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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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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

二十五岁那年春天,他从众多的申请者中挑选了一位对前途很迷茫的新生,把自己很有来头的菱形学士帽送给了他,之后便回到了家乡。挂着鹰羽家纹的轻便马车,载着年轻的主人,从停车场向三里外的目的地飞奔而去。车轮的嘎吱声、马具的摇曳声、马夫的斥责声以及马蹄的疾驰声混杂在一起,偶尔还能听到云雀的啼鸣声。

北方地区即使到了春天也还是冰天雪地。道路干涩发黑,田地里的积雪开始融化。白雪覆盖的蜿蜒山脉,也枯萎成了酱紫色。堆积着黄色木材的山脚下是低矮的工厂。朝蓝色的天空冒着青烟的大烟囱所在地就是他的家。这个刚毕业的学生,深情地凝望着故乡久违的风景,若无其事地轻轻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的一年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他在家里的每个房间走来走去,嗅着每个房间熟悉的气味。西式房间散发着药草的气味,餐厅里是牛奶味,客厅里有种令人难堪的气味。他走遍了二层里里外外的房间,连阁楼的客间也去过了。每次拉开一扇隔扇,他那尘封的内心都会隐约跳动。各种气味总会使他回想起在东京时的一些往事。

他不仅在家里,还独自在田野里散步。他不屑于原野上的红树叶和水田边的浮藻花儿,不过却很喜欢掠耳的春风和秋天里满眼跃动的稻田。

以前读过的小诗集和鲜红封面上印有黑色铁锤类的书籍,现在已经很少放在枕边了。现在他会躺着把台灯拉过来看自己的手相。掌心有很多细小的纹路,其中有三条长长的粗手纹,弯弯曲曲地横向排列着。这三条淡红色的手纹据说预示着他的命运。根据手纹来看,他的感情和智慧很发达,但生命比较短暂,最多二十多岁就会死亡。

第二年,他结了婚。他并没刻意早结婚,心想只要遇到漂亮的女人就结。他举行了隆重的婚礼,新娘是邻镇酿酒厂老板的女儿,皮肤有点黑,光滑的脸颊上还长着汗毛。她擅长编织。婚后一个多月,他对新婚妻子疼爱有加。

那年冬天,五十九岁的父亲去世了。葬礼那天天气很好,积雪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他扎起和服裙绔,穿着草鞋,沿着雪路朝山顶十多里的寺庙走着,身后是载着父亲灵柩的马车,再后面是两个妹妹,用白纱蒙着脸。送丧的队伍排得很长。

父亲死后,他的境遇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父亲的职责一下子落到他的身上,他开始生活在父亲的影子里。

他开始蠢蠢欲动,打算对工厂进行一番改革,但需要解决的问题层出不穷,他一下手足无措起来。最后他索性放弃改革,把一切都交给经理去处理。看来到他这一代,家里发生变化的只能是把西式房间里祖父的肖像画换成罂粟花油画,还有就是给黑色的铁门上装上昏黄的法式门灯了。

家里的一切照旧,但外界发生的变化却打破了这种宁静。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镇上的银行开始出现问题。万一银行出事的话,他的家就会破产。

好不容易想好了对策,可经理在精简员工时却激怒了工人。他没想到,一直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发生了。不过他一点也不沮丧,怒气冲冲地命令经理道:“那就满足他们的要求吧!”他心里明白只要给他们想要的,事情就能解决。最后在他谨慎地进行了小规模的裁员后了结了此事。

从那时起,他开始喜欢上了寺庙。寺庙在后山,铁皮材质的屋顶闪闪发光。他和住持慢慢熟稔起来。住持是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右耳撕裂过,留下一道黑色的疤痕,有时看上去面相有些狰狞。即便是酷热的夏天,他也会沿着长长的石阶去寺庙。寺庙厨房前的草地上疯长着高高的草,四五朵鸡冠花开得正艳。住持此时一般都在午休,他会从走廊外面向他打招呼。有时晃动着青色尾巴的壁虎会从走廊下面爬出来。

他会向住持请教一些经文的含义,住持也完全不懂,迟疑一下后会大声笑几声,此时他就报以尴尬的微笑。有时他想听住持讲一些鬼故事,住持就用他干涩沙哑的嗓音,给他讲二十多个。“那这个寺里闹过鬼吧?”他追问道,住持回答说没有。

一年后,他的母亲也去世了。父亲死后,母亲对他极其冷淡。由于心情一直闷闷不乐,母亲很快就命丧黄泉了。自母亲去世后,他开始厌倦寺庙了。母亲去世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常去寺庙,也多少包含着为母亲积德的成分吧。

母亲走后,他开始感觉到家人之间的疏远。两个妹妹中,大的嫁给了邻镇一家开大饭店的,小的在东京一个以体操出名的私立女校读书,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回来。她戴的是黑色赛璐珞眼镜。他们兄妹三人都戴眼镜,他戴的是金属框的,大妹戴的是细金边的。

他常去邻镇游玩,因为在家附近不敢尽情喝酒。因在邻镇喝酒惹了些丑闻,之后也懒得再去了。

他想要个孩子,有了孩子或许可以缓解他和妻子之间的感情。他受不了妻子身上的那股腥味,那种刺鼻的气味。

到了三十岁后,他的身体稍稍有点发福。每天早上洗脸时,两只手用肥皂泡洗过后,手心像女人般光滑细嫩。只是指甲被香烟熏成了黄色,再怎么洗也洗不掉。他实在太能抽烟了,每天都要抽七包希望牌香烟。

那年春天,妻子生了个女孩。两年以前,妻子在东京一家医院悄悄治疗了一个多月。

女儿起名叫百合。她的肤色白皙,一点不像她的父母。短发稀疏,眉毛几乎看不出来,手脚修长纤细。出生两个月后,体重已达到五公斤,身高大概五十八厘米,比一般的小孩发育都好。

出生后的第一百二十天,全家为女儿举行了盛大的庆生会。

纸鹤

我和你不同,还算比较幸运吧。我娶了一位不是处女的妻子,三年间一直被蒙在鼓里。我也知道这种话不该跟你说,因为这对现在还陶醉于编织的妻子来说太残酷,而且还会招致世间很多夫妻的厌恶吧。但我还是要说,我想狠狠地揍一顿道貌岸然的你。

我没读过瓦雷里和普鲁斯特,对文学基本一无所知。不懂也好,这样我就可以专注于更现实的东西——人类。所谓人类,不过是市井里的苍蝇。因此对我来说,作家才是一切,而作品是没有价值的。

任何杰作都是作家写的,超越了作家的作品,只不过是读者的错觉罢了。你一定一脸不屑吧,企图让读者相信你的灵感,肯定会认为我的话俗不可耐。好吧,让我来说得更清楚些。我的作品其实只是为我自己创作的。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应该对我这种态度嗤之以鼻。如果你没笑的话,今后就给我乖乖地闭嘴!

我现在就是为了让你蒙羞才写这篇小说的。这篇小说的题材可能也会让我蒙羞,但即便这样,我也绝不会祈求你的怜悯。我要站在比你高的位置,用人类真实的苦恼来狠狠击打你的脸庞。

我妻子和我一样,经常撒谎。今年初秋,我写完了一篇小说。那是一篇向神炫耀我家庭幸福的短篇小说。我给妻子读了。她低声读完后,说写得不错。然后对我做了个低俗的动作。就算我再愚笨,也能从她的举止背后,看出她想极度掩饰的不寻常气息。我花了整整三个晚上,思考妻子为什么会如此不安。我的疑惑,最终落在一件令我苦恼的事实上面。毕竟我也是一个应该坐在第十三个椅子上的多疑者。 [1]

于是我开始质问妻子,这件事也耗费了我三个晚上。她反过来讥笑我,有时还冲我发火。最后我使用了一个奸诈的手段。在那篇小说中,我描写了一个像我一样的男人娶到处女时的欢喜。我之所以专门写这段,就是为了讽刺妻子。我吓唬妻子说,我成为大作家后,这篇小说定会流传百年的,那么你的谎言,肯定会和这篇小说一样被后人传诵百年的。于是没上过学的妻子,果然被我的话吓到了,考虑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只有过那么一次。”我笑了笑,抱了抱她。为了让妻子说得更具体些,我安慰她道,这都是年轻时受的伤害,我一点也不会在意的。啊,过了一会儿,妻子改口说是两次,接着又说是三次。我仍微笑着试探道:“和什么样的男人啊?”妻子说的那个男人我不认识。妻子在说那个男人的名字时,我紧紧地用心抱了她。这真是一段孽缘,同时又是一段真挚的爱情。妻子最终大声哭着说是六次。

第二天早上,妻子一脸轻松。在早饭桌前,她调皮地两手合十向我作揖,我也咬着嘴唇冲她笑了笑。于是她愈发放松地瞅着我问道:“你难过吗?”我回答说有一点。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再怎么永恒的身姿,其实都是俗不可耐的。

我还想告诉你,那一天我是怎么度过的。

那个时候,妻子的容颜、她脱掉的袜子以及一切和她有关的事物,我都不想再见到。这不仅会让我联想起妻子不贞的过去,也会让我念起和妻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于是那天我立刻决定出门去拜访一位少年西洋画家,他还单身。我那天的心情不适合找已婚朋友。

一路上,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大脑空闲下来。为了不让自己想起昨晚的事情,我一直在思考别的问题。思考人生和艺术之类的问题有点危险,特别是文学,一下就会唤醒那段鲜明的记忆。于是我用力思考起路上的植物来。枸杞是灌木,春末会开白花,不知道属于哪个科目,刚到秋天就会变成黄色小粒的果实。再考虑下去就危险了,我匆忙把目光又转移到别的植物上。芒草,属禾本科。嗯,之前好像学过。这个白色的花穗叫作芒穗,是“秋之七草”之一。秋之七草分别是胡枝子、桔梗、苓草、红瞿麦以及芒穗,还有两种是什么来着?六次!耳边突然传来这个声音。我加快了脚步,几乎跑了起来,差点摔好几跤。这些落叶?不,不能再想植物了,要想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更无关紧要的!我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整理着我的思绪。

我开始在心里背诵a加b的平方展开公式,接着又开始研究a加b加c的平方展开公式。

听我这么说,你肯定一脸不可思议吧。不过我知道,如果你遭受和我一样的灾难,或更棘手的问题时,你平日里高谈阔论的高雅文学理论就会没什么用,你就会让自己去关注数学,甚至甲壳虫了。

我一边数着人体内脏器官的名称,走进了朋友住的公寓。

我敲了下朋友房间的门后,看见走廊东南角挂着一个圆形金鱼缸,又数了一遍鱼缸里四尾金鱼的鱼鳍。朋友好像还在睡觉,他睡眼惺忪地睁着一只眼出来开了门。进了他的房间,我终于松了口气。

最令人害怕的就是孤独,因此需要借助聊天来排遣,对方是女性的话会引起不安,所以只能是男性,最好是性格好的男人。我的这个朋友就符合这些条件。

我对他最近的作品喋喋不休地品头论足。那是一幅二十号的风景画,在他的作品中属于大部头作品。画上有一栋红屋顶的洋房,建在一片清澈的沼泽边。朋友有些不好意思示人,他把画布翻过来放在墙旁。我毫不犹豫地一下把它翻过来欣赏。我当时是怎么评价他的画的呢?如果你是一个优秀的艺术评论家的话,你肯定会觉得我当时的评论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也像你一样,发表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看法。我从画风、色彩、构图等方面,用我所知的纯理论性语言挑了一圈毛病。

朋友全都认可了我的意见。嗯,准确地说,我从一开始就说个不停,根本就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但就是这样说个不停,我心里也不踏实。于是我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停止了我的絮叨,开始向这位年轻的朋友挑战起了象棋。我俩坐在床上,将棋子摆在画得歪歪扭扭的厚纸板上,很快就下完了几盘。友人时常会陷入沉思,被我训斥后便仓促下子。因为即便是一瞬间,我也不想让自己有任何思考别的事情的余地。

如此紧绷的心情毕竟无法持续太久,我开始对将棋都感到了危机感。最后我感觉自己很累,便说“算了,不下了”,将棋盘推到一边,爬上床躺下了。朋友也和我并排仰躺着抽起了烟。我是个浑浑噩噩的人,休息就是我的大敌。悲伤的感觉已经不止一次掠过我的心头。我喃喃自语道:“我说,我说。”企图驱赶这巨大的阴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一直行动才行。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好笑。我翻身趴在床上,从枕边拾起一张擦鼻子的纸,开始折起纸来。

首先,将纸沿对角线折成两半,然后再对折,这样就做成了一个袋子。接着再将两边尖角拉出来,做成翅膀,然后把尖角再一折,就成了鸟嘴。然后拽着鸟嘴,从小孔里噗噗地往里吹气,最后就成了纸鹤。

水车

到了桥边,男人想要就此折回,可看着女人静静地过了桥,他也跟了过去。

他左思右想,为何要一直追随女人到这儿来呢?他想来想去,觉得不是因为留恋,可能是因为一离开女人的身体他就失去了热情的原因吧。当女人静静地收拾带走的东西时,他点燃了一根烟。当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点也不颤抖时,内心不免有些扫兴。就这样随缘吧,这么想着他便和女人一起出了家门。

两人在土堤的小路上,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初夏的黄昏,路旁的白色繁缕花星星点点开放着。

有这样一群不幸的人,他们遇见极其憎恨的异性时才会去关注这个异性。男人属于这样的人,女人也是。女人今天去了男人郊区的家,无缘无故地尽情数落了男人一番。面对女人的不断侮辱,男人决定让她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女人察觉到了男人的想法,马上做好了防备。两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反倒点燃了两个人的畸形欲火。于是,男子最终选择了别的方式报复。直到两人冷静下来,才彻底发现其实彼此一点也不喜欢对方。

两人就这样并排走着,但都绷着不愿向对方妥协,互相憎恶之情达到了极点。

土堤的下方,有一条一丈多宽的小河缓缓流淌着。男人在薄暮中看着水面微弱的光,犹豫着该不该回去。女人低着头径直走着,男人紧跟在她身后。

这不是留恋,而是为了解决两人之间的问题。用不好听的话说,就是为了结束两人的关系吧。这下男人总算给自己找到了借口。男人在离女人十步远的身后走着,边走边挥着手杖打路边的草。他知道,如果自己对她轻声说句“请原谅我吧”,两人之间就会风平浪静几个月,但他却没能说出口。这句话要在刚吵完架之后说才有用,现在已经错过了时机。在两人又怒目相对的时候,再说这话岂不是很愚蠢吗?想到这儿,他又打倒了一株青芦苇。

火车的轰鸣声从身后传来,女人突然回过头来,男人急忙把脸背了过去。火车穿过了河上的铁桥,明亮的车厢一节一节从他们的眼前闪过。男人感到背后女人的目光灼热刺痛。火车已经驶了过去,轰鸣声向前方的森林深处传了过去。男人一咬牙,将脸转了过来。他想如果女人和自己对视的话,自己就冷笑着说“日本的火车也不赖嘛”。

而女人却已扭头快步向远处走去。她崭新的黄底白色水珠点花纹裙子,透过暮色映入了男人的眼帘。难道女人就这么回家吗?不行和她结婚算了?不,其实自己并不想和她结婚,自己只是为了结束两人的关系才跟她出来的。

男人把手杖紧紧夹在腋下,朝女人小跑了过去。离女人越来越近的时候,男人却开始退缩了。女人耸着瘦弱的肩膀,全神贯注地走着。男人跑到离女人两三步的时候,放慢了脚步。他心里对女人充满了厌恶,仿佛女人身上散发着让人无法忍受的臭味一样。

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簇川柳,女人从川柳左侧走了,而男人则选择了右侧。

干脆从她身边逃走算了,也不用和她做什么正式了断!哪怕我在她心中是个无所事事的流氓或普通男人也无所谓,反正男人在女人心里就是这样的东西。我看我还是逃走算了。男人默默想道。

穿过川柳丛,两人谁也没看谁,又一起走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呢?比如说“咱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此时他伸进袖子里的一只手碰到了一根烟。还是对她说“女人一生都有为人女、为人妻和为人母的经历,你一定要嫁个好人”。这么说,她会怎么回答呢?她肯定会反问“你是斯特林堡吗?”。男人划着了火柴,女人黝黑歪曲的脸庞一下浮现在他眼前。

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女人也停了下来。两人背对着脸一直站着。男人瞟了女人一眼,他气呼呼地发现她并没有哭。接着他故作轻松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看见左侧有一间自己散步时经常见到的水车小屋。水车在昏暗中慢慢地转着。女人迅速转过身又走了起来。男人站在原地吸着烟,没有一点阻止女人的意思。

尼姑

这件事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的深夜。我想着再忍一天到十月份再去当铺的话,就能赚到整一个月的利息,所以连烟都没抽,睡了整整一天。结果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竟然睡不着了。晚上十一点左右,房间的拉门嘎吱嘎吱作响,我想可能是风吹的吧,可过了一阵还是响个不停。嗯!难道门外有人吗?于是我从被窝爬起来,伸出胳膊拉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小尼姑。

她不胖不瘦,身材也不太高。头皮发青,长着一张鹅蛋脸。脸颊虽有点黑,却粉嫩嫩的。眉毛好似地藏王菩萨的新月眉,睫毛细长,眼睛犹如银铃般炯炯有神。鼻子小巧而笔直,双唇微红偏大,微微张开,隐约能看到洁白整齐的牙齿,下嘴唇好看地微突着。上过浆的黑色袈裟有棱有角,略微显短了些。三寸见方的双脚鼓鼓的,就像弹力球一样;露出来的小腿圆润粉嫩,隐约能看到淡淡的绒毛,脚踝被小小的白色布袜紧裹着,陷进去了一些。她右手拿着青玉念珠,左手拿着朱红色封皮的细长形经书。

我以为是我妹妹,便请她进了家。她进来后轻轻拉上了我身后的拉门,伴随着厚重袈裟的沙沙声,她走到我枕边端坐了下来。我缩在被窝里,仰躺着打量她。突然一阵恐怖袭来,我紧张得一下喘不上气来,眼前一片漆黑。

“你虽然长得很像我妹妹,但你不是她!”恍惚过后,我才意识到她不是我妹妹,“你是谁?”

尼姑答道:“我进错门了。这里的房子都一个样,我也没办法!”

此时我的恐惧稍稍消退一些。我看了看她的手,她的手指甲约有两寸长,手指关节发黑干瘪。

“你的手怎么这么脏?我躺着看你的脖子很干净啊。”

她说:“因为我做了不洁之事,所以要用念珠和经卷来遮掩。为了颜色搭配,我行走的时候都会手持念珠和经卷。黑色的袈裟与青色的念珠、红色的经卷配在一起,能衬托出我的体型来。”说着,她便哗啦哗啦地翻起经书来,“你要听吗?”

“嗯。”我眨了眨眼睛。

“佛曰:观夫人间浮相,如梦如幻,世事烟云终幻灭——念不下去了,有点难为情,还是念别的吧。夫女人者,身上有五障 [2] 和三从 [3] ,因此一切女人不得凌驾于男人之上——这真是一派胡言。”

“你的声音真好听!”我闭着眼睛说,“能接着念吗?我每天都很无聊,就是有陌生人来访我也不会恐惧和好奇。我最高兴的就是什么也不问,就这样闭着眼睛和人轻松地聊天。你喜欢这样吗?”

“我不喜欢这样,可我也没别的办法啊!你喜欢听童话故事吗?”

“喜欢。”

她便开始讲了起来。

“那就讲一个螃蟹的故事吧。月明之夜的螃蟹之所以瘦,是因为看到自己映在沙滩上的影子奇丑无比,害怕得彻夜未眠,连走路都无精打采的。你说它躲到月光照不到的深海里,在摇曳的海带丛里安稳地睡觉多好啊!或许还可以梦见龙宫的美景呢。可它却被月光迷得神魂颠倒,使劲想往海边爬。当它爬到沙滩,看到自己丑陋的影子时,瞬间就又惊又怕。“我是个男人啊,男人啊”,它一边惊慌地爬着,一边吐着泡泡嘟囔着。人们都觉得螃蟹壳很容易碎,其实只是外形上好像很容易被弄碎罢了。据说弄碎蟹壳的时候,能听到咔哧咔哧的声音。从前,英国有只很大的螃蟹,它天生长着漂亮的红蟹壳。可悲的是,这只螃蟹的壳被弄碎了,不知是被人弄碎的,还是它自己遭受的报应?有一天,它拖着露着白花花肉的蟹壳,摇摇晃晃地进了一家咖啡店。店里聚集着许多小螃蟹,一边抽着烟一边聊着女人。其中有只出生于法国的小螃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大螃蟹。这只小螃蟹的壳上布满了东洋式的灰色条纹。大螃蟹回避着小螃蟹的目光,低声嘟囔道:“你怎么可以这样看一只受伤的螃蟹呢?”这只小螃蟹比大螃蟹小很多,外表穷酸落魄,为了能在月光下展示一下自己,从北方的海边忍辱负重一路前来。它到沙滩一看,吓了一跳。难道眼前这个难看的瘪扁影子,就是自己的影子吗?自己可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啊,我要我真正的影子!啊!已经被踩碎了。我的蟹壳就这么难看吗?就这么脆弱吗?小螃蟹一边嘟囔着,一边无精打采地走着。难道我没才能吗?哎呀,就算有,也是些奇怪的、混饭吃的才能罢了。你为了卖自己的稿子,用尽各种手段讨好编辑,有时哭诉哀求,有时甚至恐吓编辑:怎么不穿漂亮的和服?不许给我的作品加一句注释!你要眼巴巴地求我说‘求您……’这时,它突然感到蟹壳阵阵剧痛!好像体内的水分干了。啊,海水的气息可是我唯一的资本啊,要是海水的气息消失的话,我也会随之消失的。到时候还是回海底吧,那里有令人怀念的海带丛以及游来游去的鱼群。小螃蟹喘着气,踉踉跄跄地走在沙滩上。它在岸边的杂草堆里休息了一会儿,又到破烂的渔船阴暗处休息了一会儿。这只不知来自哪里的螃蟹,或许来自遥远的角鹿的螃蟹,横着爬走了。不知它会去哪儿呢?……”

她讲到这儿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睁开了眼睛。

“没什么。”她平静地答道,“真是太可惜了,这是《古事记》里的……因果报应。对了,厕所在哪里?”

“出门往走廊的右首一直走,尽头处的杉木门便是。”

“一到秋天,女人就会怕冷起来。”她说着,像顽皮的孩子一样缩了缩脖子,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看到她这样,我笑了。

小尼姑出去后,我用被子蒙住头思忖起来。我想的可不是什么高尚的事情,我感觉今天可是赚大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暗自窃笑起来。

她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关好门后站着说:“已经十二点了,我得睡觉了,可以吗?”

我说:“可以啊。”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认为,再怎么穷也要拥有几床舒服的被子,这样当有不速之客留宿时就不会惊慌失措。于是我起身从我盖的三床被子里抽出一床铺在我旁边。

“这床被子看起来真奇特,像玻璃彩绘一样。”

我又从剩下的两床被子里拿了一床出来。

“不不不,用不着盖被子的,我不脱衣服就这样睡。”

“这样啊。”说着,我立刻钻进了被窝里。

她将经卷和念珠轻轻塞到被子下面,直接就躺在没铺床单的被子上了。

“请仔细地看着我,我一会儿就会睡着,然后我就会吱吱吱地磨牙,接着如来佛祖就会降临。”

“如来佛祖?”

“嗯,佛祖会来夜游,每晚都会来。反正你也很无聊,就仔细看着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自己瞧好了。”

她话音刚落,我便听到一阵均匀的熟睡声响了起来。接着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敲击拉门的响声。我从被子里钻出来,伸手拉开门一看,如来佛祖就站在门外。

如来佛祖身骑两尺多高的白象,白象身上搭了一副发黑生锈的金属马鞍。如来看起来有点瘦,不对,应该是非常瘦,肋骨一根一根地凸出来,宛如百叶窗一样。他全身几乎赤裸,只在腰间缠了一圈褐色的破布。手脚又瘦又细,像螳螂一样,挂满了蛛丝和炭灰。皮肤黝黑,红色的短发卷曲着。脸也只有拳头一般大小,鼻子眼睛缩成一团,分不清楚。

“您是如来佛祖吗?”

“是的,”如来佛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进退两难,实在没办法就出来了。”

“什么东西好臭!”我抽了抽鼻子,真的好臭。如来一出现,我的房间就开始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恶臭。

“看来这只大象已经死了。虽然我给它塞满了樟脑,结果还是有味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现在很难再弄到一头活着的白象了。”

“用普通的大象不行吗?”

“嗯,如果以如来的身份来说的话,那是不行的。其实我也不想以这种样子出现,我是被那些讨厌的家伙硬拉出来的。听说佛教很盛行啊!”

“啊,如来佛祖,请您快点想想办法吧,我从刚才起就一直不敢呼吸,快要被臭死了。”

“真可怜!”他说道,接着竟有些结巴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现身有些滑稽?是不是觉得如来的现身方式有些寒酸?请老实回答我!”

“不是的,我觉得非常好,很有气势。”

“呵呵,是吗?”如来身子微微前倾,“这样我就放心了。从刚才起我就很在意这件事,可能我这人也挺好面子吧。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回去了。最后再让你见识见识如来帅气的隐身吧!”话音刚落,如来便“啊嘁”一声打了个喷嚏。“糟了!”就在我嘟囔的时候,如来和白象就像纸片落入水中一样,霎那间变得透明起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

我又钻回被窝,打眼再看小尼姑,她面带微笑还在沉沉地睡着。那微笑好像是恍惚的笑、侮蔑的笑、无心的笑、做作的笑、谄媚的笑、喜悦的笑,还像流泪的笑。

她不停地笑着。笑着笑着她的身体开始慢慢缩小,伴着流水似的沙沙声,最后变成了一个二寸来长的人偶。我伸手抓起这个人偶,仔细打量起来。笑容还凝结在她淡黑色的脸颊上,雨滴般的嘴唇依然红嫩,罂粟颗粒般洁白的牙齿整齐地排列着。两只粉嫩的小手有点黑,松叶般纤细的双脚穿着米粒般大小的白袜。我忍不住朝她墨黑色的袈裟轻轻吹了口气。

* * *

[1] 《最后的晚餐》中的第十三个椅子,是叛徒犹大的代称。——译者注

[2] 五障:梵天、帝释天、魔王、转轮圣王和佛身。

[3] 三从:从父、从夫、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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