明也。能得希烈,權也〔二八〕;姊先奇妻,智也;終能滅賊,不顧其私,烈也。六尺男子,有禄位者,當希烈叛,與之上下者衆矣〔二九〕,豈才力不足邪?蓋義理苟至,雖一女子可以有成。
大和元年〔三〇〕,予客遊涔陽〔三一〕,路出荆州松滋縣〔三二〕,攝令王淇爲某言桂娘事〔三三〕。淇年十一歲能念《五經》〔三四〕,舉童子及第〔三五〕,時年七十五,尚可日記千言。當建中亂,希烈與李納、田悦、朱泚、朱滔等僭詔書檄〔三六〕,争勝戰敗,地名人名,悉能説之,聽説如一日前〔三七〕。言竇良出於王氏,實淇之堂姑子也〔三八〕。
〔一〕本文作于文宗大和元年(八二七),時年二十五歲。列女:猶烈女。
〔二〕建中:唐德宗年號(七八〇——七八三)。汴(biàn)州:今河南省開封市。户曹:州郡掌户籍、道路等事務之官。掾(yuàn):屬官之通稱。
〔三〕李希烈:燕州遼西(今北京市順義縣)人。德宗時爲淮寧節度使,背叛朝廷,于建中四年(七八三)十二月攻入汴州,次年正月即皇帝位,國號大楚。
〔四〕甲士:士兵。
〔五〕慎:禁戒之辭。戚:憂愁。
〔六〕巧曲:靈巧機智,曲意逢迎。
〔七〕蔡州:今河南省汝南縣。
〔八〕陳先奇:一作“陳仙奇”,李希烈部將。《新唐書·李希烈傳》:希烈“啖牛肉而病,親將陳仙奇陰令醫毒之以死”。按,《新唐書》一面謂仙奇毒死希烈,一面又引録此文,而牧文謂“希烈暴死”似與仙奇無關;且時間亦有先後,《資治通鑑》卷二三二載希烈于德宗貞元二年(七八八)四月爲仙奇毒死曰:“丙寅,大將陳仙奇使醫陳山甫毒殺之;因以兵悉誅其兄弟妻子,舉衆來降。甲申,以仙奇爲淮西節度使。”此文則以希烈暴死于興元元年(七八四),前後相差四年。《通鑑考異》全文引録此文時稱:“今從《實録》及《舊傳》。”
〔九〕叙齒:以年齡長幼而定先後之次序。
〔一〇〕説(shuì):游説,以言語勸之使其聽從。
〔一一〕事:侍奉。
〔一二〕間(jiàn):離間,即勸先奇夫婦毋附希烈叛逆。
〔一三〕早圖遺種之地:謂及早爲子孫後代着想。唐法,謀反者滅族,故云。
〔一四〕興元:唐德宗年號。
〔一五〕卑少者:地位低微之年輕人。
〔一六〕含桃:櫻桃。
〔一七〕分遺(wèi):猶分送。
〔一八〕蠟帛書:封于蠟丸内之帛書。帛書,寫于絲織物上之書函。
〔一九〕殯(bìn):未葬之靈柩。
〔二〇〕示暇於外:對外表示悠閒無事貌。
〔二一〕譟(zào):羣呼囂擾。牙門:立大旗于軍帳前以表示營門。《國語·齊語》韋昭注:“軍門立旌爲門,若今牙門矣。”
〔二二〕僞號:謂“楚帝”、“大楚”等稱號。
〔二三〕李納:淄青鎮李正己之子。正己于建中二年(七八一)和諸鎮謀反,旋病死,子納請襲父位,詔不許,遂叛,自稱齊王。建中四年(七八三),德宗使人説李納,赦其罪而加其爵,並承認其割據之事實,納遂歸順朝廷。
〔二四〕勃逆:猶悖逆,謀反。
〔二五〕函:用作動詞,謂裝在匣中。
〔二六〕吴少誠:原李希烈部將。據《資治通鑑》卷二三二:陳仙奇歸順唐王朝後,“七月,淮西兵馬使吴少誠殺陳仙奇,自爲留後。少誠素狡險,爲李希烈所寵任,故爲之報仇。己酉,以少誠爲留後。”
〔二七〕僭(jiàn):僭越,謂希烈冒用帝號背叛朝廷。
〔二八〕權:變通。
〔二九〕與之上下:謂聽命于希烈。
〔三〇〕大和:唐文宗年號(八二七—八三五)。
〔三一〕涔(cén)陽:縣名,在今湖北省公安縣南。縣置于天寶初年,因在涔水之陽得名。
〔三二〕荆州:唐時轄地在今湖北松滋至石首間的長江流域,上元元年(七六〇)升爲江陵府。松滋縣:今屬湖北省。
〔三三〕攝令:代理縣令。
〔三四〕五經:儒家經典《詩》、《書》、《禮》、《易》、《春秋》。
〔三五〕舉童子及第:謂考取童子科。童子,唐時特設考試科目之一,十歲以下能通經作詩賦者,應試後給予出身並授官。
〔三六〕田悦:曾爲魏博七州節度使,與李納、朱滔等勾結叛亂,稱魏王,後爲其堂弟田緒所殺。朱泚(ci):曾爲盧龍節度使,後爲涇原變兵擁戴,自稱大秦皇帝,不久戰敗,爲部將所殺。朱滔:朱泚弟,繼任朱泚爲盧龍節度使,助田悦反叛,稱冀王,後投降朝廷,病死。書檄(xí):文書。
〔三七〕聽説:聽其所説。
〔三八〕堂姑子:叔伯姑母之子。
是文所記希烈之死與《舊唐書》有異,姑不論其確否,杜牧親自聽王淇詳述桂娘之英烈,深受感動而作此傳,似非無稽之談,故《新唐書》予以引録。
桂娘秀外而慧中,沉着冷静,富有智謀,當其突遭不幸時,鎮定自若,隨即爲誅滅希烈而行動,頗有大將風度。先是取得希烈之寵信,使其言聽計從;次則因先奇之妻而説先奇歸唐;再則利用希烈死而尚未發喪之機暗傳消息,使先奇誅滅希烈一家,爲朝廷除害。杜牧在後半篇之議論中,對桂娘以一弱女子而能智勇雙全,“不顧其私”,甚表敬佩。與其同情淪落風塵之不幸婦女的感情一脈相通。
同州澄城縣户工倉尉廳壁記〔一〕
縣之所重,其舉秀貢賢也〔二〕。今之自外諸侯之儒者,曠不能升一人,況尉乎〔三〕?次乃户税而已。
《史記·河渠書》曰:“自徵引洛水至商顔下,鑿井深者四十餘丈〔四〕。”即此地也。徵者俗訛爲“澄”耳〔五〕。其地西北山環之:縣境籠其趾〔六〕,沙石相礴〔七〕,歲雨如注,他皆淫灧不測〔八〕。徵之土適潤〔九〕,苗則大穫。天或旬而不雨〔一〇〕,民則蒿然〔一一〕,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復絶絲麻藍菓之饒〔一二〕,固無豪族富室,大抵民户高下相差埒〔一三〕。然歲入官賦,未嘗期表鞭一人。因徵其來由〔一四〕,耆老咸曰〔一五〕:“西四十里即畿郊也〔一六〕,至如禁司東西軍〔一七〕,禽坊龍厩〔一八〕,彩工梓匠〔一九〕,善聲巧手之徒〔二〇〕,第番上下,互來進取,挾公爲首,緣以一括十〔二一〕。民之晨炊夜舂,歲時不敢嘗,悉以仰奉〔二二〕,父伏子走,尚不能當其意,往往擊辱而去〔二三〕。長吏固不敢援,復況其養秩安禄者邪〔二四〕?加以御女官多〔二五〕,盤冗其間〔二六〕,遞相占附比,急熱如手足〔二七〕,自丞相、御史咸不能與之角逐,縣令固無有爲也。非豪吏真工聯紐相姻戚者,率率解去,是以縣賦益逋〔二八〕。徵民幸脱此苦者,蓋以西有通澗巨壑〔二九〕,叉牙交呑〔三〇〕,小山峭徑,馳鞍馬、張機罝者〔三一〕,不便於此,是以絶跡不到。兼之土田枯鹵〔三二〕,樹植不茂,無秀潤氣象,咸惡之而不家焉〔三三〕。民所以安活輸賦者〔三四〕,殆由此。儻使徵亦中其苦〔三五〕,則墟矣,尚安敢比之於他邑乎。”
嗟乎!國家設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三六〕。今此咸墮地不起〔三七〕,反使民以山之澗壑自爲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險而不恃法,則劃土者宜乎牆山壍河而自守矣〔三八〕,燕,趙之盜〔三九〕,復何可多怪乎?書其西壁,俟得言者覽焉〔四〇〕。
〔一〕本文作于大和元年。同州:置于西魏,隋名馮翊。唐時轄境相當今陝西大荔、合陽、韓城、澄城、白水等縣地。澄城縣:今屬陝西省。《元和郡縣志》卷二:“澄城縣,漢徵縣也。韋昭云:‘徵,音懲。’徵、澄同聲,後人誤爲‘澄’。魯文公十年,秦伐晉,取北徵,即此城是也。”户工倉尉廳:掌一縣户口、租賦等事務官之官署。
〔二〕舉秀貢賢:謂向朝廷舉薦才能秀美、志行高尚之賢士。貢,舉薦。
〔三〕今之三句:謂如今除外任節度使者,其餘儒者均無一人得以升遷,何况區區簿尉。儒者,謂才學之士。曠,廢缺。
〔四〕自徵兩句:《史記·河渠書》原作:“自徵引洛水至商顔山下。岸善崩,乃鑿井,深者四十餘丈。”洛水,源出陝西洛南縣西北部,東入河南,注入黄河。商顔,又曰“商原”。原注:“商顔,山名。”山在陝西大荔縣北十里。
〔五〕訛(é):錯。
〔六〕籠:包括。趾:通“址”,謂山脚。
〔七〕相礴:謂沙石混雜。
〔八〕淫灧:水滿溢貌。
〔九〕適:正好。
〔一〇〕旬:十日。
〔一一〕蒿(hāo)然:消耗貌。蒿,通“耗”。
〔一二〕藍:藍草,葉可製染料。饒:,豐厚。
〔一三〕相差埒(liè):相差無幾。埒,相等。
〔一四〕徵:問。來由:緣故。
〔一五〕耆(qí)老:老人。《國語·吴語》:“有父母耆老而無昆弟者以告。”注:“六十曰耆,七十曰老。”
〔一六〕畿(ji):京城管轄地區。
〔一七〕禁司東西軍:謂禁軍,皇帝之親兵。唐制,禁軍分屬南北衙。南衙爲諸衞兵,屬北衙者爲禁軍。北衙有左右羽林軍,並有左右龍武、左右神武、左右神策軍等,由宦官指揮。
〔一八〕禽坊龍厩:唐時專供皇帝玩樂所用之禽、馬等圈養之坊舍。《資治通鑑》卷二三六胡注:“五坊,一曰鵰坊,二曰鶻坊,三曰鷂坊,四曰鷹坊,五曰狗坊。小兒者,給役五坊者也。唐時給役者多呼爲小兒,如苑監小兒、飛龍小兒、五坊小兒是也。五坊屬宣徽院。”韓愈《順宗實録》有《五坊小兒》篇,對貞元末五坊小兒虐害百姓之狀記載甚詳。
〔一九〕梓(zi)匠:宫中木工。
〔二〇〕善聲巧手:謂宫庭歌人和樂手。
〔二一〕第番四句:謂上述刁徒輪流來搜刮,藉公家之名,行敲剥之實。第番,輪番。挾,仗勢。首,首告,出首告發。緣,因。
〔二二〕民之三句:謂百姓終日辛勞得來之物,不敢入口,全數進奉。舂,擣粟。歲時,四季之節日。
〔二三〕父伏三句:謂百姓父子俱爲之服役奔走,猶難令刁徒滿意,往往受其鞭打辱駡。伏,通“服”。
〔二四〕長吏兩句:謂對擾民者縣吏也不敢拘執,何況那班尸位素餐的人。長吏,縣吏之尊者。秩,禄。
〔二五〕御女:宫女。
〔二六〕盤冗(rong):盤結冗雜。
〔二七〕遞相兩句:謂彼等互相依傍勾結,親如手足。遞,更迭。附比,依傍。急熱,親熱。
〔二八〕非豪三句:謂縣令如非豪吏,或能與豪吏結爲婚親者,便無能爲力,每每相隨解官而去,所以縣賦日益拖欠。工,善于。率率猶言相繼。解,解下印綬,即不再爲官。逋(bu),拖欠。
〔二九〕澗:夾在兩山之間的流水。壑(hè):山谷。
〔三〇〕叉牙交呑:形容澗壑互相交錯貌。
〔三一〕機罝(ju):捕獵之具。罝,捉兔之網。
〔三二〕枯鹵(lu):謂乾燥含鹹、不宜耕種之地。
〔三三〕家:安家。
〔三四〕輸:交納。
〔三五〕儻:通“倘”。中(zhòng)其苦:謂受上文所述之搜刮騷擾之苦。
〔三六〕率:大抵;一般。
〔三七〕墮(hui)地:意謂刑法遭廢棄踐踏。
〔三八〕劃土句:謂割據一方之將帥將憑恃天險以自守。牆山壍(qiàn)河,以山爲牆,以河爲塹。壍,同“塹”,壕溝。
〔三九〕燕趙之盜:指盤踞河北之盧龍軍、成德軍等叛鎮。
〔四〇〕俟(sì):等待。
牧之《燕將録》結尾曰:“(譚)忠弟憲,前范陽安次令,持兄喪歸葬于絳,常往來長安間。元年孟春,某遇于馮翊屬縣北徵中,因吐其兄之狀,某因直書其事。”文中“元年”當指敬宗寶曆元年(八二五)或文宗大和元年(八二七),時杜牧尚未應進士試,故得暇訪問長安附近澄城之民俗人情,遇譚憲而盡悉譚忠事,乃作《燕將録》;又有感于澄城百姓僥倖安活,遂書此文于户工倉尉廳壁。
澄城土地貧瘠,物産不豐,久旱多雨,均成災害,但每歲租賦却從未拖欠,作者爲此大惑不解。後經詢問故老,方知全得益于山水險惡。唯其山水險惡,京師擾民之宦者、刁徒輩方不屑一顧,此地百姓遂僥倖得以“安活輸賦”。而臨近京都之民,則飽受搜刮欺凌,無以爲生。是人禍禍民之烈遠過于天災。此文雖不如柳宗元《捕蛇者説》生動形象,然其揭露神策軍等擾民之事實略無隱晦,對朝廷不聞不問之縱容態度亦深致不滿。最後一段議論,雖不脱書生之見,其憂國憂民之情却頗感人。
李賀集序〔一〕
大和五年十月中〔二〕,半夜時,舍外有疾呼傳緘書者〔三〕。某曰〔四〕:“必有異〔五〕。”亟取火來〔六〕,及發之〔七〕,果集賢學士沈公子明書一通〔八〕,曰:“吾亡友李賀,元和中義愛甚厚〔九〕,日夕相與起居飲食〔一〇〕。賀且死〔一一〕,嘗授我平生所著歌詩,離爲四編〔一二〕,凡千首〔一三〕。數年來東西南北,良爲已失去〔一四〕。今夕醉解〔一五〕,不復得寐,即閲理篋帙〔一六〕,忽得賀詩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與賀話言嬉遊,一處所,一物候〔一七〕,一日夕,一觴一飯〔一八〕,顯顯焉無有忘棄者〔一九〕,不覺出涕。賀復無家室子弟得以給養問〔二〇〕,常恨想其人〔二一〕,詠其言止矣〔二二〕。子厚於我〔二三〕,與我爲賀集序〔二四〕,盡道其所來由〔二五〕,亦少解我意〔二六〕。”某其夕不果以書道不可〔二七〕,明日就公謝〔二八〕,且曰:“世爲賀才絶出前〔二九〕。”讓〔三〇〕。居數日,某深惟公曰〔三一〕:“公於詩爲深妙奇博,且復盡知賀之得失短長。今實叙賀不讓,必不能當君意,如何〔三二〕?”復就謝,極道所不敢叙賀,公曰:“子固若是〔三三〕,是當慢我〔三四〕。”某因不敢辭,勉爲賀叙,然其甚慚〔三五〕。
皇諸孫賀〔三六〕,字長吉,元和中韓吏部亦頗道其歌詩〔三七〕。雲煙綿聯,不足爲其態也〔三八〕;水之迢迢,不足爲其情也;春之盎盎〔三九〕,不足爲其和也〔四〇〕;秋之明潔,不足爲其格也〔四一〕;風檣陣馬〔四二〕,不足爲其勇也;瓦棺篆鼎〔四三〕,不足爲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爲其色也;荒國陊殿〔四四〕,梗莽丘壠〔四五〕,不足爲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鰲擲〔四六〕,牛鬼蛇神〔四七〕,不足爲其虚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四八〕,理雖不及〔四九〕,辭或過之。騷有感怨刺懟〔五〇〕,言及君臣理亂〔五一〕,時有以激發人意,乃賀所爲,無得有是。賀能探尋前事,所以深嘆恨今古未嘗經道者,如《金銅仙人辭漢歌》〔五二〕、《補梁庾肩吾宫體謡》〔五三〕,求取情狀,離絶遠去筆墨畦逕間〔五四〕,亦殊不能知之。賀生二十七年死矣,世皆曰:“使賀且未死,少加以理〔五五〕,奴僕命騷可也〔五六〕。”
賀死後凡十某年,京兆杜某爲其序〔五七〕。
〔一〕本文作于大和五年(八三一)十月,時年二十九歲。李賀(七九〇—八一六):字長吉,福昌(今河南省宜陽縣)人,唐著名詩人。
〔二〕大和:唐文宗年號(八二七—八三五)。
〔三〕緘(jiān)書:書信。
〔四〕某:自稱之詞。
〔五〕異:異常情况。
〔六〕亟(jí):急切;即刻。
〔七〕發:開啓。
〔八〕集賢學士:唐時設集仙殿,開元中改爲集賢殿,内設書院,置學士、直學士,以宰相爲知院事,掌理秘書圖籍等事。《舊唐書·玄宗紀》上:開元十三年“夏四月丁巳,改集仙殿爲集賢殿,麗正殿書院改集賢殿書院;内五品已上爲學士,六品已下爲直學士。”沈公子明:謂沈述師,字子明,李賀知交,亦詩人舊友,詳參《張好好》詩序。一通(tòng):一封。
〔九〕元和:唐憲宗年號(八〇六—八二〇)。
〔一〇〕相與:共同。
〔一一〕且:將。
〔一二〕離爲四編:分别編爲四編。
〔一三〕凡:共計。按,賀詩今僅存二百餘首,大都亡佚。王琦注:“今世所傳諸本,有二百十九篇者,有二百四十二篇者,與序中所載之數不合,恐亦不能不爲後人淆亂矣。”(《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
〔一四〕良爲句:誠以爲已丟失。良,確。
〔一五〕醉解:酒醒。
〔一六〕篋帙(qiè zhì):藏于箱中之書稿。篋,藏物小箱。帙,書套,此指代書稿。
〔一七〕物候:謂景物。
〔一八〕觴(shāng):酒器,此謂飲酒。
〔一九〕顯顯焉:清晰明顯貌。
〔二〇〕給(ji)養(xù)問:供養周濟。
〔二一〕恨想:悵然思念。
〔二二〕言止:言談舉止。
〔二三〕子:尊稱杜牧。
〔二四〕與(yu):許諾。
〔二五〕來由:來歷。
〔二六〕少(shāo)解我意:稍稍慰解我之意願。少,稍。
〔二七〕某其夕句:謂當晚不及用書信説明其不能作序之原由。不果,不及。
〔二八〕明日句:謂次日至沈述師處辭謝。
〔二九〕世爲句:謂世人認爲李賀才情高絶,超出前人。
〔三〇〕讓:推辭。
〔三一〕惟:思,想。
〔三二〕公於五句:寫杜牧不願作序之想法。意謂述師于詩造詣甚高,復深諳賀詩之得失短長,如自己不加推辭而直接爲賀詩作序,必不能使其滿意,如此則無可奈何了。
〔三三〕固:必。
〔三四〕慢:輕視。
〔三五〕其:自指代詞。
〔三六〕皇諸孫:謂皇室子孫。《舊唐書·李賀傳》:賀本“宗室鄭王之後。”
〔三七〕韓吏部:謂韓愈,愈曾任吏部侍郎,故稱。道:稱贊。《新唐書·李賀傳》:“(賀)七歲能辭章。韓愈、皇甫湜始聞未信,過其家,使賀賦詩,援筆輒就,如素構,自目曰《高軒過》。二人大驚,自是有名。”
〔三八〕不足爲其態:難以形容賀詩之神態。
〔三九〕盎(àng)盎:和盛貌。
〔四〇〕和:和諧。
〔四一〕格:風格。
〔四二〕風檣句:謂航行于風浪中的船隻,或在戰場上馳騁的駿馬。
〔四三〕瓦棺篆鼎:陶土製成之棺,刻有秦篆之鼎(喻其年代久遠)。瓦棺,燒土爲棺,古之習俗。《禮記·檀弓》上:有虞氏瓦棺,夏后氏堲周,殷人棺椁。”
〔四四〕荒國陊(duò)殿:荒蕪之都城,衰敗之宫殿。陊,破敗。
〔四五〕梗莽丘壠:荒草叢生之墳墓。
〔四六〕鯨呿(qu)鰲擲:如鯨之張口,如鰲之跳躍。呿,張口貌。鰲,海中大鱉。
〔四七〕牛鬼蛇神:牛變鬼,蛇成神,形容虚荒怪誕。
〔四八〕蓋騷句:意謂賀詩繼承屈原《離騷》之精神。蓋,推原之詞。苗裔,後代子孫。
〔四九〕理:道理,即下文所説之“感怨刺懟”、“君臣理亂”等思想内容。
〔五〇〕刺懟(duì):諷刺怨恨。
〔五一〕理亂:治與亂。唐人避高宗李治諱,改“治”爲“理”。
〔五二〕金銅仙人辭漢歌:賀詩名篇之一,詩以擬人手法寫漢武帝所鑄之銅人爲魏明帝拆遷時之悲涼思緒。
〔五三〕補梁庾肩吾宫體謡:現存李賀詩集題作《還自會稽歌》。
〔五四〕離絶句:意謂賀詩描摹情感和狀態,意象在文字之外。筆墨,文辭。畦(qí)逕,途徑,畦,田間空道,意即字裏行間。
〔五五〕少加以理:稍稍再充實思想,即再增加有關君臣理亂,感怨刺懟方面的内容。
〔五六〕奴僕句:意謂要將《離騷》作爲奴僕驅使亦無不可了。
〔五七〕京兆:京都。杜牧爲京兆萬年(今陝西省西安市)人,故稱。
本文先叙爲李賀詩集作序之由,次評李賀詩歌的藝術成就、風格及其不足之處。由于筆端含情,詞藻富贍而精闢,故其本身即爲富于感染力之優美散文。杜牧對李賀的詩歌不作正面論述,而是運用生動的比喻,指出賀詩具有强烈的藝術魅力和豐富的想象力,並將賀詩與屈騷比較,既指出其詩寓怨刺的一脈相承之關係,又指出其“理雖不足,辭或過之”的得失所在,評價全面公允,至今稱詩序名篇。
賀貽孫《詩筏》曰:“唐人作唐人詩序,亦多誇詞,不盡與作者痛癢相中。惟杜牧之作《李長吉序》,可以無媿,然亦有足商者。……余每訝序中‘春和’、‘秋潔’二語,不類長吉,似序儲、王、韋、柳五言古詩。而‘雲烟綿聯’、‘水之迢迢’,又似爲微之《連昌宫詞》、香山《長恨歌》諸篇作贊。若‘時花美女’,則《帝京篇》、《公子行》也。此外數段,皆爲長吉傳神,無復可議矣。其謂長吉詩爲‘騷之苗裔’一語,甚當。蓋長吉詩多從《風》、《雅》及《楚辭》中來,但入詩歌中,遂成創體耳。又謂‘理雖不及,辭或過之,使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數語,吾有疑焉。夫唐詩所以敻絶千古者,以其絶不言理耳。宋之程、朱及故陳白沙諸公,惟其談理,是以無詩。彼《六經》皆明理之書,獨毛詩三百篇不言理,惟其不言理,所以無非理也。聖賢讀‘素絢’而得‘禮後’,讀‘尚絅’而得‘闇然’,讀‘唐棣’而得‘思遠’。蓋聖賢事境圓明,風謡工歌,無不可以入理。若但作理解,則固陋已甚,且不能如匡鼎之解頤,又安能若西河之起予哉!楚騷雖惠愛惻怛,然其妙在荒唐無理,而長吉詩歌所以得爲騷苗裔者,政當于無理中求之,奈何反欲加以理耶?理襲辭鄙,而理亦付之陳言矣,豈復有長吉詩歌,又豈復有騷哉!”
賀貽孫對杜牧之論,有贊同者,亦有不以爲然者,原無不可。然其對“理”字之解釋,不合序文本意。杜牧所謂“理”,與“辭”相對,指詩作之思想感情,而“辭”則爲辭藻文采之意。他批評賀詩在“理”上比之屈騷略顯不足,而在“辭”上則綽有餘裕。而宋詩中所表現之“理”,與“意”、“情”相對,屬於抽象議論。一般以爲宋詩多議論,正是病其枯澀。嚴羽《滄浪詩話》云:“本朝尚理而病于意。”吴喬《圍爐詩話》曰:“唐人以詩爲詩,宋人以文爲詩;唐詩主于性情,故于《三百篇》近,宋詩主于議論,故于《三百篇》遠。”賀貽孫將杜序所説之“理”與宋代理學及宋詩多議論之“理”混爲一談,毫釐千里矣。
罪言〔一〕
國家大事,牧不當官,言之實有罪,故作《罪言》。
〔一〕本文作于大和八年(八三四)。時作者年三十二歲,爲牛僧孺淮南節度幕府掌書記。
篇首説明題意。
生人常病兵〔一〕,兵祖於山東〔二〕,胤於天下〔三〕,不得山東,兵不可死〔四〕。山東之地,禹畫九土〔五〕,曰冀州野〔六〕。舜以其分太大〔七〕,離爲幽州〔八〕,爲并州〔九〕,程其水土〔一〇〕,與河南等〔一一〕,常重十一二〔一二〕。故其人沉鷙多才力〔一三〕,重許可〔一四〕,能辛苦。自魏、晉以下,胤浮羨淫〔一五〕,工機纖雜〔一六〕,意態百出〔一七〕,俗益蕩弊〔一八〕,人益脆弱。唯山東敦五種〔一九〕,本兵矢〔二〇〕,他不能蕩而自若也〔二一〕。復産健馬,下者日馳二百里〔二二〕,所以兵常當天下〔二三〕。冀州,以其恃强不循理,冀其必破弱,雖已破,冀其復强大也〔二四〕。并州,力足以并吞也。幽州,幽陰慘殺也。故聖人因其風俗〔二五〕,以爲之名。
〔一〕生人:生民,百姓。唐避太宗世民諱,稱“民”爲“人”。病兵:痛恨戰争。
〔二〕祖:始。山東:指太行山以東、黄河以北地區,包括今河北和山東部分地區。
〔三〕胤(yìn):爾雅·釋詁》曰:“胤,繼也。”
〔四〕死:滅絶。
〔五〕禹畫九土:史載舜時洪水泛濫,夏禹受命治水,劃分天下爲九州。《尚書·禹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所劃九州爲:冀、豫、雍、揚、兗、徐、梁、青、荆。九土,即九州。
〔六〕冀州:九州之一,包括今山西省、河北省西北部,河南省北部,遼寧省西部。野:分野。區域;範圍。
〔七〕舜:虞舜,上古五帝之一。分:分野。
〔八〕離:分。幽州:今河北省北部及遼寧省一帶。
〔九〕并州:今河北省保定、正定,山西省太原、大同等地。
〔一〇〕程:計,量。
〔一一〕河南:謂山東、河南兩省黄河以南地區。等:相等。
〔一二〕重:增加。
〔一三〕沉鷙(zhì):性情深沉勇猛。
〔一四〕重許可:重視許諾,講信用。
〔一五〕胤浮羨淫:習俗浮華,競求逸樂。胤,胤嗣。此謂承繼。羨,趨慕。
〔一六〕工機:善於取巧。纖雜:細碎。
〔一七〕意態百出:神情姿態多變。
〔一八〕蕩弊:放縱腐敗。
〔一九〕敦五種:謂重視農耕。五種,五種穀物:黍、稷、菽、麥、麻(一作稻)。
〔二〇〕本兵矢:以戰備爲本業。
〔二一〕他不句:意謂其他地方的不良風氣不能破壞山東原有的重視農耕和戰備的傳統,因而能保持其地方特色。
〔二二〕下者:謂下等的馬。
〔二三〕兵:兵力。當:抵擋。
〔二四〕冀州五句:解釋冀州得名原由,謂其人仗力恃强,不講道理,故望其衰敗而被征服,最終,又盼其能重新强大。
〔二五〕聖人:謂上文舜、禹。
以上概括介紹山東之民風。
黄帝時〔二六〕,蚩尤爲兵階〔二七〕,自後帝王,多居其地,豈尚其俗都之邪〔二八〕?自周劣齊霸〔二九〕,不一世〔三〇〕,晉大〔三一〕,常傭役諸侯〔三二〕。至秦萃鋭三晉〔三三〕,經六世乃能得韓〔三四〕,遂折天下脊〔三五〕,復得趙〔三六〕,因拾取諸國〔三七〕。秦末韓信聯齊有之〔三八〕,故蒯通知漢、楚輕重在信〔三九〕。光武始於上谷,成於鄗〔四〇〕。魏武舉官渡,三分天下有其二〔四一〕。晉亂胡作〔四二〕,至宋武號爲英雄〔四三〕,得蜀得關中〔四四〕,盡得河南地,十分天下有八,然不能使一人渡河以窺胡〔四五〕。至于高齊荒蕩〔四六〕,宇文取得〔四七〕,隋文因以滅陳,五百年間,天下乃一家〔四八〕。隋文非宋武敵也〔四九〕,是宋不得山東,隋得山東,故隋爲王,宋爲霸。由此言之,山東,王者不得,不可爲王;霸者不得,不可爲霸;猾賊得之〔五〇〕,是以致天下不安。
〔二六〕黄帝:傳説爲我國遠古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姬姓,號軒轅氏。曾率各部落在涿鹿(今屬河北省)擊殺蚩尤,被尊爲天子。因有土德之瑞,故號黄帝。
〔二七〕蚩尤句:原注:“阪泉,在今嬀(gui)川縣。”阪(bǎn)泉爲黄帝與炎帝交戰之地,而與蚩尤戰於涿鹿,兩地相距不遠,故注阪泉以概之。《史記·五帝本紀》曰:“(黄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於是黄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又,《史記集解》引孔安國語:“九黎君號蚩尤。”爲兵階,謂挑起戰争。
〔二八〕尚:尊重。都之:以山東之地爲國都。
〔二九〕周劣齊霸:謂春秋時周天子衰落而齊桓公稱霸諸侯。
〔三〇〕一世:三十年。
〔三一〕晉大:晉國强大。晉文公繼齊桓公之後稱霸諸侯。
〔三二〕傭役諸侯:役使諸侯各國。
〔三三〕萃鋭三晉:集中精鋭兵力對付三晉。三晉:春秋末(前四〇三)魏、趙、韓三家卿大夫分晉而建立諸侯國,故稱。
〔三四〕六世:秦自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爲六世。得韓:滅韓。韓國在今山西省東南角和河南省中部,介乎魏、秦、楚之間,爲軍事要衝,前二三〇年亡于秦。
〔三五〕脊:脊梁。此喻韓地形勢險要。
〔三六〕趙:在今山西省中部、陝西省東北角、河北省西南部。
〔三七〕拾取諸國:秦滅韓後,九年内接連攻滅魏、趙、齊、楚、燕諸國。拾取,謂攻滅諸國易如取物。
〔三八〕韓信聯齊有之:韓信圍攻齊國,據有其地。韓信,淮陰(今江蘇省靖江縣西南)人,助劉邦取天下,戰功卓著,後因謀反被誅。
〔三九〕蒯(kuǎi)通:范陽(今河北省定興北固城鎮)人,謀士。《史記·淮陰侯列傳》:“齊人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欲爲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説韓信曰:‘……當今兩主之命縣於足下。足下爲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三)分天下,鼎足而居。’”韓信猶豫不忍背漢,遂謝蒯通。
〔四〇〕光武兩句:《後漢書·光武帝紀》:“上谷太守耿況遣其將寇恂將突騎來助擊王朗……諸將議上尊號,行至鄗,羣臣因得奏。於是命有司設壇場於鄗南千秋亭五成陌。六月己未,即皇帝位,建元爲建武,改鄗爲高邑。”上谷,郡名,治沮陽,在今河北省懷來縣東南。鄗(hào),古縣名,在今河北省柏鄉縣北。
〔四一〕魏武兩句:謂曹操攻佔官渡後,據有天下三分之二的地方。魏武,曹操(一五五—二二〇),字孟德,漢獻帝時封魏王,子丕稱帝後,追尊其爲武帝。舉,拔取。官渡,在今河南省中牟縣東北。建安五年(二〇〇),曹操在此以劣勢兵力消滅袁紹主力,爲統一北方奠定基礎。
〔四二〕晉亂胡作:謂西晉政治混亂引起十六國大亂。胡,對北方少數民族的蔑稱,此謂匈奴、鮮卑、羯、氐、羌五個少數民族。
〔四三〕宋武:謂宋武帝劉裕。裕曾率兵北伐,收巴蜀,官相國,封宋王,元熙二年(四二〇)代晉稱帝。
〔四四〕關中:謂函谷關以西、今陝西省一帶。
〔四五〕窺胡:窺探敵人虚實,此謂收復被少數民族佔領的失地。
〔四六〕高齊:北朝齊國(五五〇——五七七),高洋所建,都鄴(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佔有今洛陽以東晉、冀、魯、豫及内蒙古一部分地區。荒蕩:荒淫無道。北齊幾個皇帝無不殘虐淫亂。
〔四七〕宇文取得:謂北周武帝宇文邕於公元五七七年滅北齊。
〔四八〕隋文三句:謂隋文帝楊堅於公元五八九年滅陳,最終結束了自漢末以來五百年間大分裂的局面,重新統一天下。按,漢末至隋,其間不足五百年,此舉其成數而言。
〔四九〕敵:對手。
〔五〇〕猾賊:奸狡,此謂狡詐之割據者。《史記·高祖本紀》:“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爲人僄悍猾賊。’”
以上以歷代成敗事實説明山東地理形勢之重要。
國家天寶末〔五一〕,燕盜徐起〔五二〕,出入成皋、函、潼間〔五三〕,若涉無人地,郭、李輩常以兵五十萬〔五四〕,不能過鄴〔五五〕。自爾一百餘城〔五六〕,天下力盡,不得尺寸,人望之若迴鶻、吐蕃〔五七〕,義無有敢窺者。國家因之畦河修障戍〔五八〕,塞其街蹊〔五九〕,齊、魯、梁、蔡〔六〇〕,被其風流〔六一〕,因亦爲寇。以裏拓表,以表撑裏〔六二〕,混澒迴轉〔六三〕,顛倒横斜〔六四〕,未嘗五年間不戰,生人日頓委〔六五〕,四夷日猖熾〔六六〕,天子因之幸陝、幸漢中〔六七〕,焦焦然七十餘年矣〔六八〕,嗚呼!運遭孝武〔六九〕,澣衣一肉〔七〇〕,不畋不樂〔七一〕,自卑冗中拔取將相〔七二〕,凡十三年〔七三〕,乃能盡得河南、山西地〔七四〕,洗削更革〔七五〕,罔不順適,唯山東不服,亦再攻之,皆不利以返〔七六〕。豈天使生人未至於帖泰耶〔七七〕?豈其人謀未至耶?何其艱哉,何其艱哉!
〔五一〕天寶:唐玄宗年號(七四二—七五五)。
〔五二〕燕盜:謂安史之亂。安禄山,營州柳城(今遼寧省朝陽南)胡人,爲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天寶十四載(七五五)與親信史思明發動叛亂,自稱大燕皇帝。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亂平。
〔五三〕成皋:在今河南滎陽縣。函:函谷關。潼:潼關,在今陝西省潼關縣北。
〔五四〕郭李:郭子儀和李光弼,均當時平亂主將。
〔五五〕鄴:今河南省安陽縣,爲安史叛軍重要據點。據《資治通鑑》卷二二一:肅宗乾元二年(七五九),郭子儀和李光弼等曾以六十萬重兵在此與安史叛軍決戰,由於缺乏統一指揮,未能取勝。
〔五六〕一百餘城:謂被安史叛軍佔領之山東諸城。
〔五七〕迴鶻(hú):即回紇,北方少數民族之一,唐德宗貞元四年(七八八)改稱回鶻。曾助唐平定安史叛亂。吐蕃(bo):古代藏族所建立之地方政權,唐時與中原有較密切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聯繫。
〔五八〕畦(qí)河:以黄河爲界。畦,用作動詞“劃”解。障戍:防守用的土城牆。
〔五九〕街蹊(xi):猶道路。
〔六〇〕齊、魯:指淄青鎮,據有今山東省大部地區,治所青州(今山東省益都縣)。原爲平盧鎮,治所營州(今遼寧省朝陽縣),有今河北灤河下游以東、遼寧大凌河以西地區,爲安史叛軍據點。肅宗上元二年(七六一)節度使侯希逸舉衆南遷淄青,此後遂稱淄青,或稱淄青平盧,或稱平盧。梁:指宣武鎮,據有今河南省、山東省部分地區,治所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蔡:指淮西鎮,據有今河南省南部地區,治所在蔡州(今河南省汝南縣)。
〔六一〕被其風流:謂受山東地區藩鎮叛亂風氣之影響。
〔六二〕以裏兩句:謂藩鎮叛亂自山東擴展至河南,它們互爲表裏,相互支持。裏,謂山東叛鎮;表,謂河南叛鎮。
〔六三〕混澒(hòng)迴轉:連續不斷貌。
〔六四〕顛倒横斜:混亂不堪貌。
〔六五〕頓委:疲乏狼狽。
〔六六〕四夷:謂回鶻、吐蕃等少數民族。夷,對少數民族之蔑稱。猖熾(chì):謂侵略氣焰囂張。
〔六七〕天子句:謂代宗於廣德元年(七六三)逃至陝州(今河南省陝縣)避吐蕃亂事。據《資治通鑑》卷二二二:“吐蕃帥吐谷渾、党項、氐、羌二十餘萬衆,彌漫數十里,已自司竹園渡渭,循山而東。……上方治兵,而吐蕃已度便橋,倉猝不知所爲。丙子,出幸陝州。”幸,天子出巡,此爲避難之婉稱。幸漢中:德宗於建中四年(七八三)避朱泚(ci)亂,逃至奉天(今陝西省乾縣),次年李懷光叛亂,又逃至漢中(今陝西省漢中市)避難。
〔六八〕焦焦然:窘迫不振貌。七十餘年:自安史叛亂至寫本文止凡七十九年。
〔六九〕孝武:謂唐憲宗。憲宗謚號“神聖章武孝皇帝”。
〔七〇〕澣(huàn)衣:謂衣不厭舊。澣,洗去衣物污垢。一肉:每餐僅食一種肉食。史稱晏子“食不重(chóng)肉”(《史記·管晏列傳》)。
〔七一〕不畋(tián)不樂:謂憲宗不事田獵不好音樂。按,牧之《感懷》詩中亦有類似稱美憲宗詩句,可參看。
〔七二〕自卑冗(rong)句:據《資治通鑑》卷二三七:憲宗元和元年(八〇六),西川節度使劉闢反抗朝廷,宰相杜黄裳向憲宗薦舉高崇文爲統帥,拜左神策行營節度使,“時宿將名位素重者甚衆,皆自謂當征蜀之選,及詔用崇文,皆大驚。”卑冗,謂地位低微。
〔七三〕凡十三年:自憲宗即位,至元和十二年(八一七)收回蔡州、平定淮西,前後正十三年。
〔七四〕山西:太行山以西地區,約當今山西省。
〔七五〕洗削更革:謂掃平藩鎮,加以改革整頓。
〔七六〕唯山東三句:據《資治通鑑》卷二四〇:憲宗曾於元和十一年、元和十二年,詔河東、幽州、義成等六鎮兩次討伐成德鎮王承宗,由于軍無統帥,諸軍互相觀望,終于勞而無功。平定淮西後,朝廷無力征討,“詔洗雪王承宗及成德將士,復其官爵。”以妥協告終。
〔七七〕帖泰:安定。
以上寫山東自安史亂後即爲潘鎮所據,叛亂不絶,國家不寧,人民無從安定生活。
今日天子聖明,超出古昔,志於平理〔七八〕。若欲悉使生人無事,其要在於去兵,不得山東,兵不可去,是兵殺人無有已也。今者上策莫如自治。何者?當貞元時〔七九〕,山東有燕、趙、魏叛〔八〇〕,河南有齊、蔡叛〔八一〕,梁、徐、陳、汝、白馬津、盟津、襄、鄧、安、黄、壽春〔八二〕,皆戍厚兵〔八三〕,凡此十餘所,纔足自護治所〔八四〕,實不輟一人以他使〔八五〕,遂使我力解勢弛〔八六〕,熟視不軌者〔八七〕,無可奈何。階此〔八八〕,蜀亦叛〔八九〕,吴亦叛〔九〇〕,其他未叛者,皆迎時上下〔九一〕,不可保信。自元和初至今二十九年間〔九二〕,得蜀〔九三〕,得吴,得蔡,得齊,凡收郡縣二百餘城,所未能得,唯山東百城耳。土地人户、財物甲兵,校之往年〔九四〕,豈不綽綽乎〔九五〕?亦足自以爲治也。法令制度,品式條章〔九六〕,果自治乎?賢才奸惡,搜選置捨〔九七〕,果自治乎?障戍鎮守,干戈車馬,果自治乎?井閭阡陌〔九八〕,倉廪財賦,果自治乎?如不果自治,是助虜爲虐〔九九〕,環土三千里〔一〇〇〕,植根七十年,復有天下陰爲之助〔一〇一〕,則安可以取?故曰,上策莫如自治。
〔七八〕平理:猶平治。唐避高宗李治諱,稱“治”爲“理”。
〔七九〕貞元:唐德宗年號(七八五——八〇四)。按:下文所記均係建中二、三年間事,此處恐有誤。
〔八〇〕燕趙魏叛:指德宗建中二年(七八一),幽州盧龍節度使朱滔、成德觀察使王武俊及魏博節度使田悦反叛朝廷事。
〔八一〕齊、蔡叛:德宗建中二年,割據淄青鎮的李正己謀反。次年,淮寧節度使李希烈自稱天下都元帥反叛。淮寧,即淮西,治所在蔡州(今河南省汝南縣)。
〔八二〕梁:梁州,治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徐:徐州,治所在今江蘇省徐州市。陳:陳州,治所在今河南省淮陽縣。汝:汝州,治所在今河南省臨汝縣。白馬津:在今河南省滑縣。盟津:在今河南省孟縣。襄:襄州,治所在今湖北省襄陽縣。鄧:鄧州,治所在今河南省鄧縣。安:安州,治所在今湖北省安陸縣。黄:黄州,治所在今湖北省黄岡縣。壽春:壽州治所,今安徽省壽縣。
〔八三〕戍:駐守。厚兵:重兵。
〔八四〕自護:自守。
〔八五〕實不句:謂難抽調一人去作他用。輟(chuò),通“掇”,拾取,此謂調派。
〔八六〕力解(xiè)勢弛:勢力衰弱。解,通“懈”。
〔八七〕不軌者:指割據反叛之藩鎮。
〔八八〕階此:由此。
〔八九〕蜀:謂西川節度使劉闢叛亂。
〔九〇〕吴亦叛:憲宗元和二年(八〇七),鎮海節度使李錡反叛,不久兵敗被殺。
〔九一〕迎時上下:迎合時勢,見風使舵。
〔九二〕元和:憲宗年號(八〇六——八二〇)。
〔九三〕得:平定;收復。
〔九四〕校:通“較”。
〔九五〕綽綽:寬裕貌。
〔九六〕品式:官吏的等級及其相應的待遇(如服飾等)。條章:條例章程。
〔九七〕賢才兩句:謂搜求選拔賢才,處置捨棄奸惡小人。
〔九八〕井閭(lu):泛指户口。古制八家爲井,里門稱閭。阡陌:田間小路,指土地。
〔九九〕助虜爲虐:幫助叛逆者爲非作歹。《孟子·滕文公》下:“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朱熹《集注》:“奄,東方之國,助紂爲虐者也。”
〔一〇〇〕環土三千里:意謂河北三鎮佔有廣闊土地。環土,周圍的土地。
〔一〇一〕天下:指各地圖謀不軌勢力。
以上指出元和後,平定蜀、吴、齊、蔡等藩鎮叛亂,形勢於朝廷有利,只須進一步採取措施,即可擴大戰果,徹底平定河北三鎮。上策莫如從整頓法令、選用賢才、加强戰備入手,求得自治。
中策莫如取魏〔一〇二〕。魏於山東最重,於河南亦最重。何者?魏在山東,以其能遮趙也〔一〇三〕,既不可越魏以取趙,固不可越趙以取燕〔一〇四〕,是燕、趙常取重於魏〔一〇五〕,魏常操燕、趙之性命也〔一〇六〕。故魏在山東最重。黎陽距白馬津三十里〔一〇七〕,新鄉距盟津一百五十里〔一〇八〕,陴壘相望〔一〇九〕,朝駕暮戰〔一一〇〕,是二津虜能潰一〔一一一〕,則馳入成皋不數日間,故魏於河南間亦最重。今者願以近事明之。元和中,纂天下兵〔一一二〕,誅蔡誅齊,頓之五年〔一一三〕,無山東憂者,以能得魏也〔一一四〕。昨日誅滄〔一一五〕,頓之三年,無山東憂者,亦以能得魏也〔一一六〕。長慶初誅趙〔一一七〕,一日五諸侯兵四出潰解〔一一八〕,以失魏也〔一一九〕。昨日誅趙〔一二〇〕,罷如長慶時〔一二一〕,亦以失魏也〔一二二〕。故河南、山東之輕重,常懸在魏,明白可知也。非魏强大能致如此,地形使然也。故曰,取魏爲中策。
〔一〇二〕魏:魏博鎮,治所在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北)。
〔一〇三〕遮趙:掩蔽趙地。趙,成德軍,治所在恒州(今河北省正定縣)。
〔一〇四〕燕:盧龍鎮,治所在幽州(今北京市)。
〔一〇五〕取重:借重;依靠。
〔一〇六〕操:掌握。
〔一〇七〕黎陽:在今河南省濬縣。
〔一〇八〕新鄉:今河南省新鄉縣。原注:“黎陽、新鄉,並屬衞州。”
〔一〇九〕陴(pí):城上短牆。壘:營壘。
〔一一〇〕朝駕暮戰:早晨駕兵車出發,黄昏即能到達與之接戰。
〔一一一〕二津:謂白馬津、盟津。
〔一一二〕纂:集。
〔一一三〕頓:駐兵。
〔一一四〕得魏:原注:“田弘正來降。”元和七年(八一二)八月,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死,部將擁戴田弘正(原名興,字安道),田率魏博六州歸順朝廷。朝廷以田爲節度使,爲五年後的平定淮西吴元濟創造了條件。
〔一一五〕昨日誅滄:謂平定横海節度副使李同捷(詳參前《感懷詩》注〔一〕)。
〔一一六〕亦以句:原注:“史憲誠來降。”李同捷反叛之初,魏博節度使史憲誠曾助以糧餉,後聞李將敗而懼,奉表請入朝聽命,遂使平定滄景之戰取得勝利。
〔一一七〕長慶:唐穆宗年號(八二一—八二四)。誅趙:謂討伐成德都知兵馬使王庭湊。穆宗長慶元年,庭湊殺節度使田弘正,自稱留後作亂,穆宗下詔魏博、横海、昭義、河東、義武諸軍討伐之。
〔一一八〕五諸侯兵:謂上述五路討伐王庭湊之藩鎮軍。
〔一一九〕以失魏也:原注:“田布死。”謂五路討伐軍潰敗是由于失去魏博軍支持之故。據《資治通鑑》卷二四二:長慶二年,參加討伐成德軍之魏博節度使田布因部將史憲誠謀叛而自殺,朝廷即任史憲誠爲魏博節度使。史表面順從朝廷,實則與王庭湊等叛鎮勾結。朝廷不得已,“以庭湊爲成德節度使,軍中將士官爵皆復其舊”。
〔一二〇〕昨日誅趙:謂文宗太和二年(八二八),王庭湊陰以鹽糧助李同捷,文宗下詔削其官爵,命將進討。
〔一二一〕罷(pí)如句:謂日前征討王庭湊,疲憊之況與長慶初年討伐王時相仿佛。
〔一二二〕亦以失魏:原注:“李聽敗。”據《資治通鑑》卷二四四:文宗太和三年,朝廷以李聽兼魏博節度使(李原爲義成節度使)討伐王庭湊,因魏博部將何進滔叛亂,李聽大敗。朝廷無力征討,“赦庭湊及將士,復其官爵”。
以上説明魏博鎮舉足輕重之地理形勢,故提出中策:收復魏博鎮。
最下策爲浪戰,不計地勢、不審攻守是也〔一二三〕。兵多粟多,驅人使戰者,便於守;兵少粟少,人不驅自戰者,便於戰。故我常失於戰,虜常困於守〔一二四〕。山東之人,叛且三五世矣〔一二五〕,今之後生所見,言語舉止,無非叛也,以爲事理正當如此,沉酣入骨髓〔一二六〕,無以爲非者。指示順向,詆侵族臠,語曰叛去,酋酋起矣〔一二七〕。至於有圍急食盡,餤屍以戰〔一二八〕,以此爲俗,豈可與決一勝一負哉?自十餘年來,凡三收趙〔一二九〕,食盡且下。堯山敗〔一三〇〕,趙復振;下博敗〔一三一〕,趙復振;館陶敗〔一三二〕,趙復振。故曰,不計地勢、不審攻守,爲浪戰,最下策也。
〔一二三〕計:推究。審:考察。
〔一二四〕故我兩句:謂我方常在進攻中失利,而敵人常於防守中受困(因朝廷兵多糧多利於守,叛軍兵少糧少利於攻)。
〔一二五〕且:將近。
〔一二六〕沉酣句:意謂割據叛亂已成風氣,影響極深,如入人骨髓。
〔一二七〕指示四句:喻山東之人受叛亂風氣影響之深,意謂有人教其做何事,皆能順從;有人詆毁他人,則羣起臠割之;甚至於一旦有人號召反叛朝廷,亦立即起而響應。臠(luán),分割。酋酋(qiú)急貌。《爾雅·釋詁》:“遒,急也。”
〔一二八〕餤:同“啖”,吃。
〔一二九〕三收趙:謂三次討伐承德軍。第一次討王承宗,在憲宗元和十一年(八一六);第二次討王庭湊,在穆宗長慶元年(八二一);第三次討王庭湊,在文宗太和三年(八二九),前後歷時約十四年。
〔一三〇〕堯山敗:原注:“郗尚書。”郗尚書,郗士美,時爲昭義節度使,曾爲檢校工部尚書,故稱。據《資治通鑑》卷二三九:元和十一年士美曾奏大破承宗兵,斬首千餘級。次年,却“敗於柏鄉,拔營而歸,士卒死者千餘人”。堯山,在今河北省南部,與柏鄉接境。
〔一三一〕下博敗:原注:“杜叔良。”據《資治通鑑》卷二四二:叔良爲横海節度使,於穆宗長慶元年(八二一)奉詔討王承湊,遇敵輒敗,“監軍謝良通奏叔良大敗於博野”。
〔一三二〕館陶敗:原注:“李聽。”據《資治通鑑》卷二四四:李聽於文宗太和三年討王庭湊。“時李聽自貝州還軍館陶,遷延未進,……李聽進至魏州,進滔拒之,不得入。秋七月,進滔出兵擊李聽;聽不爲備,大敗,潰走。”館陶,縣名。春秋時因地近陶丘,趙國置館其側,因名。今屬河北省。
以上説明朝廷前後三次收趙失敗,皆浪戰所致,是謂最下策。
本篇寫作動機,杜牧曾自述,曰:“往年弔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資治通鑑》卷二四四亦曰:“杜牧憤河朔三鎮之桀驁,而朝廷專事姑息,乃作書,名曰《罪言》。”《新唐書》本傳云:“牧追咎長慶以來朝廷措置亡術,復失山東,鉅封劇鎮,所以繫天下輕重,不得承襲輕授,皆國家大事,嫌不當位而言,實有罪,故作《罪言》。”
杜牧時爲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幕府掌書記,雖人微言輕,却關心時政,尤痛恨於藩鎮之禍,對朝廷姑息養奸深致不滿。在前《感懷詩》中,他便以五古發抒己見,此則更以政論形式,詳論河北三鎮割據之形成及其危害,大膽抨擊朝廷政策,所論深中肯綮。因其致力於攻守之道,故絶無書生空論,所言均切實可行,絶非僅以文字勝也。劉熙載《藝概·文概》評此文云:“杜牧之識見自是一時之傑。觀所作《罪言》,謂‘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爲浪戰’;又兩進策於李文饒,皆案切時勢,見利害於未然。以文論之,亦可謂不浪戰者矣。”郭正域云:“二篇(指《罪言》和《原十六衛》)《樊川集》中錚錚者。”(厲鶚、譚獻評點《唐文粹》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