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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小令的结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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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里的小令,因为体制短小,造句特别要凝练。结句更要语尽意不尽。一首小令的结句好,会映带全首有光彩;结句不好,前文的好句也会为之减色。所以结句往往是关键所在。这情形正和绝句诗相似。这里举几首《浣溪沙》做例子。

《浣溪沙》全首只有六句,四十二个字,上下片各三句,它的每片末句,颇不易填,不可“掉以轻心”。先谈谈北宋晏殊的一首: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是怀旧之作。上片由眼前景物引起对往事的怀念:现在唱词喝酒,天气、亭台和从前一样,但是从前的一切,已如“夕阳西下”,成为不回的过去了。下片拈出两件小事情“花落”和“燕归”。“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都是成语,把它联系在“花落去”、“燕归来”的上面,由熟得生,转旧成新,便成为名句。花落是无从挽救的,所以说“无可奈何”。燕子是年年重归旧窠的,所以说“似曾相识”。这首怀旧词主要是感伤过去的往事,但是这里不单单写“去”,却接着写“来”,以“来”烘托“去”,便比单单写“去”更浓挚。以“花落”比人去,是寻常语;以“燕来”反衬人去,便是加倍写。燕子是双双回来的,也更足勾引起人去后的孤零之感。还有,在这首词里,写“去”是本意,是主;写“来”是余文,是宾。一般写论文,主意当然重于余文;在文学作品里,有时余文却比主意写得出色。如柳永《雨霖铃》中“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句是主意。接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点染主意的余文。这余文却是胜于主意的名句。一般写论文,主意写在后面,总结全文,起画龙点睛的作用。但是文学作品里,余文的地位有时重于主意,要放在主意之后。这首词把“燕归来”句安排在“花落去”之后,正和柳永《雨霖铃》的作法相同。这样安排会更增强全词的唱叹声情。

在这“花落”、“燕来”一联传诵名句之后,读者要求有一更出色的好句,来结束全篇。可是很失望,晏殊只写出“小园香径独徘徊”这样的七个字。前面“花落”、“燕归”一联是强句,对比之下,“小园香径独徘徊”一句显得较弱。这无疑是这位名词家的懈笔。

晏殊对“无可奈何”这两句,很自欣赏,他曾经又把它写入另一首律诗里(诗题是《示张寺丞王校勘》;王校勘即王琪,宋人笔记说下句是王琪代对的,不可信)。前人说以这两句的格调论,只宜于入词而不宜于入诗。这个看法是否正确,姑且不论。我们从表达效果和作品章法说,把这两句放进律诗,可成为全首诗的中坚。写入这首《浣溪沙》,却嫌全首不匀称。其实是结句太弱连累了它。

下面举一首《浣溪沙》写得成功的例子,是五代张曙《悼亡》词:

枕障熏炉隔绣帏,二年终日苦相思;杏花明月始应知!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这词的内容、情感和前首近似。开首写闺房陈设,用一“隔”字,便暗点别离。第三句说只有杏花和明月始知道我生离死别的苦痛,因为它是我俩当时相爱的见证,是写这苦痛无人共喻的感叹。下片“何处去”指死者,“觉来时”指生者。他只有在梦寐里才得重温旧日的欢爱。“黄昏微雨画帘垂”,是梦醒之后寂寞怅惘的光景。

这词所以动人,由于它的形象性强,“黄昏微雨画帘垂”七个字景语,是集中传神之笔。它通过具体的景物,烘托不易表达的抽象感情,使这种感情形象化地出现于读者想象之中,好像是在耳目之前。

元稹闻白居易贬江州司马,寄白绝句:“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白居易说,末了一句,他人尚且不忍闻,何况是我!本来第三句是全诗顶恳切沉痛的话,何以第四句读来更动人?这也由于它的形象性强。有了这句,才烘托出第三句的恳切沉痛。

元稹这句“暗风吹雨”和张曙的“黄昏微雨”,可以说是唐人诗词中结句的双璧。

有些小令词的体制,很近似于诗中的绝句,如《生查子》、《菩萨蛮》等是。但是绝句四句,《生查子》、《菩萨蛮》等也多是偶数句子结构。而《浣溪沙》上、下片都只三句,是奇数。第三句结句并且是拖一个独立无偶的尾巴,它的地位和作用却等于绝句的第三、四两句。这一句还要起两句的作用,一般绝句的作法,第三句要转,第四句是收。《浣溪沙》末句七字要抵得绝句的第三、第四两句,那么,这七个字要能做到即转即收,才算称职。我最爱晏殊“一向年光有限身”一首的下片: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全首虽然是酒边花间咏妓之作(“眼前人”是指妓女),但是这几句的感慨,好像不限于本题。以章法论,能做到即转即收的,这首可说最为合格。另外,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里提到的清人赠妓的此调的上片:

一世杨花二世萍,无疑三世是卿卿—不然何事也飘零!

陈廷焯不爱这首词,我以为以内容说,它同情妓女的飘泊生活,不同于一般玩弄之作;语言也清新流利;结句用散文“不然”一词入词,比之辛弃疾“种梅菊”一首上片所说:

百世孤芳肯自媒?直须诗句与推排—不然唤近酒边来。

也复难分高下。全首是可以肯定的。

就形式方面说,张曙这首悼亡词的成功,固然是由于末句景语有很强的形象性。但这个词调末句的作法,绝不限于用形象烘托法的景语。应该从全首的内容和格调来考虑它的表达方式,宋人如晏几道作这个调的下片:

衣化客尘今古道,柳含春意短长亭—凤楼争见路旁情!

又如 :

静选绿阴莺有意,漫随游骑絮多才—去年今日忆同来!

如贺铸的下片:

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

这三首的末句都是用推挽法的:第一首是推开说(作客旅途的辛苦,家居的女人哪能知道),二、三两首都用倒挽法(从现在的所见所感回忆从前)。又如辛弃疾的下片:

引入沧浪鱼得计,展开寥阔鹤能言—几时高处见层轩?

题目是《席上赵景山提干赋溪台和韵》。从眼前的境界再翻腾一层。是推开,又是用问语振起,写得很好,这类例子可惜不太多。前人写这调子的结句,有不少是用问语的,如欧阳炯的下片:

独倚画屏愁不语,斜敧瑶枕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边?

欧阳修的下片: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是尊前?

李清照的下片: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

这样以问句作结,更能表达含蓄不尽之情,比作直叙语好。

以上是我所想到的《浣溪沙》结句的几种作法。当然前人写这个调的好作品,绝不限于这些作法。他们也有在一片里三句并列,表面上不推挽、不转便结束的,如辛弃疾的两首,其一是《常山道中即事》的下片: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

词写乡村夏景。上两句说远处的雨,这里只觉得微微凉气,天空偶有些薄云,忽然没有踪影了,这是写暍热天气,末句七字写行路人求凉的心情,瓜、竹是止渴歇阴之物,望见便生凉意。用眼前事物,淡淡七字,烘托心情。全片三句都是景语,表面齐头并列,第三句却确是好结束。它和陆游一首写暑雨的结句“忽有野僧来打门”,写出凉意,可说异曲同工。

另一首也是写乡村的,下片也是三句景物并列的:

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梨花也作白头新。

第一句用梅尧臣《禽言》诗,说“提葫芦”鸟的叫声好像劝人吃酒;第二句说桃花勾人春思;第三句连下说雪白的梨花,好像老人的白头发,“新”字形容白发鲜明,也用古语“白头如新”(说朋友交情),映带上片第一句的“父老”。全片写农家丰岁的欢乐心情,觉得眼前风物无不称心,末句并且带些谐谑风味。虽然三句并列,第三句也确是好收尾,不得和第二句互换地位;因为上片“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都是写父老的,这下片末句也是开这个父老的玩笑。三句里实是意有侧重。这种全片三句并列的作法,表面文字,不转不收,骨子里却是有转有收,即转即收。这比前举各例,好像更难着笔了。不过,一首作品的成败,主要原是由于它的内容,我这里只就形式方面说说它的利病而已。

关于小令《浣溪沙》的结句作法,已如上述。与它同体制的,还有《梦江南》。

《梦江南》全首五句,最要注意的也是末了一句。这里举皇甫松的两首做比较: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画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开头“兰烬”指灯花。灯残了,屏风上画的红蕉颜色也黯淡了,是说已是夜深时候。下三句写梦境:在梅雨时节听画船的笛声,十四字概括地写出江南水乡的光景,真像一幅画图。清代名画家费丹旭(晓楼)就把这两句画成一幅名画。但是不无缺憾的是:这十四字若作为一首七绝的后半首,是韵味无穷的好诗;但作为《梦江南》,后面着一句“人语驿边桥”,便嫌全首情景不集中,难免“蛇足”之讥。这个调子的结构同《浣溪沙》一样,最忌末了拖一个孤零零的尾巴。

皇甫松另一首却写得恰好: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这词开头写夜景,后三句写梦境,和前首作法全同。其所以胜过前首的,是末句紧接上两句,构成一个美好意境。“双髻”以局部见全体,写出整个美人的形象。“桃花柳絮”和笙声似无必然的联系,不同前首的笛声和雨声密切相关,但它的意境是相通的。唐人郎士元有一首《听邻家吹笙》七绝说:

凤吹声如隔彩霞,不知墙外是谁家。

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无数花。

不见吹笙之人,而想象笙声出于无数碧桃之下,这是以碧桃之艳形容笙声之美,以色写声,是艺术意境之所谓“通感”。这词以“桃花柳絮满江城”作背景,写吹笙的人,也有同样艺术效果。并且它用一个旖旎风光的回忆场景,反点第三句的“惆怅”,手法意象更曲折幽美了。

《梦江南》又名《望江南》,皇甫松这两首是写“梦”,温庭筠有一首是写“望”,也是晚唐词里的名作: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这是写一个女子盼望她的情人而终于失望的心情。她希望眼前过去的船只,必有一只是载她的情人归来的,然而望到黄昏,依然落空。于“过尽千帆”句之下,用“斜晖脉脉”七字作烘托,得情景相生之妙。“过尽千帆”是写眼前事物,也兼写情感,含有古乐府“天下人无限,慊慊独为汝”的意思,清代谭献词:“红杏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也同此意。

“斜晖脉脉水悠悠”不仅仅是景语,也用它来点时间,联系开头的“梳洗罢”句,说明她从早到晚,已是整整望了一天了。也兼用它来表情(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斜晖脉脉”可以比喻她对情人的脉脉含情,依依不舍。“水悠悠”是指无情的他,像悠悠江水,一去不返。“悠悠”在这里是形容无情,如“悠悠行路心”,是说像过路的人对我全不关心。这样两面对比,才逼出下文“肠断白洲”的“肠断”来;若仅作泛泛景语看,“肠断”二字便没有来路;并且使全首结构松懈,显不出这末句“点睛”的作用。我以为,就这一词看,应如此体会,就温庭筠这一作家的全部作品风格看,也应如此体会(温词手法都很精深细密,与韦庄清疏之作不同)。

这词字字精炼,陪衬的字句都有用意;如开头的“梳洗罢”,也不是虚设之辞,含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古时人采花寄相思,末句的“白洲”,也关合全首情意。这好像电影中每一场景每一道具,都起特定的作用,末了五字必不是泛泛填凑。但是若不体会上句“斜晖脉脉水悠悠”七字情景交融之妙,则末句也会成为孤零零的尾巴,这样就辜负作者的匠心了。

前人对这个调的末句,大概有承上、总结、转折、申明等几种作法。“双髻坐吹笙”是承上,“肠断白洲”是总结,至于作转折的,如杨慎“咏雪”:

晴雪好,万瓦玉鳞浮。照夜不随青女去,羞明应为素娥留—只欠剡溪舟。

末句忽作怅望不满之辞,却有不尽之意。他另有一首“咏月”,也同此作法:

明月好,流影浸楼台。金界三千随望远,雕阑十二逐人来—只是欠传杯。

末句申明本意的,我最爱王世贞一首:

歌起处,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

“柔绿”十四字是美句,末着“家在五湖东”五字,意韵更足;是申明也是补足,在这个调子里,似乎更胜于李煜的“花月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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