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一〕
嗚呼哀哉!人之生也變而往耶?人之逝也變而來耶?冥寞之間,杳忽之内,虚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將歸生於形,歸形於氣,漠然其不識,浩然其無端,則雖有憂喜悲歡而亦勿用於其間矣,苟或以變而之有,變而之無,若朝昏之相交,若春夏之相易,則四時見代,尚動於情〔二〕;豈百生莫追,遂可無恨。儻或去此,亦孰貴於最靈哉〔三〕!嗚呼!公之世胄勳華,職官揚歷,並已託於寄奠,備在前文〔四〕。今所以重具酒牢,載形翰墨,蓋意有所未盡,痛有所難忘。以公之平生恩知,曩昔顧盼,屬纊之夕,不得聞啓手之言〔五〕;祖庭之時,不得在執紼之列〔六〕。終哀且痛,其可道耶?
〔一〕外舅:妻父,岳父。司徒公:王茂元,濮陽(在今河北省)人。官嶺南節度使,家積財,交通權貴,遷涇原節度使,調忠武軍節度使。會昌三年卒,贈司徒。此重祭文,當在四年作。
〔二〕《莊子·至樂》:“察其死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猶恍惚)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爲春秋冬夏四時行也。”
〔三〕最靈:指人。《書·泰誓上》:“惟人萬物之靈。”
〔四〕世胄:指世代貴顯,王茂元父棲曜,官鄜坊節度使。揚歷:表揚經歷,指居官治績。前文:以前寫的祭文。
〔五〕屬纊:指臨死,《禮·喪大記》:“屬纊以俟絶氣。”用絲綿放在口鼻上看看有無呼吸。啓手:《論語·泰伯》:“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足,啓予手。’”指臨終。
〔六〕祖庭:出殯時祭于庭。執紼:指送葬,古時要牽着靈車的繩。
嗚呼!七十之年,人誰不及,三公之位,人誰不登,何數月之間,不及從心之歲〔七〕。聞天有慟,方登論道之司,時泰命屯,才長運否〔八〕。爲善何益,彼蒼難知。昔澤怪既明,告敖釋桓公之病〔九〕;陰德未報,夏侯知丙吉不亡〔一〇〕。何昔有其傳,今無其證,豈人言之不當,將天道之或欺。雖北海懸定薨期,長沙前覺災至〔一一〕;偃如巨室,去若歸人〔一二〕。處順不憂,得正之喜〔一三〕。在公之德斯盛,在物之痛何言。矧乎再軫慮居,屢垂理命〔一四〕。簡子將戰之誓,惟止桐棺,晏嬰送死之文,寧思石槨〔一五〕。素車樸馬,疏巾弊帷〔一六〕。成一代之清規,揚百年之休問,所謂有始有卒,高朗令終〔一七〕。
〔七〕從心之歲:七十歲。《論語·爲政》:“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茂元死時約六十九歲。
〔八〕天有慟:指武宗哀痛。論道之司:指朝廷贈司徒官,爲三公之一。《書·周官》:“兹惟三公,論道經邦。”屯、否:指命運不濟。
〔九〕澤怪:《莊子·達生》:“桓公田(打獵)于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返爲病。有皇子告敖者曰:‘澤有委蛇,見之者殆乎霸。委蛇,紫衣而朱冠。’桓公囅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于是正衣冠而坐,不知病之去也。”
〔一〇〕《漢書·丙吉傳》:“封吉爲博陽侯,臨當封,吉疾病。上憂吉疾不起。夏侯勝曰:‘此未死也。臣聞有陰德者必享其樂以及子孫。’後病果愈。”
〔一一〕北海:《後漢書·鄭玄傳》:“鄭玄,北海高密人。”“夢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既寤,以讖合之,知命當終。”薨期:死期。長沙:《史記·賈生傳》:“賈生爲長沙王太傅,三年,有鴞飛入賈生舍,止于坐隅。賈生既以適(謫)居長沙,長沙卑溼,自以爲壽不得長,傷悼之。”
〔一二〕《莊子·至樂》:“莊子妻死,莊子曰:‘人且偃然(狀仰卧)而寢于巨室。’”巨室指天地。《列子·天瑞》:“古者謂死人爲歸人。”
〔一三〕《莊子·養生主》:“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禮·檀弓上》:“曾子曰:‘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指茂元在討伐劉稹戰事中病死,得正而死。
〔一四〕矧:况。軫:憂念。慮居:《禮·檀弓下》:“喪不慮居。”辦喪事不可厚葬而有破家之憂,慮居即破家之慮,指辦喪事從簡。理命:治命。《代彭陽公遺表》説:茂元的遺囑:“使内則雍和私室,外則竭盡公家,兼約其送終,所務遵儉。”
〔一五〕《左傳》哀公二年:“(趙)簡子誓曰:‘若其有罪,絞縊以戮,桐棺三寸。’”《禮·檀弓下》:“晏子(葬父)遣車一乘,及墓而返。”《禮·檀弓上》:“昔者夫子居于宋,見桓司馬,自爲石槨(外棺),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費)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
〔一六〕素車樸馬:車不加飾,馬不剪毛。疏巾:疏布巾。
〔一七〕休問:好名聲。《詩·大雅·既醉》:“高朗令終。”高明而又善終。
嗚呼,往在涇川,始受殊遇,綢繆之迹,豈無他人〔一八〕。樽空花朝,燈盡夜室,忘名器於貴賤,去形跡於尊卑〔一九〕。語皇王致理之文,考聖哲行藏之旨〔二〇〕,每有論次,必蒙褒稱。及移秩農卿,分憂舊許〔二一〕。羈牽少暇,陪奉多違〔二二〕。跡疏意通,期賒道密。紵衣縞帶,雅况或比於僑吴;荆釵布裙,高義每符於梁孟〔二三〕。今則已矣,安可贖乎〔二四〕?
〔一八〕涇川:指在涇原節度使幕府。《詩·唐風·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指茂元把女兒嫁給他。又《杕杜》:“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指不如茂元的厚待。
〔一九〕名器:表貴賤的稱號和車服等,指茂元與他飮宴談笑,不講貴賤。
〔二〇〕皇王致理:指五帝三王治國説。行藏:出和處。
〔二一〕移秩農卿:開成五年,茂元調京爲司農卿。分憂舊許:爲朝廷分憂,會昌元年,茂元調忠武軍節度使、陳許觀察使。
〔二二〕羈牽:商隱在會昌元年入華州周墀幕府,二年初居許州王茂元幕,不久以書判拔萃,入爲祕書省正字,又因母喪回家,陪茂元的日子少。
〔二三〕《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吴季札聘于鄭,見子産如舊相識,與之縞帶,子産獻紵衣焉。”僑吴:子産名公孫僑,吴指吴公子季札。指他和茂元如舊交。《後漢書·梁鴻傳》:“聘同縣孟氏。乃更爲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鴻大喜曰:‘能奉我矣。’字之曰德耀,名孟光。”《列女傳》:“梁鴻妻孟光常荆釵布裙。”
〔二四〕《詩·秦風·黄鳥》:“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嗚呼哀哉!千里歸途,東門故第〔二五〕。數尺素帛,一爐香烟,耿賓從之云歸,儼盤筵而不御〔二六〕。小君多恙,諸孤善喪〔二七〕。升堂輒啼,下馬先哭,含懷舊極,撫事新傷〔二八〕。植玉求婦,已輕於舊日;泣珠報惠,寧盡於兹辰〔二九〕。况邢氏吾姨,蕭門仲妹,愛深猶女,思切仁兄〔三〇〕。撫嫠緯以增摧,闔孀閨而永慟〔三一〕。草荄土梗,旁助酸辛,高鳥深魚,遥添怨咽〔三二〕。嗚呼!精神何往,形氣安歸?苟才能有所未伸,勳庸有所未極,則其強氣,宜有異聞〔三三〕。玉骨化於鍾山,秋柏實於裘氏,驚愚駭俗,佇有聞焉〔三四〕。嗚呼!姜氏懷安之規,既聞之矣;畢萬名數之慶,可稱也哉〔三五〕!篋有遺經,匣藏傳劍〔三六〕,積兹餘慶,必有揚名。
〔二五〕東門故第:茂元故居在洛陽東城門崇讓里。
〔二六〕素帛、爐香:指家祭用物。賓從:指弔客。盤筵:指祭席。
〔二七〕小君:諸侯之妻,指茂元妻。諸孤:茂元子。善喪:善于居喪守禮。
〔二八〕商隱自稱下馬升堂則哭,懷念舊恩,加上新傷。
〔二九〕《搜神記》:“楊公雍伯作義漿,有一人就飮,以一斗石子與之,使至高平好地有石處種之,云:‘玉當生其中。’乃種其石,見玉子生石中。有徐氏女,右北平著姓,女甚有行。公乃試求徐氏。徐氏戲云:‘得白璧一雙來,當聽爲婚。’公至所種玉田中,得白璧五雙以聘,徐氏遂以女妻公。天子異之,拜爲大夫。”此指求婚王氏,但没有作大夫,地位比過去的羊公低。左思《吴都賦》:“淵客慷慨而泣珠。”李善注:“鮫人從水中出,寄寓人家,積日賣綃。臨去,從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滿盤,以與主人。”此言報德不够。
〔三〇〕《詩·衛風·碩人》:“邢侯之姨。”此言商隱的姨妹,是某家的次女,茂元愛同姪女,思念她的父親同于仁兄。蕭門:當時稱大家女爲蕭娘,此當指大家之女。楊巨源《崔娘》:“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稱崔娘爲蕭娘。
〔三一〕《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爲將及焉。”寡婦不憂織機的横絲少,却憂國亡禍及。此言姨妹寡居,憂傷永痛。
〔三二〕荄:草根。土梗:泥人,指俑。此指無知之物也在悲哀。
〔三三〕強氣:《左傳》昭公七年:“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是以有精爽。”古人迷信,認爲貴人的魂強,死後還會顯靈。
〔三四〕《搜神記》:“蔣子文者,常自謂己骨青,死當爲神。漢末爲秣陵尉,逐賊至鍾山下,賊擊傷額,遂死。及吴先主之初,其故吏見文于道,謂曰:‘我當爲此土地神。’孫主爲立廟堂,轉號鍾山爲蔣山。”《莊子·列御寇》:“鄭人緩也,呻吟(誦讀)裘氏之地,三年而爲儒,使其弟(學)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爾)子爲墨者,予也,盍胡(何不)嘗視其壤(墳),既爲秋柏之實矣。”此言茂元死當爲神,其怨氣結爲柏實。茂元死在討劉稹之戰,故稱。佇:久候。
〔三五〕《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晉公子重耳及齊,齊桓公妻之,公子安之。從者以爲不可,將行。姜曰:‘行也,懷與安,實敗名。’”又閔公元年:“賜畢萬魏。卜偃曰:‘畢萬之後必大;萬,盈數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啓之矣。’”此言茂元參加討叛,並不懷安,不知他的子孫能光大否。
〔三六〕《漢書·韋賢傳》:“遺子黄金滿籝,不如教子一經。”《唐書·南蠻傳》:“浪人所鑄,故亦名浪劍。(南詔)王所佩者,傳七世矣。”此言茂元以經學武功教子。
愚方遁跡丘園,游心墳素,前耕後餉,并食易衣〔三七〕。不忮不求,道誠有在,自媒自衒,病或未能〔三八〕。雖吕範以久貧,幸冶長之無罪〔三九〕。昔公愛女,今愚病妻,内動肝肺,外揮血淚。得仲尼三尺之喙,論意無窮;盡文通五色之毫,書情莫既〔四〇〕。嗚呼哀哉!公其鑑之。
〔三七〕丘園:指隱居處。墳素:墳,三墳,三皇之書。素,素王(孔子)之書,指《春秋》。《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見冀缺耨,其妻饁(送飯)之,敬,相待如賓。”《禮·儒行》:“儒有易衣而出,并日而食。”按會昌二年,商隱因母喪居家,故稱。
〔三八〕《詩·邶風·雄雉》:“不忮(害)不求(貪),何用不臧(善)。”蕭統《陶淵明集序》:“夫自衒自媒者,士女之醜行;不忮不求者,明達之用心。”
〔三九〕《三國志·吴書·吕範傳》:“吕範,字子衡,汝南西陽人也。有容觀姿貌。邑人劉氏家富,女美。範求之,女母嫌,欲勿與。劉氏曰:‘觀吕子衡寧當久貧者耶?’遂與之婚。”《論語·公冶長》:“(孔)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牢獄)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兄之子(女)妻之。”這是説自己雖貧,還是清白的。
〔四〇〕《莊子·徐無鬼》:“丘(孔子)願有喙三尺。”指願能説會道。江淹字文通夢五色筆,見《牡丹》注〔四〕。既:盡。此指情意無窮,難以表達。
商隱有《祭外舅贈司徒公文》,當是王茂元卒于會昌三年九月寫的,這篇《重祭外舅司徒公文》當是會昌四年寫的。在第一篇祭文末説:“潘楊之好,琴瑟之美,庶有奉于明哲,既無虧于仁旨。”他同岳丈王家是很好的,夫婦也是很好的,對岳丈是很感恩的。在重祭文末却説:“雖吕範以久貧,幸冶長之無罪。昔公愛女,今愚病妻,内動肝肺,外揮血淚。”提到久貧無罪,有所感慨。茂元家是很有錢的,這時可能已嫌商隱家貧,商隱妻也因而得病吧。不過商隱對茂元的感情還是很深的。在重祭文裏提到“豈百生莫追,遂可無恨?”即茂元地下有知,是有恨的。這個恨,同“屬纊之夕,不得聞啓手之言”,即商隱夫婦没有送終,没有聽到遺囑。這個恨,實際也是商隱夫婦的恨,所以要寫這篇重祭吧。
這兩篇祭文,前一篇敍述茂元的家世和生平經歷,寫得比這篇長得多,這篇比較短,抒情的成分多,所以選了這篇。兩篇裏都寫到他同茂元的關係,這是硏究商隱的有關資料。前一篇祭文,講到他考中進士後,與茂元女結婚:“晉霸可託,齊大寧畏。”婚後,“京西當日,輦下當時,中堂評賦,後榭言詩。品流曲借,富貴虚期”。指出他跟茂元在涇川、在京城時,是評賦言詩的。“公在東藩,愚當再調。賁帛資費,銜書見召。水檻幾醉,風亭一笑,日换中昃,月移朒朓。”指出茂元在許州,又把他調去。他陪着茂元喝酒談笑,一直到日斜月上。不如重祭文寫得有内容。重祭文説:“樽空花朝,燈盡夜室。忘名器于貴賤,去形跡于尊卑。語皇王致理之文,考聖哲行藏之旨,每有論次,必蒙褒稱。”寫出他陪着茂元時,不是以卑賤者來侍候尊貴者,是忘貴賤尊卑的。不光是評賦談詩,是討論政治,考慮出處的。這就比前一篇寫得有内容了。“紵衣縞帶,雅况或比于僑吴;荆釵布裙,高義每符于梁孟。”他在茂元幕府,情同知交;他的就婚王氏,夫婦安于貧賤,這裏寫出了他的品德。
作爲四六文,這篇也有它的特色。它的開頭,不是像四六文那樣用典顯得呆板,是感慨蒼涼,駢散結合,忘掉它是四六文。這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在四六文中具有散文氣盛言宜的特點的。其次是這篇文章富有感情。有的是不限于茂元的,像:“爲善何益,彼蒼難知!”有《史記·伯夷傳》的感慨。有的是爲茂元感嘆的,如:“豈百生莫追,遂可無恨!”“則其強氣,宜有異聞。玉骨化于鍾山,秋柏實于裘氏。”寫茂元的遺恨。還有對自己的感嘆,像“植玉求婦,已輕于舊日”,對自己的被輕和失意的抑鬱。這樣抒情,使這篇重祭,超過了前一篇的寫茂元的“世胄勳華、職官揚歷”了。
獻侍郎鉅鹿公啓〔一〕
某啓。今月某日,舍弟新及第進士羲叟處,伏見侍郎所製春闈放榜後寄呈在朝同年兼簡新及第諸先輩五言四韻詩一首〔二〕。
〔一〕侍郎鉅鹿公:魏扶字相之,鉅鹿是他的郡望。《舊唐書·宣宗紀》:“大中元年三月,禮部侍郎魏扶奏所放進士三十三人。”因此知羲叟爲大中元年中進士。
〔二〕羲叟:字聖僕,商隱弟。大中元年進士,三年釋褐,爲祕書省校書郎,改授河南府參軍。春闈:指三月進士考試。同年:指同一年考中進士的。新及第諸先輩:新考中的進士,這裏把門生稱爲先輩,是當時的敬稱。《國史補》:“互相推敬,謂之先輩。”
夫玄黄備采者綉之用,清越爲樂者玉之奇〔三〕。固已慮合玄機,運清俗累;陟降於四始之際,優游於六義之中〔四〕。竊計前時,承榮内署〔五〕。柏臺侍宴,熊館從畋,式以風騷,仰陪天籟〔六〕。動沛中之舊老,駭汾水之佳人〔七〕。非首議於論思,實終篇於潤色,光傳樂録,道煥詩家〔八〕。况屬詞之工,言志爲最〔九〕。
〔三〕《周禮·考工記》:“五色備謂之綉。”《禮·聘義》:“叩之,其聲清越以長。”此指魏扶的詩有文采和音韻之美。
〔四〕玄機:玄妙的變化。俗累:世俗的牽累。陟降:升降。四始:《詩序》以風、小雅、大雅、頌爲王道興衰之所由始。六義:《周禮·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指魏扶的詩思想高妙,可以同《詩經》比美。
〔五〕内署:指翰林院,魏扶曾兼翰林的職位。
〔六〕柏臺:《漢書·武帝紀》:“元鼎元年,起柏梁臺。”《三輔舊事》:“以香柏爲梁也。帝嘗置酒其上,詔羣臣和詩,能七言詩者乃得上。”揚雄《長楊賦序》:“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以諷。”式:取法。天籟:自然界的音響,借指天子的詩。此指魏扶曾侍宴從獵,陪天子作詩。
〔七〕《漢書·高帝紀》:“上置酒沛宫,擊筑自歌。”劉邦唱《大風歌》感動沛中父老。漢武帝《秋風辭》:“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指魏扶的詩使當時的人激動。
〔八〕樂録:記録樂府詩。此指魏扶詩善于修辭,載在樂府,以詩家著名。
〔九〕《書·舜典》:“詩言志。”《詩序》:“詩者志之所之(向)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
自魯毛兆軌,蘇李揚聲〔一〇〕,代有遺音,時無絶響。雖古今異制,而律吕同歸。我朝以來,此道尤盛,皆陷於偏巧,罕或兼材。枕石漱流,則尚於枯槁寂寞之句;攀鱗附翼,則先於驕奢艷佚之篇〔一一〕。推李杜則怨刺居多,效沈宋則綺靡爲甚〔一二〕。至於秉無私之刀尺,立莫測之門牆,自非託於降神,安可定夫衆制〔一三〕。伏惟閣下,比其餘力,廓此大中,足使同僚盡懷博我,不知學者誰可起予〔一四〕。
〔一〇〕《漢書·藝文志》:“《詩經》二十八卷,魯、齊、韓三家。”“又有毛公之學。”指魯詩、毛詩兩家開始建立《詩》的軌範。蘇李:漢朝有相傳蘇武和李陵的贈答詩。
〔一一〕枕石漱流:指山水詩,偏向枯槁寂寞。攀鱗附翼:攀龍鱗,附鳳翼,指宫廷詩,偏向驕奢豔麗。
〔一二〕推李杜:推崇李白杜甫的,偏向寫怨刺的詩。效沈宋:效法沈佺期、宋之問的,偏向綺麗柔靡。
〔一三〕刀尺:裁衣具,比衡量文章的標準。門牆:比高要求。降神:《詩·大雅·崧高》:“維岳降神,生甫及申。”周甫侯、申侯是天降神靈。此指不是託于大臣,不能作出决定。
〔一四〕閣下:對魏扶的尊稱。比:及。大中:指正確。博我:《論語·子罕》:“博我以文。”起予:《論語·八佾》:“起予者商(子夏)也。”此指魏扶像孔子能以文辭教人,不知誰像子夏能啓發他。
某比興非工,專蒙有素〔一五〕。然早聞長者之論,夙託詞人之末。淹翔下位,欣託知音,抃賀之誠,翰墨無寄〔一六〕。况乎仲氏,實預諸生,榮沾洙泗之風,高列偃商之位〔一七〕。仰惟厚德,願沐餘輝,輒罄鄙詞,上攀清唱。聞郢中之白雪,愧列千人〔一八〕;比齊日之黄門,慚非八米〔一九〕。干冒尊重,伏用兢惶。其詩五言四首,謹封如右。
〔一五〕比興:指作詩。專蒙:愚蠢。
〔一六〕夙:早。淹翔:淹集,猶留滯。抃(biàn):鼓掌。翰墨:筆墨,指不能託文辭來表達。
〔一七〕仲氏:指弟羲叟。諸生:指考生。洙泗之風:《禮·檀弓上》:“吾與汝事夫子(孔子)于洙泗之間。”偃商:孔子弟子言偃,字子游;卜商,字子夏。當時考中的進士稱主考爲座主,自稱門生。因此用孔子來比座主,自比孔子的學生。《論語·先進》:“文學子游子夏。”把羲叟比作孔門的文學科學生。
〔一八〕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爲《陽春白雪》,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此指魏扶的詩曲調高,自己的和詩曲調低。
〔一九〕《北史·盧思道傳》:“(齊)文宣帝崩,當朝文士共作挽歌十首,擇其善者而用之。魏收、陽休之、祖孝徵不過得一二首,唯思道獨有八首,故時稱‘八米盧郎。’後爲給事黄門侍郎。”《西齋叢説》:“關中歲以六米七米八米爲上中下,言在穀取八米,取數之多也。”言十成稻穀舂成米可得八成,出米多。指自己的和詩可取者少,他寫了四首和詩。
這篇啓是應酬文字,吹捧他弟弟羲叟的座主詩寫得怎麽好,本無可取。只是其中反映了商隱對詩歌的看法,可供硏究商隱詩論的參考。他提出“屬詞之工,言志爲最”。即詩以情意爲主,跟曹丕《典論·論文》提出“詩賦欲麗”,陸機《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的不同。又提出“雖古今異制,而律吕同歸”,注意講究音律,這同李白的不願受音律拘束,律詩寫得少的不同,他對律詩寫得極爲精工。他對于唐代詩的評論,以爲“皆陷於偏巧,罕或兼材”。認爲偏於一方面的多,兼善各體的少。在這篇啓裏,不可能對當時的詩作全面論述,他只能核要地講,在題材上提出山林和宫廷,認爲寫山林的偏於枯槁,寫宫廷的偏於豔麗,都使他不滿。對學習當代的作家説,推李杜則偏於怨刺,效沈宋則偏於綺靡。從這裏看出商隱的詩論。他認爲寫山林的不應偏於枯槁寂寞,所以他寫山林的詩,也寫得清麗而富有情味。他認爲寫宫廷的詩,不應偏於驕奢豔佚,所以他寫宫廷生活的詩,往往富有寓意,耐人尋味。他認爲效李杜不應偏重怨刺,因此他效法杜甫的詩寫得沉鬱頓挫而健筆凌雲。他認爲效沈宋不應偏於綺靡,所以他的辭采華豔的詩往往富有情意。正像他提出“言志爲最”那樣,他要求以情意爲主,輔以聲律華采,把三者結合,成爲兼材,避免偏巧的不足。他的詩確實做到了這點。這篇啓的可取處在這裏。
太尉衛公會昌一品集序〔一〕
唐葉十五帝謚昭肅,始以太弟,茂對天休〔二〕。遂臨西宫,入高廟〔三〕。將以準則九土,指麾三靈〔四〕。乃顧左右曰:“我祖宗並建豪英,範圍古昔。史卜宵夢〔五〕,震嗟不寧。是用能文,惟睿掌武,以永大業〔六〕。今朕奉承天命,顯登乃辟,庸不知帝賚朕者其誰氏子焉〔七〕。”左右惕兢威靈,迷撓章指,周訥揚吃〔八〕,不能仰酬。
〔一〕李德裕見《李衛公》注〔一〕。此序是代桂管觀察使鄭亞寫的。會昌四年,德裕因平定澤潞功兼守太尉,進封衛國公。大中元年二月,宣宗以德裕爲太子少保分司東都,罷了他的相位,給事中鄭亞外調爲桂管觀察使。九月,德裕編定《會昌一品集》,收集他在會昌一朝所作的册命、典誥、奏議、碑贊、檄文等。寫信給鄭亞請他作序,有《與桂州鄭中丞書》説:“某當先聖(武宗)御極,再參樞務,兩度册文及《宣懿太后祔廟制》、《聖容贊》、《幽州紀聖功碑》、《討回鶻制》、《討劉稹制》五度、《黠戛斯書》兩度、用兵詔勅及《先聖改名制》、《告昊天上帝文》并奏議等,勒成十五卷。貞觀初有顔岑二中書(顔師古、岑文本),代宗朝常相(常袞),元和初某先太師忠公(李吉甫),一代盛事,皆所潤色。小子詞業淺近,獲繼家聲,武宗一朝册命典誥軍機羽檄皆受命撰述,偶副聖情。伏恐制序之時,要知此意。”此序即本德裕來信意而作。
〔二〕葉:代。十五帝:高祖、太宗、高宗(不計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武宗尊號至道昭肅孝皇帝。文宗暴疾,宰相李珏、知樞密劉宏逸奉密旨以皇太子監國。神策軍中尉仇士良、魚宏志矯詔廢皇太子成美,迎潁王於十六宅爲皇太弟。文宗崩,即皇帝位。茂:盛德。天休:天命。
〔三〕臨:哭弔。西宫:文宗停靈處。高廟:高祖廟。
〔四〕九土:九州,指中國。《國語·魯語上》:“共工氏之伯(霸)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三靈:日、月、星。《漢書·揚雄傳》:“方將上獵三靈之流。”
〔五〕史卜:《史記·周本紀》:“西伯將出獵,卜之曰:‘所獲非龍非螭,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於是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宵夢:又《殷本紀》:“武丁夜夢得聖人,名曰説(悦)。乃使百工營求之野,得説於傅險中,舉以爲相,殷國大治,故遂以傅險姓之,號曰傅説。”指擇相。
〔六〕是用:是以,因此。睿:聖智。此句互文,即是用惟睿,能文掌武。擇相只求聖哲,能文武。大業:指帝業。
〔七〕顯登乃辟:光榮地作你們的君主。登,登位。乃:汝。辟:君。庸:乃。賚:賜。此言不知用誰作相。
〔八〕迷撓:猶迷惑。章指:意旨。周訥揚吃:《漢書·周昌傳》:“昌爲人(口)吃。”又《揚雄傳》:“雄口吃,不能劇談。”指左右像口吃那樣不能回答。
既三四日,乃詔曰:淮海伯父〔九〕,汝來輔予。霞披霧消,六合快望〔一〇〕。四月某日入覲,是月某日登庸〔一一〕。淵角奇姿,山庭異表,爲九流之華蓋,作百度之司南〔一二〕。帝由是盡付玄機,允厭神度〔一三〕,左右者咸不知其夢耶卜耶?金門朝罷,玉殿宴餘,獨銜日光,靜與天語。帝亦幽闡,徵《召誥》《説命》之旨,定元首股肱之契〔一四〕,曰:“我將俾爾以大手筆,居第一功〔一五〕。麒麟閣中,霍光且圖於勳伐,玄洲苑上,魏收别議於文章〔一六〕。光映前修,允兼具美。我意屬此,爾無讓焉。”
〔九〕淮海:德裕時爲淮海軍節度使。伯父:《儀禮·覲禮》:“同姓大國則曰伯父。”德裕是唐朝宗室,故武宗稱他“伯父”。
〔一〇〕霞:指祥雲。霧:指昏暗。六合:上下四方。
〔一一〕覲:見帝。登庸:進用。按《通鑑》開成五年:李德裕“九月甲戌朔(初一)至京師,丁丑(初四),以德裕爲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新、舊《唐書》同。此作四月,當誤。
〔一二〕淵角:顔回額角似月形,月是水精,故稱淵。見《論語撰考讖》。山庭:指鼻梁高,見《論語摘象輔》。華蓋:張衡《西京賦》:“華蓋承辰。”薛綜注:“華蓋星覆北斗,王者法而作之。”指統率者。百度:各種法度。司南:指南車。
〔一三〕玄機:變化不測的政事,猶萬機,都交德裕處理。厭:同饜,滿足。神度:神的測度,指應驗。
〔一四〕幽闡:闡幽,發明深隱的旨趣。《召誥》,《書》篇名,是召公告誡成王的話。《説命》:武丁命傅説的話。《書·益稷》:“(舜)乃歌曰:‘股肱(指大臣)喜哉!元首起哉!’”此言武宗與德裕君臣契合。
〔一五〕俾:給。《晉書·王珣傳》:“珣夢人以大筆如椽與之,既覺,語人云:‘此當有大手筆事。’”《漢書·蕭何傳》:“位爲相國,功第一。”
〔一六〕麒麟閣:《漢書·蘇武傳》:“宣帝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有霍光等十一人。玄洲苑:《北史·魏收傳》:“(齊武成)帝於華林别起玄洲苑,詔於閣上畫(魏)收,其見重如此。自武定二年以後,國家大事詔命、軍國文詞,皆收所作。”此言德裕掌管軍國文書,功第一。
公拜稽首曰:“臣某何敢以當之。在昔太宗,有臣曰師古,曰文本〔一七〕高宗有臣曰嶠,曰融〔一八〕,玄宗有臣曰説,曰瓌〔一九〕,代宗有臣曰袞〔二〇〕,至於憲祖,則有臣禰廟曰忠公〔二一〕,並稟太白,以傅精神,納非烟而敷藻思〔二二〕。才可以淺深魏邴,道可以升降伊皋〔二三〕。而又富僧孺之新事,識庾持之奇字〔二四〕。清風濯熱,白雪生春〔二五〕。淮南王食時之工,裴子野昧爽之獻〔二六〕。疑王粲之夙構,無禰衡之加點〔二七〕。然後可以宏宣王略,輝潤天文,豈伊乏賢,可纂舊服〔二八〕。”
〔一七〕顔籀字師古,高祖朝遷中書舍人,專掌制誥。太宗擢拜中書侍郎。岑文本字景仁,貞觀元年拜中書舍人。所草詔誥,殆盡其妙。各見《舊唐書》本傳。
〔一八〕李嶠字巨山,高宗時爲鳳閣舍人。朝廷每有大手筆,皆持令嶠爲之。崔融字安成,遷鳳閣舍人。爲文典麗,朝廷所須諸大手筆,並付融。各見《舊唐書》本傳。
〔一九〕張説字道濟,開元時爲尚書左丞相、集賢院學士,封燕國公。掌文學之任凡三十年。蘇瓌字昌容,中宗時封許國公,不及事玄宗,此當作頲。頲,瓌子,襲爵許國公。玄宗以爲中書侍郎,掌文誥。各見《舊唐書》本傳。
〔二〇〕常袞,代宗選爲翰林學士、知制誥。後拜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見《舊唐書》本傳。
〔二一〕禰廟:親廟。李吉甫是德裕的父親,所以不稱名,稱親廟曰忠公。李吉甫字弘憲,憲宗任爲考功郎中,知制誥。擢爲中書侍郎、平章事。卒謚忠懿。見《舊唐書》本傳。
〔二二〕《史記·天官書》:“察日行以處位太白。”太白晨出東方,察日行以處太白之位。又:“若烟非烟,若雲非雲,鬱鬱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雲。”此指以上大臣都稟有太白星的精神,有慶雲的才華。
〔二三〕魏相字弱翁,漢宣帝時爲丞相。丙吉字少卿,代魏相爲丞相。各見《漢書》本傳。伊尹,輔湯伐桀有天下。皋陶,虞舜時執法平正。見《史記》的《殷本紀》、《五帝本紀》。此言以上大臣才比魏邴有餘,道比伊皋不足。淺深猶深,升降猶降,是偏義複辭。
〔二四〕王僧孺字僧孺,聚書至萬餘卷,無所不睹。其文麗逸,多用新事。庾持字允德,善字書,每屬辭,好爲奇字。並見《南史》本傳。
〔二五〕清風:指節操清高,不熱中。白雪:指文辭格調高,有如《陽春》《白雪》之歌。
〔二六〕淮南王(劉)安入朝,上使爲《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見《漢書》本傳。梁武帝命裴子野爲書喻魏相元乂,夜受旨,及五鼓,子野徐起操筆,昧爽便就。見《南史》本傳。
〔二七〕王粲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爲宿構。然正復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見《三國志·魏書》本傳。禰衡《鸚鵡賦序》:“衡因爲賦,筆不停綴,文不加點。”
〔二八〕纂:繼承。舊服:指前人的事業。
帝又曰:“舜何人也,回何人哉〔二九〕?朕思丕承,汝勉善繼,無忝乎爾之先〔三〇〕!”公復拜稽首曰:“《易》曰‘中心願也’,《詩》曰‘何日忘之’,臣敢不夙夜在公,以揚鴻烈〔三一〕。”
〔二九〕《孟子·滕文公上》:“顔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回:即顔淵,孔子弟子。
〔三〇〕丕承:很好繼承。丕,大。忝:辱。先:先人。
〔三一〕《易·泰》:“中心願也。”《詩·小雅·隰桑》:“何日忘之。”夙夜:朝夜。鴻烈:大業。
會一日,上明發於法宫之中,念兆人之衆,顧九州之廣,永懷不待之痛,式重如存之敬〔三二〕。公伏奏曰:“惟先后懋守丕基,允資内助〔三三〕。秀南頓嘉禾之瑞,開烈山神井之祥〔三四〕。德駕河洲,淑肩沙麓〔三五〕。將顯降嬀之配,未宏褒紀之恩〔三六〕。淪美椒塗,掩華蘭掖〔三七〕。緣山破芿,夙聞齊主之悲;採石傳形,早降漢皇之慟〔三八〕。繞樞有慶,鳴社承輝〔三九〕。而懿號未彰,貞魂莫祔〔四〇〕。恐無以懋遵聖緒,光慰孝思。”公於是承命有宣懿祔廟之制。
〔三二〕明發:天亮。法宫:正殿。《漢書·鼂錯傳》:“處於法宫之中,明堂之上。”《韓詩外傳》九:“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也。”式重:敬重。《論語·八佾》:“祭如在。”
〔三三〕先后:先帝,指穆宗。懋:勉力。丕基:大業。允資:確實依靠。内助:指穆宗宣懿皇后。
〔三四〕《後漢書·光武紀》:“南頓令欽,生光武。論曰:是歲縣界有嘉禾生,一莖九穗,因名光武曰秀。”神農氏一稱烈山氏。《荆州記》:“隨郡北界有厲鄉村,村南有重山,山下一穴,相傳云神農所生,周圍一頃二十畝,有九井。神農既育,九井自穿。”此言武宗誕生。
〔三五〕《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詩稱:“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漢書·元后傳》:“元城郭東有五鹿之虚,即沙鹿地也。後八十年,當有貴女興天下云。”此言宣懿皇后德勝周后,淑比元后(漢成帝后)。
〔三六〕《書·堯典》:“釐降二女于潙汭。”堯把二女下嫁給舜,在潙水北。《春秋》桓公二年:“秋七月,紀侯來朝。”紀本稱子,因天子將娶紀女,故褒稱爲侯。此言宣懿皇后嫁與穆宗,未受褒揚。
〔三七〕椒塗:皇后房牆上塗椒,稱椒房。蘭掖:蘭殿,正殿兩旁稱掖。此言宣懿皇后的美德被掩蓋。
〔三八〕《樂府詩集·讀曲歌》:“南齊時,朱碩仙善歌吴聲《讀曲》。武帝出遊鍾山,幸何美人墓。碩仙歌曰:‘一憶所歡時,緣山破芿(réng)荏(軟)。’”芿:草。《拾遺記》:“漢武帝思李夫人,李少君曰:‘暗海有潛英之石,其色青,刻之爲人像,神悟不異真人。’乃使人得此石,刻作夫人形,宛若生時。”此言穆宗悼念宣懿皇后。
〔三九〕《帝王世紀》:“少典氏娶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樞星,照郊野,感附寶,孕二十月生黄帝于壽丘。”《藝文類聚·符命》:“《春秋潛潭巴》曰:里社鳴,此里有聖人,其呴(鳴聲)則百姓歸之。”此言宣懿皇后誕生武宗。
〔四〇〕懿號:指當時未有謚號。莫祔:指神主没有附祭在穆宗廟。宣懿皇后韋氏,穆宗爲太子時,得侍,生武宗。穆宗立,册爲妃。武宗立,妃已死,追册爲皇太后,上尊謚宣懿,奉神主附祭于穆宗廟。德裕作《宣懿太后祔廟制》。
初,文宗皇帝思宗社之靈,祧祖之重,傳於夏啓,既不克終,歸於與夷,又未能立〔四一〕。乃推帝堯,敦敍九族之道,宏魏文榮樂諸弟之志〔四二〕。常曰:“潁邸,吾寧忘耶〔四三〕?”及武宗讓踰三四,位當九五,出潛離隱,躍泉在天〔四四〕。揚八采于堯眉,挺四肘于湯臂,故外則上公列辟,内則常侍貴人〔四五〕,咸願擬議形容,依稀彩飾。公搢圭歸美,吮墨摛詞,詠日月之光華,知天者之務也,贊乾坤之易簡,作《易》者之事乎〔四六〕?公於是有聖容之贊。
〔四一〕宗社:宗廟社稷,宗族和國家。祧祖:曾祖廟。夏啓:禹傳子啓。此指文宗立子永爲太子,太和六年立,開成三年廢,暴死。與夷:春秋宋穆公姪,穆公臨死,傳位於與夷,不傳子。見《左傳》隱公三年。此指文宗病重時,立敬宗第五子成美爲皇太子,文宗死,仇士良立潁王爲武宗,成美不得立。
〔四二〕《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敦:厚。九族:指同姓親族。魏文帝曹丕爲太子後,猜忌諸弟,並無與諸弟共榮樂事。曹丕《玄武陂》:“兄弟共行游,驅車出西城。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或指未爲太子時事。
〔四三〕潁邸:武宗未接位前封潁王。按文宗以成美爲皇太子,無傳位潁王意。潁王得位,由太監仇士良擁立,此是替武宗掩飾的話。
〔四四〕《漢書·文帝紀》:“代王(文帝原封代王)西向讓者三,南向讓者再。”《易·乾》:“九五,飛龍在天。”指即位。又:“初九,潛龍勿用。文言曰:‘潛之爲言也,隱而未見。’”此言潁王離開王位。又:“九四,或躍在淵。”淵字避諱作泉。此言潁王離王位升入帝位。
〔四五〕《帝王世紀》:堯“眉有八采”。又湯“臂四肘”。列辟:列侯。常侍貴人:指宦官。《後漢書·宦者傳》:“漢興,仍襲秦制,置中常侍官。”《漢書·李廣傳》:“上使中貴人從廣。”此指武宗的異表和得内外官員擁戴。
〔四六〕搢圭:插朝版於腰帶上。圭,上尖下方的玉器,指朝版。《尚書大傳·虞夏》引《卿雲歌》:“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易·繫辭上》:“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簡而天下之事得矣。”此指德裕所作《真容贊》。
天寶季年,物豐時泰,骨骾者慕周偃武,肉食者效晉清談〔四七〕。豕不豶牙,蠆因摇尾,氛興燕易,駕狩巴梁〔四八〕。九十年鑾輅不東,三千里華戎遂隔〔四九〕。日者上玄降鑒,元聖恢奇,遂於首亂之邦,先有納忠之帥〔五〇〕。復我疆理,平我仇讎。負羽蒙輪,已聞於深入,赤茀邪幅,將事於駿奔〔五一〕。陳萬賄以展儀,備四旗而告捷〔五二〕。仍願於箕星之分,巫閭之旁,追琢貞珉,彰灼來葉〔五三〕;以文上請,屬意宗臣〔五四〕。
〔四七〕骨骾:指忠直。《書·武成》:“乃偃武修文。”肉食者:指庸俗官吏。《左傳》莊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清談:玄談。魏晉時何晏王衍等崇尚老莊學派,談玄理,尚浮虚,不務實。見《世説新語·言語》。
〔四八〕《易·大畜》:“豶(bēn)豕之牙,吉。”豶,防止,防止豕牙損物。不豶牙,指不加防止。蠆(chài):蠍子類,尾有毒鈎。氛:戰氛。燕易:燕州、易州,指安禄山在范陽叛亂。駕:車駕。巴梁:巴州、梁州,指玄宗逃奔入蜀。
〔四九〕鑾輅:有鈴的車子。不東:指安史亂後,車駕不再到洛陽。華戎遂隔:指隴右諸郡爲吐蕃占領。
〔五〇〕上玄:指天。玄字原脫,據《全唐詩》補。元聖:大聖,指武宗。《書·湯誥》:“事求元聖。”首亂之邦:指范陽一帶。納忠之帥:指雄武軍使(治在河北薊縣東北)張仲武。會昌二年,回鶻部將那頡啜南下雄武軍,仲武把它擊敗。見《新唐書》本傳。
〔五一〕負羽:掮旗。《後漢書·賈復傳》:“被羽先登。”注:“被猶負也。析羽爲旌旗。”蒙輪:用大盾掩護。《左傳》襄公十年:“狄虒彌建(立起)大車之輪,而蒙以之甲以爲櫓(大盾牌)。”《詩·小雅·采菽》:“赤芾(fú)在股,邪幅在下。”赤芾,赤色的蔽膝,這裏指在股,即幫腿。駿奔:指快跑。
〔五二〕萬賄:多種財幣。展儀:陳列禮品。四旗:《隋書·禮儀志》:“有繼旗四以施軍旅。”軍中有四種不同的旗幟。
〔五三〕箕星:《史記·天官書》:“尾箕幽州。”箕星的分野是幽州。巫閭:《周禮·夏官·職方氏》:“東北曰幽州,其山鎮曰醫無閭。”一稱廣寧山,在遼寧北鎮縣西北。貞珉:指碑石。
〔五四〕宗臣:與君同宗的大臣,指德裕。此指請德裕作幽州紀功碑文。
公乃更夢江毫,重吞羅鳥〔五五〕。町畦河濟,呼嘯神祇,述烈聖之英猷,答大藩之深懇〔五六〕。既事包理亂,思屬安危,不惟嵩岳降神,固亦文星助彩〔五七〕。螭蟠龜戴,蟲篆鳥章〔五八〕。構思而君苗硯焚,灑翰而元常筆閣,公於是有幽州紀聖功之碑〔五九〕。
〔五五〕江毫:見《上兵部楊公啓》〔四〕。《藝文類聚·鳥》引《羅含傳》:“含少時晝卧,忽夢一鳥,文色異常,飛來入口。含於是才藻日新。”
〔五六〕町畦(qí):田界,引申爲規劃。河濟:黄河濟水。當時朝廷不能控制河北,此指用河濟來規劃河北。呼嘯神祇:使神道呼嘯贊助。大藩深懇:指張仲武懇請立碑紀功。
〔五七〕《詩·大雅·崧高》:“崧(嵩)高維岳,駿極於天。維岳降神,生甫(甫侯)及申(申伯)。”文星:文昌星助文彩。
〔五八〕螭蟠:碑上刻盤龍。龜戴:龜戴碑石。蟲篆鳥章:指碑上刻的篆字。許慎《説文序》:“及亡新(王莽)居攝,使大司空甄豐等校文書之部,自以爲應制作,頗改定古文。時有六書,六曰鳥蟲書,所以書幡信也。”字體像鳥或蟲。
〔五九〕《晉書·陸機傳》:“弟雲嘗與書曰:‘君苗見兄文,輒欲燒其筆硯。’”《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典略》:“粲才既高,辯論應機。鍾繇(字元常)、王朗等雖各爲魏卿相,至于朝廷議奏,皆閣筆不能措手。”指德裕作《紀聖功銘》。見《舊唐書·張仲武傳》。
天街之北,獯鬻攸居,結以閼氏,降我皇女〔六〇〕。奉春君婁敬嘗爲遠使,下杜人楊望長作畫工〔六一〕。乘以無年,遂忘舊好〔六二〕。分偵邏於甌脫,遺祭酹於螮林,俾我刁斗晨驚,兜零夜設〔六三〕。
〔六〇〕《史記·天官書》:“昴、畢間爲天街。”《正義》:“街南爲華夏之國,街北爲夷狄之國。”獯鬻:商周時北方少數民族,借指回紇。攸居:所居。閼氏(yān zhi):匈奴君主的正妻。皇女:漢以皇女嫁匈奴君主爲閼氏,此指唐以公主嫁回紇。
〔六一〕《漢書·婁敬傳》:“賜姓劉,號曰奉春君。”又《匈奴傳》:“使劉敬奉宗室女翁主爲單于閼氏。”《西京雜記》:“元帝後宫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宫人皆賂畫工,獨王嬙不肯。匈奴入朝,求美人爲閼氏,於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爲後宫第一。乃窮案其事,畫工有杜陵毛延壽、安陵陳敞、新豐劉白、龔寬、下杜陽望樊育,同日棄市。”
〔六二〕乘:四,屢。無年:荒年。即《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屢緣喪荒,亟致攜貳。”
〔六三〕甌脫:《漢書·蘇武傳》注:“區脫,匈奴邊境爲候望之室也。區讀與甌同。”酹:澆酒祭。《史記·匈奴傳》:“秋,馬肥,大會蹛林。”《漢書音義》:“蹛音帶。蹛林,地名。”指秋高馬肥,準備南下。刁斗:軍中用具。兜零:籠子。《史記·魏公子傳》:“而北境傳舉烽。”《集解》:“作高木櫓,櫓上作桔槔,桔槔頭兜零,以薪置其中,謂之烽。”指告警的烽火。
公乃上資宸斷,旁耀軍謀,心作靈臺,手爲天馬〔六四〕。充國四夷之學,此日方知,薛公三策之徵,他時未爽〔六五〕。既而鬼箝飛辨,邳石降籌〔六六〕。不使郭閎,仍讒於段熲;寧教李邑,更毁於班超〔六七〕。勢協聲同,火熸水灌〔六八〕。遂得朝還貴主,暮遁名王〔六九〕。轄柳塞之歸車,復梅妝而向闕〔七〇〕。
〔六四〕宸斷:帝的决斷。宸,帝居。靈臺:觀察天文氣象的臺,見《三輔黄圖》,指觀察一切。天馬:天馬行空,比起草各種文件的才氣奔放。
〔六五〕充國、薛公:並見《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第二段注〔一一〕。
〔六六〕鬼箝:蘇秦、張儀的老師鬼谷先生,著《鬼谷子》,有《飛箝篇》,指游説時如何像用飛鉗箝住對方。邳石:下邳圮(橋)上黄石公傳兵書與張良,後化爲黄石。張良後作劉邦謀臣,運籌劃策。見《漢書·張良傳》。
〔六七〕《後漢書·段熲(jiong)傳》:“諸種羌共寇并涼二州,熲將湟中義從討之。涼州刺史郭閎稽固熲軍,使不得進。義從役久戀鄉舊,皆悉反叛。郭閎歸罪於熲,熲坐徵下獄。於是吏人守闕訟熲以千數。”《後漢書·班超傳》:“李邑始到于闐,而值龜兹攻疏勒,恐懼不敢前。因上書陳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毁超擁愛妻,抱愛子,安樂外國,無内顧心。帝知超忠,乃切責邑。”此言德裕力破謬論。
〔六八〕火熸水灌:水澆火滅,指平息叛亂。
〔六九〕朝還貴主,暮遁名王:迎還穆宗妹太和公主嫁回紇者,回紇烏介可汗遁走,見《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
〔七〇〕柳塞:高柳塞,在山西陽高縣北。歸車:即太和公主歸朝之車。梅妝:南朝宋武帝女壽陽公主卧含章殿簷下,有梅花落額上成五出花,因有梅花妝。見《御覽》九七〇引《宋書》。
及晉城赤狄,喪帥歸珪〔七一〕。有閼伯之弟兄,誕景升之兒子〔七二〕。將憑蜀閣,欲恃吴錢,姑務連鷄,靡思縛虎〔七三〕。既垂文誥,尚有羣疑〔七四〕。公乃挺身而進曰:“重耳在喪,不聞利父;衛朔受貶,祇以拒君〔七五〕。今天井雄藩,金橋故地〔七六〕,跨摇河北,脅倚山東。豈可使明皇舊宫,坐爲污俗,文宗外相,行有匪人〔七七〕?”忠謀既陳,上意旋定。
〔七一〕《春秋》宣公十五年:“晉師滅赤狄潞氏。”赤狄,在潞州,今山西長治縣地。此指唐建潞州。《白虎通·崩薨》:“諸侯薨,使臣歸瑞珪於天子。”此指澤潞帥劉從諫死。
〔七二〕《左傳》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沉,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後漢書·劉表傳》:“表字景升。在荆州幾二十年,家無餘積。二子琦、琮。會曹操軍至新野,琦走江南,琮舉州請降。”按劉從諫死,其姪稹抗拒朝命,此借兄弟相争來作比,用典不切。
〔七三〕蜀閣:四川棧道,指凭藉險要。吴錢:吴王濞煮錢,指依靠財富。連鷄:指連合河北三鎮。並見《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後漢書·吕布傳》:“操笑曰:‘縛虎不得不急。’”指把吕布綑得緊。
〔七四〕《通鑑》會昌三年:“上以澤潞事謀於宰相,宰相多以爲回鶻餘燼未滅,復討澤潞,國力不支,請以劉稹權知軍事,諫官及羣臣上言者亦然。”
〔七五〕《禮·檀弓下》:“晉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弔公子重耳,且曰:亡國(失去晉國)恒於斯,得國恒於斯。舅犯曰:父死之謂何?又因以爲利,孺子其辭焉。”衛朔:見《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第四段注〔二〕。
〔七六〕天井:《宋史·地理志》:“澤州雄定關,舊名天井。”指澤潞。金橋:在潞州,即在山西上治縣西南關。景龍三年,唐玄宗經此橋至京師。
〔七七〕舊宫:《舊唐書·玄宗紀》:“景龍二年兼潞州别駕。開元十一年正月,幸并州潞州,别改其舊宅爲飛龍宫。”外相:劉從諫在文宗太和時加同平章事,爲外相。
俄又埃昏晉水,霧塞唐郊〔七八〕。殊懿公之東徙渡河,若紀侯之大去其國〔七九〕。稽於時議,憚在宿兵〔八〇〕。公又揚笏而言曰:“彼地則義師,帥惟宗室〔八一〕。乃玄王勤商之邑,后稷造周之邦〔八二〕。瓜瓞具存,堂構斯在〔八三〕。苟虧策劃,不襲仇讎,則是奬夙沙縛主之風,長冒頓射親之俗〔八四〕。昔武安君用鉞,坑卒四十一萬;齊桓公受胙,立功一十二國〔八五〕。今真將軍爲時而出,賢諸侯代不乏人〔八六〕。况其俗産代地之名駒,富管涔之良璞〔八七〕;有抱樹辭榮之節,有漆身報德之風耶〔八八〕?躡足以謀,屈指而定〔八九〕。謝安之圍棋尚劫,曹參之飮酒正酣〔九〇〕。適有軍書,果聞戎捷〔九一〕。邯午謝衆,丕豹出奔,樂毅不歸,鄒陽已去〔九二〕。砥磨周鉞,水淬鄭刀〔九三〕。萬里來袁尚之頭顱,二冢葬蚩尤之肩髀〔九四〕。何其纂立大效〔九五〕,樹建嘉績,若是之速歟?”
〔七八〕晉水、唐郊:晉水源出山西太原市西南懸甕山,山麓有晉祠,祀唐叔虞,因稱唐郊。此指太原楊弁作亂,見下注。
〔七九〕《左傳》閔公二年:“衛懿公及狄人戰於滎澤,衛師敗績。狄入衛,又敗諸(衛于)河。(衛人)宵濟。”按懿公戰死,衛人渡河。《左傳》莊公四年:“紀侯大去其國,違齊難也。”紀侯避齊國入侵逃走。此指李石出奔。會昌三年討澤潞,命河東節度使李石以太原兵助王逢軍,李石使楊弁將兵助逢,弁見太原空虚,遂作亂,李石奔汾州。
〔八〇〕時議:《通鑑》會昌四年,楊弁作亂,“朝議喧然,或言兩地皆應罷兵”。憚在宿兵:怕駐軍,即主張罷兵。
〔八一〕義師:指唐高祖在太原起義之地。宗室:李石是唐代宗室。
〔八二〕《國語·周語下》:“玄王勤商。”殷商尊始祖契爲玄王,封於商。《史記·周本紀》:“后稷母有邰氏女曰姜原,生后稷,封於邰。”后稷爲周始祖。這是借商周的始封,比唐高祖起自太原,太原是唐的始封地。
〔八三〕《詩·大雅·緜》:“緜緜瓜瓞。”瓜蔓不斷,由小到大,瓜大瓞小。指唐始封之跡都保存着。《書·大誥》:“若考(父)作室,厥(其)子弗肯堂(作堂),矧(况)肯構(作屋)。”指唐始封營建都。
〔八四〕夙沙:見《爲濮陽公與劉稹書》第五段注〔六〕。冒頓:匈奴冒頓射死其父,見《史記·匈奴傳》。此指劉稹部下將起來背叛。
〔八五〕《史記·白起傳》:“趙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白起)乃挾詐而盡坑殺之。”用鉞(大斧):指用兵。《左傳》僖公九年:“會於葵丘,王使宰孔賜齊侯胙(祭肉)。”《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列十三國,因吴在夷狄不計數。
〔八六〕漢文帝稱周亞夫爲“真將軍”,後爲漢平吴楚七國之亂。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八七〕《史記·蘇秦傳》:“蘇厲遺趙王書:代馬胡犬不東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亦非王有。”《山海經·北次二經》:“管涔之山,其下多玉。”山在山西寧武縣西南。
〔八八〕介子推隨晉文公流亡,文公回國,子推隱居綿山,文公燒山求子推,子推抱樹,被燒死。見《史記·晉世家》。趙襄子滅智伯,豫讓爲智伯報仇,漆身爲厲,吞炭爲啞,使人不識。見《戰國策·趙策》。
〔八九〕《漢書·陳平傳》:“淮陰侯(韓)信破齊,自立爲假齊王,使使言之。漢王怒而駡。平躡漢王,漢王寤,乃厚遇齊使。”《三國志·吴書·顧譚傳》:“徒屈指心計,盡發疑謬。”此指德裕算無遺策。
〔九〇〕《晉書·謝安傳》:“(謝)玄等既破(苻)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棋。”圍棋對殺,有打劫。《史記·曹相國世家》:“來者皆欲有言,參輒飮以醇酒,醉而後去。”此言德裕早操勝算,處亂不驚。
〔九一〕《春秋》莊公三十一年:“齊侯來獻戎捷。”指河東兵取太原,平定楊弁之亂。
〔九二〕《左傳》定公十年:“初,衛侯伐邯鄲午于寒氏,城其西北而守之,宵熸。”注:“午衆宵散。”又僖公十年:“(晉)丕豹奔秦。”因其父丕鄭被殺而出奔。樂毅爲燕昭王攻齊,下七十餘城。昭王死,惠王疑樂毅,樂毅奔趙。鄒陽仕吴,吴王濞陰有邪謀,鄒陽去之梁。見《爲濮陽公與劉稹書》第四段注〔三〕。此指劉稹叛亂,必使部下衆叛親離。
〔九三〕《書·牧誓》:“(武)王左杖黄鉞。”《周禮·考工記》:“鄭之刀。”
〔九四〕《後漢書·袁紹傳》:“(袁)尚(袁)熙與烏桓逆操軍,戰敗走,奔公孫康於遼東。康曰:‘卿頭顱方行萬里。’遂斬首送之。”《史記·五帝本紀》:“蚩尤作亂,於是黄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集解》有蚩尤塚與肩髀塚。
〔九五〕纂:繼。立大效:指稹部下郭誼殺稹,澤潞亂平。
宗英可汗既畏王威,遂聞請吏〔九六〕。留犂徑路,對湩酪以知羞,毳幕氈裘,望衣冠而有慕〔九七〕。大畢伯士之胤,呼韓單于之師〔九八〕。或執玉而朝靈囿,或解辮而拜甘泉〔九九〕。並垂於册書,光彼明命,百王共貫,三代同規。
〔九六〕宗英可汗:《通鑑》會昌五年:“册黠戛斯可汗爲宗英雄武誠明可汗。”黠戛斯原出突厥。三年二月,遣使獻名馬。四年三月,遣將軍入貢,請與唐兵聯合攻回紇。
〔九七〕《漢書·匈奴傳下》:“單于以徑路刀、金留犂撓酒。”應劭曰:“徑路,匈奴寶刀也。留犂,飯匕也。撓,和也。”湩酪:乳制品。此指黠戛斯來附。
〔九八〕《國語·周語上》:“今自大畢、伯氏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見王)。”大畢、伯氏,犬戎氏二君。胤:後嗣。呼韓單于:匈奴呼韓邪單于,甘露二年正月謁見漢宣帝。見《漢書·匈奴傳下》。此指回紇將嗢没斯率衆内附。
〔九九〕《後漢書·明帝紀》:“永平二年,宗祀光武皇帝於明堂,禮畢登靈臺。烏桓濊貊,咸來助祭,單于侍子,亦皆陪位。”靈囿:此指靈臺,即天象臺。《漢書·匈奴傳》:“呼韓邪單于正月朝天子於甘泉宫,漢寵以殊禮,賜以冠帶衣裳。”加冠就要解辮。
公於是奉命有討北狄之詔,伐上黨之制,諭回鶻之命五,慰堅昆之書四〔一〇〇〕。每牙管既拔,芝泥將熟,上輒曰:“爾有獨斷,朕無疑謀,固俟沃心,不可假手〔一〇一〕。”公亦分陰可就〔一〇二〕,落簡如飛。故每有急宣,關於密畫,内庭外制,皆不與聞〔一〇三〕。此又豈可與美洞簫而諷於後庭,聞子虚而嗟不同世者〔一〇四〕,論功而校德耶?其有勢切疾雷,機難終日〔一〇五〕。屬宣室未召,武帳不開,公莫暇昌言〔一〇六〕,且陳密疏。賈太傅之憂國,故動深誠,山吏部之論兵,詎因夙習〔一〇七〕。凡所奏御,罕或依違。
〔一〇〇〕討北狄:討伐回紇烏介可汗。伐上黨:討劉稹。諭回鶻:曉喻回紇嗢没斯。慰堅昆:堅昆,古部落名,唐稱黠戛斯,即安慰黠戛斯。
〔一〇一〕牙管:飾象牙的筆管。芝泥:印泥。熟:成熟,製成。沃心:《書·説命上》:“啓乃(汝)心,沃朕心。”沃,猶豐富。假手:指詔敕皆由德裕起草,不可請别人。
〔一〇二〕分陰:《晉書·陶侃傳》:“侃曰:‘大禹聖者,乃惜寸陰,至於衆人,當惜分陰。’”
〔一〇三〕内庭:指翰林學士所掌制誥。外制:指中書舍人、知制誥所掌制誥。此指不歸内庭、外制,都歸德裕。
〔一〇四〕《漢書·王褒傳》:“太子(元帝)喜褒所爲《甘泉》及《洞簫頌》,令後宫貴人左右皆誦讀之。”又《司馬相如傳》:“蜀人楊得意爲狗監,侍上。上讀《子虚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爲此賦。’”
〔一〇五〕《六韜·龍韜·軍勢》:“故疾雷不及掩耳。”《易·繫辭下》:“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
〔一〇六〕宣室:漢未央宫中宣室殿,是漢文帝召見賈誼處,見《史記·賈生傳》。武帳:帝王用的帷幄:《史記·武帝紀》:“上嘗坐武帳中。”指武宗没有召見德裕時。昌言:正論。
〔一〇七〕《漢書·賈誼傳》上治安策,表達憂國深心。《晉書·山濤傳》:“因與盧欽論用兵之本,以爲不宜去州郡武備,其論甚精。於時咸以濤不學孫吴,而暗與之合。”
及武宗下武重光,崇名再易〔一〇八〕。公又觀圖東序,按諜西崑〔一〇九〕,率億兆同心,列公卿定議,以一十四字,垂百千萬年。藻縟辭華,鋪舒名實。秦晉於玉檢瑶繩之内,平勃於緑疇讒鼎之間〔一一〇〕。方將命禮官,召儒者,訪匡衡后土之議,採公玉明堂之圖〔一一一〕;考肆覲之禮於梁生,取封禪之書於犬子〔一一二〕。盡皇王之盛事,極臣子之殊功。而軒鼎將成,禹書就掩〔一一三〕。然猶進先嘗之藥,獻高手之醫,藏周旦請代之書,追漢宣易名之義〔一一四〕。作爲大誥,祈於昊天〔一一五〕。始終一朝,紹續九德〔一一六〕。其功伐也既如彼,其制作也又如此。故合詔誥奏議碑贊等凡一帙一十五卷,輒署曰《會昌一品集》云。紀年,追聖德也;書位,旌官業也;不言制禁,崇論道也〔一一七〕。
〔一〇八〕《詩·大雅·下武序》:“下武,繼文也。”武王繼承文王。指武宗繼承文宗。《書·顧命》:“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指雙重光耀。崇名:會昌二年,羣臣上武宗尊號曰“仁聖文武至神大孝皇帝”,五年復上尊號曰“仁聖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即下一十四字。此指兩次上尊號,爲雙重光耀。
〔一〇九〕《書·顧命》:“天球、河圖在東序(東廂房)。”按諜:按照譜牒。西崑:《穆天子傳》:“天子西登崑崙。”此指李德裕觀察各種祥瑞。
〔一一〇〕秦晉:國勢相等。玉檢瑶繩:封禪大典用玉匣蓋寶繩。平勃:陳平、周勃,地位相類。緑疇讒鼎:《書·洪範·傳》:“神龜負文而出,列於背有數至於九。”禹因作九疇。龜色緑,因稱緑疇。《左傳》昭三年有“讒鼎之銘”,讒鼎是寶鼎。此指上尊號跟封禪大典與得寶書寶鼎相似。
〔一一一〕《漢書·郊祀志》:“匡衡以甘泉泰畤、河東后土之祠宜可徙置長安。”又:“濟南人公玉帶上黄帝時明堂圖。”
〔一一二〕《書·舜典》:“肆覲(遂朝見)東后。”《後漢書·祭祀志》:“乃詔梁松等按索河(圖)洛(書)讖文言九世封禪事者。”犬子:司馬相如别號。《漢書·司馬相如傳》:“其妻曰:‘長卿未死時,爲一卷書,曰:“有使來求書,奏之。”其遺札書言封禪事。’”此言考求上尊號的禮制。
〔一一三〕《漢書·郊祀志》:“黄帝採首山銅鑄鼎於荆山,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軒轅氏,故稱軒鼎。孔靈符《會稽記》:“昔禹治洪水,厥功未就。乃躋於此山(宛委山),發石匱,得金簡玉字,以知山河體勢,於是疏導百川,各盡其宜。”軒鼎成,禹書掩:暗指武宗將死。
〔一一四〕《禮·曲禮下》:“君有疾飮藥,臣先嘗之。”《書·金縢》:“王有疾,弗豫。周公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册,祝曰:‘以旦代某之身。’”《漢書·宣帝紀》:“(初名病己)今百姓多上書觸諱以犯罪者,朕甚憐之,其更諱詢。”《舊唐書·武宗紀》:“本名瀍,(會昌)六年,上不豫,制改御名炎。”
〔一一五〕大誥:《書·大誥》:周公作。又《召誥》:“用供王能祈天永命。”此指武宗改名,德裕作《告天地文》。
〔一一六〕紹續:繼承。九德:多種品德。《書·皋陶謨》:“九德咸事。”
〔一一七〕紀年:稱會昌年號。書位:即寫明一品。制禁:指書名不稱制,推崇“論道經邦”,不光代皇言。
惟公字文饒,姓李氏,趙郡人。蓋大昴中丘,有風雨翕張之氣;叢臺高邑,有山河隱軫之靈〔一一八〕。萃於直躬,慶是全德。許靖廊廟之器,黄憲師表之姿,何晏神仙,叔夜龍鳳,宋玉閒麗,王衍白晳,馬援之眉宇,盧植之音聲,此其妙水鏡而爲言,託丹青而爲裕〔一一九〕。
〔一一八〕《漢書·地理志》:“趙地,昴畢之分野。”屬二十八宿中的昴宿區域。又:“常山郡,領中丘縣。”中丘,在今河北内丘縣西。叢臺:在河北邯鄲縣東北,相傳趙武靈王作。高邑:在今河北柏鄉縣北。隱軫:富盛。此指趙郡山川鍾秀之氣,誕生德裕。
〔一一九〕《三國志·蜀書·許靖傳》:“評曰:‘蔣濟以爲大較廊廟器也。’”指朝廷上的人才。《後漢書·黄憲傳》:“荀淑謂憲曰:‘子,吾之師表也。’”《初學記》引《何晏别傳》:“形貌絶美,咸謂神仙之類。”《嵇康别傳》:“而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玉爲人體貌閒麗。”《世説新語·容止》:“王夷甫容貌整麗,恒捉玉白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别。”衍字夷甫。《後漢書·馬援傳》:“援爲人明鬚眉,眉目如畫。”又《盧植傳》:“盧植字子幹,音聲如鐘。”《三國志·蜀書·李嚴傳》注:“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鏡至明而醜者亡怒,水鏡之能窮物而無怨者,以其無私也。”《漢書·蘇武傳》:“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蘇武字)?”以上指德裕的品貌。
至於好禮不倦,用和爲貴;敬一人而取悦,謙六位而無咎〔一二〇〕。意以默識,確乎寡辭〔一二一〕。車匠胡奴,罔迷於半面;背碑覆局,無俟於專心〔一二二〕。聿成儉訓,不有長物〔一二三〕。昔猶卑官,端坐心齋〔一二四〕。江革分謝朓之舊襦,便爲卧具;周正得袁憲之談柄,常在講筵〔一二五〕。五車自娛,三篋能識〔一二六〕。麗則孔門之賦,清新鄴下之詩〔一二七〕。重以多能,推於小學,王子敬之隸法遒媚,皇休明之草書沉著〔一二八〕。異時相逼,當代罕儔。不妄過人〔一二九〕,慎於取友。與李杜齊名者少,願僑札交貺者稀〔一三〇〕。故能應是昌時,媚於天子,憲章皇極,燮理玄穹〔一三一〕。燭耀家聲,粉飾國史。侔帝典之灝灝噩噩,尊王道之蕩蕩平平〔一三二〕。而又不節怨嗟,知進憂亢〔一三三〕。張良竟稱多病,王充方務頤神〔一三四〕。無潁陽之善田,乏好畤之巨産〔一三五〕。何曾之食既去,虞悰之鮓方嘗〔一三六〕。憂其厚味,有爽和氣,肴蔌無佐,琴鶴有餘〔一三七〕。成萬古之良相,爲一代之高士。繄爾來者,景山仰之〔一三八〕。
〔一二〇〕《論語·學而》:“禮之用,和爲貴。”《孝經·廣要道》:“敬一人(帝)而千萬人悦。”《易·謙卦》有初六、六二、六四、六五、上六都是無咎吉利。此指德裕的德性。
〔一二一〕孔融《荐禰衡表》:“安世默識。”張安世能暗記書中文字。《易·繫辭下》:“吉人之辭寡。”
〔一二二〕《後漢書·應奉傳》注引《謝承書》:“奉少爲上計吏,許訓爲計掾,俱到京師。在路所見長吏賓客吏卒奴僕,訓皆密疏姓名。還郡,出疏示奉。奉云:‘前食潁川綸氏都亭,亭長胡奴名禄,以飮漿來,何不在疏?’坐中皆驚。”又:“(奉)嘗詣彭城相袁賀,造車匠于内開扇出半面視奉。後數十年,于路見車匠,識而呼之。”《三國志·魏書·王粲傳》:“粲與人共行,讀道邊碑,因使背而誦之,不失一字。觀人圍棋,局壞,粲爲覆之,不誤一道。”此指德裕記性好。
〔一二三〕聿:語助詞。《晉書·王恭傳》:“恭曰:‘吾平生無長物(多餘物)。’”
〔一二四〕心齋:心無思慮,保持安靜。《莊子·人間世》:“唯道集虚,虚者心齋也。”
〔一二五〕《南史·江革傳》:“時大寒雪,(謝朓)見(江)革敝絮單席而耽學不倦,嗟歎久之,乃脫其所著襦并手割半毡與革。”又《袁憲傳》:“門客岑文豪與憲候(周)弘正,會弘正將升講座,乃延憲入室,授以麈尾,令憲豎義。弘正亦起數難,終不能屈。”“得”當作“授”。
〔一二六〕《莊子·天下》:“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漢書·張安世傳》:“上行幸河東,嘗亡書三篋,詔問莫能知,惟安世識之。”
〔一二七〕《法言·吾子》:“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鄴:在今河南臨漳縣西南。曹操置鄴都,鄴下爲建安七子所聚。
〔一二八〕小學:指六書訓詁,這裏兼指書法。《晉書·王羲之傳》:“子獻之,工草隸。”獻之字子敬。王僧虔《名書録》:“吴人皇象能草,世稱沉著痛快。”象字休明。
〔一二九〕《後漢書·第五倫傳》:“不敢妄過人食。”
〔一三〇〕《後漢書·范滂傳》:“滂母曰:‘汝今得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吴季札聘於鄭,見子産如舊相識,與之縞帶,子産獻紵衣焉。”子産名公孫僑。
〔一三一〕《詩·大雅·假樂》:“媚於天子。”《禮·中庸》:“憲章文武。”《書·洪範》:“皇建其有極。”憲章皇極:指建立帝王的正道。燮理玄穹:指調和陰陽。
〔一三二〕《法言·問神》:“《商書》灝灝(浩浩,廣大)爾,《周書》噩噩(狀嚴正)爾。”《書·洪範》:“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廣遠);無黨無偏,王道平平。”
〔一三三〕《易·節》:“不節若,則嗟若。”不節儉,引起嗟怨。又《易·乾·文言》:“亢之爲言也,知進而不知退。”此指憂過於高亢。
〔一三四〕《史記·留侯世家》:“留侯(張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後漢書·王充傳》:“肅宗特詔公車徵,病不行。乃造養性書十六篇,裁節嗜欲,頤神自守。”此指宣宗即位,德裕已爲東都留守,是清閒職務。
〔一三五〕潁陽:在河南。當指鴻隙。《漢書·翟方進傳》:“汝南舊有鴻隙大陂,郡以爲饒。”大陂可以漑田,故有善田。又《陸賈傳》:“賈,楚人也,以好畤田地善,往家焉。”
〔一三六〕《晉書·何曾傳》:“然性奢豪,廚膳滋味,過於王者。日食萬錢,猶曰無下箸處。”《南史·虞悰傳》:“上(武帝)就悰求諸飮食方,悰乃獻醒酒鯖鮓一方而已。”
〔一三七〕爽:乖違。肴:魚肉。蔌:蔬菜。
〔一三八〕繄:惟。《詩·小雅·車舝》:“高山仰止,景(明)行行止。”景山,大山。
某昔在左曹,實事先帝〔一三九〕。雖詭詞望利,不接於話言,而申義約文,庶窺於風采。代天之言既集,蟠地之樂難忘〔一四〇〕。蓋屬才華,用爲序引。以騶衍之迂怪,將潁嚴之淺近〔一四一〕。忽焉承命,何所措辭。五嶺幽遐,八桂森爽〔一四二〕。莫逢博約,寧遇切磋。處無價之場,率然占玉,登不枯之岸,粗爾論珠〔一四三〕。雖嘗有意焉,亦不知量也。某叩頭再拜上。
〔一三九〕左曹:左面部曹,指給事中,此代鄭亞説。先帝:武宗。
〔一四〇〕代天:制書是代天子説話。《禮·樂記》:“及夫禮樂之極乎天而蟠乎地。”禮樂有祭天地的。
〔一四一〕《史記·孟子荀卿傳》:“騶衍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杜預《春秋左傳序》:“末有潁子嚴者,雖淺近亦復名家。”
〔一四二〕八桂:《山海經·海内南經》:“桂林八樹,在番隅東。”借指桂州。
〔一四三〕《尹文子·大道上》:“魏田父有耕于野者,得寶玉徑尺,鄰人取之以獻魏王。魏王召玉工相之。玉工曰:‘此玉無價以當之。’”不枯岸:見《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第七段注〔八〕。
這篇《會昌一品集序》是大中元年桂管觀察使鄭亞請商隱代作的,是商隱四六文中極爲用力之作。商隱對李德裕的事功是極爲推重的,在《爲李貽孫上李相公啓》裏,推重李德裕是“命代先覺”,“動著嘉猷”。歷舉他的功勳,一是擊破回紇的南下,二是平定太原楊弁的作亂,三是平定澤潞劉稹的叛亂;再指出他的體恤人民,崇尚節儉,任用賢能。這裏,實際上已經接觸到他在開創唐朝中興的局面。《舊唐書》傳贊,稱他與武宗“言行計從,功成事遂,君臣之分,千載一時”。又稱他“料敵制勝,襟靈獨斷”。《新唐書》傳贊稱他“身爲名宰相”,可惜在黨派鬥争中没有處理好,以致“賢知播奔而王室亦衰”,“不然,功烈光明,佐武中興,與姚宋等矣”。指出他可以輔佐武宗完成中興的大業,可惜武宗一死,他被排擠掉,唐朝亦衰落,他在唐朝是中興還是衰敗的關鍵人物,所以商隱替《會昌一品集》寫序,確是當時的大文章。在李德裕時代,唐朝存在着幾個大問題:一是宦官專權。武宗前一代文宗受制家奴,宦官仇士良手握兵權,在甘露之變中殺死宰相大臣,又親自擁立武宗。但德裕擊破了仇士良的排擠,使仇罷職閒居,又使宦官監軍不得干軍政。在他掌權時,宦官已不能干政。二是藩鎮跋扈,軍人驕横。他平定太原楊弁之亂,平定澤潞劉稹之亂,使朝廷的聲威重振。只要假以時日,就可以使河北三鎮收歸朝廷,藩鎮的問題就可解决。可惜武宗只做了六年皇帝,死後宣宗即位,就把德裕趕走,使大功不成。三是回紇等的侵擾。當時回紇已衰,烏介可汗南下,被德裕决策擊敗。還有河湟一帶的收復指日可待。四是官吏聚斂無度,人民窮困。他崇尚儉約,簡冗官,罷額外貢獻,減輕剥削。他確實已經開創了唐朝中興的局面,功敗垂成,更爲可惜。這篇序寫在他被罷相閒居的時候,在對他的贊美裏,更含有這種惋惜大功不成的感情。
這篇序是商隱代鄭亞寫的,鄭亞對這篇序作了不少改動。把商隱原作同鄭亞改本對照起來,可以幫助我們看到從構思到用詞造句中的問題。德裕請鄭亞作序,提出了集中的重點文章,如《宣懿太后祔廟制》、《聖容贊》、《幽州紀聖功碑》、《討回鶻制》、《討劉稹制》、《與黠戛斯書》、《先聖改名制》、《告昊天上帝文》。這些是他提出來的文章,要分别講一下。還有,他指出貞觀初、代宗朝、元和初幾朝掌制誥大臣的事,可以相比。序自當按照來信的要求寫,那末在構思上還需要作什麽改動呢?商隱原作和鄭亞改作開頭就很不同。
商隱原作的開頭,從武宗以太弟即位講起,講到擇相,任用德裕。即轉到德裕來信指出要講貞觀初、代宗朝、元和初幾朝掌制誥大臣的事。商隱爲什麽要從武宗即位任用德裕開頭呢?因爲這是篇大文章,會昌之治,主要是武宗和德裕君臣一心取得的,没有武宗的信任,德裕的政績是不可能取得的。看商隱寫的《韓碑》,即記平淮西吴元濟事。韓愈寫的《平淮西碑》,是一篇大文章,是從憲宗寫起,寫憲宗和相臣裴度的决策,把李愬雪夜襲蔡州擒吴元濟的事寫得很簡單。愬不平,愬妻唐安公主女入宫訴碑文不實,詔令磨韓愈文,命翰林學士段文昌重寫刻石。商隱寫《韓碑》,贊美韓愈的寫法,認爲應該強調憲宗與裴度的君相决策。這篇序是贊美李德裕在會昌年間所作的制誥的,是贊美會昌年間的功績的,那末強調武宗德裕的君相同心,更是切合。這個開頭是符合實際的,是無可疵議的。鄭亞爲什麽要改寫呢?
先看鄭亞改寫的開頭:
綸綍之興,載籍之始,先王發號施令,明罰敕法,蓋本於此也。唐虞之盛,二典存焉,夏殷之隆,厥有訓誥,自《胤征》《甘誓》,乃有誓令之書,皆三代之文,一王之法也。虞夏之際,代祀綿遠,其代工掌制之名氏,莫得而知。至於成湯太甲,則有仲虺伊尹,爲之訓誥,高宗得傅説,則有《説命》之篇,周公召公相成王,則有《洛誥》《酒誥》《周官》《顧命》。秦始皇帝并一區宇,丞相李斯實掌其言。漢興,當秦焚書之後,侍從之臣皆不習文史,蕭曹之輩,又乏儒墨之用,每封功臣,建子弟,其辭多天子爲之,縱委於執翰者,亦非彰灼知名之士。武帝使司馬相如視草,率皆文章之流,以相如非將相器也。厥後寖微寖長,下於魏晉,亦代有其人。我高祖革隋,文物大備。
這個開頭只從《會品一品集》是制誥這一點著眼,講制誥的起源,歷代制誥的演變,歷代寫作制誥的重要人物,一直講到唐朝。鄭亞爲什麽這樣改呢?原來會昌六年三月武宗死,宣宗即位。四月,就罷李德裕的相位,出爲荆南節度使;九月,以李德裕爲東都留守,投置閒散。大中元年二月,德裕再降級,以太子少保分司東都。給事中鄭亞外調爲桂州刺史、桂管防禦觀察使。對李德裕和他信用的人的打擊已經開始,這種打擊有進一步加重之勢。在這個時候寫這篇序,一開頭就強調武宗即位擇相,推重德裕,用史卜的姜太公、宵夢的傅説來比,鄭亞大概認爲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中似不合適,所以他要把這些贊美的話移到結尾,不用商隱的開頭,另從制誥這一角度説。現在看來,寫這篇序,對德裕的贊美是符合實際的,是不能不説的。在開頭説,強調武宗和德裕的君臣同心,贊美武宗的擇相得人,比起把這些話放在結尾説更爲有力。至于宣宗等人對德裕這一派人的打擊,即使不寫這篇序,還是要繼續下去的。因此,鄭亞改寫這個開頭,倘真是從政治上考慮是没有用處的。再説從制誥開頭,寫了這樣多似無必要。比較兩個開頭,還是以商隱的開頭寫得簡括有力。
鄭亞把贊美德裕的話移入結尾,這樣,他改本的結尾不得不寫過。看改本結尾:
夫全功難持,大名難兼:日赫于晝而乏清媚,月皎于夜而無温煦;冬之爲候也,則雪霜飄暴,凍入肌髮,夏之爲用也,則金流石爍,火走膚脈,如陽春高秋者稀焉;南則瘴風毒虺之爲厲也,北則獯戎黠虜之爲患也,如洛邑咸秦者幾焉;鵰鷲不傅之以馳騁,驊騮不授之以騫翥,如應龍者鮮焉;仲尼聖賢之宗也,位止于司寇,師聃道德之祖也,官不過柱史,如姬旦者幾焉。是以保衡傅説,佐佑殷宗,召公畢公,寅亮周室,咸著大訓,克爲元龜,書契以來,未之多有。李斯以刻石紀號之文勝,而不在休明之運,又何足數哉?周勃霍光,雖有勛伐而不知儒術,枚皋嚴忌善爲文華而不至巖廊。自是已降,其類實繁。惟公藴開物致君之才,居元弼上公之位,建靖難平戎之業,垂經天緯地之文,萃於直躬,慶是全德,蓋四序之陽春,九州之咸洛,品彙之應龍,人倫之姬旦。後之學者,其景行之云爾。
這個改寫的結尾,看來有兩個缺點:一是專門推重德裕,不提武宗。其實,德裕的建立功業,完全依靠武宗的信任和君臣一心,没有這點,德裕的建立功業是不可能的。二是推崇他有才德而居相位,有武功而擅文章,擅全功,具全德,比於周公。但正如“全功難持”,他已被罷去相位,不能竟全功了。即就會昌之政來説,如王涯賈餗,在甘露之變中被宦官所殺,其子王羽賈庠投奔澤潞,平劉稹時被殺。德裕稱“‘逆賊王涯賈餗等,已就昭義誅其子孫。’宣告中外,識者非之。”(《通鑑》會昌四年)。德裕又怨牛僧孺、李宗閔,疊加貶斥,貶僧孺循州長史,宗閔長流封州。那末所謂陽春,具全德,未免有愧了。這是贊譽未免稍過。這個結尾,轉不如商隱的開頭結尾的妥貼了。
當然改本也有勝過原本的。如講到《宣懿祔廟制》,改本作:“會宣太后懿號未立,帝明發有永懷之痛。公述沙麓神井之瑞,贊繞樞懷日之慶,懋遵聖緒,光慰孝思,於是承命有宣懿祔廟之制。”這比原作寫得扼要而明白。接下來改本講到上武宗尊號,作:“及武宗郊昊天,拜清廟,文物胥備,朝廷有禮,華夷述職,河朔修貢。乃顯神庥,薦徽號,奉揚一德,以示萬方,於是撰《仁聖文武至神大孝之册》。”這段也比原作寫得簡要確切。原作在講了《宣懿祔廟制》後,有一段追敍,講文宗傳子不終,傳姪未立,“乃推帝堯”,即推潁王,要傳位武宗。這幾句是虚構的。文宗立成美爲皇太子,典禮未具而死。武宗之立,是宦官仇士良擁戴,非文宗意,這段彌縫,反落痕跡,改本全删是好的。講到上武宗尊號,用了鋪張揚厲的寫法,什麽明堂圖、封禪書都用上了,未免誇張過度,顯得失實了。原本和改本可資比較的地方還很多,這裏就不一一列舉了。總之,原本的構思勝於改本,個别地方的敍述,改本有更簡練確切的。原本是商隱四六中的大文章,硏究商隱四六,是值得加以探討的。
樊南甲集序〔一〕
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二〕。後聯爲鄆相國、華太守所憐〔三〕,居門下時,勅定奏記,始通今體〔四〕。後又兩爲祕省房中官〔五〕,恣展古集,往往咽噱於任、范、徐、庾之間〔六〕。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七〕,能感動人。十年京師寒且餓,人或目曰:韓文杜詩,彭陽章檄〔八〕,樊南窮凍,人或知之。仲弟聖僕,特善古文,居會昌中,進士爲第一二〔九〕,常以今體規我,而未爲能休。
〔一〕樊南:樊川之南,在今陝西長安縣南。商隱在開成中住在樊南,本文稱“十年京師寒且餓,樊南窮凍,人或知之”。商隱自編文集稱甲集二十卷,乙集二十卷。
〔二〕樊南生:商隱自稱。商隱約於九歲時歸鄭州,曾從從叔處士李某學古文,所以十六歲即以古文著名。
〔三〕鄆相國:令狐楚,敬宗時爲尚書僕射,相當於宰相。大和三年任天平軍節度使,駐鄆州,因稱鄆相國。華太守:崔戎,字可大,博陵(今河北定縣)人。憲宗時爲華州刺史。
〔四〕居門下:在令狐楚幕府,從楚學今體文,即四六文,作奏記。勅定:告誡寫定。大和七年,商隱往華州依崔戎。
〔五〕開成四年,商隱爲祕書省校書郎,會昌二年,入爲祕書省正字。
〔六〕咽噱:即嗢噱(wà xué),大笑。任范徐庾:梁代任昉、范雲,陳代徐陵,北周庾信,指四家詩文有可笑處。
〔七〕好對切事:好的對句,貼切於事理。聲勢物景:調諧聲律,有氣勢,善寫景物。哀上浮壯:感情激切昂揚,動蕩強烈。
〔八〕韓文:韓愈的古文。杜詩:杜甫的詩。彭陽章檄:令狐楚的章奏檄文。彭陽,在今甘肅鎮原縣東,楚爲彭陽人。
〔九〕聖僕:商隱弟李羲叟字,見《獻侍郎鉅鹿公啓》注〔二〕。居會昌中:處在會昌年間。進士爲第一二:當時進士爲他評定甲乙。
大中元年,被奏入嶺當表記〔一〇〕,所爲亦多。冬如南郡〔一一〕,舟中忽復括其所藏,火燹墨污,半有墜落〔一二〕。因削筆衡山,洗硯湘江,以類相等色〔一三〕,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唤曰樊南四六。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六甲之取也,未足矜〔一四〕。十月十二日夜月明序。
〔一〇〕當表記:商隱在桂管觀察使鄭亞幕作掌書記。
〔一一〕如:往。南郡:今湖北江陵縣。
〔一二〕燹(xiǎn):燒壞。墜落:失掉。
〔一三〕削筆:指改定。衡山:在湖南,指在湘江中過衡山處。以類相等色:分類編排。
〔一四〕四六:格律文,主要用四字六字句,講究平仄對偶。六博:用十二棋,六黑六白,兩人對博,每人六棋,取“六”字。格五:一種棋,走棋碰到五即不能前進,格即阻塞,指不用“五”字句。四數:古代教六歲孩子東西南北四方,取“四”字。六甲:教九歲孩子六十甲子,古人用干支記日,干支有六十個,中有六個甲字,取“六”字。即指取四字六字句,不用五字句。矜:誇耀。
本文是商隱在大中元年十月十二日夜寫的,他編定甲集四三三篇,分二十卷。這個集子早已失傳。今本《樊南文集》,是朱長孺從《文苑英華》《唐文粹》兩書中輯出,馮浩又加補輯而成,分八卷,得文一五〇篇。錢振倫又輯《樊南文集補編》,分十一卷,得文二〇二篇,兩共三五二篇。商隱又有乙集四百篇,兩共八三三篇,則亡失已多。
商隱十六歲時以古文著名,十七歲時從令狐楚學四六文,他的四六文有古文作基礎,所以有他的特點。他不是向六朝駢文家學習,對於任昉、范雲、徐陵、庾信的駢文,要加以嘲笑,説明他看到其中的可笑處。因此,他的四六文,特點是“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四六文講對偶,要貼切,好對切事是它的要求。但講聲勢,能哀上浮壯,即感情昂揚,動蕩而壯盛,能感動人,這纔是他的四六文的特色。本文即以古文爲主,間有對句,不全是四六了。
上兵部相公啓〔一〕
商隱啓:伏奉指命,令書元和中太清宫寄張相公舊詩上石者〔二〕,昨一日書訖。伏以賦曠代之清詞〔三〕,宣當時之重德。昔以道均契稷,始染江毫〔四〕;今幸慶襲韋平,仍鐫宋石〔五〕。依于檜井,陷彼椒墻〔六〕。扶持固在於神明,悠久必同於天地。况惟菲陋,早預生徒,仰夫子之文章,曾無具體;辱郎君之謙下,尚遣濡翰〔七〕。空塵寡和之音,素乏入神之妙〔八〕。恩長感集,格鈍慚深,但恐涕洟,終斑琬琰〔九〕。下情無任戰汗之至。
〔一〕大中四年十一月,令狐綯以兵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五年,商隱由徐州入朝,作此啓。
〔二〕太清宫:長安老子廟。唐制,宰相兼太清宫使。元和九年,張弘靖爲相,兼太清宫使。十四年,張鎮汴,令狐楚爲相兼太清宫使,寄詩與張。上石:刻石。
〔三〕曠代:絶代,當世無比。清詞:清新的詞,指贊美老子廟的詩。
〔四〕契(xiè)稷:兩位堯舜時的大臣,比張宏靖和令狐楚。江毫:江淹夢中有五色筆,見《南史·江淹傳》。指楚作詩寄張。
〔五〕韋平:漢代韋賢、韋玄成,平當、平晏都是父子宰相,這裏比張嘉貞、延賞、弘靖三代做宰相,令狐楚、綯兩代做宰相,故稱“慶襲”。宋石:《元和郡縣志》:“宋州本周之宋國,碭山縣出文石,故名縣。”
〔六〕檜井:伏滔《北征記》:“有老子廟,廟中有九井,水相通。”《太清記》:“亳州太清宫有八檜。”椒墻:用花椒和泥塗墻。此指把碑石嵌在老子廟壁上。
〔七〕菲陋:淺薄鄙陋,商隱謙稱。生徒:是令狐楚的學生。夫子:指楚。具體:《孟子·公孫丑》:“具體而微。”有其全體而小。此指不及老師的全才。郎君:指令狐綯。門生故吏,同對方的先代有恩誼的,稱對方爲郎君。濡翰:筆蘸墨,指寫字。
〔八〕塵:辱。寡和:有曲高和寡意,指原詩寫得高。入神:指書法極妙,此句謙稱不妙。
〔九〕格鈍:字的體式呆板。洟:鼻液。斑琬琰:涕洟沾溼碑石。琬琰本指珪玉,借指碑石。斑,斑點。
商隱工於書法,他在大中五年入朝,令狐綯還請他寫碑。商隱《無題》“來是空言去絶踪”首,稱“書被催成墨未濃”,亦是綯請他寫字,這個啓可作旁證。商隱工於四六文,用典貼切,如用“契稷”來比,既切張和令狐的爲相,用“韋平”來比,更切兩家的世代爲相;一稱“道均”,説明有道,一稱“慶襲”,説明沿襲。用“檜井”切合老子廟的典故,用“椒墻”切合宫殿,老子廟正稱太清宫。再像“夫子之文章”,照用《論語·公冶長》:“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郎君之謙下”,暗用應璩《與滿公琰書》:“外嘉郎君謙下之德。”滿炳父寵,爲太尉,應璩是他的故吏。像這樣用典更是融化無跡。再像“恩長感集”,用“長”字“集”字都包括兩代在内,“格鈍慚深”,用“深”字既謙稱字寫得不好而慚愧,又感到不能取得綯的信任而慚愧,那末所謂“感集”裏面既感楚的恩德,又感綯的爲德不終;“涕洟”中既有感恩之淚,又有自傷之淚,所以不勝“戰汗”,既是謙辭,又對綯的相國之尊,不勝戰慄汗下了。
上河東公啓〔一〕
商隱啓:兩日前,於張評事處伏睹手筆〔二〕,兼評事傳指意,於樂籍中賜一人以備紉補〔三〕。某悼傷以來,光陰未幾〔四〕。梧桐半死,纔有述哀〔五〕;靈光獨存,且兼多病〔六〕。眷言息胤,不暇提攜〔七〕,或小於叔夜之男,或幼於伯喈之女〔八〕。檢庾信荀娘之啓,常有酸辛〔九〕;詠陶潛通子之詩,每嗟漂泊〔一〇〕。所賴因依德宇,馳驟府庭〔一一〕,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載懷鄉土〔一二〕。錦茵象榻,石館金臺〔一三〕,入則陪奉光塵,出則揣摩鉛鈍〔一四〕。兼之早歲,志在玄門〔一五〕,及到此都,更敦夙契〔一六〕,自安衰薄,微得端倪〔一七〕。
〔一〕河東公:柳仲郢,華原(今陝西耀縣東南)人,字諭蒙。累升刑部尚書,封河東縣男,尊稱爲公。大中五年,任東川節度使,聘商隱爲節度書記。
〔二〕評事:管獄訟的官。
〔三〕樂籍:古時官家有歌舞女,屬於樂户的名册。備紉補:備縫補衣裳,是嫁給的謙稱。
〔四〕悼傷:商隱妻王氏約在夏秋間病死,離這時不久。
〔五〕枚乘《七發》:“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死半生。”《文選》江淹《雜體詩》有潘岳《述哀》,指悼亡妻的詩。兩句指妻死己存如梧桐半死,纔有悼妻詩。
〔六〕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序》:“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巋然獨存。”比自己活着。
〔七〕眷言:顧戀,懷念。息胤:子女。
〔八〕《晉書·嵇康傳》:“康字叔夜。”“男年八歲,未及成人。”《後漢書·蔡邕傳》:“蔡邕字伯喈。”《蔡琰别傳》:“琰字文姬,邕之女,少聰慧秀異。年六歲,邕鼓琴絃絶,琰曰第二絃,邕故斷一絃,琰曰第四絃。”
〔九〕庾信有《又謝趙王賚(賜)息(子)絲布啓》,稱“某息荀娘”,又稱“稚子勝衣”,即荀娘是子而不是女,或子取女名作小名。指柳仲郢給他子女的東西。
〔一〇〕陶潛《責子詩》:“通子年九齡,但覓梨與栗。”嗟漂泊:感嘆自己在外,不能照顧子女。
〔一一〕因依:指依靠。德宇:恩德的庇護,指府主。馳驟:奔走效力。府庭:指幕府。
〔一二〕旌旄:旗子,指節度使。這句指爲柳仲郢效力。載懷:指還念;載,助詞。
〔一三〕錦茵象榻:飾有象牙的牀榻,鋪有錦綉的褥子。石館金臺:即有藏書的石室和接待賢才的黄金臺。兩句指府主招賢,給與厚待。
〔一四〕光塵:稱人的風采,指陪府主。揣摩鉛鈍:磨鍊鈍的鉛刀,指磨鍊自己。
〔一五〕玄門:指道教。《老子》:“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一六〕敦:厚。夙契:早所契合的。指加強這種信念。
〔一七〕衰薄:指禄命的微薄。端倪:頭緖,指得到學道的頭緖。
至於南國妖姬,叢臺妙妓〔一八〕,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一九〕。况張懿仙本自無雙,曾來獨立〔二〇〕,既從上將,又託英僚〔二一〕。汲縣勒銘,方依崔瑗〔二二〕;漢庭曳履,猶憶鄭崇〔二三〕。寧復河裏飛星,雲間墮月〔二四〕,窺西家之宋玉,恨東舍之王昌〔二五〕。誠出恩私,非所宜稱。伏惟克從至願,賜寢前言,使國人盡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二六〕。則恩優之理,何以加焉。干冒尊嚴,伏用惶灼〔二七〕。謹啓。
〔一八〕妖姬:指美女;妖指美豔迷人。叢臺:張衡《東京賦》:“趙建叢臺於後。”戰國趙有叢臺。妙妓:美好的歌舞女。
〔一九〕有涉於篇什:指詩中曾經寫到她們。不接於風流:跟她們没有關係。
〔二〇〕無雙:美貌和技藝都一時無兩。獨立:《漢書·外戚傳》:“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指世上没有的。
〔二一〕從上將:即跟隨柳仲郢。託英僚:託庇於幕府中英俊的僚屬。
〔二二〕《後漢書·崔瑗傳》:“遷汲令。開稻田數百頃,百姓歌之。遷濟北相。”《崔氏家傳》:“遷濟北率(帥),官吏男女號泣,共壘作壇,立碑頌德而祠之。”此句指英僚。
〔二三〕《漢書·鄭崇傳》:“哀帝擢爲尚書僕射,數求見諫争,上初納用之。每見,曳革履。上笑曰:‘我識鄭尚書履聲。’”此句指柳仲郢官刑部尚書。
〔二四〕河裏飛星:指七夕渡河的織女星飛來。雲間墮月:雲間的月亮掉下來,指張懿仙下嫁。
〔二五〕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臣東家之子(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一説指王昌。兩句指張雖有情,己實無意。
〔二六〕展禽:即柳下惠。《荀子·大略》:“柳下惠與後門者同衣而不見疑。”後門者即無宿處之女;同衣而抱於懷中,用衣裹住,一夜不發生非禮行爲。《世説·任誕》:“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常從婦飮酒,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指保證張與己無關。
〔二七〕伏:表敬語。惶灼:惶恐焦灼,灼指憂慮。
這篇啓事,是商隱在大中五年三十九歲時寫的,當時他正在壯年,妻已死去。府主柳仲郢託人致意,要把能歌善舞的張懿仙嫁給他。張的容貌和技藝,在當時是第一流的。可是他感念亡妻,婉言辭謝。他説早年就志在學道,到這時這種心思更加契合。他對於妖姬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他寫的豔情詩,包括《柳枝詩》《燕臺詩》《河陽詩》,寫的雖是妖姬妙妓,“實不接於風流”;至於早年志在學道,更談不上什麽玉陽學仙的豔跡了。他過去倘確有風流豔跡,那末在這裏無用表白,對一時無雙的張懿仙,在他方當壯年,也無用辭謝。把這件事跟他的《李夫人三首》結合起來看,那末他們伉儷之情非常深厚,真是生死不變。他在這裏的表白應該是真誠的,有助于我們去理解他的豔情詩的。
就這篇文章看,也可以看到他工于四六文。四六文用對偶句來敍事是不合適的,所以他的四六文在開頭的敍事部分是用散文的,文字簡練,敍述清楚。“賜一人以備紉補”,這樣説,既符合府主的地位,張懿仙的身份,措辭是得體的。再看他的四六文,寫得比較靈活。如“梧桐半死,纔有述哀;靈光獨存,且兼多病。”是四字句兩兩相對,“梧桐”與“靈光”是用典,“多病”與“述哀”,一不用典,一用典而融化無跡。接下來“眷言息胤,不暇提攜”,似對非對。“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喈之女”,用七字句。這些都顯得靈活多變。再像“至于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流”。上面既有“至于”,下面又用了“雖”和“實”來表轉折和承接。顯得他雖用四六文,在表情達意方面,仍自然流暢。至于用典貼切,更不用説了。
謝河東公和詩啓〔一〕
商隱啓:某前因暇日,出次西溪,既惜斜陽,聊裁短什〔二〕。蓋以徘徊勝境,顧慕佳辰,爲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三〕。思將玳瑁,爲逸少裝書,願把珊瑚,與徐陵架筆〔四〕。斐然而作,曾無足觀,不知誰何,仰達尊重,果煩屬和,彌復兢惶。某曾讀《隋書》,見楊越公地處親賢,才兼文武,每舒錦綉,必播管絃〔五〕。當時與之握手言情、披襟得侣者,惟薛道衡一人而已。及觀其唱和,乃數百篇,力鈞聲同,德鄰義比。彼若陳葛天氏之舞,此必引穆天子之歌,彼若言太華三峯,此必曰潯陽九派〔六〕。神功古跡,皆應物無疲,地理人名,亦争承不缺,後來酬唱,罕繼聲塵〔七〕。常以斯風,望於哲匠,豈知今日,屬在所天〔八〕。坐席行衣,分爲七覆,烟花魚鳥,置作五衡〔九〕。詎能狎晉之盟,實見取鄫之易〔一〇〕。不以釁鼓,惠莫大焉〔一一〕。恐懼交縈,投錯無地〔一二〕,來日專冀謁謝,伏惟鑒察。謹啓。
〔一〕商隱在梓州河東公柳仲郢幕府裏作了《西溪》詩,仲郢作了和詩,他寫了這個謝啓。
〔二〕次:留駐。西溪:見《西溪》詩注。惜斜陽:《西溪》:“不驚春物少,只覺夕陽多。”短什:《西溪》爲五言排律。
〔三〕劉安《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張衡《四愁詩序》:“依屈原以美人爲君子。”這裏指他的詩有寓意。
〔四〕玳瑁:似龜,甲有斑點,可作裝飾。逸少:王羲之字。《法書要録》:“梁虞龢《論書表》曰:‘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縑素書珊瑚軸二帙,紙書金軸二帙,又紙書玳瑁軸五帙。’”珊瑚:生海中,紅潤似玉。徐陵:陳代著名作家,他的《玉臺新詠序》稱“玉樹以珊瑚作枝”,又稱“翡翠筆牀”,是用翡翠架筆。這裏作珊瑚架筆,當是平仄關係。這是説,這首《西溪》,字寫得不如王羲之,不值得裱起來用珊瑚作軸;詩寫得不如徐陵,不值得用珊瑚作筆架。
〔五〕楊越公:楊素,封越國公,與皇族同姓,掌朝政,故稱“親賢”。善屬文,厚待薛道衡,嘗以五言詩七百字贈薛,爲一時名作。見《隋書·楊素傳》。薛道衡,隋代著名詩人,聲名顯著,一時無比,見《隋書·薛道衡傳》。舒錦綉:指作詩。播管絃:指配樂演奏。
〔六〕《吕氏春秋·古樂》:“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曲)。”周穆王有答西王母謡、黄澤謡、黄竹歌,見《穆天子傳》。太華山在陝西,有三峯,中爲蓮花峰,東爲仙人掌,南爲落雁峯。潯陽:在今江西九江。長江在這裏分爲九派。
〔七〕神功古跡:《初學記·華山》:“河神巨靈以手掌擘開其上,以足蹈離其下,中分爲兩,以通河流。今睹手跡于華岳上,指掌之形具在。”應物無疲:應對不窮。地理人名:如太華、潯陽,葛天氏、穆天子。争承:争着先後承接。聲塵:聲韻事跡。
〔八〕哲匠:哲人比大匠。所天:所仰望依靠的人,指仲郢。
〔九〕坐席行衣:坐在席上,走時衣動,指坐或走。分爲七覆:分作七處埋伏。烟花魚鳥:欣賞烟花魚鳥。置作五衡:布置五個陣地。陣作衡,當因平仄關係。這裏指或坐或走,或觀賞景物,作詩争勝,像作戰的設埋伏,布陣地。指仲郢和詩要勝過自己。七覆見《左傳》宣十二年,五陣見《左傳》昭元年。
〔一〇〕詎:豈。狎晉盟:晉楚争做盟主,“楚人曰:‘晉楚狎(輪流)主諸侯之盟也久矣,豈專在晉?’”見《左傳》襄二十八年。這是説楚豈能代晉作盟主,即自己不能勝過對方。取鄫易:《左傳》昭五年:“取鄫,言易也。”魯國取得鄫國非常容易。這是指仲郢勝過自己很容易。
〔一一〕釁鼓:殺俘虜用血塗鼓坼裂處。這句説,自己敗了,仲郢不加懲罰。
〔一二〕投錯無地:投置無地,無地自容。
這篇啓,是謝柳仲郢和他的《西溪》詩而作。它的意義在于説明作者的用意,他不在于寫勝境佳辰,在于“爲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是有寄託的。因此,只着眼于詩中所寫的芳草美人,忽略了他的“怨王孫”“喻君子”,就没有懂得他的用心,没有讀懂他的詩。因此,這篇謝啓對怎樣讀他的詩有啓發。
這篇謝啓,一方面推重府主,一方面也自占身份。他用楊素來比府主,只取楊素的才兼文武,工于作詩。楊素同楊廣勾結,施展陰謀,陷害太子勇、蜀王秀,不是正人。商隱用他來比柳仲郢,這説明唐人用典,没有這些顧忌的。他自比薛道衡,薛一時無兩,這是自占身份。最後把和詩跟原作争勝,比做戰争,看得特别鄭重。
獻相國京兆公啓〔一〕
某啓。昔師曠薦音,玄鶴下舞,后夔作樂,丹鳳來儀;是則師曠之絲桐,以玄鶴知妙,后夔之金石,以丹鳳彰能〔二〕。然而師曠之前,撫徽軫者不少〔三〕,后夔之後,諧律吕者至多,曾不聞玄鶴每來,丹鳳常至,豈鳴皋藻質,或有所私,巢閣靈心,不能無黨〔四〕?以今慮古,愚竊疑焉。
〔一〕相國京兆公:杜悰字永裕,萬年(在今陝西長安縣)人。萬年屬京兆,故稱京兆公。悰于會昌四年由淮南節度使入爲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故稱“出持戎律,入踐台司”,稱爲相國。五年,出爲劍南東川節度使。大中三年奏取維州,故稱“詳觀天意,取在坤維”。六年,商隱奉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命,往西川推獄,本篇當作于此時。
〔二〕師曠:春秋時晉音樂師。《韓非子·十過》:“平公問師曠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不如清徵。’師曠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黑)鶴二八,道南方來,集于郎門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聲,聲聞于天。”《書·益稷》:“夔(kuí,即后夔,舜時主管音樂的官)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簫韶(舜樂)九成,鳳凰來儀。’”絲桐:指琴。金石:指鐘磬,同戛擊相應。
〔三〕徽:琴上繫絃的繩。軫:繫徽的短柱。
〔四〕《詩·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沼澤地),聲聞于天。”鮑昭《舞鶴賦》:“鍾浮曠之藻質。”聚浮于空曠沼澤的藻類,指鶴以藻爲食。《尚書中候》:“鳳凰巢阿閣。”
伏惟相公正始敦風,中和執德〔五〕。衛玠談道,當海内之風流;張華聚書,見天下之奇祕〔六〕。自頃出持戎律,入踐台司〔七〕。暗合孫吴,乃山濤餘力;自比管樂,亦孔明戲言〔八〕。斯皆盡紀朝經,全操樂職〔九〕;雖魯庭更僕,魏館易衣,欲盡揄揚〔一〇〕,終成漏略。而復調元氣之暇,居外相之餘,偃仰縑緗〔一一〕,留連章句,亦師曠之玄鶴,后夔之丹鳳不疑矣。
〔五〕《詩·周南·關雎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正始指正夫婦。敦風:厚風俗。中和:中正和平。
〔六〕《晉書·衛玠傳》:“(玠)風神秀異,好言玄理。琅邪王澄有高名,少所推服,每聞玠言,輒嘆息絶倒(傾倒)。故時人爲之語曰:‘衛玠談道,平子絶倒。’”又《張華傳》:“(華)雅愛書籍。天下奇祕、世所希有者,悉在華所。”
〔七〕會昌四年,杜悰由淮南節度使守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出持戎律,指鎮淮南,入踐台司,指同平章事。台司,三公府,指爲相國。
〔八〕《晉書·山濤傳》:“吴平之後,帝詔天下罷軍役,州郡悉去兵。濤論用兵之本,以爲不宜去州郡武備,其論甚精。于時咸以爲不學孫吴,而暗與之合。”《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諸葛亮字孔明。亮躬耕隴畝,每自比于管仲、樂毅。”
〔九〕朝經:朝廷上經國大事。樂職:《漢書·王褒傳》:“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化于衆庶,聞王褒有俊才,使作《中和樂職宣布詩》。”樂職是可以演奏的贊美詩。
〔一〇〕《禮·儒行》:“(魯)哀公曰:‘敢問儒行。’孔子對曰:‘遽(怱忙)數之不能終其物(事),悉數之乃留(久留),更僕未可終也。’”久則疲倦,雖使臣僕更换來講,也未可盡言,極言其多。《三國志·魏志·荀彧傳》注引《文士傳》:“時鼓吏擊鼓過,皆當脫其故服,易著新衣。次(禰)衡,衡擊爲漁陽三撾,容態不常,音節殊妙。過不易衣,吏呵之,衡乃當太祖前,以次脫衣,裸身而立,徐徐乃著褌帽畢,復擊鼓三撾。”原文本指曹操要侮辱禰衡,這裏指先擊鼓,再换衣後擊鼓,要休息一下。揄揚:宣揚贊美。
〔一一〕調元氣:《書·周官》:“論道經邦,燮理陰陽。”調和陰陽,即調元氣,爲三公或宰相之職。居外相:會昌五年,杜悰罷知政事,出爲劍南東川節度使。原爲宰相,調外任,因稱外相。偃仰:俯仰。縑緗:用絲織品寫書,故書卷稱縑緗。
若某者幼常刻苦,長實流離。鄉舉三年,纔霑下第;宦游十載,未過上農〔一二〕。顧筐篋以生塵,念機關而將蠧〔一三〕。其或綺霞牽思,珪月當情,烏鵲繞枝,芙蓉出水,平子四愁之日,休文八詠之辰,縱時有斐然,終乖作者〔一四〕。去前月二十四日誤干英眄,輒露微才〔一五〕。八十首之寓懷,幽情罕備;三十篇之擬古,商較全疏〔一六〕。過豐隆以操槌,對西子以窺鏡〔一七〕,比其闊略,仍未等倫。然猶斧藻是思,丹青不足,亟揮柔翰,屢贊神鋒,詎成褒德之詞,自是抒情之日〔一八〕。言無萬一,瀆有再三,不謂恕以蕭稂,加之金雘〔一九〕。頻開莊驛,累泛融尊〔二〇〕。揖西園之上賓,必稱佳句;攜東山之妙妓,或配新聲〔二一〕。是以疑玄鶴之有私,意丹鳳之猶黨者,蓋在此也。
〔一二〕商隱于開成二年(八三七)中進士第,到四年爲祕書省校書郎,正三年。下第:指品級低。他在開成四年(八三九)爲弘農尉,到大中五年(八五一)在東川柳仲郢幕,柳派他去西川推獄,在成都遇杜悰,已宦游十三年,舉成數稱十載。上農:上等農民。
〔一三〕筐篋:箱子。生塵,指久已不動。機關:可轉動,如户樞等。《意林》二:“户樞不蠹。”此指妻死後,房子空關,户樞將蠹。
〔一四〕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餘霞散成綺。”江淹《别賦》:“秋月如珪。”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鍾嶸《詩品》:“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張衡《四愁詩序》:“陽嘉中出爲河間相,鬱鬱不得志,爲《四愁詩》。”張衡字平子。沈約字休文。《金華誌》:“《八詠詩》,南齊隆昌元年太守沈約所作,題于玄暢樓。”詩共八首。斐然:狀文采。此言情景相生,雖有詩思,終不合作者。
〔一五〕干英眄:觸犯英明盼覽,指謁見。露才:顯露詩才。
〔一六〕《晉書·阮籍傳》:“作《咏懷》詩八十餘篇,爲時所重。”江淹《雜體詩序》:“今作三十首詩,效其文體。”此言寫了一些詩送給杜悰,抒情擬古,頗多疏略。
〔一七〕豐隆:雷神。在雷神前操槌擊鼓,在西子前窺鏡自照,極言班門弄斧之可笑。
〔一八〕斧藻:指修飾文詞。丹青:指文采。《法言·學行》:“吾未見好斧藻其德,若斧藻其楶(柱頭斗栱)者也。”原指品德的進修。柔翰:毛筆。神鋒:精神所顯示的鋒鋩,指杜悰。《晉書·王澄傳》:“嘗謂衍曰:兄形似道而神峰太雋。”峰,通鋒。詎:豈。褒德抒情:指五言《述德抒情詩獻上杜七兄僕射相公》。
〔一九〕萬一:指無萬一得當。再三:指再三瀆辱。蕭稂:蒿草和莠草。《詩·曹風·下泉》:“浸彼苞(草叢生)稂”,“浸彼苞蕭”。金雘(huò獲):朱紅色。此言自己詩不好,得杜悰夸奬。
〔二〇〕莊驛:指客館。《史記·鄭當時傳》:“當時字莊。常置驛馬長安諸郊,存諸故人,請謝賓客。”融尊:指宴席。《後漢書·孔融傳》:“常嘆曰:‘坐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吾無憂矣。’”
〔二一〕西園:指杜悰的園林。曹植《公宴詩》:“清夜游西園。”是曹丕的園林。東山:謝安隱居處。他早年隱居在浙江上虞東山,後又在金陵東山。《晉書·謝安傳》:“中丞高崧戲之曰:‘卿累違朝旨(不出仕),高卧東山。’”
始榮攀奉,俄嘆艱屯。以樂廣之清羸,披揚雄之顛眩,遥煩攻療〔二二〕,旋曠趨承。游梁苑以無期,竄漳濱而有日〔二三〕。矧以游丁鰥子,不忍羈孤,期既迫於從公,力遂乖於攜幼〔二四〕。安仁揮涕,奉倩傷神〔二五〕。男小於嵇康之男,女幼於蔡邕之女〔二六〕,每蒙顧問,必降咨嗟。撫身世以知歸,望門墻而益懇。
〔二二〕樂廣當作衛玠。《晉書·衛玠傳》:“其後多病,體羸(瘦)。”揚雄《劇秦美新》:“臣嘗有顛眩病。”攻療:治療。
〔二三〕梁苑:《史記·梁孝王世家》:“於是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里。招延四方豪傑。”竄漳濱:劉楨《贈五官中郎將》:“余嬰沉痼疾,竄身清漳濱。”此言未能入杜悰幕,只能抱病歸隱。
〔二四〕游丁:游子。鰥子:無妻的人。羈孤:指無母的兒女。迫於從公:爲公家辦事有程期,指爲柳仲郢辦事。乖於攜幼:不能攜兒女來。
〔二五〕潘岳妻死作《悼亡》詩:“撫衿長嘆息,不覺淚沾襟。”《三國志·魏書·荀彧傳》注引《晉陽秋》:“荀粲字奉倩。婦病亡,未殯。傅嘏往唁粲,粲不哭而神傷。”
〔二六〕男年小於八歲,女年小於六歲,見《上河東公啓》注〔八〕。
當今允推常武,將慶休辰,軒后之憶先、鴻,殷帝之思盤、説〔二七〕。詳觀天意,取在坤維,弼光宅之功,議置器之所,載求列辟,誰敢抗衡〔二八〕。愚此際倘必辨杯蛇,不驚牀蟻,尚冀從下執事,爲太平民〔二九〕。望謝傅之蒲葵,詠召公之棠樹〔三〇〕。恭惟慎調寢膳,克副人祇〔三一〕。伏恐本府已有追符,即日徑須上路〔三二〕。倚大夏之節杖,入彭澤之籃輿〔三三〕,不復拾級賓階,致辭公府。故欲仰青田之敍感,瞻丹穴以興懷〔三四〕。秃逸少之鹿毛,書情莫竭;盡休明之繭紙,寫戀難窮〔三五〕。企望旌幢〔三六〕,無任隕淚感激之至。謹啓。
〔二七〕常武:《詩·大雅·常武》:“王命卿士,整我六軍,以修我戎。”指經常整軍討叛。休辰:美好時日。先、鴻:《史記·五帝紀》:“黄帝者,姓公孫,名曰軒轅。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盤、説:《書》有《盤庚》《説命》,盤庚爲商的賢君,傅説爲商的賢相。此言皇帝當懷念杜悰,加以進用。
〔二八〕坤維:地維,古稱地是方的,四角有大繩繫住稱地維。《列子·湯問》:“折天柱,絶地維。”此指杜悰奏取維州(在今四川理番縣西)。弼:輔佐。光宅:《書·堯典·序》:“光宅天下。”光照宇内。置器:指拜相。《漢書·賈誼傳》:“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列辟:列侯,指各地大臣。抗衡:對抗。此指唐帝求相,當用杜悰。
〔二九〕《風俗通義》九:“予之祖父(應)郴爲汲令,(賜)主簿杜宣酒。時北壁上有懸赤弩,照於杯,形如蛇,宣畏惡之,然不敢不飮,其日便得胸腹痛切。彬還聽事,顧見懸弩。使宣於故處設酒,杯中故復有蛇。宣遂解。”《晉書·殷仲堪傳》:“仲堪父師。嘗患耳聰,聞牀下蟻動,謂之牛鬥。”下執事:下面辦事員,借指杜悰。此言心無驚疑,願在杜悰治下爲民,即願入杜悰幕府。
〔三〇〕《晉書·謝安傳》:“安少有盛名,時多愛慕。鄉人有罷中宿縣者,還詣安。安問其歸資,答曰:‘有蒲葵扇五萬。’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京師士庶競市(買),價增數倍。”《詩·召南·甘棠》:“蔽芾(盛貌)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此言望杜悰幫助,當歌詠他。
〔三一〕人祇:指能够符合人和神的期望,都希望他康強。
〔三二〕本府:指柳仲郢幕府催他回去。
〔三三〕《史記·大宛傳》:“張騫曰:‘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晉書·陶潛傳》:“素有脚疾,向乘籃輿,亦足自反。乃令一門生、二兒共舉之。”此言扶杖坐轎回去。
〔三四〕《初學記·鶴》:“《永嘉郡記》曰:‘有洙沐溪,去青田九里。此中有一雙白鶴,年年生子,長大便去,只惟餘父母一雙在耳。’”《山海經·南山經》:“丹穴之山,有鳥名曰鳳皇。”此聯係開頭的鶴與鳳而生感。
〔三五〕《晉書·王羲之傳》:“羲之字逸少。”崔豹《古今注》:“蒙恬始造,即秦筆耳。以枯木爲管,鹿毛爲柱,羊毛爲被,所謂蒼毫,非兔毫竹管也。”《三國志·吴書·趙達傳》注引《吴録》:“皇象字休明,幼工書。”《法書要録》三:“(王羲之)揮毫製(蘭亭)序,興樂而書,用蠶繭紙、鼠鬚筆,遒媚勁健,絶代更無。”
〔三六〕幢:旗類。旌幢:指杜悰,節度使有旌幢。
商隱在柳仲郢幕府,奉柳命去西川推獄。他到了成都,寫自己的詩送給西川節度使杜悰,得到杜的贊美,還把他的詩配樂演奏,還問他的健康情况,關心他妻死的家計。這使他感激不盡,很想投到杜的幕府裏去,寫了這篇啓。從這裏可以看到當時文人,對封疆大吏往往獻諛。《新唐書·杜悰傳》稱:“悰于大議論往往有所合,然才不周用,雖出入將相,而厚自奉養,未嘗薦進幽隱,故時號秃角鷹。”商隱對他的推崇,未免溢美。有關這方面的文章,就選這一篇以見一斑。
就修辭看,這篇還有它的特點。開頭用了兩個比喻:“師曠薦音,玄鶴下舞;后夔作樂,丹鳳來儀。”這兩個比喻比什麽不説出來,引起讀者看下文。下文還是不説,只説玄鶴、丹鳳飛來,説明師曠、后夔的音樂奏得好。但對别的奏樂者,不論奏得怎麽好,却没有聽説有玄鶴丹鳳飛來,難道玄鶴丹鳳只是對師曠后夔有偏愛嗎?這就從兩個比喻裏引出“或有所私”,“不能無黨”的懷疑。這兩個比喻比什麽還是不説,造成懸念。用比喻來引起疑問,造成懸念,這是本篇的特點。接下去指出杜悰愛賞詩篇,“亦師曠之玄鶴,后夔之丹鳳不疑矣。”這纔點明所謂師曠后夔是比喻詩篇的作者,玄鶴丹鳳是比賞識詩篇的杜悰,從而消釋了上面提出的疑問。這裏對于開頭所引兩個比喻比什麽是説明了,但對全篇來説,究竟説什麽還不清楚。因此,對這兩個比喻比什麽,實際上只説明了一半,還有更重要的意思還未説明。
下面講到自己寫詩,有寓懷的,有擬古的,送給杜悰看,未免班門弄斧。可是杜悰大加稱賞,還把他的詩配樂演奏。“是以疑玄鶴之有私,意丹鳳之猶黨者,蓋在此也。”自己的詩寫得不好,杜悰那樣贊美,所以疑心他“有私”“猶黨”。這不僅呼應上文的“或有所私”“不能無黨”的疑問,更進一步指出師曠后夔的奏樂,比自己的作詩,玄鶴丹鳳的飛舞,比杜悰的贊賞,這纔把開頭這兩個比喻比什麽的意思説出來了。到結尾,指出“故欲仰青田之敍感,瞻丹穴以興懷”,還是呼應玄鶴丹鳳,表示對杜悰的感激。這樣,這篇文章的主旨,就是把自己的詩篇比作師曠后夔的奏樂,把杜悰的贊賞,比作玄鶴丹鳳的飛舞,最後表達對玄鶴丹鳳,也即對杜悰的感激之情。這樣,這兩個比喻貫徹全篇,使得比喻和全篇結構密切結合,這樣運用比喻是很少見的。用玄鶴丹鳳來比杜悰,是對杜悰的推重;把師曠后夔來比自己,是給自占身份。雖稱美封疆大吏,但絶無卑躬屈節之意,這是可取的。
樊南乙集序
余爲桂林從事日,嘗使南郡,舟中序所爲四六,作二十編〔一〕。明年正月,自南郡歸。二月府貶;選爲盩厔尉〔二〕。與班縣令武公劉官人同見尹〔三〕。尹即留假參軍事〔四〕,專章奏。屬天子事邊,康季榮首得七關,數月,李玭得秦州,月餘,朱叔明又得長樂州,而益丞相亦尋取維州〔五〕,聯爲章賀。時同僚有京兆韋觀文、河南房魯、樂安孫朴、京兆韋嶠、天水趙璜、長樂馮顓、彭城劉允章〔六〕,是數輩者皆能文字,每著一篇,則取本去。
〔一〕見上《樊南甲集序》。
〔二〕大中二年二月,桂管觀察使鄭亞貶循州,商隱于三四月間離桂州北歸。五月至潭州,冬初返長安,選爲盩厔(今陝西周至縣)尉。
〔三〕馮浩注:“班縣令,或班姓而即令盩厔者。武公,疑作武功(在今陝西省),屬京兆府。劉官人似官于武功者。”尹:京兆尹。
〔四〕假參軍事:代理法曹參軍。
〔五〕《通鑑》大中三年二月,“吐蕃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來降。六月戊申(二十六日)涇原節度使康季榮取原州(治所在今甘肅固原縣)及石門、驛藏、木峽、制勝、六盤、石硤六關(另有木靖,共七關)。秋七月丁巳(初六日),靈武節度使朱叔明取長樂州(治所在今甘肅狄道縣)。甲戌(二十三日),鳳翔節度使李玭取秦州(治所在今甘肅天水縣)。冬十月,西川節度使杜悰奏取維州(治所在今四川理番縣西)。”益丞相:益州的丞相,即杜悰以丞相出爲西川節度使。
〔六〕京兆:唐京城所轄地。河南:府名,治洛陽。樂安:郡名,治所在今山東惠民縣南。天水:治所在今甘肅省。長樂:在今福建省。彭城:今山東銅山縣。
是歲,葬牛太尉,天下設祭者百數〔七〕。他日,尹言:“吾太尉之薨,有杜司勳之誌與子之奠文〔八〕,二事爲不朽。”
〔七〕牛僧孺(七七九—八四八),字思黯,狄道(在今甘肅省)人。穆宗時同平章事,武宗時累貶循州長史,宣宗立,還朝爲太子太師,卒,贈太尉。
〔八〕吾太尉:尹當姓牛,故稱吾。杜司勳:杜牧,見《杜司勳》注〔一〕。誌文見《唐文粹》。奠文:失傳。
十月,尚書范陽公以徐戎凶悍,節度闕判官,奏入幕〔九〕。故事,軍中移檄牒刺皆不關决記室,判官專掌之〔一〇〕;其關記室者,記室假,故余亦參雜應用〔一一〕。明年府薨;選爲博士,在國子監太學,始主事講經〔一二〕,申誦古道,教太學生爲文章。七月,尚書河東公守蜀東川,奏爲記室〔一三〕。十月,得見吴郡張黯見代,改判上軍;時公始陳兵,新作教場,閱數軍實〔一四〕。判官務檢舉條理,不暇筆硯。明年,記室請如京師,復攝其事〔一五〕。自桂林至是,所爲已五六百篇,其間可取者四百而已。
〔九〕大中三年,以義成軍節度使范陽(治所在今河北大興縣)盧弘止爲武寧軍節度使,治徐州。徐州驕兵屢逐主帥,弘止至,都虞候胡慶方復謀作亂,弘止誅之,軍府獲安。弘止聘商隱入幕爲判官。
〔一〇〕移:有對人民的告示,有告文官的,要對方改變看法。檄:出兵時誓師宣言。牒:較短的文書。刺:陳述不同意見的文書。關决:關照决定,即不由記室處理。
〔一一〕假:記室請假,也由判官辦理文書,當時幕府中不止一人,所以商隱也參與辦理。
〔一二〕大中五年春,盧弘止卒。商隱由徐州入朝,補太學博士。國子監:唐代的最高學府,統轄國子學、太學、四國學。
〔一三〕大中五年七月,柳仲郢任東川節度使,請商隱爲節度書記。
〔一四〕吴郡:治所在今江蘇吴縣。張黯代爲書記,商隱改爲上軍判官。教場:練兵場。閱數軍實:檢閱軍隊,檢點器械糧餉。
〔一五〕如:往。攝:代理。
三年以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剋意事佛,方願打鐘掃地,爲清涼山行者〔一六〕。於文墨意緖闊略,爲置大篋,塗逭破裂,不復條貫〔一七〕。十月,弘農楊本勝始來軍中〔一八〕。本勝賢而文,尤樂收聚箋刺,因懇索其素所有。會前四六置京師,不可取者,乃強聯桂林至是所可取者,以時以類,亦爲二十編,名之曰四六乙。此事非平生所尊尚,應求備卒,不足以爲名,直欲以塞本勝多愛我之意,遂書其首。是夕大中七年十一月十日夜,火盡燈暗,前無鬼鳥〔一九〕一如大中元年十月十二日夜時,書罷永嘆,際明而不成寐。
〔一六〕喪失家道:大中五年(八五一)夏秋間,商隱妻王氏卒。清涼山:即山西五臺山。行者:修行佛道者,實際是在家修行。
〔一七〕塗逭(huàn):道路轉運。條貫:整理。
〔一八〕弘農:在今河南靈寶縣南。楊籌,字本勝,官至監察御史。
〔一九〕鬼鳥:《嶺表録異》:“有如鵂留(貓頭鷹),名鬼車,生秦中,而嶺外尤多。”
這篇乙集序,可以考見他從桂林回長安以後的一段經歷,也可看到他的文章散失不少,像被京兆尹稱爲可以不朽的祭牛僧孺文也失傳了。京兆尹稱杜牧的牛僧孺誌也可以不朽。從這裏可以看出杜牧和李商隱對牛李黨争的熊度。杜牧寫的誌文是贊美牛僧孺的,但杜牧幾次上書給李德裕,給他提供用兵策略,得到李德裕的採納。可見他並没有牛李黨派之見。商隱在《會昌一品集序》等文裏面,極推重李德裕,他的祭牛僧孺文得到京兆尹的贊賞,當也是贊美牛僧孺的,可見他也没有牛李黨派之見。從這篇序裏,也可見他妻死以後,意志消沉,轉而信佛。
容州經略使元結文集後序〔一〕
次山有《文編》,有《詩集》,有《元子》〔二〕,三書皆自爲之序。次山見譽於弱夫蘇氏,始有名〔三〕;見取於公浚陽公,始得進士第〔四〕;見憎於第五琦元載〔五〕,故其將兵不得授,作官不至達,母老不得盡其養,母喪不得終其哀〔六〕,間二十年〔七〕。其文危苦激切,悲憂酸傷於性命之際,自《占心經》以下若干篇〔八〕,是外曾孫遼東李惲辭收得之,聚爲《元文後編》。
〔一〕元結(七一九—七七二),字次山,河南魯山縣(今屬河南省)人。官至容管經略使,治容州,在今廣西容縣。《元結文集後》即《元文後編》,是元結外曾孫李惲辭編。
〔二〕《元結文編》十卷,《元子》十卷,見《新唐書·藝文志》,《元結詩集》,《藝文志》不載。三書皆元結自編,皆不傳。今本《次山集》,爲後人所編。
〔三〕蘇源明,字弱夫,武功(在今陝西省)人。爲國子司業。肅宗向蘇源明問天下人才,蘇推薦元結,用爲右金吾兵曹參軍,攝監察御史。
〔四〕陽公:陽浚,官禮部侍郎。《文編序》:“陽公見《文編》,嘆曰:‘以上第汙元子耳,有司得元子是賴。’明年,都堂策問羣士,竟在上第。”
〔五〕第五琦:字禹珪,長安(在今陝西省)人。以善理財著名,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元載:字公輔,岐山(在陝西省)人。代宗時累官中書侍郎,縱諸子通賄賂。第五琦講理財,元結體卹民困,主張免賦,又拒絶行賄,當因此被憎。
〔六〕肅宗時,元結攝領山南東道府,治襄州。代宗立,固辭歸去。此即將兵不得授,作官不得達。元結任容管經略使時,遭母喪,民詣府請留,立石頌德。此即不能奉養老母,母喪不能守喪。
〔七〕元結于肅宗至德初出仕,至代宗大曆時去職,約十餘年,舉成數稱二十年。
〔八〕《占心經》:《占心經》以下的文章,爲李惲辭所收集。
次山之作,其綿遠長大,以自然爲祖,元氣爲根,變化移易之〔九〕。太虚無狀,大賁無色,寒暑攸出,鬼神有職〔一〇〕。南斗北斗,東龍西虎〔一一〕。方嚮物色,歘何從生,啞鐘復鳴,黄雉變雄〔一二〕。山相朝捧,水信潮汐〔一三〕。若大壓然,不覺其興,若大醉然,不覺其醒〔一四〕。其疾怒急擊,快利勁果,出行萬里,不見其敵〔一五〕。高歌酣顔,入飮於朝〔一六〕。斷章摘句,如娠始生狼子豽孫,競於跳走,剪餘斬殘,程露血脈〔一七〕。其詳緩柔潤,壓抑趨儒,如以一國買人一笑,如以萬世换人一朝〔一八〕。重屋深宫,但見其脊,牽繂長河,不知其載〔一九〕。死而更生,夜而更明〔二〇〕。衣裳鍾石,雅在宫藏〔二一〕。其正聽嚴毅,不滓不濁,如坐正人,照彼佞者,子從其翁,婦從其姑〔二二〕。豎麾爲門,懸木爲牙,張蓋乘車,屹不敢入〔二三〕。將刑斷死,帝不得赦〔二四〕。其碎細分擘,切截纖顆,如墜地碎,若大嚥餘〔二五〕。鋸取朽蠧,櫟蟒出毒,刺眼楚齒,不見可視,顧顛踣錯雜,污瀦傷損,如在危處,如出夢中〔二六〕。其總旨會源條綱正目,若國大治,若年大熟,君君堯舜,人人羲皇,上之視下,不知有尊,下之望上,不知有篡〔二七〕。辮頭鑿齒,扶服臣僕,融風彩露,飄零委落,耋老者在,童齔者蕃,邪人佞夫,指之觸之,薰薰熙熙,不識其故〔二八〕。吁,不得盡其極也〔二九〕。
〔九〕自然爲祖:效法自然。元氣爲根:元氣是化生萬物的,即以按照事物自然的變化爲主。
〔一〇〕太虚:太空中有氣,没有一定的形狀。大賁無色:《易·雜卦》:“賁,無色也。”賁是裝飾,大的裝飾聚集各種色彩,没有一定的色彩。寒暑攸出:寒暑從太空氣温變化所造成。鬼神有職:這種變化像鬼神所管。這是指他的文章没有一定的形象色彩,隨着形勢而變化,像鬼斧神工那樣變化不測。
〔一一〕南斗北斗:天文稱中宫北斗星,北宫南斗星。東龍西虎:東宫蒼龍星,西宫白虎星。見《史記·天官書》。這裏講天象的變化,指文章的變化。
〔一二〕方嚮:樂器名,磬類,銅鐵製,打擊發聲。嚮,通“響”。物色:物品。歘(xu):忽然。啞鐘:《舊唐書·張文瓘傳》:“太樂有古鍾十二,近代惟用其七,餘有五,俗號啞鍾,莫能通者。(文瓘從父弟)文收吹律調之,聲皆響徹。”黄雉變雄:《舊唐書·五行志》:“高宗文明後,天下頻奏:雌雉化爲雄。”這是指元結的文章像方響忽生,啞鐘復鳴,黄雉變雄,即這種拙樸的文章忽然復鳴變雄,成爲一時的雄文了。
〔一三〕山相朝捧:山的形狀像衆峯朝見擁護主峯。水信潮汐:潮水有信,分早潮晚潮。這是指他的文章像山的主峯,水的潮信,爲衆所擁護信從。
〔一四〕大壓、大醉:在六朝文風的大壓力下不覺得元結質樸文風的興起,在衆人大醉下不覺得他的清醒,指出他的文章糾正文風,保持清醒,出于自然。
〔一五〕疾怒急擊:他的文章情緖憤怒,對敵急擊,風格快利堅勁果敢,一時無敵。
〔一六〕高歌入朝:比文章對敵急擊的勝利凱旋。
〔一七〕娠:懷孕。豽(duo):似狗,豹文,有角。剪餘斬殘:即除去狼子豽孫。此指删改,删去多餘殘剩的,使文章脈絡露出來。删去的像斷章摘句,好比狼子豽孫,争着跑跳,加以删除。
〔一八〕詳緩壓抑:詳盡、柔緩、滋潤,抑制自己使趨于和緩。儒指柔緩。買一笑:以一國之大换人一笑之微,以萬世之久换人一朝之短促。指一種柔婉的風格,力求能打動人心。
〔一九〕見脊:重屋深宫的内容看不見,只看到屋脊。繂(lù):大繩。在長河裏拉縴,看不見船裏載的東西。這裏指文章内容的含蓄深沉。
〔二〇〕死而更生,夜而更明:指文章寫到絶處逢生,暗處轉明,善于轉折。
〔二一〕鍾石:指糧食,六斛四斗爲一鍾,百斤爲一石。雅在宫藏:常藏在宫内,指含蓄。
〔二二〕正聽:端正視聽。嚴毅:嚴肅剛毅。滓濁:汙穢。這裏指他的文章嚴正澄潔,能够照見不正者,使人信從,像子從父,婦從姑。
〔二三〕麾:旗類。牙:衙門。屹:像山豎立。豎一旗作軍門,掛一木作衙門,大官坐車張蓋不敢進去。指文章立論雖簡,貴人不敢反對。
〔二四〕斷死:判處死刑。指他的結論,皇帝不敢動摇。
〔二五〕擘:分開。纖顆:細粒。指文章分析得細緻。
〔二六〕櫟:同擽(lüè):擊。楚齒:牙齒酸痛。顛踣:跌倒。汙瀦(zhu):汙水積聚。指除去壞的有毒的,防止跌倒、雜亂、汙穢、傷損。如在〔出〕危處:如脫離危處。“在”當作“出”。如夢中得醒。指文章除去種種弊害。
〔二七〕總旨:總的宗旨。會源:總的源頭。條綱正目:猶綱舉目張。君君堯舜:每個君都像堯舜。人人羲皇:每個人都像伏羲,指道德高尚的人。上不知尊,下不知篡:没有貴賤,没有篡奪,即至德之世。指元結文中的理想境界。
〔二八〕辮頭:頭上梳辮子。鑿齒:齒長。扶服:伏地爬。融風:和風。彩露:《洞冥記》:“(武)帝曰:‘何謂吉雲?’(東方)朔曰:‘其國俗以雲氣占吉凶,若吉事則滿室雲起,五色照人,著於草樹,皆成五色露珠,甚甘。’”飄零委落:指彩露隨風飄落。耋(dié):老人。齔(chèn):小孩换牙。蕃:生長。熙熙:和樂。指少數民族前來歸附。天降祥瑞。老人長壽,兒童成長。邪人碰到了,也變得好了。這裏指按照他的文章做去,可以使國泰民安,少數民族歸化,壞人變好。
〔二九〕盡其極:不能使他的文章的作用發揮到極點,指朝廷不能用他。
而論者徒曰:次山不師孔氏爲非〔三〇〕。嗚呼!孔氏於道德仁義外有何物?百千萬年,聖賢相隨於塗中耳。次山之書曰:“三皇用真而恥聖,五帝用聖而恥明,三王用明而恥察〔三一〕。”嗟嗟此書,可以無書〔三二〕。孔氏固聖矣,次山安在其必師之耶!
〔三〇〕徒:空,枉自。師:效法。孔氏:孔子。
〔三一〕用真而恥聖:三皇講真淳,以聖德爲恥,因爲有了聖德的人,即有不道德的人,故以爲恥。用聖而恥明:五帝講聖德,以英明爲恥,聖德是講道德,英明是講智慧,道德高于智慧。用明而恥察:三王講究英明,以察察爲恥。英明是智慧,察察是弄小聰明和權術。權術不如智慧。
〔三二〕可以無書:即有了此書,可以不必再有他書了。
唐朝講古文的,首推韓愈、柳宗元。韓柳以前提倡古文的,有蕭穎士、李華、元結等人。韓愈的提倡古文,主張提倡儒家之道,主要是孔子之道。元結的古文却不師法孔子。孔子以聖爲最高道德,元結認爲五帝用聖,但三皇用真比五帝更高,這就背離了孔子,接近于道家學説了。因此,元結在古文上地位,還不如李華、蕭穎士。商隱替《元文後編》作序,却特别推崇元結的古文,這是很難得的。他的推崇元結古文,先要破除“次山不師孔氏爲非”這種思想。他認爲孔子不過提倡道德仁義,元結所提倡的三皇用真,已經超過道德仁義。這實際上是《老子》“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的思想。“三皇用真”即得道,“五帝用聖”即失道而後德,“三王用明”即失德而後義、而後禮,“恥察”以察察爲明爲恥,即以法家用法爲恥。老子的這種思想其實是不正確的。商隱推崇元結的這種思想,它的意義不在于這種思想本身,在于他敢于破除孔子思想的束縛上。
這篇文章的價值還在于論文,他從多方面來立論,既指出其文的危苦激切悲憂酸傷,又指出其文的疾怒急擊快利勁果,又指出其文的詳緩柔潤壓抑趨儒。更突出的是通過多種比喻來作説明,如天文的南斗、東龍,音樂的方響啞鐘,自然界的山相水信,人事的大壓大醉;更用複雜的事物來比,如“豎麾爲門,懸木爲牙,張蓋乘車,屹不敢入”等。全文用主要篇幅來論文,這是較爲罕見的。元結的古文不諧于當世,商隱能够賞識他的成就,這是很難得的。
商隱這篇序從多方面來贊美元結的古文,共分六個方面,每一方面用“其”字來標明。試對這六個方面作些説明。
(一)“其綿遠長大”,指出元結的文章是按照自然變化來寫的,他不追求形狀和色彩。這種變化像寒暑,像鬼神,像星象。由于不講形象和色彩,比較質樸,所以它像啞鐘,但在他手裏,這種質樸的文章發揮了大作用,又雄飛了,成爲衆所尊奉的山,衆所尊信的潮信。在華靡文風的壓力下它自然興起,在衆人皆醉中他保持清醒。這是指元結質樸的文章,是崇尚自然,有改變華靡文風的作用。
(二)“其疾怒急擊”,指出元結文章的堅勁嚴密。就堅勁説,它的所擊,所向無前,得到凱旋。就嚴密説,他剪餘斬殘,除去斷章摘句,掃却狼子豽孫,使得文章脈絡顯露。
(三)“其詳緩柔潤”,指出元結文章柔婉含蓄,它詳細柔緩潤澤,抑止自己使趨向柔和,以求得讀者的歡欣。又像衣裳糧食都藏在宫内,長河拉縴看不見其中的所載。文章寫的,有絶處逢生的妙處。
(四)“其正聽嚴毅”,指出他立論的嚴正,判斷的不可動摇。像正人對着小人,有清澄同滓濁的分别。像軍門那樣威嚴,貴人不敢入。像决獄已定,帝不得赦。
(五)“其碎細分擘”,講他剖析的細微,像切碎顆粒,鋸取朽蠹。通過剖析,能除去種種病毒,除去雜污、傷損,使危處得安,夢中得醒。
(六)“其總旨會源”,指他的文章的主旨綱要,綱舉目張。内容有益于治道,可以改正風俗,提倡德化,使外族歸化,佞人服善。
從這六方面看來,商隱認爲元結的文章崇尚自然,歸于德化,偏向道家,所以同孔子的道不合。他的文章質樸,反對華藻,有糾正文風的作用。風格嚴勁,立論嚴正,一時無敵。也有婉轉柔潤,能吸引人。是有益于治道的。他是在韓愈前提倡古文的。他的成就雖不如韓愈,却也是提倡古文的傑出者。商隱對他的贊譽不免稍過,但也指出他爲文的特點。
蝎賦〔一〕
夜風索索,緣隙憑壁。弗聲弗鳴,潛此毒螫。厥虎不翅,厥牛不齒〔二〕,爾兮何功,既角而尾。
〔一〕蝎:蠍,頭部前端,下顋爲兩鉗,似蟹螫,後腹狹長如尾,末端有毒鈎,可螫。
〔二〕《漢書·董仲舒傳》:“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附)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有利齒的没有角,如虎;有角的没有利齒,如牛。
這首賦借蠍子來譏刺陰毒的小人,“夜風”指在暗中活動,從隙縫中出來,它又是没有聲音,使人無法防備,暗中用毒鈎螫人。它既用兩鉗夾人,又用毒鈎螫人,有了雙重的毒害。最後用了問天的寫法,天對于生物,像虎有利齒,就不給它翅膀,像牛有角,就不給他利齒,蠍子爲什麽既有兩鉗,又有毒鈎呢?這兩鉗和毒鈎是天生的,所以問蠍子有何功而得此,實際是問天。小人能够暗中害人,一定取得在上者的信任,賦予他害人的權力,所以提出這樣的疑問。
蝨賦
亦氣而孕,亦卵而成〔一〕。晨鷖露鶴,不如其生〔二〕。汝職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跖香而絶〔三〕。
〔一〕氣:氣味,太髒而有氣味處易生蝨。卵:一雌蝨可産卵六七十。
〔二〕鷖(yi):水鳥名。露鶴:周處《風土記》:“鳴鶴戒露,此鳥性警,至八月,白露降,流于草上,滴滴有聲,則高鳴相警,徙所宿處。”《禽經》:“鶴以聲交而孕。”張華注:“雄鳴上風,雌鳴下風則孕。”按鶴的鳴聲嘹喨,因此産生這種説法。此言鷖鶴的生子不如蝨的容易而繁多。
〔三〕《夢溪筆談》:“芸,香草,今謂之七里香。南人採置席下,能去蚤蝨。”
這篇是借蝨來譏刺欺貧怕富、欺弱怕強的人。“回臭而多”,孔子學生顔回很窮,窮就髒,有臭氣,所以蝨子生得多。“跖香而絶”,盜跖富,富了就薰香,薰香了蝨就絶跡。説“回臭”“跖香”只是推想,古代只説回貧,與盜跖徒衆九千人横行天下。這裏只是借指有道德而貧窮的人,與有財有勢的人,蝨只咬前一種人,怕後一種人。又指出像蝨那樣的人“亦氣而孕”是風氣所造成的,是很多的。把這種人比做蝨,有鄙視憎惡的含意,是可取的。
陸龜蒙做了《後蝨賦》説:“余讀玉溪生《蝨賦》,有就顔避跖之嘆,似未知蝨,作《後蝨賦》以矯之。”賦説:“衣緇守白,髮華守黑。不爲物遷,是有恒德。小人趨時,必變顔色。棄瘠逐腴,乃蝨之賊。”這是説,衣蝨是白的,即使穿黑衣也是白的。頭蝨是黑的,即使頭髮變了花白,還是黑的。它不跟着環境的變化而變,具有恒久不變的德性。不像小人,跟着風氣轉變。至于抛棄瘦的,追逐肥的,這是蝨中的敗類。即認爲蝨像君子,有不變的德性,不是趨炎附勢的。陸龜蒙的《後蝨賦》是借蝨來諷刺那些嫌貧趨富的人,借蝨來贊有不變的德性的君子。他同商隱的一篇用意相反。
這兩篇哪一篇寫得好呢?既然稱爲“蝨賦”,看哪一篇寫得符合蝨的實際。商隱指“汝職惟齧”,蝨是咬人的,這是符合實際的。陸説“棄瘠逐肥”,即嫌貧趨富,按趨富是趨附、迎合富人,不是吸富人的血,所以“逐肥”的説法不符合蝨的實際,是不正確的。再説,蝨是咬人的,人們對蝨是憎惡的,不是贊美的。因此,商隱用蝨來比欺貧怕富的小人,是符合人們的感情的;龜蒙用蝨來比有恒德的君子,是不符合人們的感情的。因此,商隱的賦是好的,龜蒙的賦是不好的。
太倉箴〔一〕
險者太倉,險若太行〔二〕。彼懸車束馬〔三〕,爲陟高岡。此禍胎怨府〔四〕,起自斗量。無小無大,不可不防。澄陂萬頃,不廢汪汪〔五〕。火烈人畏,不廢剛腸〔六〕。曷若寬猛,處於中央〔七〕。泉穀之地〔八〕,勿言容易。貪夫徇財,有死無二〔九〕。御黠馬銜,不得不利〔一〇〕。
〔一〕《金石録》:“唐《太倉箴》,太和七年十月李商隱撰,行書,無姓名。”《金石略》:“李商隱文并書,出京兆府。”
〔二〕曹操《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曲,車輪爲之摧。”
〔三〕《國語·齊語》:“懸車束馬踰太行。”車過不去,用繩弔上去;馬上不去,用繩索綑着上。
〔四〕禍胎怨府:釀禍積怨。
〔五〕《世説新語·德行》:“(郭)林宗曰:‘叔度(黄憲字)汪汪(狀深廣)若千頃陂(湖塘)。’”
〔六〕《左傳》昭公二十年:“鄭子産有疾,謂子太叔曰:‘我死,子必爲政。惟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剛腸:指疾惡。
〔七〕《左傳》昭公二〇年:“仲尼曰:‘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
〔八〕泉穀:錢和糧。《周禮·地官》有“泉府”,泉即錢,指錢在各地流通如泉水。
〔九〕賈誼《鵩鳥賦》:“貪夫徇財兮烈士徇名。”徇財,爲財而死。
〔一〇〕《漢書·張敞傳》:“馭黠馬(不馴服的馬)者利其銜(馬口勒)策。”
下或諛我,過人之聰,是人甘言,將欲相聾。下或夸我,秋毫必睹,是人甘言,將欲相瞽。長如欲戰,莫捨強弩;長如獲禽,莫忘縛虎。衆人之言,有訛有真,如彼五味,有甘有辛,口自嘗取,無信他人。天生五色,有白有黑,目自别取,無爲人惑。而况乎九門崇崇,近在墻東,天視天聽,惟明惟聰〔一一〕。問龠合斗斛何以用銅?取寒暑暴露不改其容,亦像君子,介然居中〔一二〕。終日戰慄,猶懼或失。銜用何利,鍛之以清;虎用何縛,挼之以明;弩用何射,發之以誠〔一三〕。俾後來居上〔一四〕,無由以生,有餘不足,無由以争。心爲準概,何憂乎不直不平〔一五〕。
〔一一〕九門:皇宫有九重門,亦指天宫有九重門。見《禮·月令》:“毋出九門。”李白《梁甫吟》:“閶闔九門不可通。”崇崇:狀高。天視天聽:承上九門,既指朝廷,亦指上天。與《書·泰誓中》的“天視”“天聽”指“民視”“民聽”的稍有不同。
〔一二〕龠:重半兩。《漢書·律曆志》:“凡律度量衡用銅者,名自名也,所以同天下齊風俗也。銅爲物之至精,不爲燥溼寒暑變其節,不爲風雨暴露改其形。介然有常,有似于士君子之行,是以用銅也。”介然,狀獨特不變。
〔一三〕挼:用手摩撫。此言用清廉英明真誠來對待各種貪污者,有的如黠馬,有的如老虎。
〔一四〕《史記·汲黯傳》:“陛下用人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
〔一五〕《漢書·律曆志》:“以井水準其概。”用井水作爲水平儀。準,作爲標準。概,水平儀。
各敬爾職,一乃心力〔一六〕。倉中水外,人馬勿食〔一七〕。陶母返魚,以之嘆息〔一八〕。豈無他粟,豈無他芻,薏苡似珠〔一九〕,不可不虞。倉中役夫,千徑萬塗,桀黠爲炭,眭盱爲鑪〔二〇〕。應事成象,無有定模。緣私指使,慎勿以呼〔二一〕。賓朋姻婭,或來宴話,食中酒醴,慎勿以貰〔二二〕。海翁無機,鷗故不飛,海翁易慮,鷗乃飛去〔二三〕。是以聖人,從微至著,不遺忠恕。借借貸貸,此門先塞。須防蒼蠅,變白爲黑〔二四〕。嗚呼,孰慮孰圖。昔在漢家,倉令淳于,致令少女,上訴無辜〔二五〕。陷身至是,不亦悲乎?敢告君子,身可殺道不可渝。
〔一六〕一乃心力:一汝心,一汝力,即齊心協力。
〔一七〕人馬勿食:官吃倉米,馬飮水,是分内事。勿食:勿貪污分外的財物。
〔一八〕《世説新語·賢媛》:“陶公(侃)少時作魚梁吏,嘗以坩(醃魚)餉母。母封付使,反書責侃曰:‘汝爲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
〔一九〕《後漢書·馬援傳》:“初,援在交阯,常餌薏苡實。南方薏苡實大,援欲以爲種,軍還,載之一車。及卒後,有上書譖之者,目爲前所載還,皆明珠文犀。”
〔二〇〕役夫:工役。桀黠:不馴順而狡猾。眭盱:跋扈。炭、鑪:生火,指生事。
〔二一〕指使:使唤,指不要爲了私事使唤工役,要公私分明。
〔二二〕姻婭:指親戚。貰:賒。
〔二三〕《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漚(鷗)者,每旦之(往)海上,從漚鳥游,漚鳥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
〔二四〕《詩·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箋曰:“蠅之爲蟲,汙白使黑,汙黑使白,喻佞人變亂善惡也。”
〔二五〕《史記:扁鵲倉公傳》:“太倉公者,姓淳于氏,名意。爲人治病。中人(宦官)上書,言意以刑罪,當傳(驛車),西之長安。少女緹縈乃隨父西上書曰:‘妾父爲吏,齊中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而刑者不可復續。願入身爲官婢,以贖父刑罰。’書聞,上悲其意,此歲中亦除肉刑法。”
這篇《太倉箴》,馮浩在文末注:“刺貪也。”從京城的糧倉太倉開頭,到漢朝太倉令被逮捕止,都講太倉的事。歸結到“身可殺,道不可渝”,前者指無辜陷身,可能被殺;下句指道不可變,保持廉潔,所以是警戒貪污。開頭用“險若太行”來比,因太倉是糧倉,做太倉令的容易結怨。對糧食的出納,不論小數大數,都要謹慎,積小的漏洞,可以變大,管理從嚴,像火烈,待人要寬嚴相濟。管理屬下,不聽阿諛的話,用清廉、明察、真誠來對待,防有失誤。這裏用了“御黠馬銜”,“莫忘縛虎”,把手下作弊的人比做黠馬和老虎,要駕御和縛虎,比喻生動有力。要自己廉平,像銅斗斛,不因氣候變化而有漲縮,像水平儀,没有一點不平,比喻極爲確切。對阿諛的話,指出要“相聾”“相瞽”,使我受到蒙蔽,蔽明塞聰,由他作弊,也説得極爲痛切。這些都是極強調的説法。
下面舉出具體的例子,對于公家的東西,雖小也不可取。像陶侃的母親不取醃魚,還要防備嫌疑,有人把薏苡説成明珠。對工役,不可因私事差遣,對公物不可借貸,要防壞人的中傷。最後用淳于意的事來作戒。這篇的特點,就是善于用比喻,像開頭的“險若太行”,“澄陂萬頃”,中間的“御黠馬”“縛虎”,“心爲準概”,後面的“鷗乃飛去”,“蒼蠅變白爲黑”等都是,其中有的比喻是新創的,具有驚心動魄的力量。
齊魯二生
程驤
右一人字蟠之,其父少良,本鄆盜人也〔一〕。晚更與其徒畜牝馬草騾一〔二〕,私作弓矢刀杖,學發冢抄道〔三〕。常就迥遠坑谷無廬徼處〔四〕,依大林木,早夜偵候作奸。李師古貪諸土貨,下令卹商〔五〕。鄆與淮海近〔六〕,出入天下珍寶,日日不絶。少良致貲以萬數。每旬時歸,妻子輒置食飮勞其黨。
〔一〕鄆:州名,治須昌,在今山東東平縣西北。
〔二〕原作“草一臝”,據徐刊本改。草即雌的,騾爲驢與馬交所生,比驢大,體健力強。
〔三〕發冢:掘墳盜寶。抄道:打劫路上商旅。
〔四〕迥(jiong):狀遠。徼:游徼,軍警巡查。
〔五〕李師古:祖正己,爲高麗人。師古署青州刺史,本軍節度使,累加檢校司徒,兼侍中。卹商:體卹商人。
〔六〕淮海:《書·禹貢》:“淮海維揚州。”指揚州,爲唐代最富庶的大都市之一。
後少良老,前所置食,有大臠連骨,以牙齒稍脫落,不能食。其妻輒起,請黨中少年曰:“公子與此老父椎埋剽奪十數年,竟不計天下有活人,今其尚不能食,况能在公子叔行耶〔七〕!公子此去,必殺之草間,毋爲鐵門外老捕盜所狙快〔八〕。”少良默憚之,出百餘萬謝其黨曰〔九〕:“老嫗真解事,敢以此爲諸君别。”衆許之,與盟曰:“事後敗出〔一〇〕,約不相引。”
〔七〕椎埋:掘墳。剽奪:打劫。意不計:意想不到。天下有活人:在天下還能活着,即認爲定會被捕處死的。叔行:叔父輩,即比少年長一輩。
〔八〕鐵門:當指牢獄。老捕盜:老資格的捕快,抓盜賊的官吏。狙:襲擊。快:快意。毋爲句,指不要被捕快抓住。
〔九〕憚之:怕被抓住,不敢再作案。百餘萬:指錢。
〔一〇〕敗出:敗露,案發被捕。
少良由是以其貲廢舉貿轉〔一一〕;與鄰伍重信義,卹死喪,斷魚肉葱薤,禮拜畫佛,讀佛書,不復出里閈〔一二〕,竟若大君子能悔咎前惡者。十五年死。
〔一一〕廢舉:廢,賣出貨物,物貴賣出;舉,收進貨物,物賤收進。貿轉:貿易轉運,把産地貨物運銷各地。
〔一二〕薤(xiè):地下有鱗莖,可食,葉細長。閈(hàn):里衖的門。
子驤率不知〔一三〕。後一日,有過其母,駡之曰:“此種不良,庸有好事耶〔一四〕?”驤泣問其語,母盡以少良時事告之。驤號哭數日,不食,乃悉散其財。踰年,驤甚苦貧,就里中舉負,給薪水灑掃之事〔一五〕,讀書日數千言。里先生賢之,時與饘糗布帛〔一六〕,使供養其母。後漸通《五經》、歷代史、諸子雜家,往往同學人去其師,從驤講授〔一七〕。又其爲人寬厚滋茂,動靜有繩墨〔一八〕,人不敢犯。
〔一三〕率:大率,大概。
〔一四〕後一日:後來有一天。庸:豈。
〔一五〕舉負:舉債,借債。給薪水灑掃:替人做砍柴挑水灑水掃地來抵償債務。
〔一六〕饘糗:饘,厚曰饘,薄曰粥。糗:炒米粉、炒麵粉。
〔一七〕同學人去其師:他的同學離開他們的老師,跟他學習,認爲他已超過老師。
〔一八〕滋茂:滋潤茂盛,指能幫助人,有生氣。繩墨:規矩,標準。
烏重胤爲鄆帥〔一九〕,喜聞驤,與之錢數十萬,令市書籍。驤復以其餘賚諸生。其里閭故德少良者,亦嘗來與驤孳息其貨〔二〇〕,數年復致萬金。驤固不以爲己有,繩契管楗,雜付比近,用度費耗,了不勘詰〔二一〕,道益高。開成初,相國彭城公遣其客張谷聘之,驤不起〔二二〕。
〔一九〕烏重胤,字保君,張掖(在今甘肅武威縣南)人。官河陽節度使,後徙天平軍節度使,治鄆州,即鄆帥。
〔二〇〕德少良:感激少良,受少良恩德。孳息:用他的錢來生利息。
〔二一〕繩契:繩,繩墨,正曲直具,指檢核。契,契約。管楗:鎖鑰。比近:靠近的人。勘詰:查問。
〔二二〕開成初:文宗開成元年(八三六)。彭城公:劉悟封彭城郡王,因稱子劉從諫爲彭城公。張谷,從諫部下。從諫死,姪稹抗拒朝命,部下郭誼殺稹並殺張谷。
這篇《程驤》,前一部分寫了驤父程少良的故事,讀了這個故事就使人想起法國著名作家維克多·雨果的名著《悲慘世界》,裏面寫一個在逃的苦役犯冉·阿讓的故事。冉·阿讓從小在姊姊撫養下長大,長大後他要掙錢來撫養姊姊和她的七個孩子。一個冬天,他找不到工作,爲了姊姊和七個孩子在挨餓,他打破麵包店的玻璃去偷了一塊麵包,被抓住了,又因他藏有一支獵槍,被判爲苦役犯。後來他越獄逃跑,在社會上做了很多好事,有了地位和名譽,可是他還是苦役犯,被追捕,受迫害,只是爲了打破一塊玻璃、偷了一塊麵包,他無論做了多少好事也無法自贖,這是揭露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人民所遭受的苦難。拿程少良同冉·阿讓比,那末冉·阿讓的罪行真是微不足道,程少良掘墳的罪姑且不説,他在路上結伙打劫,謀財免不了要害命,“竟不計天下有活人”,犯了死罪。可是他却一點没有事,到老了洗手不幹,拿出一點錢來做點好事,就騙取了一個像大君子的好名聲。這裏顯示兩個社會的不同。
在資本主義社會裏,冉·阿讓被錯判爲苦役犯後,即使後來做了多少好事,還是逃不了被追捕,陷在悲慘的命運中。在封建社會裏,由于唐朝藩鎮的封建割據,在被割據的地區,更爲黑暗,人民的冤屈無法申訴,得不到昭雪,這從程少良故事的背面可以看到。程少良結幫打劫行旅,他一個人積資以萬數,一幫人所積的就更多了,那不知要傷了多少人命!可是他們却完全没有事,這些被害死的人不正是冤沉海底,説明封建社會更爲黑暗嗎?程少良洗手不幹,就没有事,這正説明封建社會的控制比較寬,也説明作爲鄆帥的李師古,是藩鎮之一,是比程少良更大的掠奪者,這也説明封建統治的更爲黑暗,因此,這個故事的背後更可以使人體味。
這個故事的後半部講程驤,當他知道他父親做了那麽多的壞事積了那樣大的資産時,他號哭數日,把這些不義之財全部散光,靠自己的勞動來過活,這説明他是真正的覺悟。後來他做了同學的老師,可以靠講學來爲生了。鄆帥烏重胤送了他數十萬錢,他不愛錢,把錢都交給附近的人去經管代用。澤潞帥劉從諫聘他去,他不去,這更説明他無意功名,這更顯出他的品格來,不跟那些藩鎮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