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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关于祖先崇拜的几个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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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对于小泉八云有最大影响的著作家,没有别人,便是斯宾塞。他一切哲学著作的秘钥,就是进化论,因此他的日本研究,可以总结起来,当作一个进化论学者对于那民族和民族文明的解说。他极其尊重祖先崇拜,当作东方人一种有感力而美丽的特点,这就可以见出他注重进化论的所在来。下面有一段话,尤其显示他对于这个问题的观念,当在写信给张伯伦教授时是时常提到的:——

“唔,我想我们西方人,还应该学学祖先崇拜;进化就要将这事情教导我们了。等到我们一知道,我们一切的智慧,善良,强健,或美丽,并不是藉着一个特殊的内在个性,而是藉着我们背后无数不可知生命的奋斗,困难,和经验,一直要追溯到不可思议的神秘中,——祖先崇拜似乎竟是绝对合理的事情。哲学的说来,对于那些——只相对的是死的——实际就活在我们里面,在我们四周的古人,我们的感激的表示是些什么呢?”

——1891年4月,在松江。

“阿难闻沙罗树林周围十二里之间,虽一毫发之尖,亦无插入之地,然刚强之灵鬼,遍及各处。”

——《大般涅槃经》

事实上,欧洲若干最文明的国里,各种极平常的祖先崇拜,还是有的,而在他们的观念中,却以为任何非亚利安民族还在举行这种原始的崇拜仪式的,就一定还没有脱离宗教思想的原始时期,这其间的矛盾,谁都没有注意过。日本的批评家,已将这个草率的断语宣布了;也已经承认他们自己,不能将日本科学的进步和伊那高等教育制度的成功,与伊那祖先崇拜的继续,互相调和着。神道教的信仰,怎能和现代科学智识一同存在呢?著名的科学专家,怎能还尊敬着家庙,或在神道教庙宇之前鞠躬如也呢?凡此种种,比了没有信仰,只是形式的保守还能有另外的意义否?将来教育格外进步,甚至只有仪式的神道教也必须不能存留,那不是确实的么?

在寺庙举行葬礼

发这些问题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任何西方信仰的继续,是否还可以再维持一世纪,也有许多同样的问题可以发生。的确的,神道教的信条,无论如何不会比了正派基督教的信条格外不能和现代科学相调和。用完全公平的态度来考察,我还是要说,神道教信条的没甚不合,决不是只在某一点上。它们和人类的公正观念要少冲突些;就像佛教的因果说,它们也贡献了若干与科学的遗传事实相似的意见,——由了这些相似的意见,可知神道教里面所含的真理,正和世界任何伟大宗教里面所含的真理一样的渊博。要说得尽量的简单些,那末神道教里面真理的特质,便是那一种信仰,以为活人的世界是直接由死人的世界统治着的。

人类每一种冲动或举动,都是神的工作,所有的死人,都已成神了,这是神道教的根本观念。然而我们必须记得,kami(日人通训为神)这一个字,虽然已经译作神或仙,却没有英语中神或仙的意义;它甚至也没有指着希腊和罗马的古信仰而用的那些字眼的意义。它在非宗教的意义上,是指的那些“在上的”“高等的”“上等的”“卓越的”事物;至于在宗教的意义上,所指的人类死后得到神力的灵魂。死人都是“在上之力”“上等者”——kami。在此,我们就得了一个极和现代《唯神论》相像的概念,——只有神道教的观念不是民主的。kami们是许多能力和阶级不同的灵鬼,——都属于和日本古社会的教会政体相像的灵界教会政体。他们虽说在若干事情上比了活人要高等些,而活人却可以给他们快乐与不快乐,使他们喜悦或恼怒,——甚至有时还可以变动他们在灵界的地位。因此死后的追赠,在日本人的心思上,决不是什么滑稽,而是实际。例如今年(此文写于1895年之9月。)有好几个著名的政治家和军人,在他们方死之后,便都追赠了较高的官阶;还有一天,在官报中我读着这几句话:“陛下已将二等旭日章追赠最近死于台湾之陆军少将山根男爵。”这种煌煌的朝命,决不能当作只是纪念那勇敢的爱国者的例行公事;也不能当作只是对于死者遗族的荣显。这完全是神道教的举动,证明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两世界中,有着那密切关系的意义,这就是日本在世界文明各国中的特殊宗教性。日本人的思想上,死人和活人是一样的真实的。他们参预着活人的日常生活,——极卑微的忧愁和极卑微的喜乐,他们都有份。他们享受着家庭的祭飨,注意着全家的幸福,在他们子孙的发达上帮助着快乐着。他们会出席于公众的赛会,于神道教所有的圣祭,于军事游戏,于种种特为他们设备的娱乐会。大家都相信,他们对于活人给他们的贡物或追赠他们的尊荣,他们一定是很喜欢的。

为了这篇短文的目的,以kami为死人的灵魂,也就说得过去了,——不必再将这些kami和那些认为创造世界的神仙分别开来。神主这名称,有了这样普通的解释,那末我们可以回过来研究神道教,以为死人仍居在这个世界中,统治这个世界的大观念了;他们不单会影响到活人的思想和行动,甚至也会影响到自然界的地位。本居写着说,“他们指挥着时会的变化,风和雨,国家和个人的幸运与恶运。”简单说来,他们是各种现象背后看不见的势力。

求神拜佛

镰仓大佛香火旺盛,很多信徒虔诚地来到这里祈求神明的保佑。

这种古时神灵之事的最有趣说法,便是说活人的一切冲动和举动,都是受的死人的影响。这样的假设,现代的思想家还没有谁能够说它不合理,因为它是可以将心理学沿革中科学的信条来作根据的,按着那信条,每一个活人的脑筋都代表着许多死人构造的工作,——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许多死人的好经验或坏经验不大平均的总数。除非我们不承认心理学上的遗传性,否则我们便不能否认我们的冲动和感情,和由感情中发出来的高等能力,都是为死人所形成,由死人传给我们的;甚至也不能否认,我们心智活动的总指导,也是由那传给我们的特种倾向力所决定的。在这样的意义上,死人的的确确是我们的kami;而我们所有的行动的确是受他们的影响的。寓言的语,我们竟可以说,每一个人的心思,就是众魂的世界,——众魂的数目,比了数百万为人所承认的神道教kami,要加上许多倍;也可以说,脑筋里一粒微颗中所包含的鬼民众,比了中世纪的学者幻想在一个针尖上所能站立的一群天使,也要加上不少的数目。科学的话,我们知道在每一个活着的细胞里面,可以藏着一个民族的全部生命,——便是数百万年来已往各种知觉的总数;或者甚至(谁知道?)还可以藏着数百万已死的星球呢。

可是在一个针尖上,恶鬼集合的能力,决不会次于天使的。因此在这个神道教的学说上,所有的坏人和坏举动,究竟作何解释呢?本居回答了:“不论何时,在这世界中所以有不对的事情,那是因为受了邪神行动的影响,他们的力量很大,有时甚至日之女神和创造之神也是管束不牢他们;至于人类那尤其不能抵抗他们的势力了。恶人享福,善人遭难,似乎和通常的公平不合的,都可以这样来解释。”所有坏的举动,都是为了恶神的影响:恶人就要成为恶的kami。在这种最简单的宗教中,自动的反抗是没有的,(我不过是在思考着神道教学者所解释过的纯粹的神道教信仰。可是这也是必须要提醒读者的,就是佛教和神道教,已在日本搅乱了,非但彼此搅乱了,而且还和许多种中国观念搅乱在一起。现在通行的信仰中,是否还有一些原来形式的纯粹神道教观念保存着,那就说不定了。对于神道教中众魂的教旨,我们还不大清楚,——究竟魂魄的结合是原来使故人想它们死后是分散的否。我在日本各部份考察的结果,我的意见则以为众魂的说法,起先就有相信它们死后也仍旧是众魂的。)——并没有什么纷乱而难于明白的地方。作了坏事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邪神”,理由后面可以说到;只是所有的人,不问善恶,都将成为kami,或势力。因此所有的坏举动,都是坏势力的结果。

这种教训是和若干遗传的事实相合的。我们的种种优点,的确都由我们祖先的优点得来;我们的劣点,也是从那些为罪恶,或现在我们称之为罪恶的事物,占过优势的天性所遗传下来的。藉着文明之力,在我们内心里发展起来的伦理智识,要求我们加增着我们祖先的好经验遗传给我们的高尚力量,并且消灭着我们遗传到的下流力量。我们不能不尊敬着,并且依从着我们的善kami,而努力反抗我们的邪神。两者都是有的,这样的知识,和人类的理解力一样,早就为人所备具的。善神恶神,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中占据着,大多数伟大的宗教,形式虽然不同,却都有这种共同的教旨。我们自己中世纪的信仰,将这个观念发展到了一个程度,永久的在我们的语言上,留下了一个印痕;可是关于保护的天使和试探的魔鬼的那种信仰,按其进化的经过,也不过是一种和kami宗教一样简单的宗教的发展。中世纪信仰的这种理论也是包含着真理在内的。将好事情低低的说给右耳听的白翼天使,将坏事情微微的说给左耳听的黑影魔鬼,并不确实的在和十九世纪的人并行着,可是他们却住在他的脑筋里;他知道他们的声音,也觉得着他们的督促,一切情形,正和他们中世纪的祖先一般。

日本鬼怪

1855年,日本三处发生了地震,日本人迷信地认为引起地震的祸首就是这三只“鲶鱼精”,抓住他们就能镇压地震。

现代伦理对于神道教的反对,乃是因为他们将善和恶的kami一例尊敬之故。“正像皇上敬拜着天地诸神,因此百姓们要向善神求福,而向恶神取得欢心以避祸。……既然恶神是和善神一样的存在的,所以必须与他们和好,给他们贡献着甘芳的食物,弹着琴吹着笛,歌唱着跳舞着,作着种种能使他们高兴的事情。”(本居的话,由萨多(satow)译出来的。)在现代的日本,事实上已有些两样了,虽然大家知道恶的kami是应该和好的,给他们的贡献和尊荣,却已少起来了。但是现在我们可以明白了,早期的宣教士为什么以这种宗教为魔鬼崇拜,——虽然在神道教的想像中,一个魔鬼的观念,照西方人对于这个名词的意义说来,从来是没有形像的。神道教的教旨中似乎不健全的地方,便是说恶神是不可以触怒的,——这样的一种教训是完全不合天主教人的感情的。可是在基督教的魔鬼和神道教的魔鬼之间,却还有一个极大的分别。恶的神主,不过是一个死人的鬼魂,大家亦不见得信他一定是恶的,——因为总还有和好的可能。那一种绝对的,纯粹的罪恶概念,并不是远东的产物。绝对的罪恶的确是不近人情的,因此在由人而成的鬼魂里面,也是不可能的。恶的神主并不就是魔鬼。他们不过是鬼魂,能影响人类的欲情的;而且只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乃是欲情之神。现在神道教是所有各种宗教中最近乎自然的,因此在若干一定的事项上,便是最合理的。它并不以欲情的本身为罪恶,所以为罪恶的,只看它们放纵的原因,情形和程度是怎样。那些神,既是鬼魂,所以也是有人性的,——有着那人类各种比例的各种善性与恶性。大多数是善的,全部的影响,也是善多于恶。要将这种看法的理由弄得明白而加以尊重,就必须要有一个相当的高尚意见,——就是日本古社会的情形所能赞同的一个意见。悲观主义者是不能认识纯粹的神道教的。它的教旨是乐观的;谁对于人性有高贵的信仰的,就一定不会觉得神道教的教训有什么罪大恶极之处。

现在可知承认与恶鬼和好的必要是对的,因为神道教在伦理上合理的性格已经将它自己宣示出来了。古时的经验和现代的智识,对于要将人性里面若干趋势加以消灭或破坏的极大错误,都在联合一致的反对着;——那些趋势,如果培植得不好,或者过于放纵了,自然要走到蠢笨、罪愆,或种种社会病情上去的。兽欲,狼虎般的冲动,比了人类社会要早得多,也是差不多所有犯罪事情的同犯者。可是它们是不能被割弃的;它们也不能太太平平的被饿死的。要想去消灭它们,那就非要牺牲若干高尚的情绪不可,因为它们两者之间本来是混在一起而分解不开的。那些原始的冲动,甚至也不能使之麻木不灵,除非我们将那些使人生美妙起来,而又早已在欲情之中根深蒂固的理智力与情绪力一概放弃了。最高的用场,发端却在最低的地方。禁欲主义,反抗着自然的感情,产生了许多怪物。神学上的立法,无理的反对着人类的弱点,不过加增着社会的扰乱;而反对娱乐的法律,也不过挑拨着种种纵欲之事。道德的历史的确教训得很清楚,我们那些坏的kami是需要一些和好的。种种欲情在人的内心里,仍旧比了人的理解还要有力,因为它们非常的老大,——因为它们曾经有一次是人类自保的主要份子,——因为它们作成了自知方面最初的地层,从这些地层里,才能慢慢的发长出较为高贵的情思来。它们是永不能被约束的;谁要想否认它们从古以来便有的权利那他就应该遭殃了!

彩车游行

小孩们敲锣打鼓地随着装饰着纸娃娃和灯笼的彩车游行。

在这些原始的,不过——如现在所理会得的——不是不合理的,那些关于死人的信仰里,已经出生了为西方文明所不知的道德的情思了。这些情思都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因为它们将要证明它们是和伦理学上最进步的观念相调和着,——尤其和本份观念无穷的扩大相适合着,那些本分观念则是接着进化的了解而来的。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理由,为了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了我们所议论着的情思,我们便要祝颂自己;——我甚至还要想,我们也许竟要觉得,培植那样的情思,在道德上是必要的。我们的将来中,必定会发生一件奇事,那便是我们要从新回到我们早已当作毫无真理的种种信仰和观念去,——回到那些为人按着传统的习惯,一毫看不起,称之为野蛮的、邪恶的、中世纪的,那些信仰去。一年一年的过去,科学的研究供给了我们许多新证据,使我们知道:野人、蛮人、拜偶像的人、和尚,各自走着不同的道路,却都已走近着永久真理的某一点,和任何十九世纪的思想家一样的走近了。我们现在也正在觉得,占星者和炼金者的理论,只是部分的而非完全的错误。甚至我们竟有理由,可以这样假定,本来对于看不见的世界是没有梦想的,现在居然梦想过了,——本来对于看不见的事物是没有臆说的,现在居然想像过了,——将来的科学,一定会证明这些梦想和想像里面是包含着真实的萌芽的。

舞台上再现的切腹仪式

日本自杀者一般都身穿白衣,男子选择切腹,女子多是自刎。

在神道教各种道德的情思之中,最特出的便是对于古人的眷恋态度,——这种情思,在我们自己的情绪生活中还没有真正的相当者。我们知道我们的古人,比了日本知道他们的古人要格外多些;——记载或研究古人的种种事实和情形的书籍,我们真有成千成万册:可是我们不论在什么意义上,总不能说是爱着古人或是感谢着古人的。对于古人种种优点和劣点的重要认识;——为古人的美丽所激动的若干难得有的热心;对于古人的错误所发的许多强硬的指斥:凡此种种,都代表着我们关乎古人的各式思想与感情的总数。

我们学者观察的时候,是必须要冷酷的:对于艺术,时常超出大度之上;对于我们的宗教,则大部分都是责难。不管我们研究古人的观点是什么,我们的注意力,完全只倾向于死人的工作方面,——或者是那些当我们在着的时候,使我们的心比了平常稍为跳得快些的看得见的工作,或者是关于他们那时代的社会的,他们那些思想和作为的种种结果。至于将已往的人类当作一体,——将千万个早已埋葬的人当作真正的血族,——我们则或者竟不会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过像我们对于已经消灭的民族,发着一些好奇心罢了。我们在那些曾在历史上留过极大记号的若干名人记载里,的确找得了趣味;——我们的情感,被那些伟大的军人、政客、发见家、改造家的纪念所激发了,——可是激发的理由,只因为他们所成就的大事业,是适合着我们自己的野心,欲望,与夸大的,并非因为它们是适合着我们博爱的情思的,这样的情形,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如此。那些无名的死者,于我们所最有恩的,我们一些也不高兴去提着,——我们觉得对于他们既无感激也无眷恋。我们居然自己还不肯相信呢,对于祖宗的眷恋,在任何形式的人类社会中,竟能成为一种真实的,有力的,透澈的,模范人生的,宗教情感的,——那在日本却的确是这样,这一个观念,简直对于我们种种的思想、感情,和动作,绝对的不熟习。一部份的理由,当然是我们的祖宗和我们自己中间,有那活跃的精神关系存在着,我们是不相信的。倘使我们是没有宗教性的,我们便不信鬼。倘使我们是非常有宗教性的,我们也只想死者是受着审判而离开我们的,——在我们生时是绝对和我们隔离着的。这是真的,在天主教国家的乡农中间,现在还有一种信仰存在着,以为死人是可以一年一次回到地上来的,——就在那“众魂之夜”(a night of all souls)。可是即使按着这种信仰,死人和活人的关系,除了活人记得他们以外,就没有别的了;他们只为活人所想到,——如我们民间故事的采集所作的见证,——畏惧比了眷恋要来得多些。

在日本,对于死人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有感激的爱和尊敬的爱的感情,那恐怕也是民族的情绪中,最精深,最有力的情绪,——它尤其会指导着民族生活,模范着民族性格。爱国心是属于它的。孝心是倚赖着它的。家庭之爱是托根在它里面的。忠义是植基在它上面的。军士们在战争中,高喊着“帝国万岁!”从容就死,让他们的同志勇往直前;——儿子或女儿,不发一声,为了一个应该受报或甚至凶暴的亲长,就此牺牲了全部的人生幸福;当人们,为了数年之前对现在一个已经贫乏的主人,有了口头的应许,便放弃了朋友,家庭,和幸运,而毫无怨色;为妻子的,则为了伊的丈夫有了什么缺德,便按着仪式,穿起了白衣服,作了一个祷告,然后将小小的匕首刺入喉间,以为救赎,——凡此种种,人们都无非依从着冥冥中看在那里的人的意志,以求得他们的赞同罢了。即使在新时代怀疑的学生中,这种感情也保存着许多信仰的碎片,那些古旧的感情话,还是有人说着的:“我们永不可以将羞耻给我们的祖宗;”“我们的本份是要将光荣给我们的祖宗。”当我在上次作英文教员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这些话的真正意义,我在他们的作文中看见了,就为他们修改过,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例如我总要为他们改成“给我们祖宗的‘纪念’与以光荣”,这样的说法,比了那样的说法,似乎要格外的准确些。我记得有一天,我甚至要想向他们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应该说到我们的祖宗就真正的当他们为活着的父母!也许我的学生要疑心我是在干涉他们的信仰了;因为日本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祖宗已变成“只是一个纪念”,他们的死人都是活的。

倘使在我们心里,也能忽然的有了绝对的确定,相信我们的死人现在还是和我们同在着的,——能看得见各种行动,知道我们各种思想,听得见我们所说的话,能和我们表同情或向我们发怒,能帮助我们并且乐于接受我们的帮助,能爱我们并且极其需要我们的爱的,——那末我们对于人生和本份的种种概念,就要大大的变更了,那是一定的。我们就要极其郑重的承认我们对于已往所负的责任。现在,远东人便这样,死人的继续存在,已是数千年坚信的事实了:他每天对他们讲话;他要想给他们幸福;除非他是一个以犯法为职业的人,否则他无论如何总不会忘记他对于他们的本份。平田说,时常肯尽着两个本份的人,一定会尊敬诸神和他那生存的父母的。“这样的一个人,也一定会忠心于他的朋友,爱他的妻子和儿女;因为这种热诚的精髓,实在就是孝心。”而且也就在这种情思里面,我们一定可以找到日本人性格中极其奇异的感情的秘密。在我们的情思方面,看见了那种不怕死的豪勇,或者作严酷牺牲时的那样神色自若,我们已是有些陌生了,至于一个童子,在一个素来没有见过的神道教庙门之前,忽然会眼睛里滴出泪水来,这样简单而又深刻的情绪,那我们就简直大大的不懂了,在那片刻之间,他觉得了我们在情绪上从来不承认的东西,——现在对于已往所负的巨债,和那眷爱着死人的本份。

倘使我们稍稍想到了我们作债户的地位,和我们接受那地位的方法,那末在西方的和远东的道德情思之间,某种极有力量的分别,便要跃然而出了。

事情没有比我们刚刚完全觉得人生不过是神秘更为可惊了。我们一刻儿从不可知的黑暗里升起来了,看看我们的四周,快乐着,痛苦着,将我们实体的颤动转变成了别的东西,然后又落入了黑暗之中。一个波浪也这样的升起来了,受到了光亮,改变了动作,然后又沉入了海中。一株植物也这样的从泥土里升起来了,向光亮和空气,展开了它的叶子、花朵和种子,然后又变成了泥土。只是波浪是没有知识的;植物是没有识别的。每一个人生似乎也就像一条从地上起而重复回到地上的抛物式的曲线;不过在那短短的变化时间中,它却识别了宇宙。现象的可惊之处,那就是没有谁能够知道它一些什么。凡夫俗子们,谁也不能解释这个最普通,而亦最不能理会的事实,——人生的本身;可是每一个能思想的凡夫俗子,却又不得不及时的为了自己的关系而思想到它。

我是从神秘中出来的;——我看见了天和地,男人和女人和他们的工作;我也知道我必须要回到神秘去;——这究竟有些什么意义,便是那最伟大的哲学家——便是斯宾塞(herbert spencer)也不能告诉我什么。我们都是自己的哑谜儿,也是彼此的哑谜儿;空间与运动与时间,都是哑谜儿;事实就是一个哑谜儿。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谁也没有什么消息告诉我们。小孩子是哑哑无言的;骷髅只能露了齿笑着。大自然没有什么慰藉给我们。从伊的不成形里面,产生了成形的东西,终于又回到了不成形,——这样就完了。植物变成了泥土;泥土又变成了植物。植物变成泥土时,曾经作为它的生命的颤动,又变成了什么了呢?难道它在冥冥中依然存在,和玻窗上结成枝叶绵延的霜花,暗中有那看不见的潜力一样么?

无限的闷葫芦中,包括许多和世界一样古老的较小闷葫芦,等候着人类的将来。俄狄浦斯(edipus)终必遇到一个狮身女面妖(sphinx);千千万万的人类,——大家都在“时间”的长途上,枯骨丛中,蹲踞着,各人都带着一个更深更难的哑谜儿。所有的女妖都还没有满意;在将来的大道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女妖排列着,要吞灭那些尚未出生的生命;不过已经得到答语的,也已有千千万万了。我们现在已经能够不受永久的恐吓而生存着,为了有那相对的智识导引着我们,——那智识从灭亡的爪牙里,得到了胜利。

少年侵略者

在军国主义分子仁爱忠义的鼓吹下,刚和枪高的孩子也加入了战斗。

所有我们的智识,都是遗传的智识。已死的人将他们所能学习的种种事物的纪录,都留给我们了,有些是讲到他们自己和世界的,——讲到生死的大例的,——讲到应有之事和应无之事的,——讲到以人力胜天,免除些苦难的,——讲到是与非,忧与乐的,——更有些是讲到自私的错误,仁爱的智慧,牺牲的责任的,他们将他们所能找到的事情,都留给了我们,有些是关于气候和时季和地方的,——关于日月和星辰的,——关于宇宙的运行和组织的。他们也将他们的谬见遗传给了我们,使我们不至再落入更大的谬见里面去。他们还将他们错误和努力,成功和失败,痛苦和快乐,忧和恨,都传给我们,——作为警戒或例证。他们等候着我们的同情,因为他们虽为我们辛苦过最佳的志愿和希望,也因为他们造成了我们的世界。他们清除了土地;他们灭绝了怪物;他们养驯了,教熟了许多给我们最有用处的牲畜。“库勒伏(kullervo)的母亲从伊的坟墓中醒转来了,伊从那尘土的下面向他喊着说,——‘我已将那条系在树上的狗留给你,你可以带了它同去打猎。’”(kalevala:第三十六pune。)他们又照样种熟了许多有用的树木和花草;他们发见了金属的地位和力量。不久他们就创造了我们所有的文明,——托付我们去校正那些他们所不能校正的错误。他们劳力的总数是数不尽的;他们所给与我们的形形色色,的确应该都是很神圣,很宝贵的,只要我们想一想他们所费的无量的心思和气力就可以知道了。可是像神道教的信仰者,天天那样的念着:——“历代的祖宗,我们家庭的祖宗,我们血族的祖宗,——我们将我们感谢的快乐归给你们,我们室家的创始者。”西方人办得到么?

办不到。这非但为了我们想死者是听不见的,并且为了我们变化以来,便没有学会心理上表同情的力量,除了在极小的范围之内,——家庭范围之内。西方的家庭范围,比了东方的家庭范围,简直是一件极小的事情。在这十九世纪中,西方的家庭差不多已经破碎了;——它的意义,的确只有丈夫、妻子,和未成年的儿童。东方家庭的意义则不然,非但是父母和他们的血族都在内。连祖父母和他们的血族,高曾祖父母和他们以上的诸多死者都在其内的。这种家庭观念,使那同情的力量达到了极高的程度,以致情绪的表现,可以扩张到许多生存着的家庭大团体和小团体,甚至在国家遭祸的时候,更可以扩张到大家庭一般的全国族;是一种比我们称为爱国更精深的感情。这感情也像宗教的情绪,无限的扩张到了所有的已往;仁爱、忠义,和感谢所混合着的意义,虽然在必要上有些渺茫,比了对于活人的感情却并没有什么缺少真实的地方。

在西方,自从古老社会破灭之后,这种感情早就不能存在了。以为古人必入地狱,不许称赞他们的工作的信仰,——教我们不论何事只须感谢希伯来的上帝的教旨,——造成了我们思想上的习惯,和感谢上的习惯,却不许我们对于古人有一些感激之情。然后和神学的灭亡与较大智识的黎明一同来到的,又另外有一种教训了,以为在人的工作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他们依从着必要,我们只在必要上从他们接受到了必要的结果。现在我们还是不肯承认,必要本身是应该强迫我们对那些依从必要的人表同情的,也不肯承认,必要所遗传下来的结果都是既悲哀而又宝贵的。这样的思想我们真是难得有的,即使是对于现在活着为我们效劳的人所作的工作,也是一例的漠然。我们对于我们自己买来或得来的东西,曾付多少代价,我们是会想到的;——至于那东西的生产者,曾费多少代价,我们就不许自己想到了:的确,要是我们在事情有一些良心的表示,就要为人所嗤笑了。我们对于古人工作悲哀的意义,和对于同人工作悲哀的意义,我们都是无知无觉,从此很可以看出我们文明的浪费,——一小时的娱乐中,穷奢极欲,消耗了数年的劳力,——千百个没脑筋,不人道的富家翁,每年多为了完全非必要的嗜欲,虚縻了数百个生命的代价。文明的吃人者,不知不觉中比了野蛮的吃人者还要残暴,要求着更多的血肉。较深的人道,——对于人类的伟大情绪,——完全是无用之奢侈的大敌,也完全是为任何对于官能的满足,或为己的娱乐,不加限制的社会所反对的。

另一方面,在远东,生活简单的道德本份,从古以来早就传授下来了,因为祖先崇拜已经将这种人类的伟大情绪加以发展,加以栽培了,而这个情绪却就是我们所需要,也是我们将来为了要免除自己灭亡起见,不得不找到的东西。家康曾有两句话,很可以显示这种东方的情思。那时这位日本最伟大的军人和政治家,实际上已是全国的主宰,有一天,却有人看见他在那里亲手将一条旧的绸裤洗刷着。他对一个侍臣说,“你看见我这样做,须知我并不是为了这件衣裳的本身有什么大价值,乃是我为了制成它时所需要的种种事情。它是一个贫妇辛苦的结果;这就是我宝贵它的理由。倘使我们用东西的时候,不想想制成这些东西要费多少时间和努力,——那末我们简直可算没有脑筋,和禽兽差不多了。”还有,当他已是大富的时候,我们听说他的妻子时常要叫他穿着新衣裳,他就斥责伊。他告诉伊说,“我一想到和我同时的群众,和在我以后的世世代代,我觉得为了他们的原故,极其节俭我现在所有的东西,乃是我的本份。”这种简单的精神,现在还没有离开日本。就是天皇和皇后,在他们自己燕居的地方,也和他们的百姓一样简单的生活着,将他们内帑的大部份,取出来作为救济公众困难之用。

照进化的教训看来,在西方终须对于已往之人,要发展出一种本份的道德认识,和远东的祖先崇拜所创造出来的一样的。因为即使是在现在,谁已经懂了这种新哲学的初步意义,谁就对于极平常的手工产物,不能不注意它的进化史。最普通的用具,在他的眼里,便不单是木工或陶工,铁工或刀工个人能力的产物,却就是数千年来,用着种种方法,种种物质,和种种形式,继续实验而成的产物。他要是想到了在任何机械应用的进化中,必须要有极大的时间和劳力,而不发生宏大的情思的,这一定是不可能的事。将来一代一代的人,必定要想到从前已死人类的物质的遗赠的。

“龙吐水”

明治初期日本从英国引起了类似的水泵。图为几名男子在院中试验新机器。

不过在这种人类的“博大情绪”的发展中,承认我们向古人负着物质上的债以外,还有一件更有力的事实呢,那便是我们也须承认向古人负着心理上的债。因为我们非物质的世界,——住在我们内心里面的世界,——在冲动、情绪,和思想上得到种种可爱的世界,也是从那些已死之人得来的。谁能仔细的了解了人类之善是什么,为善的艰难是什么,谁就能在最下等生活的最平常事情中,找得那神圣的美丽,就能一致认识我们的死人的确都是诸神了。

我们好久以来,就以为女子不过是一个女子,——特为什么体质而创造出来的东西,——母爱的美丽和奇妙,便永远不向我们完全显示。我们只有一定用着较深的智识,知道千千万万已死的母亲所遗传下来的爱心是贮藏在任何一个生命里面的;一那种只有婴儿才能听见的无限温柔,一那种只有婴儿才能看见的无限慈和,——方才在这里可以得到解释。不幸一般醉生梦死的人,都不知道这些;可是醉生梦死的人,对于这些还能够说些什么适当的话呢!母爱的确是神圣的;因为人类所认为神圣的不论何事都总束在那个爱里;任何女子,能发表和传布这种最高等的爱的,那伊就超出了人类的母亲的地位;伊是“圣母”了。

在此,用不着多说什么初恋或性爱的灵变,那是幻象,——因为已死之人的热情和美丽,自然会在它里面复兴起来,重新能够眩人、惑人,和迷人。它是非常非常奇妙的;但它也不是完全好的,因为它不完全真实的。女子本人的真正可爱之处,即来是来得较迟的东西,要等到所有的幻象都褪去了,然后才有那比了幻象更为可爱的真实出现,真实是处在它们这些妖幕的后面的。这样所说的女子的神圣魔法,究竟是什么呢?那就不过是千千万已经埋葬了的心,所遗留下来的情爱、温柔、忠实、坦白,和直觉。一切都重新生存了;——一切都跃然而新了,在伊那每一次新鲜热烈的心之跳跃里。

在最高等的社会生活里,所显示出来的若干奇妙的性质,使我们又另外知道了许多死人所建设起来的别一种灵魂组织。男子而能真正“作一切的人而对付一切的人”的,或者女子而能使伊自己变成二十个,五十个,或一百个不同的女子的,——能够想得到一切,看得透一切,断得定一切的;——似乎没有各个的自我,而只有数不清的自我的;——能够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随机应变的,那是很奇妙的。备具这样人格的人固然并不多,可是也并不少,旅行者说不定会在什么文明的,他有机会研究的社会里,遇着这样的人一二个。他们完全是多方面的人,——显而易见的多方面,就是那些只知单独的自我的人,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是“高等的复杂者”。可是这种一人四五十样人格的表现,的确是一个非常的现象,(尤其非常的,因为它在相对的经验加到他身上去的以前,他早就在少年时代很平常的表现出来了,)因此我只有惊奇着,很清楚的明白它的意味的人,何等的少呀。

因此对于天性方面有些称为“直觉”的东西,也是一般的情形,——尤其是那些和情绪的表亦有关的直觉。一个莎士比亚(shakespeare),在古时的灵魂学说上,也只好时常给人莫名其妙。泰纳(taine)想用“一个完全的想像”这句话来解释他;——这句话果然深入了真际。可是一个完全的想像又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灵魂生活的多方面,——在一个个体里复生起来的无数已往的个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然而这不是在纯粹的理智世界中,这种心理上复杂的故事是能得到最尊重的地位的;只有在那种和我们的爱、尊严、同情、英雄气概等事,所发出来的最简单的情绪有关系的世界里,才能得到。

相濡以沫的日本老年夫妇

也许有些批评家,就要批评说,“可是照这种理论说起来,对于英雄气概种种冲动的来源,也就是使人犯法的种种冲动的来源。它们都和已死之人有关系。”这是对的。我们遗传着好的,也有坏的。我们只是集合体,——仍旧还在发展,还在进行,——我们遗传了不纯粹的东西。不过在冲动里面,最适宜者可以生存,乃是人类中任何道德条件都是的确的证实的,——“最适者”这个名称,乃是伦理的意义。虽然世界上还有种种罪恶之事,尤其在我们所谓基督教的文明之下,罪恶之事发达得格外的厉害,可是谁要是生活过得久长了些,旅行多了些,思想加增了些,就一定会觉得人性的大体是善的,因此古人所遗传给我们的种种冲动,大多数也是善的。而且这也是一定的,社会的地位愈适宜,人性便也愈善。自古以来,善的神主时常在排斥恶的神主,不叫他们管理这世界。我们承认了这个真理,我们将来对于是非的观念,范围就大大的开展了。正系一种英雄气概,或任何目的高尚的善事,必定会得到确实的价值那样,——所以一种犯罪之事,将来必有人当它反抗现有的个人或社会,关系还小些,若反抗人类经验的总数,和古人在伦理上的种种奋斗,那关系便大了。因此,真正的善将格外为人所重视,真正的犯罪,也将格外为人所不容。古时神道教的教训说,伦理的规条是用不到的,——人类行为的真正规条,只须和自己的心相商着,便能时常知道,——这些话,确是一种好教训,将来比了现在更完全的人类,一定是会接受的。

名古屋城

名古屋城是日本著名城堡,是幕府将军德川家康时开始修建的,是日本建筑艺术的精华之作。

读者也许要说,“进化方面,既然有了遗传说,便的确可以看出,活人在某种意义上实在是为死人所管束着的。可是格外可以看出的,乃是死人并不在我们的外面,而在我们的里面。他们是我们的若干部份;——要说他们的存在,并不就是我们自己,这却还没有确证。因此对于古人的感恩,便是对于我们自己的感恩;死人的爱,便成了自我的爱。所以你对于类比的企图,却得到了矛盾的结果。”

耍狮子

日本明治时期的街头杂技表演。

不对的。最原始形式的祖先崇拜也许只是真理的一种象征。它也许只是新道德本份的一种预兆或指标,是为较大的智识所必定要勉强我们的:那是对于人类伦理经验作牺牲的古人,应有尊敬和信从的本份。不过它也许还不止如此。遗传的种种事实,对于心理学上的种种事实,只能供给一半的解释。一株植物并不要放弃它自己的生命,便能产出十株,二十株,或一百株的植物。一头畜牲能生许多小畜牲,可是它依旧能够身心无妨的生活过去。孩子们生出来了;父母养着他们。心智的生命的确是遗传的,决不下于体质上的遗传;可是繁殖的细胞,各种细胞中最少特性的细胞,不问是在植物中或牲畜中,乃是永不消灭的,只将父母的细胞复演着。每一个细胞都在继续的孳生起来,运输着转换着一个民族的全经验;但又将那民族的全经验放到了背后去。这就是解说不明的神奇;生理和心理上的自己孳生,——由父母的生命中产出一代一代的生命来,每一代都成了完全的,能够繁殖的生命。倘使父母的生命是能完全给予子孙的,那末遗传学说就可以说是能得唯物论的赞同的。然而不然,正像印度的神仙故事中说,自我孳生着而仍保持它的原状,有继续孳生的完全能力。神道教中是有灵魂用分裂来孳生的教旨的;可是心理学上流出的种种事实,比了任何学说更有无限的奇妙。

伟大的宗教已经承认,遗传是不能解释自我的全部问题的,——也不能说明原始剩余自我的命运的。因此它们已经联合起来,要使外体中的内体得到独立。科学也不能完全解决它们所提出来的问题,正和它解决“真实”的本性一样。我们可以再空问一下;曾为一株已死植物的生机的力量,究竟变成了什么呢?格外再难一些的问题,那便是:曾为一个死人心理生活的知觉,又究竟变成了什么呢?——因为本来没有人能够解释那最简单的知觉。我们只知道,在活着的时候,植物的身体,或人的身体里面,自有几种一定的活动力,继续的在使它们自己适应着外力;等到内力已不能对于外力的压逼起反应时,——然后内力所藏留的身体,就分散成了原来造成它的种种分子。我们对于那些分子的最终本性,比了我们对于联合它们的种种趋向所有的最终本性,也不见得会多知道什么。不过我们格外可以相信,生命的最终诸点,在它们所创造出来的形式分解了以后,还是保持着的,我们不相信它们便就此消灭了。自生的学说,(为了只有在一种限定的意义中,才可以用于世界生命起源的这个学说上,就给人误唤了,)乃是一种进化论者所必须承认,和研究化学,知道物质本身是在进化中,而不觉得惊怪的学说。真正的学说,(不是在蓄藏的流质中开始有组织。生命的学说,乃是在浮泛的表面上升起原始生命的学说,)有着那非常——不是,无穷——的精神的意义。它要人相信,所有生命和思想和情绪的种种潜力,都是从星云进入宇宙,从这系进入那系,从恒星进入行星或月球,而终于回复到只有分子的大风暴中去;它的意思是,趋向保存了日光所晒之物,——保存了所有宇宙间的进化和分散。分子都只是进化的产物;宇宙和宇宙的区别,必定是趋向的创造,——为非常广大复杂,想像不出的一种遗传的创造。在那里并没有偶然的机会。在那里只有定律。每一个新进化,必定要受前面许多进化的影响;——正像每个人的生命,要受已往诸代生命经验的影响一样。祖先在物质形式上的趋向岂不是一定就遗传到了将来的物质形式上么?人类的思想和行动,岂不是现在也在形成将来种种世界的性格么?烧丹练汞的人的梦想,我们不久就不能说他们是可笑了。所有物质的现象,不像古东方人的思想,认定是为灵魂归极性所决定的,我们不久也就不能确然的如此说了。

究竟我们的古人是否住在我们的外面,和住在我们的内面一样,这是一个在我们现代比较还是盲目的时代所不能解决的问题,——现在所能确定的,乃是宇宙间种种事实的证明,都是和神道教的宿命信仰相符合的;所有一切事事物物,都由古人决定了,——或由诸人的精魂或由种种世界的精魂决定了。就像我们个人的生命被那些现在看不见的许多已往生命统治着一样,因此我们地球的生命,和地球所属的系统的生命,也当然是被无数天体的精魂所统治着的:就是被已死的诸宇宙,——已死的诸恒星诸行星,诸月球,——早已解散,沉黑无光的诸星体,但是永久不灭,永久活动的诸力量,所统治着的。

的确,像神道教的教徒一般,我们能够回向到太阳,来追溯我们的出身之源;可是我们又知道,就是太阳,也不是我们的发祥之地。我们的来历,——如果我们果然有个来历的,——比了一百万个太阳生命的时间,还要加上无穷的悠远。

进化的教训便是说,我们乃是那不可知的终极中的一个,这个不可知的终极中的物质人心,都不过是永久变化着的表现。进化的教训也是说,我们每一个人就是许多人,可是我们这许多人,却又不过是彼此相关,并和诸宇宙相关的一个人;——我们所必须知道的,所有已往的人类,不但都在我们自己里面,也同样的在每一个同伴生命的宝贵与美丽里面;——我们能在别人里面极度的爱着我们自己;我们将在别人里面极度的服务我们自己;——形形式式,不过是些垂幕和幻影;——人类所有的情绪,不问是活人的或死人的情绪,都只确确实实的属于那个没有形式的无穷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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