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忘却的胞妹
当乌尔里希当天傍晚到达x城并走出车站时,一个宽阔、进深浅的广场出现在他眼前,这广场的两端汇入街道并且对他的记忆产生一种几乎是痛苦的影响,这是一种人们已经常常见过、如今又已忘却的景色所特有的情况。
“我向您担保,收入减少了百分之二十而生活费用却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一共是百分之四十!”“我向您担保,持续六天行程的自行车比赛是一件团结各族人民的事!”这些声音来自他的耳朵里,火车车厢里的声音。接着,他清楚地听到有人在说:“尽管如此,对我来说还是歌剧高于一切!”“这大概是您的一项运动吧?”“不,一种嗜好。”他低下脑袋,好像他必须把耳朵里的水抖搂出来似的:火车拥挤,旅途漫长;行车途中涌进他耳朵里的旅客交谈中的片言只语如今又涌流了出来。乌尔里希怀着到达的喜悦和匆忙心情——火车站大门像一根管子的口子让这种心情洇进广场的宁静之中——等候着,直到这种心情一滴滴地滴落;如今他站在嘈杂之后出现的一片寂静中。在由此而引起听觉骚动的同时,他眼前的不寻常的宁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切看得见的东西在其中都比往日厚实,他朝广场上看去,但是那一边极寻常的窗樘中的十字梃架在苍白玻璃光掩映下的暮色中显得如此暗黑,仿佛它们就是各各他[1]的十字架似的。在移动的东西也在以一种在很大的城市里没有的方式脱离街道的静止物。飘浮的和静止的东西在这里显然都有扩展其重要性的余地。怀着几分重返故里的好奇,他发现这个特点并观看这座外省大城市,他曾在这座城市里度过他一生中虽小但却不太舒服的部分岁月。它在本质上,如他所分明知道的,含有某种无国籍—殖民地的成分:一个最古老的德国市民阶层的核心,几个世纪前到了斯拉夫土地上,在这里饱经沧桑,如今除了几座教堂和几个姓氏以外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回忆起它来的了,而这座城市后来曾充当过的旧邦议会所在地,除了一座保存下来的漂亮宫殿以外,也很少再看得见什么遗迹;但是在这段往日的君主专制管理时期,皇帝的总督职权被大量运用,建立起了外省的中央职位、中等学校和高等学校、兵营、法庭、监狱、主教府、方形堡、剧院,出现了与此相关的各行业人,出现了商人和手工业者,最终也还出现了一种移居入境企业主的工业,这些企业主的工厂在市郊鳞次栉比,在最近几个世代里比所有别的东西都更强烈地影响了这块大地的命运。这座城市有一段历史,也有一张脸,但是在这张脸上眼睛与嘴不相称,或者下巴与头发不相称,而在一切之上则都沉积着一种激烈动荡、内部空虚的生活的痕迹。可能是,这在特殊的个人情况下有助于非同寻常情况的出现吧。
用一句同样不是无可指摘的话来说:乌尔里希感觉到某种“精神的无实体”的东西,人们如此沉醉于其中,以至于它竟唤起对放荡不羁的想象的兴致来。他在口袋里装着他父亲的那份奇特的电报并已经熟记电文:“告知你我已经逝世。”这位老先生让人这样通知他——或者该说这位老先生这样通知了他——这种思想已经在其中表达出来,因为电文下的署名是“你的父亲”。这位真实的枢密顾问阁下从不在严肃的时刻开玩笑:所以这则消息的怪僻结构也是极其合乎逻辑的,因为如果说他在临终前写下这电文或向某人口授了这电文并规定这份这样产生出来的文件在他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息之后生效的话,那么,这就是他,是他本人通知了他的儿子;人们也许简直就无法更正确地表述事实情况了,然而从这个当代试图控制它不再能够经历的未来的过程中,却飘忽着遗留下一股愤怒腐败意志的叫人害怕的尸体气味!
在采取这种态度——通过某种关联这也让他回想起小城市的那种简直可以说是极不协调的风气——的同时,乌尔里希不无忧虑地想到他已在这外省结了婚的妹妹,如今他大概将在不多几分钟内见到她。在旅行途中他就已经想到她了,因为他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时不时地,父亲的来信也按部就班地将有关于家里人的消息传递到他这儿,诸如“你的妹妹阿加特已经结婚”,紧接着便是补充介绍有关情况,因为当时乌尔里希不可能回家去。大概一年后他便已经收到这位年轻丈夫的讣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在这之后过了三年,“你的妹妹已经令我满意地决定再次结婚”的通知抵达。这五年前的第二次婚礼后来他参加了并和他的妹妹相处了几天,但是他只记得这些天就像一个纯粹是白色织物的大转轮,它不停地转动着。对那位丈夫他记得,他不喜欢这个人。阿加特当初想必是二十二岁,他自己二十七岁,因为他恰好获得了博士头衔;如此说来,他的妹妹现在二十七岁,而他则自那次见面以来既没再次见过她,也没和她通过一封信。他只记得,父亲后来常常写道:“在你妹妹的婚姻中,真可惜,并非一切都尽如人意,虽然她的丈夫是一个卓越的人物。”也有这样的话:“我很为你妹夫最近所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总之,信里曾有过类似这样的话,遗憾的是,对这些来信他从未给予过关注;但是有一回,对此乌尔里希尚还记忆犹新,信里既对他妹妹无子女有所责备,同时也对她尽管如此仍会觉得婚姻美满抱着希望,即使她的性格绝不会允许她承认这一点。“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他想。他在他们小小年纪,就在他们的母亲死后不久便马上将这兄妹俩从家里打发走,这是这位老先生——他如此忧心忡忡地向他们通报彼此的消息——的一个怪癖;他们各在各的学院里接受教育,而表现不好的乌尔里希则常常不准回来度假,所以实际上自他们的童年时代以来——那时他们当然互相很喜爱——他便一直没怎么再见到过他的妹妹,阿加特十岁时,唯一的一次较长时间相聚在一处算是例外。
乌尔里希觉得,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通信,这是顺理成章的。他们互相会有什么话要写的呢?当阿加特第一次结婚时,据他现在回忆,他是少尉,当时他正带着决斗枪伤躺在医院里:天哪,他真是一头蠢驴!其实,他干过不知多少蠢事!因为他想起来,少尉枪伤这段往事根本不在此列:更确切地说他几乎已经是工程师并且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使他无暇顾及家庭节日!关于他的妹妹后来他听说,她曾经很爱她的第一个丈夫:他记不得,他是从谁那儿得知这一情况的,但是“她曾经很爱”到底是什么意思?人们这么说说而已。她又结婚了。这第二个丈夫乌尔里希极不喜欢:这是唯一有把握的一点!不仅按个人印象而言他不喜欢他,而且也就他读过的此人的几本书而言,很可能就是从此他便并非完全无意地在记忆中渐渐把他的妹妹淡忘了。这样做是不好,但是他不得不承认,甚至在他想到了这么许多事情的最近这一年里,他竟一次也没回想起她来,在接到讣告时也还没有。但是,在车站上他却问来接他的老头儿,他的妹夫是否已经来了,当他得知哈高厄尔教授举行葬礼时才来,他暗暗感到欣喜;虽然距葬礼至多才两三天,他却觉得这段时间就像他现在将要在他妹妹身边度过一段无限长久的幽居生活,就仿佛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似的。倘若他问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么恐怕也是徒劳无益;“陌生的妹妹”这个念头很可能就是那些大容量抽象概念中的一个,许多哪儿也没有合适归宿的情感在这些抽象概念中都有一席之地。
就在琢磨着这样的问题的时候,乌尔里希已经慢慢走进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城市在他面前展现开来。他让一辆车拉着他的行李——在临动身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曾往其中塞进去相当多的书——老仆人跟随在自己的身后,这位老仆人自他童年记事时起便在老家当差,如今已经接他出站。老仆人集勤杂工、大管家和大学跑腿于一身,随着年月的增长这些职务之间的内部界线已经模糊不清。很可能是这个谦逊且沉默寡言的人,乌尔里希的父亲是向这个人口授了报丧的电文;乌尔里希的脚极其愉快地走在把他引回家去的这条路上,而现在他的感官则清醒和好奇地吸纳着一个个新鲜的印象,每一座发展中的城市都会以这样的印象令人感到惊喜,倘若人们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它的话。到了某一个地点,乌尔里希信步拐弯离开大道,他的双脚比他的意识更早地认出了这个路口;不一会儿,他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狭窄的、只由两堵花园围墙构成的胡同里。他的斜对面坐落着这幢中间较高的、勉强够三层的楼房,边上是旧马厩,还一直紧贴着花园围墙的,是那所小屋,这是仆人和他的妻子居住的地方;这情形,就仿佛尽管十分信任老父亲还是把他们推得尽可能远离自己身边,但却用围墙把他们围住。乌尔里希迷迷怔怔地来到关闭着的花园门口,顿时就要让人去敲挂在破旧熏黑的矮门上当铃使的门环,这时他的陪同者赶忙跑过来纠正了这个错误。他们必须绕墙回到前门去,车就停在那儿;这时,就在屋门没打开的房屋出现在眼前的时刻,乌尔里希才注意到,他的妹妹没到车站去接他。仆人告诉他,说是夫人有偏头痛,吃罢饭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说是曾吩咐他等到博士先生来时再叫醒她。他的妹妹是不是常犯偏头痛,乌尔里希继续问,他当即便后悔提了这个笨拙的问题,这向父亲家宅的这位亲信老仆人暴露了自己的陌生感,并且触动了某些家庭关系,对这样的关系人们是宁可只字不谈的。“少夫人吩咐我半小时后上茶,”老人颇有教养地现出一副礼貌周到的仆人神态回答,这神态以谨慎的方式作出保证:他不了解任何超越他职责范围以外的事。
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抬头向窗户望去,猜想也许阿加特正站在窗户后面打量自己。不知道她可爱不可爱,他暗自寻思并不愉快地注意到,如果她不中他的意,这几天的日子恐怕就相当不好过了。她既没上车站也没到大门口来迎候,他觉得这倒是一个令人产生信任感的特征,这显示出某种亲近感,因为严格说来急忙向他迎面奔跑过来,跟他自己刚刚到家就要扑向他父亲的棺架,同样都是没有什么理由的。他让仆人去禀报,说是他将在半小时内准备就绪,随后他便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行装。他住的房间在中间部分的复斜屋顶式的三楼,从前是儿童寝室,现在奇特地添上了几件显然只是临时搬来应急用的方便成年人起居的家具。“很可能是只要死者在屋里,就不好另作安排,”乌尔里希想,并在自己童年时代的废墟上不无困难地安排自己的屋室,然而却也带着一丝快意,这种快意像雾一样从这地面升起。他想换衣服,这时他突然想穿开箱取东西时偶然发现的一身睡衣裤式便服。“她至少应该立刻在住房里迎候我的嘛!”他想,一丝责备之意蕴含在毫不在意地选择了这身衣服之中,虽然他的妹妹采取这样的态度想必有某种会令他感到满意的理由的这种感觉也依然存在并使换装具有某种礼貌的意蕴,这是无拘无束的信任的表露。
他穿上的是一身宽大的软羊毛便服,近乎男丑角的演出服,有黑、灰色相间的方格花纹,袖口和脚腕子跟腰部都一样系住;他喜欢穿它是因为它舒适,在经过了不眠之夜和漫长旅途之后,如今他一边下楼一边感觉到了这种舒适。但是当他走进他妹妹在等候他的那间房间时,他对自己的装束感到惊讶了,因为他发现由于偶然事件的神秘安排自己面对着的竟是一个高大、金发、穿细巧灰色和赭色条纹和方格纹衣服的男丑角,第一眼看上去完全酷似他自己。
“我倒不知道,我们是一对双胞胎嘛!”阿加特说,露出一脸喜悦的神色。
二 信任
他们没有互相亲吻表示欢迎,而是只是亲切地彼此面对面站着,随后他们互换位置,这便于乌尔里希打量他的妹妹。阿加特的头发比他的头发浅淡,但却有着同样的干燥皮肤的芬芳,这正是他所喜欢的自己身体上的唯一的东西。她的胸脯不显出浑圆的轮廓,两个乳房纤柔而有力,而他妹妹的肢体则似乎带有狭长纺锤的形状,它将天生的活力和美融于一体。
“我希望,你的偏头痛已经好了,我看不出你有偏头痛嘛。”乌尔里希说。
“我根本没有偏头痛,我只是为了图省事才让仆人这么对你说,”她说,“因为我不便让仆人把错综复杂的原因告诉你:我就是懒惰。我睡觉了。我已经在这里养成了一有空闲就睡觉的习惯。我压根儿就懒惰;我想是由于心灰意懒吧。当我得知你要来时,我对自己说:但愿现在我将是最后一次嗜睡。随后,我便沉入一种恢复健康的睡眠之中:经过仔细考虑,在支使仆人时我把这一切称为偏头痛。”
“你根本不进行体育运动?”乌尔里希问。
“稍微打打网球。但是我讨厌体育运动。”
在她讲话的时候,他再次观看她的脸。他觉得这张脸不是很像他的脸;但是也许他搞错了,这张脸之像他犹如一幅彩色粉笔画之像一幅木刻画,致使人们只看到材料的不同,忽略了笔法和构图。这张脸上有某种令他感到不安的东西。没多一会儿,他想到,他简直看不出这张脸上有什么表情。这张脸上缺乏可以让人揣摩出人的特性的东西。这是一张内容丰富的脸,但是这张脸上哪儿也没有什么突出之处,哪儿也没有显出流畅的性格特征来。
“你怎么会也穿上这身衣服的呢?”乌尔里希问。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阿加特回答,“我以为,这样穿挺好。”
“这很好!”乌尔里希笑道,“可是这简直是变魔术似的偶然巧合。父亲的死,据我看,也没有让你深受震动嘛?”
阿加特慢慢抬起身体踮起脚,旋即又落下身子。
“你的丈夫也已经到这儿了吗?”她的兄长问,他这是没话找话说。
“举行葬礼时哈高厄尔教授才来。”她似乎为有机会能够如此生硬地说出这个名字并对它像对某种陌生事物那样敬而远之而感到高兴。
乌尔里希不知道对此他该如何回答才好。“噢,这我已经听说了,”他说。
他们又相对而视,随后他们便按道德习俗的要求走进停放死者灵柩的小房间。
这间房间在人为作用下变得阴沉昏暗;房间里充斥着黑色。鲜花和燃着的蜡烛在其中闪亮并发出气味。这两个丑角挺直身子站在死者前面,似乎在观看死者。
“我再也不回到哈高厄尔身边去了!”阿加特自言自语地说。人们几乎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这话也是在说给死者听的。
死者躺在支座上,这是他生前安排好的:身穿大礼服,裹尸布一直盖到半胸高处,再往上便露出上浆的衬衫,左右手互握,没有十字架,摆放着勋章。小而硬的眼球虹膜、凹陷的面颊和嘴唇,缝合在这张令人战栗的、没有眼睛的死人皮上,这张死人皮尚还是生物的一部分并且已经异样了——生命的旅行袋。乌尔里希不由得觉得自己从存在的根基上受到了震动,在这个根基上没有情感、没有思想;但是此外哪儿也没受到震动。倘若他必须把话说出口来,那么他只能说:一种累赘的没有爱的关系已经结束。一如一门坏的婚姻使无法摆脱它的人变坏,每一种从永恒出发考虑的、沉重压在身上的纽带也起着这样的作用,如果一时的东西在它重压下而萎缩掉的话。
“我真巴不得你早点来,”阿加特继续说,“可是爸爸不允许。一切和他的死相关的事务他都亲自安排。我想,当着你的面死去,这会让他感到难堪的。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星期;真可怕。”
“至少他是爱你的吧?”乌尔里希问。
“一切他想妥善安排的事他都委托他的老仆人去办理,从此他便一直给人以一个无所事事并觉得自己老朽无用的人的印象。但是大约每隔一刻钟他都要抬起头来看我是不是在房间里。这是头几天的情况。后来是半小时一次,再往后就变成数小时一次,在可怕的最后一天里压根儿就只还发生过两三次。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除非我问他什么。”
她讲这些话时,乌尔里希在想:“她本来就心肠硬。小时候她就不声不响地极端任性,尽管如今,现在她看上去很好说话?”这时,他突然回想起一次雪崩。有一次他在树林里遭遇一场雪崩袭击几乎丧命。雪崩由一团软和的云雾状雪末引发,这团雪末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攫住,变得像一座倒塌的山那样坚硬。
“是你给我发的电报?”他问。
“当然是老弗兰茨!这一切都是事先已经安排好了的。他也没有让我照料他。他肯定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来这儿。我感到不舒服,便尽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死的。”
“很可能他想以此向你证明,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来!”乌尔里希闷闷不乐地说并拉着她走出去,“但是也许他曾希望你抚摩他的额头?或者在他的卧床旁边跪下?虽然不是出于任何别的什么原因,仅仅是因为他经常在书本上读到过:作父亲的在临终告别时理应如此。他没有开口央求你这样做?”
“也许吧。”阿加特说。
他们又一次站住并观看他。
“说起来这一切真可怕!”阿加特说。
“是呀,”乌尔里希说,“这些情况人们都不了解。”
当他们离开这间房间时,阿加特再次站住并且与乌尔里希攀谈:“我向你叨唠一些事,你当然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可是我恰恰是在父亲卧病期间下定了决心,我绝不返回到我丈夫的身边去!”
她的固执态度让她的兄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阿加特的眼睛之间现出一道垂直的皱纹并且讲起话来情绪激烈;她似乎怕他会不站在她那一边,这就像一只猫,这只猫很害怕,所以就勇敢地转入进攻。
“他同意吗?”乌尔里希问。
“他还蒙在鼓里,”阿加特说,“但是他不会同意的!”
兄长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妹妹。但是她一个劲儿摇脑袋。“哦,不,你想到哪儿去了,不是这么回事:没有第三者插足!”她回答。
说到这里,交谈暂告一段落。阿加特为自己没顾及乌尔里希又饿又乏而道歉并把他领进一间房间,只见房间里已经摆上了沏好的茶,由于短缺什么,她便亲自去查看。乌尔里希便利用这段独处的时间尽可能地回忆她丈夫的音容笑貌,以便更好地理解她。此人中等身材,腰背部渐渐由宽变窄,大腿圆滚滚地套在缝制粗俗的裤子里,一部短而硬的小胡子下面是有些隆起的嘴唇,爱好大图案花纹领带,这大概可以显示出,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人,而是一个好为人师的教师。乌尔里希感到他对阿加特的选择的旧有的猜疑又在心头泛起,但是说这个人会掩藏秘密的不道德行径,这却是完全不可信的,如果人们回想起从戈特利布·哈高厄尔的额头和眼睛亮起的坦率闪光的话。“这简直就是个思想开通、精明能干的人,是个正派人,在自己的领域里促进着人类的发展,而并不干预与自己不相干的事物,”乌尔里希断定。这时,他也又回想起哈高厄尔的著作,并陷入并不完全愉快的沉思之中。
人们最初在其学生时代就可以把这些人的特性刻画出来。他们学习——一如人们混淆因果关系所说的那样——不认真,倒是井然有序、讲求实际。他们首先安排好每一项任务,就像人们若想在早晨迅速和不出差错地出门,就得在晚上把第二天穿的衣服纽扣一个也不缺地准备就绪;没有哪个思维进程会不被他们借助于五至十个这样准备好的纽扣牢牢纳入他们的认识之中的;人们必须承认,这种认识随后便显得不错并经得起检查。他们因此而成为优秀生,却没有令他们的同学们在道义上感到不舒服,而像乌尔里希这样的人则受其天性驱使时而趋向轻微的高度时而又趋向同样微小的低度,这些人以一种似命运那样悄悄潜行地的方式落在他们的后面,即使天赋要高得多。他发现,其实他对这种优秀的人有一种隐藏心中的胆怯感,因为他们的思想上的精确性使他自己的对精确性的幻想显得有点儿轻浮空洞。“他们没有丝毫感情,”他想,“但却是好心肠的人。十六岁以后,如果这些年轻人对精神方面的问题感到兴奋,那么他们表面上似乎有点儿落在别人的后面,没有什么能力去理解新的思想和情感,但是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使用他们那十个纽扣;总有一天,他们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他们始终是全都理解了的,‘不过没有种种站不住脚的过激看法’,到底他们还是倡导新思想的人呢,如果这些人对于别人来说早已成为被忘却的青年人或者孤独的夸大!”就这样,当他的妹妹又走进来时,乌尔里希虽然还一直不能想象她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他却感觉到,一场反对她丈夫的斗争,哪怕这是一场不公正的斗争,也会是某种东西,某种拥有一种完全不光彩的、使他感到愉快的倾向的东西。
阿加特似乎认为根本无法理智地解释自己的决心。她的婚姻从表面上看——对具有哈高厄尔这样性格的人我们也不能有别指望——井然有序、完美无缺。没有争吵,几乎没有任何意见分歧;之所以没有,也就是因为阿加特,如她所说的,在任何问题上都不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他。当然没有越轨行为,既不嗜酒,也不赌博,连单身汉时的习惯也不复存在。合理分配收入,持家有方。许多人在一起时愉快聚会以及两个人在一起时不愉快聚会的平静过程。“如果你简直是无缘无故地离开他,”乌尔里希说,“婚姻破裂就是你的过错;如果他申诉的话。”
“他应该申诉!”阿加特满不在乎说。
“如果他同意法庭解决问题,那么也许还是让他得到一些财产上的利益的好吧?”
“我只随身带走了,”她回答,“三周的旅行所需用的东西,此外还有几样儿时以及哈高厄尔以前的纪念品。其余一切都留给他了,我不要。但是将来他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便宜!”
这几句话她又是用极其激烈的口吻大声喊叫出来的。人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理解这些话:阿加特从前让这个人占了太多的便宜,如今她想报这个仇。乌尔里希的好斗性,他的运动员竞技状态,他在克服困难方面的创造才能正在被激起,虽然他不乐意看到这种情况出现;因为这就像一种兴奋剂所起的作用,这种兴奋剂把外在的情绪调动起来,而内心的感情却还依然完全没有被触动。他转移话题,迟迟疑疑地试图了解大概情况。“我读过、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些情况,”他说,“据我所知,他在授课和教育的领域甚至被认为是一个有希望的人物!”
“是呀,这没错。”阿加特回答。
“就我读过的他的著作而论,他不仅是一个胜任一切工作的教师,而且也很早就拥护对中等学校进行改革。我记得,有一回读过他的一本书,书中一方面谈到历史—人文主义课程对德育的不可代替的价值,另一方面同样也谈到自然科学—数学课程对智育的不可代替的价值,第三还谈到体育运动和军事教育的集体生活意识对行为教育的不可代替的价值。对吗?”
“大概是对的,”阿加特说,“但是你注意到了吗,他是怎样引证的?”
“他怎样引证?等一等,我模模糊糊记得,什么情况确实曾引起我的注意。他引证得很多。他引证古代大师。他——当然他也引证当代人,现在我知道了:他以一种对于一个教师来说简直是革命的方式不仅引证大教育家,而且也引证当代的飞机制造者、政治家和艺术家……但是这毕竟只是我方才已经说过的呀……”最后他小声小气地说,心头不由得泛起对往事的一种回忆。
“他这样引证,”阿加特补充说,“比如他在音乐上毫不迟疑地一直引到理查德·施特劳斯或者在绘画上一直引到毕加索;但是,即使只是作为某种错误观点的例证,他也从来不会举出一个不是已经在报纸中已经获得某种知名度的名字的,至少也得是由于在报纸上受责备而获得知名度的!”
情况就是这样。这一点乌尔里希曾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过。他抬起头来。阿加特的回答因其审美观和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观察能力而使他感到高兴。“就这样,他作为优秀分子中的一个跟在时代的后面亦步亦趋,从而渐渐地变成一个向导,”他笑着补充说,“所有后来者看见他已经在自己的前面!可是难道你爱我们的优秀分子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引经据典。”
“无论如何,让我们谦虚点吧,”乌尔里希说,“你丈夫的名字具有一个纲领的意义,这个纲领今天已经被许多人看作最崇高的东西。他的活动体现出一个扎实的小小的进步。他的职务升迁指日可待。迟早他至少会成为一名大学教授,虽然他被中学教师这糊口的职业折磨得够受的;而我,你瞧,我根本没有什么别的路子可走,只能在我的笔直的路上走下去,今天这状况,我很可能连大学讲师的职位也谋不到:所以这就不简单!”
阿加特失望了;这很可能就是她一边亲切地回答一边脸上现出一位女士的毫无表情的神态的原因,她说:“我不知道,也许你得照顾哈高厄尔的利益吧?”
“他什么时候来呀?”乌尔里希问。
“葬礼时才来,他舍不得多花时间。但是绝不让他住在这儿这所屋子里,我不允许!”
“随你的便!”乌尔里希出乎意料地作出决定,“我去车站接他并把他拉到一家旅馆门口。在那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对他说:‘您就下榻在这儿的房间里吧!’”
阿加特感到惊异并突然兴奋了起来:“这会让他气炸了肺的,因为这得花钱,他肯定希望能住在我们家里!”她眨眼间变了脸色,像在干一件卑劣行径那样脸上重新又现出某种儿童般狂乱的神态。
“一切都是怎么安排的?”她的兄长问,“这所房子归你,归我,还是归我们俩?有遗嘱吗?”
“爸爸曾让人交给我一个包裹,一切我们必须知道的东西全在这个包裹里。”他们朝位于死者房间另一面的书房走去。
他们又轻轻穿越过烛光、花香,穿越过这两只再也不会看见什么的眼睛形成的圆圈。在这闪耀着的半明半暗的烛光里,刹那间,阿加特便只是一团发出金色、灰色和淡红色微光的雾。遗嘱在包里,他们拿着那些证件走回到喝茶的桌子旁边,可是在那儿却忘了打开包裹。
因为当他们坐下时,阿加特告诉她的兄长,说是她和丈夫虽然同住一幢房子,但却几乎过着分居的生活。她没说这已经有多久了。
这首先给乌尔里希留下一个坏印象。如果已婚的女人以为一个男子可能会成为她的情夫,那么她们之中的许多人便惯常把这种故事告知这个男人;虽然他妹妹神情尴尬,实际上则是冥顽不灵地作了这番表白,怀着不明智的决心,定要随便怎么推动一下,这是人们可以感觉得出来的,但是他仍然感到恼怒,她竟想不出用更好的点子来诓骗他,他认为这是一种夸张。“我压根儿就永远也不理解,你怎么会能够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他直言不讳。
阿加特说,是父亲愿意这样;她能有什么办法吗,她问。
“可是你当时就已经是寡妇,不是未成年的小姑娘了嘛!”
“那又怎么样。我回到爸爸身边;当时人们普遍都说,我还太年轻,不宜独自一人过日子,因为即便我是寡妇,我也才十九岁;后来我就忍受不了这儿的生活。”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另外找一个男人呢?或者上大学,从而开始过一种独立自主的生活?”乌尔里希不依不饶地问。
阿加特只摇了摇头。稍过片刻她才回答:“我已经对你说了,我懒惰。”
乌尔里希觉得这不是回答:“你嫁给哈高厄尔,你有特殊原因!?”
“是的。”
“你爱着另外一个人,你不能得到这个人?”
阿加特犹豫不决:“我爱我亡故的丈夫。”
乌尔里希感到遗憾:他竟如此粗俗地使用“爱”这个词儿,仿佛他认为这个词儿所表示的社会习俗的重要意义是牢不可破的似的。“如果人们想施与慰藉,就立刻舀一碗嗟来的汤!”他想。尽管如此,他却不由自主地以同样的方式继续讲话。“后来你就发现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就刁难哈高厄尔。”他说。
“是的,”阿加特证实说,“但不是立刻——晚些时候才这样,”她补充说,“甚至很晚。”
这时,他们稍微争执了几句。
看得出来,阿加特坦白承认这些事是经过很多思想斗争的,虽然她自愿作这些表白并且显然一如与她的年龄相称的那样把性生活状况看作为一种可以随便与人交谈的谈话资料。她似乎想豁出去,别人理解还是不理解全在此一举,她寻求信任并且不无真诚和激情地下定决心,要征服这位兄长。但是乌尔里希还一直在道义上怀着施与者的情绪,他没能立刻就迎合她。尽管有着精神的力量,他也并不总是没有为他的心灵所不齿的偏见,因为他太频繁地对自己的生活听其自然,对自己的精神则不然,而由于他太频繁地用一个猎人对捕捉和观察的兴致去利用和滥用他对女人的影响,他几乎总是也在脑海中浮现出与此有关的幻象,在这样的幻象中女人是野兽,这头野兽在男人的爱情长矛下崩溃,而羞辱的狂喜则印在他的记忆中,做爱的女人屈从于这种狂喜,而男人却离相似的献身精神相去甚远。这种对女性弱点的男性权力概念今天仍还相当平常,虽然随着一批批青年人出现的同时也出现了比较新的观点;而阿加特对待她对哈高厄尔的依赖性所采取的那种自然态度则伤害了她的兄长的感情。乌尔里希觉得,当他的妹妹在接受一个他不喜欢的男人的影响,并且在若干年里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的时候,她便是在无意之中已经忍受了一种耻辱。他没把这一层意思讲出来,但是阿加特多半从他的脸部表情上看出了某种相似的内心活动,因为她突然说:“我既然已经嫁给他了,那我就不能马上就从他那儿逃走嘛;那样做就显得过激了嘛!”
乌尔里希——始终是处于兄长状态和既给予又教育人的理解贫困化状态的乌尔里希——莫名惊诧地呼叫起来说:“忍受厌恶并立刻从中得出种种结论来,这确实过激了吗?!”说罢,他便微微一笑并带着尽量温和亲切的神态望着他的妹妹,试图以此来缓和一下气氛。
阿加特也看着他;她的脸完全张开了,她努力探究他的神情。“一个健康人对难堪的事情是不会如此敏感的,”她再次重申,“这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这就使得乌尔里希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再让一个“部分自我”控制自己的思绪。现在他又是个好功能理解的人。“你说得对,”他说,“这样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人们观察它们时所依据的想象体系和包容它们的个人体系。”
“你这话什么意思?”阿加特满腹狐疑地问。
乌尔里希为自己的抽象的表达方式表示歉意,但是就在他寻找一个形象的比喻的时候,他那种兄弟式的嫉妒再次出现并影响了他的选择:“我们假定,一个我们并非不喜欢的女人被强奸了,”他说,“按照一种英雄的想象体系,我们就必须要么期待复仇要么期待自杀;按照一种玩世不恭且从经验出发的想象体系,我们就只能指望她像一只母鸡那样把这抖搂干净;而今天实实在在发生着的,则大概是两者的混合物:可是这种内心的无知却比一切都更丑陋。”
但是阿加特对这种问题的提法也不同意。“你觉得这事有这么可怕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知道。我觉得,跟一个你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是一种耻辱。但是现在——随你便吧!”
“这比这种情况更糟糕吗?一个女人离婚后不到三个月又想结婚,让医生受国家委托检查子宫,由于继承权的原因,检查她是不是怀孕了?有这样的事,我读到过!”阿加特的额头似乎因愤怒自卫而合成了圆形,眉毛间又现出那道垂小皱纹。“如果非如此不可,每一个女人都会想得开的!”她不屑地说。
“我不反驳你,”乌尔里希回答,“所有事件,既然确实已经发生,就会像雨和阳光一样消逝。既然你自然地看待这件事,那么你很可能比我理智得多;但是男人的天性不是自然的,而是改变自然的,所以有时就过激。”他现出亲切的笑意,他的眼睛看到,她的脸多么富于青春活力。这张脸一激动起来,便几乎没有一条皱纹,而是为在它后面所进行的思想活动所绷紧而显得愈加平滑,宛如一只手套——拳头在这只手套里捏紧起来。
“我从未对此作过如此一般性的考虑,”现在她回答,“但是在听了你的一席话之后,我便又觉得,我生活在天大的冤屈中了!”
“一切都只是,”她的兄长用开玩笑的口吻消除这种相互认罪,“由于你已经自愿地说了这么多,但却没说要害所造成。如果你对那个促使你最终离开哈高厄尔的男人的情况不向我透露一个字,我说话怎么能说到点子上呢!”
阿加特像一个孩子那样望着他,或者像一个受到教师伤害的大学生:“难道非得是一个男人吗?!不会自动发生这样的事?因为我没有带着情人私奔,我就做错了什么事了吗?如果我断言我从未有过情人,我也许就是对你当面撒谎;我也不愿意显得这样可笑:可是我就是没有呀,倘若你认为我无论如何需要一个情人,以便离开哈高厄尔,那我就要对你生气了!”
她的兄长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向她担保,说是感情强烈的女人即便没有情人也会逃离她们的丈夫,说是他认为这甚至还更可尊敬——他们相见时沏上的茶渐渐变成一顿不规律的、提前的晚饭,因为乌尔里希旅途劳顿,所以就请求提前吃晚饭,他想早点上床睡觉,以便睡足了好应付第二天种种乱哄哄的繁忙事务。他们在分手前抽香烟,他不了解他妹妹的情况。她既没有解放了的妇女的特性,也没有放荡不羁的特性,虽然她身穿宽大的裤子坐在这儿,她就是穿着这样的裤子接待了这位陌生的兄长。倒不如说有某种两性人的特性,现在他这样觉得;这身轻薄的男性的衣裳在谈话的活动中带着水平面的半透明性显露出位于下面的温柔形态,而与那自由而独立的大腿相应的,则是她那一头用发夹别高了的女性的秀发。但是,构成这个不调和印象的中心的却还一直是那张脸,那张高度拥有女人魅力、但却有某种折扣和保留的脸,这张脸的本质他揣摩不透。
他对她所知甚少,他如此亲密地和她坐在一起,却也完全不同于和一个可以把他视为一个男人的女人坐在一起,这是某种很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就在他疲倦困乏,即将沉入睡乡的时候。
“自昨天以来的一个重大变化!”他想。
为此他很感激,他竭力想在向阿加特道别时说些有手足之情的话,但是由于他有些不习惯于此道,所以他没想起要说什么话。所以他只是将她抱住并亲吻她。
三 丧家之晨
翌日晨,乌尔里希一早便从床上惊起,像一条鱼从水里蹿出来那样;这是一宵酣睡驱除了昨日疲劳的结果。他试图弄早饭吃,便在屋里寻找。屋里的哀悼气氛还没怎么展开,只有一股哀悼的气味在所有的房间里笼罩着:这使他想起一家店铺,这家店铺已经在清晨卸下所有护窗板,而这时的街道上还空无一人。然后他从箱子里拿出他那篇学术论文,带着它走进他父亲的书房。当他坐在其中,炉子里燃起一团火时,这书房看上去比头天晚上更富有人情味了:虽然一个学究式的、方方面面考虑周到的人充分利用空间,连书架顶端也有相互对称摆放着的石膏半身塑像,可是这众多留下的、个人的小物件——铅笔、眼镜、温度计、一本打开的书、笔匣等等——却使这个房间带有一个刚刚才被离弃的生命外壳的动人的空虚感。乌尔里希坐在其中,虽然靠近窗户,但在写字台前,在构成这个房间的主调的写字台前,他感到一种奇特的意志疲惫。墙上挂着他祖先的画像,一部分家具还来自他们那个时代;这个在这里居住过的人用他们的生命之壳造成了他的生命的卵:如今他死了,而他的家用器具还活生生地摆放在这儿,但是秩序眼看就要散落,就要顺从继承者;人们感觉到,各事物的更强盛的生命力几乎不露声色地在其呆滞的哀悼表情后面开始重新涌动。
在这样的氛围中乌尔里希摊开他几个星期、几个月前中断了的论文,他的目光一开始就落在水的物理方程式那段文字上,这一段文字他没有写完。他隐约记得,当他举水的三种主要状态作为例子,试图用它显示一种新的数学可能性时,他想到了克拉丽瑟;后来克拉丽瑟就转移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注意力。但是有一种记忆,它不是由话语,而是由承载这话语的空气唤起;就这样,乌尔里希一下子便想到:“碳……”并且犹如从虚无中悟出了这个印象:现在只要知道碳以多少种状态出现,他的论文就会有进展;可是他想不起来,他反倒在想:“人表现为两种状态,男人状态和女人状态。”这一点他想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似乎惊讶得一动也不动,仿佛人生活在两种不同的持久状态之中是什么新发现的奇迹似的。只不过是在他的思维的这种停滞状态下面隐藏着另一个现象罢了。因为人们可以冷酷、自私自利、孜孜以求,简直锋芒毕露,他可以突然作为某某同一个乌尔里希感到自己也翻转过来了,沉陷下去了,作为在所有周围事物的一种难以置信地敏感的和不知怎么地也是无私的状态中的一个无私而幸福的人。他暗自思忖:“我最近感受到这一点,那是在什么时候呀?”他感到不胜惊讶,这居然几乎还是不到二十四小时以前的事。乌尔里希周围的这一片寂静令人神清气爽,而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的那种状态却没像往常那样让他感到异乎寻常。“我们大家都是生物体嘛”,他欣慰地想,“在一个不友好的世界上必须全力以赴、贪婪无比地相互抗争的生物体。但是跟他的敌人和牺牲品在一起,每一个人却也是这个世界的微粒和孩子;也许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脱离他们、独立自主的。”在这个前提下,他便觉得这种情况绝不是不可以理解的:有时一种对统一和爱情的预感从这个世界上升起,几乎是一种确信,相信明显的生命之所需在通常情况下只显露一切有生命之物的总体关系的一半。这没有任何特性,会伤害一个有数学-自然科学的和精确的触角的人:乌尔里希不由得因此回想起一位心理学家的论文,他跟这位心理学家有私人联系:这篇论文论述说,有两个大的、互相对立的概念群,其中的一个建立在经历的内容被包围,另一个则建立在包围的基础上;论文提出这样的信念,即一种这样的“置身于某物之中”和“从外面看某物”,一种“凹形”和“凸形感觉”,一种“空间的”和一种“物体的感觉”,一种“认识”和一种“观点”还会在如此众多的别的经历对立面中以及它们的语言图像中重复出现,以至于人们可以猜想得到在这后面的一个古老的人性经历双重形态。这不是那种严格的实事求是的探究,而是一种富于幻想、有些神驰遥想的探究,一种得益于日常科学活动以外的推动才得以形成的探究,但是这种探究的根基是牢固的,其结论带有很大的可能性,这些结论向着一个隐藏在腾腾烟雾后面的感觉的统一性运动,据乌尔里希推测,今天的举止行为归根到底可能是从这种统一性的几经更换的废墟中产生出来的,这种举止行为围绕着一种男性的和女性的经历方式的对立若隐若现,并且被古老的梦幻投上神秘的阴影。
想到这里,他试图——恰似人们在下山越过一个危险的攀缘地段时使用绳子和墙钩那样——保障自身的安全并开始作进一步的考虑:
“最古老的、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几乎模模糊糊不可理解的传统哲学常常谈论一种男性的和一种女性的‘原则’!”他想。
“在原始宗教中与众神并行存在的众女神事实上不再为我们的感觉所企及,”他想,“对于我们来说,与这些超凡坚强的女人的关系也许就会是虐待淫乱症!”
“但是大自然,”他想,“给男人ru头并给女人一个男人的残遗性器官,人们大概也不会从中推断出,我们的祖先就是两性人。即便在心灵上他们也多半不是两性人。后来想必是给予性和索取性观看的双重可能性有一回从外面被感受到了,作为大自然的双重面孔;不知怎么地,这一切比生殖器的差别古老得多,后来生殖器又从中为自己补上了心灵的外衣……”
他这样想着,但是后来便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回忆起儿时的一件事。这件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因为回忆使他——很久没发生这样的事了——感到愉快。必须首先说明,他父亲从前曾骑马,也拥有过骑乘的马,这一点可以由花园围墙边上那座空荡荡的厩房为证,就是乌尔里希到达时首先看到的那座厩房。很可能这是他父亲在赞赏他的封建贵族朋友们之余自己不自量力享受的唯一贵族嗜好,但是乌尔里希当初是个小男孩,而一匹马的高大、强健的躯体对于一个啧啧赞叹的孩子来说所拥有的那种简直是无穷尽的、至少也是不可测量的魅力如今则像一座童话般——令人战栗的山又被感受到了。他发现,这是那些记忆中的印象中的一个,那些印象的光辉来自孩子的软弱无能,这孩子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这不说明什么问题,如果人们拿这与这种简直是超自然的光辉的意义比较,或者与那相当神奇的光辉比较——小乌尔里希稍后寻找最初的光辉时用指尖触摸到这相当神奇的光辉。因为在那个时候城里张贴了一个马戏团的海报,海报上不仅有马,而且也有狮子,老虎以及高大、漂亮、和其他动物友好相处的狗;他凝视了这些海报很久,后来他终于搞到了一份这样的彩色海报并把那些动物剪下来,然后他再用小木架支撑它们。但是此后所出现的情况,却只能与一种啜饮相比,这种啜饮不把渴止完,即使人们长时间不断地啜饮;因为这种啜饮既没有停止,而且在几个星期之久的展开中也没什么进展;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被拉过去进入这些受赞赏的生物的内心世界,现在每逢他望着它们,他便总是怀着一个孤独的孩子的巨大幸福感自以为拥有这些生物,同时他也同样强烈地感觉到,这上面缺少某种最后的东西,它无法得到任何满足,随后便恰恰是渴望从中获得透过身体发出无限光芒的东西。但是随同这个奇特而无边无际的印象一道,那个青少年时代的一件不同的、又只是稍晚一些的事情如今也以极其自然的方式从忘却的记忆中浮现,并不顾他童年羸弱而占有这高大、睁着眼睛做梦的躯体:那是小姑娘事件,这小姑娘只有两个特性:一是必须属于他,二是斗争,他因此而必须和别的男孩进行斗争并取胜。这两个特性中只有斗争的特性是实际存在的,因为不存在这么一个小姑娘。奇怪的时代,他像一个游侠骑士向着他的对手们——最好是,他们比他个头高大,并且让他在一条僻静、隐秘的街上遭遇上——猛扑过去并与那遭突袭的人搏斗!他没有因此而少挨揍,有时也大获全胜,但是不管结局怎样,他都觉得自己的期望落空了。这些他确实认识的小姑娘和那个他为之而斗争的小姑娘都是一样的人,对于这个容易理解的想法他感情上就是接受不了,因为他跟所有他这个年龄的男孩一样在有女性在场时就变得傻气和呆板;直至有一天居然出现了例外。现在乌尔里希记得清清楚楚,仿佛这情景在一架望远镜的圈里,这望远镜可以看到这几年里的事。他记得那是在一天晚上,阿加特穿上了过一个儿童节日的衣服。她穿一件天鹅绒衣服,她的头发像光亮的天鹅绒波浪那样披在肩上,致使他虽然自己穿一身很可怕的骑士服,但一看见她时突然就完全以那种同样的、说不出来的方式,像渴望马戏团海报上的动物那样渴望当一个姑娘。当初对男人和女人他还不甚了了,所以他不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却又已经略有所知,所以他没有像一般孩子所做的那样,迫不及待就尝试着要强行满足自己的愿望,而是两者兼而有之,如果今天要他为此找一个表达法,那么就大致相当于这样一种状况: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向门口走去,遇到一个暖烘烘的或者暖和甜蜜的阻力并一再紧紧贴上去,那阻力亲热地迎合他对穿越过去所怀的热望,却不给他让路。也许这也像一种不伤人的吸血的激情,它吸住渴念的人,可是这个小男人却不想把那个小女人拉到自己身边,而是想完全向她那边伸展过去,而且这件事做起来带着那种只有性的早期经历才特有的温柔多情。
乌尔里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自己的梦幻感到惊讶。离他不到十步远,墙后躺卧着他父亲的尸体,而他则现在才发现,在他们俩四周已经好似从地下冒出来的似的挤满了人,这些人在这所已经消亡而又继续生存着的房屋里忙乎着。老妇人们铺上地毯,点燃新的蜡烛,楼梯上在敲敲打打,鲜花送上楼来,地板打上蜡,如今这股忙碌劲儿分明也波及他本人了,因为他得接待来访者,这些人这么早就出动,他们想得到什么东西或了解什么情况,从此刻起他们便络绎不断前来造访。大学派人来了解葬礼的情况,一个旧货商来小声小气打听卖不卖衣服,一个市里的旧书商受一家德国公司委托一迭连声地说着道歉的话开出一个价格要购买一部珍稀法学著作,这部作品估计在死者的藏书室里,一位副牧师代表牧师求见乌尔里希,因为有什么情况需要澄清,人寿保险公司的一位职员送来一份长长的清单,有人想低价购买一架钢琴,一个房地产代理商留下自己的名片,说是若想卖房可和他联系,一位退休公务员表示愿意书写信封,就这样,在这几个有利可图的早晨时刻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人们趁办丧事之际,书面和口头上索取着自己的生存权利;大门口,老仆人竭心全力驱除这些人,楼上,乌尔里希却仍然不得不接待所有漏网的鱼儿。他从来也没有想象到,有多少人彬彬有礼地等待着别人的死,在自己的心停止跳动的那个瞬间人们让多少颗心活动起来;他有几分惊奇并看见:一只死甲虫躺在树林里,别的甲虫们、蚂蚁们、鸟儿们和翩翩蝴蝶们向它趋近过来。
因为这种孜孜以求的利益驱动也会到处添上一种幽暗密林深处的颤动和飘浮。当一位在一身介于丧服和工作服之间的黑色衣服上戴着黑纱的先生走进来,在门口站住并似乎期待着不是他便是乌尔里希突然抽噎起来的时候,私欲透过受感动的眼睛流露了出来,宛如大白天点着的一盏灯。可是两种情形均未发生,几秒钟后他似乎也就作罢了,因为这时他便径直走进房间,完全就像每一个寻常的业务员也会做的那样,他亮明自己殡仪馆领导人的身份,前来询问乌尔里希对迄今为止的安排是否满意。他保证,此后的事务也将按连父亲大人在天之灵也无论如何一定会同意的方式进行,人们都知道,让令尊大人称心满意,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他把一张有许多预先印好的表格和长方形格子的纸硬塞到他的手里,强迫他在为各种订购等级撰写的协议书草案中读如下单个的词:……八匹马拉和两匹马拉……花环车……数量……帷幔……有前导马、镀银……送葬队……马利恩堡式火炬……阿德蒙特式……送葬人数……照明式样……使用寿命……棺木……花卉装饰……姓名、出生年月、性别、职业……拒绝承担任何意外的责任。乌尔里希莫名其妙,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些部分拟古的名称;他询问,那位业务员惊讶地望着他,原来他也昏昏然不知所以。他站在乌尔里希面前就像人类大脑的一道反射弧,刺激和行为通过这道弧线联结起来,意识里没有的。这位殡仪业务员熟谙数百年之久的历史,他可以把它当商品名称随意支配,有这样的感觉:乌尔里希拧开了一个错误的螺钉,他设法迅速用一句可以化为实施交货的话拧紧这个螺钉。他解释说,所有这些不同之处都在帝国殡仪馆协会统一条约中有明文规定,可是如果人们不遵守,那么这也就没什么意义,不过反正没人会这样做的,而如果乌尔里希签字的话——令妹太太昨天没有兄长大人在场没肯签字——那么这便直截了当地意味着,先生同意其父亲委办的事务,对一流的服务先生定将会认为无可挑剔。
乌尔里希边签字边问那人,他在这城里是否见过一台电动制香肠机,这种机器在外壳上有圣路加屠夫同业工会的保护神;说是他自己在布鲁塞尔见过这种机器——但是他没能听到答复,因为在此人的位置上已经站立着另一个人,此人有求于他,是一名记者,他想为一家外省大报收集悼词素材。乌尔里希介绍了一些情况,就要辞别这位记者,但是就在他开始对什么是他父亲一生中所做的最重要的事这个问题作出回答时,他已经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采访他的记者不得不帮他一把。只是在受过职业培训善于获取有价值情况的好奇心推动下,用一系列精心设计好的问题,才使采访得以顺利进行;乌尔里希不由得感到,仿佛他正在参与创造世界似的,而当乌尔里希回答说,他父亲直至临终前最后一个星期还在讲课,他便写成:精力充沛、精神矍铄。后来谈到了老先生一生中的主要履历:一八四四年出生于普鲁蒂文,上过这所那所学校,任命为……某年某月任命……主要的任命几乎也就是五次。其间结婚一次。几本书。有一回差一点当上司法部长,因某一方人士反对失败了。记者笔录,乌尔里希复核,内容无误。记者满意了,他有了必要的字数。乌尔里希对一个生命残留下来的这一小撮灰烬感到惊奇。记者为所有他所获得的情况准备好了六匹马拉和八匹马拉的用语:大学者,开放的世界意识,谨慎而富有创造精神的政治家,广博的天赋等等;想必是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死过人了吧,这些话语久已未用,都渴望得到应用。乌尔里希考虑:他本来还想对他父亲说些好话,但是确实可靠的材料已经让这位现在正在收拾写字用具的编年史家采访到手,而残余的部分则是,仿佛人们想不用玻璃杯就把水拿在手里似的。
这时,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少了,因为昨天阿加特要所有的人都来找她的兄长,如今这大批积压访客已一一给打发走了;当记者告辞而去时,留下来的便只有乌尔里希独自一人。不知由于什么缘故他情绪愤慨了起来。他的父亲做得不对吗,他拖着知识口袋,稍稍翻掘一下知识谷粒堆并且此外还干脆屈从于那种在他看来是最有威力的生活?他想到他的论文,它放在写字台抽屉里没有被触动。很可能人们将压根儿就不能像说他父亲那样说他是个知识翻掘者!乌尔里希走进安放死者灵柩的小房间。一片焦躁忙碌中的这间呆板、幽暗的斗室——这忙碌便发源于它——极其阴森可怕;死者僵硬得像一小块木头那样在忙碌的潮水间漂浮,但是这种情景也可以瞬间反转过来,于是活着的便显得僵硬,他就似乎在一种极平静的运动中滑行。“这与旅客有什么关系,”然后他说,“这些城市,它们在停泊处留下:我在这里生活过,我的行为符合人们的要求,但是如今我又要航行!”……处于其他人中间希冀得到不同于他们的别的什么东西的人,这个人所担的风险压抑着乌尔里希的心:他盯住他父亲的脸。也许一切被他认为是他的个人特性的,无非就是一个依赖这张脸的、不知什么时候幼稚可笑地获得的矛盾?他寻找一面镜子,可是没有镜子,而且除了这张暗淡的脸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反射光线。他在这张脸上寻找相似点。也许有相似点。也许一切都在这张脸上,种族、制约、非个人特性,人们在其中只是泛起的一个涟漪的继承权大河,限止,令人沮丧,永远重复并且在精神竞走圈里,他在内心深处憎恨这种竞走!
突然受到这种沮丧情绪的侵袭,他考虑,他要不要打点行李,在葬礼前就离开这里。如果他在生活中确实还可以有所作为,那么他在这里还有什么事要干的呢!
但是他刚走出房门,便在隔壁房间里与前来找他的妹妹撞了个满怀。
四 从前我有一个伙伴
乌里希第一次看见她身穿女人衣服,由于有了昨天的印象所以这一回简直觉得她化了装了。灯光从敞开的房门照进清晨蒙蒙亮的房间里,这个金发黑乎乎的形象似乎伫立在一个空荡荡的岩洞里,闪耀的光辉在这岩洞里流淌。阿加特的头发紧贴在头上,她的脸因此而显得比日前更富有女性特征,温柔的女性的胸脯在式样简朴的黑衣服下显出依从和反抗之间的那种最完美无缺的平衡,这是一颗珍珠的轻飘抵抗力所特有的那种平衡;在细长、高挑、他昨天见到的与他的大腿相似的大腿前垂下了裙子。由于这个形象今天在整体上与他更不相似,所以他便发现了脸庞的相似性。他心里觉得,从那儿走进门口并迈步朝他走来的,是他本人:只是比他更美丽而已,并且沉浸在一种光辉里,他从未在这样的光辉中看见自己的形象。他第一次为这样的想法所攫住:他妹妹是他本人的一个梦幻式的重现和变样。但是这个印象转瞬即逝,所以他又把它忘却了。
阿加特是来提醒她兄长赶快履行她自己几乎因睡觉而耽误了的职责:她手里拿着遗嘱,让他注意其中刻不容缓、急需办理的事项。其中有一条关于老先生的勋章的有些起皱的指令尤其应该注意,这条指令仆人弗兰茨也知道;阿加特热心地、虽然也有些不虔诚地用红色线条标出了遗嘱中的这段文字。死者想用这些勋章作陪葬,他拥有不少这样的勋章;但是由于他不是出于虚荣才要用它们作陪葬,所以遗嘱里附上了一大段立意深刻的说明文字,他的女儿只读了开头,如今便让他的兄长给她解释其余部分。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乌尔里希说,他读完了这段文字,“爸爸想用这些勋章作陪葬,因为他认为个人主义的国家理论是错误的!他向我们推荐普遍主义的国家理论。这个理论认为,人从国家的创造性团体中才感受到一个超个人的目标,它的好意和公正;孤单单的人微不足道,所以君主意味着一个精神的象征:简单地说,人在死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必须把自己裹在自己的勋章里,就像将一个死去的海员裹在旗帜里沉入大海那样!”
“可是我却读到过,说是勋章必须交还?”阿加特问。
“勋章必须由继承人交还给皇家内阁文书处。所以爸爸弄到了复制品。但是,他似乎觉得从珠宝商那儿买来的复制品不是真正的勋章,所以他希望在盖棺盖的时候我们才调换他胸部的勋章。这就难了!谁知道呢,也许这是对规章的一种无声抗议,他不想用别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抗议。”
“可是到时候这儿将会有上百个人,我们会把这件事忘掉的!”阿加特担心。
“我们这就给他调换了吧!”
“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你得读一读下面那段他写施翁教授的话:施翁教授随时可能会来,昨天我就已经等了他一整天!”
“那我们就等施翁来了以后再去读它吧。”
“不满足他的愿望,”阿加特表示反对,“这恐怕不好吧。”
“他不会知道了嘛。”
她疑惑地望着他:“你有把握吗?”
“噢?”乌尔里希笑道,“也许你以为这件事没把握?”
“我对什么都没把握。”阿加特回答。
“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他从未对我们满意过!”
“这是对的,”阿加特说,“所以我们还是待会儿调换吧。但是现在你告诉我一件事,”她补充说,“你从来不为人家要求你做的事操心吗?”
乌尔里希迟疑不决。“她问得好,”他想,“我大可不必担心她会有小城市居民的狭隘性!”但是由于昨天整个晚上不知怎么地都和这些话联结在一起,所以他就想给一个既可以继续存在又可以为她效劳的回答,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使她不致错误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便不经意地用少年气盛的口气说:“不只是父亲死了,他周围的礼节也死了。他的遗嘱死了。到这里来的人死了。我不愿意说什么恶毒的话。上帝知道,人们也许会多么感激这些有助于加强尘世的生物: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属于生命的钙盐,不属于大海!”他发觉他妹妹现出游移不定的神态,便领悟到,他信口开河讲的话多么让人费解。“社会的美德对圣者来说是罪恶。”他笑着补充说。
他有些以恩人自居或自负地把胳臂搁在她的肩上:纯粹出于窘迫。但是阿加特却神情严肃地往后一退,不理这个茬。“这话是你编造出来的?”她问。
“不,这话是一个我喜欢的人说的。”
她现出某种一个不得不受思考折磨的孩子的恼怒,把乌尔里希的答复归纳为这样一句话:“那么你是几乎不会说一个习惯诚实的人是好人的吧?但是一个第一次行窃时心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小偷你却说是个好人?!”
乌尔里希对这些有些奇特的话语感到惊讶,并因此而神情严肃了起来。“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他简短说,“我自己或许倒不很在乎什么东西被认为公正或不公正,可是我不能给你定出可以让你照章行事的规则来呀。”
阿加特把探询的目光慢慢从他那儿移开,又把遗嘱拿了起来:“我们得继续读下去,这里还有用线条标出的段落!”她提醒自己。
老先生在最终卧床之前撰写了一系列信件,并在他的遗嘱里对这些信件的理解和发送都作了说明。其中特别画线标出的部分涉及施翁教授,这位施翁教授就是那位老同事,是他在当了一辈子的朋友之后通过这场刑事责任能力降低条款之争使兄妹俩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愤愤不平、抑郁不振。乌尔里希一眼就认出了这场关于观念和意志、法制的尖锐和自然的模糊的熟悉而又长期的争论,父亲临终前曾再次向他扼要叙述过这场争论;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像社会学派的告密让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这样耿耿于怀的,他曾加入过这个学派,这学派是普鲁士精神的产物。他刚开始拟定一个小册子的写作计划——这小册子的名字叫《国家和法或一贯性和告密》——便感到自己的身体日益衰弱,于是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对手在战场上独领风骚。用只有人在死亡临近和为神圣的名誉而战时才会说得出来的庄严话语,他要他的孩子们负责,不让他的事业衰败,尤其是要他的儿子去利用与权威人士的关系——多亏他父亲的永不疲倦的提醒他才赢得了这些关系——使施翁教授实现其图谋的希望彻底破灭。
如果人们已经写下了这样的话,那么这并不排除他们在事情做完或不如说拟定之后会感到需要原谅一个从前的朋友因怀有低级的虚荣心而犯的错误。他们会倾向于原谅别人和请求别人原谅自己;可是如果身体又好起来了,那么他们又会废止这种做法,因为健康的身体天生就有某种不愿和解的特性:两种情况老先生临终前在健康状况的变迁中显然都曾体味过,他必定是觉得这两者都同样合理。但是这样一种状况对于一位有声望的法学家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所以他就凭借训练有素的逻辑想出了一个招数,这就是他这样留下自己的意愿,使得这意愿可以不受事后心情变化的影响,不折不扣地起到遗愿的作用:他写一封宽恕信,既不在这封信上署名也不标明日期,而是委托乌尔里希填写上他死亡时刻的日期并和他妹妹一道作为遗嘱执行人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像在立一个口头遗嘱时濒死的人没有力气签字那样。其实他是一个安静而乖僻的人,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这个小老头儿,他服从了生活的等级顺序并作为它的勤奋的仆人捍卫它,但却带有种种反抗性,在那条他所选择的人生道路上他无法找到表达它们的措辞。乌尔里希不由得想起他收到的那份讣告,这讣告很可能是在同样的精神状态下安排好的,他几乎从中看到了一种与自身的相似性,但这一回不是带着怒气,而是怀着同情,至少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鉴于这种表达欲,他理解对儿子的这种仇恨,这儿子享有过分的自由,过着优游的生活。因为子辈们的处世方式在父辈们看来总是都是这样的;一种孝顺的情感在乌尔里希的心头泛起,他想到了郁结在自己心头的疙瘩。但是他再也找不到时间去使这件事具有一种公正的、也可以让阿加特理解的外形;他刚开始这样做,昏暗的房间里倏地闪进一个人来。这个人一溜烟似的进入房间,便迈步径直走进蜡烛光里,在那里将手绕一大圈举到眼前,就离灵柩台一步远;这时,父亲的仆人才急匆匆赶来禀报。“尊敬的朋友!”来访者用庄严的声音大声说,而小老头则抿紧着嘴唇躺在他的敌人施翁的面前。
“年轻的朋友们,威严的星空在我们头顶,威严的道德法则在我们心中!”此人继续说,边说边用忧郁迷离的目光望着这位学科同行,“在这个已经冷却下来的胸膛里曾经存在过威严的道德法则!”说罢,他才转过身来,和兄妹俩握手。
但是,乌尔里希抓住这个有利的机会,以便完成自己的任务。“可惜枢密官先生和家父在最近一段时期里相互为敌了吧?”他小心地探询。
给人的印象是,这位白胡子不得不先思索一番,才恍然有所领悟。“意见分歧,不值一谈!”他边动情地望着死者,边宽宏大度地回答说。但是,当乌尔里希客气地坚持己见并暗示这涉及一个遗愿时,房间里的气氛倏然紧张了起来,像在一个下等酒吧间里,全酒吧的人都知道:现在有一个人已经在桌面上拔出刀来,一场厮杀眼看就要爆发。所以老头儿很是有一手,在赴黄泉的路上还要给他的同事施翁添点麻烦!这样一种旧日的敌意当然早已不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思维习惯;如果没有随便什么东西恰好重新煽起敌对情绪来的话,它也就根本不存在了;无数过去的事件的内容总和已经积聚成一种相互轻蔑评价的形态,这种评价就像一个没有成见的真理那样不受感情波动的影响。施翁教授对这件事的感受跟他的这位现在已亡故的攻击者曾经有过的感受完全一样;他觉得原谅完全是幼稚可笑的,是多此一举,因为临终前的这种软和的内心冲动,况且还只是一种情感而不是收回自己观点的学术性表态,这对一场多年争论的经验来说自然根本没有任何证明力,并且据施翁看来只是完全无耻地充当在他品尝胜利滋味时使自己显得理亏的一种手段。施翁教授觉得应该和他这位死去的朋友告别,这自然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我的上帝,我们当讲师、还没结婚的时候,我们就互相认识了嘛!你记得吗,我们怎样在城堡花园里沐浴着晚霞讨论黑格尔?从那时以后已经沉没了多少个太阳,可是我尤其记得那个太阳!你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学术争论吗,这场争论在当初几乎就已经使我们成为敌人?这多美呀!如今你死了,我却令我欣慰地尚还站立着,哪怕是站在你的棺架前!众所周知,上了年纪的人在遇到同龄人谢世时,其感情均带有这样的特性。人们一进入这个年龄,诗意就会勃发。许多人十七岁以后就一直没写过诗,七十七岁写遗嘱时,他们突然写了一首诗。像在末日审判时死人一个个被点名传唤那样——虽然他们连同他们的一个个世界像沉船里的货物安息在时间的底层——遗嘱里种种事情也是直言不讳、不加粉饰被列举出来并且重又收回它们的在使用中丢失了的品格。“铺在我工作间里的那块带雪茄窟窿的布哈拉地毯”在这样的最后的底稿里有这样的话,或者是“那把他于一八八七年五月在温特百货公司购得的犀牛角手柄雨伞”,甚至连股票也一一谈到并列举出号码。
并非偶然的是,与每一个单个的物件的这种最后的闪亮一起,一种渴望也觉醒起来,这就是渴望把一种道德、一种警告、一种祝福、一种规则与这联系在一起,让它们用一种有力的表达形式去评论这种意想不到地众多的、在衰亡的四周再次出现的东西。所以与遗嘱时期的诗意一起,一种哲学也在觉醒;可以理解的是,这往往是一种陈旧的、积满灰尘的哲学,人们在五十年前已经把这种哲学遗忘,如今又把它请了出来。乌尔里希突然明白了:这两个老人中谁也没能让步。“生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要原则依然无可争议!”是一种非常合情合理的需要,倘若人们知道,在不多几个月或几年后他的原则会在他之后仍还活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这位老枢密官的内心两种原动力还一直在互相抗争着:他的摹仿浪漫主义,他的青春活力,他的诗意要求做出一个高贵、美好的姿态,说出一句高尚的话;而他的哲学却要求他通过突发情感和一时的精神衰弱——他的已故敌人就给他设置过这样的陷阱——表达理性法则的不可触动性。已经两天了,施翁一直在寻思:如今此人死了,施翁式理解降低刑事责任能力不再有拦路的障碍;于是他的情感汹涌地奔流向这位老友,像想出一个仔细推敲好的、只待信号一发便可付诸实施的战时动员计划那样,他设想了这个告别场面。可是如今这件事算是告吹了。施翁怀着激昂慷慨的心情开始行动,但是如今他的情形就像一个正在构思一首诗的人头脑冷静了下来,最后几行诗他再也想不起来。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张白净的未刮胡子的脸和白胡子茬脸,两个人都强硬地紧闭着牙关。
“他会怎么办呢?”乌尔里希暗自寻思,他怀着紧张的心情静观其变。在枢密官施翁的心里,刑法第三百一十八号条款如今将按他的建议被接受的这个确凿无疑的喜讯终于压倒了心头的恼怒;由于他摆脱了邪恶的念头,所以他真想放声歌唱“从前我有一个伙伴……”以表达他那从现在起已是无比喜悦的感情。由于他不能这样做,他便对乌尔里希说:“相信我吧,我朋友的年轻儿郎,起主要作用的是道德危机;社会衰败紧随其后!”说罢,他向阿加特扭过脸去并继续说:“令尊大人随时准备促使一个理想主义的法学基础观点取得突破,这是令尊大人的伟大之处。”说着,他抓住阿加特的一只手和乌尔里希的一只手,边摇晃这两只手边大声说:“长期共事过程中难免会产生小的意见分歧,令尊大人并不怎么太重视这种意见分歧。我一直确信,为了使自己在敏感的法律意识问题上不遭受指责,他必须这样做。明天将会有许多教授来向他告别,但是其中将不会有一个像他这样的教授!”
这一场戏就这样以和解而告结束,施翁一边告辞一边还向乌尔里希重申,说是如果他决心还要献身大学教书生涯,可以指望得到他父亲的朋友们的帮助。
阿加特睁大着眼睛在一旁倾听并观看了生命赋予人的这种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最终形态。“这就像一座石膏树林!”她事后对她兄长说。
乌尔里希笑道:“我像月光下的一条狗那样感到感伤!”
五 他们干不公正的事
“你记得吗,”过了一会儿,阿加特问他,“当初我年纪还很小,有一回你在和别的男孩一起玩耍时掉进齐腰深的水坑里,你想把这掩盖过去,坐着吃饭时上身是干的,但从牙齿格格地打颤上,下半身还是让人发现了?”
当少年乌尔里希从学校回家度假——比较长时间地回家度假其实就那么一次——当这具皱缩的小尸体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还是一个几乎是万能的人的时候,曾不时发生这样的事:乌尔里希不愿承认一个过失并且拒不表示悔意,虽然他不能否认。所以当初他也就发起高烧来,不得不立刻被送上床去。“只给你喝了点汤!”阿加特说。
“对!”她的兄长微笑着证实说。对他受过处罚的这种回忆,某种根本就与他不再相干的事,这时他觉得这无非就好比是他看到他儿时穿的一双小鞋摆放在地上,这双鞋也与他毫不相干了。
“你因为发烧本来也就只可以喝汤,”阿加特重复说,“尽管如此,对你做这样的安排也还是带有惩罚性的!”
“对!”乌尔里希再次确认,“不过这当然不是出于恶意而为之,而是在履行一种所谓的义务。”他不知道他妹妹说这话意欲何在。他自己还是看见了儿时的鞋。没有真的看见它们;只是仿佛他会看见它们似的那样看见了它们,同样感觉到他已经不会再受其影响的那种侮辱。他心想:“在这种‘不再相干’中不知怎么地总是表现出,人们在生命的任何时刻都不是完全很自由自在的!”
“可是你反正本来就除了喝汤以外别的什么也不能吃!”阿加特又重述了一遍并补充说,“我相信,我整个一生都曾害怕我也许是唯一的一个不能懂得这个道理的人!”
两个人的回忆,涉及他们俩都知道的一段往事,不仅能相互补充,而且也能在还没讲出来之前就融合吗?此时此刻发生了某种相似的事情。一种共同的状况像在大衣下面人们绝不会料想到的地方露出来并意外相互握住的手,使兄妹俩感到惊异,甚至迷惑。每一个人都突然对往事知道得比他曾自以为知道的还多,乌尔里希又感觉到自己发烧时的那种灯光,那灯光当初从地板顺墙向上爬行,类似在这间他们现在站着的房间里烛光的闪烁;后来父亲来了,穿过台灯的光锥,在他的床沿坐下。“既然你对行为作用的意识大大受到损害,这种作用也许就可以显示出其温和的一面,可是然后你就得先向我承认这一点!”也许这是遗嘱里的话,或者是闯入他记忆中来的那些谈到三百一十八号条款的信件里的话。他一向既不记细枝末节,也不记字句;所以这件事来得颇有些蹊跷,整段整段的句子突然在他脑际浮现,而且这和他的妹妹有联系,她站在他面前,就仿佛由于她近在身边,他内心才起了这一变化似的。“既然你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力量,不受任何强制你的必然性的影响,从你自己内心需要出发决心去做一件卑劣行径,那么你就必定也认识到,你的行为是有过失的!”他继续说并断言,“他一定也对你讲过这样的话!”
“也许不完全这样,”阿加特作出更改,“通常他都认可由我的本性所限定的申辩理由。他总是告诫我说,一种愿望是一种与思维结合在一起的行为,不是本能的行为。”
“这是一种意愿,”乌尔里希引证,“这种意愿必须在智力和理性进一步展开时以思考和随后采取的决定的形态使要求——说得确切些——使本能接受自身的检验!”
“这是真的吗?”他的妹妹问。
“你为什么问?”
“很可能是因为我笨。”
“你不笨!”
“我学习一直不好,从来都是似懂非懂。”
“这不说明什么问题。”
“那很可能是我坏,因为因我不接受我所理解的东西。”
他们靠房门的门柱子——这扇门通向隔壁房间,在施翁教授离去后就一直敞开着——互相挨得很近地面对面站着;日光和烛光在他们的脸上交相辉映,他们的语声宛如轮唱圣歌般交叠融合。乌尔里希领诵祈祷文,阿加特的嘴唇从容跟诵。旧有的劝告的痛苦在于在幼年时代的脆弱、无理解力的脑子里被挤压进一种严酷的、它不熟悉的秩序,这种痛苦使他们愉快,他们在玩弄它。
突然,没有什么直接因由地,阿加特呼叫起来说:“你就设想这延伸到一切之上,那么这就是戈特利布·哈高厄尔!”她开始像一个小学生那样模仿起她的丈夫来:“你确实不知道,lamium ablum[2]是白野芝麻?”“倘若我们不是让一位忠实的导游拉着手走完这段同样的、充满艰辛的归纳法路程,这段经过几千年的辛勤操劳、充满着错误、一步一步地把人类带向今天的认识水平的路程,舍此我们还将如何前进呢?!”“难道你不能认识到,亲爱的阿加特,思维也是一项道德任务?集中思想意味着不断克服自己的惰性。”“精神教育就是那样一种对精神进行的纪律教育,由于有了这样的纪律教育人类便越来越有可能在对自己的想法不断持怀疑态度的情况下合情合理地,这就是说通过无可指摘的三段论法,通过联结推理和演绎推理,通过归纳法或象征推论,去仔细研究较长的思想系列并对最终获得的判断不断进行验证,直至所有思想互相适应!”乌尔里希对他妹妹的这种记忆能力感到惊讶。能说出这些教师爷式的话,这些她天知道从哪儿,也许从一本书里学来的话,倒背如流地背诵它们,这似乎给阿加特带来极大的喜悦。她声称,哈高厄尔正是这样讲话的。
乌尔里希不相信:“你怎么可能仅仅从谈话中就记住了这样冗长、错综复杂的句子的呢?”
“它们深深印入我的脑海里了嘛,”阿加特回答,“我就是这样的。”
“难道你知道,”乌尔里希诧异地问,“什么叫象征推论,或者什么叫验证?”
“毫无所知!”阿加特笑着承认,“也许这些话他也只是不知在哪儿读到过。但是他就是这样讲的。我顺着他的嘴像记一系列无意义的言语那样记住了这些话。我认为,是出于愤怒,对他这样讲话气愤不过。你跟我不一样:事情搁置在我心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它们——这是我的记忆力好,因为我笨,所以我的记忆力就好得惊人!”她做出一副仿佛其中包含着一个她必须摆脱掉的可悲的真实的样子,随后便豪放不羁地继续说:“哈高厄尔甚至在打网球时也是这种样子:‘我学打网球时第一次故意将我的球拍摆好一定的位置,以便使球——在这之前我对球的飞行轨道一直是满意的——从现在起获得一定的方向,这时我就是在干预现象的进程:我在实验!’”
“他网球打得好吗?”
“我打他6∶0。”
他们哈哈大笑。
“你知道吗,”乌尔里希说,“就事论事地说,你所引用的哈高厄尔的那些话,他说得完全正确,就是显得滑稽可笑罢了。”
“可能是他说得对,”阿加特回答,“我就是不明白呗。可是有一回,你知道吗,他学校里的一个男孩这样逐字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几行诗:
怯懦者们在他们死前屡次死去;
勇敢者们除一次外从不品味死的滋味。
所有我还曾听说过的奇迹中,
我深感奇异:人类居然担心,
会看到死神,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
随时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降临。
“他修改这几行诗,我亲眼看见过那本练习本:
怯懦者在他死前已经死去多次!
勇敢者们只品味一次死的滋味。
我听说过的种种奇迹,
我觉得最大的奇迹……
“如此等等,完全照抄施莱格尔[3]的译文!
“我还知道一个这样的例子!我想是品达[4]的诗,其中有这样的话:‘自然的法则,所有凡人和不朽者的国王,主宰一切,所向披靡,用万能的手!’他对译文进行‘润笔’:主宰所有凡人和不朽者的自然法则,用万能的手横扫一切。”
“这美妙吧,”她问,“他学校里的这小男孩——他不满意这个学生——把这些话这样逐字逐句、令人战栗地翻译,就像觉得它们躺在那里如同一堆摔碎的石头?”她重说一遍,“怯懦者们在他们死前屡次死去——勇敢者们除一次外从不品味死的滋味——所有我还曾听说过的奇迹中——我深感奇异:人类居然担心——会看到死神,一个不可避免的结局——随时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降临……”
她用手像围抱一棵树的树干那样围抱住门框柱子,将这些诗句按其本色狂烈而美妙地呼喊出来,全然不顾一个皱缩的不幸的人受到她那再现出青春傲气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的逼视。
乌尔里希皱着眉头凝视他的妹妹。“一个人不是给一首古诗润色,而是保留其风化剥蚀、半已毁坏的意义,这跟永远也不会给一座缺鼻子的古老雕像加上一个新大理石鼻子是一样的,”他想。“人们可能会说这是风格感受力,但是这不是,这也不是想象力如此活跃以致可以不受短缺的东西干扰。这还不如说是个根本不重视完整性的人,所以这个人也不要求自己的感觉‘完好无损’。她可以亲吻一个人,”他突然思路一转从中得出结论,“而不会马上整个身体都倒塌!”这时他觉得,除了这几句激昂的诗以外他不需要了解他妹妹的任何别的情况就可以知道,她从不“完全和什么事融合”,她也和他一样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不完整的人”。他甚至因此而忘记了自己另外一半渴求适度和克制的本性。现在他完全可以有把握地告诉他妹妹,她的行为中没有哪个与她最近的环境相称,而是所有的行为都依赖一个极其可疑的最远的环境,甚至简直是依赖一个到处都没有开端、到处都没有界限的环境;第一天晚上的充满矛盾的印象本来从而也就可以得到一种有利的解释。但是,他所习惯的那种克制态度却更为强烈,他好奇地,甚至不无疑问地等待着阿加特从那棵她已经攀登上去的高枝上下来。她仍还在门框柱子旁高举着胳臂站在那儿,再多站这么一小会儿可能就会败坏这整件事情。他厌恶举止行为像是被画家或导演设计好的,或者在一阵像阿加特这样的情绪激动之后以一段富于艺术性的钢琴曲收尾的女人。“也许她会,”他考虑,“从热烈情绪的顶峰突然带着有些呆傻的、似梦游者的表情滑落下来,就像一个接受催眠术试验的对象醒过来时的面部表情;她大概没有别的办法,这也会让人感到有些难堪的!”但是阿加特似乎自己知道这种情况,抑或是从她兄长的目光中猜到了她所面临着的危险:她兴冲冲地从高处跳下来,两脚一着地便向乌尔里希吐出舌头来!
但是随后,她便神情严肃、沉默不语起来,她一句话也没说便去取勋章。就这样,兄妹俩开始采取违背他们父亲的遗愿的行动。
阿加特将这行动付诸实施。乌尔里希显得心虚胆怯,不敢去碰无可奈何躺在那儿的老人,但是阿加特有一种特性,她可以干不公正的事,却不会让人在心头生出这是不公正的想法来。她的眼神和手势像一个照料病人的妇人,有时它们也有幼畜的那种粗犷而动人的特性,那些幼畜中止嬉戏,以便查看明白主人是否在看它们。乌尔里希接过解下来的勋章并把备件递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心跳到嗓子眼的贼。如果说他有这样的印象,觉得这些星形勋章和十字勋章在他妹妹手上比在他手上更加熠熠生辉,甚至简直会变成魔幻物件,那么,在这间黑绿两色的、充斥着大观叶植物的众多反射光的房间里情况就可能真是这样的,不过这也可能是由于他感觉到了妹妹的占首位的意志,这种意志朝气勃勃地侵袭着他的意志;由于看不出其中含有什么意图,所以在一种不混有任何杂质的接触的时刻便又产生一种几乎是无延伸的、因而也就是相当强烈的感觉,一种他们俩存在的感觉。
这时,阿加特停顿下来,完成了任务。只有一件什么事还没做,思索片刻后她笑吟吟道:“我们要不要每人在一张纸条上写一句美好的祝愿,把纸条塞进他的口袋里?”这一回乌尔里希立刻就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样的共同的回忆并不多,他回想起,她在某一个年龄段上对描写某人死去并被人忘却的忧伤的诗歌和故事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导致这一效果的也许是她童年时代的孤寂,他们也常常共同臆想一则故事;但是阿加特当初就倾向于也对这样的故事详加说明,而乌尔里希则仅仅掌管更具男子汉气的、大胆和冷酷的事情。于是,在阿加特倡议下,他们作出这样的决定:每人剪下一块指甲,将它埋在花园里,她还从她的一头金发上剪下一小绺和指甲放在一起。乌尔里希骄傲地宣称,一百年后也许有人会发现它们,会惊异地问,这会是谁呢;他这样做是受到流传后世这个意图的影响的,而小阿加特则主要着眼于埋藏本身,她觉得要把自己的一部分藏起来,使其永久摆脱一个世界的监督,她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的教育方面的要求给吓住了,虽然她并不怎么看重这些要求。因为当时正好花园边上在盖仆人住的小寓所,所以他们便约定做点什么不平常的事情。他们想把绝妙的诗句写在两张纸条上并写上他们是谁,把这砌入屋子的墙内:可是当他们开始写这些应该是特别美好的诗句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时间过了一天又一天,墙壁已经高出地槽。于是,在刻不容缓的情形下,阿加特最终写上了一句算术书上的话,乌尔里希则写上“我是——”,随后是他的名字。尽管如此,当他们悄悄向两个在那儿干活的泥瓦工走近过去时,他们还是吓得心里怦怦直跳,阿加特把她的纸条干脆往泥瓦工所在的坑里那么一扔,就连忙跑开。但是乌尔里希作为个头较大的男子自然更怕泥瓦工叫住他、问他要干什么,他紧张得既举不起胳臂也抬不动大腿,致使因自己没出什么事而变得更胆大起来的阿加特最后竟返回来,把他的纸条也拿到自己手里。现在她做出一副天真烂漫、闲庭信步的样子拿着纸条向前走去,在一排刚砌上的砖墙的最外面的一端察看一块砖,将它稍稍掀起一点,人家还没来得及把她轰走便将乌尔里希的名字塞进墙里,而乌尔里希自己则迟疑不决地跟随她,并在行动的瞬间感觉到,一种可怕地挤压他的压抑感正在变为一个尖刀车轮,一把把尖刀在他胸口转动得如此迅速,以致顷刻间尖刀变成为一个喷射的太阳,恰似人们点放烟花爆竹时那样——原来阿加特联想到这件事了,乌尔里希久久没有作答,只表示拒绝地笑了笑,因为跟死者重玩这样一种把戏,他觉得这是不允许的。
但是这时阿加特已经弯下腰,从大腿上捋下一条减轻腰带负担用的宽大长袜松紧丝带,抬起豪华棺盖,把它塞进父亲的口袋里。
乌尔里希一想到这个又浮现在眼前的印象,起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后来他几乎要跳上去,阻止这件事情;无非就是因为这是完全违背常理的。可是后来他看见妹妹的眼睛里射出一束带着清晨纯净凉爽气息的光,这种气息还没沾染白日的混浊,这使他退缩了回来。“你这是在干什么呀?!”他说,带着淡淡的劝阻口吻。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想消除死者的敌对情绪,因为对他做了不公正的事了嘛,抑或她是不是想让他带走点什么好东西,因为他自己已经做了这么许多不公正的事:他本可以问一问的,但是让死者带走一条带着他女儿大腿上热气腾腾的长袜松紧丝带,这个残暴的想法从内部关闭上他的咽喉并在他脑海里造成种种混乱。
六 老先生终于入土
在葬礼前尚还可支配的短促时间里,有无数不寻常的琐琐碎碎的事有待处理,这段时间眨眼便就过去;在出殡前的最后半小时里,像一条黑线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终于变成一个黑色的典礼。殡仪馆的人比先前敲打、扒挖得更起劲了——露出像一个外科大夫那样严肃神态,人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这个外科大夫,从此以后再也不可随便说三道四——并且铺设了一条肃穆的情感小径贯穿屋宇里未被触动的充满着日常氛围的其余部分。鲜花和簇叶植物、黑色棉布和绉纱挽幛、银白色烛台和闪烁不定的小小烛焰,它们接待起宾客来,比乌尔里希和阿加特更透彻地了解自己的任务;乌尔里希和阿加特不得不代表全家向每一个来吊唁死者的人致意,倘若不是老仆人提请他们注意身份特别高贵的吊唁者,他们便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所有这些来吊唁的人轻轻向他们滑行过来,轻轻滑行开去,并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单独或三三两两地抛锚停泊,一动不动地观看着这兄妹俩。这两人的脸上现出拘谨的、严肃克制的表情,直至车马总管或尸体运送公司老板——就是拿着预先印好的表格找过乌尔里希、在这最后半小时里至少上下楼梯二十次的那个人——终于从侧面向乌尔里希飞奔过来并带着小心翼翼有意显示出来的煞有介事神态、像一个副官在阅兵时向将军报告那样告诉他,一切已准备就绪。
由于送葬行列将庄严地穿过市区,所以人们稍晚一些才上车,而乌尔里希则必须作为前导走在其他人的前面,一边是皇帝和国王的地方长官,他亲自前来为一位上院议员送葬,在乌尔里希的另一边行走着一位同样高贵的人物,上院一个三人代表团中的最年长者;之后是另外两个有身份的人,然后是大学校长和评议会成员,在这些人之后,在看不到尽头的、各式各样身份渐渐由前向后递减的社会各界人士的大礼帽洪流之前,阿加特迈步行走,四周是穿黑衣服的妇女,这表明除官方首脑人物之外,私人悼念也有其应有的一席之地;因为“纯粹有同情心者”的不规则的哀悼行列在这些有官方身份的人士的后面才开始,这个哀悼行列甚至有可能只由这一对年老的仆人夫妇组成,老两口孤单地跟在这支送葬队伍的后面走去。所以,这主要是一支男人的队伍;行走在阿加特身边的不是乌尔里希,而是她的丈夫哈高厄尔教授,他的这张上唇蓄着粗硬小胡子的似红苹果般的脸这时在她看来显得颇为陌生,隔着这块使她可以偷偷窥视他的又厚又黑的面纱带着深蓝色。在这之前的许多个时辰里一直和他妹妹待在一起的乌尔里希本人,一下子不由得感到,还是源出于大学建校时代的古老殡葬制度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他惦记着她,可是哪怕只是回头向她看一眼也不可以;他想出一句玩笑话,他们再次见面时他要用这句玩笑话欢迎她,可是他的思绪被地方长官夺走了自由驰骋的可能性,这位地方长官沉默不语、似君主般迈步行走在他身边,但却时不时轻声对他说上一句话,他必须接住这句话,他受到所有这些达官贵人直至校长和系主任们的另眼相看,因为他被认为是莱恩斯多夫伯爵的影子,而人们渐渐到处对这位伯爵的爱国行动所表现出来的不信任则使他声誉鹊起。
此外,路边和窗户后面已经聚集起看热闹的人,虽然他知道,一小时以后,简直就像一场演出那样,一切就将结束,可是在这一天他却还是特别生动地体味到了这一个个事件;对他的命运的这种普遍关注像一件厚毛皮镶边的大衣压在他的肩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传统习俗的笔挺的姿势。像一个浪潮那样作为这个行列前导的路边群众——他们闲谈、缄默不语并且又舒一口气——的激动情绪,教士的吸引力,人们料想得到的行将来临的土块落在棺木上发出的砰砰声,送葬行列郁积着的沉默,这一切像扣动一件古老的乐器那样扣动着身体上的脊椎骨;乌尔里希不胜惊讶地在自己内心感到一阵难以描绘的回响,他的身体在这响声的摇荡中挺直起来,仿佛这身体被这庄严的响声确确实实地支撑起来似的。就在这一天他与别人更亲近了的时候,他马上就想象,如果此刻他按糊里糊涂被当代承拉过来的奢华的原义真的以一股强大势力的继承人的身份昂首阔步,那么情况还会有多么的不一样。一想到这些,悲伤之情顿然消失,死亡便从一个可怕的私人事件变为一种在公开庆贺中发生的转化;那个受到可怕凝视的窟窿,人们习惯其存在的每一个人在他消失后的头几天里都会留下的那个窟窿不再裂开,继承者已经迈步行进入死者的位置,公众向他流露出这种气息,万灵节对于那个接过剑第一次在没有前列者的情况下独自向着他自己的终点迈步走去的人来说,同时也是一种庆贺成年的庆典。“我本来是应该,”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想,“合上我父亲的眼睛的!不是为了他或为了我的缘故,而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想法想到底;但是他不喜欢父亲,父亲也不喜欢他,鉴于这一秩序他便觉得这是对个人重要性的一种浅薄的过高估计,死亡之前个人的思维本就有股淡而无味、无足轻重的味道,而一切瞬间有重要意义的东西则似乎都出自这个巨大身体,这个由徐徐穿过人群的送葬行列构成的巨大身体,尽管这个行列里混杂着闲暇、好奇和随大流的人。
然而,乐曲在继续演奏,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乌尔里希的情感摇来晃去,像在一个宗教仪式行列里撑在圣体上空的华盖。乌尔里希偶或照一下在他前面行驶着的灵车上的镜子并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戴帽子的脑袋和肩膀,时不时地他在饰有家族纹章的棺木旁边那辆车的底部一再发现前几次葬礼残留下的旧的鳞状小蜡片,人们没有认真把它们擦掉;于是他就直截了当、不假思索地同情起他的父亲来,宛如同情一条在街上被车压了的狗。于是,他的目光潮湿了,当他越过这众多的黑色向路边的观众们望去时,观众们看上去就像沾湿了的五光十色的花;现在看到这一切的是他,是乌尔里希,不是曾天天生活在这里、况且对这种隆重的场面比他喜爱多得多的那个人,这种想法是如此奇特,以至于他竟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当他离开一个他在一般情况下曾认为美好的世界的时候,他的父亲可能会不在场。这动人心弦,可是乌尔里希并不曾因此而忽略到,这位把这天主教行列带到墓地并保持其整齐队形的殡仪馆经纪人或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开外、身量高大、体魄强健的犹太人:他蓄着一部长长的金黄色小胡子,像一个旅伴那样,口袋里装着证件,奔前跑后,不是在这儿用手指摆弄好一匹马的皮条上的什么东西,便是在那儿对乐师们低声耳语些什么。这又使乌尔里希想起,他父亲的尸体最后一天没放在屋里,是安葬前不久才又送回屋里来的,按照一条基于学术研究自由思想立下的将他供学术支配的遗嘱;可以毫无疑问地认为,在这次尸体解剖手术之后人们将这位老先生只是凑合着重新缝上;如此说来,在反映出乌尔里希的图像的镜片的后面,这时正一起滚动着一件杂乱缝合的东西,它是伟大、美好、庄严的想象的中心。“佩戴着还是没佩戴着他的勋章呢?”乌尔里希愕然地心里暗想;他一直没想到过这件事,如今不知道人们在解剖后是否又给他父亲穿好了衣服,然后才将他入棺送回家里来。阿加特的吊袜松紧丝带命运如何,这也让人感到心里不踏实;人们可能已经发现它,会以为这是大学生们开的玩笑。这一切都让人感到十分为难,所以在他的感觉一刹那间几乎圆满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梦的光滑外壳之后,当前的种种异议又将他的感觉化解为许多细节。他只还感觉到人类秩序以及他自身的荒谬、纷乱的摇晃。“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完全孤零零的了——”他想,“一根锚索已经撕裂——我在上升!”就在他在人墙之间继续迈步行走之际,对他在获悉他父亲的噩耗时所感受到的第一个印象的回忆现在又披上了他的情感的外衣。
七 收到克拉丽瑟一封来信
乌尔里希没有给他的熟人留下地址,但是克拉丽瑟从瓦尔特那儿得知地址,瓦尔特像熟悉自己的童年那样熟悉这个地址。
她写道:
“我亲爱的人儿——我怯懦的人儿——我的人儿!”
你知道吗,人儿是什么?我搞不清楚。瓦尔特也许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儿。(“人儿”两字下面都画上了粗线。)
你以为我是喝醉了酒去找你的吗?!我不会喝醉酒的!(男人会喝醉我不会。一件怪事。)
但是我不知道我对你讲了些什么话;我想不起来了。我怕你会产生错觉,以为我讲了我没有讲过的话。我没有讲过那些话。
但是应该写一封信说明情况——立刻就写!以前:你知道,梦怎样张开。你做梦时,你有时就知道:你曾经去过那儿,你已经和人谈过一次话或者——这情形,就仿佛你重新找到了你的记忆。
我清醒地知道,我曾经清醒过!
(我有同室过夜的人。)
你根本不知道吗,谁是莫斯布鲁格尔?有些事我得给你讲讲:
突然又出现了他的名字。
这三个音调铿锵的音节。
但是音乐是欺诈。我是说,如果光是音乐的话。孤零零的音乐是唯美主义或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生命的弱点。但是如果音乐与视觉相结合,那么围墙就会摇摆,坟墓里就会现出未来者们的生命。我不仅听见了这三个有音乐性的音节,我也看见它们了。它们在记忆中出现。你突然知道:那儿,在它们出现的地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给你的伯爵写过一封谈莫斯布鲁格尔的信:这样的事情人们怎么会忘记呢!我既听见又看见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事物站着、人在行走,正如你一直了解的那样,但是既有响声又可以看得见。这种情况我描绘不清楚,因为才出现了三个音节。你明白这个道理吗?谈论这件事,现在也许还为时尚早。
我对瓦尔特说:“我想结识莫斯布鲁格尔!”
瓦尔特问:“谁是莫斯布鲁格尔?”
我回答:“乌洛的朋友,杀人犯。”
我们读了报纸;是在早晨,瓦尔特就要去上班。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仨都读报?(你记忆力弱,你不会记得的!)我展开了瓦尔特给我的那张报纸——左边一条胳臂,右边一条胳臂:突然我感觉到硬木头,我被钉在十字架上了。我问瓦尔特:“不是昨天报上才登过布德维斯附近发生火车事故的事吗?”
“是的,”他回答,“你干吗问这个?一件小事故,死一两个人。”
过一会儿我说:“因为美国也发生了一起车祸。宾夕法尼亚在那儿?”
他不知道。“在美国。”他说。
我说:“司机们永远不会故意让他们的火车头相撞的!”
他看着我。看得出来,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当然不会。”他说。
我问,西格蒙德什么时候到我们这儿来。他不太清楚。
现在你看:火车司机们当然不会出于恶意让他们的列车相撞的;但是他们为什么在其他情况下这样做呢?我告诉你吧:在这张巨大的罩住地球的铁轨、道岔和信号网里,我们大家都正在失去良心的力量。因为倘若我们有坚强的意志,敢于再次检验我们自己并且再次重视我们的任务,那么我们就会总是作出必要的努力,防止出车祸。车祸是我们在迈倒数第二步时站住不动!
人们当然不可以指望瓦尔特会马上明白这个道理。我相信,我能获得这巨大的良心的力量,我曾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免得瓦尔特察觉其中的闪光。
由于这种种原因,我以为我有义务结识莫斯布鲁格尔。
你知道,我的兄长西格蒙德是医生。他将会帮助我。
我曾等候他。
星期日他到我们这儿来了。
每逢把他介绍给什么人时,他就说:“可是我既不是——也不是有音乐才能。”这就是他的幽默。正因为他叫西格蒙德,所以他就既不愿意被人认为是犹太人也不愿意被人认为有音乐才能[5]。他是在瓦格纳热中出生的。不可能让他作出一个理智的回答。我极力规劝他时,他总是只嘟嘟囔囔说胡话。他扔石头打鸟,用棍棒戳雪。他也想铲出一条路来;他常常到我们这儿来干他的事,据他说,他不愿意待在家里他老婆和孩子们的身边。真奇怪,你竟从未遇见过他。“你们有一座很不错的菜园子!”他说。我揪他的耳朵,捅了他一下,可是这也无济于事。
然后我们进屋走到瓦尔特身边,他当然坐在钢琴前,西格蒙德把上衣夹在腋下,把脏污的双手向高处举起来。
“西格蒙德,”我当着瓦尔特的面对他说,“你什么时候会理解一支乐曲?!”
他咧嘴一笑,回答说:“永远不会理解。”
“如果你自己在内心做这件事,”我说。“你什么时候会理解一个人?你必须一起做他。”一起——做!这是一个大秘密,乌尔里希!你得像他那样:但是不是你朝着他进去,而是他朝着你出去!我们拯救出去:这就是强烈的形态!我们参与人类的各种行为,可是我占满它们并超出它们。
对不起,我写这么多这方面的事情。但是列车相撞,是因为良心不迈出最后一步。社会各领域不会出现,如果人们不拉它们的话。以后有机会再谈这个问题。有才智的人有义务进攻!他有这种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力量!但是西格蒙德,这个胆小鬼,他看了看表,说是该吃晚饭了,因为他必须回家。你知道吗,西格蒙德总是保持一种中间状态,他既有一个不认为自己业务能力很强的有经验医生的那种自命不凡,又有超然于精神传统已经又恢复了朴素和园艺劳动卫生术的合乎时代精神的人的那种自命不凡。但是瓦尔特却大声嚷嚷:“天哪,你们干吗谈论这样的事情?!你们究竟要对莫斯布鲁格尔怎么样!”这一招奏效了。
因为这时西格蒙德就说:“要么他有精神病,要么他就是一个罪犯,这是对的。但是如果克拉丽瑟自以为能够改造他呢?我是医生,我总得也允许医院牧师自以为能做到这一点吧!她说‘拯救’?!唔,为什么她不应该至少见见他呢?!”
他刷了刷自己的裤子,摆出一副平静的姿态,洗了洗手;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把一切全谈妥了。
我们也已经找过弗里腾塔尔博士;这是个助理医生,他认识这个人。西格蒙德曾直截了当地说,他负责引见我,让我随便顶一个假的称号,说我是女作家,想见这个人。
可是这是个错误,因为这样直言不讳,对方只能说不。“假如您是塞尔玛·拉格洛夫[6],我就会对您的来访感到非常高兴,我现在当然也是很高兴的,但是这里可惜只承认学术上的兴趣!”
被认为是一位女作家,这真是妙极了。我盯住他的脸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比拉格洛夫还强,因为我不想为研究目的做这件事!”
他看了我一眼,随后就说:“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您带着一封您的公使馆的介绍信来找医院院长。”他把我当作外国女作家,没明白我是西格蒙德的妹妹。
我们最后达成这样的一致意见:我将不去见罹病的而是去见被拘禁的莫斯布鲁格尔。西格蒙德给我搞来一家慈善协会的介绍信和地方法院的批准书。后来西格蒙德告诉我,弗里腾塔尔大夫认为精神病学是一门半艺术性的科学,西格蒙德称他为恶魔马戏团团长。可是这会中我的意的。
最美的就是,医院被安置在一所古老的修道院里。我们不得不在过道的一端等候,讲堂在一座小礼拜堂里。它有大的教堂窗户,我可以从庭院往里看。病人们都身穿白衣,坐着听教授讲课。教授极其亲切地向他们俯下身去。我暗自寻思:现在人们也许会把莫斯布鲁格尔带来。我感到,我想从高大的窗户飞到讲堂里去。你一定会说,我不会飞:那么就从窗户跳进去?可是跳我是肯定不会跳的,因为我没有这个感觉。
我希望,你不久会回来。这些事情人们永远表达不出来。在信里尤其说不清楚。
下面是画有粗线条的署名:“克拉丽瑟。”
八 两个人的家庭
乌尔里希说:“如果两个男人或女人不得不在较长时间内合住一个房间——在旅途中,在卧车里或者在客满的旅店里——那么,他们往往会奇特地成为朋友。每一个人上床睡觉时都有不同的漱口或弯腰脱鞋或弯曲大腿的方式。内衣和服装大致相同,细看起来却有无数细微的不同之处,它们一一呈现在眼前。开始时——很可能通过今日生活方式的过度紧张的个人主义——有一种阻力,它像一丝轻微的厌恶,它阻挡彼此过分亲近,阻挡伤害自己的个性,一天没被克服,它就存在一天;后来便产生出一种亲密关系,它像一个疤痕那样显示出一个不平常的起源。许多人在经历了这一转变之后表现出比平时更高兴的样子;大多数人更和善了;许多人更健谈了;几乎所有的人更和蔼可亲了。性格变了,人们几乎可以说完全变成一种不那么古怪的性格了:明显被认为不舒适和是一种降低的、但却是不可抗拒的第一个‘我们’征兆取代了‘自我’的位置。”
阿加特回答:“在女人之间尤其存在着这亲近相聚时的嫌恶情绪。我始终未能习惯于与女人相处。”
“这种情况在男人与女人之间也有,”乌尔里希说,“它在那儿只是被爱情交易的义务遮盖住了而已,这些义务立刻占去了注意力。但是这些紧密联合在一起的人往往突然从这种爱情交易中醒来,随后便看到——按他们的特性分别怀着惊奇、讥刺或渴望逃避的心情——一种完全陌生的本性在他们身边蔓延;有些人甚至在许多年以后还是这样的情形。后来他们说不出什么更自然:是他们与别人的结合呢,还是他们的‘自我’从这种结合向着它的独一无二性的错觉作感情上受到伤害的反弹——因为两者都符合我们的天性;两者在家庭概念里都给搞得乱七八糟!家庭生活不是完整的生活;年轻人在家庭圈子里就会觉得自己受到掠夺,影响减弱,头脑不清醒。你看一看未出嫁的老闺女:她们受到家庭榨取、被家庭吸尽膏血;她们已经成为‘我’和‘我们’之间的极其奇特的两性人。”
乌尔里希感到克拉丽瑟的信是一种干扰。信中那跳跃式的情感爆发远不如她在内心深处为一个显然疯狂的计划所做的那种平静的、几乎看似理智的工作让他内心感到不安。他在心中暗想,他回去后一定得跟瓦尔特谈谈这件事;打这以后他便故意谈论别的事情。
阿加特伸直身子躺在沙发榻上,她抬起一个膝盖,热烈地接过他的话茬儿:“你自己用你所说的话说明了,我为什么必须再次结婚!”她说。
“然而在这所谓的‘神圣家庭情感’上,在这种互相溶化上,在这种互相服务、在封闭的圈子里的无私运动上,却也具有某种重要意义。”乌尔里希没有任何顾忌地继续说;阿加特感到惊讶,每逢他的话已经近在咫尺的时候,他的这些话便总是又离她而去。“这个集体的‘我’通常只是一个集体利己主义者,于是强烈的家庭意识就是人们所能想象得到的最不堪忍受的东西;但是我也可以把这种无条件互相替代、这种共同战斗和承担创伤想象为一种令人不快的、深深植根在人类的时代之中的,甚至已经在牲畜群里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情感。”她听见他这样讲;她无法在听他讲话时多加思索。在听到以下这句话时她也不能多加考虑:“一如根源已消失的所有旧有的状态那样,这种状态同样也很容易蜕化变质。”他最后说出这样的话:“人们很可能必须要求个人就具有某种特别井然有序的特性,如果个人所构成的整体不该成为一幅毫无意义的讽刺画的话!”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又在他身旁受到很好的照料,并且想在望着他的时候不让眼睛闭上,使他不致在这时候消失,因为这是一件十分奇特的事:他坐在这里,讲着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在高处消失,一下子又像一个给树枝绊住的橡皮球那样坠落下来。
兄妹俩于傍晚时分在接待室里相遇,人们自葬礼以来已写了几天的论文。
这间长形客厅不仅在风格上按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的艺术风格布置,而且其摆设也都是那个时代的真品;窗户之间悬挂着镶平滑金框的高大长方形镜子,略显呆板的椅子靠墙摆放着,致使空荡的地板似乎用其暗下来的光亮充斥了这间房间并且正在填满一个人们犹豫不定地把脚伸进去的浅浅的盆地。在这个雅致而不宜居住的客厅的边上——因为书房腾给乌尔里希了,他第一天早晨就已经在书房里住下——大致就是在有一个挖出来的边角壁龛的那个地方,壁龛里是炉子,它像一根式样简朴的柱子,顶端托着一个花瓶(正好在它正面中线一个在齐腰深处绕炉子一圈的壁架上有一个单独的烛台),阿加特在那儿给自己开辟了一个极富个人特色的半岛。她让人搬去一张无靠背矮沙发,在地上铺上一块地毯,这地毯的古旧的红、蓝双色和无目的无穷尽重复出现的床铺上的土耳其图案一道构成对柔和的灰色和合理且飘浮的线条轮廓的一种严重挑战,而根据祖先的意志这种灰色和线条轮廓则是这个房间的主要色调。此外,她还用一棵绿色、大叶的一人高的植物冒犯了这个自由放荡和高尚显贵的意志。这棵植物是她从丧礼装饰物中截留下来的,她将它连同那只提桶一道放在头部那一边当作“森林”——若摆到另一边就当作又大又亮的落地灯,它可以方便她躺着阅读书报,并且在这间房间的古典主义氛围中看上去就像一盏探照灯或一根天线杆。这座客厅连同它那分格天花板、壁柱和柱式小柜几百年里很少有什么变化,因为它很少被使用并且从未被真正纳入其后来的拥有者的生活轨迹之中;也许在老祖宗那个时代墙壁还蒙着细软的织物,它们没有现在使用的这种浅色油漆涂料,而且椅子套的样子可能跟现在的也不一样,但是,如现在呈现在眼前的这座客厅,阿加特却是自童年时代起便知晓的了,她根本就不知道是她的曾祖父母,抑或是陌生人,把住所装修成这样,因为她从小在这所房屋里长大,而她所知道的、留在她记忆中的唯一的一件奇特的事,就是她总是怀着一种惊怯的心理走进这间屋子,这是人们要孩子们当心某种容易被他们毁坏或弄脏的东西而灌输给他们的那种惊怯。可是如今她已经脱下过去岁月的最后象征,脱下这身丧服,又穿上了她那身睡衣裤,躺在这张渗透着叛逆精神的沙发榻上,从清晨起就一直在读着她搜罗来的好书和坏书,她时不时中止阅读,吃点东西或小睡一会儿;当这样度过的一天时近黄昏的时候,透过渐渐暗下来的房间向已经完全沉浸在昏暗光线中、像船帆那样在窗前鼓胀起来的窗帘望去,看着看着便觉得,仿佛她正紧挨着的光环遨游于这个既僵硬又柔和的房间里,她刚刚才停下来。她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被她兄长发现的,他一眼便看到她这块被灯光照亮的小天地;因为他也熟悉这间客厅,甚至可以给她讲述:这幢房屋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富有的商人,后来他大概家道中落,他们的当皇家公证人的曾祖父看到有利可图,便趁机买下了这所漂亮的府邸。此外,乌尔里希也了解有关这间客厅的其他种种情况,他曾仔细看过这间客厅;给他妹妹留下特殊印象的,是这样的说明:在他们曾祖父那个时代,人们觉得这样一种呆板的摆设简直特别自然;要她明白这个道理这可不是一件易事,因为她觉得这就像听一堂抽象难懂的几何课;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她才渐渐领悟一个时代的思维方式,这个时代如此充斥着巴罗克式的鲜艳夺目的形态,致使她自己的对称的、有些呆板的举止被这个脆弱的,自以为是在按照一个纯粹的、不矫饰的和被认为是理智的人的意愿行事的错觉掩盖住了。但是,当她终于形象地想象这种观念的转变及其种种由乌尔里希添加上的有关细节时,她觉得,去了解许多迄今作为她的生活的总体经验一直为她所蔑视的情况,这是一桩赏心乐事;当她的兄长想知道她在读什么,她便迅速用身体压住她的所有的书,虽然她勇敢地声称,好书坏书她都喜欢读。
乌尔里希上午工作,随后便离开了家宅。他希望能静下心来,直至今天他这个希望还没实现;原本指望惯常的生活的中止会带来的那种促进作用被新情况造成的种种分散注意力的事情给抵消掉了。葬礼之后,当开始时显得十分活跃的与外界的种种关系突然中断的时候,情况才有所变化。兄妹俩——他们只是以一种他们父亲的代表的身份在几天里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中心,并感觉到了与他们的地位联系在一起的各式各样的关系——在这个城市里除了瓦尔特的老父以外不认识任何他们想拜访的人,考虑到正在服丧期他们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邀请,只有施翁教授不仅出席了葬礼,而且也还在第二天前来询问,他的已故亡友是否有一份论述降低刑事责任能力问题的遗稿,说是人们期盼着这份遗稿会在亡友死后发表。从一种不停地引人注目的动荡不安向着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宁静的这种突然过渡如今产生出一种简直是身体上的撞击。更何况,他们还总是睡在他们的从前的儿童寝室里,因为这宅子里没有客房,他们睡在阁楼上临时搭起的床铺上,四周摆放着儿时用过的物件,这具有一间躁狂症者囚室的某种设备简陋的特性,它带着桌子上或地毡膜上油布的光泽——这幢石块建筑物曾将其建筑式样的固执念头融入这荒凉的光泽中——一直挤向梦幻的边缘。这些回忆,像它们让人对之作好了思想准备生活那样无意义和无穷尽,它们让兄妹俩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他们的卧室,只隔着一间存放衣服和家用什物的小房间,至少相互毗邻;由于洗澡间在下一层,所以他们早晨醒来后也相互依赖,从早晨起便相遇在空荡荡的楼梯上和屋子里,不得不互相照应着,得共同回答一下子突然交托给他们了的这一套陌生家底所提出的全部问题。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自然也感受到了那种尴尬,这种既十分亲密又是未料到的联合不会没有的那种尴尬:它像船只失事使他们漂流到他们童年时代的孤岛上的这种奇异的尴尬。两者都导致他们在头几天——这几天的过程他们影响不了——之后立刻便谋求独立,但是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与其说是为了自己还不如说是顾及对方才这样做。
所以,就在阿加特在客厅里营造自己的半岛之前,乌尔里希已经起床,他悄悄走进书房,搞起他那中断了的数学研究来,不过与其说是想搞出成果还不如说是为了消磨时间吧。可是令他吃惊不小的是,他居然随即在一个上午的不多几个小时里做完了一切除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之外的、搁置了几个月的事。协助他意外解决了这个问题的是那些打破常规的想法之中的一个;至于说到那些想法,那么不但可以说当人们不再期盼它们时,它们才会出现,而且甚至也可以说它们的出乎意外的闪现令人想起一位情人突然露出喜悦的神情,惊愕的求婚者早就认识这位情人,用不着拿别人去和她进行比较。促使产生这样的想法的,不仅有理智,而且一直也有某一个激情的条件;乌尔里希的心情就仿佛此刻他必定会变得成熟完善、放荡不羁起来似的,甚至,由于既看不出有什么原因也看不出有什么目的,他简直觉得自己已经提前变得成熟完善了,而这就把剩余下来的能量推进外面的梦幻之中。他看见了人们可以将这个已经解决了它的任务的思想也应用到重大得多的问题上的可能性,玩耍似的勾画一门这样的系统学的初步幻象,并且觉得自己在这些幸福松弛的时刻里甚至受到施翁教授暗中授意的诱惑,还想试一试重操旧业,寻找发挥作用、产生效果的途径。但是,当他在不多几分钟的这种有理智的适意之后冷静地考虑,倘若他受自己的虚荣心驱使,现在还作为迟到者选择在大学从教这条路,这将会带来哪些后果,他竟破天荒第一次感到自己年龄太大不宜从事一项事业,而且自从少年时代以来他就始终不曾把这个半无个性的年龄观念看作是某种有独立内涵的东西,并且迄今为止也同样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有些事你再也没有能力去做了!
当乌尔里希事后于傍晚把这种感受讲给他妹妹听时,他不经意地使用了“命运”这个词儿,这引起了她的关注。她想知道,“命运”是什么。
“‘我的牙痛’和‘李尔王的女儿’之间的一种中间物!”乌尔里希回答,“我不是爱用这个词儿的那种人。”
但是对于年轻人来说,这是生命的礼赞;他们想获得一种命运,却不知道,命运是什么。
乌尔里希回答她:“在以后的、信息更发达的时代里,‘命运’这个词儿很可能会具有一种统计学的内容。”
阿加特二十七岁。相当年轻,足以还保存几个人们先培养的那种感觉形式;相当年长,足以隐约感到这为现实所填满的另一种内容。她回答:“衰老本身大概就已经是一种命运。”话音刚落,她便对这个答复感到很不满意,这个答复以一种她觉得是不知所云的方式显示出她那种年轻人的伤感。
但是她的兄长没在意,他举例说:“当我成为数学家的时候,我想在学术上获得成功,便全力以赴去争取,尽管我只把这看作是获取别的什么的预备阶段。我的头几篇论文也确实曾——当然不完善,开头总是这样的嘛——包含一些思想,这些思想当初是新的,它们不是一直没受注意便是甚至遭到反对,虽然我在其他各方面都受到友善对待。如今人们也许可以把这称之为命运:不久我便失去耐心,不想继续用我的全部力量去锤打这个楔子。”
“楔子?”阿加特打断他的话,仿佛这个既带男性又带劳动者色彩的词儿的发音绝对给她添了烦恼了似的,“你为什么称这是楔子?”
“因为这只是我首先想做的事:我想像推进一个楔子那样把这向前推进,可后来就失去了耐心。今天,我也许就要完成我的最后这篇还可以追溯到那个时期的论文,我认识到,假如我当初运气稍好些或表现出更强的毅力,那么我如今很可能就可以并非完全没有根据地把我自己看作一场运动的领袖。”
“你还可以把这追补回来的嘛!”阿加特这时又说,“男人不会像女人那样轻易就变得老朽不中用的。”
“不,”乌尔里希回答,“我不愿意追补!因为这虽然令人惊异,但却是真的:这样做客观上——对事物的进程,对学术本身的发展——丝毫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可能超前于我的时代十年;但是,别人没有我稍慢一点,从别的途径也走到了那儿,我至多也就是可以稍许快一点把他们引到那儿而已,而我生活中的这样一种变化是否就足以使我自己带着新的领先距离超越出这个目标,这就很成问题了。于是你就有了人们称之为个人命运的东西,但是这导致某种极其没有个性的结果。”
“从根本上来说,”他继续说,“我年纪越大,便越频繁地觉得,我曾憎恨过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后来却绕着道儿与我自己的道路按同样的方向走向,致使我再也不能贸然剥夺它的生存权利;或者就是,我曾为之激动过的思想和事件受到损害。人们是否激动以及人们怀着怎样的心情投入自己的激动情绪,这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似乎是完全无所谓的事。一切都到达同一个目的地,一切都为一种讳莫如深和不容争议的发展服务。”
“从前人们把这归因于上帝的旨意。”阿加特皱着眉头回答,带有讲述亲身经历者的口吻,而且颇有些不敬的味道。
乌尔里希回想起,她是在一家修道院里长大的。她穿着下面系紧的长裤躺在沙发榻上,他坐在沙发榻的脚端,落地灯把他们共同照耀,致使他们所在的黑乎乎的地板上出现一大片光亮。“今天命运反倒给人以一个总体的高一级运动的印象,”他说,“人们处在这个运动之中并受其推动。”他记得有一回自己曾想到过这样的念头:今天每一个真理都分裂成为残缺不全的东西来到世上,可是,尽管如此,一种更大的总体成果可能就会以这种轻浮而灵活的方式生成,仿佛每一个人都在严肃而孤单地追求整体义务似的。有一回他曾陈述过这个像钩子那样扎在他的自尊心上的、却还不无伟大可能性的思想,甚至得出了这样一个他并不认真看待的结论:人们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因为再没有什么像这个结论这样离他如此遥远的了;恰好现在,就在他的命运似乎已经让他下车并且没留给他任何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在这个对他的虚荣心来说是危险的时刻,在这个他受到特殊的推动也还完成了把他和他的较旧的时代结合起来的最近这件事,完成了这项迟到者的工作的时候,也就是说恰好在他本人完全是一张白纸的这个时刻,他感觉到的不是一种对自己的放弃,而是新的紧张,这是自他启程以来所产生的新的紧张情绪。它没有名字;人们不妨说,一个年轻的、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人向他讨教,人们同样也可以说点别的:但是他极其敏锐地看见了房间墨绿底色上那闪亮的淡金黄色苇席,苇席上是阿加特的丑角服的细小方块,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这轮廓清晰、形态模糊的他们的偶然相聚。
“刚才这话你是怎么说的?”阿加特问。
“人们今天还称之为个人命运的东西,正在受到集体的和最终可以用统计方法把握住的事件的取代。”乌尔里希重说一遍。
阿加特想了想,随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当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人们被统计学溶解,这难道不是一桩神奇的事吗;爱情早已就做不到这一点了!”她说。
这诱使乌尔里希突然给他妹妹讲述他写完论文后离开这屋子走进市中心打算去排解排解残留下来的游移心态时所遇到的情况。他本不愿意谈这件事,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件太带有个人色彩的事。每一次,只要他的旅行把他带进城市,而他在这些城市里又没有什么事情要办,他便总是很喜欢这种由此而生成的特殊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很少有这一次这么强烈的。他看到了电车、汽车、橱窗、大门的颜色,教堂尖塔的形状,人的面孔和房屋的正面;不管它们是否也显示出一般的欧洲的相似性,这目光都从它们上面掠过,像一只在一片带陌生诱惑的田野上迷了路、虽想安顿却又不能安顿下来的昆虫。这种漫无目的的行走和一个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城市里的清楚的定规,这种增强了的紧张经历和增强了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还因这样的信念而有所加强:重要的不是某个人,而只是这些面孔的总和,这些被身体卷起来的,彼此合并为胳臂、大腿和牙齿大军的运动,这些拥有未来的运动,这种情况能够唤醒这样的情感:人们觉得自己作为还在全身心地独自行走的人已经简直是不符合社会需要的、近乎犯罪的了;但是如果人们随后还继续顺从这种情况,那么从中也可能会突然产生出一种如此愚蠢的、肉体上的舒适感和无责任心,仿佛身体不再属于一个感性的“我”被锁在小的神经末梢和神经纤维里的世界,而是属于一个充满着不清醒的甜蜜舒适感的世界。乌尔里希就是用这样的话向他的妹妹描述,什么也许是一种没有目标和虚荣心的状况的后果,或者是受贬低了的性格幻觉的后果,但是也许也无非就是“众神的原始神话”,那种“自然的双重面孔”,那种“给予的”和“索取的”看见,他简直像一个猎人那样藏在那后面。他急切地想知道,阿加特会不会表示或显现出一种认可的征兆,表示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当没有出现这样的征兆时,他便再次解释说:“这就像一种轻度的精神分裂症。人们感到受到拥抱,被搂抱并且全身心都充满了一种无意志而舒适的依赖性。但是,另一方面,人们依然头脑清醒并且有能力作审美批评,甚至准备跟这些充满未曾显现的非分要求的事物和人展开争执。这就是,仿佛在我们内心有两个相对独立的生活层面,它们在平时深深保持着平衡。既然我们谈到了命运,这也就是,仿佛人们有两个命运:一个活跃而不重要的、正在发生着的命运,还有一个静止而重要的、人们永远不会获悉的命运。”
这时,长时间一动不动倾听着的阿加特突然说道:“这就好像人们在亲吻哈高厄尔!”
她双肘支撑着,笑了起来;大腿还一直伸直着搁在她的床铺上。她添上一句:“当然,像你描述的那么美好,这可是没有的事!”乌尔里希也笑了起来。他们为什么笑,这不太清楚。这一阵笑不知怎么地是从空气中或者从屋子里向两个人袭来的,或者是从最近几天隆重的、无益地触及来世的事件留在他们心头的遗迹中,或者是从他们在谈起话来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寻常的喜悦中;因为每一种受到高度培养的人类的风俗在自身中就已经孕育着更迭的萌芽,而每一次越出常轨的激动很快就蒙上一层淡淡的悲伤、荒谬和厌倦。
以这样的方式、绕着这样的弯子,他们随后便终于并且似乎为了休养生息对无关痛痒地闲谈起“我”、“我们”和“家庭”来,并作出了这个在嘲笑和惊愕之间摇摆不定的发现:他们俩组成一个家庭。就在乌尔里希谈论对团体的渴望的时候——又是怀着一个使自己遭受针对自己本性的痛苦的男人的那种热情;只是他不知道,这种痛苦是针对他的真实本性还是针对他的假定本性——阿加特倾听着,他的话怎样向她趋近、后来又怎样离去,而他则发现,他长时间地在她的形象中——这个形象在明亮灯光下穿着她那身乖张的衣服在他面前显得未受保护——搜寻着某种会使他感到厌恶的东西,这是他的习惯使然,但却什么也没发现;他怀着一种以往从未感受到的好感对此表示感谢。他对这次谈话感到心醉神迷。但是当谈话结束时,阿加特无拘束地问:“那么你究竟是赞成你称之为家庭的东西呢,还是你对此持反对态度呢?”
乌尔里希回答说,问题根本就不在这儿,因为他其实是谈到了一种世人的游移不定,不是他个人的优柔寡断。
阿加特沉吟片刻。
可是最后她突然说:“这个我可是无法加以判断!但是我想有朝一日一心一意也……就是嘛,不管用什么方式也这样生活!你不想也试一试吗?”
九 阿加特,当她不能和乌尔里希谈话时
在阿加特登上火车、开始作一次出乎意料的旅行去见她父亲的时刻,发生了某种跟突然断裂有惊人相似之处的事情;启程的瞬间所爆裂成的这两个部分互相蹦离得如此之远,仿佛它们从来就不是属于同一个整体似的。她的丈夫把她送到车站,在她驶离的时候,他像在告别时理应的那样脱下了帽子,把它,把那顶硬挺、圆形、黑色、显著变小的帽子斜着向前伸向空中,这使阿加特觉得,仿佛火车迅速向前行驶,站台以同样快的速度在向后倒退似的。虽然她刚才还认为她不会出门太久,丧事一办完就立刻返回,但是此时此刻,她打定主意不再返回,而这时她的意识则变得焦灼不安起来,就像一颗心,这颗心一下子看到自己逃脱了一个它懵然无知的危险。
阿加特事后想起这件事来,对此并不完全感到满意。她不赞成自己的这种态度,这种状况使她想起了她在童年时代,就在刚开始上学后不久得的一场怪病。当初她发了一年多的低烧,热度既不升高,也不减退,她瘦成皮包骨,这让医生们感到一筹莫展,他们找不到病因。这场病后来也从未弄清楚过。眼看着大学里的著名医生们神情威严、满怀智慧地第一次走进房间,一星期一星期地逐渐失去一些他们的自信,阿加特心里颇为得意;虽然她顺从地服用开给她的每一剂药,而且确实很想康复,因为人们要求她康复嘛,可是她却为医生们的处方无济于事感到高兴;在她的形容越来越显得消瘦的同时,她却觉得自己处于一种非尘世的或者至少是异乎寻常的状态之中。她为只要她有病大人们便对她没有控制力感到自豪,她不知道自己的小小躯体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但是,到头来这个身体自愿康复了,而且是以一种显然同样不平常的方式。
后来,仆人们对她讲起这件事,她对此几乎已经懵然不知。仆人们声称,她让一个经常到屋里来、但有一回被粗暴地轰出门去的女乞丐用魔法给迷住了;阿加特从来也没有弄清楚这种说法上有多少真实成分,因为管家夫妇虽然喜欢煞有介事地作些暗示,但却从不作任何说明并且对据说是阿加特的父亲颁布的一项严格的禁令表现出恐惧的心理。她自己只记住了这个时期里的一个唯一但却生动的景象:她看见她的父亲在眼前浮现,看到他怎样怒火中烧痛地打一个形迹可疑的女人并多次张开手掴耳光;她在自己的一生中就这么一次看到这个个头矮小、平时一向极其正直理智的人完全变了样子、丧失了理智;但是她却记得,这事不是在她患病之前,而是在她患病期间发生的,因为她分明知道,她当时躺在床上,而这张床不是摆在她那间儿童寝室里,而是摆在下一层楼的“成年人身边”,摆在一间住房里,仆役们是不会让那个女乞丐进入这间住房的,即使她在厨房、洗衣间和楼梯间里并不是陌生人。是的,阿加特觉得这件事很可能发生在她患病的末期,她觉得这件事发生后不几天她便突然康复,便怀着那种奇怪的焦急心情从床上一跃而起,这场病就和它开始时一样意想不到地以这种焦急心情结束。
然而,对于所有这些记忆中的事,她都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抑或是烧热发作时的一种臆想。“很可能这件事只是来得有点蹊跷,”她气恼地想,“这些印象居然能这样介于真实与幻觉之间保存在我的记忆里,而我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出租车在石子路面铺得低劣的胡同里颠来簸去,妨碍正常谈话。乌尔里希曾建议利用冬季天气干燥作一次郊游,而且也选中了一个目的地,这其实不是什么游览地,但却是向半记忆中的自然景色的一次挺进。现在他们待在一辆汽车里,这辆汽车将把他们送到城市边缘。“这件事一定来得有点蹊跷!”阿加特暗自重复她方才想过的这句话。她在学校里学习也有类似的特点,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愚笨还是聪明,心甘情愿还是勉勉强强:人们要求她作出的回答毫不费劲地刻印在她的脑海里,可是她却始终不开窍,不明白这样学习的目的何在,她觉得自己受到内心深处的一种漠不关心态度的保护,是不会因此受到什么损害的。得了那场病之后,她跟从前一样高高兴兴地又去上学了;由于一个医生想到了一个主意,觉得消除她在父亲家宅的寂寞、让她和同龄人生活在一起,这也许有好处,人们便把她送进一所教会学校去学习:在那里她也被视为性情开朗、易受管教,后来她就上了九年制高级中学。每逢人们告诉她什么事情是必要的或者真的,她便总是以此为准并乐意接受一切人们要求于她的,因为她觉得这样最不费劲;对与她没有关联并且显然属于一个按父亲们和教师们的意愿建立起来的世界的固定规章制度做出什么反对的行为来,她觉得这是荒唐可笑的。可是她对她所学的东西一个字也不信,而由于她尽管有着她那看似顺从听话的举止,却并不是模范学生并且在愿望与信念发生抵触时总是从从容容地做她想做的事,所以她受到同学们的尊敬,甚至钦佩和喜爱,这是善于举止潇洒就可以在学校里获得的那种好感。甚至,可能是她自己安排好了这场奇特的儿科疾病,因为这是唯一的一次例外,此外她一直是身体健康、从不精神紧张的。“简直就是个懒懒散散、毫无价值的人!”她无把握地断定。她记得,她的女友们常常比她自己更强烈地对呆板的寄宿学校校纪表示不满,她们何等义愤填膺地对这秩序进行了攻击;然而,她经观察发现,原来恰恰是那些对个别部分反抗最烈的人,后来对整个生活都采取随遇而安的态度,这些女孩子后来都成为家境优裕的妇人,她们教育她们的孩子时所使用的方式,跟她们自己所遭遇到的没有许多不同之处。所以,她尽管对自己不满也并不确信,做一个勤劳、善良的人会更好一些。
阿加特憎恶女性解放,简直就跟她藐视让男人为自己筑窝的女性孵化需要一样。她乐意回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胸脯绷紧衣服并且带着炽热的嘴唇行走在空气清凉的街道上的那个时代。但是,像一个圆溜溜的膝头从粉红色丝网眼纱里露出来那样,女人的发达的性爱活动从遮蔽住的少女时代显现出来,这在她的一生中都曾在她心头激起过鄙视。每逢她问自己,她究竟有什么信念,便总有一个感觉回答她,说是她是被选定要去经历某种异乎寻常、另一种性质的事情;当初她对人情世故还几乎懵然无知并且对人们教给她的微不足道的知识不相信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这种感觉。她始终觉得这是一种神秘的、与这种感觉相适应的积极性:万不得已时,就一切顺其自然,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阿加特斜睨了乌尔里希两眼,他神情严肃、挺直身子在车里摇晃;她回想起,她虽然不喜欢她的丈夫但却没在新婚之夜就从他那儿逃去,对此他在第一天晚上表现出了多么大的不理解。在她等待他到来之际,她曾对她这位兄长怀有极大的敬意,可是现在她微微一笑并悄悄回忆起最初几个月里哈高厄尔的厚嘴唇在又短又硬的胡子里爱恋地撮成圆形时给自己留下的那个印象:整个脸随后便团成厚皮皱纹向嘴角延伸开去,她一见顿时便有一种厌腻的感觉:噢,这个人多丑!他那种轻微的教师虚荣心和宽容,她也是像忍受一种单纯身体上的厌恶——说这种厌恶在内部,倒不如说是在外面——那样忍受住了。在最初的惊异过去之后,她有时曾移情别人欺骗过他。“不妨这么说,”她心中暗想,“在最初的时刻,一个没有经验、知觉沉寂的人觉得对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的渴求就像霹雳砸在房门上!”因为她证明自己缺乏不忠实的才干:她一结识情人,马上就觉得他们不比丈夫更有魅力,她很快便以为,一个黑人部族的舞会假面具和欧洲男人戴的爱情假面具,她都可以同样认真地加以对待。倒并不是说她从来也没有丧失过理智,但是在进行最初几次重复尝试时热情就已经消失!经阐明了的想象世界和爱情的装腔作势并不让她陶醉。这些主要由男人加以充实的、其全部要旨就是“据说艰难生活有时也有一个软弱时刻”的心灵导演规章——连同某一个变软弱的亚种:这种沉没、这种止息、这种被接受、这种献身、这种屈服、这种发疯等等——她觉得这都是过甚其词,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软弱,在一个由男人的实力建造起来的世界上。
直截了当地说,阿加特以这样的方式获得的哲学是女人的哲学,这个女人做什么事都不甘示弱并且不由自主地在观察男人企图在什么方面压倒她。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哲学,而只是一种被倔强地掩饰住的沮丧;一直还搀杂着想促成一种陌生解体的受遏制的意愿,这种意愿也许甚至会随着表面反抗的减弱而增长。由于阿加特书读得很多,但天生不喜欢搞理论,所以她在将自己的经历和书本上和剧院里的理想加以比较时便往往有机会对这种情况感到惊奇:既不是她的引诱者们像陷阱迷惑一只野兽那样吸引住她——果真是那样的话倒也就符合唐璜式的自画像了,当初一个男人寻花问柳时惯常持这样一种态度——也不是她们和她们的丈夫的共同生活按斯特林堡[7]的方式演变成为一场两性间的斗争,被俘获的女人——这是次要时尚——使出各种手段将她们的既专横又笨拙的主宰折磨致死。她与哈高厄尔的关系反倒跟她对他怀有的更深层的情感相反,一直是相当良好的。乌尔里希在第一天晚上为此使用了诸如惊恐、震惊和强奸这样的大字眼,它们完全是不恰当的。就在回想这件事时阿加特还在倔强地想,她为未能好好侍奉人而感到惋惜,在这门婚姻中一切反倒是进行得很自然的。她的父亲提出合情合理的理由支持这个男子的求婚,她自己曾决定重新结婚:好吧,那就结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这既不是特别美好,也不过分令人感到不舒服!甚至现在她还感到抱歉,她总是有意伤害哈高厄尔,只要她想这么干!她不曾希望得到爱情;她曾以为,不管怎么总会行的,他是个好人嘛。
毫无疑问,他是那些总是带着善意行动的人中的一个,但他们自己身上没有善意。看来,一旦善意变为善良的意愿或行动,它同时也就会从人的身上消失!乌尔里希是怎么说的?一条推动工厂运转的小河失去了自己的落差。这话,这话他也说了,但是这不是她所寻找的话。现在她找到的:“看来,其实只有不做许多好事的人才有能力保持其全部善意!”但是这时,就在她想起这句话来的时刻,显而易见,想必当初乌尔里希就是这么讲的,她却觉得这句话荒唐透顶。人们不能断章取义单单摘出谈话中这一句来嘛。她试图从不同的角度考察这些话,用它们换成相似的话;但是这时便显示出第一句话是正确的话,因为别的话都是白费唇舌,它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这话乌尔里希是这么说了的,但是:“人们怎么能把行为坏的人称为好人呢?”她这样想。“这确实是一派胡言!”在他讲出这些话来的时候,这个论断尽管没有什么更多的内容,但却是神奇的!“神奇”不是表达这个意思的恰当字眼:当她听到这句话时,她几乎高兴得恶心!这样的话语说明了她的全部生活。譬如这句话吧,就是在他们最近作长谈时讲的,在葬礼之后,在哈高厄尔教授已经又动身离去了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行为一直是多么漫不经心,当初的情况也是这样,当时她简单地以为“总可以以某种方式”和哈高厄尔一起过下去的,因为他是个“好人”嘛!这样的意见乌尔里希经常发表,它们在某些个瞬间使她的内心完全充满幸福或不幸,虽然人们不能“保存”这些个瞬间。譬如什么时候,阿加特暗自思忖,他曾说过,他或许会爱一个小偷,但是爱一个按照习惯诚实的人,他才不呢?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可是最妙不可言的是,她很快便觉察到,根本就不是他,而是她自己这样断言过。他所说的话当中的许多话她自己就已经考虑过,只是没有说出口来而已。因为这样明确的论断,像从前那样单凭她独自一人,是永远也提不出来的!阿加特,在行驶在市郊高低不平的道路上并把这两个无力说话的人用一张机械震动的网裹住的汽车的来回跳跃颠簸中,迄今一直感到很舒适,她在自己的思潮起伏中使用她丈夫的名字时并不怀有什么别的情感,她仅仅是把这视为这些思绪的时间和内容限定;但是这时不知怎么地有一种无尽的惊恐渐渐袭上她的心头:哈高厄尔曾实实在在地到她这儿来过!迄今她想到他时的那种公正态度顿时一扫而光,她的咽喉痛苦地抽紧。
他是葬礼那天早晨到的,尽管姗姗来迟却深情而急切地希望还能见上岳父一面,他去了解剖室,延误了盖棺的时间,以一种得体的、诚实的、紧凑的方式显得心情十分激动。葬礼后阿加特推说极度疲劳,于是乌尔里希就不得不和他的妹夫一道到外面去用餐。据他后来讲,哈高厄尔的絮絮不休惹得他直冒火,就像一个太紧的衣领,所以他也就尽了最大的努力,尽快把他送走。哈高厄尔打算到首都去参加一个教育日活动,然后再在那里用一天时间到部里去办事和进行参观,他曾打算在这之前拿出两天的时间,作为殷勤周到的丈夫在他妻子身边度过并过问一下她的遗产继承事宜;但是按照事先和他妹妹商量好的,乌尔里希编造了一则故事,让在住所接纳哈高厄尔显得是桩不可能做到的事,并通知他说,已经在市里的头等饭店里为他订好了一个房间。哈高厄尔像预料的那样迟疑不决:住饭店不方便、昂贵、由于礼节的关系房费得由他自己支付;另一方面,也许也可以用两天工夫在首都办事和参观,如果在晚上动身,还可以节省一夜的宿费呢。于是,哈高厄尔假惺惺地故作姿态,说是让乌尔里希为他操心,他心里很过意不去。最后,他坦白说出了自己的几乎不能更改的决定:他当天晚上就走。这样,就还只剩下继承问题有待处理了,想到这里阿加特又微微一笑,因为遵照她的愿望乌尔里希告诉她的丈夫,说是遗嘱几天以后才可以开启。说是有阿加特在这儿呢,她完全可以维护他的权益,他也将会收到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协议书,此外凡是涉及到家具、纪念品等等物件,乌尔里希作为单身汉不会提出任何要求,完全可以满足他妹妹的愿望。末了他还问哈高厄尔是否同意,倘若他们打算卖掉这幢无人居住的房子的话,这个表态当然没有约束力,因为他们之中还没有哪个看见过遗嘱;哈高厄尔表示,这当然没有约束力:他暂时对此没有异议,但是必须保留在确实付诸实施时发表自己看法的权利。这一切都是阿加特向她的兄长建议的,他鹦鹉学舌般说了这些话,因为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一心只想摆脱哈高厄尔。可是阿加特突然重新感到恶心,因为在她这样成功地安排了这件事之后,她的丈夫在她兄长的陪同下还到她这儿来向她辞行。阿加特采取尽可能不友好的态度并声言,她说不好什么时候回去。她了解他的为人,所以马上便察觉到,他对此没有作好思想准备并且对他如今因决定立即动身离去而显得自己冷酷无情感到很生气;他还事后突然对要他住旅馆的这个无理要求,对他受到的冷遇感到恼火,但是由于他是个四平八稳的人,所以他没吭一声,决定以后再跟他妻子去算这笔账,在拿起帽子之后便按惯例吻了她的嘴唇。这个吻,这个让乌尔里希在一旁看见了的吻,它似乎让阿加特无地自容。“这怎么可能呢,”她惊愕地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个人身边忍辱含垢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是难道我不是已经不加反抗地忍受了我的全部生活了吗?!”她强烈责备自己:“哪怕我有一点点骨气,就绝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阿加特把脸从她迄今一直在打量着的乌尔里希身上扭开,向窗外望去。低矮的市郊房屋、结冰的道路、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这便是一个恶劣、荒凉的地区的印象,它们从一旁缓缓行驶而过;它们在指责她的生活是一片荒芜,她感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已经陷入这一片荒芜之中。现在她不再挺直身子坐着,而是让自己的身子略微下滑,靠在出租马车发出已老化气味的垫枕上,以便可以较舒适地从窗户向外张望,并且不再改变这个不美的坐姿,随着马车的一颠一簸她的肚子狠命地一摇一晃。就在这个身体像一块破布那样被抖动的时候,她心头油然生出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因为这个身体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的东西。有时候,她作为寄宿学校的女学生清晨在朦胧天色中醒来,她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她乘着自己的身体,像在一条小船的船舱板之间那样,向着未来漂流而去。现在她比当初大约年长了一倍。马车车厢里的光线跟当初一样半明半暗。但是她还一直不能想象自己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对前途也感到渺茫。男人是对自己的身体的一种补充和充实,但不是精神的内涵;人们对待他们,就跟他们对待别人一样。她的身体告诉她,不多几年以后它就会开始丧失自己的美:而这种丧失的感觉,这种直接来自身体自身的自知之明的感觉,其中只有一小部分可以用言语和思想来表达。到那时候就一切悔之晚矣。她想起来,乌尔里希曾以相似的方式谈到过他的体育运动的徒劳无用;就在她强迫自己扭开脸待在窗口的当儿,她打定主意要好好问问他。
一〇 游览瑞典堡垒的延续进程;下一步的道德
兄妹俩在到达城市边缘最后几幢低矮且已经完全带有乡村色彩的房屋附近时便弃车徒步顺着一条坑坑洼洼、宽阔、向上伸展的公路向山上走去,公路上结成冰的车轮痕迹在他们脚下化为尘土。他们的鞋子很快便蒙上了马车夫和农民身上惯有的那种悲惨的灰色,和他们那时髦的城市人的衣着形成鲜明对照。虽然天气不冷,一阵凛冽的寒风却从山上向他们迎面吹来,他们的面颊开始发红,嘴巴像易碎的玻璃无法张开来讲话。
一想起哈高厄尔,阿加特便急于要向兄长表明自己的心迹。她确信,他一定觉得这门不匹配的婚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可理解,甚至按最简单的社交界的要求也是不可理解的。然而,虽然在她的内心言语已经准备就绪,她却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克服上坡路、寒冷和猛烈碰撞她面孔的空气的阻力。乌尔里希走在她前面,走在一道磨光的车道上,他们把它当小路;她看见他的宽而细长的肩膀,便迟疑不决。她曾一直设想他冷酷、不迁就、有些爱冒险,也许只是凭着她从她父亲那儿以及偶或也从哈高厄尔那儿听到的责备他的话;她为自己在生活中好迁就而在这位既疏远了又来源于这个家庭的兄长面前感到惭愧。“他不管我的事,他做得对!”她想,她对自己竟然如此频仍地忍受了不相称的境况所感到的那种震惊又从心底冒起。但是其实是她胸中的那种同样的、猛烈的、充满矛盾的激情,是它曾让她在她父亲灵堂门口喊出了那几行狂烈的诗句。她向乌尔里希走近,走得气喘吁吁;突然响起从胸中迸发出来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这条实用的道路很可能还从未听见过;风被言语撕碎,这是这一带山野丘陵各种阵风中还没响起过的言语。
“你记得吗——”她喊道并举出文学作品中的几个著名例子,“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否能原谅一个小偷;但是这些杀人犯你倒会觉得是好人?!”
“当然!”乌尔里希叫喊着回答,“这就是说——不,等一等:也许这只是有好素质的人、品质高贵的人,后来作为罪犯他们也还依然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不会仍然是好人了!”
“但是为什么你在他们犯了罪行之后仍还喜爱他们呢?!总不见得仅仅是为了他们从前有好素质的缘故吧,而是由于你还一直喜欢他们!”
“事情总是这样的,”乌尔里希说,“是人赋予行动以特性,不是反过来!我区分善与恶,但我们分明知道,它们是一个整体!”
阿加特本已冻得通红的脸上又泛出一团红晕,包含在她的问题中的激情,这既表露同时又隐藏在这些话语中的激情只是得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回答。人们惯于滥用“教育问题”,这种滥用十分恶劣,以至于能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凡是有风和有树的地方它们就都不合适,仿佛人的教育不是一切自然产物的概括似的!但是她勇敢地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伸出自己的胳臂挽住了她兄长的胳臂,凑近他的耳边,致使她可以不必再大声喊叫,带着一种奇特的、在脸上颤动着的淘气回答说:“所以我们就消灭凶恶的人,但却客客气气让他们吃死刑前的最后一餐!”
乌尔里希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他身旁的激情,向他妹妹弯下身子并悄声地、但无论如何总算还足够响亮地附在她耳边说:“每一个人很容易就对自己有这样的信念,以为自己不会做什么坏事的,因为自己是个好人!”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山顶,公路不再向上伸展,而穿越过一个连绵起伏、没有树木的高原。风突然停了,天也不冷了,但是在这适意的寂静中谈话像被切断了似的停止,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你顶风爬山的时候怎么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来的呢?”稍过一会儿乌尔里希问,“假如有人看到我们,他准会觉得我们像傻瓜!”
阿加特笑了起来:“就像听不懂鸟儿们的叫喊那样,他听不懂我们的话的!顺便提一下,你不久前才给我讲过莫斯布鲁格尔的事。”
他们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过一会儿阿加特说:“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也几乎已经把他忘记了。”乌尔里希回答。
他们又沉默不语地走了一会儿,随后阿加特便站住。“这是怎么回事?”她问,“你确实曾做过许多不负责任的事的吧?譬如我记得,有一回你曾中了一枪躺在医院里。你一定也不是凡事都三思而后行的吧?”
“瞧你今天提的问题!”乌尔里希说,“你叫我怎么回答你呀?!”
“你做的事,你从不后悔?”阿加特迅速问,“我的印象是,你做事从不反悔。有一回你自己就曾说过类似的话。”
“我的老天爷,”乌尔里希回答,他又迈步向前走去,“有所失必有所得。也许我说了什么这样的话,可是不要过分从字面上来了解这样的话嘛。”
“有失就有得吗?”
“在一切坏事上都有某种好的一面。或者至少是在许多坏事中。一般来说,祸中都隐伏着福:这很可能就是我想说的。如果你后悔做了什么事,那么你恰恰可以从中获得力量,去做点什么好事。平时你永远也做不成的这种好事,永远也不是人们正在做的事,只有人们事后所做的事才是决定性的!”
“如果你杀死了什么人,你事后能做些什么呢?!”
乌尔里希耸耸肩膀。他想纯粹从合乎逻辑的考虑出发作出回答:“我也许因此而有能力写一首诗,给成千上万人带来内心生活,或者也发明一样重要的东西!”但是他控制住自己。“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他突然想起来。“只有一个精神病人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或者一个十八岁的无神论者。这是——天知道为什么——同自然法则有抵触的思想。顺便说一句——”他改口说,“原始人的情况就曾是这样的;他杀了人,因为人祭是一首伟大的宗教诗!”
他不谈具体的事,但是阿加特继续说:“我可能会对你提出愚蠢的反对意见,但是当我第一次听见你说,关键不在于人们正在迈出的那一步,而是始终只有下一步才是关键,我曾想象:如果一个人会在内心飞翔,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会在道德上飞翔并带着高速度不断进入新的改善之中,那么他就不知道什么叫悔恨!我曾无限羡慕过你!”
“这真荒唐,”乌尔里希强调说,“我是说,问题不在于一次失足,而在于在这之后迈出的下一步。但是,在这下一步之后问题又在哪儿呢?显然又在于在这之后的那一步啰?在下一步之后的那个下一步?!一个这样的人势必就过着没有结果和决断,甚至简直可以说是没有现实的生活。可是情况就是这样,关键总是只在于下一步。实际情况是,我们没有正确对待这个不安定的系列的方法。我亲爱的,”他突然得出结论说,“我有时对我的整个一生感到悔恨!”
“恰恰是这一点你说得不对!”他的妹妹说。
“为什么不对呢?为什么这就不对呢?!”
“我,”阿加特回答,“我没有做过多少事,所以总是有时间去后悔我所做的不多几件事。我确信,你不知道这种情况:这是一种昏暗的状况!其中有阴影,过去的事现在对我有控制力。种种细枝末节都记得,我什么事也不能忘记,什么事也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令人感到不愉快的状态……”
她不动声色,非常平和地说了这话。乌尔里希确实不知道这种情况,不知道这种生活的回流,因为他的生活一直是作好伸展的准备的;这仅仅是令他回想起,他的妹妹有时曾以奇特的方式埋怨过自己。但是他没顾得上提问题,因为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他们计划好的徒步旅行的目的地——一座小山上,并迈步向这座小山的边缘走去。这是一个大土堆,传说三十年战争中曾被瑞典人围困,因为它看上去像一座堡垒,尽管它当堡垒太大,像一座绿色的天然棱堡,没有灌木和树,堡垒朝向城市的那一面与一座山崖相接。一片深沉、空旷的丘陵地环抱这块地方;没有村落,看不见房屋,只有云彩阴影和灰蒙蒙的草地。乌尔里希又被他青少年时代记忆中的这个地方吸引住了:这座城市还一直坐落在前方深远处,密匝匝拥挤在几座小教堂的四周,这些小教堂在其中看上去就像带着小鸡的母鸡,致使人们情不自禁地感到心头产生一种愿望,想一下跳到它们那儿,在那里坐下或者伸出一只巨手把它们抓到手里。“这些瑞典冒险家经过几个星期的长途跋涉到达这样一个地方并从鞍上下来第一次看见他们的战利品时,他们心里一定曾涌动过一种美妙的情感!”他向他妹妹解释过这个地方的意义后说,“生命的沉重感——这种暗暗笼罩在我们心头的恶劣心情:我们大家都必定会死去,一切都十分短暂并且很可能十分徒劳——其实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里才从我们心底升起!”
“你是说,在什么样的时刻?!”阿加特问。
乌尔里希不知道他该回答什么。他根本就不想回答。他回想起,他年轻时每到这里总觉得需要咬紧牙齿、沉默不语。最后他终于回答说:“在我们失去对事件控制的惊险的时刻:所以其实在相当程度上也就是在失去自制的时刻!”说这话时他感到脖颈上的脑袋像一颗无果实的核桃,感觉到这颗脑壳里装着古老的警句,如“死神兄弟”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其中也有已消逝的岁月最强音,估计寿命和寿命之间的界限在那样的岁月还没有上场。他想:“从那时以后我有过哪些可以称得上是明确和幸福的经历呢?没有。”
阿加特回答:“我总是冒冒失失地做事,这只会使我不幸。”
她已经先行走到贴近边缘的地方;她兄长的话隐约传到她耳畔,她听不明白,却看见眼前展现出一片庄重、光秃的地区,它的悲伤情调与她自己的悲伤情绪是相吻合的。当她转过身来时,她说“这是一个适宜自杀的环境”并笑了一笑;“我的头脑的空虚将会无限温柔地被融化进这幅景象的空虚之中!”她朝乌尔里希走回去几步。“我这一辈子,”她继续说,“人们都在指责我,说我没有意志,什么也不爱,什么也不崇敬,一句话,我不是一个直面人生的人。爸爸这样指责过我,哈高厄尔这样谴责过我。现在你告诉我,天呀,你就告诉我吧,在哪些时刻我们会觉得生活中的有些事是必不可少的?!”
“在床上转过身来的时候!”乌尔里希没好气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他请求原谅,“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例子。但是情况确实是如此:人们对自己的境遇不满;人们整日不停地想着要改变这种境遇,便下定了一个又一个决心,却都没有将其付诸实施;人们终于放弃了:于是人们一下子就转过身来了!其实还是得说,人们是被转过身来的。不管是冲动时还是三思而后行时,人们都不是按别的模式行动。”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看着她,他是在回答自己。他还一直感到:“我曾在这里站立过并期盼过某种从未得到满足的东西。”
现在阿加特也笑了,但是像是有一丝苦楚从她的嘴角漾起。她又返回到原处并默默朝着迷茫的远方望去。在天空的衬托下她的皮大衣显出深暗色,她的颀长的身材跟这一地区和在地面掠过的云彩阴影的一片寂静形成强烈的对照。看到这幅景象,乌尔里希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他为自己不是站在一匹装上鞍的马的身旁,而是跟一个女人相伴而感到羞愧。虽然他分明意识到此刻从他妹妹身上透出的这种幽雅恬静是他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他还是有这样的印象: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他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觉得自己可笑。然而,在他欠考虑地说出的认为自己为自己的一生而后悔的看法上却有着某种正确的成分。有时他渴望像被卷入一场角斗那样地被卷入各种事件中,不管是无意义的或犯罪的,只要有效就可以。最终有效,没有当人对自己的经历保持优势时这些经历所具有的那种持久的暂时性。“因此就是在自身中终止和有效,”他考虑,现在他在认真搜寻一句词语;这个想法突然不再向着想象出来的事件神驰,而是终止于阿加特自己,纯粹是她自己的影像所呈现的那幅景象上。兄妹俩就这样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互相分离地站着,每个人想着各自的心事;一种充满矛盾的迟疑使他们无法改变这一现状。但最奇怪的却是,这时候乌尔里希竟什么想法也没有,他只想到,他受阿加特的委托并怀着想摆脱他的希望撒了个谎欺骗他的妹夫,说是有一份锁着的遗嘱,过几天才可以打开,还同样违心地向他保证说,阿加特将会维护他的合理要求(后来哈高厄尔称这是特别照顾),他只想到,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某种事情了。
然而,他们没倾心交谈,便不知怎么地离开了这个令他们各自陷入沉思的地方,一道继续往前走。风又强劲起来,阿加特露出疲倦的神色,乌尔里希便建议到一所牧羊人屋里去小坐片刻,他知道附近有一所牧羊人屋。这是一间石头小屋,他们很快便找到了,他们不得不低头,走进屋里,牧羊人妻子露出拒绝和困窘的神色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乌尔里希用当地流行并且他还隐约记得的德语-斯拉夫语混合语言请求允许他们暖和暖和身子并且在屋里吃他们自带的食品,并自愿地用一张钞票来支持这个请求,以至于这位非自愿的女主人竟惊骇地悲号起来,说是她这个穷老婆子实在没法更好地款待“如此高贵的客人”。她擦拭小屋窗口的那张油光光的桌子,对着灶膛里的干柴火吹气并摆上山羊奶。但是,阿加特却立刻从桌子旁边挤到窗口,全然不理会主人的这些张罗,就好像人们找个什么地方歇歇脚,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无论在哪里歇脚,这都是一码事。她从四块灰暗的小四方块玻璃向外面这个地带张望,这地段向内地深入,位于那“堡垒”的后面,它没有“堡垒”提供的广阔视野更让人产生为碧波的峰顶所围绕的游泳者的感觉。太阳虽然还没有落山,但是它已经偏斜并已经在渐渐失去光亮。阿加特突然问:“为什么你从不认真和我谈话?!”
除了略微抬起头来看一看,表示委屈和惊讶,乌尔里希还能用什么更好的方式作出回答呢?他正在将火腿、香肠和鸡蛋摊在一张纸上摆放在自己与妹妹之间。
但是阿加特却继续说:“如果人们突然撞在你的身体上,自己就会感到痛,就会对这巨大的差别感到吃惊。但是当我问你什么十分重要的问题时,你便总是躲躲闪闪!”她没碰他给她推过来的食品,她怀着对用一个乡村宴来了结这一天所感到的厌恶挺直身子,这桌子她连挨都不挨着。于是就重复出现了与在公路上爬坡时相类似的情况。乌尔里希把山羊奶杯推到一边,它们刚从灶上拿到桌子上来并向不懂享用此物的鼻子发出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他感到的那一丝淡淡的恶心起到了清醒头脑的作用,一桩突发的辛酸事有时就会起到这样的作用。“我一直是认真对你讲话的,”他回答。“如果这不称你的心意,那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的回答上不称你的心意的,是我们的时代的道德。”此刻他明白了,原来他是想尽可能完美地给他妹妹把这一切解释清楚,她为了了解自己、也为了了解一点儿她的兄长就必须知道这些情况。于是,带着一个把任何插话视为多余的男子的那种坚毅,他开始作起大报告来:
“我们的时代的道德,不管别人怎么说,它是成绩的道德。五起多少带点欺诈性的破产是好事,如果在第五起破产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福祉和造福于人的时代的话。成功能使人忘记一切。如果人们达到捐赠选举经费和购买图画的地步,人们也就会获得国家的宽容。在这方面有不成文的例规:一个人若为教会、慈善事业和政治党派捐款,那么,想出一个好主意,通过促进艺术证明自己的善良意愿,这至多只需要他必须花费的经费的十分之一。成功也还有限度:人们还不能用任何方法获得任何成功;王室、贵族和上流社会的几个原则对‘发迹者’有某种阻碍作用。但是另一方面,就其超个人的个人自身而言,国家最赤裸裸地宣布自己信奉这样的原则:人们可以抢劫、谋杀和欺诈,这样就会从中生出权力、文明和荣光。我当然不是说,这一切也会在理论上得到承认,更确切地说,这在理论上相当不清楚。但是我这就是已经把最最平常的事实告诉你了。此外,道德论据只是增加一种达到目的手段而已,一种斗争手段,人们使用这种手段,大致犹如使用谎言。男人创造的世界看上去便是这样,我会愿意做个女人的,如果不是——男人所爱的那种女人的话!
“使我们产生错觉以为我们将会有所作为的,在今天被视为是好的:但是这种信念恰恰正是曾被你称作漂泊异乡、不知悔意的人和被我说成是一个我们没有解决办法的问题的那种东西。作为受过科学教育的人,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感到我的认识是不完善的、只是一个指路牌,我也许明天就会拥有一个新的经验,它将让我用与今天不同的方式进行思维;另一方面,一个完全为自己的情感所攫住的人,‘一个在上升中的人’,如你所想象的那样,一个这样的人也将会感到他的每一个行动是一个梯级,他将被人从这一个梯级向上抬至下一个梯级。所以这里有某种在我们的精神中的东西、某种在我们的心灵中的东西,一种‘下一步的道德’,但是这只是五起破产的道德吗,我们的时代的企业家道德深入到内心吗,或许这只是一种协调一致的假象,或许追求功名利禄之徒们的道德是提前来到世上的、更深层现象的怪胎?眼下我无法给你对此作出答复!”
讲到这里乌尔里希顿住,这个小小的间歇完全只是演说术上的需要,因为他打算继续阐述他的观点。但是迄今一直以她有时特有的既活跃又呆滞的方式在一旁聆听的阿加特,发表了一个简单的看法,违背原计划向前推进了谈话:她说,这个回答对她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只想知道,乌尔里希自己怎么看待这件事,而要理解人们可能想到的一切,她没有这个能力。“但是如果你以某种形式要求我作出什么成绩来,那么我将宁愿没有任何道德。”她添上一句。
“谢天谢地!”乌尔里希叫喊,“每逢我看到你的青春、美貌和力量,然后从你那儿听说你根本就没有精力,我便总是感到高兴!我们的时代反正充满着行动的力量。它再也不愿意看到思想,而是只还愿意看到行动。这种可怕的行动力量只来源于人们无所事事。我是指在内心。但是归根到底每一个人也在外表上一辈子只在重复做同一个行动:他熟悉一门职业并不断进取。我以为,这就又涉及你先前向我提出的那个问题。有行动的力量,这很简单,而寻找行动的意义,这就很艰难!这一点今天很少有人理解。所以行动的人看上去就像玩九柱戏的人,他们带着拿破仑式的表情有能力推倒九个木柱。如果他们最后大打出手,仅仅为了他们解决不了这个难题的缘故,那么,这就绝不会让我感到惊讶:一切行动都是不够的!”一开始他情绪很活跃,但随后又露出沉思的神情并且甚至沉默了片刻。末了,他只是微笑着抬起头来,简单地说:“你说,如果我要求你作出一种道义上的努力,那么你将会使我感到失望。现在我告诉你,如果你要求我提出道义上的忠告,那么我就会使你感到失望。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互相提什么明确的要求;我是说,我们大家一起:其实我们不应该互相要求行动,而是先创造行动的先决条件。这就是我的感觉!”
“这件事人们又该怎样去做呢?!”阿加特说。她大概察觉到,乌尔里希已经偏离他已经开了个头的、重要而一般性的讲演并已经陷于某种与他个人更有关联的状态之中,但是她嫌这也太一般化。她对一般性研究怀有成见,并且在相当程度上认为每一种所谓禀性难移的努力都是毫无希望的;只有她自己努力,她做起事来才有把握。然而,她还是相当了解乌尔里希的。她注意到,她的兄长一边低着头轻声作着反对行动力量的讲话,一边用小折刀的刀背——他无意识地一直没松手——在桌面上刻刻划划,他手上的筋肉绷得紧紧的。这只手的这种下意识、但却几乎热情的动作,以及他如此坦率地谈论她,说她年轻、漂亮,这是老调重弹,一种二重唱,她也根本不认为这种二重唱有什么意义,她只是坐在这里,在一旁观看,仅此而已。
“人们该做什么呢?”乌尔里希以跟迄今同样的方式回答,“有一回,我在我们的表妹那儿曾向莱恩斯多夫伯爵提出这样的建议:他应该建立一个精确性和灵魂的世界秘书处,使不去教堂的人也会知道他们该做什么。当然我说这话只是开玩笑的,因为我们虽然早就为真理创立了科学,但是如果人们想为剩余之物谋得某种相似的东西,那么今天人们几乎还得为一件蠢事而感到羞愧。不过,我们迄今所谈过的这一切也许会把我们引向这个秘书处!”他已经放弃作演讲,挺直身子向后靠在长椅上。“我大概又是不知所云啦,如果我添上一句:但是,今天这会有什么结果?!”他问。由于阿加特不回答,屋里静悄悄的。过一会儿,乌尔里希说:“顺便说一句,有时我自己以为,我忍受不住这个信念!当我刚才看见你站立在,”他小声继续说,“那堡垒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迫切需要突然做点什么事。从前我确实曾做过一些欠考虑的事;魔力就在于:如果事情已经发生,那么,除我之外,尚还有点什么。有时我想,一个人甚至会通过一桩罪行而变得幸福,因为这桩罪行给他提供某种压舱物,从而也许使他一路航行得更稳定一些。”
这一回他的妹妹也没有马上就回答。他用平静的眼光打量她,也许甚至是用探询的目光,但是他谈到的那个经历却没重复出现,甚至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想法。片刻过后她问他:“如果我犯一桩罪行,你会生我的气吗?”
“这个问题你要我怎么回答呀?!”乌尔里希说,他已经又向他的刀俯下身去。
“没有决定?”
“没有,今天没有真正的决定。”
接着,阿加特便说:“我想杀死哈高厄尔。”
乌尔里希强使自己不抬起头来。这句话轻柔地飘进他的耳朵,但是当它飘过以后,它却在记忆中留下了某种像一道宽轮迹的东西。他把这句话的语调立刻给忘记了,他本应该看着这张脸的,以便弄清楚这句话该怎样去理解,但是他也是根本就不愿意高度重视这件事。“好哇,”他说,“为什么你就不可以也干这样的事呢!今天还有谁压根儿不期盼着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呢?!你干去吧,如果你果真能够的话!这简直就仿佛是你说了:我想因他的错误而爱他!”说罢,他才又挺直身子并盯住他妹妹的脸。这张脸冥顽不灵、激动异常。他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慢慢解释说:“你瞧,这里有点不对头;在这个我们的内心活动和外部事件之间的界限上,今天缺乏某种中介,这只是带着巨大的损失交织地改变着自己的面貌:人们几乎可以说,我们的邪恶的愿望是我们实实在在过着的生活的阴暗面,而我们实实在在过着的生活则是我们的善良愿望的阴暗面。你想一想吧,你果真干了这件事: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你所说的那个意思,于是你就至少会极其失望的……”
“我也许会突然成为另外一个人:这是你自己曾经承认过的!”阿加特打断他的话。
当乌尔里希朝旁边望去时,这才想起来,屋里不是只有他们俩,而是另外还有两个人在聆听他们的谈话。老主妇——顺带说及,她约莫四十岁左右,只是因为衣衫褴褛和经受生活磨难才显得更老——已经亲切和善地在灶旁坐下,而在谈话期间没有被专心致志、热烈交谈着的客人察觉便返回自己小屋来的牧羊人则已在她身旁落下坐。这两位老人把手搁在膝头上,似乎颇感荣耀和惊奇地在倾听回荡在他们小屋里的这场谈话,对这样的谈话感到十分满意,尽管他们一句话也听不懂。他们看到,奶没喝,香肠没吃,这是一出戏剧,说不定是一出动人的戏剧。他们连互相轻声低语都没有。乌尔里希的目光投向他们那睁开着的眼睛,他尴尬地向他们笑了一笑,两个人中只有那妇人对此作出回报,而那男子则保持着恭敬得体、严肃认真的态度。
“我们必须吃!”乌尔里希用英语对他妹妹说,“人们对我们感到惊异!”
她顺从地吃了几口面包和肉,而他自己则吃得有滋有味,甚至还喝了几口奶。但是这时阿加特却大声地、无拘无束地说:“真的扪心自问起来,一想到当真要去伤害他,我心里就感到不舒服。也许我不想杀死他。但是我想抹掉他!撕成小块,用一个臼把它们捣碎,把粉末倒进河里:这就是我想干的!完全彻底地消灭一切存在过的!”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说的话,有点滑稽。”乌尔里希说。
阿加特沉默了片刻。但是随后她说:“你在第一天曾答应我,你会帮助我去跟哈高厄尔对着干!”
“当然我会这样做。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阿加特又沉默不语。然后,她突然说:“如果你想买或租一辆小汽车,我们就可以开着车经伊格劳到我家并从另一个路段,我想是经过塔博尔回去。没有人会想到我们在那里过夜。”
“家里的仆人呢?幸亏我压根儿就不会开车!”乌尔里希笑道,但是接着他便嗔怪地摇摇头,“这就是当代人的主意!”
“是呀,这话是你说的,”阿加特说。她若有所思地用指甲把一块肥肉推来推去,看上去就仿佛完全是这指甲独自在这样做似的,这指甲已经因此而粘上了一个小油斑。“但是你也说:社会的美德是圣者的恶习!”
“只是我没说过,社会的恶习是圣者的美德!”乌尔里希进行纠正。他笑了,抓住阿加特的手并用自己的手帕擦她的手。
“你把一切又全都收回去了嘛!”阿加特责备说,并不满地笑了笑,这时她脸红了起来,因为她试图挣脱她的手指头。
灶旁的两位老人还一直完全如同先前那样在一旁观看,现在他们跟着也满脸堆起了笑容。
“如果你这样与我讲来讲去,”阿加特小声说,“我觉得,就仿佛在一面镜子的碎片里看见自己的形象:人们在你这儿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完整形象!”
“对,”乌尔里希回答,他没有松开她的手,“今天人们看不见自己的完整形象,人们永远不用整个形象活动:情况正是这样!”
阿加特让步,突然放松了自己的胳臂。“我肯定是神圣的反面,”她小声说,“我的漫不经心,也许比一个卖身的女人更糟糕。我一定也并不富有活动能力,也许没有能力去杀害哪个人。可是就在你第一次这样说圣者的时候,这已经有一会儿工夫了,那时我曾看到了一些我的完整形象……”她低下头,为了进行思考,或者是为了不让人盯住自己的脸,“我曾见过一个圣者,他也许曾矗立在一个井台上。说真的,我也许什么也没看见过,但是我曾感觉到某种人们必须这样将其表达出来的东西。水已经流动,圣者所做的事也已经漫流开来,仿佛他是一个向四面八方缓缓溢出的井边贮水池。我想,人们必定都是这样的,于是人们的行动便总是对的,而人们做什么,这就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了。”
“阿加特看到自己满怀神圣的感情并因自己的罪孽而颤抖着站立在这个世界上,用怀疑的目光觉察到,蛇和甲虫,群山和沟壑,寂静地、比她自己小得多地在跪下向她恳求。可是拿哈高厄尔怎么办呢?”乌尔里希小声打趣说。
“说的就是嘛。此人不能参加,此人必须离开。”
“我也给你讲点什么吧,”她的兄长说,“每逢我必须参加某种共同行动,参加一桩公益活动,我的情况便总是像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为了吸进一点儿新鲜空气在最后一幕前离开剧院,看见了浩茫、幽暗的星空,并留下了帽子、衣服、演出,扬长而去。”
阿加特用探询的眼光望着他。这既适宜又不适宜作答复。
乌尔里希也盯住她的脸。“你也常常受一种厌恶情绪的折磨,对这种情绪现在还没有好感。”他说,心里在想:她真的像我吗?他又觉得:也许犹如一幅彩色粉笔画之像一幅木刻画。他认为自己更坚定,而她则比他更漂亮。如此端美、漂亮。现在他由手指进而抓住她的整只手;这是一只温暖、颀长的充满生命力的手,迄今他只是在见面问候时握过这只手。他年轻的妹妹心情激动,即使不见得在眼眶里噙着泪水,但是湿乎乎的空气眼睛里却是有的。“不多几天以后你也将离我而去,”她说,“我该怎样去对付这一切呀?”
“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你可以到我那儿去嘛。”
“你怎么设想这件事?”阿加特问,额头上显出她那道小小的思考皱纹。
“唔,我还根本没去设想它;我刚才才突然想起来的。”说着,他站起来,又给了牧羊人夫妇一个钱币,“赔偿划破的桌子。”阿加特透过一团烟雾看见牧羊人夫妇咧开嘴笑,点点头并嘟哝几句简短的含混不清的话表示某种愉快的心情。当她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她感觉到那四只殷勤好客的眼睛不加掩饰并动情地盯着她的脸并领悟到,他们被当作发生口角后又言归于好的一对情侣了。“他们把我们当作一对情侣了!”她说。她兴高采烈地挽住她兄长的胳臂,她的全部欢乐溢于言表。“你应该吻我一下!”她边要求边笑着把乌尔里希的胳臂紧紧压在自己的身上,这时他们正站在小屋的门槛上,低矮的屋门一开外面已是一片苍茫暮色。
一一 神圣的谈话。开始
乌尔里希逗留此地的余下的日子里,他们很少再谈到哈高厄尔,但是也很久没再提起要延长他们会面的期限并开始共同生活的这个话茬儿来。尽管如此,在阿加特的除掉她的丈夫的不可抑制的渴望中突然腾起的火舌,如今却仍还余烬未灭。它在谈话中蔓延开来,这些谈论没有尽头,却又重新冒起来;不妨说,阿加特的情感在寻觅另外一种熊熊燃烧的可能性。
通常都是她在这样的谈话开始时提出某一个带个人色彩的问题,其内在形式是:“我可以还是不可以?”她的性格中的不合乎规律的特性到那时为止一直曾有这种悲哀和疲惫的信念形态:“我什么都可以,但是我反正就是不愿意。”就这样,他的年轻妹妹的这些问题便并非不合理地有时给乌尔里希留下一个类似一个孩子的问题给人留下的那种印象,孩子的这些问题像这个困惑的人儿的小手一样温暖。
他的奇特的答复有着一种异样的,但对他来说并非缺乏特色的特点:因而他总是喜欢讲述一些他的生活和思考的成果;一如他习惯的那样,他以一种既坦率又是思想上有作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总是很快便谈到他的妹妹所说的“历史的道德”,用简单明了的用语加以归纳,喜欢拿自己作比较并以这样的方式向阿加特报告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情况,尤其是自己的更动荡的、从前的生活。阿加特没给他讲任何自己的情况,但是她欣赏他的这种能这样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的能力,而他从道德角度考虑她的全部建议,这又正合她的心意。因为道德无非就是灵魂和各事物的一种秩序,它把两者都包括在内;所以生命意志还全面不麻木的年轻人经常谈论它,这也就不奇怪了。对乌尔里希这样的年龄和阅历的男人倒是有必要作一番说明;因为男人只有当这个词儿属于他们的官方语言时才从职业角度谈论道德,但是通常这个词儿在他们那儿已经消失在生活的各种活动之中并且不再被释放出来。所以乌尔里希谈道德,这就意味着一种深刻的紊乱,这跟阿加特意气相投,对她颇有吸引力。现在她为自己的这个有些单纯的表白感到羞愧:她想生活得“逍遥自在”,因为她听到,在这面前摆着多么错综复杂的条件;然而,她还是急切地期盼着,她的兄长会快些得出一个结果来,因为她常常觉得,他所说的一切笔直向那儿移动,甚至每一次都越来越精确地移向终结,在需要迈出最后一步跨过门槛时才停住,这时,他每次都放弃行动。
但是这个转折和这最后的几步的位置——它那折磨人的效应也没有逃过乌尔里希的眼睛——可以最一般性地这样来标出:欧洲道德的每一个原理都通到这样一个人们不继续往前走的点上;致使一个为自己辩解的人只要在自己心中有坚定的信念,便先有一种涉过浅滩时的神情,但当他继续往前走几步时便突然现出可怕的溺水时的表情,仿佛生命的基础从浅滩直接陷进一个完全不可靠的深渊。这种情况以一定的方式也表现在兄妹俩的外表上:乌尔里希能够用平静和解释性的语气谈论他先前提出的一切,如果他深思熟虑参与进来的话,而阿加特则在仔细聆听时感觉到一种相似的热情;但是随后,当他们停下来并沉默不语时,他们脸上便现出一种激动得多的紧张情绪。有一回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稍不经意越过了他们到那时为止一直下意识地守住的界限。乌尔里希断言:“我们的道德的唯一根本标志就是,它的各种信条自相矛盾。所有原理中最符合道德标准的就是:例外证明规则!”很可能促使他这样讲的只是对一种道德程序的厌恶,这种道德程序表现出不屈不挠的样子,而在实施过程中却不得不听任各种篡改;就这样,它就跟一种精确的行动方式,跟这种先注重经验、然后从观察经验中获得规律的行动方式恰好相反。他当然了解这种差别,人们就是这样来区别自然规律和道德规律的,以至于人们可以从无道德的自然上看出这一种规律,但却不得不把另一种规律托付给他们不太固执的禀性;然而,他却认为,在这种分离上今天总有什么东西不再对头了,他曾想直言不讳地说:道德处于一种迟到了一百年的思维状态,所以它很难适应变化了的需要。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这样详细阐述自己的观点,阿加特便用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这句话好像很简单,但一时间却让他愣住了。
“难道做好人不好吗?”她问她的兄长,眼睛里流露出某种跟当时她对那些勋章做出某种很可能并非按每个人的判断都好的事来时的神情。
“你说得对,”他生气勃勃地回答,“人们必须确实先形成这样一个原理,如果人们又想感受其本来的意义的话!但是儿童还是像喜欢甜食那样喜欢做好人——”
“此外也喜欢做坏人。”阿加特补充。
“但是做好人是成年人的爱好吗?”乌尔里希问,“这是他们的一个原则!他们不做好人,他们觉得这幼稚,他们行好事;一个好人是一个有好原则并做好事的人:这样的人可能就是最讨厌的家伙,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看看哈高厄尔好啦。”阿加特添上一句。
“这些好人身上潜伏着一种悖理的无理智,”乌尔里希说,“他们使一种状况成为一个要求,一种慈悲成为一种准则,一种存在成为一种目标!在这个好人家里一辈子只有残羹剩饭可吃,而且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是有一回曾举办过一次节日宴席,这些残羹剩饭便是那次宴席上吃剩下来的!毫无疑问,一些美德时不时地会重新流行起来,但是一旦流行以后,它们也就会重新失去活力。”
“有一次你曾说,同一个行动在不同情况下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坏?”阿加特问。
乌尔里希承认说过这话。这是他的理论:道德价值不是绝对值,而是功能概念。但是如果我们进行道德教育并从中引出一般性结论,那么我们便是从它们的自然整体中将它们分离出来。“很可能这已经就是在通往美德的道路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头的那个地方。”他说。
“否则符合道德准则的人怎么会这样无聊呢,”阿加特补充说,“他们的当好人的意愿势必就是人们能想象得出来的最惹人喜欢、最艰难和最有趣味的事了!”
她的兄长犹豫不决,但是他突然脱口而出发表了一个很快便使他和她陷入不寻常关系之中的论断。“我们的道德,”他说,“是一种与道德完全不同的内部运动的结晶!我们说的所有的话,其中根本就没有一句话是对头的!你就随便提出一句来,我恰好想起这句话:‘监狱里应该充满悔悟气氛!’这是一句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说的话;但是没有人认真看待它,因为否则的话人们简直就要用炼狱里的烈火把囚犯们统统烧死!那么人们是如何看待它的呢?肯定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悔悟,但是人人都在说,什么地方应该充满悔悟气氛。或者你不妨想一想,什么东西正在耸立起来:这是从哪儿飞到道德里来的呢?我们什么时候曾带着透出崇高感的愉快的笑脸匍匐在尘埃?或者你就认真看待一个思想将你攫住这件事:就在你这样从肉体上感觉到这种会合的时候,你也许就已经在疯子王国的界限内了!所以每一句话都愿意被人认真看待,否则的话它就会堕落成为谎言,但是哪句话人们也不可以认真看待,否则世界就会变成一座疯人院!某种飘飘然的感觉作为朦胧的回忆从中升起,人们有时便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旧有的整体的被扯下和被毁坏的部分,人们一度曾错误地补充了这些部分。”
发表了这个评论的这场谈话是在藏书室兼工作室里进行的;乌尔里希坐在他随身携带着踏上旅途的几部作品前面,而他的妹妹则在翻阅父亲遗留下来的法学和哲学书籍,如今她已经成为这些书籍的共同继承人,她从中撷取部分提问的启迪。自那次郊游以来他们便很少离开这所屋子。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时光。有时他们在花园里散步,冬天花园里的灌木树叶脱落,光秃秃的,到处显露出湿乎乎的泥土。这情景是凄凉的。空气苍白无力,像某种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的东西。花园不大。人们走出去不多一会儿便又返回原地。这两个人在散步途中所陷入的这种状况,在圆圈里漂浮,犹如一股水流在一个障碍物前打转,转着转着河水便升高起来。每逢他们返回屋里时,起居室里便总是光线暗淡、窗户紧闭;窗户就像深长的遮光取景框,白日的光线从那里柔和而呆板地照进来,仿佛它是由薄薄的象牙组成似的。现在,在乌尔里希最后一声热烈喊叫之后,阿加特便从她坐着看书的书梯上下来,用她的胳臂搂住他的肩膀,没有作答。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温柔举动,因为除了那两个亲吻,他们初次见面的晚上的那个和不多几天前他们离开牧羊人小屋踏上归途时的那个,这种自然的兄妹间的矜持还没有化解为超出言语或小小的亲切友好姿态范围以外的东西;而且在那两次中,亲密接触的效果也让出乎意料的和兴高采烈的效果给掩盖住了。但是这一回,乌尔里希立刻就想到了那条长袜松紧丝带,她没有讲许多话,而是情真意切地把它送给死者当了陪葬物。他的脑海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可以肯定,她有一个情人;但是她似乎不怎么在乎他,因为要不然她就不会这样从容不迫地滞留在这里!”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女人,曾不受他影响地过着一个女人的生活并且还将继续过那样的生活。他的肩膀已经从平稳均衡地搁着的胳臂上感受到这胳臂的美,而在向着他妹妹的那一侧上,他却隐隐约约感觉到她那金黄色胳肢窝和自己贴得很近,感觉到她的胸脯的轮廓。但是为了不致这么干坐着并毫无抵抗地听任这静静的拥抱,他便用手抓住搁在他颈项旁边的她的手指头,用这个身体接触盖过另外的身体接触。“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所谈论的,有些幼稚可笑,”他不无恼怒地说,“世界上天地广阔,大有作为,而我们却坐在这里,大谈特谈什么当好人的甜蜜和一套套理论,好让人们用这些甜食装满一个个用这些理论做成的盆盆罐罐!”
阿加特挣脱她的手指头,但又让手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几天你究竟一直在读什么呀?”她问。
“这你是知道的嘛,”他回答,“你没少站在我背后瞧我读的书呀!”
“可是我琢磨不透书里的意思。”
他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对此作出说明。阿加特拉过来一把椅子,蹲坐在他身后,简直是平和宁静地把她的脸枕在他的头发上,仿佛她就睡在那上面了似的。这使乌尔里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他的敌人阿恩海姆用胳臂搂住他、不正常触碰另一个人的感觉像通过一个缺口涌进他体内的那个时刻。但是这一次,不是他自己的天性排斥陌生的天性,而是某种东西向它拥挤过来,某种埋藏在不信任和厌恶的卵石堆下的东西,某种充满一个已经涉世颇深的人的内心的东西。阿加特与他的关系,这种在妹妹与妇人、陌生女人与女友之间飘忽不定的关系,这种和其中的哪一种人也不可等量齐观的关系,这种关系也不是一种思想或感情的一致,要是的话,这种一致会走得特别远的——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他经常考虑过;但是,正如他此刻几乎惊奇地注意到的,这跟在不多几天里由无数不会马上重复出现的印象中生出的一个事实已经变得完全一致起来了,这个事实就是:阿加特的嘴不带着任何别的要求地搁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让她呵得暖和和、湿乎乎的。这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因为,当阿加特重复她的问题的时候,一种他自信教的青少年时代以来便不再感受到过的严肃便袭上他的心头,而就在这种严肃、这团无重力的云雾重又消散之前——这团云雾从他背后的空间达到停歇着他的思维的书上,贯穿过整个身体——他作出了一个答复,这个答复与其说是以其内容毋宁说是以其完全无讽刺意味的语气让他感到吃惊。他说:“我在探索神圣生活的途径。”
他已经站立起来;但不是为了离开妹妹的身边,而是为了走出去几步好从那儿打量她。“你不要笑,”他说,“我不虔诚;我带着这样的问题审视这条神圣的道路:人们是否也可以开着一辆汽车在这条路上行驶!”
“我之所以笑,”阿加特回答,“仅仅是因为我很想知道你将会说些什么。你带来的那些书,我感到陌生,但是我觉得,我并不是完全不理解。”
“你懂这个?”她的兄长问,他已经确信她懂,“人们可能正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但是眼光突然落在某种被上帝和世人抛弃了的事物的游戏上,人们被它吸引住了?!突然,人们像一根全无重力随风飞舞的羽毛那样被自己那小小的存在承载着?!”
“除了你如此着重指出的强烈的激动情绪之外,我以为我全明白了,”阿加特说,她忍不住取笑起在她兄长的脸上显出的与他那柔和的话语毫不相称的冷酷而窘迫的神色来。“人们有时忘记视觉和听觉,并且完全失去讲话能力。然而,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人们感觉到在一个瞬间苏醒过来了。”
“我是想说,”乌尔里希用轻快的口吻继续说,“这像这样一种情况:人们朝外面一片闪闪发亮的水面望去:眼睛以为看到的是一片模糊,虽然一切十分明亮,对面岸边一切事物似乎不是立在地上,而是带着一种几乎使人疼痛和令人迷惘的柔和的高清晰度飘浮在空中。在这个印象中既有一种增强也有一种失落。人们和一切结合在一起,却不能靠近任何事物。你站在这边,世界在那边,超自我和超物体,但两者几乎既疼痛又清晰;分离和结合平素搀和在一起的东西的,是一种暗淡的闪光,一种淹没和熄灭,一种来回摆动。你们像水中的鱼或空中的鸟那样漂浮,但是没有岸,没有树枝,尽是这种漂浮!”乌尔里希分明是在吟诗作文;他的热烈、刚毅的语言在其柔和、轻飘的内容的衬托下显得铿锵有力。他似乎已经摆脱一种以往一直将他禁锢住的谨慎,阿加特惊讶地看着他,但也怀着透着不安的欢乐。
“你认为,”她问,“这后面有什么东西?不止是一种‘心血来潮’或如同此类抚慰的话语所表述的那种东西?”
“这还用我说!”他又在他原先的座位上坐下,翻阅放在那儿的书,而阿加特则站起来,给他让出地方。接着,他翻开一本书,说“圣者们是这样描写的”并朗读:“这几天,我心神不定。一会儿,我小坐片刻,一会儿,我在屋里来回溜达。这好似一种痛苦,然而这与其说是一种痛苦,还不如说是一种欢乐,因为我不觉得烦恼,而是感到一种奇特的、完全超自然的安逸。我已经超越我的全部能力达到这神秘力量的边缘。在这里我听不见声音,在这里我看不见光线。于是,我的心便变得无底,我的精神便变得无形,我的本性便变得无实质。”他们俩觉得,这些话跟促使他们自己在屋里和花园里溜达的那种心神不定有相似之处,而尤其让阿加特感到惊讶的是,圣者们居然也称他们的心无底、精神无形;但是乌尔里希似乎很快又囿于他那种冷嘲热讽之中了。
他解释说:“圣者们说:我曾一度遭禁闭,后来我被从自我中抽出,不知怎么地就被沉没于上帝之中。打猎的皇帝们——我们从我们的读本里听说过他们的故事——用另一种方式描述这件事:他们说,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只鹿角上有十字架的鹿,致使他们不由得就一枪打死了那只鹿;后来他们就在那个地方盖了一座小礼拜堂,于是他们也就又可以继续打猎了。和我来往的那些富有、聪明的女士们,如果你去问她们这种事情,她们会马上回答你说,最后描绘过这样经历的人是凡·高。也许她们也会不谈画家而谈里尔克的诗;然而,一般来说,她们更喜欢凡·高,凡·高是一种极好的投资,他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因为绘画和人生的各种乐趣都不能使他得到满足。我们的民众中的多数人将会说,在山顶上经历的那种显而易见的高远空旷才是一种德意志式的情感流露。对于他们来说,孤独、小花朵和潺潺的小溪是人类崇高情感的集中体现:他们也还在这种高贵而纯真的自然享受中蕴含着一个神秘的第二生命的被误解了的最终作用;总而言之,必定有或者曾经有过这种生命!”
“那你就还是别对此进行嘲笑的好。”阿加特表示异议说,因好学而脸色阴沉,因焦急而容光焕发。
“我之所以嘲笑,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做。”乌尔里希简短回答说。
一二 神圣的谈话。变化多端地继续进行
此后,桌上总是放着一大堆书,这些书部分是他从家里带来,部分是他后来买的;他时而自由谈论,时而为了找凭据,或者因为想逐字朗诵一段话,他又打开书中夹着纸条标出的一页。它们大部分都是神秘教徒们的传记和个人言论,或者论述他们的学术论文;通常他用“让我们尽可能客观地看一看,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偷偷留下这方面的谈资。这是一种小心谨慎的态度,他是不会轻易就自动放弃这种态度的;所以有一次他也说:“如果你能完全通读这些传记,过去几个世纪里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留下的描述他们虔敬上帝状况的这些传记,那么你就会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真实感和现实感;然而由这些字眼组成的论断与你的现实意愿是极度抵触的。”他继续说,“他们谈到一种满溢的光辉。一种无限辽阔,一种光明灿烂。一种一切事物和精神力量的轻飘的‘统一’。一种神奇的、难以描绘的心灵的振奋。谈到种种认识,它们如此快捷,以至于一切都同时发生,而且像掉落到世界上的火星。另一方面,他们谈到一种忘却和不再理解,甚至也谈到一种各事物的没落。他们谈到一种脱离了激情的巨大的宁静。一种缄默不语。一种思想和企图的消失。一种他们可以看清楚情况的盲目,一种他们死了并有着超自然的生气的明朗。他们称这是一种‘衰变’并声称生活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充实:这不是——即使为表达上的困难所隐约遮蔽——同一种感觉吗,人们今天还会有的那种感觉,假如心儿偶然——如他们所说,‘贪婪和知足’地——陷入那些乌托邦的领域,那些在一种无限温柔和无限孤独之间的虚无缥缈处存在着的领域?!”
在乌尔里希所作的短暂思考间歇之中,阿加特的语声搀和进来:“这就是有一回你称之为在我们内心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层面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
“你漫无目的地步行到城里去的时候,你觉得,仿佛你被溶解在这座城市里了,但是你同时也不喜欢它;我曾对你说,我经常有这样的心情。”
“噢,是的!你甚至随后就说了‘哈高厄尔’!”乌尔里希喊道,“我们都笑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但是我们并不完全真的就有这样的看法。此外我也给你讲了施与的和索取的看,男人的和女人的原则,原始想象中的两性人学说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样的事我能讲许多!仿佛我管不住我的嘴巴似的,它就像那月亮,如果人们在夜晚需要和一个知心人聊聊天儿,那月亮也总会到场的!但是这些虔诚的教徒们所讲的有关他们心灵奇遇的事,”他继续说,在他的言语的愤懑中又搀杂进客观,甚至还有赞赏,“有时这是用一种司汤达式的研究的力量和无情的信念写成的。当然只能是,”他加以节制地说,“停留在现象上,他们不把自己的判断搀和进来,这种判断受到这个讨人喜欢的信念的篡改:他们是被上帝选中来直接聆听他教诲的人。因为从这个时刻起他们当然不再给我们讲述他们那些难以描绘的没有名词和动词的感受,而是用有主语和宾语的句子讲话,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灵魂和上帝,犹如相信两个门框柱子,神奇的门户将会在它们之间开启。就这样,他们作出了这样的陈述:他们的灵魂游离开肉体、被沉入主的体内,抑或主像一个情人那样侵入他们体内;他们被上帝俘获、吞食、迷惑、掠夺、强奸,抑或他们的灵魂扩展到他那儿,侵入他体内,体验他,用爱拥抱他并听他讲话。这时,尘世的榜样是明白无误的。这些传记现在不再像重大的发现,而是只还像某些类似的幻象,一位爱情诗人用这些幻象修饰他的题材,对于这个题材只可以有一种看法:这些报导至少使养成克制习惯的我处于痛苦的紧张状态中,因为这些被选中的人恰恰是在声称上帝对他们讲过话或者他们听得懂树木和动物的言语的时候,没有同时告诉我们上帝对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他们一旦这样做了,人们也就发现,原来这仅仅是个人事务或众所周知的教会新闻。永远令人遗憾的是,没有哪个一丝不苟的研究人员有幻觉!”他结束他的长篇答词。
“你认为,这些研究人员会有幻觉吗?”阿加特试探他。
乌尔里希略一沉吟。随后,他像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那样回答:
“我不知道,也许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当他听到他自己的这句话时,他笑了笑,算是又节制了一下这句话。
阿加特也笑了笑;她似乎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回答,而她的脸则映现出一种紧张情绪突然停止后接踵而至的无可奈何、灰心丧气的小小瞬间。所以,她之所以提出异议,也许仅仅是因为她想重新撩拨她的兄长。“你知道,”她说,“我是在一所十分虔诚的学校里长大的:其后果就是,有人一讲起虔诚的理想来,一种对漫画的喜悦之情便会在我心头油然而生并变得简直很不体面。我们的女教员们都穿一种两种颜色构成一个十字形记号的制服,这不用说一定会提醒我们记住一个最崇高的思想,这个思想就会以这样的方式整天在我们眼前浮现;可是我们一秒钟也不曾想过这样的念头,我们凭她们的外表和她们那软绵绵的话语把我们的妈妈们叫作十字形蜘蛛。所以,就在你朗读的时候,我也是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的。”
“你知道吗,这证明什么?”乌尔里希喊道,“什么也证明不了,只证明,以某种方式存在于我们内心的向善的力量会立刻咬穿四壁的,假如人们把这股力量关入一个坚固的模型,这股力量立刻就会通过窟窿向恶逃逸!这使我想起了我当军官、和我的同伴们一道支撑王位和祭坛的那个时代:我这一辈子没有第二回听到像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这样自由谈论这两件事的!感情怕受束缚,但尤其是某些感情。我确信,你们的了不起的女教员们自己是相信她们向你们传布的教义的:但是信仰一刻也不会一成不变!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乌尔里希匆忙间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并不尽如人意,阿加特却自己明白,使她失去了对信念的兴趣的那些修女们的信念仅仅是某种“腌渍过的东西”。虽然可以说保持了原汁原味并且没有失去信念特色,但毕竟不新鲜,甚至以一种无据可查的方式进入另一种状态,它不同于此刻作为预感浮现在逃遁的、倔强的圣洁弟子眼前的原来的状态。
这连同所有其他他们已经对道德讲过的,都属于她的兄长沉入她心田的那些感人的怀疑之列,属于一种内心复苏的状态,这就是从那时以来她一直感觉到的、却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状态。因为她有意显露出来并从内心感到偏爱的这种冷淡状态,并不总是主宰了她的生活。有一回曾发生过什么事,这种对自我惩罚的需求直接来自于一种深深的沮丧情绪,正是这种沮丧情绪使她显得不庄重,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受此恩宠,要对崇高情感保持忠诚;从此她便因自己内心懒散而蔑视自己。这件事发生在她在她父亲家里过着少女生活和她和哈高厄尔的令人不可理解的婚姻之间,其范围是如此狭窄,以致乌尔里希迄今一直都提不起打听它的兴趣来。所发生的事,不久就讲了:阿加特在十八岁上嫁给了一个只比她自己年纪稍长一点点的男人;在一次以他们的婚礼开始并以他的死亡告终的旅途中,他在途中染上的一种疾病在几个星期内便又把他从她身边夺走了。医生们称这是伤寒,阿加特也跟着他们这么说,觉得这是一种表面上的正常情况,因为这是事情的被世俗磨平了的一面;但是在那没给磨平的一面,这就是另一回事了:阿加特迄今一直生活在她的备受众人尊敬的父亲的身边,致使她心存疑心地认为,如果她不爱他,她就是不仁不义;在学校里的那种对自己的捉摸不定的期待由于这期待在她心头勾起的猜疑因而也就没有巩固她与世人的关系;而后来,当她怀着突然觉醒的活力并且在和青少年时代的游伴们的共同努力下在不多几个月内克服一切障碍——从他们俩青春年少中生出的一门婚姻的障碍,虽然一对恋人的家庭彼此没有什么反对意见——这时她一下子不再感到孤独并恰好因此而显出了自己的本色。这种情况不妨可以说是爱情吧;但是有恰似看太阳那样看爱情的恋人,他们只会变得眼睛失明;也有当生活受到爱情照耀时破题儿头一遭惊讶地看见生活的恋人:阿加特便是这样的恋人,她还根本不知道,她是爱她的伴侣还是爱别的什么东西,就已经发生了在冥暗世界的语言里叫作传染病的这种事。这是一阵突然掀起的风暴,一阵生活陌生领域里的恐惧风暴,一种抗争、忽闪和熄灭,是两个互相依附的人的灾难和一个毫无恶意的世界向呕吐、腹泻和恐惧的沉沦。
阿加特从来也没有承认过这个毁灭了她的感情的事件。绝望而不知所措地,她跪在濒死的人的病榻前,自己欺骗自己地企盼着她会用魔法召来曾使她在童年制伏自己那场疾病的力量;当病势还是日益恶化、知觉已经丧失时,她,置身在一家陌生旅馆的房间里,无法理解所发生的事,呆呆地盯住那张被离弃的面孔,不顾危险地用胳臂抱住那个垂死的人,全然不顾被激怒的女护理员,不顾客观现实,什么事也不干,只是接连数小时对着他完全失去听觉的耳朵嘟哝:“你不可以,你不可以,你不可以!”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她却已经惊异地站了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和想法,仅仅是出于一个孤独的人的梦幻能力和任性,她便从这种空虚惊讶的时刻起在内心这样对待这已经发生的事,就仿佛这件事没有最终了结似的。大概每一个人都会显示出一种类似的征兆来的,假如他不愿意相信一个不幸的消息或者给不容改变的东西加上令人安慰的色彩的话;但是阿加特的态度中的特别之处却是这个反作用的强度和范围,其实就是她那突然爆发的对世人的藐视。从此她就故意只用这样的态度来接受新东西,仿佛这新东西不是当前的,而是某种极其不明确的东西,一种态度——她历来对现实的不信任使她很容易采取这种态度;而过去的事物则因遭受到打击而凝固了并缓慢地受到时间的剥蚀,它的受剥蚀远比回忆要慢。但是这没有任何梦幻、片面性和反常情况的特性,需要请医生来诊治;相反,阿加特表面上完全井然有序、规矩本分,只是有些感到无聊地继续过着她的日子,怀着一种略微高涨的厌世情绪,这确实像她在儿时莫名其妙地自愿经受的那种发烧。而过去的事物和可怕的事物一小时一小时地恰似一具裹着一块白布的尸体活生生地留在她那反正从不将其印象轻易淡化的记忆中,这使她内心充满一种幸福感,尽管这样精确的回忆会带来种种痛苦,因为这起到了跟神秘而迟到地暗示“还不是一切都已经终止”一样的作用,并使她在情绪低落时保持住一种不明确但却高尚的紧张心情。事实上,这一切当然只有一个结果,这就是她又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并有意使自己处于一种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状态之中;因为只有老人才这样生活:他们坚持一个过去的时代的经验和成绩并且不再为现在触动。但是阿加特总算运气,人们在她当初那个年龄上都把自己的决心当作永恒来理解,可是一年就几乎已经相当于半个永恒了;所以她难免也就在过了一些时候之后让受压制的本性和被束缚的想象自由释放出来。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就其细节而言是相当无关紧要的;一个男人使她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而在别的情况下这个男人的追求是绝不可能会得逞的,他成为她的情人,而这次重复尝试则在十分短暂的狂热希望之后便以强烈的失望而告终。阿加特感到自己遭到了自己的现实的和自己的不现实的生活的唾弃,感到和崇高原则不相称。她属于那一类性情暴躁的人,这类人能够长时间采取静止不动、耐心等待的态度,直至他们在某一点上突然陷入混乱状态;所以她在失望中不久便作出一项新的欠考虑的决定,这项决定简短说就是:她以一种跟她犯过失时相反的方式惩罚自己,她判自己和一个引起自己轻微反感的男人共同生活。她找来惩罚自己的这个男人就是哈高厄尔。
“这样做自然对他既不公正,也不十分体贴!”阿加特直言不讳;必须承认,甚至在这时候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公正和体贴并不是受年轻人欢迎的美德。她的“自我惩罚”在这种共同生活中毕竟也不是微不足道的,阿加特如今正在继续审查这件事。她浮想联翩,乌尔里希也在他的书里寻找着什么,似乎已经忘记继续进行这场谈话了。“在以往的几个世纪里,”她想,“一个有我这样心境的人早就进修道院了。”她没进修道院反倒结了婚,这并非没有一种纯情的滑稽,一种她迄今一直没有觉察到的滑稽。这种滑稽,这种没有被她的年轻的意识更早发现的滑稽,当然无非就是当今时代的滑稽,它在最坏的情况下在一家旅游者旅馆,但通常是在一家阿尔卑斯山饭店满足遁世的需要,并且甚至努力给这个流放地配备上漂亮家具。这体现出这种深长的、欧洲的需要:不夸张任何事物。没有哪个欧洲人今天还在为赎罪而鞭笞自己,用灰烬涂抹自己,割下自己的舌头,真正尽心而忘我或者也只是不和所有的人来往,因激情而不能自持,处以车磔刑或用矛刺人;但是每一个人有时都会感到有这种需要,所以很难说究竟什么是值得避免的,是希望呢还是无所事事。为什么偏偏一个苦行者就应该挨饿呢,这只会让他胡思乱想!合理的苦行就是在经常保持良好营养条件下对饭菜感到嫌恶!这样的一种苦行可以经久,它允许精神获得那种自由,而如果精神在奋起反抗时依赖身体,便不会有那种自由!从她兄长那儿学来的这一套既辛辣又有趣的解释词,如今使阿加特感到十分舒适,因为它们将这种“悲剧性的东西”——她没有经验,长期觉得自己应该一成不变地相信这个——分解为讽刺和一种激情,这种激情既没有名字也没有目标,所以也就没有和她所经历过的东西决裂。
就这样,自从她与她的兄长相聚在一起以来,她第一次觉察到,一种拯救的、将这解开的东西重新系住的运动正在进入不负责任的生活与阴森可怕的幻想之间的这条大裂痕之中。譬如现在,在她与她兄长之间保持着的、受到书籍和回忆加深了的一片寂静中,她回想起,乌尔里希曾向她描述过,他怎样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闲逛,走着走着便在内心充满了对这城市的印象:这跟她那不多几个星期的幸福生活十分相似;这也是对的,当他向她讲述这个经历时,她笑了,她简直是完全无端地、荒唐地笑了,因为她发觉,在哈高厄尔的圆形隆起的嘴唇上,在这嘴唇拱起亲吻的时候,就有这种世情颠倒:他所谈到的这种快乐至极、滑稽可笑的翻转的某种特征。不过,这却让人感到一阵寒战;可是,她想,即便在大白天也会打起寒战来的,而她则不知怎么地从这上头感觉到,对她来说还不是所有的机会都已经丧失。某一种微不足道的东西,一种中断,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一直存在着的中断,已经在最近飞走了。她偷偷往四下里看了看。她置身于其中的这个房间已经构成产生出她的命运来的空间的一个部分;现在她是第一次在这里想到了这一点。因为每逢她知道父亲不在家,便总是和青少年时代的游伴们到这里来聚会,他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互相恩爱,有时她也在这里接待过那个“不足取的人”,曾偷偷噙着愤怒或失望的泪水在窗口站立过;最后,在父亲的撮合下,哈高厄尔的求婚也发生在这里。只要这只是事件的不引人注意的背面,家具、墙壁、被奇特地锁住的光就会在重新认出的瞬间变得极其具体,而奇异地在其中消逝了的东西则构成一个如此物质的、根本不再是模棱两可的过去,仿佛这是灰烬或者烧焦的木头似的。只还有这种滑稽而朦胧的感觉,这种奇异的刺激——由于旧有的、干枯成尘埃的他自己的痕迹,人们感觉这种刺激并且在感觉到它的时候既不能驱散也不能领会它——遗留了下来并且变得几乎强烈得叫人难以忍受。
阿加特发现,乌尔里希没注意她,便小心翼翼打开胸部的衣襟,她在那里贴身藏着带那张小照片的小盒,这几年里她一直没让这照片离身。她走到窗口,装出看窗外的样子。她小心谨慎地弹开这只微小金牡蛎的锐利边圈,偷偷观看她的已故爱人。他长着丰满的嘴唇和一头柔软、浓密的头发,一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眼里流露出二十岁人的俏皮。她长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一下子,她想:“我的上帝,一个二十一岁的人!”
这样年轻的人互相谈些什么?他们赋予他们的事情以何等的意义?他们往往多么滑稽和傲慢!他们的生动活泼的想法对她多么有迷惑力!阿加特好奇地打开回忆薄纸包里的古老格言,她把它们当作至理名言一直收藏在这个纸包里:我的上帝,这几乎是至关重要的呀,她想;但是其实连这种事也无法准确无误地加以断言,假如人们不想象那座花园,那些话就是在这座花园里讲的,花园里有他们叫不出名字来的奇花异草,有好似疲惫不堪的醉汉落在那些花草上的蝴蝶,还有那光线——那光线流溢过他们的面庞,仿佛天和地在光线中被溶解了似的。如果她用这个标准来衡量自己,那么她今天便是一个年老且有经验的妇人,虽然已流逝的岁月的数目并不怎么大,而她则颇有一点迷茫地发现了这一不相称的关系,这就是她,二十七岁的女人,迄今还一直在爱着这个二十岁的人:他对她来说已经变得太年轻了!她问自己:“我究竟会有怎样的感觉呢,假如我,在我这个年龄上,果真极其珍爱这个像男孩那样的男子的话?!”这一定是相当奇特的感觉;它们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连对它们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的这个能力她都没有。其实一切都在化为乌有。
阿加特怀着一种崇高的、愈来愈强烈的情感承认,她在她一生中的这次唯一的值得骄傲的激情中犯了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的核心由一团火红的雾组成,它摸不着抓不住,不管人们是说信仰一刻也不会一成不变,还是有别的什么说法;这始终都是自他们聚在一起以来她的兄长所谈到的那些事,这始终都是她本人——即使他玩弄种种概念游戏,他的谨慎对她的急躁来说太从容,他谈论的也始终都是她本人。他们一再回到这同样的谈话上来,而阿加特则自己就急切地盼望着他们的热情不要消退。
当她向乌尔里希说话时,他根本不曾察觉这长时间的中断。但是谁若不是已经从蛛丝马迹上看出在这兄妹俩之间所发生的事,不妨就把这个报告放在一边,因为其中描写了一项他绝不会赞同的惊险活动:可能性边缘之旅,它沿着不可能性和不自然性,沿着令人厌恶性,沿着这样的危险地段伸展开去,它也许并不总是沿伸开去;一种“难以确定的两可情况”,一如后来乌尔里希这样称呼的,带有有限和特别的有效性,好似数学为得到真实而自由使用荒谬。他和阿加特不经意中走上一条与虔敬上帝者们的活动有某些干系的道路,他们走在这条路上,但是他们并不虔诚,他们不信上帝或灵魂,甚至哪怕只是来世和转世他们也不信;他们已经作为这个世界的人不经意地走上了这条路,如今正作为这样的人走在这条路上:这恰恰正是值得注意的事。乌尔里希在阿加特与他攀谈的时候尚还沉浸在他的书籍和她向他提出的问题之中,尽管如此,他却一刻也没有忘却这次谈话,在说到他妹妹对女教员们的虔诚的反抗和他自己的“精确的幻觉”要求时,谈话便中断了;他立刻回答:“人们根本用不着当什么圣者便可亲身经历这样一些事情!人们也可以坐在山里一棵弄倒的树上或一张长椅上,并在一旁观看一群牛吃草,人们就会飘飘然起来,仿佛一下子进入另一种生活境界了似的!人们精神恍惚,一下子又清醒过来:你自己就曾讲过这样的话!”
“可是那儿正在发生什么事呢?”阿加特问。
“嗳呀,那你就得先弄清楚,什么是平凡!”乌尔里希说,他试图说一句玩笑话,刹住这汹涌奔腾的思绪。“平凡就是,一群牛对我们来说无非就只是意味着牧放的牛肉罢了。抑或它是一个带背景的绘画素材。抑或人们根本不怎么在意它。山路旁的牛群属于山路的一景,而对于这样的山路景象,人们首先就会觉察到,假如在那地方耸立着一座电标准钟或者一所出租公寓的话。否则,人们就会考虑,该站起来还是该依然坐着;人们觉得成群地围着牛群飞舞的苍蝇讨厌;人们察看牛群里是否有一头公牛;人们考虑道路在哪里继续向前延伸:这是无数的小小的企图、忧愁、算计和认识,它们仿佛构成画这幅牛群画的纸。人们对这张纸一无所知,人们只知道那上面的牛群——”
“这纸突然撕碎了!”阿加特插话。
“嗯。这就是说:某种按习惯交织在我们心中的东西撕碎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没有任何可绘画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阻挡住你的去路。连‘吃草’和‘牧放’这样的词儿你都不会造了,因为造这样的词儿需要有大量有目的的、有用的概念,而你却已经一下子失去了这些概念。留在画面上的,最容易被人称作一种情感波动,它或起伏或喘气和闪烁,仿佛它无轮廓地占满了全部画面。当然其中也还包含着无数零星的感觉,包含着颜色、棱角、运动、谣言和一切属于现实的东西:但是这已经不再被承认,即使它还会被认识到。我是想说:个别部分不再拥有它们的那种可以使它们占用我们的注意力的利己主义,而是亲如手足地并且在严格意义上‘亲密地’互相连接在一起。当然那上面也不再有什么‘画面’,一切以某种方式无限地转移到你身上。”
这时,又是阿加特生动地进行说明:“现在你只需要不说个别部分的利己主义,而是说人的利己主义,”她喊道,“那么这就是这种人们如此难以表达的东西了:‘爱你的最亲近的人’并不意味着,像你们这样去爱他,而是表示一种梦幻状态!”
“道德的全部原理,”乌尔里希确认说,“表示一种梦幻状态,这种梦幻状态已经从人们用来囚禁它的规则里逃了出来!”
“其实随后也就根本没有善和恶,而是只有信仰或怀疑!”阿加特大声说,现在她似乎很熟悉这承载着自身重量的原来的信仰状态,也很熟悉这种状态在道德中所遭受的损失,她的兄长曾谈到过这种损失,当时他说,信仰一刻也不会一成不变。
“是的,当人们摆脱生活琐屑的时候,一切都互相处在一种新的关系之中,”乌尔里希表示赞同,“我几乎想说,根本没有关系。因为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关系,我们没有任何经验,而所有别的关系则已经消失;但是这一种关系尽管昏暗朦胧却清晰得足以使人不能否认它。它是强烈的,但是它又强烈又难以想象。人们也想说:通常人们注视什么东西,那目光就像一根长针或一条绷紧的线,眼睛和景象用这相互支撑着,每一秒钟都有某一件大的这样性质的针织物支撑着;而现在在这一瞬间倒还不如说是某种又痛苦又甜蜜的东西在把眼光拉开。”
“人们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人们再也抓不住什么东西,人们没有任何支撑物,”阿加特说,“一切就像一棵大树,树上没有一片树叶在动弹。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做不出任何卑劣的事情来。”
“人们说,在这种状态下不会发生任何与这种状态不一致的事,”乌尔里希补充说,“一种‘隶属于它’的渴望是唯一的根由,是在它内部发生的一切行为和思维的深情规定和唯一形式。它是某种无限静止和广博的东西,而在其中所发生的一切则都增长着它那平稳上升的意义;抑或这不增长那意义,于是这就是坏事,但是坏事是不会发生的,因为寂静和清澈撕碎、奇异的状态停止在同一个时刻。”乌尔里希趁她不注意偷偷用审视的目光注视他的妹妹;他总是觉得,现在他得赶快终止。但是阿加特脸上阴沉沉的;她在想着久已过去的事情。她回答:“我对我自己感到奇怪,但是确实有过一段短暂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嫉妒、恶意、虚荣心、贪欲以及诸如此类的心态;这几乎无法让人相信,但是我觉得,当初它们一下子不仅从心里,而且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于是人们不仅自己不能采取卑劣态度,而且别人也不能这样做。一个善良的人使一切与他发生接触的事物变得善良,别人可以爱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对付他:这既然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就会被他改变!”
“不,”乌尔里希插嘴说,“情况不完全是这样;相反这或许是最古老的比例失调之一!因为一个善良的人丝毫也不会使世界变得善良,他对这个世界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只是与世隔绝而已!”
“可是他待在这个世界的正中间!”
“他待在这个世界的正中间,然而他觉得,仿佛空间正在从种种事物中被抽出或者正在发生某种想象中的事:这就难说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一个‘乐观的’人——我只是凑巧想起这个词儿——是绝不会让什么卑劣的东西挡住去路的;这可能是废话,但这是经验之谈。”
“这可能是经验之谈,”乌尔里希回答,“但是也有相反的经验!你以为,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些士兵,他们的情感不卑劣?可是他们是上帝的工具!况且,即使是兴奋到极点的人也会有恶劣的情感:他们抱怨,他们不受赏识,然后就感到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不快,他们感到恐惧、痛苦和羞耻,也许甚至还感到憎恨。只有当这静静的热望又开始时,懊悔、愤怒、恐惧和痛苦才会使人感到无比幸福。对所有这一切很难作出判断!”
“你什么时候热恋过?”阿加特突然问。
“我?哦,我已经给你讲过了嘛:我从情人身边逃离了一千公里,当我确实感觉到随时有可能受到她实实在在的拥抱时,我便像狗对月亮那样对她吼叫!”
这时,阿加特向他供认了自己的恋爱故事。她很激动。她最后的这个问题就已经是被她宛如拨动一根过度绷紧的弦那样一甩而出,其余的便以同样的方式一一道出。当她将这多年埋藏心底的话抖搂出来时,她的内心颤抖了。
但是她的兄长并没有对此特别感到震惊。“一般来说,回忆跟人同步衰老,”他向她解释,“而最富有激情的事件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具有锥形透视图的特点,仿佛人们最后是从九十九扇连续开启的门观看它们似的。但是有时候,如果它们和很强烈的感情联结在一起,那么个别的回忆便不会衰老,就会把层层本质的东西积存起来。你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几乎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点,它们略微扭曲心灵上的匀称;他的行为从它们上面流淌过去,一如河水流过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块,而在你身上这种情况仅仅是十分强烈而已,致使这几乎等于一种停滞状态。但是最后你还是摆脱出来了,现在你又心绪不宁了!”
他用一种几乎是职业上的思维的平静语气说了一番话;他的观点不容易改变!阿加特是不幸的。她固执己见地说:“我当然心绪不宁,但是我不谈这个!我想知道,我当初几乎会落到何等地步!”她也感到恼火,因为她说这话不是出于自愿,仅仅是因为她的激动情绪必须用某种方式表达出来;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顺着原来的思路继续讲,在她表面上的温柔话语和暗藏着的恼怒之间她感到头晕目眩。就这样,她讲到一种提高了的敏感性和灵敏性的奇特状态,这种状态引起印象的溢出和回流,从而产生出像在一个柔软的平滑如镜的水面上与一切事物联系在一起并无意志地给予和收受的那种感觉;这种外表及内心越限和无限的奇异感觉,这是爱情和神秘教的共同特点!阿加特当然不是用这样的已经包括一种解释在内的话语来表述的,她仅仅是把她的一个个富于激情的回忆片断串联起来;虽然乌尔里希曾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他也不会解释这些经历,他尤其不知道,他是否应该按其特有的方式或者按照寻常的理性的方法试着作这样一种解释,这两者对他来说都同样易于理解,但对他妹妹的可感觉到的激情来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所以他在回答中所表达的,仅仅是一种中介,对种种可能性的一种审核。他指出这种奇特的亲和性,说是在他们所谈到的那种情绪高涨的状态下这种亲和性存在于思维和道德之间,致使每一个思想被视为幸运、事件和礼物并且既不进入储藏室也根本不与占有和胜任、紧握和观察的感觉结合,因而占有他自己的乐趣在头脑里同样也在心坎里被一种无限的缠绵情意所取代。“一生中有那么一次,”阿加特用热情而坚定的语气回答说,“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人。人们为了他看到阳光照耀。他无处不在,而人们自己则无处存在。然而,这却并不是‘两个人的利己主义’,因为另一个人的情况一定也是这样。最后,两个人恐怕不再是为了彼此而存在;剩下来的,是一个纯属两个人的世界,它由赞赏、献身、友谊和无私组成!”
由于心情激动,她的面颊在昏暗的房间里发红得像一朵在阴影里绽开的玫瑰。乌尔里希请求说:“让我们重新用客观冷静的态度来说话吧;在这些问题上骗人的花招实在太多!”她觉得这也并非不正确。也许是这还一直没有完全消逝的懊恼,是它使得她的喜悦之情受到这添加上来的现实的一些抑制;但是界限的这种孕育着危险的颤抖,这不是什么不愉快的感受。
乌尔里希开始谈论起一些人的胡言乱语,那些人这样来解释他们在谈话中所涉及的经历,仿佛在其中不仅正在发生一种奇特的思维变化,而且是一种超人的思维正在取代寻常的思维。不管称这是神使鬼差还是按新时代的时尚仅仅称之为直觉,他认为这是现实理解的主要障碍。按照他的信念,从屈从经受不住严格检验的想象中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这只是像伊卡洛斯[8]的蜂蜡双翼,都在高空中熔化了,他大声喊叫,说是如果人们不单单想在梦中飞行,那么人们就必须乘着金属翅膀学飞行。
过了一小会儿工夫,他边指着那些书边继续说:“这是基督教的、犹太教的、印序的和中国的证词;其中个别的证词之间相隔一千多年。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所有证词中都可以看到同样的、偏离寻常结构的、但却自成一体的内部运动的结构。它们相互之间的差别几乎完全只在于来源于与一个神学和天国智慧体系——它们已经进入这个体系的保护网下——有联系的那种东西。所以我们可以以一种明确的第二和不寻常的具有重要意义的状态为先决条件,人类有能力适应这种状态,它比各种宗教更原始。
“另一方面,教会,”他退一步说,“这就是说,信仰宗教的人们的文明团体,经常用类似一位官僚对私人的进取心所抱的那种不信任态度对待这种状态。教会从未无保留地承认这种热情奔放的体验,相反,它们作出巨大的和看似合理的努力,以便用一种正规的、可理解的道德去取代这种状态。所以这种状态的历史与一种不断进行的否认和稀释相似,它使人想起排干沼泽地的水。”
“而当教会的精神统治及其词汇变为陈旧时,”他最后说,“人们便理所当然地把我们的状态只还当作一种幻觉。为什么市民阶层的文化在取代宗教文化时要比宗教文化带有更强烈的宗教色彩呢?!它已经毁掉了那另一种状态,毁掉了那种状态下的认识。今天有一大批人,他们埋怨理性并且想说服我们相信:他们在他们的最明智的时刻里是借助一种特殊的、高居于思维之上的能力来进行思考的:这是最后的,甚至已经完全是理性主义的、公开的残余;疏干的最后残余已经变为一派胡言!所以,除了在诗歌中以外,人们便只允许未受过教育的人在爱情的最初几个星期保持这种旧有的状态,使其一时受到迷惑;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有时在床和讲台木上抽出嫩叶的迟开的绿色树叶:但是只要它们想恢复其原来的旺盛的长势,便会被人毫不容情地铲平和连根拔除!”
乌尔里希大约讲了跟一位外科大夫洗手和胳臂以免把病菌带进手术室所花费的一样长的时间;也怀着与摆在面前的工作将会带来的激动不安相悖的那种耐性、专注和镇定。但是当他给自己完全消毒之后,他却几乎热切渴慕些许感染和发烧,因为他不是为了要头脑清醒才爱头脑清醒。阿加特坐在一架用来从高处往下取书的梯子上,在她兄长沉默不语时也没表示出任何参与的迹象来;她望着外面那无边际的、大海一样的灰蒙蒙天空,像先前倾听话语那样倾听这沉默。就这样,乌尔里希带着一丝勉强用一种玩笑口气掩盖住的执拗继续说。
“让我们回到山里我们的长椅和牛群上来吧,”他请求,“你设想,某一个穿刚出厂的崭新皮裤的高等法院参议坐在那儿,身上系着绿色裤背带,上面绣着‘你好’:他代表生活的真实内容,他正在度假。因而他对自己的存在的意识这会儿自然就变了。如果他注视着这牛群,那么他是不计算、不估计、不推测在他面前吃草的牲畜的活重[9]的。他原谅他的敌人们并对他的家庭抱着宽和的想法。对他来说,这个畜群几乎可以说已经从一个具体的对象变为一个道德的对象。当然也可能是,他稍稍计算、推测一下并且不完全原谅他的敌人,但是随后四周至少会林涛呼啸,溪水叮咚,阳光照耀。人们可以用一句话表述这个意思:一向构成他的生活内容的东西,如今他觉得‘遥远’和‘其实并不重要’了。”
“这是一种休假情绪。”阿加特机械地补充说。
“非常正确!如果他觉得在这种休假情绪中的非休假生活‘其实并不重要’,那么这只意味着:在休假期间。今天的真实情况是:人有两种存在状态、意识状态和思维状态,他保护自己免受这种情况势必会在他心头引起的一种致命的鬼怪畏惧的侵袭,办法就是,他认为一种状态是另一种状态的休假,是另一种状态的中止、静止或其中的某种他自以为知道的东西。而神秘教则相反,它是和长期假期的目的相结合的。那位高等法院参议会把这说成是不光彩的并且会一如他在休假将近结束时惯常所做的那样迅速感觉到:现实生活在他的有条不紊的办事处理中断了。我们有异样的感觉吗?某种事情是否可以被整理好,这总是最终决定,人们会不会完全认真看待它;在这方面,这些经历并不幸运嘛,因为它们在几千年里都不曾超越它们最初的无秩序和不完备状态。准备着对这种情况作出解释的是幻想概念——宗教幻想或爱情幻想,随你的便;你完全可以相信:今天连大多数信教的人都已经如此受到科学的思维方式的感染,以致他们竟不敢查看什么在他们内心深处炽热燃烧,而且他们随时都准备从医学角度出发把这种热情叫作幻想,即使他们在官方场合讲不一样的话!”
阿加特用一种像有火堆在雨中噼里啪啦响那样的目光望着她的兄长。“如今你已经巧妙地把我们带领出去了!”当他不再继续往下讲时,她便责备他。
“这话你说得对,”他承认,“而奇怪的是,我们已经用木板把这一切像一口可疑的井那样盖住。可是,尽管如此,某一滴残留下来的这种阴森森的魔水却依然在往我们的全部理想上烙一个窟窿。没有哪个理想完全对头,没有哪个理想使我们感到幸福;它们全都指向某种不存在的东西: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今天已经讲得够多的了。我们的文化是一座荒芜的被称作幻想的东西的神庙,但同时也是它的一种保管所,而我们则不知道我们患的是过多症还是过少症。”
“也许你从未曾敢于完全参与此事。”阿加特惋惜地说并从梯子上下来;因为他们原本是在整理父亲的遗嘱,只是因为先是读书后来又闲谈才转移了对这项已逐渐显得紧迫的工作的注意力。这时,他们又开始仔细观看涉及财产分割的规定和记述,因为答应哈高厄尔解决问题的日子临近了;但是就在他们眼看就要认真着手进行这一项工作的时候,阿加特却从那些文件上抬起头来,重新问道:“你自己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你对我所讲的这一切呢?”
乌尔里希头也没抬地回答。“你设想,就在你的心已经与世人疏远的时候,在那群牲畜当中有一头凶恶的公牛!你就试试看,你就真的相信,你讲到过的那场致命的病会有另外一种结果,假如你的感情一刻也没有减退的话!”说罢,他抬起头来,指着他手下的文件。“法律、权利、节制,你以为,这是完全多余的吗?”
“你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阿加特再次问。
“既相信也不相信。”乌尔里希说。
“那就是不相信。”阿加特断言。
这时发生了一个偶然的事件,它影响了谈话;当既不想重新进行交谈内心又不够平静不想考虑公事的乌尔里希在此刻拿起摊开在他面前的文件时,什么东西掉落到地上。这是一捆松散包着的各种杂物,它和遗嘱一块儿从写字台抽屉的一个角落里显现了出来,它多半是在它的主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那儿待了几十年了。乌尔里希心不在焉地观看他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并当即在几页纸上认出他父亲的笔迹,但这不是晚年时的笔迹,而是壮年时的笔迹,他仔细一瞧,看到除了写着字的纸片外还有纸牌、照片和各种零碎杂物,便迅速领悟到自己发现了什么。这是写字台的“黄毒抽屉”。那里面有细心记下的、大多是诲淫的笑话;裸体照片;密封寄发的印有体态丰满女牧民的明信片,人们可以在背面解开那些女牧民的裤子;各种纸牌,它们看上去完全是正经货,但是,对着光线一照,便显现极其可怕的事物来;小男人,只要一压他们的肚子,他们便露出种种物件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老爷子显然毫不知晓抽屉里藏着这些东西,因为否则的话他是会及时销毁它们的。它们显然还是壮年时期物件,在这个年龄段上不少光棍和鳏夫都用这种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寻欢作乐,但是乌尔里希却为他父亲这种不经意遗留下的幻想,为这种因死亡而摆脱了实体的幻想而脸红了。与中断了的谈话的内在联系眼下他是清楚的。尽管如此,他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趁阿加特没有看见便将这些文件毁掉。但是阿加特已经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落到他的手里了,所以他便突然改变主意,喊她过来。
他想耐心等待,看她会说什么。他一下子又为这个想法所支配:她是一个女人,必定有经验,知道在较深刻的谈话过程中什么东西是完全从意识中生成的。但是从她的脸上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严肃而镇静地注视着她父亲的这份地下遗产,偶或她粲然一笑,但也又不是愉快的笑。于是,乌尔里希便一改初衷自己开了腔:“这是神秘教的最后残余!”他既恼怒又诙谐地说,“同一只抽屉里放着遗嘱的严格道德劝诫和这种污泥浊水!”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刚开始讲话,他妹妹的沉默便使他说出新的话来。
“你问我,我相信什么,”他开了腔,“我相信,我们的道德的全部规范是对一个野蛮人的社会的承认。
“我相信,没有什么道德规范是正确的。
“另一种意识在它们的后面发出微光。一团火,它会将他们重新熔化。
“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已经结束。
“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处于平衡状态,而是一切都想互相利用、抬高自己。
“这我相信;这是和我一道出生的,或者是我和它一道。”
每讲完一句话他都站住,因为他没大声讲话,所以必须用什么别的办法来加强这番自白的力量。现在他的目光停留在摆在上面书架上的那几尊古典石膏像上;他看见一尊密涅瓦[10]像,一尊苏格拉底像;他回想起,歌德曾把一个超过真人大小的朱诺[11]石膏头像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觉得这种偏爱惊人地遥远:一度曾经是极好的想法的,后来就变成一种毫无生气的古典主义了,变成他父亲同时代人中的落伍者的刚愎自用和尽职尽守,是徒劳无益的。“流传给我们的道德是这样的,仿佛人们把我们送到外面一根晃晃悠悠张在一个深渊上空的绳子上,”他说,“并且没给我们出什么别的主意,只是劝我们:好好挺直你的身体!”
“看样子,我是在没有我出力的情况下和另一种道德一起出生的。
“你问我,我相信什么!我相信,由于种种有效的原因人们可以向我证明一千次:某种情况是善的或美的。我将依然对此采取漠不关心态度,我将仅仅按照这样的信号行事:它的临近使我上升还是下降。
“我会不会被它激发起对生活的感情。
“是否仅仅是我的舌头,还有我的脑在谈论它,抑或是我的指尖上那发光的寒颤。
“但是我也不能证明任何东西。
“我甚至确信,一个顺从这种情况的人是毫无希望的。他陷于神志昏迷状态。陷于朦胧和胡扯。陷于混乱和无聊。
“如果你剔除生活中单义的东西,那么剩下的就是一座没有梭子鱼的鲤鱼池塘。
“我相信,粗俗不堪的东西甚至就会是我们的美好精灵,它可以保护我们!
“因此我不相信!
“但是我首先不相信善对恶的束缚,不相信我们的混合文化有这种约束力:我讨厌这个!
“因此我既相信又不相信!
“但是我也许相信,在一些时候以后人类一方面将会变得很有才智,另一方面将会成为神秘教徒。也许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的道德今天就已经在分解为这两个组成部分。我也可以说:分解为数学和神秘教;分解为实用的农田土质改良和陌生的冒险奇遇!”
他多年来未曾这样坦诚、激动过。他讲话中的“也许”他感受不到,他觉得这些字眼十分自然。
这当儿,阿加特已经在火炉前面跪下;她把那一捆图片和纸片放到自己身边的地上,把每一件东西又审视了一遍,随后将其塞进火炉。对她所观看的这些伤风败俗物件的猥亵和性感她并非完全无动于衷。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它们激动起来了。她觉得,她身不由己,就好像人们在荒郊野外感觉到某处一只家兔倏忽而过。她不知道,她是否会在她兄长面前感到羞愧,假如她把这告诉他;但是她在内心深处感到疲倦,再也不想说什么话。她也没听他在说什么;她的心已经一上一下受到十分剧烈的摇动,如今再也经受不起激烈动荡了。总是别人比她聪明,知道什么是对的;这一点她想到了,但是,也许因为她害羞吧,她这样想时怀着一种隐蔽的抗拒。走一条未经许可的或秘密的路: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比乌尔里希强。她听到,他怎样总是重新小心翼翼地收回一切他不由自主地说出的话,他的话语像大量幸福和悲伤的滴剂涌到她的耳边。
一三 乌尔里希返回并从将军那儿获知一切他耽误了的事
四十八个小时以后,乌尔里希站在他的孤寂的寓所里。早晨。寓所已打扫干净,家具擦得一尘不染、光洁锃亮;在匆忙离去时他把他的书籍和文章落在桌子上了,如今它们在仆人的精心维护下,还是按原样放在那儿,打开着或者夹着已经不知道是什么用意的书签,有些文件甚至还在中间夹着一根他从手中放下的铅笔。但是一切像一只人们忘记添加燃料的熔炼坩埚里的熔炼物那样冷却和凝结了。乌尔里希痛苦、清醒却又迷惑不解地望着一个过去时刻的痕迹曾充满过这个时刻的强烈激动情绪和激越思想的印痕。如今要接触自身的这些残余部分,他不由得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厌恶。“现在,”他想,“这经过各门户越过整所房屋一直延伸到下面厅里那荒唐的鹿角上。最近这一年里我过的是什么生活!”他闭上眼睛这样站着,为了可以不必看见任何东西。“多好啊,她不久就会到我这儿来,我们将会使这里的一切改变面貌!”他想。可是随后他却不禁回忆起他在这里度过的最后几个小时的情景;他觉得,他离开了很久很久了,如今他想对照一下。克拉丽瑟:这无关紧要。但事先和事后:这奇特的纷扰,他便是怀着这种纷扰的心情急奔回家的,后来便是那种世界的筋疲力尽的熔化!“就这样,像铁,在一股巨大重力作用下这铁变软了,”他考虑,“这铁开始流淌,可是它依然是铁。一个人竭力涌进这个世界,”他浮想联翩,“但是这个世界在他四周合上,顿时一切变了样。再也没有什么内在联系。没有他来时走过的路,没有他必须继续走的路。在他刚才还看见一个目标或者其实是每一个目标前面的平淡无奇的空虚的地方如今是一种发出微光的被包围状态。”乌尔里希还一直闭着眼睛。渐渐地,朦朦胧胧地,感觉又归来了。这情形,就仿佛他正在返回到他当初和现在站立的地方,这种感觉,它与其说在内在意识中,还不如说在外在空间中;其实这压根儿就既不是一种感觉,也不是一个念头,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过程。如果人们受到过度刺激和感到孤独,一如他当初那样,大概就会以为世界的本质正在由里向外翻转过来;他心里豁然亮堂了起来——不可思议的仅仅是,这种情况现在才发生——而且这就像一种平静而坦率的回顾:他的感觉当初就已经向他预告了这次与他妹妹的相会,因为从那个时刻起他的思想便一直受到神奇力量的引导,直到——然而,乌尔里希还没来得及想到“昨天”,便急急忙忙地扭过身去,他是如此显而易见地被他的回忆唤醒了,就仿佛撞到桌角似的;那儿有某种他现在还不愿意去想的东西!
他走到写字台跟前,还没脱下旅行装便一一检查摆在那儿的邮件。当他没在其中发现妹妹的电报时,他感到失望了,虽然他并不指望会发现这样一份电报。一大堆唁函夹杂着学术通告和书商广告摆放在那儿。发现了两封博娜黛婀的信,这两封信摸上去显得如此厚实,他绝不会先去打开它们。也有一封莱恩斯多夫伯爵急切请求拜访他的信函,其中也有狄奥蒂玛的两封恳切的便笺,她同样邀请他返回后立刻去见她;仔细读罢,发现其中的一封,后来的那一封,含有非官方的弦外之音,它们十分友好、忧郁,并且几乎有些温柔多情。乌尔里希扭过脸去查看他不在时记下的电话记录:施图姆将军、图齐司长、两次莱恩斯多夫伯爵的私人秘书处、多次一位女士——她没说自己的名字,很可能是博娜黛婀——还有银行经理莱奥·菲舍尔以及其他事务性的通知。就在乌尔里希读这些记录并且还站在写字台旁边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乌尔里希拿起听筒,对方自称“国防部,教育司,军士希尔施”,十分惊愕,没想到会听到乌尔里希亲自回话,一迭连声地说,将军先生曾命令每天早晨打一次电话,说是将军本人将马上打来电话。
五分钟以后,施图姆明确地声称,就在这一天上午他得去参加“极其重要的会议”,他无论如何也得在这之前和乌尔里希当面谈谈;乌尔里希问他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谈,他朝话筒里叹了口气并预告了“通报情况、忧虑、问题”,不过从他嘴里也掏不出什么明确的话来。可是二十分钟以后,国防部的一辆菲亚特便停在了大门口,施图姆将军走进寓所,一位肩上挂着一只大皮公文包的传令兵跟随在他的身后。乌尔里希分明还是在谈论伟大思想的进军计划和土地册页时就已见过将军的这件精神忧愁贮藏器,他疑惑地皱起眉头。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让传令兵回到车上去,解开上衣,取出套在他脖子上一条小链子上的保险锁钥匙,一句话也没说,便从那只此外别无他物的公文包里拿出来两个军用面包。
“我们的新面包,”有意识地停顿一会儿后他说,“我带来让你品尝品尝!”
“多谢你的好意,”乌尔里希说,“我一夜旅途劳顿,你不让我睡觉,倒给我送来面包。”
“如果你家里有烧酒,我想这恐怕不会有错的吧,”将军回敬说,“那么,经过一夜旅途劳顿之后,面包和烧酒就是最好的早餐。有一回你给我讲过,说是你在给皇上服役期间我们的军用面包是你喜欢的唯一的东西,而我则想断言:奥地利军队在生产面包方面领先于所有别的军队,尤其是自从行政管理部门推出‘一九一四’这种新样品以来!所以我把它带来了,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外,你得知道,现在我原则上也都这样干。我当然不必整天坐在我的沙发椅上,也不必对我离开办公室迈出的每一步都作出汇报,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你知道,总参谋部不是白叫耶稣会军团的,如果一个人频频在外活动,便总有人窃窃私语,而封·弗罗斯特阁下,我的上司,则说到底也许对精神——我指的是平民精神——的范围还没有完全恰当的概念,所以,一些时候以来,我想外出活动活动时,便总是带着这公文包和一个传令兵,为了不让传令兵以为这公文包是空的,我每次都装两个面包进去。”
乌尔里希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军也开怀大笑。“你对人类伟大思想的乐趣似乎比从前减退了?”乌尔里希问。
“现在大家对它的乐趣都在减退,”施图姆边用自己的小刀切面包,边向他解释,“现在已经公布了行动的口号了。”
“你得给我讲讲这个。”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你不是真正的行动迅速果断的人!”
“不是?”
“不是。”
“我不知道。”
“我也许也不知道,但是人们这样说。”
“谁是‘人们’?”
“譬如阿恩海姆。”
“你和阿恩海姆关系不错?”
“那是自然!我们关系好极了。倘若他不是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的话,我们真的就会互相称‘你’了!”
“你也和油田有关系吧?”
将军喝一口乌尔里希让仆人端上来的烧酒,啃一口面包,以便赢得时间。“味道好极了。”他吃力地说,继续啃面包。
“你当然和油田有关系!”乌尔里希心里突然一亮地断言。“这是一个涉及你们的海军部船只燃料的问题;如果阿恩海姆想取得这些油田,他就必须向你们作出让步,向你们供应廉价原油。另一方面,加利西亚是进攻俄罗斯的军队集结地区和前沿地带,所以你们必须采取预防措施,使他想在那儿兴办的石油开采业在发生战争时受到特殊保护。所以他的装甲—金属薄板工厂在供应你们想得到的大炮时就会对你们作出让步:我居然会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你们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嘛!”
将军为谨慎起见啃了第二块面包;但是现在他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他猛一使劲咽下满嘴面包。“‘作出让步’,你说得倒轻巧;你不知道,这简直是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请求原谅,”他矫正自己的措辞,“你不知道,此人何等道貌岸然地对待这样一笔交易!我不曾料想到,譬如铁路吨公里十赫勒[12]是一个信念问题,是一个人们必须在歌德作品或一部哲学史中查对的信念问题?!”
“你在进行这样的谈判?”
将军喝一口酒。“我根本就没有说过正在进行谈判!要我说,你不妨称这是交换思想。”
“你受了这个委托?”
“没有人受什么委托!就是谈谈而已。人们有时候也可以不谈平行行动,谈点别的什么的嘛。假如有人受了委托,那么受委托的肯定不是我。这不是教育司的事。这样的事与总统府办公厅,至多还与行政管理部门有关系。如果我参与其中的话,那么大概只会是当一种平民精神问题的专业顾问,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当翻译,因为这个阿恩海姆很有文化修养。”
“因为你通过我和狄奥蒂玛经常和他会面!亲爱的施图姆,如果你要我继续给你当陪衬,你就得对我说真话!”
但是,施图姆这时已对此作好了思想准备。“你既然了解情况,你还问什么呀!”他气愤地回答,“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当傻瓜,我不知道阿恩海姆跟你无话不谈?!”
“我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你刚才还说,你知道这件事!”
“油田这件事我知道。”
“你还说过,我们跟阿恩海姆在这些油田上有共同利益。你向我保证你知道这个情况,那么我就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抓住乌尔里希迟疑不决的手,盯住他的眼睛,狡黠地说:“那么,既然你现在向我保证你已经了解全部情况,我也就向你保证你是了解全部情况的!对不对?仅此而已。阿恩海姆想利用我们,我们想利用他。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为狄奥蒂玛而内心充满了极其复杂的矛盾!”他嚷嚷:“但是这话你别往外传,这是一个军事秘密!”将军乐了。“你知道什么是军事秘密吗?”他继续说,“几年前波斯尼亚军事总动员,那时他们曾想免除我在国防部的职务,当时我还是上校,他们让我当上了一个战时后备军营的营长;一个旅我当然也带领得了,但是由于我据说是骑兵,由于他们就是想裁掉我,他们就把我派到一个营里。由于打仗需要花钱,我到达下面后,人们就给了我一只钱箱。你在军队里服役时见过这玩意儿没有?它看上去一半像一口棺材,一半像一只饲料箱,是用厚木块做的,四周包着铁圈像城堡大门。上面有三把锁,开锁的钥匙由三个人随身带着,每人带一把,所以单独一个人是没法开钱箱的,这三个人就是:营长和两个司库。当我到达下面时,我们就像作祷告似的聚在一起,把锁一一打开,满怀敬畏地把一包包钞票拿出来,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大祭司,两个人在身旁充当辅弥撒者,所不同的仅仅是,朗读的不是福音书,而是国库记录中的数字。但是当我们朗读完毕后,我们就又关上箱子,箍上铁圈,锁上锁,一切均按开始时的相反顺序进行,我还得说点什么话,说什么话我现在记不得了,然后这庆典便宣告结束——我曾这样以为,你也会这样以为的,我曾经对战争时期军队行政管理上的这种坚定不移的严谨作风怀有过莫大的敬意!但是当时我有一条猎狐犬,我现在这条的前任,这是一头非常聪明的牲畜,也没有明文规定它不能参加开箱仪式;可是这畜生只要看见一个窟窿,便会立刻发疯似的去刨它。当我想离去时,我发现,施普特——它叫这个名字,是条英国狗——在箱子上嗅来嗅去,怎么也不肯离去。人们已经不时听说过最隐蔽的阴谋诡计让忠实的狗揭露的故事,当时也几乎是在战争时期,于是我就暗自思忖,我还是去看看吧,施普特是怎么了——你以为,施普特是怎么了?你知道吗,管理处发给战时后备军营的并非恰恰都是最新的物资,譬如我们这只营部钱箱便是件年高德劭的旧货,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仨在前面锁上了钱箱,钱箱后面,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居然有一个窟窿,人们完全可以伸一只胳臂进去!这是树木上的一个节瘤,它在从前的一场战争中掉落出来了。可是你想干什么呀;当我们所要求的替代品到达时,整个波斯尼亚的战争准备状态恰好宣告结束;在这之前我们每一个星期都可以举行庆祝活动,只是我不得不让施普特留在家里,为了防止它把这个秘密泄露给别人。所以你看,一个军事秘密可能就是这种样子的!”
“嗯,我想,你还始终没有像敞开你的箱子那样完全敞开你的内心,”乌尔里希回答,“你们是不是真的要做这笔交易?”
“我不知道。我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事情还没有到这种地步。”
“莱恩斯多夫呢?”
“他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会支持阿恩海姆的计划的。我听说,他对你还参加过的游行恼怒已极;他现在完全反对德国人。”
“图齐?”乌尔里希问,继续严厉盘问。
“绝不可以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会立刻把这计划毁掉的。我们当然都希望和平,但是我们军人有一种跟官僚们不一样的服务于和平的方式!”
“还有狄奥蒂玛呢?”
“哎哟!这完全是一件男人的事情嘛,这种事她这么娇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我不忍心用真实情况去烦扰她。我也知道,阿恩海姆丝毫也未曾向她讲述过这件事。你知道,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美丽动听,所以一旦对什么事只字不提,这本身就可能已经是一种享受啦。所以我就以为这就像一种隐蔽的健胃苦味酒!”
“你知道吗,你已经变成一个无赖了?!祝你身体健康!”乌尔里希向他祝酒。
“不,不是无赖,”将军辩解说,“我是部长会议的成员。在一次会议上每一个人都说出自己想要得到并认为正确的东西,而最后却产生出某种没有哪个人完全想要的东西:这就是结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懂我的意思,我不会更清楚地表达我的意思。”
“我当然懂你的意思。但是,尽管如此,你们对狄奥蒂玛的态度是卑鄙的。”
“我感到抱歉,”施图姆说,“但是你知道吗,一个刽子手是个不老实的家伙,对于这一点是没有什么可以争议的;可是绳索制造者只向监狱管理部门供应绳索,他可能是伦理学协会的会员哩。这一点你考虑得不够。”
“你这是从阿恩海姆那儿听说的!”
“也许吧。我不知道。今天的情况这么复杂,人们的脑子简直不够使了。”将军真诚地抱怨。
“要我在这方面干些什么呢?”
“你瞧,我考虑过了,你曾经当过军官——”
“好哇。可是这与‘行动迅速果断的人’有什么关联?”乌尔里希气恼地问。
“行动迅速果断的人?”将军惊奇地又问了一遍。
“你这一席话就是以我不是行动迅速果断的人开始的!”
“啊,原来是这样。这跟这件事当然毫无关系。这只是我的一句开场白而已。我是说,阿恩海姆并不怎么认为你是个行动迅速果断的人;这话有一回他说过。你无所事事,他说,而这就引导你进行思考。如此等等。”
“这就是说,进行无益的思考,在‘势力范围内’无法容忍的思考?为思考而进行思考?一句话,进行正确和独立的思考!嗯?或者也许是进行一个‘隐遁避世的唯美主义者’的思考?”
“对,”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用外交家手腕担保说,“诸如此类的话。”
“类似什么的话?你认为,什么对精神更危险:梦幻还是油田?你不必用面包塞满你的嘴巴,算了吧!阿恩海姆怎么想我,我完全无所谓。但是你在开始时曾说‘譬如阿恩海姆’;那么还会有谁呢,我还会在谁的心目中不够一个行动迅速果断的人呢?”
“噢,你知道,”施图姆断然地说,“这样的人不少呢。我给你讲过了嘛,现在已经发布了行动口号了。”
“这口号怎么说?”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莱恩斯多夫已经说过,现在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事情就是这样开头的。”
“狄奥蒂玛呢?”
“狄奥蒂玛说,这是新精神。这话现在许多参加碰头会的人都在说。我想知道你是否也懂得:如果一个漂亮女人是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这简直就会让人晕头转向的?”
“这我乐意相信,”乌尔里希承认;他不让施图姆溜掉,“但是我想听听,狄奥蒂玛对这新精神说些什么。”
“也就是人云亦云呗,”施图姆回答,“参加碰头会的人都说,时代将会获得一种新精神。不是立刻,但在几年以后;如果不是更早发生某种特殊情况的话。这种精神不应该包含许多思想。现在连感情也不合时宜。思想和感情,这更适用于无所事事的人。一句话,这就是一种行动的精神,更多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是有时候,”将军若有所思地添上一句,“我曾经想过,说到底这岂不就是军事精神吗?!”
“一种行动必须有一种意义!”乌尔里希要求;在这场傻里傻气、花里胡哨的谈话的后面,他的认真严肃的良知使他回忆起与阿加特在瑞典堡垒上就这方面的问题所进行的第一次谈话。
但是,将军也说:“这话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嘛。如果人们无所事事并且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人们就精力充沛。于是人们就到处吼叫、酗酒、打斗并刁难坐骑和马弁。但是另一方面,你会承认:如果人们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么人们就成为一个唯唯诺诺的人。你看一看像莫尔特克这样的总参谋部年轻军官吧,看他怎样沉默不语、抿紧嘴唇,看他怎样一本正经:十年后他就会在纽扣下面有一个将军肚,但不是像我这样善意友好的,而是一个恶毒肚子。所以一个行动可以有多少个意义,这是难以规定的。”他略一沉吟便补充说,“只要方法得当,人们是可以在军队里学到许多东西的,这一点现在正越来越成为我的信念;可是你不认为,假如还会找到这个伟大的思想,这岂不就是最简单的做法了吗?”
“不,”乌尔里希反驳说,“这是胡闹。”
“那好吧,可是随后确实也就只剩下行动了,”施图姆叹息,“我自己就几乎已经在说明这一点。你记得吗,有一回我曾警告说,所有这些过分的思想只会渐渐变为故意杀人?这种情况人们必须阻止!”他明确申言,“在这方面总得有一个人来牵个头!”
“承蒙你关照,你要我承担哪项任务?”乌尔里希边问边不加掩饰地打哈欠。
“我这就走,”施图姆保证,“可是在我们作了这样一番倾心交谈之后,如果你愿意做一个忠实的伙伴的话,那么你就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之间有些不对头!”
“你说什么呀!”屋主人敛一敛神。
“你自己会看到的,我什么也不用给你讲!况且,她信任你胜过我呀。”
“她信任你?从什么时候?”
“她已经有些习惯我了。”将军自豪地说。
“我祝贺你。”
“好吧。可是你也还是得快去见莱恩斯多夫,为他对普鲁士人反感的缘故。”
“这我不干。”
“你瞧,我知道的嘛,你不喜欢阿恩海姆。但是这件事你还是得干。”
“不是这么回事。我压根儿就不去见莱恩斯多夫。”
“为什么不?他是一位高贵的老人。妄自尊大,我不喜欢他,可是他对你很不错。”
“现在我要摆脱和整个这件事情的干系。”
“但是莱恩斯多夫不会放过你的。狄奥蒂玛也不会。我就更不用说了!你总不会撇下我不管的吧?!”
“我觉得整个儿这件事太愚蠢。”
“你这话,一如既往,说得对极了。但是什么不愚蠢呢?!瞧,我相当愚蠢;没有你。怎么样,你帮我个忙去见莱恩斯多夫?”
“可是狄奥蒂玛和阿恩海姆出什么事了?”
“这我不告诉你,否则你连狄奥蒂玛那儿也不去了!”将军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你愿意,莱恩斯多夫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助理秘书,一切你不喜欢的事都让助理秘书代你出面处理;或者我从国防部给你派一个来。只要你愿意,你尽管可以退居幕后,但是你得当我的保护神?”
“你先让我好好睡一觉吧。”乌尔里希请求。
“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好吧,等我睡过一觉再说吧,”乌尔里希表示让步,“别忘记将这军事科学面包放回你的包里去!”
一四 瓦尔特和克拉丽瑟家的新鲜事。一场戏和它的观众们
傍晚促使乌尔里希出门去见瓦尔特和克拉丽瑟的,是他的不安宁的心绪。一路上他试图回忆那封信的内容,他把那封信不知塞进哪件行李里或许已经弄丢了;他记不得具体内容,只记得最后那句“我希望,你不久就回来”,以及这样一个总的印象:他必须和瓦尔特谈谈,这不仅和惋惜与不快,而且也和幸灾乐祸联系在一起。如今他停留在这个粗浅而无意识的、无足轻重的感觉上,他并不驱散它;他跟一个眩晕的人有着某种相似的感觉,只要使自己处在低矮的位置上,他就感到安心。
当他一拐弯向那幢房屋走去时,看见克拉丽瑟站在有一排桃树的侧墙旁边晒太阳;她倒背双手,靠在松软的藤蔓上,眼睛直视着远方,没有看见走近过来的人。她的神态中有某种忘记自己和呆滞的成分;但是同时也有某种几乎觉察不到的做戏的成分,这只有这位了解她的特征的男朋友才觉察得出来:她看上去,就仿佛她正在参与演出这几场扣动她心弦的重头戏,她被一场戏拘留住,脱身不得。他回想起她的话:“我想怀一个你的孩子!”今天他觉得这句话不像当初那样不舒服;他轻声喊他的女友,等待着。
但是克拉丽瑟却在想:“这一回迈因加斯特在我们这儿变形!”他的一生包含好几次很奇特的变形;有一天,在对瓦尔特的回信没作出任何回复的情况下,他实现了他将来访的预告。克拉丽瑟确信,他到他们这儿后立刻便着手进行的工作与一次变形有关联。在她内心,对一个在每一次洗心革面前在某处降临的印度神的回忆,跟这样的回忆搀杂在一起:动物都选择一个一定的变蛹的场所。从这个念头——它给她留下极其健康和有泥土味的印象——她想到了在一堵被阳光照耀着的墙上发育成长的桃树篱这性感的香味:所有这一切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就是,她在红彤彤的晚霞照耀下站在窗下,而预言者则已经退进后面虚幻的洞里。前一天他曾告诉她和瓦尔特,说什么奴仆就是knight[13],按其原始意义就是少年、男孩、学徒、适合于服兵役的男子和英雄;于是她对自己说“我是他的奴仆”,并为他效劳、保护他的工作:不需要再说什么别的话,她只是带着被照亮的脸一动不动地沐浴在霞光里。
当乌尔里希向她打招呼时,她渐渐向这不期而至的声音转过脸来,他顿时便发现,情况有变。向他投来的目光中含有一种冷漠,这是五彩缤纷的大自然在目光熄灭后发射出来的那种冷漠,他立刻便知道:她再也不向你要求什么了!她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一丝这样的痕迹:她曾经想把他“从石块里挤出去”,他曾经是一个大魔鬼或上帝,她曾经想和他一道从这“音乐的窟窿里”脱逃,他若不爱她她就要杀死他。他并不在乎这个;一束目光中的这种已经熄灭的私欲的热情,这可能也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小的经历;尽管如此,这仍还是像人生面纱上的一道露出冷漠和虚无的小裂口,而当初就为某些后来发生的事奠定了基础。
乌尔里希得知迈因加斯特在这儿,他明白了。他们轻声走进屋里去叫瓦尔特,三个人一起又同样轻声地回到户外,以免打扰这位正在创作的人。一进一出时,乌尔里希两次从敞开的房门朝迈因加斯特的后背投去迅疾的一瞥。他栖身在寓所里的一间隔出来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克拉丽瑟和瓦尔特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到一副铁床架、一张厨房小板凳和一只铁皮盆权当洗脸台和澡盆;除了这几样家什,这间没有窗帘的房间里便只还有一只放书的旧餐具柜和一张没上过油漆的软木小桌。迈因加斯特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写着,没有向从一旁走过的人扭过头来。所有这一切,有的乌尔里希曾亲眼目睹过,有的他从他的朋友们那儿获悉。他的这些朋友们对安排这位大师住在比他们自己差得多的居室里并不感到问心有愧,而是相反地出于某种原因对大师能凑合将就感到自豪。这是令人感动的,对他们来说也不费什么事;瓦尔特担保说,如果人们趁迈因加斯特不在时走进这个房间,这个房间便会具有一只破旧手套戴在一只高贵而刚毅的手上的那种难以描绘的特性!而迈因加斯特则确实感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是莫大的愉快,这种带有战时性质的简朴环境使他感到光荣。他把这理解为他自己的意志,是这意志塑造出纸上的言语。何况克拉丽瑟还像先前那样站在他的窗下或上面的楼梯平台上,哪怕只是坐在她的房间里——“裹着一种看不见的北极光大衣”一如她给他充当模特儿那样——这位虚荣心重的、被他麻痹住了的女学生就这样增强着他的乐趣。笔端下思绪涌流,轮廓鲜明而颤动的鼻子上方那大而黑的眼睛开始发红。这将是他的新书的一个最重要的章节,他打算在这样的情况写完这个章节,人们将不得称这部作品为一本书,而是称它为一项给新人类精神的军备命令!当从克拉丽瑟站立的地方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向他传上来时,他停下自己的工作,小心翼翼向下望去;他没有认出乌尔里希,但是他隐约想起他来,他既不认为这正上楼来的脚步声是关上自己的房门的理由,也不扭过头去看来者。他在上衣下面穿一件厚羊毛夹克,显示出对天气和人都麻木不仁。
乌尔里希被领出去散步,得以聆听对这位大师的热情赞美,而这位大师则致力于写作。
瓦尔特说:“和一个像迈因加斯特这样的人交朋友,人们才会领悟,他们原来一直受到对别人嫌恶的折磨!我想说,在与他的交往中,一切就像是用纯颜料而不是用灰色画成的。”克拉丽瑟说:“人们在与他交往中有这样的感觉:人们有一个命运;人们完全具有个性并坦坦荡荡地站在这儿。”瓦尔特补充说:“今天一切分解为成百个层,变得讳莫如深、模糊不清:他的思想像玻璃!”乌尔里希回答他们:“有替罪羊和道德羊;此外还有需要它们的绵羊!”
瓦尔特回敬他说:“这是意料中的事,这个人会不合你的口味的!”
克拉丽瑟喊道:“有一次你声称,人们不能按观念生活。你记得吗?迈因加斯特就能!”瓦尔特从容不迫地说:“我当然对他有某些反对意见——”克拉丽瑟打断他:“听他讲话,你会在自己内心感到震颤。”乌尔里希回答:“特别好看的男人头脑一般来说都是愚笨的;特别深邃的哲学家一般来说都是平庸的思想家;在文学创作上一般来说中等偏上一点点的才能都被同时代人认为才华横溢。”
这是一种奇特的现象,这种赞叹现象。在个别人的生活中只局限于“感情的爆发”,它在总体的生活中形成一种持久不变的机制。瓦尔特本来会觉得自己代替迈因加斯特受到他的和克拉丽瑟的尊重会是一桩颇令人满意的事,他实在不理解,情况居然不是这样;但是这里面也有某个小小的好处。这种以这样的方式省却的情感对迈因加斯特有相似的好处,就像一个人领养一个陌生孩子似的。另一方面,这种对迈因加斯特的赞叹恰恰因此也就不是纯洁的和神圣的情感,这瓦尔特自己知道。倒不如说这是一种高度神经过敏的渴望,一种献身于对他的信仰的渴望。这种赞叹含有某种故意的成分。它是一种没有充分信念而汹涌翻腾的“钢琴感觉”。这一点乌尔里希也感觉出来了。对激情——它把生活压碎成小块并将其搀和得无法辨认——的原始需要之一,在为自己寻找一条退路,因为瓦尔特狂热地称赞迈因加斯特,这种狂热跟剧场里的一批观众超越自己真正的见解的一切限度向刺激他们的欢呼需要的老生常谈喝彩颇有相似之处;他称赞他时处于那些崇拜紧急状态中的一种,平时有庆典和庆祝会、伟大的同时代人或观念以及向他们表示的尊敬来显示这种崇拜,人们参与这种活动,可是却没有哪个人清楚地知道,为谁或为什么事,每一个人在内心都准备着次日比以往加倍卑鄙,这样也就可以问心无愧了。乌尔里希就是这样想他的朋友们并不时准备对迈因加斯特提出一些尖刻的评论从而使他们处于情绪激动状态;因为跟每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一样,他曾经无数次不得不因他的同时代人的激起热情的能力而感到恼火,因为这种能力几乎总是失算并进而也还毁掉冷漠所剩下的东西。
当他们这样交谈着返回屋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这个迈因加斯特靠今天猜想和信仰被混淆过日子,”乌尔里希最后说,“几乎一切非科学的东西,人们都只能猜想,这就是某种需要人们付出激情和谨慎的东西。就这样,一种人们不知道的东西的方法学就会几乎成为跟一种生命方法学一样的东西。但是只要一个人像迈因加斯特那样对待你们,你们就‘信仰’!大家都这样做。这种‘信仰’是一种灾难,大致就相当于你们用你们的全部尊贵的人格冒险坐到一只鸡蛋筐里,去孵筐里那陌生的东西!”
他们站在楼梯脚跟前。乌尔里希一下就知道他为什么到这儿来并又和这两个人像从前那样讲话。他不感到惊奇,瓦尔特回答他说:“在你研究完一种方法学之前,世界大概应该停止运动吧?”他们显然全都瞧不起他,因为他们不懂,这个在知识的可靠性和猜想的烟雾之间广泛伸展的信仰领域多么荒芜!旧有的思想密集在他的脑海;思维几乎被拥堵得停止下来。但是他却分明知道,现在没有必要像一个让梦幻搞得头晕目眩的地毯编织工那样又从头开始,他还知道,他仅仅是因此而才又站在这儿。最近一切已经变得简单得多了。最近这十四天已经使一切从前的东西失效并且用一个牢固的结把内心活动的各个线条合并在一起。
瓦尔特期待着乌尔里希将回敬他几句会令他感到气恼的话。然后他就可以加倍报复他!他已下定决心,要告诉他,像迈因加斯特这样的人是降福的人。“而福祉本来就相当于完好无损的意思,”他想,“降福的人也许会搞错,但是他们使我们完好无损!”他想说,“这种东西你也许根本就无法想象吧?”他对乌尔里希感到一种类似于不得不去看牙医时的厌恶。
但是,乌尔里希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迈因加斯特在最近这几年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
“你瞧!”瓦尔特神情沮丧地说,“你瞧,连这你都不知道,可你却骂人!”
“啊,”乌尔里希说,“详细情况我也不需要知道,略知一二足矣!”他抬起脚来走上楼梯。
但是这时,克拉丽瑟拉住他的上衣并轻声低语:“可是他根本不叫迈因加斯特!”
“他当然不这样称呼:这难道是什么秘密吗?”
“他一度变成迈因加斯特了,现在他又在我们这儿变形!”克拉丽瑟激动而神秘地轻声低语,这种轻声低语与一个突然腾起的火舌有某种共同之处。瓦尔特赶紧过来扑灭它。“克拉丽瑟!”他央求她,“克拉丽瑟,你别这样胡说嘛!”
克拉丽瑟不吭一声,笑了笑。乌尔里希在前头走上楼梯;现在他终于想见一见这位从查拉图斯特拉的群山降落到瓦尔特和克拉丽瑟的家庭生活中来的使者,而当他们到达楼上时,瓦尔特不仅对他,而且对迈因加斯特也没有什么好感。
此人在他的崇拜者们的幽暗寓所里接待他的崇拜者们。他已经看见他们到来,克拉丽瑟立刻向他走去,走到灰蒙蒙的拉上了窗帘的窗户前,一个小而尖的影子在他的细而高的影子的旁边;没有作什么介绍,或者只是单方面的介绍,仅仅是这位大师回忆起乌尔里希的名字而已。接着,大家便沉默不语。乌尔里希很想知道事态将怎样继续发展,所以他走到没拉上窗帘的第二扇窗户的前面,而瓦尔特则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身边,很可能仅仅是遇到了暂时是同样的推斥力,受到了较少遮蔽的窗玻璃的圣洁魅力的吸引,这圣洁魅力朦朦胧胧渗进房间。
时令正值三月。但是气象学并不总是可靠,有时它让一个六月夜晚提前或推迟到来:克拉丽瑟如是想,窗户外面的这一团黑暗让她觉得这像一个夏天的夜晚。那儿,煤气路灯灯光照耀的地方,这个夜晚涂上了淡黄色的油漆。路灯旁边的矮树丛构成黑乎乎的涌动的一团。被灯光淹没之处,这一团变成绿色或白茫茫——这其实不太好描述——显出成锯齿形的树叶,在路灯灯光下飘浮,就像在一汪缓缓流淌的水面漂洗的衣裳。矮小桩上一条狭窄的铁带——无非是一种回忆和记住秩序的劝诫——沿着草地伸展片刻,便接上这片矮树丛,随即消失在黑暗中:克拉丽瑟知道,矮树丛在那儿就终止了;人们也许曾作过规划,要让这块地方带上某种园艺色彩,不久便又放弃了这个计划。克拉丽瑟向迈因加斯特靠拢过去,以便可以从他那儿露出的一角窗户向着那条道路的尽可能远处望去;她的鼻子平压在玻璃上,两个身体如此贴近和多样地相互碰触,仿佛她伸展四肢躺在一个楼梯上似的——这样的事有时也出现过;随后,迈因加斯特的长手指在靠近肘处抓住了她的不得不让出位子来的右臂,这手指好似一头极其精神涣散的鹰的强劲有力的利爪,这头鹰正在把一方小丝巾揉成一团。自一些时候以来克拉丽瑟就已经看见一个男子,此人有些不对头,可是她弄不清楚那人是怎么回事:他时而迟疑不决地行走,时而漫不经心地行走;给人的印象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围住了他的行走的决心,每一回,当他把这种东西撕碎之后,他便像任何一个别的不怎么急于赶路的人那样走一段路,但也不停顿下来。这种不均匀运动的节奏攫住了克拉丽瑟;每当此人从一个路灯旁边走过时,她便试图看清他的脸,她觉得这张脸憔悴而冷漠。在倒数第二个路灯那儿,她认为这是一张微不足道的、令人不快和惊怯的脸;但是当他朝几乎就在她窗下的最后一个路灯走来时,他的脸非常苍白,而这张脸则在灯光下来回漂浮,宛如灯光在黑暗中的来回漂浮,致使近旁路灯的铁桩显得十分挺直和激动,并以一种比原本相称的浅绿更强烈的色彩映入人们的眼帘。
所有这四个人都渐渐开始观察起这个自以为没被人看见的人来。现在他发现了这一片浸沉在灯光里的矮树丛,这使他想起一件女人衬裙的锯齿,这么厚,他还不曾见过,但是分明是想见一见。这时他毅然下定决心。他跨过低矮的篱笆,他站在草地上,他觉得这块草地像一只玩具匣子的树下面的绿色木棉,不知所措地朝自己的脚前看了一会儿,被他的脑袋唤醒,这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四下里张望,他按习惯藏在阴影里。出游的人们正在回家,他们让这暖和的天气吸引到户外去了,人们老远就已经听见他们的喧闹和嬉笑声;那人害怕极了,他暂且藏进树叶丛中。克拉丽瑟始终还不知道,这个人想干什么。每逢一群人走过、行人的眼睛受路灯灯光刺激看不清黑暗中的事物,他便显露出来。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向这个光圈移近过来,就像一个人在浅滩上走进不没及脚踝的水中。克拉丽瑟注意到,这个人脸色很苍白,他的脸扭歪成一块苍白的玻璃。她非常同情他。但是他做出一些奇特的小动作,她久久地不明白它们的用意,直至她突然大惊失色,不得不为自己的手寻找支撑物;而由于迈因加斯特还一直紧紧抓住她的胳臂,致使她无法做出大的动作来,所以她就一把揪住他的宽松的裤子,死死地抓住这裤腿寻求保护,大师腿上的这裤腿被扯拉得像暴风雨中的一面旗帜。这两个人就这样互不松手地站着。
乌尔里希自以为第一个发现窗下的这个男子属于那些以自己的违反规则的性生活极大地引起有规则的人的好奇心的病人之一,他不必要地为心里很不踏实的克拉丽瑟会怎样对待这一发现担了一会儿心。后来他就忘记了这碴儿,自己也很想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内心里究竟有些什么思想活动。在此人越过栅栏的这个瞬间,他暗自思忖,变化一定十分完美,以致这变化根本无法一一加以描绘。就这样,仿佛这是一个恰当的比喻似的,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立刻回想起一个歌唱家来,这位歌唱家刚才还在吃吃喝喝,但随后便立即走到钢琴前,将双手互握在肚子上方,张嘴就唱起歌来,部分是另一个人,部分不是。他也回想起莱恩斯多夫伯爵阁下,这位伯爵能够使自己切入一个宗教-伦理的以及一个银行世俗-无偏见的电路中,乌尔里希心里这样想。这种在内部进行、但在外部通过世人的迎合而得到证实的变形,这种变形的充分完美性曾令他感到倾心:下面这个人心理上有些什么活动,这对他无所谓,但是他不得不想象,此人的脑袋怎样渐渐充满压力,像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很可能一天一天地、渐渐地在充气,但还一直在将它系在牢固土地上的绳子上摇晃,直至一声听不见的号令、一个偶然的原因或者干脆就是引起任何一个事态的某一段时间的进程解开这些绳索,与人类世界没有联系的这颗脑袋飘浮在不自然事物的空虚中。这个长着一张憔悴、无足轻重的脸面的人确实藏在灌木丛中并像一头猛兽那样窥伺着。他本应等到出游的人渐渐稀少、这地段因而对他更为安全时再下手的;但是只要在两批行人之间有一个独行的女人走过,甚至有时候,只要有一个女人,又说又笑,在这样一群人的当中步履轻盈地走过,对他来说他们就不再是人,而是他的意识荒唐地为自己雕刻好的木偶。他心中对他们充满了一种像对一个杀人犯那样的冷酷和残忍,而对他们极大的恐惧他会感到满不在乎的;但是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忍受着一些痛苦,因为他想到,在他还没完全到达丧失理智状态高峰之前,他们就可能会发现他并把他像一条狗那样赶跑,他的舌头在嘴里害怕得发抖。他呆头呆脑地等候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微光渐渐黯淡下来。这时,一个踽踽独行的女人向他的躲藏地走近,而就在路灯还将他和她分开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脱离开所有周围的人,看到她怎样在一亮一黑的波涛中一起一伏,看到她是一个黑色的团块,她还没走近过来,这个团块便亮晃晃起来。乌尔里希也发现,是一位无定形的中年妇女,是她在那儿走近过来。她有着一个像一只装满鹅卵石的口袋那样的身体,她的脸没显出什么令人喜爱的样子,而是有权势欲的、好吵架的。但是灌木丛里的这位瘦小体弱、脸色苍白的人大概可以趁其不备,猝不及防地将她制服。她的眼睛和她的大腿迟钝的动作很可能已经让他浑身颤栗,他准备向她袭击,使她来不及自卫,用他这副模样袭击,这模样将深深刻进这位受惊吓的女人的脑海并将永远铭记在她的心中,不管她还会怎样变化。这种激动在他膝头上、手上和喉头上呼啸和转动;至少乌尔里希觉得是这样,这时他正在观看此人怎样摸索着穿过那部分似亮似不亮的矮树丛,并作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走出来显露自己的真面目。这个不幸的人倚靠在最后几棵轻柔的枝条上,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张丑陋的脸,那张脸如今已经在明亮的灯光下一颠一簸,他就着陌生女人的节奏而气喘吁吁。“她会不会大声叫喊呢?”乌尔里希想。这个粗鲁女人完全有可能不受惊吓,而是怒不可遏,进行攻击:这个神经错乱的胆小鬼就只好逃之夭夭,受到阻碍的肉欲就会将它的刀子和带着钝的刀柄一起刺进他的身体!可是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乌尔里希却听见两个沿路走来的男人无拘无束的谈话声音;一如他透过玻璃听到这语声那样,可能这声音也在下面恰恰尚还穿透了情绪激动的嘶嘶声,因为窗下那人小心翼翼地又闭合上那几乎已经打开的灌木丛面纱,悄没声地缩回到黑暗之中。
“这猪猡!”与此同时克拉丽瑟使出全身力气对她身边的人轻声细语,但丝毫也不带怒气。在迈因加斯特变形之前,他曾多次听她讲过这样的话,这种话当时是针对他那纷扰而无拘束的态度的,所以这话可以被视为历史性的。克拉丽瑟假定迈因加斯特一定也还会不顾自己的变形回想起这件事来;她果然觉得,作为回答他的搁在她胳臂上的手指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动。今天晚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偶然的;那个人也并非仅仅是偶然选中了克拉丽瑟的窗户,走到这窗户下面来的:她会残忍地吸引有些不太对头的男人,她的这个看法坚定不移,已经多次证实是真实无误的!总而言之,她的思想不但混乱,而且也省略了中间环节,或者在某些别人没有这样的内部来源的地方充满了感情。是她当初使得迈因加斯特有可能彻底转变,她的这个信念就其本身而言并非不可信;此外,如果人们考虑到,由于是在远方和在没有接触的年代,所以这一变化进行得多么不连贯,如果人们也考虑到这一变化的重要意义——因为它已经把一个浅薄的花花公子变成一个预言家——但是如果人们最后甚至还考虑到,在迈因加斯特辞别后不久瓦尔特和克拉丽瑟之间的爱情便升级达到它现在所处的那个战斗的高度,那么,克拉丽瑟的这一猜想——瓦尔特和她必须承担还未变形的迈因加斯特的罪过,以便使此人有可能发展——就比无数个有声誉的、今天还为人所相信的思想更有充分的根据。但是,由此产生出这种骑士般的殷勤热情的关系,克拉丽瑟觉得自己跟这个返回来的人就是处在这样的关系之中;如果说她不是简单地谈到一种变化,而是谈到他的新的“变形”,那么,她也仅仅是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迄今一直弥漫在她心头的高涨情绪。处在一种意义重大的关系之中的这种意识能够在真正的意义上使克拉丽瑟得到升华。人们不太清楚是否应该画脚踏一朵云彩的圣者,抑或圣者们干脆就站在离地面一指高的空中;现在她的情形恰好正是如此,迈因加斯特选中了她的家宅,要在其中完成他的大作,这部作品很可能有很深的背景。克拉丽瑟不像一个女人,而是更像一个崇拜男子汉的男孩那样爱恋他;这个男孩感到喜上眉梢,如果他得以用跟那个男子汉同样的方式戴上自己的帽子的话,而且心里暗暗充满了还要胜过他的竞争心。
这情况瓦尔特知道。他既听不见克拉丽瑟与迈因加斯特悄声所说的话,除了窗户朦胧暮色中的一团浓重融和的阴影以外,他的眼睛也不再能看清那两个人的身形,但是他把一切毫无例外地看得明明白白。他也已经看清,灌木丛里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而笼罩在房间里的寂静则最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能够看清一动不动站在他身边的乌尔里希正在紧张地从窗户向上张望,他假设,另一扇窗户前的那两个人在做着同样的事。“为什么没有人打破这沉默呢?!”他想。“为什么没有人打开窗户轰走这个流氓呢?!”他想起来,这种事是应该报告警察的,可是家里没有电话机,而他则也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可能会遭到他的同伴们蔑视的事。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当“愤怒的市侩”,他只不过是大大地被激怒了!他的妻子与迈因加斯特的这种“骑士般的关系”,他甚至很可以理解,因为即便在爱情中克拉丽瑟也不可能想象一种没有努力的超脱:她得到的不是对感性,而仅仅是对虚荣心的超脱。他回忆起,当他还在从事艺术品的创作的时候,她在他的怀抱里曾多么富有活力;但是除了这样绕弯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温暖她的心。“也许所有的人都只会得到对虚荣心的有效超脱?”他疑惑地想。他注意到了,每逢迈因加斯特写作时,克拉丽瑟便总是“站岗”,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的思想,虽然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些思想。瓦尔特伤心地观察着灌木丛里的这位孤独的利己主义者,这个不幸的人给他提供了一个警示性的例子,揭示出在一个极端孤寂的人的内心所遭受的祸殃。与此同时,这样的想象折磨着他:他完全知道,现在克拉丽瑟在一旁观看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定处于一种轻微的激动状态,仿佛快步上了一道楼梯似的。”他想。他自己看到呈现在他眼前的这幅景象便感受到一种压力,仿佛某种想撕裂其外壳的东西被缚在其中了似的;他感到,在这种神秘的、克拉丽瑟也感觉到的压力中萌动着一种意志,即不仅要在一旁观看,而且也要立刻有所行动,亲自投身到正在发生的事件中去,以便将那被缚住的东西释放出来。对于别人来说,思想从生活中产生,但是对于克拉丽瑟来说,她所经历的事每一次都源出于思想:这真是癫狂得令人羡慕!瓦尔特宁愿喜欢他的也许患精神病的妻子的夸张,也不喜欢他的自以为谨慎和大胆的朋友乌尔里希的思想:不知怎么地,什么东西更荒唐,他便觉得更舒服,它也许不触及他本人,它求助于他的同情心,不管怎样,许多人不喜欢难对付的思想而喜欢癫狂的思想的嘛;克拉丽瑟在黑暗中与迈因加斯特悄声低语,而乌尔里希则只有当不会说话的影子站在他身边的份儿,这甚至让他在心头感到某种满足;看到乌尔里希败在迈因加斯特手下,他感到幸灾乐祸。但是时不时地,他满怀痛苦期待着克拉丽瑟会突然推开窗户或飞快下楼奔向灌木丛:后来他就憎恶两个男人的阴影和她的不正经的袖手旁观,这种旁观态度使这位可怜的、受他照看的小普鲁米修士——他遭受种种精神诱惑——的境况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得越来越令人忧虑。
这时,羞耻和受阻的情欲在这个已缩回到灌木丛的病人身上融合成一片惆怅,浇铸出他那一团辛酸般的空心形象。当他进入一片黑暗的中心时,他倒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脑袋像一片树叶那样耷拉下来。他面前的世界对他露出责备的目光,他对自己的处境的看法跟那两个路过的男人倘若发现他便会对他的处境所抱的看法大致是一样的。但是,在这个男子不掉一滴眼泪地为自己哭了一会儿之后,他身子又出现了那种原始的变化,这一回甚至搀杂进一丝抗拒和报复。事情又一次失败了。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少女,显然在什么地方掉了队了,这时从一旁走过,他觉得她美丽动人,一个小小的、仓促的目标:这个堕落者觉得,现在他其实完全可以走出来,客客气气地和她攀谈,但是眼下他对此感到极度恐惧。他的幻想——它准备向他佯作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勾起的可能性——面对可以欣赏这个无防卫地走来的小姑娘的全部美丽的唯一而自然的可能性变得既胆怯又笨拙。这个小姑娘越是适合博得他的光明面自我的喜欢,她便越是令他的阴暗面自我感到不愉快;既然他已经不能爱她,他便徒劳地试图去恨她。就这样,他无把握地站在阴暗面和光明面的分界线上并露出自己的面目。当小姑娘发现他的秘密时,她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离他大约已有八步远;起先她只是朝树叶丛中那个不宁静的地方看了一眼,没看清怎么回事,后来当她看清究竟时,她已经能够具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她没有被吓得灵魂出窍:她目瞪口呆地站住了一会儿,但是随后她便尖叫一声,奔跑了起来,这个小淘气甚至似乎乐呵呵地回过头来看了看,而那个男子则羞愧地感到自己被遗弃了。他愤怒地希望,一滴毒汁已经落进她的眼里,以后将侵蚀她的心脏。
这个相当坦诚和滑稽的结局使旁观者们的人性颇感几分欣慰,倘若这个惊人事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化解掉的话,那他们这一回是一定会见义勇为的;处于这样的印象中,他们几乎没注意到下面的这件事是怎样结束的,他们不得不从看到这条雄性“鬣狗”——如同瓦尔特后来所说的——一下消失不见上断定事情已经发生。那是一个从各方面看都中不溜的女孩子,是她使男子汉的决心获得成功,她惊愕而嫌恶地凝视着他,走着走着便不由得大吃一惊地站住了片刻,随后就试图装出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在这一秒钟里,他感到自己连同这树叶顶盖以及这整个翻转过来的世界——他就是来自这个世界——深深滑进这个无抵抗力女孩的抗拒目光中。情况可能就是这样,也许是别样。克拉丽瑟没有注意。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来,这时迈因加斯特和她已经互相放开一会儿了。她觉得,她的脚底突然落在木地板上了;一个难以言喻的、令人胆寒的情欲的漩涡在她的体内顿时平静了下来。她坚信所发生的一切均具有一种特殊的、针对她的重要意义;不管这话听起来有多么奇怪,她对这个令人厌恶的事件的印象是,她是一个新娘子,有人在窗下向这个新娘子唱了一支情歌,于是在她的脑海里她想结束的决心跟这种她新下定的决心一道狂飞乱舞了起来。
“真滑稽!”乌尔里希突然对着黑暗中说,他第一个打破了这四个人的沉默。其实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错综复杂的想法:这个家伙只要知道有人在暗中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那么他的兴致整个儿就会给败坏掉的!从一片虚无中现在迈因加斯特的影子,它朝着乌尔里希语声的方向像幽暗的狭窄浓影一般站住。“人们太过于看重性方面的活动了,”这位大师说,“实际上这是争取时间的愚蠢游戏。”除此之外,他就再也没说什么。但是在听到乌尔里希的话语时不由得吃了一惊的克拉丽瑟却觉得,她受到了迈因加斯特的话的推动,虽然她在暗处,人们不知道她被推动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