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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的分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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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的体制和诗有很不相同的一点,就是它的分片。

绝大部分的词调都是一首分为几段。最普通的是分二段,也有分三段四段的。不分段的单片词像《竹枝词》、《十六字令》、《闲中好》、《纥那曲》等,在全部词调里只占很小的一部分。这是词体的特点。在诗里,律诗、绝句都不分段;长篇古诗虽然字句多,叶韵往往变换,前后文意也常有许多变化,但总是自成一首。所以词的作法和读法是和诗不同的。

词为什么要分段?这只要看它分段的种种名称就可知道。词的一段叫一“片”,一片就是一遍,就是说,音乐奏过了一遍。乐奏一遍又叫一“阕”(乐终叫阕。从门。《说文解字》:“事已闭门也。”),所以片又叫阕。上片、下片又叫上阕、下阕。这和《诗经》的分“章”,古乐府的分“解”,都是音乐上的关系。(“片”又叫“叠”,叫“”但比较少用。)现代的歌曲也有叠两次或多次而合为一曲的,词的分片也和这情形一样。

词虽分数片,但仍是一首。它的上、下片的关系是同首,却又好像不是同首。以作法说,上片的末句要似合而又似起,下片的起句要似承而又似转。宋张炎《词源》“制曲”条说:“过片不可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过片就是指下片的开头。宋沈义父《乐府指迷》也说:“过处多是自叙。若才高者方能发起别意,然不可太野,走了原意。”看姜夔的《齐天乐·蟋蟀》词: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是姜夔的名作。张炎举这首词作为过片的典范,说它过片“西窗又吹暗雨”一句能“承上接下”,“曲之意脉不断矣”。我们看它上下片用六种声音—吟声、私语声、机杼声、雨声、砧杵声、琴曲声来作蟋蟀声的衬托。在这些声音里写出诗人的秋思。但上下片的作法不同:上片是人物交绾,用人的吟诗、私语、纺织来比蟋蟀声;下片是哀乐相形,候馆、离宫是伤心之地,篱间寻蟋蟀则是儿女乐趣。两片所写都是实际的人事,而中间用“西窗又吹暗雨”一句空灵之笔作为过渡,把它联系起来;着一“又吹”的“又”字,和“为谁频断续”一问句,更摇曳生姿,又不“走了原意”,确是高手名作。作者未必这样有意经营,是高手笔下的自然而然的产物。

宋词中过片名作,可以和这首比美的,还有以下各例:

苏轼《水龙吟》咏杨花的过片:“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姜夔的《一萼红·登定王台》的过片:“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

吴文英《高阳台·丰乐楼分韵》的过片:“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三姝媚·过都城旧居》的过片:“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时,梦缘能短。”

这些过片作法,也都要结合它的上下文来体会。

词过片的作法也有些比较特殊的,现在把它分作几类,举例如下:

1. 下片另咏它事它物的。如辛弃疾《感皇恩·读庄子,闻朱晦庵即世》: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丘,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上片“读庄子”,下片“闻朱晦庵即世”,题与词皆分作两橛,似不相关。

2. 上片结句引起下片的。如冯延巳《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此词上片结句逗“孤鸿”,下片专写鸿。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上片结句:“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引起下片“遥想公瑾当年……”一段。

《钦定词谱》引《古今词话》无名氏《御街行·咏雁》:上片结句“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下片接写:“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桥,门外梧桐雕砌。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

下片叮咛吩咐的话,即紧接上片结句,作法更明显。

3. 下片申说上片的。如辛弃疾《玉楼春·乐令谓卫玠:人未尝梦捣齑餐铁杵,乘车入鼠穴。以谓世无是事故也。余谓世无是事,而有是理;乐所谓无,犹云有也。戏作数语以明之》:

有无一理谁差别,乐令区区犹未达。事言无处未尝无,试把所无凭理说: 伯夷饥采西山蕨,何异捣齑餐杵铁;仲尼去卫又之陈,此是乘车穿鼠穴。

下片伯夷、仲尼二事,就是申说上片“事言无处未尝无”的道理。

程垓《宴清都》上片:“凭画阑,那更春好花好酒好人好。”下片说:“春好尚恐阑珊;花好又怕飘零难保;直饶酒好,酒好未抵意中人好。相逢尽拼醉倒,况人与才情未老。又岂关春去春来,花愁花恼。”

下片申说春好、花好、酒好不及人好。这和前一类上片结句引起下片的作法相近,但不完全相同。

4. 上下片文义并列的。如朱淑真《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旧;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去年”、“今年”,两片并列。

又如吕本中《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作法与朱淑真词相同。

5. 上片问、下片答的。如刘敏中《沁园春·号太初石为苍然》:

石汝来前!号汝苍然,名之太初。问太初而上,还能记否?苍然于此,为复何如?偃蹇难亲,昂藏不语,无乃于予太简乎?须臾便、唤一庭风雨,万窍号呼。 依稀似道:狂夫!在一气何分我与渠?但君才见我,奇形怪状;我先知子,冷淡清虚。撑住黄垆,庄严绣水,攘斥红尘力有余。今何夕,倚长风三叫,对此魁梧。

上片问石,下片石答。

李孝光《满江红》上片:“舟人道:官侬缘底,驰驱奔走?”下片起句:“官有语:侬听取。”也和上例刘敏中词作法相同。

6. 打破分片定格的。这是把上、下片的界限完全混淆了。如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潇潇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马上琵琶”至“悲歌未彻”十句,平列四件离别故事,过片不变,完全打破过片成法。他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从开头“千古江山”至下片“赢得仓皇北顾”十四句,迭叙孙权及刘裕、刘义隆故事,过片处也文义不变。

辛弃疾的友人刘过有《沁园春·寄辛承旨(弃疾),时承旨召不赴》词: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上、下片铺叙三人言语,过片处亦文义不变,作法与上引两首辛弃疾词相同。

打破分片定格最奇变的例子是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词(见前引)。从“醉里挑灯看剑”到“赢得生前身后名”九句,写军中生活心情,写雄壮的军容,写投入战斗,写对功业的热望。九句虽分属上下两片,文义却是一整段,应题目所谓“壮词”。“沙场秋点兵”处以下文义应断不断,已是越出规律。更奇的是,依题目说,前九句是“壮词”的正面文字;但是依作者的身世情感说,却全是虚构的文字;他的正面文字只有末了“可怜白发生”一句,这一句说出他自己年华虚度、壮志落空的沉痛心情。文情到末了,变雄壮为悲壮,这末了一句否定了上面九句五十七字。若以文义分片,前九句应作一片,末五字一句应独为一片。宋词分片格式,以这首为最突出的了。这是由于作者有强烈的身世之感,所以能冲决词的形式,我们不应以寻常格律来衡量它。

以上六种例子虽然不多见,但是我们若要研究词的分片,拿它同唐诗、元曲的结构做比较,那么,这些不多见的例子也是不可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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