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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体制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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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清先生手迹

《诗经》与语言

语言是人类交通情意的工具,由于口腔唇舌的运用,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表达意念。语言本身就是“言志”的,说出心中所要说的话。人类最初是有了痛苦、欢乐、惊奇、欲望,发出一些呼喊的声音,指物的名词,指动作的动词,摹拟自然物、动物的象声词,描摹物态的形容词、状词。积言成句于是发展成说话,发展成散文。但是积言成句的那种过程,靠了歌唱艺术的帮助是不少的。所以,原始人类在说话没有连串的时候,已经先有集体歌谣。(当然是极简单的,或者只有一两个言词的复沓,夹杂些声音助词)《诗经》中的以、于、之、兮、猗、只、言、薄言等等,都是助词,粘合着实词,以完成一个节奏的单位。由于诗歌的发展,语言也有大的进步。第一,词汇的增加。如《诗经》的调换字面。(同义字便于记忆、记诵)第二,句法的形成,节奏的语言的完成。节奏的语言不但是诗歌体的特征,并且散文也用到。所谓语言的美妙化。(所以《周易》《尚书》、先秦诸子文章多四言句法)

《诗经》的语言要素有四:(1)有节奏的语言(这时代是四言句法);(2)复沓,此由于乐舞;(3)叶韵(音乐性的)。叶韵是中国诗的特点。西洋古代诗歌不叶韵,中世纪才有,有人认为从东方传过去的;(4)比兴,此由于原始社会中人类用以交通情意的“乐语”。比兴是象征语。

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三百篇是春秋时代学习语言的课本,并且是学习“雅言”的课本。诗歌是精妙的语言,有节奏,有情趣,多比兴、暗示、联想的作用。后代无论哪一国的文学,以诗歌为最好的文学;学习哪一种语言,必须要学习用这一种语言所写成的诗歌,方始可以说“到家”,方始可以说能够了解这种语言的美妙。

古代的文体可以分为三类:(1)记事;(2)记言;(3)诗歌。甲骨卜辞是记事体的雏形,是文言的源始。铜器铭文夹杂记言与记事。《尚书》也夹杂记言与记事,而以记言为主要部分。《诗经》既非记言,亦非记事,是乐歌及徒歌。诗歌本身是一种语言,是语言的另外一个方向的发展,不是普通口头的白话,主要要有节奏和复沓。这节奏和复沓是从乐舞来的。舞蹈自然有节奏和复沓。没有文词的音乐也有节奏与复沓。原先音乐与歌辞配合在一起,到后来歌辞独立,于是成其为“诗”。在《诗经》时代,音乐与言辞还是配合在一起的。虽然我们不能说所有三百篇都是乐歌的言辞,但是每篇都是可以入乐的,所以《墨子·公孟篇》有“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的话。除了“诵”,“歌”和“弦”皆合乐之意。孔子也曾把《诗三百》,一一弦歌之。孔子常教弟子学习《诗》,所谓弦诵不辍。从乐舞出来的诗歌,是语言的另一个不同方向,与会话演说语言发展为散文,是两条路。一条适宜于叙事说理,另一条适宜于抒情。

最朴素、简单的诗,例如《诗经·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

采采芣苢,薄言之。

这是一首女子采芣苢的诗。芣苢,草名,旧说女子采此草以疗夫之恶疾。闻一多说芣苢是宜子之草。女子采之,希望可以生小孩的,并且是一群女子集体采芣苢的合唱。

再如《诗经·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一首诗,简单朴素同前诗。开始由桃花起兴,有比兴的技巧。诗的复沓从舞蹈音乐来,而调换字面,表现聪明言语之才,包含有词汇学习的意义。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春秋时代,士大夫均学习诗,即是学习语言,学习文学。并且各地方言,在诗歌里都有表现。诗如果作为知识分子统一的教材,有统一语言的力量。正如homeros(荷马)的诗篇,成为希腊人共同的教本。

论形式,《风》诗近于原始的,而《雅》《颂》则是后来的,复沓少。但论制作的时代,《颂》最早,《雅》次之,《风》最晚。《风》诗多在东周时,其原始乃因《风》诗多出于民间形式之故。

三百篇大半可以入乐,除《周颂》外多数均用韵。今古音韵不同,于是推源诗中之协韵而产生音韵学。国学之科目其起源皆在经学。《诗经》之与音韵学有大关系,此音韵学史上大事也。明代陈第作《毛诗古音考》始以科学方法研究古音,其后顾亭林、孔广森继之而有《诗本音》《诗声类》之作,及“先秦古韵”,视《诗经》为唯一材料。照音韵学家研究,古代韵比现代宽,只有九部或十一部、十三部,于是丁以此(竹筠)作《毛诗正韵》,巧立名目,不特句末有韵,重字即为重韵,乃至隔三四句、一二章尚可为韵,立“经韵”“纬韵”之说,几于无字不韵,亦可笑已。不过《诗经》用韵自较后来韵文为多,不特句末为韵,即句腹间亦有韵。

《诗经》虽有列国之风,其中语言似乎很统一,为诸夏的语言,皆雅言。朱东润《诗大小雅说臆》谓雅=夏。大小雅为大夏小夏。周是地名,夏是民族名。周人为夏民族。列国之诗,惟陈、齐、郐、秦为异姓。齐为周臣之国,姬姜旧好,周人联盟以东者。陈之先为周陶正,周妻以之女大姬,其后屡与诸夏之盟,久视为同族。郐则郑之故地,苏氏谓郐诗皆为郑作,如邶、鄘之于卫。秦之先本非周族,及周室东迁,西周之地析入于秦,其民实为周之余民。季札聘鲁,“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此周之旧乎?’”。《商颂》虽为宋国宗庙之诗,然“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则亦近于周乐。疑是商后摹仿《周颂》而作者。总之,《诗》三百篇皆诸夏之乐,中国之音,周之士人通用之语言也。其真出于各地域方言者少,而为雅音者多。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另有一种意义,即学习士夫通用的语言。诸夏与夷狄为对。《诗经》中无夷狄之乐,亦无夷狄之音。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楚辞产生的时代、特点及与《诗经》之不同

战国之世,诸子并起。散文的发达,登峰造极。封建社会,已开始崩溃,礼乐废失,各国互相征伐。政治着重了军事外交。学术文学由王宫以及各国的大夫世家,转到私人手里,聚徒讲学读书,渐渐普遍于士夫。用于诸侯,则为卿相,不用则失意著书。儒家拥护礼乐的传统,习诗,习礼,订乐,修史,谈仁义。道家探自然的本源,主清静无为,自然逍遥,齐生死大小得丧祸福,攻击礼教,灭弃智慧,倡出世的哲学。墨家提倡节用爱人,反侵略,重防御。名家分析名理,精论辩。法家论法治。阴阳家说阴阳。纵横家驰骋外交。其时书策众多,刻意诵读,以干利禄,求用世,探真理。从春秋到战国,由诗教入于论辩,哲学发达,而诗乐废失了。

独有楚国屈原、宋玉等偏有长诗的创造,吐万丈光芒,光辉灿烂,以补这一时代的缺憾。在诗史上,由《诗经》时代,转入“楚辞”时代,为一大转变。以后汉代的词赋大盛,不过是“楚辞”的继承者而已。

然而屈原这一派文学,也像诸子一样,是师徒相继,自成一家之言的。那些作家都是失意的,是失意的文人。“楚辞”中牢骚最多,多说穷愁,如《离骚》《九辩》可为代表。《诗经》中也有不少贤士在下位的牢骚语,“楚辞”中特别扩大。而且到“楚辞”文学起来,楚国也快要到亡国的时候了。《哀郢》一篇特别述国破家亡流离转徙之苦,是为现实派的诗歌。李白《古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正说明了这一段史实。

屈原(约公元前339—前280)是楚怀王顷襄王时代的人。宋玉、唐勒、景差等皆楚人,而是同于屈原的词赋家,据说是他的学生,但也未必是嫡亲的师徒。他们的作品,到西汉时称为“楚辞”,称为“赋”。《汉书·朱买臣传》,“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悦之”。又《汉书·王褒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可见武、宣之世,已有“楚辞”的名称,而且看作一门学问。当时楚辞专家很多,多数是南方人,或者北人而曾学南派学者的。“楚辞”里面有些特殊的语言,是楚国人的,也充满了南方的道家神仙思想,也有楚国的风俗习尚,例如巫风淫祀,同周人的诗书礼乐大不相同。西汉帝王文人喜欢“楚辞”,一半是儒学以外好奇的癖尚,以为文学消遣,一半是原来的家乡诗歌调。

我所谓“楚辞”,系包括楚民族诗歌之全体,不单指王逸《楚辞章句》内屈宋之作,而王逸书中屈宋以后之著作,如贾谊、庄忌、淮南小山、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等两汉人之拟作则皆不包括在内。“楚辞”之名虽始见于《汉书》之《朱买臣传》《王褒传》,但今日所传此总集乃是后汉王逸所定,最早为刘向所编,题“汉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刘向集,后汉校书郎臣王逸章句”。王逸《离骚·后序》云:刘向典校经书分为十六卷,今本十七卷,逸以己作《九思》附益之也。

屈原为“楚辞”之大作家,亦为中国文学史大诗人之一。但非凭空出此大诗人,渊源所自,楚民族在屈原以前已有与屈作同体裁之诗歌。《吕氏春秋·音初篇》:“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兮”为楚民族诗歌之特征。《诗经》中《周南》《召南》乃是楚风。《周南》的《螽斯》中的“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周南·麟之趾》中的“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召南·摽有梅》中的“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此外,《论语·微子》中楚狂接舆之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孟子·离娄上》中孺子沧浪之曲:“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皆楚辞也。刘向《说苑》中有一首《越人歌》,翻为楚辞最美:“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与王子同舟。”

楚辞也称为赋,《汉书·艺文志》录:

屈原赋二十五篇,注云“楚怀王大夫”。

唐勒赋四篇,注云“楚人”。

宋玉赋十六篇,注云“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

不言及景差,今刘向、王逸所编《楚辞·大招》序云“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

所谓“赋”者,本是诗六义之一。赋,布也。《诗经·大雅·烝民》“明命使赋”,马瑞辰《通释》:“即谓使仲山甫布其明命。”赋,读为敷、布。赋,敷也,见《管子·山权数》注。铺也,《楚辞·悲回风》:“窃赋诗之所明。”“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文选·三都赋序》:“古人称不歌曰颂,谓之赋。”故曰:不歌而诵为之赋,又曰:直陈其事谓之赋。楚辞多长篇未必可入乐,其中惟有《九歌》确是入乐的诗歌,其余皆赋之属,是诵读的韵文。如《惜诵》中有“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九辩》中有“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抽思》中有“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的诗句,颂=诵,《诗经》中有“吉父作颂”“家父作诵”。亦谓之赋,前引《悲回风》中有“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招魂》中有“人有所极,同心赋些”。吉父、家父作诵是作诗以入乐,楚辞作者不求入乐,而自为诗歌。在春秋之世,盟会燕享赋诗,是大夫的交际,赋现成的诗,以表达情意,断章取义,重在比兴。楚辞家作赋,不用在交际上,也不是用现成的诗篇,乃是个人创作,并且是独白。此其不同者也。

楚国文化落后,语言与中原也不同。楚辞从巫歌出来,是从本地的巫乐巫词发展出来的,作者如屈原、宋玉则为文人,他们也接近过北方文化,受了些《诗经》影响的。至于芳草美人,上天下地,光怪陆离,那些确乎是楚辞的特色。

所谓“辞”,(《说文》辛部),辞令,言辞,文辞。太史公《报任少卿书》“其次不辱辞令”,《史记·屈原列传》“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屈原善辞令,曾使齐国(见《史记·楚世家》),乃是很会说话的人,他能融合本国的语言与当时周、鲁、齐的雅言文化语言于一炉,以创造楚国的文学语言,也是从言辞到文辞。

《礼记·曲礼》“不辞费”,释文“言而不行为辞费”。辞=言,又《荀子·正名篇》“辞合于说”,注曰“成文为辞”。《孟子·万章》“不以文害辞”,注曰“辞,诗人所歌咏之辞”。《诗经·大雅·板》“辞之辑矣”,笺:“辞,辞气,谓政教也。”《周礼·大行人》“协辞命”,注曰“故书协辞命作叶词命”,辞=词。

再说“词”,(《说文》司部),,意内而言外也。惟段注《说文》谓“与辛部之辞其义迥别。辞者,说也。从辛。辛,犹理辜。谓文辞足以排难解纷也。然则辞谓篇章也。者,意内而言外,从司言,此谓摹绘物状及发声助语之文字也,积文字而为篇章,积而为辞。孟子曰‘不以文害辞’,不以害辞也。孔子曰‘言以足志’,之谓也;‘文以足言’,辞之谓也。《大行人》‘故书叶命’,郑司农云‘当为辞,此二篆之不可掍一也’。”按段氏意,言词为词,篇章为辞。词=word,辞=composition。

故楚辞为楚国文人的composition。辞不一定为韵文。例如《晏子春秋》称晏子为“齐之习辞者”,只是善于辞令之意,也未必定能诵诗赋诗之人。《左传》中常见,使某人为之辞,辞人,善于言语,善为说辞,善用典故,善排比,论理,皆为辞。至于赋,限于韵语。赋是诗之一体。

楚辞中自称其文为:

(1)诵。《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2)颂。《抽思》“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再如《橘颂》。

(3)辞。《离骚》“就重华而陈词”,“跪敷祍以陈辞兮”。《抽思》“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4)赋诗。《悲回风》“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之所明”犹以明之也)

(5)赋。《招魂》“人有所极,同心赋些”。

(6)歌。《九歌》“疏缓节兮安歌”,《抽思》中之“少歌”。

(7)辩。《九辩》《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

(8)骚。《离骚》。

(9)劳商。《大招》“楚劳商只”。

(10)招。《招魂》《大招》。

(11)章。《九章》。

(12)问。《天问》。

称为“楚辞”者,谓楚国之辞章。辞令与篇章两个意义的合一。惟屈宋诸篇并非应对诸侯,只是抒情的,或应用于礼仪巫俗的诗歌,中间有铺陈和讽谏两种意义。混称为辞,析言之则为赋,为诵,为歌。

汉人或称楚辞,或曰赋。前引《汉书·朱买臣传》《汉书·王褒传》已足见武、宣之世“楚辞”已成为专名。而武帝时,淮南王为《离骚》作传。

楚辞,亦称为骚。《昭明文选》别立“骚体”之称。刘勰《文心雕龙》有“辨骚”。宋晁补之重编楚辞,以屈原所作皆称为骚。余人皆曰楚辞。

楚辞亦称为赋。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称屈原赋二十五篇,统称曰赋。太史公《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汉书·贾谊传》“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又《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班固《离骚赞序》云:“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已遭忧,作‘辞’也。”又云:“原死之后,秦果灭楚,其‘辞’为众贤所悲悼。”游国恩《楚辞概论》谓“可知楚国韵文本名曰辞,但实际上与汉人的赋无异”。

所以,楚人或者统称为辞,而汉人则或称为楚辞,或目之为赋。至南朝时又称之为骚。辞的范围最广,乃是语言文学的总称,不限于韵文。比诗歌的意义还要广。楚辞的辞是狭义的,赋呢,比诗歌狭。如《离骚》《招魂》《九辩》《九章》固可称为赋,《九歌》明明是乐章,近于诗和颂,不见得能称为赋。骚字包含有忧愁牢骚之意,称《离骚》《九章》《九辩》很好,难以称《九歌》。是别于《卜居》《渔父》等散文,亦别于《高唐》《神女》《两都》之类文赋的。以屈原所作均称为骚,余者为楚辞,亦为缠夹。在无办法之中,照老办法,一概称为楚辞。照新文学定义,应称为楚国的诗歌。

当时何以不称楚诗而曰楚辞,此因战国秦汉时人心目中所谓诗,乃是“三百篇”式的诗,不是长篇巨制的。而且楚辞中有问答、陈辞、铺叙,皆与“三百篇”性质不同也。

屈宋所赋,用韵语,反复驰骋于言辞,较之《诗经》的诗,实已散文化了。《诗经》中诗是反复回旋的,楚辞有些奔放直下的。

《诗经》与楚辞的不同点:

(1)《诗经》除二《南》外,皆是中原诗歌;楚辞是南方诗歌。

(2)《诗经》以四言为体;楚辞音节曼衍。

(3)《诗经》有美有刺;楚辞讽刺哀怨,偏激愤世。

(4)《诗经》质实,缺乏想象;楚辞想象丰富,并有神仙思想。《诗经》是人世间的;楚辞不少超世间的成分。

(5)《诗经》的《雅》《颂》赞美祖先功德、伟人功业;楚辞的《九歌》歌咏天地山川自然之神,并且拟人化。言人神之际,几同希腊文学。

(6)《诗经》用比、兴语开端;楚辞直陈开端。

(7)楚辞用“兮”“些”“只”为语词;《诗经》不完全用此。

(8)《诗经》是中原语言;楚辞中充满楚国方言。

(9)《诗经》只少数诗篇有作者主名;楚辞每篇有作者主名,虽不尽能确言之。是个人作家兴起。

话虽如此,楚辞尚是从文学公有到私家创作文学的过渡。今楚辞作品,尚疑是楚国文人的一大集团,不能每篇考明,何者为屈原作,何者为宋玉作。正如庄子、孟子、墨子之书,不能确知哪几篇是庄子、孟子、墨子的亲笔,哪几篇是其弟子之作。战国时代的文学,性质相同,皆一家之言,非一人之作。至荀子、韩非方始纯粹些。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词曲探源

词是晚唐、五代、两宋之乐府,曲是元、明以来之乐府。时代不同,流派各别,要其性质,初无二致。词亦可以称曲,如和凝喜作小词,人号曲子相公;姜尧章词集称《白石道人歌曲》。曲亦可以称词,北曲一称北词,南曲亦名南词,如《钦定九宫南北词谱》,即南北曲谱也。

探词曲之源,起于乐府。乐府之名,始于汉初,但词曲之于汉乐府,关涉已远,其有密切关系者,为南朝之新乐府。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清商曲辞部分,所谓吴声歌曲、西曲歌者,乃江南及荆、郢、樊、邓之间民间习唱之歌曲,或为欢情艳曲,或为懊恼愁歌,或为清唱小曲,或以合八人乃至十六人之舞。此即唐、宋大曲、小词之源。亦即宋、元、明南北曲之滥觞也。

谓之诗,谓之乐府,谓之词,谓之曲,皆断截时代,勉强定之之辞。文学史家所定,所以别时代也;文学论家所定,所以别体裁也;实则诗歌只是一种。其属于音乐之部分,名曰谱,所以定高低节奏也,即今之工尺是也;其属于文辞之部分,古人名之曰诗,后人名之曰词曲也。三百篇皆合乐,本是乐歌,谓之诗可,谓之词曲乐府皆无不可。但到秦汉,周乐已亡,汉初别立乐府,采可歌之曲而歌之,皆赵、代、秦、楚之讴,非古乐也。郊祀歌、铙歌,实皆合乐之诗,而当时及后世不称诗而曰乐府者,因此时三百篇已不可歌,诗已成不能歌而但可讽诵之篇章之名。风雅之士,如韦孟作《讽谏诗》,是则追摹昔贤,但备讽诵,非关音乐。此时可歌之诗,皆别称歌、行、曲、辞,统名乐府矣。迄于东晋、宋、齐,迁国江左,汉魏之音又亡,南国之新声竞起,此时之歌曲,如《子夜歌》《懊侬曲》《襄阳乐》《估客乐》《乌栖曲》。曰曲、曰歌、曰乐,都不名诗,示皆可歌者也。虽其音节、句法、情调、内容,已与汉魏迥异,但后世亦名乐府,不置新名,文学史家因称之曰南朝新乐府。此时南朝风雅之士,有学汉魏之乐府体而但备吟咏,不施箫管者,实皆诗篇也,但亦蒙乐府之名。故至南朝,其称乐府者,亦有一半不可歌矣。至于唐代,则有乐府称大曲者,往往有谱无词,其有词者,皆真正可歌之乐府也。科举以诗取士。诗者,文士所必学,所必能。但无论为古风雅颂,为汉魏六朝,皆逞才拟古,但见词采,不关音乐,但备讽咏,不关琵琶鼓笛。无论名为歌行、词曲,皆可作如是观。即李白、王维诗,亦多半不曾唱过。李白之诗篇入乐,明白见于史策者,曰《清平调》数章,王维但《渭城》一曲。其余如绝句可歌,见诸旗亭故事,元白之诗传唱宫禁,如此,则唐人之诗有可歌者,有不可歌者,浑称诗词乐曲、乐府歌行也。

词起于中晚唐,李白《忆秦娥》《菩萨蛮》二阕,学者致疑。《菩萨蛮》者,《杜阳杂编》云:大中(宣宗年号)初女蛮国贡双龙犀明霞锦,其国人危髻金冠,缨络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歌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效其词。《南部新书》亦载此事;又《北梦琐言》云,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丞相假飞卿所撰密进之,戒以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菩萨曲即起于宣宗时。《宋史·乐志》载,宋队舞有菩萨蛮队,舞者衣绯生色窄(一作穿)砌衣,卷云冠(陈晹《乐书》绯生色作绛缯)。中唐人作小曲者,有张志和《渔歌子》,戴叔伦《转应曲》,刘禹锡《忆江南》《潇湘神》,白居易《花非花》《长相思》《忆江南》,或从五七六言脱胎而出,或采民间小曲,此为长短句之开始,亦即词之祖也。

朱熹云:“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语类》百四十)此说非也。南朝乐府,已有三五言句法,懊侬曲、读曲歌等皆是,此即长短句,并非中唐人填实了泛声。唐人以律绝为歌曲,唱时情形,今已不明,或和泛声。又如上去等字,必不止一音,如今工尺谱,遇上去字必用二三音谱之,是朱子误认作泛声耳。迄于宋代,歌曲之谱已完全适合长短句法,故五七言绝句,如要歌唱,必添泛声。《苕溪渔隐》云:唐初歌词多是五言诗或七言诗,初无长短句,自中叶以后至五代,渐变成长短句,及本朝,则尽为此体,今所存者,止《瑞鹧鸪》《小秦王》二阕,是七言八句诗并七言绝句而已。《瑞鹧鸪》犹依字可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耳。其词曰:“碧山影里小红旗,侬是江南踏浪儿,拍手欲嘲山简醉,齐声争唱浪婆词。西兴渡口帆初落,渔浦山头日未欹,侬送潮回歌底曲,樽前还唱使君诗。”此《瑞鹧鸪》也。“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足轻。使君莫忘霅溪女,时作阳关肠断声。”此《小秦王》也。皆东坡所作。(转录《词苑丛谈》卷一)朱子见南宋时歌七言诗必须杂以虚声,故发此论耳。

中晚唐、五代词,皆是乐府,皆可歌。《南唐书》记元宗尝作《浣溪沙》二阕,付王感化歌之。即“菡萏香消翠叶残”,“手卷真珠上玉钩”是也。直至五代,盛行者皆为小令。至北宋柳耆卿辈变旧声而为新声,音律以繁,中长调起,此时对花间诸曲,锡以小令之名矣。至徽宗时,立大晟府,凡词皆可定谱。《词苑丛谈》卷一云,政和中一中贵人使越州回,得词于古碑阴,无名无谱,不知何人作也,录以进御,命大晟府填腔。因词中语,赐名《鱼游春水》。词云:“秦楼东风里,燕子还来寻旧垒。余寒犹峭,红日薄侵罗绮。嫩草方抽碧玉茵,媚柳轻拂黄金缕。莺啭上林,鱼游春水。几曲阑干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应怪归迟,梅妆泪洗,凤箫声绝沉孤雁,望断清波无双鲤。云山万重,寸心千里。”

晚唐诗有近词者,如韩偓《玉合》诗云:“罗囊绣,两凤凰;玉合雕,双;中有兰膏渍红豆,每回拈著长相忆。长相忆,经几春;人怅望,香氤氲;开缄不见新书迹,带粉犹残旧泪痕。”又《金陵诗》云:“风雨萧萧,石头城下木兰桡。烟月迢迢,金陵渡口去来潮。自古风流皆暗销,才鬼妖魂谁与招。彩笺丽句徒已矣,罗袜金莲何寂寥。”但不能即谓之词。一、不付歌唱,且本无歌调也;二、无后人拟作,未成为一种词体。

晚唐薛能《舞者》诗:“绿毛钗动小相思,一唱南轩日午时。慢靸轻裾行欲近,待调诸曲起来迟。筵停匕箸无非听,吻带宫商尽是词。为问倾城年几许,更胜琼树是琼枝。”此言当时舞女所唱之曲,亦名词也。

(《文学遗产》一八三期,一九五七年)

词曲探源续录[1]

薛能柳枝词

薛能又有《折杨柳十首》,序云:“此曲盛传,为词者甚众,文人才子各炫其能,莫不‘条似舞腰,叶如眉翠’,出口皆然,颇为陈熟。能专于诗律,不爱随人。搜难抉新,誓脱常态,虽欲弗伐,知音其舍诸。”诗云,“华清高树出离宫,南陌柔条带暖风。谁见轻阴是良夜,瀑泉声畔月明中”;“洛杨晴影覆江船,羌笛秋声湿塞烟。闲想习池公宴罢,水蒲风絮夕阳天”;“嫩绿轻悬似缀旒,路人遥见隔宫楼。谁能更近丹墀种,解播皇风入九州”;“暖风晴日断浮埃,废路新条发钓台。处处轻阴可惆怅,后人攀处古人栽”;“潭上江边袅袅垂,日高风静絮相随。青楼一树无人见,正是女郎眠觉时”;“汴水高悬百万条,风清两岸一时摇。隋家力尽虚栽得,无限春风属圣朝”;“和风烟树九重城,夹路春阴十万营。惟向边头不堪望,一株憔悴少人行”;“窗外齐垂旭日初,楼边轻暖好风徐。游人莫道栽无益,桃李清阴却不如”;“众木犹寒独早青,御沟桥畔曲江亭。陶家旧日应如此,一院春条绿绕厅”;“帐偃缨垂细复繁,令人心想石家园。风条月影皆堪重,何事侯门爱树萱”。

薛能又有《柳枝四首》,又有《柳枝词五首》。《柳枝词》序云:“乾符五年,许州刺史薛能于郡阁与幕中酣饮醅酎,因令部伎少女作《杨柳枝》健舞,复歌其词。无可听者,自以五绝为杨柳新声。”“朝阳晴照绿杨烟,一别通波十七年。应有旧枝无处觅,万枝风里卓旌旃”;“晴垂芳态吐牙新,雨摆轻条湿面春。别有出墙高数尺,不知摇动是何人”;“暖梳簪朵事登楼,因挂垂杨立地愁。牵断绿丝攀不得,半空悬着玉搔头”;“西园高树后庭根,处处寻芳有折痕。终忆旧游桃叶舍,一株斜映竹篱门”;“刘白苏台总近时,当初章句是谁推。纤腰舞尽春杨柳,未有侬家一首诗”。(自注:刘白二尚书继为苏州刺史,皆赋杨柳枝词,世多传唱。虽有才语,但文字太僻,宫商不高如可者岂斯人徒欤!洋洋乎唐风,其令虚爱。)

裴俚词

裴,闻喜人,晋公度之从子。官历职方郎中、太子中允。《全唐诗》录诗五首,皆俚词,殆录自小说也。《南歌子词三首》云,“不是厨中丳,争知里心。井边银钏落,展转恨还深”;“不信长相忆,抬头问取天。风吹荷叶动,无夜不摇莲”;“簳蜡为红烛,情知不自由。细丝斜结网,争奈眼相钩”。《新添声杨柳枝词》云,“思量大是恶姻缘,只得相看不得怜。愿作琵琶槽那畔,得他长抱在胸前”;“独房莲子没人看,偷折莲时命也拼。若有所由来借问,但道偷莲是下官”。虽俚谐有吴歌味。

西塞山

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西塞山”论者不一。或谓在湖州,或谓在武昌。余谓言湖州者是也。皮日休有《西塞山泊渔家》诗云:“白纶巾下发如丝,静倚枫根坐钓矶。中妇桑村挑叶去,小儿沙市买蓑归。雨来莼菜流船滑,春后鲈鱼坠钓肥。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云莼菜、鲈鱼,总之不离太湖边也。

缠头

杨汝士《贺筵占赠营妓》(《全唐诗》本原注云,“《北里志》:汝士镇东川,其子知温及第,开家宴相贺。营妓咸集,命人与红绫一匹”。)诗云:“郎君得意及青春,蜀国将军又不贫。一曲高歌红(一作绫)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一曲赏一绫,即所谓“缠头”也。僧唱佛事亦得缠头。向觉明《唐宋俗讲考》谓僧唱〔红绫〕等曲子,非也。此亦缠头之类,或为人唱寿被、寿鞋耳。

词作妇人语

“晏叔原见蒲传正云,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传正曰:‘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晏曰:公谓‘年少’为何语?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传正笑而悟。”(《词苑丛谈》卷三)

按:此可证当时作词必须作妇人语也。北宋犹然,况晚唐五代耶!温、韦、李氏父子词多半宫词、酒令、闺怨体,其有寄慨者偶然也。

宋人以词为乐府

宋人以词为乐府,而古乐府曰诗。此因惟词可歌,而古乐府皆已不可歌也。王灼云:“士大夫又分诗与乐府作两科。古诗或名曰乐府,谓诗之可歌也,故乐府中有歌、有谣、有吟、有引、有行、有曲。今人于古乐府,特指为诗之流,而以词就音,始名乐府,非古也。”(《碧鸡漫志》卷一)

按:当时宋人之词尚未明定为“词”,亦曰“乐府”。

选词以配乐

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元稹,唐人,所见甚是。

王灼曰:“元微之序《乐府古题》云,(操、引、谣、讴、歌、曲、词、调)八名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长短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也。(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微之分诗与乐府作两科。固不知事始,又不知后世俗变。凡十七名皆诗也。诗即可歌,可被之管弦也。元以八名者近乐府,故谓由乐以定词;九名者本诸诗,故谓选词以配乐。今《乐府古题》具在,当时或由乐定词,或选词配乐,初无常法,习俗之变,安能齐一?”

按:唐诗之付歌曲者,亦多选词以配乐者也。

北宋词之体制

王灼云:“万俟雅言初自集分两体,曰‘雅词’、曰‘侧艳’,目之曰‘胜萱丽藻’。后召试入宫,以侧艳体无赖太甚,削去之。再编成集分五体,曰‘应制’、曰‘风月脂粉’、曰‘雪月风花’、曰‘脂粉才情’、曰‘杂类’。周美成目之曰‘大声’。”此可见北宋词之体制焉。

诗词无一定界限

温飞卿《春晓曲》“油壁”“流苏”之篇,《花间集》不收,而《草堂》载之,知诗与词无一定界限也。

田曹小令

王灼曰:“今有过钧容班教坊者,问曰:‘某宜何歌?’必曰:‘汝宜唱田中行、曹元宠小令’。”

按:田、曹小令,当时通行俚俗之曲,今皆不传。

按:《漫志》卷二云,田中行极能写人意中事,杂以鄙俚,曲尽要妙,当在万俟雅言之右,然庄语辄不佳。尝执一扇,书句其上云“玉蝴蝶恋花心动”,语人曰,此联三曲名也。(北里间横行者也)

又按:《漫志》卷二云,政和间,曹组元宠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作《红窗迥》及杂曲数首,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

“有厚入无间”

蒋敦复论词有“有厚入无间”之语,以为独得不传之秘。其词话王韬序之。敦复,宝山人,字纯甫,号剑人。主南唐北宋者。

晁无咎论词

晁无咎论词有云:“晏元献不蹈袭人语而风调闲雅,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罢桃花扇影风’。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无咎,北宋人,而误以小山词为珠玉词。又,“杨柳楼心”往往亦作“杨叶楼心”。又,晁氏论词见《复斋漫录》,颇可疑。

小令侑酒

晏叔原《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云“小令尊前”,盖当时所谓小令皆所以侑酒者耳。

东坡非不能歌

陆游云,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多不协。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

东坡未尝不学柳七

东坡虽鄙柳七,但未尝不学之也。《碧鸡漫志》云:“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庸笑也。”又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此意得自宛敏灏)

“多情应笑我”

东坡词“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多情”必指当时同游之声伎而言。柳耆卿《玉女摇仙佩》:“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误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雄姿英发,今日白发红颜,亦不妨老学风流也。

唐宋度曲亦多用笛

宋翔凤《乐府余论》云:“北宋所作多筝琶,故啴缓繁促而易流,南渡以后,半归琴笛,故涤荡沉渺而不杂。”

按:自唐至宋,度曲亦多用笛,例证多不胜举。北宋熙宁间,秘书监刘几字伯寿最好音乐。乐工花日新颇能为新声,时与之游。《后山谈丛》云:“秘书监刘几好音,与国工花日新游。其弟卫卿谏不用,乃戒门下勿通。监约鸣管以自通。卿又使他工横吹于门以误之,数奏而不出。卿告之,监曰,非也。语次而工至,横管一鸣,监笑曰,此是也。乃走出。”足见其时横管已为最主要之乐器,乐工挟以自随者也。

营妓

唐宋人屡言营妓,或言营籍妓。《全唐诗》卷二十八(石印本)引抒情诗云:歙州刺史李曜罢歙州,与吴圆交代,有酒录事名媚川,明慧,曜颇留意,托圆令存,有诗云:“经年理郡少欢娱,为习干戈间饮徒。今日临行尽交割,分明收取媚川珠。”吴圆答诗云:“曳履优容日日欢,须言达德倍汍澜。韶光今已输先手,领得嫔珠掌上看。”注云,韶光,营籍妓名。

苏幕遮

〔苏幕遮〕源于公孙大娘浑脱舞。吕元泰上书:比见坊邑,相率为浑脱队,骏马戎服,名曰“苏幕遮”。(参考杜甫、李白诗注及《历代诗话》)

霓裳散序

白居易《池上篇》自序:“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名“散序”,殆北宋慢词之滥觞欤。

(据笔记摘抄并加大小标题)

“词曲选”引言

关于词学

词学包括:

一、词史 此为文学史或诗歌史之一部分。论词之起源。或者追溯到南朝乐府,如梁武帝《江南弄》、沈约《六忆诗》等,取其长短句并且有一定的格式者。但真正的词起于唐代。尤其是中唐以后。乃是唐代教坊的小曲。其目见于崔令钦《教坊记》者也很详备了。唐代韵文,主要是诗赋,尤其是诗最发达。但也是到了唐代,诗和乐府分家得很远。南北朝时,诗篇以入乐者为多,或虽不入乐而用乐府题目或内容者多。到了唐代,诗乐分途,玄宗以后,乐府诗更少,杜、韩一派以文为诗。其时诗惟五七言绝句入乐(也有律诗偶尔入乐者),古诗全不入乐。其时民间小曲,边疆乐歌侵入,教坊歌伎习唱,随时有新声加入,汇流而称为小曲。其文词被于歌曲者,即名为词。《全唐诗》附有词一册。至于两宋,词为最盛。并且有长调兴起。凡两宋时代之歌曲,几全用长短句,故称为词。词的名称,在唐宋时尚不确定,或称乐府,或称小曲,或称大曲,或称歌。到了后来,以“乐府”称汉魏以来迄于唐之歌曲,以元明以后之新声歌曲称为“曲”,于是专以唐代新声及两宋歌曲称为“词”。实则词只是文辞的意义,其音乐部分,整个东西应该称为歌曲也。可惜词到了元以后也不能歌唱了,只有文词方面供后人欣赏及拟作。所以“词”是文学史上的名称,是中国文学中的一门,也是中国诗的一门。词又称为诗余,这是不很科学的。有人认为词从诗体中变出,此说不可靠。诗变不出词。诗的本身从乐府来,词也从乐府来,他们共同的来源都是民间的歌曲。乐曲、俚调、外国乐歌、边疆乐歌。不过从汉魏晋南北朝乐府出来的成为古诗或近体诗,从唐宋乐府出来的成为词。

词史的书参考各本文学史的词及唐宋一段文学史。专书有刘毓盘的《词史》、王易《词曲史》等。

二、词律 词称诗余,大概会做诗的人,以余力填词,也有专成词家的。词和诗不同,在于格律。不但有长短句的格式,并且格律很严,平仄四声,都有讲究,因为原先是入乐的,后来虽未必付歌唱,却要合律以求工。词谱书如《白香词谱》,便于初学。万树《词律》最为详备。还有专研究清真词律等类书。在词学里面,也有研究乐律宫调问题的。

三、词集 总集有《花间集》《尊前集》《草堂诗余》等。别集宋元以后有千家之多,主要有《彊村丛书》《宋六十名家词》《全宋词》等。元明清人词集,汇刻的丛书较少,因不太重要之故。今敦煌所出词,也有人收集。

四、词的批评 有徐《词苑丛谈》、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王静安《人间词话》等,《词话丛编》收集不少。另有吴梅《词学概论》。

五、词的掌故 例如张宗棣《词林纪事》之类。

普通学生习读,偏于欣赏方面。选本:(1)张惠言《词选》;(2)《艺蘅馆词选》(梁令娴)(中华版);(3)《唐宋名家词选》(龙沐勋)(开明版);(4)刘麟生《词絜》。这些都可用。另有俞平伯《读词偶得》、浦江清《词的讲解》(《国文月刊》)。

词是唐代的小曲。唐代大曲,都用诗体,如〔甘州词〕〔凉州词〕等均用五七绝。虽然也可称词,但后来词专指长短句而言,则出于唐代的小曲。

唐代大曲小曲见于崔令钦《教坊记》者共有三百二十四曲名,内中大曲数目甚少,小曲有二百七十八曲。其性质不能尽知,中间也恐有只是乐曲不配合诗词者。但后世著名的词牌有〔抛球乐〕〔清平乐〕〔浣溪沙〕〔浪淘沙〕〔望江南〕〔河渎神〕〔醉花阴〕〔归国谣〕〔定风波〕〔木兰花〕〔菩萨蛮〕〔临江仙〕〔虞美人〕〔凤归云〕〔感庭秋〕〔荷叶杯〕〔西江月〕〔拜新月〕〔鹊踏枝〕〔曲玉管〕〔倾杯乐〕〔谒金门〕〔巫山一段云〕〔相见欢〕〔苏幕遮〕〔诉衷情〕〔洞仙歌〕〔梦江南〕〔三台〕〔醉公子〕〔拂霓裳〕〔兰陵王〕〔南歌子〕〔酒泉子〕等。

此类小曲,从其名称看,有边疆乐曲,如〔甘州子〕〔镇西乐〕〔柘枝引〕〔苏幕遮〕〔胡渭州〕〔西河狮子〕〔西河剑器〕〔定西番〕〔菩萨蛮〕等。有外国音乐,如〔赞普子〕〔穆护子〕〔南天竺〕〔女王国〕等。其出于中原民间的,如〔杨柳枝〕(洛下新声,此却是七言诗体,但亦在《教坊记》小曲内)〔临江仙〕〔虞美人〕〔南歌子〕〔南乡子〕等。题材为庆祝者,如〔还京乐〕〔贺圣朝〕〔千秋乐〕〔破南蛮〕等。闺情者如〔想夫怜〕〔恨无媒〕〔长相思〕〔柳青娘〕〔玉搔头〕〔宫人怨〕〔灯下见〕〔相见欢〕等。为节令者如〔泛龙舟〕〔七夕子〕〔上元子〕等。佛曲者如〔毗沙子〕〔多利子〕〔菩萨蛮〕(?)〔望月波罗门〕等。而且大半是舞曲,其知为舞曲者,如〔剑器子〕〔破阵子〕〔狮子〕〔带竿子〕〔西河狮子〕〔西河剑器〕等。如〔柘枝引〕必与柘枝舞有关,〔缭踏歌〕必是踏歌。〔后庭花〕〔拂霓裳〕等亦必是舞曲。至于此类小曲。歌唱者主要当为女伎,如教坊伎、官伎。士大夫民众,亦多习之以为娱乐。演奏地点为宫苑、宫廷、王府、贵人之家、旗亭、驿站以及一切宴席。长安、洛阳、扬州、金陵几个都会。此类小曲后来称为小令。单支,或有双调。均非慢词,虽有较长者,亦非慢词也。

此种情形如今日各地民间歌曲《四季相思》《孟姜女》,及边疆民歌如新疆民歌《沙里红巴哀》以及《蒙古牧歌》之类。唐代为胡汉东西南北歌曲之大汇合。

词有专集,据说是从温庭筠开始,有《握兰》《金荃》两集,今佚。而选集以五代赵崇祚《花间集》为最古。黄升《花庵词选》案语中尚引到唐吕鹏《遏云集》,今佚。(见《词林纪事》李白条下)

《花间集》录皇甫松《采莲子》两首云:“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此以“举棹”及“年少”作为和声,十足民歌风味,颇有天趣。乃文人拟民间歌曲之作也。〔采莲子〕或者也是舞曲,作采莲舞时歌之。

凡词流传至今皆文人精美之作。真正民间流传之俚曲,以不被人所重,淘汰尽矣。惟敦煌所出词,保存一部分。

康熙间万树(红友)《词律》中有异名而同调者,亦有同名而异调者,据《词律拾遗》之作者徐本立诚庵云:“《词律》凡六百六十调,一千一百八十余体。今补一百六十五调,为体一百七十九,暨补体三百十六,都凡四百九十五体。合之原书共八百二十五调,一千六百七十余体。”当然尚有遗漏。

所谓“曲”:

《国语·周》上:“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韦昭注云:曲,乐曲也。

《说文》:“曲,象器曲受物之形。”,段注:象圜其中受物之形。

《广雅·释诂》:“曲,折也。”

《礼记·乐记》:“歌者上如抗,下如队(坠);曲如折,止如槁木。”

许之衡云:古之歌即曲也,《尔雅》曰:“声比于琴瑟曰歌,独歌曰谣。”独歌谓无丝竹和之,声比于琴瑟,则应弦合节,一如今之唱曲矣。

《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段注《说文》:凡委曲之称,不直曰曲。《诗》曰“予发曲局”,又曰“乱我心曲”,《笺》云:心曲,心之委曲也。又乐章为曲,谓音宛曲而成章也。

《诗经·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毛传》:“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韩诗》:“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按,曲合乐者,合于乐器也。《诗经·大雅·行苇》:“或歌或咢。”《毛传》:“歌者,比于琴瑟也,徒击鼓曰咢。”按:即曲合乐曰歌也。

而“诗”则所指不同。《诗经·小雅·巷伯》:“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谓作为此歌之词也。故诗词皆指文章而言,歌曲皆指合乐而言。

词曲之相同点:

(1)皆为乐府歌曲。教坊伎伶所习。曲调之来源,或为民间,或为外来,或出乐工所制造。

(2)均有宫调,均有牌子。牌子同者,体制相同。

(3)唐宋时代,称词为曲,如晁无咎评东坡词是曲子中缚不住者,又姜白石词称《白石道人歌曲》。而元明人称曲亦谓词。元明之间人所作《菉斐轩词韵》实为北曲而设。又李玄玉(一笠庵)《北词广正谱》、沈自晋《南词新谱》、吕士雄《南词定律》、吴梅之《南北词简谱》,皆曲律之书也。

(4)词称诗余,曲亦词余。

(5)有些牌子,词曲相同,如北曲之〔干荷叶〕。南曲之〔虞美人〕〔遏金门〕〔一剪梅〕等。《董西厢诸宫调》以及南曲散曲套数中同宋词体制者不少。

(6)词有犯调,曲也有集曲。犯调如〔玲珑四犯〕〔凄凉犯〕〔六丑〕等。集曲则南曲最多,北曲有带过曲。

词曲相异者:

(1)兴盛之时代不同。词盛于晚唐五代两宋,曲盛于元明清。

(2)词贵婉约,曲贵奔放。

(3)词中多比兴,曲主直叙。

(4)词文章内容婉曲,而声调简单。曲则北曲繁音促节,南曲冗曼细腻,曲折愈多。

(5)词有双叠、三叠、四叠者,曲则小令几乎都是单支。

(6)词是一曲,曲则可联成套数。词之大曲虽也联成一套,但中间的遍是重复的,或者两体相缠间的。曲之套数取宫调相同之曲牌数个合成,都不重复。

(7)词不大有衬字,曲则剧曲中衬字最多。

(8)词韵曲韵不同,词平入独押,上去合用。曲则入声派入三声,又可四声通押。同时南曲中又严到阴阳上去,都有讲究。

词境、曲境之不同:

词境:意境,静境,画境。

曲境:人情,动境,戏剧性。

如关汉卿〔双调〕《大德歌》:“风飘飘,雨潇潇,便做陈抟睡不着。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抛。秋蝉儿噪罢寒蛩儿叫,淅零零细雨打芭蕉。”可与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冯延巳《归国谣》“何处笛。终夜梦魂情脉脉,竹风檐雨寒窗滴”相比。

又如马致远〔越调·天净沙〕《秋思》,周德清谓为“秋思之祖”。《曲藻》:“通首是景中的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宋元戏曲史》以此为“元曲小令之表率”。任讷则谓此曲凝重犹近诗余。“此词前三句以九事设境,全属静词,末二句亦是含蓄幽渺之趣,词境多而曲境少。”(《作词十法疏证》)

(据讲稿整理并加标题)

元代的散曲

元曲兼指剧曲和散曲,剧曲属戏剧,散曲则是词以后兴起的诗歌新样式。南宋后期,词日趋衰落,随着金元俗曲的增多和元人歌曲的普遍,原本产自民间的文艺形式由于文人的参与创制而兴盛起来,元人自称其为“乐府”,后世将其名为“散曲”。

散曲分小令与套数两种形式。单支者名为小令。同一个宫调组织许多曲子成为一套的名为套数,亦名散套,这是相对于戏曲中应用的剧套而言。

散曲只是清唱的,配合音乐的。无科白,无搬演。以抒情为主,间或亦可叙事。

散曲有许多不同的曲牌名。如〔折桂令〕〔四块玉〕 〔天净沙〕〔沉醉东风〕〔水仙子〕等。此类曲调是金元时代流行的歌曲。性质与宋词相同,不过词是唐宋时期流行的歌曲,到了金元时代有俗曲起来,词已变为高雅的东西,不大流行歌唱了。

曲中的小令与词中的小令是有别的。曲的小令只有单支,词中小令往往有上下两叠。词中有慢词、长调,曲的小令都是短小的,无慢词。但有将同一宫调的两支曲调连唱的,称“带过曲”,它介于小令与散套之间。

曲的套数,相当于词的赚词、大曲。

词可以用同一词牌,连作数首。如温飞卿有《菩萨蛮》十四章。曲的小令亦然,可以单作一首,亦可连作若干篇。如白仁甫有〔驻马听〕四首,分咏吹、弹、歌、舞。又如关汉卿有〔一半儿〕《题情》数首,皆咏闺情。

套数可长可短。短者如杨西庵〔仙吕·赏花时〕套只有〔赏花时〕〔胜葫芦〕〔赚尾〕三曲,咏秋景。长者如刘时中(刘致)〔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二套,前套十五曲,后套三十四曲。

散曲中的套数有同于剧曲中的,如〔正宫·端正好〕套等。也有剧曲中不用的,如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兴》,所用曲有在剧曲中不见的。睢景臣《高祖还乡》套,开始用〔哨遍〕,此曲为剧曲中所不用。而其后之〔耍孩儿〕及五个煞尾,则剧曲中亦用。

散曲的题材也很广泛。主要是闺情、写景、咏物、咏怀、题赠、送别、登临山水、怀古等。凡诗词中题目皆可用散曲表达。因为结合俗语,有滑稽打趣的,比之诗词更为新鲜生动。如马致远的〔般涉调·耍孩儿〕《借马》。

散曲是风流潇洒的,反正统思想。绝对没有酸腐的正统的儒家思想,反之以道家的出世为多。多名士作风。

散曲以抒情为主,亦有咏传奇故事的,如《摘翠百咏小春秋》,用一百支〔小桃红〕咏西厢故事。

元人散曲都是北曲,惟亦有少数南北合套,以北曲与南曲相间成套。

元代流行的俗曲,无名氏所作的保存下来不多,现存散曲选本中的主要是名家之作,散曲的选本有:

1.《阳春白雪》十卷,元杨朝英(澹斋)选(《散曲丛刊》本)。

2.《朝野新声太平乐府》九卷,元杨朝英选(《四部丛刊》本)。

3.《乐府群玉》五卷,疑元末胡存善编,专选小令 (《散曲丛刊》本)。

4.《乐府群珠》四卷,明无名氏辑(疑胡存善原编,后人有所补益),卢前校,选元明人小令(1955年商务印书馆本)。

元散曲作家:

散曲作家有地位官职高的,如刘秉忠官至太保,杨果(西庵)官参政,卢挚(疏斋)官江东道廉访使,姚燧(牧庵)官翰林学士承旨等;有少数民族的,如康里人不忽木 (官平章政事),蒙族人阿鲁威,畏吾儿(维吾尔)人贯云石(酸斋)等。其中刘、杨、姚所作不多,而卢、贯为散曲重要作家。

剧作家关、王、白、马、郑、乔都有散曲,兼散曲作家。其中马致远、乔吉所作尤多,为散曲大家。

专作散曲的名家有卢挚、马昂夫(号九皋,即薛昂夫,回鹘人)、张养浩(1269—1329,山东济南人)、贯云石(1286—1324,号酸斋,畏吾儿人)、徐再思(号甜斋)、刘致(字时中),而以张可久(小山)所作最多,与乔吉齐名,并称乔张。张小山的散曲,典雅化,同于诗词的作风。

散曲的代表作品:

小令:如刘秉忠〔干荷叶〕,杨果〔小桃红〕《咏采莲》,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一云无名氏作),关汉卿〔四块玉〕《别情》,白贲(字无咎)〔黑漆弩〕(一名〔鹦鹉曲〕)《渔父》(冯子振有和作),白仁甫〔驻马听〕(吹弹歌舞)四首、 〔寄生草〕《饮》等。

套数:

马致远《秋兴》(〔夜行船〕)《借马》(〔耍孩儿〕);

贯云石《西湖游赏》(《北粉蝶儿》)合南曲,南北合套);

张可久《湖上晚归》(〔一枝花〕);

刘时中《上高监司》(〔端正好〕)(极长);

睢景臣《高祖还乡》(〔哨遍〕)。

以上作品见《阳春白雪》《乐府群玉》《太平乐府》诸书,及周德清《中原音韵·作词十法》所举的典范作品。

下举几例: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此曲多云无名氏作,《尧山堂外纪》归马致远。《中原音韵》评此为“《秋思》之祖”,王国维评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历来推此为小令表率,任二北嫌其静字太多,尚非曲之至者。

白朴〔寄生草〕《饮》: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此词周德清《中原音韵》取在定格四十首之首列,评曰:“命意、造语、下字,俱好。”任讷谓:近人论散曲推马致远〔天净沙〕一首为表率,“实则用意平常,选语凝重,绝少疏放之致,尚不足以表见元曲大部分之精神。周氏于定格四十首中,首标此词,按其气韵格律,则恰可为元曲令词之表率焉。”(任讷《作词十法疏证》)

白无咎〔黑漆弩〕:

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一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 觉来时满眼青山暮,抖擞着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此曲《阳春白雪》作无名氏。冯子振(海粟)有和韵三十九首,其序谓此曲白无咎作,今姑从之。此曲传唱一时,士大夫以为难和,如“父”字韵,“甚”字必要去声,“我”字必要上声,音律始谐,不然不可歌。冯海粟和之三十余章,可谓灏烂矣。

马致远《秋兴》(一作《秋思》)(散套):

〔双调·夜行船〕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不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空辜负了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休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蚊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此套数第一曲总说,第二曲咏帝王,第三曲咏豪杰,第四曲咏富人,第五曲以下写自己处世,接近自然。《中原音韵》评此曲云:“此方是乐府,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谚云:‘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吴梅云:“马致远小令以〔天净沙〕为最,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秋思》一套直似长歌矣。且通篇无重韵,尤较作诗为难。”

(据文学史讲稿整理)

评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

《中国诗史》上中下三卷

陆侃如 冯沅君合著

大江书铺印行

三卷合价五元

陆侃如、冯沅君两先生所合著的《中国诗史》,共分三卷:上卷从中国诗的起源论到汉代及汉以后的乐府;中卷从曹植论到杜甫,包括了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歌的全部;下卷从李后主论到元明清的散曲,撇开了中国狭义的所谓“诗”,而讨论近代的“词”和“曲”。上卷的出版在一年以前,而下卷是新近方始出版的。

名为“诗史”,何以叙述到词和曲呢?原来陆、冯两先生所用的这个“诗”字,显然不是个中国字,而是西洋poetry这一个字的对译。我们中国有“诗”“赋”“词”“曲”那些不同的玩意儿,而在西洋却囫囵地只有poetry一个字;这个字实在很难译,说它是“韵文”吧,说“拜伦的韵文”,“雪莱的韵文”,似乎不甚顺口,而且西洋诗倒有一半是无韵的,“韵”,曾经被弥尔顿骂做野蛮时期的东西。没有法子,只能用“诗”或“诗歌”去译它。无意识地,我们便扩大了“诗”的概念。所以渗透了印度欧罗巴系思想的现代学者,就是讨论中国的文学,觉得非把“诗”“赋”“词”“曲”一起都打通了,不很舒服。陆、冯两先生把词和曲也认做诗是很自然的事。不过照这么办,第一,也得把“赋”合并在内。赋,从体裁上说,是有韵的;就是给读者的情绪,也近于诗,而远于奏议、论说、游记那一类的东西。而况“诗”(编者注:似为“赋”)是六义之一,楚骚的正流。枚乘的《七发》,脱胎于宋玉的《招魂》,开汉赋的法门,无疑是一篇创造的、伟大的作品;而《诗史》用千余言讨论《招魂》,竟无一字提及《七发》!作《子虚》《上林》的司马相如,无论如何是古代一大作家,但是倘使他没有帮汉武帝作《郊祀歌》,恐怕也连名字都不见于《诗史》了。

汉赋写山川人物,有点像方志、字书;用问答嘲讽,有点像纵横辩士;这些是不纯粹的地方。直到王粲的《登楼赋》方始踏进了抒情诗的领域。以后两晋南北朝的小赋,实在只是较长的诗,而且内容和形式比诗更丰富、更美。这些小赋夹杂用五言、七言、四言、六言,比整齐的五言诗有变化得多。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闲情赋》,岂在《饮酒》《归田园居》之下;鲍照的《芜城》,梁元帝的《采莲》《荡妇秋思》,岂不比他们所作的乐府更好?《哀江南赋》是《离骚》以后第一篇大文字,如果略掉它而讲庾信,岂不等于不讲?作者在叙论南北朝作家时,特地避开赋,而专讨论乐府小诗,不能不说是去大就小。西洋诗通常较中国诗长,有许多竟是赋体,而中国如陶渊明的《闲情赋》,翻成洋文,实在是顶好的恋诗,可以放到济慈、海涅的集子里去的。

“赋”是中国古代的长诗,“弹词”是中国近代的长诗。所以,第二,《诗史》不应该把弹词摒弃。《天雨花》《再生缘》这一类的作品,诚然不能说是最高的文学,但卷帙之多,结构之大,对于民间小儿女影响之深,不容我们忽视。《诗史》下卷甚至于把“挂枝儿”“马头调”、绍兴歌谣、“打铁打家刀”等都介绍到了,何以反把比较整齐伟大的民间诗歌“弹词”“鼓词”一类的东西遗漏不讲呢?考弹词直接出于唐代的佛曲,以血统而论,她是近代两大文学戏曲和小说的祖姑。弹词、戏曲、小说三者同源,都出于“佛曲”或“变文”,是印度文学给我们的顶大的赐予,是东方文学史上的奇迹。弹词是东方的romance literature,是近代文学的源泉。它的散文的部分,变成口白,而拿曲牌或套数代替了整齐的七言诗,便具了戏曲的雏形。“诸宫调”“弹”“弦索”,还不是弹词和戏曲之间的东西?“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在高则诚没有作《琵琶记》之前,先有南宋的盲翁在弹唱蔡伯喈的故事了。把它的散文部分扩大,把它的诗的部分缩小,移到篇首作为“开篇诗”,或者插在中间,作“有诗为证”,便变成章回小说。我们看《唐三藏取经诗话》等类较古的小说里面插着这样多的诗,便可以悟出平话小说的来历。有许多人叹惜于中国没有伟大的史诗,觉得中国文学黯然无光。有人假定以为中国古代应该也有如希腊的《伊里亚特》《奥德赛》,印度的《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一类的东西,不过但凭口说,没有文字记载下来罢了。这是食西不化之论。中国古代没有史诗,正如中国古代没有悲剧一样,并不足怪。读如《九歌》那样华美的楚国祀神之曲,令人联想到希腊dionysus庙里伴舞的合唱,何以中国不早产生戏曲,直到金元?原来文化上的东西,自创者少,靠各民族间相互传授贷借者多。印度的戏曲似乎是从希腊借来的,不然何以古代没有,亚历山大东征以后才有?欧洲古代没有小说,中世纪以后才有,是不是受印度、波斯、阿拉伯文学的影响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中国古代绝没有弹唱说书的人,非等到听见了西域人说佛经故事不可。可惜在这个时候,我们的民族早已到了开明时代,不能再产生初民文学“哀比克”式的东西了。不过有一部著作,在它的口讲流传有几百年之久以上,在它所叙的战争和英雄的故事确曾沁透了中国民族的灵魂上,很够得上中国史诗的资格的;这部书便是《三国志演义》。不幸这部书的最后写定,用了章回小说体,不用弹词体!不过我确曾见过一部《三国志鼓词》,系用蔡伯喈开场的,散文大概遵罗本,而加入了同样多的韵文,比《演义》卷帙增多一倍。词句干脆、灵活,当时读了,非常高兴,以为发现了一部中国的史诗。虽然这部书似乎是一人的私编,而北方民间所唱的《长坂坡》《华容道》等,并不与此书合,但总是《中国诗史》上的好材料。

第三,陆、冯两先生认定“曲”是元明清三朝的诗,所以《诗史》下卷论到关汉卿、马致远、白朴、梁辰鱼、沈璟这一辈人;但是却只采录了他们那些比较不重要的小令、散曲,而对于他们的成篇巨著,表现他们文学最高造诣的《窦娥冤》《汉宫秋》《梧桐雨》《浣纱记》《义侠记》《埋剑记》等,反绝笔不提。如果要扩充“诗”的范围到“散曲”,为什么不再扩充到“剧曲”?因为关马诸人当然因其杂剧传奇传世而伟大。明代最大曲家,恐怕要推汤显祖,但是因其不作散曲,名竟不见于《诗史》了。洪昇、孔尚任、李笠(编者注:疑脱“翁”字)亦然。戏剧当然与诗有别,可奈中国只有诗剧,别无话剧。萧伯纳自然不能写入英国诗史,可是哪里有一本英国诗史漏掉莎士比亚呢?例如脍炙人口的courthope的英国诗史,论伊丽莎白朝的剧曲整整占其六卷中之一卷。我们不是说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材料,全可搬入诗史,不过在诗史里论杂剧传奇,应该另有一个论法。元明清的散曲,地位与唐诗、宋词不侔;在唐代,诗是惟一的乐府,宋则以词为惟一的乐府,金元以下的乐府,当然是组织更好的杂剧和传奇。散曲只是文人的消遣作,是杂剧传奇发达时期的副产品;是零吃,不是整桌的酒席,并不很堂皇,足以题做时代的名称的。

把“赋”“弹词”“剧曲”除外,所以陆、冯两先生没有写整部的中国诗史,只写了一部中国抒情诗史。

从另一点看,陆、冯两先生为什么把宋以后诗,置而不论,反大谈词曲呢?他们在《导论》里说明,他们接受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议论,以为“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所以宋以后只有词曲是新鲜的文学,古诗或律绝都是“劣作”,“用不到占宝贵的篇幅”。王氏的议论实本于焦循。在焦氏的《易余龠录》卷十五论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的一节里,发挥得透彻无比。焦、王发现了中国文学演化的规律,替中国文学史立一个革命的见地。在提倡白话文学民间文学的今日,很容易被现代学者所接受,而认为惟一正确的中国文学史观了。所以最近所出的中国文学史一类书,都很取巧地把唐以后诗文,一概略而不讲,只论词曲小说。但是细细考察起来,焦、王两人都是在他人看不起词曲的时代而喜欢研究词曲的人,所以不能不发这种议论;他们不过想提高词曲的地位,并没有想一笔抹倒唐以后诗,只是议论稍为激烈一点罢了。而且他们在说这一类话的时候,是个批评家,不是历史家。历史家必得要忠实叙述过去的事情,不能成好恶于心,对于史料,任意选择。唐以后的诗,就令都是“劣作”,在一个作诗史的人,也不容一笔不提;而况有许多许多并不是“劣作”呢?

《诗史》卷下虽然把苏轼标榜成一个时代的代表文人,但只说他的词,没有说他的诗。在无论哪个读者,就是作者自己,也总会想到足以代表苏轼者是诗而不是词吧。黄庭坚、陈师道、范成大、陆游的诗,一齐在“劣作”之列,元好问以下的诗家名不见于《诗史》了!吴伟业不幸处在“散曲时代”,所以如《圆圆曲》《鸳湖曲》那样琅琅可诵的诗,竟湮没无声。金和的《兰陵女儿行》不能不说是近代一首奇诗、长诗,亦竟不得在《诗史》里讨论。最可惜的是韦庄,因为他迟死几年,身世入了五代,所以他的《秦妇吟》也变成劣作,不得与“如今却忆江南乐”等并论了。

我细细想来,每个诗体的发展必然经过三个阶段:一、民歌;二、乐府;三、诗。五言诗可以溯源到西汉末年民间的歌谣,到曹氏父子、建安七子采民歌的体裁,做乐府;陶渊明、谢灵运所做的只是诗而不是乐府了。七言绝句大概起源于受胡乐影响的民歌,王昌龄、高适等仿民歌而作的是为乐府;盛唐以后的制作,不复可歌,只是诗了。长短句也是从民间来的,白居易、刘禹锡仿民歌作小令,是乐府,整部《花间集》是乐府,柳永、周邦彦所制的也是乐府;辛弃疾以后只是做诗。南宋出了一个懂音律的姜夔,把已经变成诗的词重复谱进乐府,但为时甚暂。在民歌和乐府两个阶段的时候,诗和音乐有密切的关系,到进入第三个阶段,即诗的阶段,诗方始脱离音乐而独立。脱离音乐后的诗,依旧是有生命的。清代去七言诗、长短句可歌的时代已远,然而吴伟业的诗、纳兰性德的词仍旧是好文学。即以西洋文学证之,中世纪的romance以及troubadour诗人所歌是一丝不假的乐府,英国弥尔顿以前的诗歌,乐府的气氛还很充沛,弥尔顿以后便踏入了诗的阶段。弥尔顿、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所处的地位,显然是杜甫、苏轼、陶渊明、谢灵运、吴伟业、纳兰性德的地位,绝不是曹植、王昌龄、柳永的地位;因为他们的诗,既不可歌,亦不入乐。只认定可歌入乐的诗,是有生命的,是活文学,反之,都是无生命的,是死文学;这是现代中国少数学者莫大的偏见,是根本谬误的观念。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陆、冯两先生并没有写诗史,只写了一部中国乐府史。

《诗史》的分期,也是可以致疑的。除汉以前分成“《诗经》”“《楚辞》”“乐府”三时代,元明清总称为“散曲时代”外,其余从魏到宋,作者都提取一个代表的作家,题作时代的名称。共计有七个这样的时代:(一)曹植时代,(二)陶潜时代,(三)李白时代,(四)杜甫时代,(五)李煜时代,(六)苏轼时代,(七)姜夔时代。以上除“曹植时代”名称较为妥帖外,其余都很勉强。陶潜在南朝文学里是一颗孤星,他的作品非但不能影响他那个时代,而且不能影响他身后,直到王、储、孟、柳。李后主诚然是五代小令的最佳作者,但是他的政治势力尚且偏安于江南,他的文学绝没有笼盖一世的气魄。当时西蜀与南唐两个词国,是显然地不通声气的。李白与杜甫虽然作风不同,处在一个时代里,作者强分为二,使他们二位诗王各统治了一百五十年。李白的时代是六一八—七五五,杜甫的是七五五—九〇七。但是李白的生年是七〇一—七六二,杜甫的生年是七一二—七七〇。岂不是李白五十五岁以后的诗,杜甫四十四岁以前的诗,都不在他们自己的时代里吗?苏轼的词,在词的发展上,其重要远不及柳永、周邦彦,似乎不足推为北宋词人的代表。白石固是南宋的大家,但当时稼轩、龙洲一派,非他所能范围。英国文学史上,所以称伊丽莎白时代而不称莎士比亚时代者因为有ben jonson等力足与莎氏抗;所以称维多利亚时代,而不称勃朗宁时代者,因为有安诺德、丁尼孙力足以与勃氏抗。升白石于南宋词人之首,我想他也许要不安于位吧。

《中国诗史》煌煌三册,所论三千余年,计五十余万字。在这个题材上,这还是第一部创始的书。当然有许多地方,不能使人满意,我们去courthope、saintsbury的时代到底还远。不过作者的努力是可以佩服的。书里面考证的部分,颇多新收获,在细心的读者自会看到,不待我们作无谓的揄扬。上面所论,只是对于此书体制的商榷,不敢说是批评,只能说是一种挑剔吧。

(《新月月刊》第四卷第四期,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

* * *

[1]. 编者注:为探究词曲源流,作者搜集了大量资料。前一部分,已于一九五七年以《词曲探源》为题发表。本文根据其余部分中一些条目摘抄整理而成,故题为《词曲探源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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