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孔明(上)
英雄之士,能為智者之所不能為,則其未及為者,葢不可以常理論矣。騏驥之馬,足如奔風,升髙不軒,履濕不濡,度山越塹,瞬息千里。而適值一馬葢亦能然,則雖有此駿而不足以勝之也。於是駕以輕車,鳴以和鸞,歩驟中度,緩急中節,鏘鏘乎道路之間,能行千里而能不行。雖無一時之駿,而久則有萬全之功,何者?吾乖其所能,而出其所不能,可以扼其喉而奪之氣也。且譎詐無方,術畧横出,智者之能也。去詭詐而示之以大義,置術畧而臨之以正兵,此英雄之事,而智者之所不能為矣。故夫譎詐者,司馬仲達之所長也。使孔明而出於此,則是以智攻智,以勇擊勇,而勝負之數未可判。孰若以正而攻智,以義而擊勇?此孔明之志也,而何敢以求近效哉!故仲達以姦,孔明以忠;仲達以私,孔明以公;仲達以殘,孔明以仁;仲達以詐,孔明以信。兵未至而仲達之氣已沮矣。八陣列於前,四頭八尾觸處為首,進無速奔,退無遽走,突兵不能觸其膺,竒兵不能繚其背,伏兵不能衝其脇,追兵不能襲其後,諜間無所窺,詐謀無所用。當之則破觸之,則靡鋒未交,而仲達之能已乖矣。夫仲達,出竒制勝,變化如神,天下莫不憚之。雖孫權亦以為可憚,而仲達亦自負其能也。孔明以步卒十餘萬,西行千里,行行然求與之戰。而仲達以勁騎三十萬,僅能自守,來不敢敵,去不敢追。賈詡等常逼之戰矣,兵交即敗,不敢復出。姑以待斃為名,而其為計者不過日夕望其死,而無他術也。彼豈孔明敵哉?論者以孔明制戎為長,竒謀為短,雖知者亦止以為知其短而不用。吾獨謂其能為而能不為,將以乖仲達之所能,而出其所不能也。故吾嘗論,孔明而無死,則仲達敗,闗中平,魏可舉,吳可并,禮樂可興。請遂言之:
夫仲達,以所能要其君,壓其同列,而誇其國人。今斂重兵而自守,姑曰待其斃。然孔明始試其兵,或以饑退,晩年雜耕渭濵,為久住之基。木牛流馬日運而至,則其斃不可待矣。遲之一二年,仲達將何辭哉?不戰則君疑之,同列議之,國人輕之。其身不安,其英氣無所騁。固不免於戰,戰則敗耳,敗則魏人破膽,郡縣響震,引兵畧地,闗中可有,分慰居民,彰明漢德。然後舉兵而臨闗東,勢如破竹,所攻者下。闗東平,則諭以信義,燕趙可指麾而定矣。至五六年而魏明即世,齊王踐位,上下相疑,蕭墻釁起。引兵合進,可以一舉而覆其巢穴,俘其君臣,分定州縣,安集流亡。魏既舉,則吳人膽破矣。况權之末年,猜疑益甚,果於殺戮,雖陸遜不能自明。至十年而遜沒,其後歩隲、朱然、全琮之徒復相繼云亡,權之勇决之氣亦已就衰,適庶分爭内不能制。於是使蜀漢之師順流而下,荆襄之師乘勢而進。一軍出夏口,一軍出皖城,一軍出廣陵。吳之羣臣無亮敵也,攻城畧地,孰能禦之?盡一年之力而吳可舉。江東既平,天下既一,偃武修文,彰善癉惡,崇教化,移風俗。數年之間,天下畧治。然後興典禮,修正樂,斯民復見太平之盛矣。且孔明之治蜀,王者之治也。治者,實也;禮樂者,文也。焉有為其實而不能為其文者乎?人能捐千金之璧,而不能辭遜者,天下未之有。吾固知其必能興禮樂也。不幸而天不相蜀,孔明早喪,天下猶未能一,而况禮樂乎!使後世妄儒得各肆所見以議孔明者,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
諸葛孔明(下)
孔明,伊周之徒也。而論之者多異說,以其適時之難,而處英雄之不幸也。夫衆人皆進,而我獨退,雍容草廬,三顧後起,挺身托孤,不放不攝,而人無間言。權偪人主而上不疑,勢傾羣臣而下不忌。厲精治蜀,風化肅然,宥過無大,刑故無小,帝者之政也。以佚道使人,雖勞不怨;以生道殺人,雖死不怨。殺者,王者之事也,孔明皆優為之信,其為伊周之徒也。而論者乃謂其自比管樂,委身偏方,特霸者之臣爾。是何足與論孔子之仕魯與自比老彭哉!甚者至以為非仲達敵,此無異於兒童之見也。彼豈非以仲達之言而信之耶?而不知其言皆譎也。仲達不能逞其譎於孔明,故常伺孔明之開闔,妄為大言以譎其下,論者特未之察耳。
始,孔明出祁山,仲達出兵拒之,聞孔明將芟上邽之麥,巻甲疾行,晨夜往赴。孔明糧乏已退,仲達譎言曰:“吾倍道疲勞,此曉兵者之所貪也。亮不敢據渭水,此易與耳。”夫軍無見糧,而轉軍與戰,縱能勝之,後何以繼?此少辨事機者之所必不為也。仲達心知其然,外為大言以譎其下耳。已而孔明出斜谷,仲達又率兵拒之,知孔明兵未逼渭,引軍而濟背水為壘。孔明移軍且至,仲達譎言曰:“亮若勇者,當出武功,依山而陣。若西上五丈原,諸軍無事矣。”夫敵人之兵已在死地,而率衆直進來與之戰,此亦少辨事機者之所不為也。仲達知其必不出此,姑誑為此言,以妄表其怯,以示吾之能料。且以少安其三軍之心也。故孔明持節制之師,不用權譎,不貪小利。彼則曰:“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决,好兵而無權。”凡此者,皆伺孔明之開闔,妄為大言,以譎其下。此豈其真情也?
夫善觀人之真情者,不於敵存之時,而於敵亡之後。孔明之存也,仲達之言則然。及其殁也,仲達接行其營壘,斂袵而歎曰:“天下竒才也。”彼見其規矩法度,出於其所不能為,恍然自失不覺其言之發也,可以觀其真情矣。論者不此之信,而信其譎,豈非復為仲達所譎哉?
唐李靖,談兵之雄者也。吾嘗讀其問對之書,見其述孔明兵制之妙。曲折備至,曽不一齒。仲達彼曉兵者,固有以窺之矣。書生之論,曷為其不然也?孔明距今且千載矣,未有能諒其心者。吾憤孔明之不幸,故備論之,使世以成敗論人物者其少戒也。
呂蒙
成天下之大功者,有天下之深謀者也;制天下之深謀者,志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存乎吾之志,則除天下之患,安天下之民,皆吾之責也。其深謀逺慮必使天下定于一而後已。雖未一之,而其志顧豈一日忘之哉?漢髙帝之失職而西也,天下之人將遂以為不振,而髙帝欲東之志囂乎其未已。故燒絶棧道,使項籍意不復西。而後乘間以定三秦。既又引兵出武闗,使籍兵亟南,而復乘間以平諸國。漢日廣,籍日蹙,卒能并之而一天下。此其志之大,謀之深,而功亦如之也。
孫權克仗先烈,雄據江東,舉賢任能,厲兵秣馬,以伺中國之苦,若將有所為矣。然吾觀其命呂蒙之取荆州,未嘗不嘆其志之不大,謀之不深,而知其無取天下之畧也。夫闗公,好勇而無謀,恃氣而驕功,此其勢甚易譎也。胡為乎汲汲然而欲取之?使其攻破樊襄陽,然後徐圖之,則漢沔以南皆吾地爾。是則羽之破二城者,吳之利也。然而不遂破之者,吳不能為之聲援也。方其擒于禁,梟龎徳,操意甚難之。議徙都以避其銳,而司馬仲達說操勸權躡其後,其議遂寢。夫徙都之議,至下也。守邊之士恃操以為無恐。使操徙都渡河,則士氣索然不振,淮泗以南可襲而取矣。是則操之徙都者,吳之利也。然而不遂徙之者,吳許其躡羽之後也。此豈非其志之不大,謀之不深歟?故吾嘗論之,方操勸權以躡羽後,權當顯告之曰:“闗將軍以律行師,為漢家除殘掃穢。孤以同盟義,當戮力此言何為至於我哉?”誠如是,則操不知所以為禦,而勢必至於徙都。羽行行然無東顧之憂,得畢力以攻樊襄陽矣,徐晃豈能遽當之哉?操既徙都,權因自攻皖城,命一將攻廣陵,而合吞淮泗之地。羽一破樊襄陽,蒙因率兵以襲三郡,乘其敝而進擊之,而盡收漢沔之地。東據淮泗,西據漢沔,土地日闢,形勢日張,如此而後可以虎視中原,蚕食青徐也。此則取天下之大畧,而權之君臣曾不足以知之。彼其志止於取荆州以固江東,凡蚤夜之所以為謀者,襲闗羽而已,何暇為天下慮哉?魯肅曰:“帝王之興必有驅除,羽不足忌。”吾竊以斯言為有志,而權乃笑之,信其不能有所為矣。嗚呼,使周公瑾尚在,其智必及乎此矣!吾觀其决謀以破曹操,拓荆州,因欲進取巴蜀,結援於馬超,以斷操之右臂,而還據襄陽以蹙之。此非識大畧者不能為也。使斯人不死,當為操之大患,不幸其志未遂,而天奪之矣。孫權之稱號也,顧羣臣曰:“周公瑾不在,孤不帝矣。”彼亦知呂蒙之徒,止足以保據一方。而天下之竒才,必也公瑾乎!
鄧艾
自古英偉之士,乘時而出佐其君。其所以摧陷堅敵,開拓疆土,使聲威功烈暴白于天下者,未有不本於謀者也。蓋其平居暇日規模術畧定於胸中者久矣。一旦遇事而發之,如坐千仞而轉圓石,其勇决之勢,殆有不可禦者。故其用力也易,而其收功也大,非徑行無謀,僥倖以求勝也。故夫僥倖以求勝者,幸而成則為福,不幸而不成則為禍,禍福之間相去不能以寸,此君子之論所以無取於斯也。然其間有實出於謀,而其迹若幸,有實出於幸,而其迹者謀者,雖君子不能無惑,何者?疑似易乘也。
桓温之伐蜀也,師次窄橋。李勢率衆出戰,龔護戰没。衆懼欲退,而鼓吏誤鳴,遂進破之。此其迹若幸也。然温之謀蜀,審其必破,然後進兵而伐之,使鼓吏不誤鳴,則温豈將遂退耶?故吾謂温見客主殊勢,而勢又决死於一戰。不若遂因恐懼,姑命退軍以懈其心,乘其懈而擊之,結陣而前,可以大勝。此曹操之所以破張魯也。謀未必施而鼓吏誤鳴,士卒勇鬬,一舉蕩之。天下之人見其功而不見其謀,皆曰:“窄橋之勝,幸也。”謝玄之禦秦也,師次淝水。苻堅拒岸,而軍弦使人請堅麾衆少退。而堅衆相蹂,遂進敗之。此其迹若幸也。然玄之拒秦,審其可敗,然後進兵而禦之。使堅退軍整齊,則玄豈將遂已耶?故吾謂弦見衆寡不敵,而堅又求奮於一舉,不若請其退軍進兵求戰,佯敗反走。俟其半濟而擊之,挫其前鋒,可以得志。此韓信之所以破龍且也。謀未及騁,而堅衆相蹂,因引精銳一戰覆之。天下之人見其功,而不見其謀,皆曰:“淝水之勝,亦幸也。”夫所謂幸也者,嘗試之而後得之也。不幸而或不然,則不能有所處矣。彼二人之所以為謀者如此其久也,制勝之術如此其深也。雖勝之似偶然,使其不然,亦不害其為勝,何名為幸哉?然史氏不能少發之,而二子之志掩抑不伸,非有智者孰能辨之?
鄧艾攻蜀,自隂平道無人之地數百里,冒險歴艱,無所不至。艾則裹氊推轉而下將士懸崖,魚貫而進。卒破諸葛瞻,降劉禪。天下之人皆以艾為能冒險謀勝也。吾嘗論之,使瞻能拒束馬之險,則艾將不戰而自沮;禪忍數日不降,則艾將束手而就縛。彼艾,特以僥倖而成也,何足道哉!宋武帝伐慕容超,引兵直度大峴,卒能破之。彼策超必不能拒故也。艾能策瞻必不能拒乎?唐太宗既破宗羅■〈日侯〉,以二十騎直造薛仁杲城下,卒能降之,彼策仁杲必出降故也。艾能策禪必降乎?艾皆不能素策之,而率兵徑進,豈非幸其或成哉?自古幸而成功者多矣。死而論定,未有如鄧艾之欺於後世者也。
羊祜
攻必克而守必固,天下之竒才也。世之言兵者孰不曰:“我能攻,我能守。”而以當堅敵,則不能盡如所言者,此其才必有所格也。夫敵守而我攻之,此非善攻也;敵攻而我守之,此非善守也。善攻者,攻敵之所不守,動於九天之上,人莫得而禦也;善守者,守敵之所不攻,藏於九地之下,人莫得而窺也。故以攻則克,以守則固,天下後世又從而服之曰:“奇才!”反是,則人容有議之者矣。
昔者,羊祜蓋一時之良將也。修德行義以傾孫皓之政,推誠示信以懷吳人之心。財之不傷,兵之不耗,而民為之安。此所為國之輔,民之司命也。然而攻守之間容有未善者,豈其才之有所格歟?且祜之守襄陽也,晉委之以謀,吳責之以安邊,而祜亦以此自任也。使攻而不皆克,守而不皆固,則猶有戾於其所自任矣。兵法曰:“敵人開闔必亟入之。”西陵者,吳之要害,晉欲之而不可得者也。歩闡以之而降,所謂時之一至而不可失之機也。祜當親率襄陽之兵而急趨其前命。徐嗣率巴東水軍而急趨其左。晨夜往赴與之,合勢扼險以待吳師。至則乘髙而擊之,破之必矣。如使抗軍先至而吾急攻之於外,闡乘之於内,表裏受敵,焉得而不敗哉?更數日,西陵可得。得西陵則誘動羣蠻,而江陵可圖矣。如此而後,可以謂之善攻也。不知出此,乃頓兵不進,而抗兵已圍西陵矣。止命楊肇往救之,而身攻江陵者,彼豈以為攻其所必救耶?而江陵堅固非抗之所必救也。已而肇敗,闡擒,而祜卒無功,抑何戾於攻敵所不守之義哉?兵法曰:“形人而我無形。”襄陽者,祜所鎮守而吳人所不敢窺者也。而江夏益陽,乃敵意吾不守,吾意敵不攻之地也。祜當遣一能將,率精兵數千往戍之。偃旗仆鼓,常若無人。敵以為無備而求肆。侵掠則設覆以待之,誘進而擊之去。則因險以要之,乘怠而破之,此出其不意,雖少,猶可以覆衆也。覆其一則後雖無兵,而敵不敢窺矣。如此而後,可以謂之善守也。不知出此,廼屯聚不分,而吳之兵得掠江夏矣。雖曰:“地逺而不及救。”而始不設備者,彼豈以為地有所不守耶?而江夏切近,豈祜之所當不守也?已而朝廷詰之,而徒能肆辯以對,抑何戾於守敵所不攻之義哉?此則攻守之間容有未善,而人得以議之也。雖伐吳之策如見敵人之心腹而處置之。使杜預王濬資以成功,亦吳之無人而後能為是也。使陸抗尚無恙,祜豈能有所成耶?吾故曰:“祜特一時之良將,而非所謂天下之竒才也。”嗟夫,權譎之事,固君子之所羞為,而亦兵家之所不廢也。如使不欲以權譎而攻西陵,則不若明告吳君曰:“據城而叛,非忠臣也。納叛得城,吾將焉用君?其亟守之。”此則足以彰大信於天下矣。又使不欲以權譎而守江夏,則不若明告吳將曰:“各守爾土,無相窺也。備不可襲,多殺奚為公?其圖之。”此則足以推赤心於隣國矣。誠如是,攻守不事權譎,而庶幾於王者之舉苟為不然,而猶惡乎權譎,使功喪而名虧,則亦智者之所不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