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末年的周邦彦是婉约派的大家,他的词的内容,与温庭筠、柳永差不多,不过温庭筠作的是小令,周邦彦把它演展开来,多作长调;他的长调虽从柳永来,但与柳永也不同,他的词纯粹是士大夫风格,很讲究辞藻,不像柳永多半用民歌体。他的词好用前代诗家的辞藻,与贺铸诸人相近,但也不尽同。贺铸好用晚唐诗,他自己说:“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而周邦彦则多用盛唐李杜诸家语及六朝人辞赋。他又是一位懂乐律的作家,后人因为他很讲究词的格律,说他是“词中的杜甫”。因为杜甫曾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这个评语确当与否,我们要拿具体作品来分析。
下面谈谈他的《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一首词: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翰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这首词是周邦彦三十九岁(元祐八年春)知溧水(江苏省溧水县)时作的。开头“风老莺雏”三句点时令。在春风里听到小黄莺的歌声渐渐老了,春雨使梅子结得肥肥的,这是初夏的光景。“午阴嘉树清圆”是写中午的阳光直射在树顶上,所以树阴是圆的,这“圆”很形象,是从刘梦得《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那句诗来的,却比刘的原句好。下面“地卑山近”二句点环境:由于“山近”、“地卑”,衣服经常是潮湿的,要熏干它很费炉烟。“费”字暗点出在这样环境中作者的烦闷心情。清代谭献很欣赏这“衣润费炉烟”五字,拿它和周邦彦的“流潦妨车毂”诸句并称,说“可悟词家消息”。谭献的话不大容易理解。我们就本词说:这句以前,只点时令,这句以后,逐渐展开情境,这句是点逗过渡,“费”字是上片的筋节。由于“地卑山近”,衣衫潮湿,不易熏干,乃喻烦闷心情不易排遣;这和李煜《清平乐》写离愁:“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正是同一手法。
以上写视觉、触觉。接下去“乌鸢自乐”、“新绿溅溅”写所闻。写禽鸟之乐,而着一“自”字,是表示“乐者自乐”,用以反衬自己的愁闷。写“新绿溅溅”,春流活泼,也是反衬自己沉滞的心情。以上各句写情,还是烘托映带;至末了“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三句乃明显点出他这时之所以有烦闷心情,是因为溧水县是小地方,小邑小官使他不能忍耐。白居易《琵琶行》中有“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之句。周邦彦这样写,显然以白居易的贬官九江来自比。
下片首四句以“社燕”自比。燕子春社来,秋社去,所以叫“社燕”。写社燕,映带上片的乌鸢。“飘流翰海”两句说燕子飞过大海来寄住在人家屋檐下,是比喻自己的遭遇:周邦彦廿五岁入都为太学生,廿九岁进《汴都赋》,自诸生一命为太学正。卅二岁教授庐州。来溧水之前几年大概都在荆州。所以这词中有宦情如逆旅的感慨。“且莫思身外”至末了几句,都是写自己要如何排遣愁闷。第一、二句是用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意思是说:还是抛开一切身外之事,痛快地饮酒吧!但是下面“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两句又否定了这个打算,说:那酒席上的管弦之声只更加令我增添烦闷。末了“歌筵畔”三句说只有当我喝醉了酒,安稳地睡觉的时候,才能暂时忘掉忧愁。这里用三折笔,是极写无法排遣的苦闷心情。
我们通过这首词可以大致了解周邦彦的词风。他的词思想性不高。他生在北宋末年,那时朝政腐败,民不聊生,他的《清真词》中却无一语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他做过“大晟乐府”(国立音乐机构)的提举,订律制曲,创作出许多新词,对词的发展起了推动的作用,这是成绩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也起了为北宋末年统治者粉饰承平的作用,所以南宋张侃著《拣词》,斥周邦彦词是“亡国哀音”。这首《满庭芳》词所反映的,也只是他个人仕途不得意的感慨,情绪是低沉的。但在艺术性方面,他确有相当高的成就。前人的评论,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栝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惟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惟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这些评论,虽然还不免有过誉之处,但是周词的艺术手法有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那是无可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