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蝗之術世所非,欲究此語興于誰?或云豐凶歲有數,天孽未可人力支,或言蝗多不易捕,驅民入野踐其畦;因之奸吏恣貪擾,户到頭斂無一遺,蝗災食苗民自苦,吏虐民苗皆被之〔一〕。吾嗟此語祇知一,不究其本論其皮;驅雖不盡勝養患,昔人固已决不疑;秉蟊投火况舊法,古之去惡猶如斯,既多而捕誠未易,其失安在常由遲〔二〕。詵詵最説子孫衆,爲腹所孕多蜫蚳,始生朝畝暮已頃,化一爲百無根涯;口含鋒刃疾風雨,毒腸不滿疑常饑,高原下濕不知數,進退整若隨金鼙〔三〕。嗟兹羽孽物共惡,不知造化其誰尸〔四〕。大凡萬事悉如此,禍當早絶防其微,蠅頭出土不急捕,羽翼已就功難施,祇驚羣飛自天下,不究生子由山陂〔五〕。官書立法空太峻,吏愚畏罰反自欺,蓋藏十不敢申一,上心雖惻何由知;不如寬法擇良令,告蝗不隱捕以時,今苗因捕雖踐死,明歲猶免爲蝝菑〔六〕。吾嘗捕蝗見其事,較以利害曾深思:官錢二十買一斗,示以明信民争馳,歛微成衆在人力,頃刻露積如京坻;乃知孽蟲雖甚衆,嫉惡苟鋭無難爲,往時姚崇用此議,誠哉賢相得所宜〔七〕。因吟君贈廣其説,爲我持之告采詩〔八〕。
慶曆二年作。宋仁宗時連年旱蝗,據《續資治通鑑·宋紀》,景祐元年三月,“開封府判官謝絳言:蝗亘四野,坌入郛郭,跳擲官寺,井匽皆滿,而使者數出,府縣監捕驅逐,民不聊生”。從景祐元年至作此詩時相距六七年,蝗害依舊,可見蝗災嚴重。此詩和朱寀所作《捕蝗》詩,提出改變官府強迫人民捕捉爲鼓勵人民捕捉,在當時實爲可取的辦法。
〔一〕以上十句論析從來有人反對捕蝗,或謂年歲豐歉由天定,人力無法抗拒,或謂捕蝗踐壞禾苗,且奸吏借端擾民,其害甚於蝗災。户到頭斂:指官府借捕蝗擾民,按户按人責收蝗蟲。頭歛:《漢書·陳餘傳》:“頭會箕歛,以供軍費,財匱力盡。”
〔二〕以上八句指出捕蝗所以不見成效,在于捕捉失時。論其皮:謂祇看表面現象。養患:養虎遺患。比喻寬容禍害,自留後患。語出《史記·項羽本紀》。秉蟊投火:《詩·小雅·大田》:“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穉。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毛傳:“食心曰螟,食葉曰螣,食糧曰蟊,食節曰賊。”
〔三〕八句意謂蝗蟲繁殖既多且速,齒牙銛利,食量巨大,叢生遍地,成羣往來。詵詵(shēn):衆多貌。《詩·周南·螽斯》,《詩序》解釋爲“后妃子孫衆多也”,其中有“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之句。螽斯是略同于蝗的昆蟲。多蜫蚳:指蝗腹中的卵多于蟻卵。蜫蚳:螞蟻卵。頃:一百畝地爲一頃。高原下濕:高地和沼澤地。金鼙:軍隊中指揮進退的鑼鼓,指蝗蟲成羣往來。
〔四〕羽孽:指蝗蟲。物共惡:爲萬物所共同厭惡。尸:主。《詩·召南·采蘋》:“其誰尸之?有齊季女。”
〔五〕防其微:防微杜漸,防患于未然。蠅頭:喻剛出土的蝗蝻。羽翼已就:《史記·留侯世家》:“彼四人(指商山四皓)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
〔六〕八句指出治蝗關鍵在于慎選官吏,捕捉及時,不必過份顧惜禾苗。官書:公文、公告。蓋藏:隱瞞。申:報告。上心:皇帝的心情。歐陽修于景祐三年作《送王聖紀赴扶風主簿序》,就官吏匿災不報的事實,分析了緣由,指出:“前二三歲旱蝗相連,朝廷歲歲隨其災之厚薄,蠲其賦之多少,至兵食不足,則歲糴或入粟以爵而充之。是在上者之愛人,而仁人之心易惻也。”惻:惻隱,同情、憐恤。蝝:蝗的幼蟲。菑(zi):田地。
〔七〕以上十句以實踐經驗提出官府應以錢物鼓勵人民捕蝗,并指出唐代姚崇採用此法曾收到成效。據《宋史·孫覺傳》,孫覺亦提出類似建議:“歲旱,州課民捕蝗輸之官。覺言:‘民方艱食,難督以威;若以米易之,是爲除害而享利也。’守悦,推其説下他縣。”露積:露天堆積。京坻:《詩·小雅·甫田》:“曾孫之庾,如坻如京。”京:高丘。坻:水中高地。姚崇:唐玄宗時宰相。據《開天傳信記》,開元時山東大蝗,姚崇提出分遣使捕蝗埋之,玄宗開始不同意,姚崇引《詩·大田》“秉畀炎火”爲證,“遂行之。中外以爲不可,上謂左右曰:‘吾與賢相討論已定,捕蝗之事敢議者死。’是歲,有司結奏捕蝗蟲凡百餘萬石,時無饑饉,天下賴焉。”
〔八〕君贈:即指朱寀的捕蝗詩。采詩:《漢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立秋有感寄蘇子美
庭樹忽改色,秋風動其枝,物情未必爾,我意先已悽〔一〕。雖恐芳節謝〔二〕,猶欣早涼歸,起步雲月暗,顧瞻星斗移。四時有大信,萬物誰與期〔三〕?故人在千里,歲月令我悲。所嗟事業晚,豈惜顔色衰,廟謀今謂何,胡馬日以肥〔四〕。
慶曆二年作。蘇子美,蘇舜欽的字。蘇于是歲離開封去江淮,歐陽修《答蘇子美離京見寄》有“惜哉三十五,白髮今已生,近者去江淮,作詩寄離情”之句。
〔一〕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四句謂時方交秋,樹木或未必即凋謝,而自己的心境却已覺悽清。
〔二〕芳節謝:指草木凋零。唐于濆《戍卒傷春》:“連年戍邊塞,過却芳菲節。”
〔三〕二句意謂四時的推移有定,而萬物的盛衰則難以逆料。四時:晉潘岳《秋興賦》:“四時忽其代序兮,萬物紛以回薄。覽華蒔之時育兮,察盛衰之所托。感冬索而春敷兮,嗟夏茂而秋落。”大信:《禮記·學記》:“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約,大時不齊。”
〔四〕所嗟四句嘆息蘇舜欽遭遇蹭蹬,不能爲多難的國家出力。《答蘇子美離京見寄》有云:“羣臣列丹陛,幾位缺公卿,使之束帶立,可以重朝廷,况令參國議,高論吐峥嶸。”是歲,西夏與契丹聯合,契丹主頒南征之詔,宋形勢危急。廟謀:朝廷的謀略。《後漢書·光武帝紀》:“明明廟謀,赳赳雄斷。”胡馬:借指北方民族的部隊。
滑州歸雁亭
長河終歲足悲風〔一〕,亭古臺荒半倚空〔二〕。惟有歸雁時最早,柳含微緑杏黏紅。
慶曆三年(一○四三)作。歐陽修于慶曆二年五月嚮朝廷上萬言書,痛切指陳宋王朝積貧積弱之弊的由來及其改革辦法,未受重視,于是請求出任地方官。九月,被任命爲滑州(今河南滑縣)通判,十月到達滑州。歸雁亭一般記載都以爲是歐陽修所建,此詩云“亭古臺荒半倚空”,當舊時已有,不過因歐詩而獲“歸雁”之名。
〔一〕長河:指黄河。滑州臨近當時的黄河。悲風:魏曹植《雜詩》:“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
〔二〕臺荒:滑縣是西周以來的古城,縣西北有滑臺,相傳周公測日影于此,又名測影臺。宋時已荒廢。
歸雁亭
荒蹊臘雪春尚埋,我初獨與徐生來。城高樹古禽鳥野,聲響格磔寒毰毸〔一〕。頽垣敗屋巍然在,略可遠眺臨傾臺〔二〕,高株唯有柳數十,夾路對立初誰栽?漸誅榛莽辨草樹,頗有桃李當墻隈,欣然便擬趁時節,斤鋤日夕勞耘培〔三〕。新年風色日漸好,晴天仰見雁已回,枯根老脈凍不發〔四〕,繞之百匝空徘徊。頑姿野態煩造化,勾芒不肯先煦吹,酒酣幾欲揈大鼓,驚起龍蟄驅春雷〔五〕。偶然不到纔數日,顔色一變由誰催?翠芽紅粒迸條出,纖趺嫩萼如剪裁,卧槎燒枿亦強發,老朽不避衆豔咍〔六〕。姹然山杏開最早,其餘紅白各自媒,初開盛發與零落,皆有意思牽人懷〔七〕。衆芳勿使一時發,當令一落續一開,畢春應須酒萬斛,與子共醉三千杯〔八〕。
此詩與《滑州歸雁亭》作于同時。前半部分先寫早春初游歸雁亭的荒涼;後半部分由“偶然不到纔數日”至末句,寫春色已濃。
〔一〕蹊:小路。徐生:徐無黨,永康人。皇祐中進士,曾從歐陽修學古文辭,並注《五代史》。格磔:鳥鳴聲。唐錢起《江行無題》:“祇知秦塞遠,格磔鷓鴣啼。”毰毸(péi sāi):指鳥因寒冷而羽毛蓬鬆。劉禹錫《飛鳶操》:“毰毸飽腹蹲枯枝。”
〔二〕晉時南燕慕容德曾于滑臺建都,北魏時建有滑臺宫。這時已廢圮。
〔三〕誅:誅伐,芟除。榛莽:雜亂叢生的草木。墻隈:墻角。斤:斧。
〔四〕枯根老脈:指被砍伐後留下的樹樁。
〔五〕頑姿四句意謂枯瘠的樹木感春較遲,不禁想擊鼓催春,促使其早日開花。勾芒:春神。勾亦作“句”,《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其帝大皡,其神句芒”。煦吹:謂拂送温暖的春風。揈(hóng):敲擊。驚起龍蟄:昆蟲冬眠曰“蟄”,春天驚蟄動雷後重新出土。
〔六〕翠芽四句寫春天的蓬勃生機。宋梅摯《歸雁亭》:“東風楊柳杏花飛,曾伴先生酒一巵。”亦作于同時。翠芽:指柳眼。紅粒:指杏蕊。趺:花萼。晉束皙《補亡詩》:“白華絳趺。”剪裁:梅堯臣《東城送運判馬察院》:“春風騁巧如剪刀,先裁楊柳後杏桃。”槎:通茬,砍倒的樹木。枿:樹木被砍伐後新抽出的枝條。咍(hāi):嗤笑。杜甫《秋日荆南述懷》:“任受衆人咍。”
〔七〕四句意謂杏花開得最早,以後桃李亦將開放,但無論初開、盛放、凋落,都能牽動人的情懷。姹然:豔麗貌。
〔八〕歐陽修《謝判官幽谷栽花》:“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表現了同樣的情趣。子:似指梅摯。
送楊辟秀才
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學,初謂獨軒然,百鳥而一鶚〔一〕。既又得楊生,羣獸出麟角,乃知天下才,所識慚未博〔二〕。楊生初誰師,仁義而禮樂,天姿樸且茂,美不待追琢〔三〕。始來讀其文,如渴飲醴酪,既坐即之談,稍稍吐鋒鍔,非惟富春秋,固已厚天爵〔四〕。有司選羣材,繩墨困量度,胡爲謹毫分,而使遺磊落〔五〕?至寶異常珍,夜光驚把握,駭者棄諸途,竊拾充吾橐,其于獲二生,厥價玉一珏〔六〕。嗟吾雖得之,氣力獨何弱,帝閽啓巖巖,欲獻前復却,遽令扁舟下,飄若吹霜籜〔七〕。世好競辛鹹,古味殊淡泊,否泰理有時,惟窮見其確〔八〕。
慶曆三年作。是歲三月,歐陽修由滑州回開封,轉官太常丞知諫院。此詩作于開封。楊辟于慶曆二年春應禮部試下第,歐陽修作詩贈别。
〔一〕首四句以稱譽曾鞏才能入題。曾生:曾鞏,字子固,建昌南豐(今江西省東部)人。《宋史》本傳謂其“年十二,試作《六論》,援筆而成,辭甚偉。甫冠,名聞四方。歐陽修見其文,奇之”。後爲“唐宋八大家”之一。慶曆二年鞏由太學選拔參加禮部試,亦下第,歐陽修有《送曾鞏秀才序》寫其事。軒然:高翥出衆貌。一鶚:《漢書·鄒陽傳》:“臣聞鷙鳥累百,不如一鶚。”鶚,鳥名,即魚鷹。
〔二〕四句意謂又發現楊辟這樣傑出的人才,纔知道自己所識人物極爲有限。麟角:《爾雅·釋獸》:“麟,麇身牛尾,一角。”古人認爲是瑞獸。《太平御覽》卷四九六引《蔣子·萬機論》:“學如牛毛,成如麟角。”
〔三〕四句贊美楊辟學道誠篤,資質樸茂,不待雕琢。歐陽修強調學道師經,認爲經是仁義禮樂的根柢。他在《答祖擇之書》中説:“夫世無師矣,學者當師經,師經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爲文者輝光、施于世者果致。”并在《易童子問》中提到自己的治學經驗説:“若余者,可謂不量力矣!邈然遠出諸儒之後,而學無師授之傳;其勇于敢爲而决于不疑者,以聖人之經尚在,可以質也。”
〔四〕醴酪:指甜美的乳漿。醴,原注:“一作湩。”富春秋:《史記·李斯列傳》:“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盡通諸事。”天爵:《孟子·告子》:“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
〔五〕四句意同《送曾鞏秀才序》:“有司歛羣材、操尺度,概以一法,考其不中者而棄之;雖有魁壘拔出之材,其一累黍不中尺度,則棄不敢取。”有司:此指試官。繩墨:木工正曲直的工具,此指科舉考試的程式。磊落:俊偉超羣。庚信《長孫儉碑》:“風神磊落。”
〔六〕四句意亦如《送曾鞏秀才序》:“曾生橐其文數十萬言來京師,京師之人無求于曾生者,然曾生亦不以干也。予豈敢求生,而生辱以顧予。是京師之人既不求之,而有司又失之,而獨余得也。”至寶、夜光均喻奇才。夜光:傳説有夜光珠、夜光璧,古人認爲是至寶。《後漢書·西域傳》:大秦國“土有金銀奇寶,有夜光璧、明月珠”。厥:其。珏(jué决):合在一起的兩塊玉。
〔七〕以上六句嘆息自己雖知曾、楊兩人之才,却無力嚮朝廷推薦,祇能使他們像霜後的落葉一樣失意歸去。帝閽:皇帝的宫門。巖巖:高峻貌。籜:竹殼。
〔八〕四句意謂當時流行時文,内容深刻的古文不受歡迎,但時運變化自有一定,祇有經受困窮,纔見信仰堅定。辛鹹:即五味,喻時文。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是時,天下學者楊(億)劉(筠)之作,號爲時文,能者取科第、擅名聲,以誇榮當世。”古味:喻古文。《左傳》桓公二年“大羹不致”注:“大羹,肉汁,不致五味。”否泰:《周易》的兩個卦名,指命運的好壞、事情的順逆。確:同“堅”。《易·乾·文言》:“確乎其不可拔。”唐王勃《滕王閣序》:“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讀張李二生文贈石先生
先生二十年東魯,能使魯人皆好學,其間張續與李常,剖琢珉石得天璞〔一〕。大圭雖不假雕琢,但未磨礱出圭角,二生固是天下寶,豈與先生私褚橐〔二〕。先生示我何矜誇,手携文編謂新作,得之數日未暇讀,意欲百事先屏却。夜歸獨坐南窗下,寒燭青熒如熠爚,病眸昏澀乍開緘,燦若月星明錯落〔三〕。辭嚴意正質非俚,古味雖淡醇不薄,千年佛老賊中國,禍福依憑羣黨惡;拔根掘窟期必盡,有勇無前力何犖,乃知二子果可用,非獨詞堅由志確〔四〕。朝廷清明天子聖,陽德彙進羣陰剥,大烹養賢有列鼎,豈久師門共藜藿〔五〕。予慚職諫未能薦,有酒且慰先生酌。
慶曆三年作。題下原注:“一本作謝張續李常寄石先生。先生,石介也。”石介,字守道,又稱徂徠先生,兖州奉符(今山東泰安縣)人。著名的古文家,著有《怪説》等,激烈抨擊佛、老、時文。慶曆革新時官直集賢院學士,革新失敗後自請通判濮州,未赴任卒。歐陽修爲之作《徂徠石先生墓志》。參看《重讀〈徂徠集〉》。
〔一〕首四句謂張、李二人師事石介。《宋史·儒林傳》:“石介有名山東。”又記其“丁父母憂,耕徂徠山下,……以《易》教授于家,魯人號介徂徠先生”。珉石:似玉之石。天璞:天然美玉之胚。
〔二〕四句言張續、李常雖係美材,但仍須磨煉陶冶,非石介所能私蓄。大圭:佩玉。《周禮·冬官·玉人》:“大圭長三尺,杼上終葵首,天子服之。”礱(lóng):磨礪。圭角:猶言鋒芒。韓愈《石鼎聯句》:“磨礱去圭角,浸潤著光精。”這裏改“去”爲“出”,強調二人仍天璞未雕。褚橐:書囊。
〔三〕夜歸四句寫讀二人文章及感受,目光爲之一亮。熠爚(yí yuè):光明貌。晉何晏《景福殿賦》:“光明熠爚。”這裏形容微光閃爍。病眸:歐陽修有眼病,詩文中多提及。開緘:打開封口,指展讀文編。錯落:參互紛雜。
〔四〕以上八句贊揚文章的形式和内容,以爲二人不僅文詞堅實而且志趣卓越。質非俚:樸質而不流于鄙俗。古味:《禮記·樂記》記古代祭祀“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此指文章不用駢驪而内容充實。佛老:佛教和道教。《宋史·儒林傳》:“介爲文有奇氣,嘗患文章之弊,佛老爲蠹,著《怪説》《中國論》,言去此三者,乃可以有爲。”歐陽修亦著有《本論》等斥佛老。道教奉老子爲祖師,佛教在漢明帝時由西域傳入中國,已達千年。賊:侵害。禍福依憑:佛老都以能使人避禍趨福爲教義。犖(luò):明顯。
〔五〕當時朝廷正醖釀慶曆新政,范仲淹、韓琦、富弼、杜衍等相繼進用,所以此四句説張、李二人將有機會出仕。陽德:指正直的臣僚。羣陰:指邪惡的臣僚。剥:削弱。大烹:豐盛的食物。《易·鼎卦》:“而大烹以養聖賢。”列鼎:指陳列盛饌。劉向《説苑》:“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藜藿:野菜。其下原注:“一本有‘先生在魯魯皆化,苟用于朝其利博’兩句。”
再至西都
伊川不到十年間,魚鳥今應怪我還〔一〕。浪得浮名銷壯節,羞將白髮見青山〔二〕。野花向客開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閑。却到謝公題壁處,嚮風清淚獨潺潺〔三〕。
慶曆四年(一○四四)作。是歲四月,歐陽修奉命巡視河東路,途經洛陽。西都,即西京,指洛陽。題下原注:“一作《寄謝希深》。”
〔一〕歐陽修自景祐元年西京留守推官任滿離洛陽後,至此時已逾十年。當年在洛陽常游伊川、龍門,集中有《伊川泛舟》、《伊川獨游》等作,所以説十年後重游,當年相親的魚鳥亦應爲之驚喜。
〔二〕當時慶曆新政已推行,歐陽修在政治上受仁宗信任,文壇上名聲亦大著,但十多年來經歷亦多波折,二句曲折地反映了這種矛盾的心情。浪:徒然。壯節:壯烈的節操。《三國志·魏書·臧洪傳》:“陳登、臧洪,并有雄氣壯節。”
〔三〕謝公:謝絳,字希深,曾任河南府通判,已于康定元年去世。潺潺:水流不斷貌。
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
羣峯擁軒檻,竹樹陰漠漠,公胡苦思山,規構自心作〔一〕。惟予愛山者,初仕即京洛,嵩峯三十六,終日對高閣;陰晴無朝暮,紫氣常浮泊,雄然九州中,氣象壓寥廓;亦嘗步其巔,培塿視四嶽〔二〕。其後竄荆蠻,始識峽山惡,長江瀉天來,巨石忽開拓;始疑茫昧初,渾沌死鐫鑿,神功夜催就,萬仞成一削〔三〕。尤奇十二峯,隱見入冥邈,人踪斷攀緣,異物宜所託,顧瞻但徘徊,想像逢綽約〔四〕。嵩山近可愛,泉石吾已諾,終期友幽人,白首老雲壑;荆巫惜遐荒,詭怪杳難貌,至今清夜思,魂夢輒飛愕〔五〕。偶來玩兹亭,塵眼刮昏膜,况逢秋雨霽,濃翠新染濯,峯端上明月,且可留幽酌〔六〕。
慶曆四年作。富公即富弼。仁宗明道二年,范仲淹因諫阻廢郭皇后事被貶;時富弼亦上書争諫,因此出爲絳州(州治今山西新絳縣)通判。嵩巫亭在絳州絳守居園池内,係富弼所創建,以其地兼有嵩山、巫山之美而得名。此詩當作于歐陽修視察河東路任務完成後經絳州時。
〔一〕寫嵩巫亭建在叢山竹林中,見出富弼構築的苦心。
〔二〕歐陽修愛山,晚年在青州作《留題南樓二絶》也説:“須知我是愛山者,無一詩中不説山。”以上十句追述初官洛陽時對嵩山的傾倒。紫氣:祥瑞之氣,此指山嵐,意謂無論陰晴早晚,嵩山常爲山嵐籠罩。九州:指中國。《白虎通》:“中央之岳獨加嵩高字者何?中央居四方之中而高,故曰嵩高山。”壓寥廓:《詩·大雅·嵩高》:“嵩高維嶽,峻極于天。”步其巔:歐陽修于明道元年春秋兩次登嵩山。培塿:土堆。《晉書·劉元海載記》:“當爲崇岡峻阜,何能爲培塿乎。”四嶽:指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和北嶽恒山。嵩山爲中嶽,此處極言其高,故視其他四嶽如土堆。
〔三〕八句寫巫山險惡雄奇,天造地設,鬼斧神工。竄荆蠻:指景祐三年貶謫夷陵,始見巫山及長江三峽。開拓:指三峽兩岸峭壁似爲從天而下的長江水所劈開。茫昧初:指天地開始形成之時。渾沌:清濁未分,喻洪荒時期。死鎸鑿:《莊子·應帝王》:“南海之帝爲倏,北海之帝爲忽,中央之帝爲渾沌。倏與忽時相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此喻巫山、三峽爲天地開辟時鬼神所造。
〔四〕六句盛誇巫山奇險。巫山有十二峯,在瞿唐峽和巫峽之間,西陵峽的上游。歐陽修在夷陵實際上見不到巫山,這裏是想象之辭。陸游《入蜀記》:“過巫山凝真館,謁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謂巫山神女也。巫山峯巒上入霄漢,山脚直插江中,太華、衡、廬皆無此奇。然十二峯者不可悉見,所見八九峯,唯神女峯最爲纖麗奇峭,宜爲仙真所托。”宋玉有《高唐賦》,説楚懷王曾在這裏夢見神女。隱見:同“隱現”。冥邈:幽遠。異物:指鬼神。綽約:姿態柔美。白居易《長恨歌》:“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此指神女。
〔五〕以上八句比較嵩山、巫山的優劣,以爲嵩山地處中原,巫山遠在荒僻之地,故决定將來歸老嵩山。泉石:指嵩山的山水。梁沈約《齊太尉徐公墓志》:“愛重琴棋,流連泉石。”諾:以言許人曰諾。幽人:隱士。齊孔稚圭《北山移文》:“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白首:晉潘岳《金谷集作詩》:“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
〔六〕結六句寫秋雨新晴,偶然登亭遠眺,周圍濃緑如經染洗,目光爲之豁然,遂欲留連至晚,在亭中飲酒賞月。
絳守居園池
嘗聞紹述絳守居〔一〕,偶來登覽周四隅。異哉樊子怪可吁,心欲獨出無古初,窮荒搜幽入有無,一語詰曲百盤紆,孰云己出不剽襲,句斷欲學《盤庚》書〔二〕。荒煙古木蔚遺墟,我來嗟祇得其餘:柏槐端莊偉丈夫,蒼顔鬱鬱老不枯;靚容新麗一何姝,清池翠蓋擁紅蕖;胡鬅虎搏豈足道,記録細碎何區區〔三〕。虙氏八卦畫河圖,禹湯皐虺暨唐虞,豈不古奥萬世模,嫉世姣巧習卑污,以奇矯薄駭羣愚,用此猶得追韓徒〔四〕。我思其人爲躊躇,作詩聊謔爲坐娱〔五〕。
此詩與《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作于同時。題下原注:“一本上有‘留題’字。”絳守居園池,據《平陽府志》,“在州治北,引鼓堆泉爲大池,中建洄漣亭,旁植竹木花柳。唐刺史樊宗師刻石記之。宋通判孫冲重刻記于石,仍爲之序。”園池因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得名。樊記作於唐長慶三年(八二三)五月十七日,孫冲重刻石於宋景祐元年(一○○四)九月五日。歐陽修對樊宗師爲文險怪,是反對的。其《集古録·唐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云:“右《絳守居園池記》,唐樊宗師撰,或云此石宗師自書。嗚呼!元和之際,文章之盛極矣,其怪奇至于如此。”
〔一〕紹述:樊宗師字。
〔二〕唐李肇《國史補》:“元和(唐憲宗年號)之後文章,則學奇于韓愈,學澀于樊宗師。退之作樊墓志,稱其爲文不剽襲,觀《絳守居園池記》,誠然亦太奇澀矣。”樊宗師文奇澀險怪,殆不能讀,而韓愈在樊墓志中稱爲“不煩繩削而自合”,且在銘中説:“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後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覺屬,神徂聖伏道絶塞。既極乃通發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此很可能爲矯當時文弊而發。歐陽修對其“己出不剽襲”的評價殊不爲然,以上六句説樊苦求高古,實不過學《尚書·盤庚》的詰曲聱牙而已。句斷:即句逗。《盤庚》書:《尚書》有《盤庚》篇,序曰:“盤庚(商朝的帝王)五遷,將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盤庚》三篇。”“《盤庚》書”下原注:“一本有‘《方言》《爾雅》不訓詁,幾欲舌譯從象胥’兩句。”
〔三〕八句寫廢園殘餘的景物,并譏《絳守居園池記》之不足稱道。樊記曾述及園中槐柏和牆上畫的虎搏豕、胡人馴豹等,原文爲:“西南有門曰虎豹。左畫虎搏立。萬千力氣。底發。彘匿地。弩肩腦口牙怏抗。雹火雷風黑山震將合。右胡人鬅。黄累珠。丹碧錦襖。身刀囊靴撾縚。白豹玄斑。掌胛。意相得。東南有亭曰新。前舍曰槐。有槐屓護。鬱蔭後頤。渠决决緣地西直。南折。廡赴。可宴可衙。又東騫渠曰望月。又東騫窮角池。研云曰柏。有柏蒼官青士。擁立與槐朋友。巉陰滄色……”(斷句據沈裕注本,樊文之不能卒讀,于此可見)靚(jing)容:經過刻意打扮的容貌。翠蓋、紅蕖:指荷葉、荷花。胡:胡人,古代對西、北方少數民族的貶稱。鬅(péng):髮亂貌。
〔四〕六句意謂八卦、河圖、《尚書》,雖然古奥,仍爲萬世楷模;而樊宗師由于痛恨當時浮靡的文風,却用險怪奇澀來矯正淺薄,以驚世駭俗,雖然不足爲訓,但仍得韓愈的稱賞。虙氏:即伏羲氏。八卦、河圖:《尚書·顧命》“天球河圖”傳:“河圖、八卦,伏羲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謂之河圖。”禹:指《大禹謨》;湯:指《湯誓》、《湯誥》;臯虺:指《臯陶謨》。虺,原注“一作‘陶’。”唐:即陶唐氏,傳説中的遠古部落,堯乃其首領。此借指《堯典》。虞:即有虞氏,傳説中的遠古部落,舜乃其首領。此借指《舜典》。以上諸文均爲《尚書》篇章,文字極古奥。
〔五〕爲坐娱:爲座客娱樂。
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
寒鷄號荒林,山壁月倒掛,披衣起視夜,攬轡念行邁〔一〕。我來夏云初,素節今已届,高河瀉長空,勢落九州外,微風動涼襟,曉氣清餘睡〔二〕。緬懷京師友,文酒邈高會,其間蘇與梅,二子可畏愛,篇章富縱横,聲價相磨蓋〔三〕。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沛;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四〕。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初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五〕。蘇豪以氣轢,舉世徒驚駭;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六〕。二子雙鳳凰,百鳥之嘉瑞,雲煙一翱翔,羽翮一摧鎩,安得相從游,終日鳴噦噦〔七〕。問胡苦思之,對酒把新蟹〔八〕。
慶曆四年作。水谷:水谷口,在今河北完縣西北。歐陽修巡視河東路,歸途經水谷。題下原注:“一本題上有‘補成’字。”是歲,梅堯臣解湖州監税任,至開封待調;蘇舜欽由范仲淹推薦,以集賢校理監進奏院。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論及此詩,并謂:“聖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俊,以超邁横絶爲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爲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但也有人專爲蘇梅分高下,如宋魏泰《隱居詩話》:“蘇子美以詩得名,學書亦飄逸,然其詩以奔放豪健爲志;梅堯臣亦能詩,雖乏高致,而平淡有工。世謂之‘蘇梅’,其實正相反也。子美嘗自嘆曰:‘平生作詩被人比梅堯臣,寫字比周越,良可笑也。’周越爲尚書郎,在天聖、景祐間以書得名,輕俗不近古,無足取也。”
〔一〕四句寫旅途中天明前登程的景况。月倒掛:指月落。攬轡(pèi):手挽韁繩,指乘馬。邁:遠。
〔二〕歐陽修于四月奉使離開封,回程時爲七月。六句寫秋日曉色。素節:秋天。梁元帝《纂要》:“秋節曰素節、商節。”高河:水谷口近唐河,但没有詩中描寫的氣勢,這裏似指天上銀河。
〔三〕邈:屈原《九章·懷沙》:“邈而不可慕。”畏愛:《禮記·曲禮》:“賢者狎而敬之,畏而愛之。”磨蓋:相磨相蓋,難分高下之意。
〔四〕子美:蘇舜欽字。《宋史·文苑傳》謂其“少慷慨有大志,狀貌怪偉。……好爲古文、歌詩,一時豪俊多從之游”。又謂其“時發憤懣于歌詩,其體豪放,往往驚人。善草書,每酣酒落筆,争爲人所傳”。宋龔明之《中吴紀聞》並記其佚事一則,頗能見其性格:“子美豪放,飲酒無算,在婦翁杜正獻(衍)家,每夕讀書,以一斗爲率。正獻深以爲疑,使子弟密察之。聞讀《漢書·張子房傳》,至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遽撫案曰:‘惜乎擊之不中!’遂引一大白。又讀至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于留,此天以臣授陛下。’又撫案曰:‘君臣相遇,其難如此!’復舉一大白。正獻公知之,大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一斗誠不爲多也。’”萬竅號一噫:語出《莊子·齊物論》:“大塊噫氣,其名爲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殺:停頓。柬汰:選擇、淘汰。
〔五〕梅翁:梅堯臣,字聖俞,宣州宣城人。《宋史·文苑傳》謂其“工爲詩,以深遠古淡爲意,間出奇巧,初未爲人所知。……歐陽修與爲詩友,自以爲不及”。石齒漱寒瀨:形容梅詩“清切”,仿佛寒泉漱石,沁人心脾。妖韶:同“妖嬈”,嬌豔嫵媚。
〔六〕四句對比蘇、梅詩風。意謂蘇詩氣勢雄豪,快字凌紙,陵轢古今,屑屑于雕章琢句者不能領略,空自駭怪;梅詩古樸淡雅,仿佛珍貴的古代文物,祇有歐陽修能領會,而不爲世人賞識。
〔七〕六句並贊二人標格。意謂蘇梅二人才華相埒,而遭遇窮達不一,自己希望經常和他們一起詩酒唱和。雲煙一翱翔:指蘇舜欽當時官居清要。羽翮一摧鎩:指梅堯臣沉淪下僚、失職待調。噦噦(huì):鸞鳳鳴聲。《詩·魯頌·泮水》:“鸞聲噦噦。”此指歌詩唱和。
〔八〕説明寫此詩是對酒把蟹時對知友的思念。
讀蟠桃詩寄子美
韓孟于文詞,兩雄力相當〔一〕。篇章綴談笑,雷電擊幽荒,衆鳥誰敢和,鳴鳳呼其皇〔二〕。孟窮苦累累,韓富浩穰穰,窮者啄其精,富者爛文章;發生一爲宫,揫歛一爲商,二律雖不同,合奏乃鏘鏘〔三〕。天之産奇怪,希世不可常,寂寥二百年,至寶埋無光〔四〕。郊死不爲島,聖俞發其藏,患世愈不出,孤吟夜號霜;霜寒入毛骨,清響哀愈長,玉山禾難熟,終歲苦饑腸〔五〕。我不能飽之,更欲不自量,引吭和其音,力盡猶勉強,誠知非所敵,但欲繼前芳〔六〕。近者蟠桃詩,有傳來北方,發我衰病思,藹如得春陽。欣然便欲和,洗硯坐中堂,墨筆不能下,恍恍若有亡。老鷄嘴爪硬,未易犯其場,不戰先自却,雖奔未甘降〔七〕。更欲呼子美,子美隔濤江,其人雖憔悴,其志獨軒昂〔八〕。氣力誠當對,勝敗可交相,安得二子接,揮鋒兩交鋩;我亦願助勇,鼓旗噪其旁,快哉天下樂,一釂宜百觴〔九〕。乖離難會合,此志何由償〔一○〕!
慶曆五年(一○四五)作。慶曆四年八月,歐陽修受命任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駐北京(故治即今河北大名縣),由詩中“近者蟠桃詩,有傳來北方”句,可知此詩作于使河北時。《蟠桃詩》,梅堯臣的原詩和蘇舜欽的和詩,都已失傳。今《宛陵先生集》卷二十四有《讀蟠桃詩寄子美永叔》,文字與歐詩同,顯係編梅集者誤收。《歸田録》曾記此事謂:“聖俞自天聖中與余爲詩友,余嘗贈以蟠桃詩,有韓孟之戲,故至此(指嘉祐二年同知禮部貢舉)梅贈余云:‘猶喜共量天下士,亦勝東野亦勝韓。’”詩題“讀”字下原注:“一本有‘聖俞’字。”
〔一〕謂韓愈、孟郊才力匹敵,兩人唱和,必字字争勝,不肯稍讓。二句下原注:“一本有‘偶以怪自戲,作詩驚有唐’兩句。”
〔二〕長篇聯句創自韓愈,對後世影響很大。今韓愈集中有《同宿》、《納涼》、《秋雨》、《征蜀》、《城南》、《鬥鷄》等聯句詩,係韓孟二人所作。韓愈有《雙鳥詩》,喻自己和孟郊一鳴,萬物皆不敢出聲,歐陽修因以比之爲鳳凰和鳴。
〔三〕孟窮、韓富:韓愈有詩云“有窮者孟郊,受才實雄鷔”;孟郊亦有詩云“詩骨聳東野(孟郊字),詩濤涌退之(韓愈字)”。此謂二人稟賦、風格不同,合作即爲全美,實際借喻梅堯臣和蘇舜欽。宫、商:五音中的二音。《漢書·律曆志》:“宫,中也。居中央,暢四方,唱始施生,爲四聲綱。”故曰“發生”;又《禮記·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禮記·鄉飲酒義》“秋之爲言愁也”注:“愁,讀爲揫;揫,歛也。”故曰“揫歛”。合奏:《易林》:“宫商既和,聲音相隨。”
〔四〕四句意謂奇才不世出,以致韓孟以後斯文寂寥二百餘年。歐陽修《蘇氏文集序》:“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後百有餘年,韓(愈)李(翶)之徒出,然後元和之文始復于古。唐衰兵亂,又百餘年而聖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至寶:喻韓孟文章。
〔五〕以上八句謂梅堯臣能繼承孟郊,但世無韓愈,不獲知音,故不遇于世。梅堯臣寄歐陽修詩有“竊比于老郊,深愧言過實”之句。島:賈島,和孟郊同時詩人,亦爲韓愈賞識。蘇軾曾評兩人的詩風爲“郊寒島瘦”。孤吟: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爲窮者之詩,乃徒發于蟲魚物類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玉山禾:韓愈《駑驥》:“饑食玉山禾,渴飲醴泉流。”此句暗喻梅堯臣仕途多蹇。
〔六〕歐陽修曾多次薦舉梅堯臣,未獲成功;六句自歉詩才不敵,仍勉強唱和。“力盡猶勉強”下原注:“一本有‘嗟我于韓徒,足未及其牆,而子得孟骨,英靈空北邙’四句。”前芳:指韓孟唱和的先例。
〔七〕老鷄四句以鬥鷄喻和詩。意謂梅堯臣《蟠桃詩》如老鷄嘴爪堅硬,非輕易能敵,自己雖然怯力退避,却不肯投降,借以引出下文希望蘇舜欽和作之意。韓愈《贈崔立之評事》:“子時專場誇嘴距,余始張軍嚴韅靷。”場:鬥鷄場。奔:奔北、退避。
〔八〕以上由韓孟引入梅堯臣,此四句由梅引入蘇舜欽。慶曆四年秋,蘇舜欽在進奏院循例賽神宴會,以賣拆封廢紙錢充宴會費。由于他是慶曆新政主持者之一杜衍的女婿,被反對新政的御史王拱辰、劉元瑜所糾。十一月獄具,以監主自盜減死一等科斷,削職爲民,同時被黜的有十餘人,都是當時知名之士。這實際是反對慶曆革新的一場政治鬥争,所以當時舊黨有“一網打盡”之説。蘇舜欽被廢後,定居蘇州。蘇州在江南,故詩曰“隔濤江”。憔悴:指失意。
〔九〕以上八句意謂蘇梅才力匹敵,高下難分,希望蘇能和梅詩,自己亦可從旁助興。交相:指互有勝負。接:接戰,指和詩。鋩:刃。釂(jiào):乾杯。《禮記·曲禮》注:“盡爵曰釂。”
〔一○〕乖離:指三人天各一方。二句慨嘆無由實現上述願望。
鷺鷥
激石灘聲如戰鼓,翻天浪色似銀山。灘驚浪打風兼雨,獨立亭亭意愈閑〔一〕。
慶曆五年作。鷺鷥,即白鷺,一種捕食魚類的水鳥。此詩詠物,寓意很可能和當時的政治形勢有關。是歲正月,范仲淹、富弼、杜衍相繼罷相,慶曆新政的失敗已成定局。詩末或有故作寬慰意。作者慶曆八年並作有同題絶句一首,詩云:“風格孤高塵外物,性情閑暇水邊身。盡日獨行溪淺處,青苔白石見纖鱗。”可與此詩合讀。
〔一〕亭亭:孤峻高潔貌。《後漢書·蔡邕傳》:“和液暢兮神氣寧,情志泊兮心亭亭。”
寄秦州田元均
由來邊將用儒臣,坐以威名撫漢軍〔一〕。萬馬不嘶聽號令,諸蕃無事著耕耘〔二〕。夢回夜帳聞羌笛,詩就高樓對隴雲。莫忘鎮陽遺愛在,北潭桃李正氛氲〔三〕。
慶曆五年作。田元均,田况,字元均。是歲三月,田况由真定帥調任秦州(今甘肅天水市)知州,由歐陽修權知真定府事。
〔一〕宋代多以文人主持軍政,如寇準、范仲淹、韓琦等,都很著名。田况在任真定帥前官陝西宣撫副使,秦州亦係邊區,知州兼領軍政。《宋史》本傳謂“况寬厚明敏,有文武材。與人若無不可,至其所守,人亦不能移也。”
〔二〕諸蕃:指歸附定居的羌族。
〔三〕鎮陽:真定府治所,今河北正定縣。遺愛:指以仁政遺惠後人。《晉書·樂廣傳》:“廣所在爲政,無當時功譽,然每去職,遺愛爲人所思。”北潭:真定府著名的池苑。宋沈括《夢溪筆談》:“鎮陽池館之盛,冠于諸鎮,乃王鎔時海子園也。鎔嘗館李正威于此,亭館尚是舊物,皆甚壯麗。鎮人喜大言,矜大其池,謂之潭園,蓋不知昔嘗謂之海子矣。”氛氲:盛貌。二句頌田况政績。
自勉
引水澆花不厭勤,便須已有鎮陽春〔一〕。官居處處如郵傳,誰得三年作主人〔二〕。
慶曆五年作。歐陽修接任知真定府事後,自知不能久守其位,此詩題作“自勉”,實兼自嘲。詩以引水澆花爲喻,表示即使在任難久,也要勤于政事,盡力爲地方上做些好事。
〔一〕便須:時間副詞。
〔二〕郵傳:旅舍。三年:宋代地方官任期三年。
後潭游船見岸上看者有感
喧喧誰暇聽歌謳,浪繞春潭逐綵舟〔一〕。争得心如汝無事,明年今日更來游〔二〕。
慶曆五年作。題下原注:“河朔之俗,不知嬉游。大名與真定以三月十八日爲行樂之日,其俗頗盛。”後潭即北潭、潭園,見《寄秦州田元均》詩注。
〔一〕二句寫岸上看者。謂人多聲雜,充耳不聞船上歌聲,祇是隨舟繞潭趕熱鬧而已。浪:不拘、任意。
〔二〕争得:同“怎得”。二句抒發慶曆新政失敗後詩人内心的焦慮。
班班林間鳩寄内
班班林間鳩,穀穀命其匹,迨天之未雨,與汝勿相失;春原洗新霽,緑葉暗朝日,鳴聲相呼和,應答如吹律〔一〕。深棲柔桑暖,下啄高田實,人皆笑汝拙,無巢以家室;易安由寡求,吾羨拙之佚,吾雖有室家,出處曾不一〔二〕。荆蠻昔竄逐,奔走若鞭抶,山川瘴霧深,江海波濤;跬步子所同,淪棄甘共没;投身去人眼,已廢誰復嫉;山花與野草,我醉子鳴瑟,但知貧賤安,不覺歲月忽〔三〕。還朝今幾年,官禄沾兒侄,身榮責愈重,器小憂常溢〔四〕。今年來鎮陽,留滯見春物,北潭新漲渌,魚鳥相聱耴;我意不在春,所憂空自咄,一官誠易了,報國何時畢〔五〕。高堂母老矣,衰髮不滿櫛,昨日寄書言,新陽發舊疾,藥食子雖勤,豈若我在膝;又云子亦病,蓬首不加髴〔六〕,書來本慰我,使我煩憂鬱。思家春夢亂,妄意占凶吉,却思夷陵囚,其樂何可述〔七〕。前年辭諫署,朝議不容乞,孤忠一許國,家事豈復恤,横身當衆怒,見者旁可慄〔八〕。近日讀除書,朝廷更輔弼,君恩優大臣,進退禮有秩;小人妄希旨,議論争操筆,又聞説朋黨,次第推甲乙〔九〕。而我豈敢逃,不若先自劾,上賴天子聖,未必加斧鑕;一身但得貶,羣口息啾唧,公朝賢彦衆,避路當揣質〔一○〕。苟能因謫去,引分思藏密,還爾禽鳥性,樊籠免驚怵;子意其謂何,吾謀今已必。子能甘藜藿,我易解簪紱,嵩峰三十六,蒼翠争聳出,安得攜子去,耕桑老蓬蓽〔一一〕。
慶曆五年作。是時慶曆新政已失敗,反對者造爲朋黨擅權之説,于是范仲淹、富弼、杜衍、韓琦等相繼引嫌罷去。歐陽修曾上《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爲他們辨誣,更引起反對者的嫉恨。歐陽修亦自知不免,故在詩中表現了自劾歸田的思想。内,妻子。歐陽修先于天聖九年娶胥偃女,明道二年去世;景祐元年續娶楊大雅女,景祐二年去世;景祐四年又娶薛奎女,此即指薛氏夫人。
〔一〕八句以斑鳩鳴聲相和喻夫妻融洽起興。宋陸佃《埤雅》:“鳩,陰則逐其婦,晴則呼之。語曰:天欲雨,鳩逐婦,既雨,鳩呼婦。”歐陽修《鳴鳩詩》:“鳩呼婦歸鳴且喜,婦不亟歸鳴不已。”班:通“斑”。穀穀:斑鳩鳴聲。命其匹:呼其婦。匹:匹配,指雌鳩。吹律:樂聲相和。《尚書·舜典》:“聲依永,律和聲。”
〔二〕八句因自己經歷,羨慕班鳩的安拙。拙:《禽經》“鳩拙而安”注:“鳩,鳲鳩也。《方言》云:蜀謂之拙鳥,不善營巢,取鳥巢居之,雖拙而安處也。”佚:通“逸”,安樂。“不一”下原注:“一本有‘豈如鳴鳩樂,天性免乖咈’兩句。”
〔三〕以上十二句回憶貶夷陵時的生活,言當時雖然處境險惡,但遠離朝廷,無人嫉妒,家人團聚,不覺歲月迅速。竄逐:指被貶謫。奔走若鞭抶:《與尹師魯書》:“臨行,臺吏催苛百端,不比催師魯人長者有禮,使人惶迫不知所爲。”即可見當年被貶夷陵離開封時的狼狽情况。(yù):大風。跬(kui)步:半步。子:指薛氏夫人。此句意謂與薛氏寸步不離。去人眼:謂不受人注意。廢:放廢,貶黜。忽:快,迅速。按:歐陽修貶夷陵時,還未娶薛氏,奉母同行;第二年三月,纔至許昌迎娶,九月同赴夷陵。
〔四〕歐陽修于慶曆元年調回開封,此後迅速升遷,官階由正七品宣德郎升至從五品上階朝散大夫,職務由館閣校勘升至河北都轉運按察使。宋代文官正六品朝奉郎以上,子侄可蔭補出仕。器:喻才器。魏吴質《與太子箋》:“器小易盈,先取沉頓。”憂常溢:“常憂溢”的倒語。以上四句敘還朝後心境。
〔五〕慶曆五年春,歐陽修至鎮陽接田况任,知真定府事。八句謂憂心國事,無暇顧及鎮陽春色。北潭:注見前。聱耴:《文選》左思《吴都賦》“魚鳥聱耴”李善注:“衆聲也。”咄(duo):嘆息。易了:易辦,指真定地方上的事務。報國:歐陽修是慶曆新政的積極參與者,想通過政治上的革新,改變宋朝積貧積弱的局面,所以爲新政失敗而憂心。
〔六〕以上八句寫收到家書,得悉母、妻均病,心中煩擾。不滿櫛:指年老頭髮稀疏,難以梳理。櫛:梳篦總稱。新陽:春天。《文選》謝靈運《登池上樓》:“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李善注引《神農本草》:“春夏爲陽,秋冬爲陰。”藥食:藥品與食物,此指侍奉病人。在膝:謂子女在父母身邊。髴:婦女首飾。《易·既濟卦》“婦喪其茀”釋文:“子夏作髴。”
〔七〕二句謂今日公私憂迫,反不及被謫遠居夷陵時之樂。
〔八〕歐陽修十分重視諫職,在《與高司諫書》中説:“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懼饑寒而顧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此乃庸人之常情,不過作一不才諫官爾。”并在《與尹師魯書》中説:“師魯又云非忘親,此又非也。得罪雖死,不爲忘親。”歐陽修于慶曆三年始任諫官,韓琦在祭文中説:“公之諫諍,務傾大忠,在慶曆初,職司帝聰,顔有必犯,闕無不縫。”《神宗舊史本傳》也説:“執政皆修素所厚善,而修所言事,一意徑行,不以形迹嫌疑顧避。”六句自陳任諫職時公而忘私之狀。乞:乞身、辭職。慄:恐懼。
〔九〕新政失敗,范仲淹等罷相,賈昌朝等起用,諫官劉元瑜、錢明逸等更乘機紛紛上書言事,株連朋黨,攻擊參與新政人士。此八句指斥小人希旨生事。除書:任命官員的詔書。《漢書·景帝紀》“初除之官”注:“凡言除者,除故官就新官也。”輔弼:宰相。禮有秩:宋代宰相罷免後一般都出任地方官。當時范仲淹知邠州,富弼知鄆州,杜衍知兖州,韓琦知揚州。小人:指新政反對者章得象、陳執中、劉元瑜等。希旨:迎合在上者的意圖。次第:順序、依次。
〔一○〕其時歐陽修自知不免,準備自劾罷官,八句即寫此種心情。但實際上他還是上了《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史稱“疏入不報,指修爲朋黨者益惡焉”。自劾:自己彈劾自己。斧鑕:鐵鍖,古代一種處死的刑具,此指死罪。啾唧:細碎的聲音,此指小人的無端議論。避路:指退隱。晉阮籍《詣蔣公》:“方將耕于東皋之陽,輸黍稷之税,以避當塗者之路。”揣質:估量自己的資質、才能。
〔一一〕以上十二句寫自己退職歸隱决心已定。願與妻終老田園。引分:引咎。韓愈《瀧吏》:“官不自謹慎,宜即引分往。”禽鳥性:指自由不覊的天性。樊籠:借喻官場。“今已必”下原注:“一本有‘試思憂與樂,便可齊升黜’兩句。”必:决定,確立。甘藜藿:指滿足于貧賤的生活。藜藿:野菜,窮人的食物。解簪紱:辭官歸隱。簪,冠簪;紱,絲製纓帶,皆古時高官貴人的服飾。蓬蓽:蓬門蓽户,簡陋的草屋。
自河北貶滁州初入汴河聞雁
陽城淀里新來雁,趁伴南飛逐越船〔一〕。野岸柳黄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
慶曆五年作。新政失敗後,歐陽修因上書爲范仲淹等辨誣,更爲新政反對者所惡。其時適歐甥女犯法,諫官錢明逸造爲曖昧之詞彈劾,下開封府獄論治,結果雖證明不實,仍于八月罷歐陽修河北都轉運使,貶知滁州,十月二十二日到任。滁州州治在今安徽滁縣。宋代汴河于河南滎陽北汴口引黄河水,經開封、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宿州(今安徽宿縣),在泗州(今江蘇盱眙)入淮。
〔一〕陽城:今山西陽城縣。歐陽修這次旅程當沿沁水渡黄入汴。越船:春秋時越國疆域包括滁州一帶地方,故稱南下滁州之船爲越船。“趁伴南飛逐”下原注:“一作‘何事來隨南’。”
石篆詩并序
某啓:近蒙朝恩守此州。州之西南有瑯琊山唐李幼卿庶子泉者,某在館閣時,方國家詔天下求古碑石之文,集于閣下,因得見李陽冰篆《庶子泉銘》〔一〕。學篆者云:陽冰之跡多矣,無如此銘者,常欲求其本而不得〔二〕,于今十年矣。及此來,已獲焉。而銘石之側,又陽冰别篆十餘字,尤奇于銘文,世罕傳焉。山僧惠覺指以示予,予徘徊其下,久之不能去。山之奇跡,古今紀述詳矣,而獨遺此字,予甚惜之,欲有所述,而患文辭之不稱思。予嘗愛其文而不及者,梅聖俞、蘇子美也。因爲詩一首,并封題墨本以寄二君,乞詩刻于石〔三〕。
寒巖飛流落青苔,旁斫石篆何奇哉!其人已死骨已朽〔四〕,此字不滅留山隈。山中老僧憂石泐,印之以紙磨松煤,欲令留傳在人世,持以贈客比瓊瑰〔五〕。我疑此字非筆畫,又疑人力非能爲。始從天地胚渾判,元氣結此高崔嵬,當時野鳥踏山石,萬古遺跡于蒼崖〔六〕。山祇不欲人屢見,每吐雲霧深藏埋;羣仙飛空欲下讀,常借海月清光來〔七〕。嗟我豈能識字法,見之但覺心眼開,辭慳語鄙不足記,封題遠寄蘇與梅。
慶曆五年作。歐陽修《集古録·唐李陽冰庶子泉銘》:“右庶子泉銘,李陽冰撰并書。慶曆五年,余自河北都轉運使貶滁陽,屢至陽冰刻石處,未嘗不裴回其下。庶子泉昔爲流溪,今爲山僧填爲平地,起屋于其上。問其泉,則指一大井示余曰:此庶子泉也。可不惜哉!”今瑯琊山開化寺内有井泉,石碣題“庶子泉”。
〔一〕唐李幼卿庶子泉:唐獨孤及《瑯琊溪述》:“隴西李幼卿,字長夫,以右庶子領滁州,而滁人之饑者粒,流者召,乃至無訟以聽。故居多暇日,常寄傲此山之下。因鑿石引泉,釃其流以爲溪,溪左右建上下坊,作禪房、琴臺以環之,探異好古故也。”館閣:景祐元年歐陽修官館閣校勘。李陽冰:中唐人,工篆書。同時舒元濟稱其篆法不下秦代李斯。
〔二〕跡:墨跡、拓本。本:拓本,即下文“墨本”。
〔三〕予嘗五句説明作詩緣由。歐陽修自謙文才不如梅堯臣、蘇舜欽,所以寫此詩并封寄拓本,希望兩人寫詩以便刻石。今《蘇舜欽集》有《和永叔瑯琊山庶子泉陽冰石篆詩》,《宛陵先生集》亦有《歐陽永叔寄瑯琊山李陽冰篆十八字并永叔詩一首欲予繼作因成十四韻奉答》。
〔四〕斲:雕琢。其人:指李陽冰。
〔五〕山中四句寫和尚以石篆拓文饋贈游客。泐(lè):石頭風化剥蝕。松煤:指墨。《洞天清録》:“上古無墨,以竹梃點漆而書;中古以石磨汁;至魏晉始有墨丸,乃漆烟松煤夾和爲之。”瓊瑰:美玉。
〔六〕始從四句謂石篆非人力所爲,仿佛是野鳥留在山石上的爪跡。胚渾:《文選》郭璞《江賦》:“類胚渾之未凝。”李善注:“言雲氣杳冥,似胚胎渾混,尚未凝結。”判:分。野鳥踏山石:用《説文序》“黄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别異也,初造書契”之意。
〔七〕山祇(qí):山神。四句以山神護衞、羣仙珍視襯托石篆的珍奇。
永陽大雪
清流關前一尺雪,鳥飛不度人行絶〔一〕,冰連溪谷麋鹿死,風勁野田桑柘折。江淮卑濕殊北地,歲不苦寒常疫癘,老農自言身七十,曾見此雪纔三四。新陽漸動愛日輝,微和習習東風吹〔二〕。一尺雪,幾尺泥,泥深麥苗春始肥。老農爾豈知帝力,聽我歌此豐年詩〔三〕。
慶曆五年作。永陽爲滁州古稱。《唐書·地理志》:“滁州永陽郡,武德三年析揚州置。”
〔一〕清流關:在滁州西北清流山上,南唐時置關,地極險要。鳥飛不度人行絶:唐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
〔二〕新陽:謝靈運《登池上樓》:“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愛日:冬日。《左傳》文公七年:“趙衰,冬日之日也。”注,“冬日可愛。”唐宋璟《梅花》:“愛日烘晴,明蟾凍夜。”習習:形容輕風吹拂。
〔三〕歐陽修《豐樂亭記》:“民生不見外事,而安于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帝力:古歌《擊壤歌》:“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
書王元之畫像側
偶然來繼前賢跡,信矣皆如昔日言:諸縣豐登少公事,一家飽暖荷君恩〔一〕。想公風彩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名姓已光青史上,壁間容貌任塵昏〔二〕。
慶曆六年(一○四六)作。題下原注:“在瑯琊山。”王元之,王禹偁,字元之,宋初著名的古文家。宋太宗至道間(九九五—九九七)官滁州知州,有善政,滁人在瑯琊山立祠奉祀。
〔一〕原注:“公貶滁州謝上表云:諸縣豐登,苦無公事;一家飽暖,共荷君恩。”此謂自己在滁州爲官,情况與王禹偁所言完全相符。前賢:指王禹偁。王在滁州時,寫有不少詩篇,如《今冬》:“休思官職落青雲,且算今冬養病身。白紙糊窗堪聽雪,紅爐着火别藏春。旋篘官醖漂浮蟻,時取溪魚削白鱗。况是豐年公事少,爲郎爲郡似閑人。”故歐陽修引爲同調。
〔二〕末句原注:“畫像在瑯琊山。”王禹偁爲官以剛直敢言著稱,多次因言事貶官,宋真宗咸平間貶黄州時,曾作《三黜賦》以見志:“屈于身而不屈于道兮,雖百謫而何虧。”此謂祠堂壁上的畫像雖然日久暗淡,無妨于其人光被史册。青史:古代在竹簡上記事,因稱史書爲青史。杜甫《贈鄭十八賁》:“古人日以遠,青史字不泯。”
游瑯琊山
南山一尺雪,雪盡山蒼然,澗谷深自暖,梅花應已繁〔一〕。使君厭騎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長松得高蔭,盤石堪醉眠,止樂聽山鳥,擕琴寫幽泉〔二〕。愛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牽,歸時始覺遠,明月高峰巔〔三〕。
慶曆六年作。東晉元帝以瑯琊王渡江,曾駐滁州,所以滁州溪山多瑯琊之名。歐陽修《醉翁亭記》:“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
〔一〕南山:指瑯琊山。山在滁州西南,故云。繁:指花朵盛放。
〔二〕使君:漢以後對州郡長官的稱呼,此作者自謂。樂:音樂。寫:譜寫。歐陽修《幽谷晚飲》:“山色已可愛,泉聲難久聽,安得白玉琴,寫以朱絲繩。”
〔三〕四句意謂山中景物使人流連忘返,但苦于世務的牽掛,不得不回;而在歸時始覺道遠(暗襯來時乘興,不覺道遠),這時明月已上峰頂(言時已晚)。
春寒效李長吉體
東風吹雲海天黑,饑龍凍雲雨不滴,嗔雷隱隱愁烟白,宿露無光瑶草寂〔一〕。東皇染花滿春國,天爲花迷借春色,呼雲鎖日恐紅蔫,幾日春陰養花魄〔二〕。悠悠遠絮縈空擲,愁思織春挽不得〔三〕。高樓去天無幾尺,遠岫參差亂屏碧〔四〕。
慶曆六年作。李長吉即唐代詩人李賀,字長吉,作品以新奇瑰麗、幽詭險峭著稱。此詩構思、遣詞、造語等,均可亂真。
〔一〕四句寫春寒,密雲不雨。饑龍凍雲:《淮南子》“土龍致雨”許慎注:“湯遭旱,作土龍,以象雲從龍也。”此云龍饑餓,雲凍結,所以不下雨,構思頗奇特,宿露:昨夜的露水。
〔二〕東皇:司春之神。借春:預領春色。宋陳造《聞師文過錢塘》:“椒酒須分歲,江梅巧借春。”此似爲“惜春”之誤。紅:指春花。蔫:衰萎不振。養花魄:古人稱春陰爲養花天。《花品》:“牡丹開日,多輕雲微雨,謂之養花天。”
〔三〕二句意謂彌天飛舞的柳絮,仿佛要結成一張留春網,但春天是挽留不住的。思,原注:“一作絲”。
〔四〕遠岫:遠山。參差:高低錯落。意謂遠山高低不一,像雜亂放置的碧玉屏風。
啼鳥
窮山候至陽氣生,百物如與時節争,官居荒涼草樹密,撩亂紅紫開繁英〔一〕。花深葉暗耀朝日,日暖衆鳥皆嚶鳴,鳥言我豈解爾意,綿蠻但愛聲可聽〔二〕。南窗睡多春正美,百舌未曉催天明;黄鸝顔色已可愛,舌端啞咤如嬌嬰;竹林静啼青竹筍,深處不見惟聞聲;坡田繞郭白水滿,戴勝穀穀催春耕;誰謂鳴鳩拙無用,雄雌各自知陰晴;雨聲蕭蕭泥滑滑,草深苔緑無人行;獨有花上提葫蘆,勸我沽酒花前傾;其餘百種各嘲,異鄉殊俗難知名〔三〕。我遭讒口身落此,每聞巧舌宜可憎〔四〕。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盞常恨無娉婷〔五〕,花開鳥語輒自醉,醉與花鳥爲交朋。花能嫣然顧我笑,鳥勸我飲非無情,身閒酒美惜光景,惟恐鳥散花飄零〔六〕。可笑靈均楚澤畔,離騷憔悴愁獨醒〔七〕。
慶曆六年作。貶滁州是歐陽修思想上一個轉捩點,以後的詩文中就很少有前此發揚踔厲的感情。梅堯臣在《和永叔啼鳥十八韻》詩中説:“我居中土别無鳥,老鸛鸜鵒方縱横,教雛叫噪日羣集,豈有勸酒花下飲。願君切莫厭啼鳥,啼鳥于君無所營。”對歐遭誣被貶有所勸慰。
〔一〕四句寫滁州荒僻,春來官署中開遍野花。候:時令。一候五天,以百物(草木鳥獸)生長變化證驗節候。陽氣:《易·復卦》孔穎達注:“冬至一陽生。”繁英:繁花。
〔二〕嚶鳴、綿蠻:鳥鳴聲。《詩·小雅·伐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又《綿蠻》:“綿蠻黄鳥,止于丘阿。”
〔三〕以上十六句描摹山地各類鳥的鳴聲。百舌:即烏鶇,鳴聲多變。唐韓偓《懶起》:“百舌惱朝眠,春心動幾般。”黄鸝:即黄鶯、鶬鶊,毛羽鮮明,鳴聲宛轉。啞咤:象聲詞,鳥叫聲。嬌嬰:小女孩。《玉篇》女部引《蒼頡篇》:“男曰兒,女曰嬰。”竹林:鳥名。宋蔡絛《西清詩話》:“崇寧間有貢士自同谷來,籠一鳥,大如雀,曰此竹林鳥也。”郭:外城。戴勝:俗名山和尚,此指布穀鳥。布穀啼鳴時,長江流域正是插秧季節,故曰“坡田水滿”。鳩:斑鳩,不會營巢,故稱“拙”。參看《班班林間鳩寄内》詩注〔一〕。泥滑滑:即竹鷄,形如鵪鶉而略小,鳴聲如呼泥滑滑。梅堯臣《禽言四首·竹鷄》:“泥滑滑,苦竹岡,雨蕭蕭,馬上郎。馬蹄凌兢雨又急,此鳥爲君應斷腸。”提葫蘆:鳥名。宋玉質《林泉結契》:“提壺蘆,身麻斑,如鷂而小,嘴彎,聲清重,初稍緩,已乃大激烈。”傾:乾杯。嘲:鳥鳴聲。柳宗元《苦竹橋》:“差池下烟日,嘲鳴山禽。”
〔四〕二句指被錢明逸誣陷貶官滁州事。讒口:讒佞者之中傷,誣陷之詞。《詩·小雅·十月之交》:“無罪無辜,讒口囂囂。”巧舌:花言巧語。唐盧仝《感古》:“蒼蠅點垂棘,巧舌成錦綺。”宜:實,殆。
〔五〕娉婷:美女,指官妓。宋代官府可以召官妓侑酒。《樂府詩集·春歌》:“娉婷揚袖舞,阿那曲身輕。”
〔六〕光景:風光景物。李白《越女詞》:“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絶。”
〔七〕靈均:屈原,字靈均。《史記·屈原列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屈原至于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顔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二句表面謂還不如及時行樂,實爲憤慨之語。
題滁州醉翁亭
四十未爲老,醉翁偶題篇,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一〕,但愛亭下水,來從亂峯間,聲如自空落,瀉嚮兩檐前〔二〕。流入巖下溪,幽泉助涓涓,響不亂人語,其清非管弦〔三〕。豈不美絲竹,絲竹不勝繁,所以屢攜酒,遠步就潺湲。野鳥窺我醉,溪雲留我眠,山花徒能笑,不解與我言,惟有巖風來,吹我還醒然〔四〕。
慶曆六年作。醉翁亭在瑯琊山。歐陽修有《醉翁亭記》,是傳誦的名篇。記中説:“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
〔一〕四句叙命名醉翁的由來。歐陽修時年四十歲,實未爲老,後來在《贈沈遵》中説:“我時四十猶強力,自號醉翁聊戲客。”遺萬物:晉劉伶《酒德頌》:“兀然而醉,恍爾而醒,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浮萍。”遺:棄,亡失。《詩·小雅·谷風》“棄予如遺”,傳:“亡也。”
〔二〕亭下水:指瑯琊溪。兩檐前:指醉翁亭前。
〔三〕幽泉:指釀泉。《醉翁亭記》:“釀泉爲酒,泉香而酒洌。”涓涓:細流,也指溪水聲。晉陶潛《歸去來辭》:“泉涓涓而始流。”亂人語:擾亂人們談話。管弦:即“絲竹”,管樂和弦樂。
〔四〕《醉翁亭記》:“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又《贈沈遵》:“翁歡不待絲與竹,把酒終日聽泉聲,有時醉倒枕溪石,青山白雲爲枕屏。花間百鳥唤不覺,日落山風吹自醒。”繁:繁蕪、雜亂。與上文泉聲的“清”相對。就:往、靠近。潺湲(chányuán):溪水緩流貌,此即指溪水。笑:形容花朵盛放,美豔動人。唐太宗《詠桃詩》:“嚮日分千笑,迎風共一香。”此詩寫寄性山林、託跡醉鄉,然于“還醒然”三字,却透出一絲不能忘情世事的哀愁。
幽谷泉
踏石弄泉流,尋源入幽谷。泉傍野人家〔一〕,四面深篁竹。溉稻滿春疇,鳴渠繞茅屋。生長飲泉甘,蔭泉栽美木。潺湲無春冬,日夜響山曲。自言今白首,未慣逢朱轂。顧我應可怪,每來聽不足〔二〕。
慶曆六年作。幽谷泉在滁州豐樂亭畔。歐陽修致韓琦書:“山州窮絶,比乏水泉。昨夏秋之初,偶得一泉于州城西南豐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愛其山勢回抱,構小亭于泉側。”宋吕本中《紫薇雜記》:“歐陽修謫守滁上,明年得醴泉于醉翁亭東南隅。一日,會僚屬于州廨。有以新茶獻者,公敕吏汲泉,未至而汲者仆出水,且慮後期,遽酌他泉以進。公已知其非醴泉也,窮問之,乃得它泉于幽谷山下。”
〔一〕野人:百姓。《論語·先進》:“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後進于禮樂,君子也。”劉寶楠正義:“野人者,凡民未有爵禄之稱也。”
〔二〕自言四句意謂山中老人自言生平很少見官,今見歐陽修流連泉畔,應該覺得可怪。朱轂:即朱輪。漢代太守乘朱輪車。《史記·陳餘列傳》:“令范陽令乘朱輪華轂,使驅馳燕趙郊。”
得滕岳陽書大誇湖山之美郡署懷物甚野其意有戀著之趣作詩一百四十言爲寄且警激之
峭巘孤城倚,平湖遠浪來,萬尋迷島嶼,百仞起樓臺〔一〕。太守憑軒處,羣賓奉笏陪,清霜薦丹橘,積雨過黄梅;逸思歌湘曲,遒文繼楚材,魚貪河岫樂,雲忘帝鄉回〔二〕。遥信雙鴻下,新緘尺素裁,因聞誇野景,自笑擁邊埃〔三〕。龍漠方多孽,旄頭久示災,旌旗時映日,鼙鼓或驚雷〔四〕。有志皆嘗膽,何人可鑿坏,儒生半投筆,牧豎亦輸財〔五〕。沮澤辭猶慢,蒲萄館未開,支離莫攘臂,天子正求才〔六〕。
慶曆六年作。滕岳陽即滕宗諒,字子京。他于慶曆二年知涇州時抗擊西夏有功,但事後被奏劾枉費公用錢。范仲淹曾爲之辯護:“涇州無兵,賊已到渭州,宗諒起遣人户強壯數千人入城防守,時直苦寒,軍情愁慘,得宗諒管設,環慶路節次軍馬酒食薪柴并足,衆心大喜。雖未有大功,顯是急難可用之人,……如宗諒顯有欺隱入己及乖違大過,臣甘于宗諒同時貶黜。”後因卷入慶曆黨争,滕仍于慶曆四年貶知岳州。他在岳州重修岳陽樓,并請范仲淹作記,即傳世的《岳陽樓記》。
〔一〕四句寫岳州城倚山濱湖,洞庭湖中波濤萬頃,山巒隱現,湖畔岳陽樓聳立。應題中所云“湖山之美”。峭巘:陡峻的峯巒。尋:長度單位,八尺爲尋。仞:高度單位,七尺或八尺爲仞。
〔二〕以上八句應題中“郡署懷物甚野其意有戀著之趣”。太守:州郡長官。宋代知州職務略同漢唐太守,此指滕宗諒。羣賓:指州府僚屬。笏,也稱“手板”,古時官員用以指畫或記事的狹長板,多用玉、象牙或竹製成。薦:進。洞庭湖畔産橘,經霜後橘色變紅。黄梅:江南于梅熟時進入雨季,稱黄梅雨。湘曲:神話傳説湘水女神善鼓瑟。韓愈《送靈師》:“四座咸寂默,杳如奏湘弦。”遒:剛勁。楚材:指楚辭作家屈原、宋玉等,岳州古屬楚地。《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雖楚有材,晉實用之。”河岫樂:晉陸機《擬行行重行行》:“王鮪懷河岫,晨風思北林。”帝鄉回:《莊子·天地》:“乘彼白雲,至于帝鄉。”
〔三〕四句應題中“得滕岳陽書”。信中有沉湎湖山、鄙棄戎馬生涯之意。鴻:鴻雁,古人有雁足傳書之説,見《漢書·蘇武傳》。尺素:古代用絹帛書寫,故稱短箋爲尺素。晉王僧孺《詠搗衣》:“尺素在魚腸,寸心憑雁足。”擁邊埃:指滕宗諒保衞涇州的戰鬥生活。涇州州治在今甘肅涇川縣,當時是邊區。擁:擁衞。《後漢書·虞延傳》:“天下大亂,延常嬰甲冑,擁衞親族。”
〔四〕四句言國事未寧。當時西夏與契丹勾結,宋西北地區全面受到威脇,戰事不息,大戰正在醖釀中。龍漠:北方沙漠。齊謝朓《曲水宴詩》:“願馳龍漠,飲馬懸旌。”旄頭:《史記·天官書》:“昴爲旄頭,胡星也。”古人認爲昴宿特别明亮的時候,預兆戰争。鼙鼓:軍中戰鼓,此謂鼓聲如雷。
〔五〕四句意謂在此國家危急關頭,凡有志之士都應爲國出力,不容規避。嘗膽:春秋時,越王勾踐曾卧薪嘗膽,滅吴報仇。事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鑿坏:指隱遁。漢揚雄《解嘲》:“故士或自盛于橐,或鑿坏以遁。”注:“魯君聞顔闔賢,欲以爲相,使者往聘,因鑿後垣而亡。坏,壁也。”投筆:東漢班超曾投筆從戎。事見《後漢書·班超傳》。牧豎:牧童。
〔六〕四句意謂敵國囂張,國事未寧,皇帝正招納賢才,有才者不宜自逸。此暗喻滕仍將受重用,應題中“警激之”之意。沮澤:沼澤地。此指西夏、契丹。辭猶慢:語言不遜,不順服。蒲萄館:漢張騫出使西域,帶回蒲萄種,遍植長安,漢開蒲萄館以接待西域使者。支離:駝背病患者。《莊子·人間世》:“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疏:“邊蕃有事徵求勇夫,殘病之人不堪征討,自得無懼,攘臂赴游,恃其無用,故不竄匿。”
謝判官幽谷種花
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
慶曆七年(一○四七)作。蔡絛《西清詩話》:“歐公守滁陽,築醒心、醉翁兩亭于瑯琊幽谷,且命幕客謝某者雜植花卉其間。謝以狀問名品,公即書紙尾云……。其清放如此。”判官爲州署僚屬。
畫眉鳥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嚮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慶曆七年作。題下原注:“一作郡齋聞百舌。”歐陽修于至和初作《書三絶句後》:“前一篇,梅聖俞詠泥滑滑;次一篇蘇子美詠黄鶯;後一篇,余詠畫眉鳥。三人者之作也,出于偶然,初未始相知,及其至也,意輒同歸,豈非其精神會通遂暗合耶。自二子死,余殆絶筆于斯矣。翰林東閣書。”梅堯臣有《禽言》四首,其中《竹鷄》云:“泥滑滑,苦竹崗;雨蕭蕭,馬上郎。馬蹄凌兢雨又急,此鳥爲君應斷腸。”蘇舜欽有《雨中聞鶯》:“嬌騃人家小女兒,半啼半語隔花枝。黄昏雨密東風急,嚮此飄零欲泥誰?”三詩均託物抒情,寓人生坎坷,故曰“意輒同歸”。
贈無爲軍李道士二首(選一)
無爲道士三尺琴〔一〕,中有萬古無窮音。音如石上瀉流水,瀉之不竭由源深〔二〕。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覺天地白日愁雲陰〔三〕。
慶曆七年作。歐陽修喜琴,亦善操琴,集中有不少聽琴之作。宋張端義《貴耳集》:“歐陽《論琴帖》:爲夷陵令得一琴于河南劉璣,常琴也;後作舍人又得一琴,乃張粤琴也;後作學士又得一琴,蓋雷琴也。官愈昌,琴愈貴,而意愈不樂。在夷陵,青山緑水日在目前,無復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自適;及作舍人、學士,日奔走于塵土間,聲利擾擾,無復清思,琴雖佳,意則昏雜,何由有樂趣?乃知在人不在琴,若心自適,無弦可也。”無爲軍,宋置縣名,縣治今安徽無爲縣。李道士,原注:“名景仙。”
〔一〕三尺琴:《琴操》:伏羲作琴,長三尺六寸六分。
〔二〕琴曲有“石上流泉操”,見《太平御覽》卷五七八引《琴歷》。
〔三〕二句形容聽琴出神的境界。形骸:指人的形體、軀殼。晉何劭《贈張華》:“奚用遺形骸,忘榮在得意。”
豐樂亭游春三首
緑樹交加山鳥啼,晴風蕩漾落花飛。鳥歌花舞太守醉〔一〕,明日酒醒春已歸。
春雲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二〕。
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緑無涯。游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
慶曆七年作。豐樂亭,慶曆六年歐陽修建。《豐樂亭記》記其事曰:“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于是疏泉鑿石,辟地以爲亭,而與滁人往游其間。”其《與梅堯臣書》又曰:“去年夏中,因飲滁水甚甘,問之,有一土泉,在城東百步許。遂往訪之,乃一山谷中,山勢一面高峯,三面竹嶺迴抱,泉上舊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爲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號豐樂亭,亦宏麗。”
〔一〕太守:歐陽修自稱。《醉翁亭記》:“蒼顔白髮,頽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二〕籃輿:竹轎。酩酊:大醉。《晉書·山簡傳》:“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插花歸:唐杜牧《九日齊山登高》:“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瑯琊山六題(選四)
歸雲洞〔一〕
洞門常自起烟霞,洞穴傍穿透溪谷。朝看石上片雲陰,夜半山前春雨足。
瑯琊溪〔二〕
空山雪消溪水漲,游客渡溪横古槎〔三〕。不知溪源來遠近,但見流出山中花。
石屏路〔四〕
石屏自倚浮雲外,石路久無人跡行。我來攜酒醉其下,卧看千峯秋月明。
庶子泉〔五〕
庶子遺蹤留此地,寒巖徙倚弄飛泉〔六〕。古人不見心可見,一片清光常皎然。
慶曆七年作。寫瑯琊山勝跡。
〔一〕歸雲洞:據縣志,洞在開化寺後清風亭西。
〔二〕瑯琊溪:在瑯琊山中,匯合山間小溪而成。
〔三〕横古槎:指用枯木作渡橋。
〔四〕石屏路:攀登瑯琊山峯頂的山路。瑯琊山峯頂名南天門,舊有石牌坊,今已毁圮。由峯頂俯瞰,羣山起伏。
〔五〕庶子泉:在今開化寺内,由唐代左庶子李幼卿疏鑿得名。詩中“古人”即指李幼卿。注詳《石篆詩》。
〔六〕徙倚:留連徘徊。
重讀《徂徠集》
我欲哭石子,夜開徂徠編,開編未及讀,涕泗已漣漣。勉盡三四章,收淚輒欣歡,切切善惡戒,丁寧仁義言。如聞子談論,疑子立我前,乃知長在世,誰謂已沉泉〔一〕,昔也人事乖,相從常苦艱,今而每思子,開卷子在顔〔二〕。我欲貴子文,刻以金玉聯,金可爍而銷,玉可碎非堅;不若書以紙,六經皆紙傳,但當書百本,傳百以爲千;或落于四夷,或藏在深山,待彼謗焰熄,放此光芒懸〔三〕。人生一世中,長短無百年,無窮在其後,萬世在其先;得長多幾何,得短未足憐,惟彼不可朽,名聲文行然〔四〕。讒誣不須辨,亦止百年間,百年後來者,憎愛不相緣,公議然後出,自然見媸妍。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後世苟不公,至今無聖賢,所以忠義士,恃此死不難〔五〕。當子病方革,謗辭正騰喧,衆人皆欲殺,聖主獨保全;已埋猶不信,僅免斫其棺,此事古未有,每思輒長嘆〔六〕。我欲犯衆怒,爲子記此冤,下紓冥冥忿,仰叫昭昭天,書于蒼翠石,立彼崔嵬巔〔七〕。詢求子世家,恨子兒女頑,經歲不見報,有辭未能詮〔八〕。忽開子遺文,使我心已寬,子道自能久,吾言豈須鐫〔九〕。
慶曆七年作。慶曆六年歐陽修作有《讀徂徠集》,故此詩題曰“重讀”。《徂徠集》石介所著。石介生平詳見《讀張李二生文贈石先生》題解及詩注。他曾作《怪説》三篇,抨擊西崑體曰:“窮妍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其爲怪大矣。”他又是慶曆新政的積極支持者,慶曆五年七月去世,死後仍被誣陷交通契丹,幾罹開棺驗尸之禍。此詩特别致意于“謗辭”,一定程度上與歐陽修自己的遭遇有關。宋代言風之弊,正如清初王夫之《宋論》所謂:“其大端有四:曰謀爲叛逆,曰詛咒誹謗,曰内行不修,曰暗通賄賂……王拱辰之以陷蘇舜欽、摇杜衍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蔣之奇之以陷歐陽修也……于國計無與也,于官箴無與也,于吏治無與也。”
〔一〕以上十二句寫讀石介遺文,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石子:石介。子:古代對男子的美稱。涕泗:涕淚。《詩·陳風·澤陂》:“寤寐無爲,涕泗滂沱。”漣漣:垂淚貌。《詩·衞風·氓》:“不見復關,泣涕漣漣。”切切:責勉。《論語·子路》“切切偲偲”注:“相切責之貌。”丁寧:同“叮嚀”。沉泉:死亡。泉:黄泉、地下。
〔二〕乖:乖違、不如意。在顔:謂就在眼前,對面相晤。
〔三〕以上十二句意謂著作能流傳不滅,石介的精神將重見光芒。歐陽修《徂徠石先生墓志銘》:“友人廬陵歐陽修哭之以詩,以謂待彼謗焰熄,然後先生之道明矣。”六經:儒家的六部經典,即《詩》、《書》、《禮》、《樂》、《易》和《春秋》。四夷:古代稱中原以外的四境。藏在深山:用《史記·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之意。光芒懸:唐韓愈《調張籍》:“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四〕歐陽修《送徐無黨南歸序》:“草木鳥獸之爲物,衆人之爲人,其爲生雖異,而爲死則同,一歸于腐壞、澌盡、泯滅而已。而衆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間,而獨異于草木鳥獸衆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爲聖賢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見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彼:指上文“仁義言”。文行:文章德行。《論語·述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此句意謂名聲是由文章德行造成的。
〔五〕以上六句言孔孟爲實現自己的主張,奔波道路,游説諸侯,一生困頓,當時備受毁逐,然後世被尊爲聖賢,可證公議不滅,故忠義之士不憚成仁取義。
〔六〕據《宋史·石介傳》載,新政失敗後,介“不自安,求出通判濮州,未赴卒。會徐狂人孔直温謀反,搜其家得介書。夏竦銜介甚,且欲中傷杜衍等,因言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詔下京東訪其存亡。衍時在兖州,以驗介事語官屬,衆不敢答。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闔族保介必死。……提點刑獄吕居簡亦曰:‘發棺空,介果走北,孥戮非酷;不然,是國家無故剖人冢墓,何以示後世?且介死必有親族門生會葬及棺斂之人,苟召問無異,即同具軍令狀保之,亦足應詔。’于是衆數百保介已死,乃免斫棺,子弟羈管他州。”以上八句即詠此事。革(jí):病重。《禮·檀弓》:“夫子之病革矣。”
〔七〕六句意謂準備爲石介的遭遇撰文刻石,以申其寃。治平二年(一○六五)歐陽修始爲石介作墓志。紓:解除。
〔八〕四句謂作墓志須臚述死者的家世,因當時石介子女被連累“羈管他州”,未能提供資料,故未下筆。頑:鈍,謂反應緩慢。報:答復。詮:闡釋、記述。
〔九〕鐫(juān):刻,指墓志刻石。
滄浪亭
子美寄我滄浪吟,邀我共作滄浪篇,滄浪有景不可到,使我東望心悠然〔一〕。荒灣野水氣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環,新篁抽筍添夏影,老枿亂發争春妍,水禽閑暇事高格,山鳥日夕相啾喧。不知此地幾興廢,仰視喬木皆蒼烟,堪嗟人跡到不遠,雖有來路曾無緣。窮奇極怪誰似子,搜索幽隱探神仙,初尋一徑入蒙密,豁目異境無窮邊。風高月白最宜夜,一片瑩浄鋪瓊田,清光不辨水與月,但見空碧涵漪漣〔二〕。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祇賣四萬錢,又疑此境天乞與,壯士憔悴天應憐〔三〕。鴟夷古亦有獨往,江湖波濤渺翻天,崎嶇世路欲脱去,反以身試蛟龍淵;豈如扁舟任飄兀,紅渠渌浪摇醉眠〔四〕。丈夫身在豈長棄,新詩美酒聊窮年,雖然不許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間傳〔五〕。
慶曆七年作。滄浪亭,原注:“一本上云‘寄題子美’。”蘇舜欽被放廢後,定居蘇州,建滄浪亭,有《滄浪亭記》記其事。其亭至今仍爲蘇州名勝。
〔一〕東望:蘇州在滁州東。悠然:憂思深長貌。《詩·邶風·終風》:“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二〕以上十八句爲根據《滄浪亭記》懸擬的滄浪亭景色。《滄浪亭記》:“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鬱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並水得微徑于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十六尋,三嚮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訪諸舊老,云錢氏有國,近戚孫承祐之池館也。坳隆勝勢,遺意尚存。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也。前竹後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干,光影會合于軒户之間,尤與風月爲相宜。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箕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形骸既適而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阜:土山。篁:竹。枿:樹木被砍伐後新抽出的枝條。子:指蘇舜欽。瓊田:玉田,形容月光下的大地。空碧涵漪漣:形容水天相映、泛波成趣。蘇軾《宿望湖樓》:“娟娟到湖上,瀲瀲摇空碧。”句下原注:“一有‘姑蘇臺邊人響絶,夜静往往聞鳴船’兩句。”
〔三〕以上四句意謂上天同情其不幸,將這個地方給了他。本無價:李白《襄陽歌》:“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乞與:給與。《左傳》昭公十六年“毋或丐奪”疏:“乞之與丐,一字也。取則入聲,與則去聲也。”壯士:指蘇舜欽。
〔四〕以上六句意謂春秋時范蠡隱遁海上,多有風波之險,遠不如在江南水鄉蕩舟之安全舒適。鴟夷:《史記·越世家》:“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號鴟夷子皮。”索隱:“韋昭曰:鴟夷,革囊也;或曰生牛皮也。”獨往:指隱居。《淮南子·精神訓》:至人“抱素守精,蟬蜕蛇解,游于太清,輕舉獨往,忽然入冥”。飄兀:飄蕩。兀:摇動。
〔五〕長棄:蘇舜欽當時被削除官籍,其罰比一般貶謫爲重,故曰“長棄”。窮年:盡年,過日子。韓愈《進學解》:“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不許俗客到:孔稚圭《北山移文》:“請回俗士駕,爲君謝逋客。”人間:人世間,這裏把滄浪亭比作世外桃源。
新霜二首
天雲慘慘秋陰薄,卧聽北風鳴屋角,平明驚鳥四散飛,一夜新霜羣木落,南山鬱鬱舊可愛,千仞巉巖如刻削〔一〕。林枯山瘦失顔色,我意豈能無寂寞,衰顔得酒猶強發,可醉豈須嫌酒濁〔二〕。泉傍菊花方爛漫,短日寒輝相照灼〔三〕。無情木石尚須老,有酒人生何不樂〔四〕。
荒城草樹多陰暗〔五〕。日夕霜雲意濃淡。長淮漸落見洲渚,野潦初清收瀲灧〔六〕。蘭枯蕙死誰復弔,殘菊籬根争豔豔,青松守節見臨危,正色凛凛不可犯,芭蕉芰荷不足數,狼藉徒能污池檻〔七〕。時行收斂歲將窮,冰雪嚴凝從此漸〔八〕。咿呦兒女感時節,愛惜朱顔屢窺鑒,惟有壯士獨悲歌,拂拭塵埃磨古劍〔九〕。
慶曆七年作。此二詩反映作者貶謫中思潮的起伏,意韻幽折,耐人尋味。
〔一〕秋陰薄:秋天陰氣逼人。薄:侵入。《荀子·天論》:“寒暑未薄而疾。”平明:天剛亮。南山:指瑯琊山,連下“千仞”句,意謂南山霜後草木凋零,山石顯露,改變了以前鬱鬱葱葱的舊貌。歐陽修另有《秋聲賦》:“蓋夫秋之爲狀也,其色慘淡,烟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可與此六句參讀。
〔二〕歐陽修《醉翁亭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瑯琊山春夏間景色秀美,如今山林蕭瑟,祇能用酒來解寂寞了。發:顯現,指酒後臉色發紅。蘇軾《海南詩》:“兒童誤喜朱顔在,一笑方知是酒紅。”義同。
〔三〕泉:滁州瑯琊山有幽谷泉、釀泉,是作者常游之地。短日寒輝:指深秋的日光。秋後晝短夜長,因稱短日。
〔四〕《秋聲賦》:“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爲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摇其精。”二句意謂草木山石猶受風侵雨蝕而逐漸蒼老,對于有感情的人來説,何不借酒行樂!
〔五〕荒城:指滁州。
〔六〕長淮漸落:指淮河水位降低。見:顯現。洲渚:水中小島。野潦:田野裏的積水。宋玉《九辯》:“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唐王勃《滕王閣序》:“時惟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七〕以上六句寫深秋各種花木的不同景况,當有寓意。如蘭枯蕙死,似喻知友蘇舜欽的被除名與尹洙于慶曆六年去世。蘭枯:《藝文類聚》卷八一引《文子》:“叢蘭修發,秋風敗之。”殘菊:蘇軾《贈劉景文》:“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青松守節:梁范雲《詠寒松》:“修條拂層漢,密葉帳天潯,凌風知勁節,負霜見直心。”芰:水生植物,其實爲菱。
〔八〕時行收斂:《荀子·王制》“秋收冬藏”,此謂時令由秋而冬,由霜而冰雪。歲將窮:一年將盡。
〔九〕四句謂平常青年男女對鏡感秋,擔心年華早逝,而壯士卻因而悲歌奮發,拂塵磨劍。咿呦:人語聲。韓愈《征蜀聯句》:“迫脅聞雜驅,咿呦叫寃。”鑒:鏡子。壯士悲歌:《史記·刺客列傳》:荆軻由燕入秦,渡易水,高漸離擊筑,荆軻和而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磨古劍:賈島《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爲不平事。”末二句透露了作者壯心未泯,仍然希望有所作爲。
懷嵩樓晚飲示徐無黨無逸
滁山不通車,滁水不載舟,舟車路所窮,嗟誰肯來游〔一〕。念非吾在此,二子來何求?不見忽三年,見之忘百憂。問其别後學,初若繭緒抽,縱横漸組織,文章爛然浮;引伸無窮極,卒斂以軻丘,少進日如此,老退誠可羞〔二〕。弊邑亦何有,青山繞城樓,泠泠谷中泉,吐溜彼山幽,石醜駭溪怪,天奇瞰龍湫〔三〕。子初如可樂,久乃嘆以愀,云此譬圖畫,暫看已宜收〔四〕。荒涼草樹間,暮館城南陬,破屋仰見星,窗風冷如鎪;歸心中夜起,輾轉卧不周〔五〕。我爲辦酒肴,羅列蛤與蛑,酒酣微探之,仰笑不頷頭〔六〕。曰予非比儂,又不負譴尤,自非世不容,安事此爲囚?幸以主人故,崎嶇幾摧輈,一來勤已多,而况欲久留〔七〕。我語頓遭屈,顔慚汗交流。川途冰已壯,霰雪行將稠,羨子兄弟秀,雙鴻翔高秋,嗈嗈飛且鳴,歲暮憶南州〔八〕。飲子今日歡,重我明日愁,來貺辱已厚,贈言愧非酬〔九〕。
慶曆七年作。題下原注:“一本作‘奉和徐生見示懷嵩樓晚飲’,一本無‘見示’字。”懷嵩樓,宋王禹偁《北樓感事》詩序:“唐朱崖李太尉衞公(德裕)爲滁州刺史,作懷嵩樓,取懷歸嵩洛之意也。衞公自爲之記。”徐無黨、無逸,兄弟倆,曾從歐陽修學古文辭。徐無黨後爲歐陽修《新五代史》作過注。
〔一〕四句即《豐樂亭記》“今滁介于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所不至”意。
〔二〕以上十句以蠶繭抽絲織成錦綉喻别後二人文章學業大進,自愧落後。三年:慶曆四年歐陽修在絳州曾與徐無黨同游嵩巫亭,至此已三年。緒:絲頭。《説文》段玉裁注:“抽絲者得緒則可引。”文章:指花紋。卒斂:歸結。軻丘:孟軻、孔丘。歐陽修強調學業應以道爲本,文爲末,故于“文章爛然浮”後接言“卒斂于軻丘”。在至和元年所作《送徐無黨南歸序》中,仍告誡説:“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生以盡心于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三〕六句寫滁州風物。弊邑:通“敝邑”,自己所在地的謙稱。《左傳》成公二年:“子以君師辱于敝邑。”泠泠:泉水聲。此指幽谷泉。《湘中記》:“衡山有懸泉,滴瀝巖間,泠泠如弦。”吐溜:指水流奔瀉。石醜:指菱溪石,歐陽修有《菱溪石記》及《菱溪大石》詩。龍湫不知何指,或即瑯琊山開化寺佛殿。
〔四〕自“子初”句下寫徐無黨兄弟的思想談吐,均爲歐陽修擬想之詞,借以抒自己幽居之憤。愀:憂懼貌。四句意謂二人初到滁州,覺得風景新奇可喜,日久天長就厭倦了,以爲這仿佛圖畫,看過後該收起來。《醉翁亭記》曰:“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此故反其意。
〔五〕以上六句寫二人因滁州簡陋落寞,引起歸鄉之思。陬:隅、角落。鎪:雕刻,形容寒風刺骨。中夜:半夜。曹植《美女篇》:“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嘆。”輾轉:心有所思,卧不安席貌。《詩·周南·關雎》:“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六〕蛤與蛑:蛤蜊和蝤蛑(蟹),都是當地水産。微探之:婉言探詢。頷頭:點頭。以上四句寫置酒餞别。
〔七〕以上八句爲二人回答。意謂自己不比對方,不負什麽罪責,何必在此受拘囚;爲了歐陽修的緣故,纔長途跋涉到這裏來,一次已經够勞苦的了,如何能長期在這裏。譴尤:指因罪貶謫。囚:拘禁。主人:指歐陽修。摧輈:摧折車轅。孟郊《殺氣不在邊》:“道險不在山,平地有摧輈。”勤:辛勤、勞苦。
〔八〕六句用秋雁南飛,比喻二人南歸。冰已壯:《禮記·月令》:“仲冬之月,……冰益壯,地始坼。”霰:原注:“一作霜。”嗈嗈:鳥鳴聲。宋玉《九辯》:“雁嗈嗈而南游兮。”此以秋雁喻二人南歸。南州:指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縣),徐無黨兄弟的家鄉,在滁州之南。
〔九〕貺(kuàng):贈予,此指訪問。辱:屈辱。
别滁
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
慶曆八年(一○四八)作。是歲閏正月作者由滁州徙知揚州,于二月二十二日到任。此詩作于滁州餞别時。
贈歌者
病客多年掩緑尊〔一〕,今宵爲爾一顔醺。可憐玉樹庭花後,又嚮江都月下聞〔二〕。
慶曆八年作。時歐陽修在揚州。
〔一〕病客:歐陽修自謂。掩緑尊:戒酒。緑尊:酒杯。
〔二〕玉樹庭花後:即《玉樹後庭花》,陳後主作,被視爲亡國之音。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江都:《元豐九域志》:“淮南道揚州廣陵郡,治江都縣。”
青松贈林子
青松生而直,繩墨易爲功;良玉有天質,少加磨與礱〔一〕。子誠懷美材,但未遭良工;養育既堅好,英華充厥中〔二〕。于誰以成之,孟韓荀暨雄〔三〕。
慶曆八年作。林子:林國華,當時官秘書省校書郎。
〔一〕四句意謂青松、良玉,雖有好的天質,仍須加以繩墨磨礱。青松:《太平御覽》卷九五三引王隱《晉書》:“庾凱見和嶠曰:森森如千丈松,雖磥砢多節目,施之大廈,梁棟之用。”繩墨:《離騷》“背繩墨以追曲兮”王逸注:“繩墨所以正曲直。”磨:《詩·衞風·淇奥》“如琢如磨”注:“治玉曰琢,石曰磨。”礱:《説文》段玉裁注:“以石磨物曰礱。”
〔二〕子誠四句謂林國華資質優良,但未經良工陶冶,宜加強修養。歐陽修《與樂秀才書》:“竊讀足下之所爲高健,志甚壯而力有餘,譬夫良駿之馬,有其質矣。使駕大輅而王良馭之,節以和鑾而行大道,不難也。”又:“然聞古人之于學也,講之深而信之篤,其充于中者足,而後發乎外者大以光。”厥:其。
〔三〕孟、韓、荀、雄:孟軻、韓愈、荀况、揚雄。歐陽修推崇他們的道和文,以爲可作學習榜樣。《答吴充秀才書》也説:“先輩之文浩乎沛然,可謂善矣,而又志于爲道,猶自以爲未廣,若不止焉,孟荀可至而不難也。”于:從。劉琪《助字辨略》引《史記·周本紀》“周于秦”,云:“于秦,猶云從秦。”
行次壽州寄内
紫金山下水長流,嘗記當年此共游〔一〕。今夜南風吹客夢,清淮明月照孤舟。
皇祐元年(一○四九)作。是歲元月,歐陽修由揚州徙知潁州(州治今安徽阜陽市),三月十三日抵潁。詩作于沿淮赴任途經壽州(州治今安徽鳳臺縣)時。行次:途經,旅途中臨時停留。内,妻子。
〔一〕紫金山:在今安徽鳳臺縣和壽縣間,濱臨淮河。當年:似指慶曆五年由河北貶滁州時,經汴河、潁水入淮,攜眷經過壽州。
答通判吕太博
千頃芙蕖蓋水平〔一〕,揚州太守舊多情。畫盆圍處花光合,紅袖傳來酒令行〔二〕。舞踏落暉留醉客,歌遲檀板换新聲〔三〕。如今寂寞西湖上,雨後無人看落英〔四〕。
皇祐元年初至潁州作。吕太博,吕公著,時以太常博士通判潁州。宋張邦基《墨莊漫録》:“公(歐陽修)知潁州時,吕公著爲通判,爲人有賢行,而深自晦默,時人未甚知,公後還朝力薦之。”宋葉夢得《避暑録話》:“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爲淮南第一。堂據蜀岡,下臨江南數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公每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走邵伯取荷花千餘朵,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以飲酒,往往侵夜戴月而歸。”詩即寫其事。
〔一〕句下原注:“邵伯(湖名,在江蘇江都縣東北)荷花四望極目。”芙蕖:即荷。《詩·陳風·澤陂》“有蒲與荷”傳:“荷,芙蕖也。”
〔二〕句下原注:“予嘗采蓮千朵,插以畫盆,圍繞坐席。又嘗命坐客傳花,人摘一葉,葉盡處飲,以爲酒令。”紅袖:指侑酒的歌妓。
〔三〕檀板:伴奏的檀木拍板。唐杜牧《自宣州赴官入京路逢裴坦判官歸宣州因題贈》:“畫堂檀板秋拍碎,一飲有時聯十觥。”
〔四〕二句想象自己離開揚州後荷花寂寞,無人欣賞。西湖:指揚州瘦西湖。落英:落花。
西湖戲作示同游者
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寧復憶揚州〔一〕?都將二十四橋月,换得西湖十頃秋〔二〕。
皇祐元年作。題下原注:“一作《初泛西湖》。”宋趙令畤《侯鯖録》:“歐公自揚州移汝州(應作“潁州”或“汝陰”),作《西湖詩》云……後東坡復自汝移揚,作詩曰:‘二十四橋亦何有,换此十頃玻璃風。’用歐公詩也。”
〔一〕菡萏香清:原注:“一作‘緑芰紅蓮’。”菡萏:荷花。《爾雅·釋草》:“荷,芙蕖;其花菡萏。”使君:歐陽修自謂。寧:豈、難道。原注:“一作‘不’。”潁州西湖多荷花,極爲歐陽修賞愛。歐陽修又有《采桑子》詞曰:“荷花開後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後紅幢緑蓋隨。畫船撑入花深處,香泛金巵,烟雨微微,一片笑歌醉裏歸。”
〔二〕都: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釋爲“統統”、“不過”。二句謂不過將揚州的美景换得潁州的美景。二十四橋:《方輿勝覽》以爲隋代時揚州已有二十四橋,并以城門坊市爲名。唐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徐凝《憶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西湖泛舟呈運使學士張掞
波光柳色碧溟濛,曲渚斜橋畫舸通。更遠更佳唯恐盡,漸深漸密似無窮。綺羅香裏留佳客,管弦聲來颺晚風〔一〕。半醉回舟迷嚮背〔二〕,樓臺高下夕陽中。
皇祐元年作。張掞字文裕,時以龍圖閣學士官京西北路轉運使。潁州屬京西北路,張爲歐陽修的上級。歐陽修有《采桑子》詞十三首,總寫潁州西湖景色。其一爲:“輕舟短棹西湖好,緑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其三爲:“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行雲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别有天。”刻畫的意境可作本詩的參考。
〔一〕颺:通“揚”。
〔二〕嚮背:正、反面。皇甫冉《雨雪》:“山川迷嚮背,氛霧失旌旗。”此指來回方嚮。
飛蓋橋玩月
天形積輕清,水德本虚静,雲收風波止,始見天水性〔一〕。澄光與粹容,上下相涵映,乃于其兩間,皎皎掛寒鏡〔二〕。餘輝所照耀,萬物皆鮮瑩,矧夫人之靈,豈不醒視聽。而我于此時,翛然發孤詠,紛昏欣洗滌,俯仰恣涵泳〔三〕。人心曠而閑,月色高逾迥,惟恐清夜闌,時時瞻斗柄〔四〕。
皇祐元年作。題下原注:“一本題上有‘六月十四夜’。”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三:“歐公作詩,蓋欲自出胸臆,不肯蹈襲前人,亦其才高,故不見牽強之跡耳。如《六月十四夜飛蓋橋玩月》云……”飛蓋橋,《鳳陽府志》:“宋皇祐元年,歐陽文忠公守潁,新作三橋,名之曰宜遠、飛蓋、望佳,又爲之詩。”其《飛蓋橋》詩謂:“鳴騶入遠樹,飛蓋渡長橋,水闊鷺雙起,波明魚自跳。”當係橋名由來。
〔一〕以上四句意謂雲散風定,纔見天水輕清虚静的本性。輕清:《太平御覽》卷一引《三五歷記》:“輕清者上爲天,重濁者下爲地,沖和氣者爲人。”德:此指性狀。
〔二〕澄光:指天。粹容:指水。寒鏡:指滿月。四句寫天光水色,上下相映,月亮掛在天水之間。梁元帝《望江中月詩》:“澄江涵皓月,水影若浮天。”
〔三〕而我四句寫玩月時思想開闊,世俗煩擾,得以滌除。翛(xiāo)然:自由自在貌。《莊子·大宗師》:“翛然而往。”紛昏:指世俗的煩擾。恣涵泳:指思想在大自然中縱情地遨游、馳騁。唐皮日休《酒船詩》:“但知涵泳好,不計風濤惡。”
〔四〕四句謂流連心曠神怡的景色,擔心時間逝去,故不斷觀望星斗的變化。闌:盡、終。斗柄:北斗七星的像柄形的三顆星,斗柄轉動反映時間的變化。隋煬帝《月夜觀星詩》:“更移斗柄轉,夜久天河横。”
獲麟贈姚辟先輩
世已無孔子,獲麟意誰知〔一〕?我嘗爲之説,聞者未免非,而子獨曰然,有如塤應篪,惟麟不爲瑞,其意乃可推〔二〕。春秋二百年,文約義甚夷〔三〕。一從聖人没,學者自爲師,峥嶸衆家説,平地生嶮巇;相沿益迂怪,各鬥出新奇,爾來千餘歲,舉世不知迷〔四〕。焯哉聖人經,照耀萬世疑,自從蒙衆説,日月遭蔽虧〔五〕。常患無氣力,掃除浮雲披,還其自然光,萬物皆見之。子昔已好古,此經手常持,超然出衆見,不爲俗牽卑;近又脱賦格,飛黄擺銜羈,聖門開大道,夷路肆騰嬉〔六〕。便可勦衆説,旁通塞多歧,正途趨簡易,真勿事嶇崎〔七〕。著述須待老,積勤宜少時,苟思垂後世,大禹尚胼胝〔八〕。顧我今老矣,兩瞳蝕昏眵〔九〕,大書難久視,心在力已衰。因思少自棄,今縱悔可追,戒我以勉子,臨文但吁嘻〔一○〕。
皇祐元年作。獲麟事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麟者,仁獸也。有王則至,無王則不至。……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姚辟字子張,皇祐元年中進士,曾與蘇洵同修《禮書》。姚辟實爲歐陽修的後輩,先輩是科舉時代進士間的互相尊稱。唐李肇《國史補》:“得第謂之前進士,互相推敬謂之先輩。”歐陽修是宋代經學的開創者,他力辟漢儒以來對經書的種種曲説,強調撇開傳注直接“師經”。他在《易童子問》中説:“若余者,可謂不量力矣。邈然遠出諸儒之後,而學無師授之傳,其勇于敢爲而决于不疑者,以聖人之經尚在,可以質也。”宋人好以議論入詩,歐陽修首開其風,此詩即是一例。
〔一〕關于西狩獲麟,歷來解釋紛紜,有説孔子因見麟而作《春秋》,也有説孔子作《春秋》因獲麟而絶筆,等等。歐陽修一概不信。
〔二〕歐陽修曾作《春秋或問》,認爲麟不是瑞獸,獲麟與作《春秋》無關,不過孔子“得《魯史記》自隱公至于獲麟,遂删修之”。姚辟贊同此説,故以上六句引以爲同調。塤篪(xun chí):兩種樂器,比喻同聲相和。《詩·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塤,仲氏吹篪。”瑞:吉祥。古人認爲出現麒麟是祥瑞。
〔三〕二句謂《春秋》一書記魯隱公元年(前七七二)至哀公十四年(前四八一)二百四十二年史事,文字簡約,其義平實。《春秋或問》:“《春秋》謹一言而信萬世者也,予厭衆説之亂《春秋》者也。”
〔四〕以上八句謂自孔子死後,解經者諸家紛呈,標新立異,甚至故弄玄虚,迷惑世人。今存《左傳》、《公羊傳》、《穀梁傳》,都是孔子死後解釋《春秋》的著作。自秦始皇焚書後,漢儒存亡繼絶,傳者更爲紛紜,至唐太宗貞觀間,朝廷命諸儒釋章句爲義疏,定爲一是。玄宗時啖助作《春秋集傳》,以爲《左傳》解釋《春秋》“大義”多誤,後世病其穿鑿,但也開了宋儒懷疑經傳的風氣。
〔五〕四句意同《春秋或問》所謂:“經(《春秋》)不待傳而通者十七八,因傳而惑者十五六。日月萬物皆仰,然不爲盲者明,而有物蔽之者亦不得見也。聖人之意皎然乎經,唯明者見之,不爲他説蔽者見之也。”蔽虧:遮掩,缺蝕。
〔六〕近又四句指姚辟已中進士,可以擺脱時文的羈勒。歐陽修《記舊本韓文後》:“予亦方舉進士,以禮部詩賦爲事。……以爲方從進士干禄以養親,苟得禄矣,當盡力于斯文,以償其素志。”賦格:指駢體詩賦,當時科舉考試的程式。王禹偁《謫居感事》:“賦格輕鸚鵡,儒冠薄鵕。”飛黄:駿馬。《唐書·兵志》:“以尚乘掌天子之御,左右六閑:一曰飛黄,二曰吉良,三曰龍媒,四曰騊駼,五曰駃騠,六曰天苑。”夷路:平坦的大道。
〔七〕勦:破除、消滅。旁通:原注:“一作‘異端’。”《易·乾卦·文言》:“六爻發揮,旁通情也。”多歧:即多歧亡羊。《列子·説符》:“楊子曰:亡一羊,何追者之衆?鄰人曰:多歧路。”嶇崎:指迂怪、新奇的解釋。
〔八〕四句意謂著書立説應以老年爲宜,但從少年就該辛勤積累,如想以文傳世,必須刻苦努力。垂後世:曹丕《典論·論文》:“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目傳于後。”胼胝:手脚上因勞動而生的繭子。《世説新語·言語》:“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注:“《帝王世紀》曰:‘禹治洪水,手足胼胝。’”
〔九〕眵:目汁凝結,俗稱眼屎。唐韓愈《短燈檠歌》:“兩目眵昏頭雪白。”
〔一○〕吁嘻:嘆息聲。
永州萬石亭
天于生子厚,稟予獨艱哉,超凌驟拔擢,過盛輒傷摧〔一〕。苦其危慮心,常使鳴聲哀,投以空曠地,縱横放天才;山窮與水險,下上極沿洄,故其與文章,出語多崔嵬〔二〕。人跡所罕到,遺蹤久荒頽〔三〕。王君好奇士,後二百年來,剪薙發幽薈,搜尋得瓊瑰〔四〕。感物不自貴,因人乃爲材,惟知古可慕,豈免今所咍〔五〕。我亦奇子厚,開編每徘徊,作詩示同好,爲我銘山偎〔六〕。
皇祐元年作。題下原注:“寄知永州王顧。一本上有‘寄題’,注云:‘柳子厚亭’。”唐柳宗元有《永州崔中丞萬石亭記》,此詩當因獲柳碑拓本而作,但今存《集古録》中無《萬石亭記》跋尾。永州州治在今湖南零陵縣。萬石亭爲唐憲宗元和中御史中丞崔能官永州刺史時所建,元和十年(八一五)柳宗元爲之記。
〔一〕子厚:柳宗元字。稟予:猶“賦予”。超凌:越級。拔擢:提升。過盛輒傷摧:指柳宗元在“永貞革新”前後的遭遇。四句詠柳宗元身世。《唐書·柳宗元傳》:“登進士第,應舉宏辭,授校書郎藍田尉,貞元十九年爲監察御史。順宗即位,王叔文、韋執誼用事,尤奇待宗元與監察吕温,密引禁中,與之圖事,轉尚書禮部員外郎,叔文欲大用之。會居位不久,叔文敗,與同輩七人俱貶,宗元爲邵州刺史,在道再貶永州司馬。”
〔二〕鳴聲:韓愈《送孟東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沿洄:沿,順流而下;洄,逆流而上。崔嵬:山勢高聳貌。此謂出語奇瑰,不同凡響。以上八句謂柳宗元遭貶逐後文章更爲雋拔。韓愈《柳子厚墓志銘》:“例貶州司馬,居間益自刻苦,務記覽,爲詞章泛濫停蓄,爲深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柳宗元以古文名世,貶後之作更雄深雅健,正與歐陽修提出的“文章窮而後工”説相合。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凡士之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三〕二句謂唐宋時永州爲荒僻之地,因之萬石亭遺跡毁圮。
〔四〕四句叙王顧于柳文刻石後二百餘年任永州知州清除榛蕪,發現碑記。剪薙:清除灌木雜草。瓊瑰:美玉,此指碑記。
〔五〕咍(hāi):嗤笑。四句意謂物不自貴,因人而重,如果祇知泥古,就不免爲今人所笑。
〔六〕銘山偎:鐫刻在山邊的石壁上。
夢中作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换世,酒闌無奈客思家〔一〕。
皇祐元年作。蘇軾《東坡題跋》:“南嶽李岩老好睡,衆人飽食下棋,岩老輒就枕,數局一展轉,云:我始一局,君幾局矣?東坡曰:李岩老常用四脚棋盤,着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争先,着時以有輸贏,着了并無一物。歐陽公《夢中作》詩云云,殆是謂也。”清陳衍《宋詩精華録》評曰:“此詩當真是夢中作,如有神助。”
〔一〕棋罷不知人换世:《述異記》:“晉王質入山採樵,見二童子對弈。童子與質一物如棗核,食之不飢。局終,童子指示曰:汝柯(斧柄)爛矣。質歸鄉里,已及百歲。”酒闌:酒盡筵散。
雪
新陽力微初破萼,客陰用壯猶相薄,朝寒棱棱風莫犯,暮雪緌緌止還作〔一〕。驅馳風雲初慘淡,炫晃山川漸開廓,光芒可愛初日照,潤澤終爲和氣爍〔二〕。美人高堂晨起驚,幽士虚窗静聞落,酒壚成徑集瓶罌,獵騎尋蹤得狐貉〔三〕。龍蛇掃處斷復續,猊虎團成呀且攫,共貪終歲飽麰麥,豈恤空林飢鳥雀〔四〕。沙墀朝賀迷象笏,桑野行歌没芒屩〔五〕,乃知一雪萬人喜,顧我不飲胡爲樂。坐看天地絶氛埃,使我胸襟如洗瀹〔六〕,脱遺前言笑塵雜,搜索萬象窺冥漠〔七〕。潁雖陋邦文士衆,巨筆人人把矛槊,自非我爲發其端,凍口何由發一噱〔八〕?
皇祐二年(一○五○)作。題下原注:“時在潁州作。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皆請勿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六一居士守汝陰日,因雪會客賦詩,詩中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事,皆請勿用。詩曰……。其後東坡居士出守汝陰,‘禱雨張龍公祠,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餘年,莫有繼者。僕以老門生繼公後,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詩曰:‘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行初雪,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絶。衆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恨無翠袖點横斜,祇有孤燈照明滅。歸來尚喜更鼓暗,晨起不待鈴索掣,未嫌長夜作衣棱,却怕初陽生眼纈。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飆驚落屑,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説?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自二公賦詩之後,未有繼之者,豈非難措筆乎!”
〔一〕首四句寫春寒雪作。新陽:見前《永陽大雪》詩注。客陰:冬至一陽生,陰已退至客位。薄:侵。棱棱:寒氣逼人貌。鮑照賦:“棱棱霜氣。”風莫犯:寒風凛冽,不敢衝犯。緌緌:紛散下落貌。
〔二〕四句寫初雪、雪盛、雪霽和融雪四種景况。炫晃:晶瑩閃動狀。初日:朝陽。潤澤:指雪化後的水滴。
〔三〕四句寫雪中各種人物的活動。酒壚:酒店。雪天人們多沽酒驅寒,故酒店前踩出雪徑,多集瓶罌。罌:盛酒器,小口大腹。尋蹤:雪封大地,易得狐貉活動蹤跡,便于射獵。
〔四〕四句寫雪中景色。龍蛇:形容人們踩出的雪徑曲折宛轉,如龍盤蛇旋。猊虎:指用雪堆成的動物。呀且攫:張牙舞爪,比喻形象生動。飽麰麥:雪兆豐年。麰麥即大麥。《孟子·告子》:“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空林:指雪後寂静的叢林。
〔五〕沙墀:沙堤。李肇《國史補》:“凡拜相禮,絶班行,府縣載沙填路,自私第至子城東街,名曰沙堤。”象笏:朝臣所執手版。桑野:即田野。没(mò):掩没、陷入。芒屩(jué)草鞋。
〔六〕氛埃:塵埃。洗瀹(yuè):洗滌。
〔七〕脱遺前言:即指作詩禁用玉、月等體物語。由于這些詞語在雪詩中已被用濫,故欲新面貌,須在陳言外多方搜索。冥漠:海洋、沙漠。喻搜尋範圍之廣。後來詩中遂有“禁體”一格,殆爲歐陽修所創。
〔八〕噱:笑。
寄生槐
檜惟凌雲材,槐實凡木賤,奈何柔脆質,累此孤高幹。龍鱗老蒼蒼,鼠耳光粲粲,因緣初莫原,感詫徒自嘆,偷生由附託,得勢争葱蒨〔一〕。方其榮盛時,曾莫見真贗,欲知窮悴節,宜試以霜霰〔二〕。萌芽起微蘖,辨别乖先見,剪除初非難;長養遂成患〔三〕。雖然根性殊,常恐枝葉亂,惟應植者深,幸不習而變。含容固有害,剿絶須明斷,惟當審斤斧,去惡無傷善〔四〕。
皇祐二年作。原注:“一本題上有‘答張推官庭檜’。”槐樹常有寄生在檜柏等樹上的現象,今北京中山公園有槐樹寄生柏,已數百年。
〔一〕六句意謂檜和槐本無因緣,而槐樹却附託偷生,與檜樹互争榮茂。龍鱗:喻松皮斑駮如龍鱗。唐王維《訪吕逸人》:“種松皆作老龍鱗。”此指檜。《爾雅·釋木》:“檜,柏葉松身。”鼠耳:槐葉。《初學記》卷二十八引《莊子》:“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葱蒨:草木欣欣嚮榮貌。
〔二〕贗(yàn):僞物。唐韓愈《酬崔少府》:“居然見真贗。”槐非常緑喬木,經霜即落。四句謂祇有經過霜霰的考驗,纔能見出檜和槐的不同節操。
〔三〕四句謂禍患始于忽微,應該防微杜漸。蘖:植物由莖基部新生出的分枝。乖:乖疏、忽略。
〔四〕含容:包涵、寬容。審斤斧:指用斧砍去寄生槐時必須謹慎。審:慎重、謹慎。惡:指槐。善:指檜。以上八句以必須翦伐寄生槐之道,喻去惡應有决心及注意方法。
喜雨
大雨雖滂沛,隔轍分晴陰;小雨散浸淫,爲潤廣且深,浸淫苟不止,利澤何窮已;無言雨大小,小雨農尤喜〔一〕。宿麥已登實,新禾未抽秧,及時一日雨,終歲飽豐穰〔二〕。夜響流霢霂,晨暉霽蒼涼,川原浄如洗,草木自生光〔三〕。童稚喜瓜芋,耕夫望陂塘,誰云田家苦,此樂殊未央〔四〕。
皇祐二年作。是歲春旱,朝廷曾于三月初七日“遣官祈雨”。詩作于四五月間,寫久旱喜雨之情。
〔一〕八句寫大雨雨量雖大,雨區却小,小雨雨區大,浸潤深,對作物有利。滂沛:形容大雨的氣勢。《漢書·揚雄傳》:“雲飛揚兮雨滂沛。”轍:車輪的軌跡。浸淫:《説文》徐鍇注:“隨其脈理而浸漬也。”晉王子年《拾遺記》:“甘雨蒙蒙,以露委草木,則滴瀝雨也。”爲潤:指滋潤、雨水分佈。杜甫《春夜喜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二〕宿麥四句寫麥已收割,秧待插,這時下雨,可望豐收。宿麥:越冬小麥。《漢書·武帝紀》“遣謁者勸有水災郡種宿麥”注:“秋冬種之,經歲乃熟,故云宿麥。”登實:指收穫。豐穰:豐收。《史記·滑稽列傳》:“五穀蕃熟,穰穰滿家。”
〔三〕四句寫夜雨晨晴及雨後山川草木的新鮮景色。霢霂:小雨。《詩·小雅·信南山》:“雨雪雰雰,益之以霢霂。”《説文》段玉裁注:“按霢霂,溟濛之轉語。”蒼涼:形容雨後朝陽初出時給人的一種清爽涼快的感覺。《列子·湯問》:“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滄亦作蒼。
〔四〕四句寫雨後農家的喜悦。陂塘:池塘,蓄水以灌溉農田。《説文》段玉裁注:“陂得訓池者,陂言其外之障,池言其中所蓄之水。”潁州多陂塘,《水經注》:“漢和帝分汝陰置,多陂塘以溉稻,故曰富陂縣。”未央:未盡,不已。《楚辭·離騷》“時亦猶其未央”王逸注:“央,盡也。”
答原父
炎歊鬱然蒸,午景熾方焰,子來清風興,蕭蕭吹几簟,又如沃瓊漿,遽飲不知厭〔一〕。嗟予學苦晚,白首困鉛槧,危疑奚所質,孔孟久已窆;羣儒窒自私,惟子通且贍,幸時丐贏餘,屢得飽飢歉〔二〕。嚴嚴春秋經,大法誰敢覘〔三〕。三才失綱紀,五代極昏墊,盜竊恣胠篋,英雄争奮劍;興亡兩倉卒,事跡多遺欠,纔能紀成敗,豈暇誅奸僭〔四〕。聞見患孤寡,是非誰證驗,嘗欣同好惡,遂乞指瑕玷,反蒙華袞褒,如譽嫫母豔〔五〕。救非當在早,已暴何由斂,苟能哀廢痼,其可惜針砭〔六〕。風舲或許邀,湖緑方灧灧〔七〕。
皇祐二年作。歐陽修于景祐初官館閣校勘時,開始撰寫《五代史記》,到皇祐五年定稿。在此期間,曾多次就史稿嚮友人求教請益,此詩即是答復劉敞對史稿的稱譽。原父,劉敞字。劉有《觀永叔五代史》詩:“大意晚有屬,先生撥書匯。是非原正始,簡古斥辭費。褒善傷獲麟,疾邪記有蜚。處心必至公,撥亂豈多諱。何必藏名山,端如避羅罻。”
〔一〕劉敞當時在開封官大理院評事,此六句似爲稱譽劉敞之盛夏來信,仿佛清風吹拂,令人愉快;又如渴飲瓊漿玉液,使人不知饜足。炎歊(xiāo):炎熱、暑氣。午景:中午的太陽光。簟:竹席。沃:灌輸。
〔二〕以上八句均爲作者自謙之詞。鉛:鉛粉。槧(qiàn):削木爲牘。鉛、槧均爲古代書寫用具。《西京雜記》:“揚子雲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絶域四方之語,以爲裨補輶軒所載。”質:徵詢。窆(biǎn):埋葬。窒:閉塞、不通。通且贍:貫通而又廣博。《宋史·劉敞傳》稱其“學問淵博,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藥、山經、地志,皆究知大略”。丐贏餘、飽飢歉:意謂時常嚮劉敞討教,得以彌補自己的不足。《宋史·劉敞傳》:“歐陽修每于書有疑,折簡來問,對其使揮筆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
〔三〕二句似因劉敞詩“褒善傷獲麟,疾邪記有蜚”,用《春秋》比《五代史記》,所以自謙不敢并比。二句下原注:“一本有‘譬猶天之蒼,乃欲學而染’兩句。”嚴嚴:威嚴莊重貌。《荀子·儒效》:“嚴嚴兮其能敬己也。”大法:指“寓褒貶,别善惡”的《春秋》筆法。覘(chān):窺視。古人認爲《春秋》係孔子所修,書法謹嚴,是史書的極則。《宋史·歐陽修傳》:謂其“自撰《五代史記》,法嚴詞約,多取《春秋》遺旨”。
〔四〕以上八句感慨五代史事,自謙僅能粗記興衰,未能盡褒貶之義。三才:指天、地、人。此處當指封建倫常之君、父、夫三綱。綱紀:法制、治理。《詩·大雅·棫朴》:“勉勉我王,綱紀四方。”五代:指唐末的梁、唐、晉、漢、周。昏墊:混亂、淹溺。《尚書·益稷》:“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昏墊。”歐陽修《本論》:“前日五代之亂,可謂極矣,五十三年之間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國被弑者八,長者不過十餘歲,甚者三四歲而亡。”胠(qu)篋:撬開箱子,指偷竊。《莊子》有《胠篋》篇。倉卒:同“倉促”。
〔五〕六句謂自己見聞狹隘,是非難斷,由于劉敞觀點相同,因此請求指正,結果反加褒獎,無異稱醜爲美。孤寡:孤陋寡聞的縮語。《禮記·學記》:“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華袞:古代貴族的禮服。范寧《春秋穀梁傳序》:“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嫫母:傳説中的醜女。漢王褒《四子講德論》:“嫫母倭傀,善譽者不能掩其醜。”
〔六〕四句謂恨未在書問世以前獲教,但仍望指正缺失。救非:改正錯誤。暴,呈露。已暴:指書籍行世。斂:收斂。廢痼:疾病,比喻稿件中的缺陷。其:猶“豈”。針砭:古代治病工具,喻指正錯誤。
〔七〕二句邀請劉敞同游潁州西湖。舲:有窗户的小船。
紀德陳情上致政太傅杜相公二首(選一)
儉節清名世絶倫,坐令風俗可還淳〔一〕。貌先年老因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二〕。四海儀刑瞻舊德,一樽談笑作閑人〔三〕。鈴齋幸得親師席,東嚮時容問治民〔四〕。
皇祐二年作。是歲七月,歐陽修由潁州改知應天府(即宋州,今河南商丘市)兼南京留守司事。杜相公即杜衍,慶曆四年爲樞密使,主持新政,新政失敗後出知兖州,慶曆七年以太子少傅致仕,退居宋州,皇祐元年加封太子太傅。致政,退職。《禮記·王制》“七十致政”注:“致政,還君事。”宋葉夢得《石林詩話》:“杜正獻公自少清羸,若不勝衣,年過四十,鬢髮即盡白。雖立朝孤峻,凛然不可屈,而不爲奇節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爲爲賢,而以得其所爲爲幸。歐公素出其門。公謝事居宋,歐適來爲守,相與甚歡。公不甚飲酒,惟賦詩歌酬,是時年八十(當爲七十三),然憂國之意猶慷慨不已,每見于色。歐公嘗和詩,有‘貌先年老因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公得之大喜,常自諷誦。當時以爲不惟曲盡公志,雖其形貌亦在模寫中也。”
〔一〕二句用《孟子·萬章》“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語意,對杜是極高的評價。宋孫升《孫公談圃》:“杜祁公爲人清約,平生非賓客不食羊肉。時朝多恩賜,請求無不從,祁公尤抑倖,所請即封還。其有私謁,上曰:‘朕無不可,但這白鬚老子不肯。’”
〔二〕二句言杜衍因憂國而早衰,及不得已而告退,事切對工,確爲佳句。歐陽修《祭杜祁公文》:“公居于家,心在于國,思慮精深,言辭感激。或達旦不寐,或憂形于色,如在朝廷而有官責。嗚呼!進不知富貴之爲樂,退不忘天下以爲心,故行于己者老益篤,而信于人者久愈深。人之愛公,寧有厭已!”乞身:封建時代將做官看作委身事君,因稱請求退職爲乞身。
〔三〕四海:猶言天下。儀刑:法式、模範。《詩·大雅·文王》:“儀刑文王,萬邦作孚。”一樽:一杯酒。
〔四〕二句意謂自己在應天府做地方官,可隨時嚮杜衍請教政事。鈴齋:即鈴閣,官府辦事的地方。《晉書·羊祜傳》:“鈴閣之下,侍衞者不過十數人。”師席:歐陽修《答太傅相公見贈長韻》“凋零鶯谷友”自注:“修與尹師魯、蘇子美同出門下。”東嚮:古代公侯將相以坐西嚮東爲尊。《列女傳》:“今(趙)括一旦爲將,東嚮而朝軍吏。”治民:指地方官的政務。
橄欖
五行居四時,維火盛南訛,炎焦陵木氣,橄欖得之多,酸苦不相入,初争久方和〔一〕。霜苞入中州,萬里來江波,幸登君子席,得與衆果羅〔二〕。中州衆果佳,朱圓玉光瑳,愧兹微陋質,以遠不見呵。餳飴兒女甜,遺味久則那,良藥不甘口,厥功見沉痾,忠言初厭之,事至悔若何〔三〕。世已無采詩,詩成爲君哦〔四〕。
皇祐二年作。橄欖,《太平御覽》卷九七二引《臨海異物志》:“餘甘子,梭形,初入口,舌澀酸,飲水乃甘。又如梅實,核兩頭鋭,呼爲餘甘、橄欖,同一物異名耳。”
〔一〕六句用五行説解釋橄欖的初澀後甜。古人把金木水火土五行配四時、四方等,且各有性味。火爲夏、爲南,性苦,木性酸。因橄欖産南方,所以説是火的炎焦之氣侵入了木氣,纔有酸苦之性,兩性中和後變爲甜。南訛:南方。《尚書·堯典》“平秩南訛”注:“訛,化也。掌夏之官平叙南方化育之事。”
〔二〕四句意謂橄欖秋熟,經水程萬里運到中原,纔和中原的名貴果品同列爲筵席上的珍品。
〔三〕六句即諺語“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之意。餳飴:飴糖。則那:如何。《左傳》宣公二年:“棄甲則那。”厥:其。沉痾:重病。
〔四〕采詩:采集民間詩歌。《漢書·藝文志》:“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哦:吟詠。
食糟民
田家種糯官釀酒,榷利秋毫升與斗〔一〕。酒沽得錢糟棄物,大屋經年堆欲朽。酒醅瀺灂如沸湯〔二〕,東風來吹酒甕香;累累罌與瓶,惟恐不得嘗。官沽味醲村酒薄,日飲官酒誠可樂。不見田中種糯人,釜無糜粥度冬春,還來就官賣糟食,官吏散糟以爲德〔三〕。嗟彼官吏者,其職稱長民,衣食不蠶耕,所學義與仁;仁當養人義適宜,言可聞達力可施。上不能寬國之利,下不能飽爾之飢〔四〕。我飲酒,爾食糟,爾雖不我責,我責何由逃!
皇祐二年作。此詩反映了官府百端取利,農民生活苦難。歐陽修爲身任地方官,不能富國裕民而自疚。
〔一〕宋代酒由政府專賣。據《宋史·食貨志》:“宋榷酤之法,諸州城内皆置務釀酒,縣鎮鄉閭或許民釀,而定其歲課。若有餘利,所在多請官酤。”即鄉村僻遠地區允許民間釀酒,也要繳高額利税。由于利之所在,有時官府還強迫人民買酒。仁宗天聖七年有詔書説:“民間有吉凶酤酒,舊聽自便,毋抑配。而江淮荆湖兩浙酒户,往往豪制良民,至出引目抑使多售,其嚴禁止。”榷利:官府與民争利專賣商品。揚雄《法言·寡見》:“(桑)弘羊榷利而國用足。”升與斗:古代酒以斗升計量。
〔二〕醅:未經過濾之酒。瀺灂:形容酒醅發酵時的泡沫聲。沸湯:沸水。
〔三〕德:德政,指有惠于民。
〔四〕以上八句意謂讀書人學仁學義,爲官爲吏,衣租食税,不親勞動,理當使民生安定,風俗淳厚,而實際上却不能富國裕民。長民:《禮記·緇衣》:“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一。”仁:《孟子·離婁》:“仁者愛人。”義:《禮記·中庸》:“義者宜也。”聞達:指嚮上反映民情。《晉書·安帝紀》:“孝順忠義,隱滯遺逸,必令聞達。”爾:原注:“一作‘民’。”指百姓。
蟲鳴
葉落秋水冷,衆鳥聲已停;陰氣入牆壁,百蟲皆夜鳴〔一〕。蟲鳴催歲寒,唧唧機杼聲〔二〕。時節忽已换,壯心空自驚,平明起照鏡,但畏白髮生〔三〕。
皇祐二年作。此詩與《秋聲賦》題意相近,可參讀以見作者思想變化。《太平御覽》卷二十四引《毛詩傳》:“壯士悲秋,感陰氣也。”
〔一〕四句以時令引出蟲鳥鳴聲之消長。《禮記·月令》:“仲秋之月……盲風至,鴻雁來,玄鳥歸,羣鳥養羞。……是月也,日夜分,雷始收聲,蟄蟲壞户,殺氣浸盛;陽氣日衰,水始涸。”晉張協《雜詩》:“秋夜涼風起,清氣蕩暄濁。蜻蛚吟階下,飛蛾拂明燭。”
〔二〕唧唧:《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户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機杼:織布機。此形容秋蟲鳴聲。
〔三〕四句感歲月易逝,功業未成。南朝宋鮑照《秋日詩》:“枯桑葉易落,疲客心易驚。”
廬山高贈同年劉中允歸南康
廬山高哉幾千仞兮,根盤幾百里,嶻然屹立乎長江〔一〕。長江西來走其下,是爲揚瀾左蠡兮,洪濤巨浪日夕相舂撞〔二〕。雲消風止水鏡浄,泊舟登岸而遠望兮,上摩青蒼以晻靄,下壓后土之鴻厖〔三〕。試往造乎其間兮,攀緣石磴窺空谾〔四〕,千巖萬壑響松檜,懸崖巨石飛流淙,水聲聒聒亂人耳,六月飛雪洒石矼〔五〕。仙翁釋子亦往往而逢兮,吾嘗惡其學幻而言哤。但見丹霞翠壁遠近映樓閣,晨鐘暮鼓杳藹羅幡幢〔六〕。幽花野草不知其名兮,風吹露濕香澗谷,時有白鶴飛來雙。幽尋遠去不可極,便欲絶世遺紛痝〔七〕。羨君買田築室老其下,插秧盈疇兮釀酒盈缸。欲令浮嵐暖翠千萬狀,坐卧常對乎軒窗。君懷磊砢有至寶,世俗不辨珉與玒,策名爲吏二十載,青衫白首困一邦〔八〕。寵榮聲利不可以苟屈兮,自非青雲白石有深趣,其氣兀硉何由降〔九〕?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説安得巨筆如長杠〔一○〕。
皇祐三年(一○五一)作。劉中允,劉涣,字凝之,與歐陽修同年進士,因剛直不合于世,長期屈居下僚,官終太子中允潁上令,歸隱南康(今江西星子縣),歐陽修作詩贈行。同年,科舉時代同榜入第者的稱呼。《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王直方詩話》云:‘郭功父少時喜誦文忠公詩,一日過梅聖俞,曰:近得永叔書,方作廬山高詩送劉同年,自以爲得意,恨未見此詩。功父爲誦之。聖俞擊節嘆賞曰:使吾更作詩三十年,亦不能道其中一句。功父再誦,不覺心醉,遂置酒又再誦,酒數行,凡誦數十遍,不交一談而罷。明日,聖俞贈功父詩,其略曰:一誦《廬山高》,萬景不得藏,設令古畫師,極意未能詳。’苕溪漁隱曰:余閲《宛陵集》,聖俞于此詩自注云:郭來誦歐陽永叔《廬山高》。”
〔一〕嶻(jié)然:高峻矗立貌。
〔二〕揚瀾左蠡:《五燈會元》:“廬山栖賢道堅禪師,有官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曰:揚瀾左蠡,無風浪起。”左蠡:左蠡湖,即彭蠡湖,亦即鄱陽湖。廬山在湖畔。舂撞:撞擊、槌搗。
〔三〕青蒼:指天。晻靄:雲氣迷濛。陳徐陵《與李那書》:“山澤晻靄,松竹參差。”后土:土神或地神,指大地。《左傳》僖公十五年:“君履后土而載皇天。”鴻厖:巨大無涯際。
〔四〕造:訪問、登臨。空谾(lóng):深峻的山谷。
〔五〕流淙:指瀑布。廬山多瀑布,著名的有石門瀑布、三疊泉等。飛雪:指瀑布激起的水霧。石矼(gāng):石橋。
〔六〕四句寫廬山佛寺道觀林立。從六朝起,廬山即爲佛教勝地,山中多建築雄偉富麗的佛寺,早晚鐘鼓聲不絶。歐陽修反對佛老,對佛抨擊尤力。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録》記歐陽修“不喜釋氏,士有談佛書者必正色視之。而公之幼子小字和尚。或問公既不喜佛,排浮屠,而以和尚名子何也?公曰:使賤之也,如今人家以牛驢名小兒耳。聞者大笑,且服公之辯也”。故曰其學幻而言哤。釋子:即和尚。哤(máng):雜亂之言。《國語·齊語》:“雜處則其言哤。”晨鐘暮鼓:佛寺中早撞鐘、暮擊鼓以報時。杳藹:深遠貌。羅:羅列。幡幢:佛寺中懸掛的旗幟。
〔七〕極:窮盡。二句謂廬山勝景不能窮盡,令人起棄世歸隱之想。絶世:捐棄世俗。痝(páng):臃腫。紛痝,指世務叢雜。
〔八〕四句意謂劉涣才高品潔,但不爲世俗所認識,二十多年來屈居下僚,終于縣令。磊砢:樹木多節,喻人有卓識異能。《世説新語·言語》:“其人磊砢而英多。”珉:《荀子·儒行》“君子所以貴玉而賤珉者何也”注:“珉,石之似玉者。”玒(gong):《説文》:“玉也。”策名:指姓名被載入官籍。劉涣于天聖八年中進士入仕,至此時已二十二年。青衫:《宋史·輿服志》:“七品以上服緑,九品以上服青。”困一邦:指屈居下僚,終老縣令。
〔九〕兀硉:亦作“硉兀”,突出不平貌,見《六書通》。此謂若非廬山青雲白石自有深趣,劉涣的昂藏之氣怎能得以平復。
〔一○〕壯節:壯烈的節操。《三國志·魏書·臧洪傳》:“陳登、臧洪,并有雄氣壯節。”杠(gāng):旗杆。
奉答子華學士安撫江南見寄之作
百姓病已久,一言難遽陳,良醫將治之,必究病所因〔一〕。天下久無事,人情貴因循,優游以爲高,寬縱以爲仁;今日廢其小,皆謂不足論,明日壞其大,又云力難振;旁窺各陰拱,當職自逡巡,歲月浸隳頽,紀綱遂紛紜〔二〕。坦坦萬里疆,蚩蚩九州民,昔而安且富,今也迫以貧〔三〕。疾小不加理,浸淫將遍身,湯劑乃常藥,未能去深根。針艾有奇功,暫痛勿吟呻,痛定支體胖,乃知針艾神〔四〕。猛寬相濟理,古語六經存,蠧弊革僥倖,濫官絶貪昏。牧羊而去狼,未爲不仁人,俊乂沉下位,惡去善乃伸〔五〕。賢愚各得職〔六〕,不治未之聞,此説乃其要,易知行每艱。遲疑與果决,利害反掌間,捨此欲有爲,吾知力徒煩。家至與户到,飽飢而衣寒,三王所不能,豈特今所難〔七〕。我昔忝諫列,日常趨紫宸,聖君堯舜心,閔閔極憂勤〔八〕。子華當來時,玉音耳嘗親,上副明主意,下寬斯人屯;江南彼一方,巨細到可詢,諭以上恩德,當冬反陽春〔九〕。吾言乃其概,豈止一方云。
皇祐三年作。題下原注:“一作‘答韓絳’。”子華,韓絳字。《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一七一:“皇祐三年八月,詔遣使體量安撫諸路,户部判官、太常博士、直集賢院韓絳江南東西路。”此詩力陳宋朝積弊之由來,慨嘆改革之不易,并認爲執行改革措施必須果决,反映了歐陽修一貫的政治觀點。
〔一〕病,指民生疾苦。四句以治病爲喻,指出要拯救百姓疾苦,須搞清其病源。
〔二〕以上十二句論“病因”。宋朝自真宗景德元年(一○○四)和契丹訂立澶淵和議後,文恬武嬉,苟且偷安,紀綱蕩然,政事日壞,當政者優柔寡斷,士大夫坐觀成敗,形成積貧積弱的局面。陰拱:《漢書·英布傳》:“今撫萬人之衆,無一人渡淮者,陰拱而觀其若勝。夫託國于人者固若是乎。”注:“言不動摇坐觀成敗也。”當職:在位者,指對某事負有責任的官吏。逡巡:指有所顧慮而徘徊觀望。隳頽:衰敗、廢壞。白居易《短歌行》:“人無根蒂時不駐,朱顔白日相隳頽。”綱紀:法制。
〔三〕四句意謂邊境日益多事,人民日益貧困。蚩蚩:《詩·衞風·氓》“氓之蚩蚩”毛傳:“蚩蚩者,敦厚之貌。”迫:窘急、不安。
〔四〕以上八句指出宋代當時積貧積弱之弊已非一般常藥所能醫治。理:同“治”,即醫療。湯劑:中藥藥劑分湯、散、膏、丸等。針艾:即針灸,用艾來熏灼病穴曰灸。支體:同“肢體”。
〔五〕以上八句針對前“寬縱以爲仁”而言,以爲爲政去惡必須猛,如牧人消滅豺狼,不謂不仁。猛寬相濟:《左傳》昭公二十年:“仲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古語:即指上述孔子關于施政猛寬相濟的話。蠹弊:指當時宋代的政治經濟,歐陽修在《原弊》中指出有誘民、兼并、力役三弊;又在《准詔言事上書》中指出有不慎號令、不明賞罰、不責功實三弊。蠹:病害。《國策·秦策》注:“蠹者,病其中也。”濫官:《准詔言事上書》曾説:“自古任官之法,無如今日之繆也。”俊乂(yì):賢能之士。
〔六〕各得職:各安其位。即主張任賢黜愚,治理得人。
〔七〕四句意謂要家給户足,人人温飽,即聖王亦不能,不是單單現在難以做到。《論語·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衆,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三王:指夏禹、商湯和周文王,古代認爲他們是賢君。
〔八〕忝諫列:任諫官。忝:非其才而據其位。紫宸:宫殿名,在開封皇城宣祐門外,皇帝正朔受朝于此。見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録》。閔閔:《左傳》昭公十三年“閔閔焉如農夫之望歲”注:“憂貌。”憂勤:憂慮辛勞。司馬相如《難蜀父老》:“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憂勤。”
〔九〕以上八句贊韓絳宣達君命,施惠下民。來時:指韓絳皇祐三年離開封時。玉音:指皇帝詔旨。副:相稱、符合。斯人屯:指這裏百姓的疾苦。人:同“民”。屯(zhun):艱難。《易·屯》:“剛柔始交而難生。”上:指皇帝。當冬:韓絳到江南時是冬天。意謂百姓得到安撫,即在冬天,也覺得如沐春光。
有馬示徐無黨
吾有千里馬,毛骨何蕭森〔一〕。疾馳如奔風,白日無留陰;徐驅當大道,步驟中五音〔二〕。馬雖有四足,遲速在吾心,六轡應吾手,調和如瑟琴;東西與南北,高下山與林,惟意所欲適,九州可周尋〔三〕。至哉人與馬,兩樂不相侵〔四〕。伯樂識其外,徒知價千金;王良得其性,此術固已深〔五〕。良馬須善馭,吾言可爲箴〔六〕。
至和元年(一○五四)作。皇祐四年(一○五二)三月,歐陽修因母喪,守制潁州,至是歲五月服除至開封,其間除寫作少量碑記外,“祇整理了《五代史》,成七十四卷”(皇祐五年致梅堯臣書),没有詩作。此詩以人與馬的關係比喻文與道的關係。歐陽修《與樂秀才書》:“竊讀足下之所爲高健,志甚壯而力有餘。譬夫良駿之馬,有其質矣,使駕大輅而王良馭之,節以和鑾而行大道,不難也。夫欲充其中,由講之深,至其深,然後知自守,能如是矣,言出其口而皆文。”與本詩作于同時之《送徐無黨南歸序》,也説“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一〕蕭森:形容千里馬氣象不凡。杜甫《房兵曹胡馬》:“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二〕四句刻畫千里馬無論奔馳徐步,都極駿良。無留陰:形容奔跑疾速,陽光下未留影子。王子年《拾遺記》記周穆王有八駿馬,其一名“超影”,即此意。中五音:形容步伐整齊而有節奏。中:符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孟子·離婁》:“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三〕以上八句意謂駿馬須善馭,纔能得心應手,唯意所適。六轡:古代一車套四馬,馬各二轡,共八轡,其中兩驂馬内兩轡繫車軾,駕馭的人執六轡。《詩·秦風·小戎》:“四牡孔阜,六轡在手。”瑟琴:喻和協。《詩·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周尋:遍至。
〔四〕歐陽修和宋初古文家重道輕文不一樣,他認爲道和文各有相對的獨立性,道因文而光耀,文因道而不朽。《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曰:“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見于後世。《詩》、《書》、《易》、《春秋》,皆善載事而尤文者,故其傳尤遠。”兩樂:指兩得,彼此之間配合默契,没有妨礙。
〔五〕四句意謂伯樂僅識馬的外形,王良纔知馬的品性,伯樂:春秋秦穆公時人,善相馬。《楚辭·九章·懷沙》:“伯樂既没,驥焉程兮?”又《莊子·釋文》:“伯樂姓孫名陽,善馭馬。”價千金:《戰國策·燕策》:“臣聞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王良:春秋時晉人,善御馬。《淮南子·覽冥》:“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車攝轡,馬爲整齊而斂諧,投足調匀,勞逸若一。”
〔六〕箴:一種以規勸告戒爲主的文體。《文心雕龍·銘箴》:“箴者,針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
和劉原父澄心紙
君不見曼卿子美真奇才,久已零落埋黄埃〔一〕。子美生窮死愈貴,殘章斷稿如瓊瑰〔二〕;曼卿醉題紅粉壁,壁粉已剥昏烟煤〔三〕。河傾崑崙勢曲折,雪壓太華高崔巍,自從二子相繼没,山川氣象皆低摧〔四〕。君家雖有澄心紙,有敢下筆知誰哉?宣州詩翁餓欲死,黄鵠折翼鳴聲哀,有時得飽好言語,似聽高唱傾金罍〔五〕。二子雖死此翁在,老手尚能工剪裁;奈何不寄反示我,如棄正論求徘詼〔六〕。嗟我今衰不復昔,空能把卷闔且開〔七〕。百年干戈流戰血,一國歌舞今荒臺,當時百物盡精好,往往遺棄淪蒿萊〔八〕。君從何處得此紙,純堅瑩膩卷百枚。官曹職事喜閑暇,臺閣唱和相追陪〔九〕。文章自古世不乏,間出安知無後來〔一○〕。
至和二年作。題下原注:“一作‘奉賦澄心堂紙’。”劉原父,劉敞,當時官翰林學士知制誥。澄心紙,《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引《王直方詩話》曰:“澄心堂紙,乃江南李後主所製,國初亦不甚以爲貴。自劉貢甫(即劉攽,劉敞之弟)首爲題之,又邀諸公賦之,然後世以爲貴重。貢甫詩云:‘當時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萬軸,後人聞名寧復得,就令得之當不識。’文忠公詩云:‘君不見曼卿子美真奇才,久矣零落埋黄埃。……君家雖有澄心紙,有敢下筆知誰哉?’梅聖俞云:‘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舉簾匀割脂,焙乾堅滑若鋪玉,一幅百金曾不疑。’東坡云:‘詩老囊空一不留,一番曾作百金收。’又從宋肇求此紙云:‘知君也厭雕肝腎,分我江南數斛愁。’”
〔一〕曼卿:石延年;子美:蘇舜欽。見前注。零落:指死亡。黄埃:黄土。
〔二〕二句詠蘇。歐陽修《蘇氏文集序》:“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没糞土,不能消蝕。其見遺于一時,必有收而寶之于後世者。雖其埋没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于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毁而掩蔽之也。”
〔三〕二句詠石。石延年以詩歌稱豪當時,并喜題壁。僧文瑩《湘山野録》即載有石與僧秘演在繁臺寺閣題壁之事。
〔四〕四句深惜石延年、蘇舜欽二人之死。以爲名山大川亦爲之減色。河傾崑崙:古人認爲黄河源出崑崙之墟。太華:即華山,在今陝西省。
〔五〕宣州詩翁:指梅堯臣,宣州人,當時因母喪居鄉。歐陽修對其極爲推崇,四句嘆其一生沉淪困頓。餓欲死:《漢書·東方朔傳》:“侏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侏儒飽欲死,臣朔餓欲死。”黄鵠:大鳥名。《楚辭·卜居》:“寧與黄鵠比翼乎?”折翼:比喻受挫、不遇于時。金罍(léi):酒器。
〔六〕徘詼:調笑、戲謔,與“正論”相對。徘通“俳”。
〔七〕闔:閉,掩。四句寫五代争戰擾攘中,南唐君臣縱情聲色,終歸滅亡。
〔八〕歐陽修《有美堂記》:“及聖宋受命,海内爲一,金陵以後服見誅,今其江山雖在,而頽垣廢址,荒烟野草,過而覽者,莫不爲之躊躇而悽愴。”南唐于唐末五代時,廢吴自立,建都金陵(今南京市),宋太祖開寶八年(九七五),宋將曹彬攻破金陵,滅南唐。蒿萊:野草,此猶言廢墟。
〔九〕官曹:官署。歐陽修于至和元年七月復職後,即受讒構,經吴充、范鎮等申辨,結果以翰林學士刊修《唐書》,是個閑職,故曰“閑暇”。臺閣:本指尚書省,此指朝廷重臣。
〔一○〕間出:錯雜而出。杜甫《别蔡十四著作》:“天地則瘡痍,朝廷多正臣,異才復間出,周道日惟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