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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地区的黎明来得很早,甚至当轰炸机群正在飞离城市的时候,第一缕晨曦就已经越过东方的地平线,穿过云层泼洒下来。在这个寂静的清晨,巨大的黑色烟柱耸立在潘科区(pankow)、韦森塞区(weissensee)和利希滕贝格区(lichtenberg)的上空。刚刚经历了夜间轰炸的柏林正在熊熊燃烧——火焰的反光映射在低矮的云层上面,与柔和的阳光混合在一起,令人难以区分。

当废墟上的烟尘缓缓飘散后,这座遭受了最猛烈轰炸的德国城市显得格外荒凉与可怕。房梁已经歪斜的倒塌楼房、成千上万个层叠在一起的弹坑,充满了这座已经被硝烟熏成黑色的首都。成片的住宅区不见了,一排排街区从城市的心脏地带整体消失了。原先宽阔的马路和街道,现在已经成了废墟中坑坑洼洼的小径,在山一般的瓦砾堆中蜿蜒蛇行。没有窗子、房顶坍塌、内部也被烧个精光的楼房,遍布着每一寸土地,正绝望地注视着天空。

空袭之后,残存的灰烬如同雨水般飘落下来,给废墟漆上了一层薄粉。街道变成了充斥着残垣断壁和扭曲钢筋的“峡谷”,只剩下打着旋儿的灰尘在飘动。菩提树下街[1]也是这样一番光景,那些闻名遐迩的大树连树枝上的叶芽都被烧焦了,变成了光秃秃的枯枝。在这条著名的林荫大道两侧,保存完好的银行、图书馆和格调高雅的商店寥寥无几,大多毁于空袭。然而在这条大道的西端,8层楼高的勃兰登堡门——柏林最著名的标志性建筑——尽管伤痕累累,但12根巨大的希腊式石柱依然矗立。

在附近的威廉大街上,政府大楼和旧时代的宫殿遍布街道两侧。而现在,这一切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从数千个窗户上散落下来的玻璃碎片在瓦砾中闪闪发光。大街第73号就是那座美丽的小宫殿——魏玛共和国期间,它曾是几任德国总统的官邸,后来成了第三帝国外交部所在地——其内部现已毁于一场凶猛的大火。以往人们曾将其描述成一座微型凡尔赛宫,而现在前院那座用来装饰华丽喷泉的海上仙女像被炸碎了,倒在柱廊式的前门上。飞溅的碎片把屋顶边缘的两个莱茵河少女雕塑击打得伤痕累累:塑像的脑袋被炸掉了,如同无头死尸般趴倒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

在一个街区之外,第77号虽然也有伤痕,但仍保持完整。这座l形的3层建筑四周堆满了瓦砾,大楼黄褐色的外墙已显得凹凸不平。令人炫目的金鹰雕像镶嵌在房屋每个入口的上方,它们的爪子趾高气扬地勾着字徽章——不过现在,那些骄傲的金鹰已经被打得弹痕累累,身上还有深深的割痕。一座气势雄伟的阳台从建筑上方伸展出来——全世界曾经从那座阳台上听到过许多疯狂的长篇演说。新帝国总理府,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的官署仍然存在。

在空袭中遭到重创的还有选帝侯大街——也就是柏林的第五大道。大街尽头的威廉皇帝纪念教堂曾是一栋气势恢宏的建筑物,而今,它那变形的结构骨架膨胀了起来,烧焦的时钟上,指针从1943年开始就停在7点30分整,至今分秒未动。单是在1943年11月的一个晚上,炸弹就彻底摧毁了这座城市的4平方公里区域,大钟也在这样的灾难中永久性地停摆了。

距离大街100米开外,原本闻名世界的柏林动物园已经被炸成了杂乱的废墟。饲养河马、袋鼠、老虎、大象和各类爬行动物的馆舍,连同周围的几十座建筑都遭到了严重破坏,水族馆更是被彻底摧毁。占地2.5平方公里的蒂尔加滕公园也曾是柏林的著名地标,它环绕着动物园,但现在却被摧残成一片荒地。公园里边的弹坑就像房间那么大,湖里填满了瓦砾,附近的大使馆楼房也被部分摧毁。这座公园曾经生长着大片茂密的天然森林,现在大部分树都被烧掉了,只留下丑陋的树桩。

在蒂尔加滕的东北角是柏林最壮观的废墟——帝国国会大厦。不过,它并非毁于盟军的轰炸,而是在德国国内的政治斗争中遭殃的。作为昔日的议会所在地,国会大厦在1933年被纳粹故意纵火烧掉了。他们随后栽赃嫁祸给共产党,从而为希特勒攫取完整的独裁权力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借口。6根巨大的石柱耸立在帝国国会大厦的入口处,而在其上方的柱廊上凿刻着几个黑色大字:“致德意志人民”(dem deutschen volke)。如今,柱廊倒塌了,柱廊下面的废墟几乎把整个大厦都彻底埋没。

国会大厦对面的国王广场上,以前是一个雕塑群。现在除了一根立在巨大柱廊基座上的圆柱以外(这个巨大的圆柱有67米高,由铜和深红色花岗岩制成),雕塑已经全部消失了。那根巨大的圆柱被称为胜利纪念柱。它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并非盟军轰炸机部队手下留情的结果,而是因为它在1933年时挪了窝。国会纵火案后,希特勒命人将圆柱移动到距离原址1.6公里以外的夏洛滕堡大道旁,也就是东西轴心大道中心附近。所谓东西轴心大道,是数条道路的交叉处,大致从西边的哈弗尔河穿过城市,到东边的菩提树下街。当太阳在3月的清晨升起时,阳光映照着柱子顶部的金像——一座展开双翼的胜利女神奈基(nike)的青铜雕像,一只手拿着月桂花冠,另一只手擎着一面装饰有铁十字勋章的军旗。细长而优美的胜利纪念柱,恐怕是整座柏林城内屈指可数的没有被轰炸波及的建筑了。

在这座饱受折磨的城市各处,哀号般的空袭警报解除信号开始传出,这也意味着盟军对柏林发动的第314次空袭终于结束了。在战争的最初几年里,空袭是零星发生的,在之后的日子则变得越来越频繁。到了现在,对帝国首都的轰炸已经变成了持续性的蹂躏——美国人在白天炸,英国皇家空军在夜里炸。破坏程度的统计数字几乎每个小时都在递增,而累计到现在的数据更是让所有人震惊:炸弹摧毁了26平方公里以上遍布建筑物的城区——这是德国空军摧毁伦敦城区面积的10倍。8 500万立方米的瓦砾堆积在街道上——这足以垒起一座300多米高的山峰。在柏林全部的156.2万座住宅中,几乎有一半受损,更有三分之一的房屋被彻底摧毁或是重创,以至于完全不能居住。要想确切计算人员上的巨大伤亡几乎是不可能的——光是死亡人数就已经达到5.2万人,重伤者则超过10万人。上述数字是伦敦遭受轰炸后人员伤亡的5倍,柏林城已经成了第二个迦太基[2]——而最后的痛苦挣扎还没有来到呢。

出乎意料的是,在毁灭性空袭后残留的废墟中,历经劫难的人们却仍能继续生活下去——哪怕这样的生活是在残垣断壁中以一种疯狂与理智相交织的状态持续下去的。1.2万名警察仍然坚守在值勤岗位上;邮递员和往常一样沿着大街小巷投递邮件;报纸每天都在印刷,电话电报业务也在继续;垃圾有人清理,剧院、电影院照常营业,遭到严重破坏的动物园同样对外开放部分区域。柏林爱乐乐团正在完成演出季;百货公司则搞起了特卖;食品店和面包店每天早晨都开门,而且洗衣店、干洗店和美容院的生意还特别好;地铁和高架铁路上的列车仍在运行;柏林城内的时髦酒吧和餐馆能保持完好无损的屈指可数,但内部却是人满为患;著名的柏林花匠们也没有从废墟中消失,他们刺耳的叫卖声就像和平时期一样回响在每条街道上。

也许最不平常的是柏林的大工厂,它们有65%以上仍然处于某种程度的开工状态,接近60万人在其中劳动。但“如何去上班”现在却成了一个大问题:频繁的轰炸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人们时常要绕道才能到达目的地。而在人群和废墟中,无止境的减速、抛锚更是家常便饭,这些不便让人们的上班之路往往要消耗掉几个钟头。千里之外的美国人起得很早,往往从上午9点开始就对城市进行狂轰滥炸。为了准点到岗,柏林人不得不起得更早。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柏林人就像新石器时代的穴居人一般出现在城市的12个街区里。他们从地铁的出站口涌出,从公共建筑下面的防空洞里钻出,从被炸坏的家中的地窖和地下室里走出。幸存下来的柏林人或许憧憬着不同的希望,心怀着各色恐惧,甚至连效忠对象或者政治信仰也不尽相同,但在这一点上所有人都是一致的:既然从头天晚上的灭顶之灾中活了下来,那就决心再活上一天。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这个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6个年头里,希特勒的德国正在为了生存下去而进行着绝望的战斗。这个自认为将存在千年的帝国[3],已经遭到来自东西方两侧的围攻。其中,从西方杀来的英美盟军已经在雷马根(remagen)完成了强渡,冲过了宽阔的莱茵河,正全速朝柏林挺进——此时此刻,他们距离柏林仅500公里。而在奥得河东岸,一个更为可怕的威胁正在形成:兵临当地的苏联红军距离柏林已不到80公里!这样的压迫感难以用语言形容。

这是1945年3月21日,星期三——春天的第一天。在这天上午,通过全城所有的收音机,柏林人听到了最后一首流行金曲:《这将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春天》。

[1] 菩提树下街(unter den linden),直译是椴树下大街,柏林东区的一条著名大街,西起勃兰登堡门,东至柏林电视塔,全长1.5公里,因过去种有椴树而得名。菩提树下街是柏林市中心的交通枢纽,并且将多处重要景观和名胜连接在了一起。作为传奇性的首都景观大街,它有很多动人的历史故事。

[2] 迦太基(carthage),古代最著名的城市之一,北非奴隶制国家迦太基古国的首都。相传是由推罗的腓尼基人于公元前814年所建,在为争夺地中海西部统治权而与古罗马人进行的布匿战争中屡遭战祸,最终于公元前146年的第三次布匿战争中被罗马人彻底毁灭。

[3] 帝国(reich)是德语中对神圣罗马帝国的统称。第二帝国指1871至1918年的德意志帝国;第三帝国为1933至1945年间的纳粹德国;神圣罗马帝国存世于962至1806年,到1962年是一千年,所以有“这个即将持续千年的帝国”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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