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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祖三代:开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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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之开国,不能谓于国民先有何种功德。本以女真崛兴东北,难言政治知识。顾其族为善接受他人知识之灵敏者,其知识能随势力而进,迨其入关抚治中国,为帝王之程度,亦不在历朝明盛诸帝之下。虽然死于安乐,以致亡国,在女真之根性,实一优秀之民族也。

女真族,至清而已三有国,且愈后而愈盛,已见上编。唯其极盛,乃致灭亡。受汉族之奉养,以消磨其特长,又欲自别异于汉族。既已无能,而又显非族类,轻视与仇视交并,一旦覆之,无可留恋。此为清亡之实状。当太祖以前,未能鼓其武力,而行动即非同族各部所及。以物质之缺乏,仰中国为赡生之计,此为其常态。中国未失道时,因其所求,以为操纵,顺则与之,逆则夺之。又多存其部落,予以世职,而保其并生并育。自居于兴灭继绝、扶弱抑强之帝德,而实制其兼并坐大之图,此明以前之边计也。女真虽谲,固不能不就此束缚。自肇祖至景、显,清之所谓四祖,今皆考见其受明厚恩,为诸夷最。求高官以夸众,则予以都督之尊;求托庇以避仇,则徙之辽边之内。其详见余《明元清系通纪》。

第一节 马背民族的崛起

三代以前,皆推本于黄帝,秦亦由伯益而来。封建之世,渊源有自,数典不忘其祖。其可信之成分,较后世为多。汉附会豢龙之刘累,仅凭左氏之浮夸,半涉神话。唐祀老聃,明尊朱子,则皆援引达人,以自标帜。宋更捏造一神人为圣祖,所谓赵玄朗者,终亦不甚取信于子孙臣庶。元自附于吐蕃,《蒙古源流》一书,究属荒幻。

唯清之先,以种族论,确为女真;以发达言,称王称帝,实已一再。肃慎与女真,古本同音,中间以移殖较繁之所在,就其山川之名而转变,遂为抑娄,为勿吉,勿吉又为鞍鞨,唐末仍复女真,故知其本名未改。中国史书屡改其名,而在彼实一时之部落名义,非全族有废兴也。女真既为清之先固定种族,唐时成渤海国,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为海东盛国。不但疆域官守,建置可观,即其享国年岁,由唐开元十七年乙巳,大武艺建号改元,至后唐同光三年乙酉,为辽所灭,传国一百九十七年,亦可谓根深蒂固之一国家矣。此族虽暂屈于辽,而元气未漓,犹能自保其种,契丹不足与同化,女真不白混他族。未几又乘辽之衰,与辽代兴,金一代自有正史位置,不劳缕述。所谓一再为帝王者如此。元能灭金,不能灭女真之种,仅驱还女真故地,仍不能直辖其种人,举其豪酋,世为长率,有五万户之设。其中斡朵怜万户,后遂为建州女真。清之始租布库里雍顺,居俄漠惠之鄂多理城,盖即此始受斡朵怜万户职之女真部酋长,故推为始祖。时在元初,余别有《清始祖考》,不详述于此。据《朝鲜实录》,斡朵里为金帝室之后,其余图们江流域女真,即建州全部女真,尚为金之平民,迤北之兀狄哈女真,在金亦为同种而别族,然则清为金后之近属。金与渤海发迹之地,同在女真南部,接壤高丽。清又承金,是其种族之强固,千年之间,三为大国,愈廓愈大。

建州女真,既为女真中最优秀之部分,初因居渤海时之建州,谓之建州女真。自元设五万户时,建州之名,必已存在。元亡归附于明,明就其建州部落之名,授以土官卫职,而即名建州卫。先授建州卫职者,为元之胡里改万户阿哈出。由阿哈出复招致斡朵里万户童猛哥帖木儿,授以建州左卫指挥之职。清之初系,为明之建州左卫。始授左卫职之猛哥帖木儿,又因其姑姊妹中,有入明宫为妃嫔者,因内宠之故,至升都督职衔,《清实录》谓之都督孟特穆。乃以布库里雍顺为分族之始祖,孟特穆为肇基王迹之祖。故后开国建号,尊孟特穆为肇祖,以记其得国实出孟特穆承明宠待而来。孟特穆即猛哥帖木儿,而去其童姓不著。孟特穆距布库里雍顺约三四代,太祖责兀喇贝勒布占泰,谓其于己之祖先为天女所生,乃十世以来之事,岂有不知。则太祖为孟特穆六世孙,并其本身为第七世,其前亦不过三世。元享国短,元初授布库里雍顺万户,不及百年,已入于明,期间亦只应有三世时限。孟特穆袭职或已入明初,或尚在元末,俱未可知。而其父名挥厚,亦为万户,见《朝鲜实录》。再上即必有名范察者,当为布库里雍顺之孙。孟特穆尊为肇祖,其子为充善,为褚宴,明作董山、童仓,童为其姓,仓当即褚宴之合音,朝鲜则谓童仓即董山。董山之弟,朝鲜则名“重羊”,或“充也”,或“真羊”,或“秦羊”。充善之子妥罗、妥义谟、锡宝齐篇古,妥罗继充善袭建州左卫职。而锡宝齐篇古,“篇古”二字为职名,或云即“万户”之译音。锡宝齐原作石豹奇,《清实录》谓为充善之第三子,《明实录》为重羊之子,名失保。明人谓清太祖为建州之枝部,《清实录》亦谓兴祖福满系石豹奇之子。唯太祖确为建州左卫酋长,朝鲜明著之。且太祖尝以建州左卫印信文书致朝鲜,其为石豹奇之后,则非世袭左卫都督者。明人谓失保受指挥职,又谓太祖之先,世为都指挥,则其说皆合。兴祖一世,不见于《明实录》,以其时建州方弱,妥罗之后,世奉朝贡,其枝部酋无他事接触中朝,遂不著录。清之尊为兴祖者,在太宗崇德元年,初用帝制,追尊四亲之世,兴祖为太宗高祖,适当四亲之首,故上不及石豹奇,而适以此不见《明实录》之一代,为追尊所亲之始。若肇祖则缘始祖而尊之。以故充善、石豹奇两世,以亲尽而为追尊所不及,入关后因之。但兴祖以下,一世景祖,二世显祖,即太祖之祖若父,在《明实录》亦载其事实。后来兴、景、显三祖以亲尽而祧,太祖则不祧,祧庙中遂永奉肇、兴、景、显四祖。致论清事者疑其世系之不确,则未尝深求其故也。太祖为开创之祖,清世自应不祧。

太祖以前,为明之属夷,受明之恩遇独厚。猛哥帖木儿被戕于兀狄哈,其弟凡察及子童仓,求避入辽东边,明允之。既居边内,久之乃以所居地为己所应占,明反退以抚顺为边。斡朵里本在朝鲜东北境,至是乃尽移抚顺边门以外,占旧日辽东境内之地。自是得避兀狄哈之难。明之惠于属夷者,以建州女真所被为最厚。清世尽讳之,于清史料中固不见其事,于明史料中虽见,而清修《明史》,务尽没之。此今日始大发现,而以余为发现最多。

肇祖当元亡以后,臣附于高丽,在高丽王氏朝末,而为李氏朝太祖未篡高丽时之麾下夷将,时当洪武初年。至明收辽东,平海西,声威已至东海之滨,建州女真中,先由阿哈出归附,继招致肇祖并归明。故清之祖先,见之明代及朝鲜纪载者,恰与明开国时相次。明一代二百七十余年,清先世亦附见,未尝间断。前史无论何朝,其开国以前祖先之事实,未有如清之先世,彰彰可考,既详且久者也。充善以叛伏诛。当时之叛,亦并无与明为敌之志,不过桀骜不驯,不守属夷礼节耳,以此诛死。其后驯服无扰,直至太祖,在建号天命之初,对明犹朝贡不辍。太祖身自朝明者三次,皆见《明实录》。明宠以高官,既为都督,又进龙虎将军,则《清实录》亦自载之。而又自谓与明为敌国,自古未尝臣服,则徒自失实,烦史学家为之纠摘,于清实无加损也。太祖之建号天命,本自称为金国汗,而亦用中国名号,自尊为天命皇帝。其实并非年号,并未以“天命”二字为其国内臣民纪年之用。特帝业由太祖开创,在清史自当尊为开国之帝,入关后相沿以天命为太祖之年号,则亦不足深辩。至太宗改称天聪,亦是自尊为天聪皇帝,非以纪年。观太宗修《太祖实录》,屡称天聪皇帝,为不可分离之名词,可以见之。《太祖实录》成于天聪九年,时虽尚无帝制之心,而已有为国存史之意,亦见志量之不同其他夷酋。《实录》既成,明年又实行建国,去旧国号之金,而定为清。观其以夷称君为满住,后即就改为满洲,以名其国。则清之为清,亦就金之口音而变写汉字,谓为清国耳。而清之一朝,实定名于是。故天聪十年,有大举动,改元崇德,则真用为年号,不自称崇德皇帝矣。国号为清,乃禁人称金;国名为满洲,乃禁人称女真。《清实录》中有“禁人称珠申,务令改称满洲”之文。珠申即女真之对音,亦即肃慎以来之古音也。逮世祖继统,混一中国,天命、天聪,皆成年号。帝统既定,就其开国以后之世系,以一朝定制。

第二节 太祖努尔哈赤的“七大恨”

自太祖以前,可纪之事,较前代帝王开国以前之祖宗功德可为独多。余别作《明元清系通纪》,成专书数十册,今不复复述,述之自太祖始。太祖自二十五岁以前,景祖、显祖皆在,在父祖重荫之下,无事可纪。《实录》载其不得于继母等事,与创业无关,亦不述。景、显二祖,本导明总兵李成梁图其同族建州右卫酋王杲、阿台父子,而为成梁军中所骈杀。明人谓太祖以夷目余孽,俘虏孤童,给役李成梁家,成梁抚之有恩,故与李氏有香火情。以今考之,不为无因,而亦不能尽确。如谓太祖为四岁孤童,有弟舒尔哈亦更幼,皆由成梁长养,此则不确。二祖死后,太祖即与尼堪外兰寻仇,年岁相合,断不能于二祖既死,再由成梁抚之二十年,然后长大称兵。成梁之诛阿台,在万历十一年,与《清实录》相合。不数年间,明已假借太祖,官以都督,宠之以龙虎将军,亦与《清实录》略同。而《明实录》皆有年岁可纪。故四岁孤童受抚于李成梁之说,实出附会。唯太祖始起,正为成梁衰暮之年,以敷衍悍酋,期保威名,以全晚节,但得太祖表示效顺,即保奏给官,甚且弃地以饵之,为廷臣宋一韩等所纠,按臣熊廷弼所勘,俱见《实录》及诸臣章疏。又舒尔哈亦之女,有为成梁子如柏妾者,太祖之求媚于成梁,自亦无所不至。皆见《明实录》。

当万历四十六年以前,太祖虽已极狡展,然朝有严命,即阳示觳觫遵守,中朝犹视为属夷首鼠常态。虽朝鲜来报建酋已立国僭号,亦不欲先诘,以为小丑戏侮,见怪不怪,可以了事。太祖亦倏进倏退,可伸可屈,深中明季苟且之隙。僭号在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至四十六年戊午四月十三日壬寅,以七大恨告天。(七大恨原文今不见,并非《实录》所载之文。今北京大学史料室存有天聪四年正月日印刷黄榜,为再度入关复述戊午七恨之文,事实颇有不同,当尚是戊午原状。事隔十三年,对明之心理尚未变,且明边内外耳目相接,所需此榜文之效用,尚未悟其无谓,故有复述榜发之举。可信其正是原文;纵有改窜,必最相近。《实录》之始修,已在天聪九年,时已觉榜示七恨之徒扬己丑,特史中不能不存一告天事实,乃改窜以录之。故有《实录》以后,即是改本。余别有文考之,于此不复述。)袭破抚顺,守将游击李永芳叛降。继又破清河。于是为公然犯顺,对明称兵之始。

明年,万历四十七年,即太祖称天命之四年,明发大军分四路讨建州,用杨镐为经略。镐固承平时科目庸材,李成梁已前死,镐等方倚李氏余威以自壮,固为敌人所嗤。命将调发,期日道路,尽泄于敌,太祖得设伏以待,尽覆其师。师号称四十余万,并调朝鲜兵为助。明四路将帅,忠勇骁健者皆殉,刘蜒、杜松,世尤惜之,坐为经略非人所误。独李如桢迟迟不进,闻败,全师而还。镐之私李,李之通敌,益为世口实,是败也,天下震动,明乃用前巡按熊廷弼代镐,太祖遂敛兵不动,间以零骑掠边,如向来之草窃故技。廷弼方规画大举,事未集而中朝群议其老师怯战,排击之使去。廷弼身捍大敌,相持年余,朝廷不以未有丧失为功,而以不急挞伐为罪,于廷弼所图制胜方略,亦漠然不知且不问,以袁应泰代之。太祖知新经略易与,又大入边。天启元年(天命六年)三月十三日取沈阳,二十一日即取辽阳。袁应泰自焚死。中朝又大震,复起熊廷弼而斥前之攻廷弼者。而太祖则已由故居赫图阿喇移辽阳,谓之迁都,一改其寇钞出入,饱即扬去之故态矣。

明既复用熊廷弼,时廷臣只有党派,无一主持之人,偏私乖戾者不必言,即最和善之首相叶向高,亦以座主袒护门生王化贞,以辽东巡抚抗经略,不用其命,是为经抚不和。而内阁本兵皆袒化贞,再济之以多数之台谏,毁经而誉抚,廷弼无所措手足。李永芳在太祖军中,勾通化贞部下游击孙得功,诳化贞谓永芳内应,共图太祖。化贞恃为立功之奇秘,益藐视廷弼。廷弼乞休,廷议已允之,而太祖于天启二年正月,已攻化贞防辽河之兵。得功欲执化贞归太祖,为他将挟化贞以走,遂弃广宁;遇廷弼来救,知广宁已不守,遂偕入关。其实太祖未敢即入广宁,未敢即犯河西,廷弼愤化贞所为,以为偾事非已之罪,不以死争广宁,不以身殉关外,唯冀廷臣败后觉悟,知重己之才而用之,以收后日之效,此则廷弼之忿懥失计,亦不得为无罪也。当时经抚已尽弃关外,太祖兵所不到,亦尽为蒙古占领。明旋用孙承宗,以阁臣督师,又渐收辽西地。太祖不敢逼,于其间笼络蒙古,使与己合,以孤明边。又自辽阳徙沈阳,盖由西窥关门、北略蒙古皆近捷也。启疆心虽切,而明守关有人,即不敢动。太祖之善待时机如此。迁沈在天启五年(天命十年)三月,与承宗相持者三年。

天启时,魏忠贤肆恶,逐年加甚,阉党与承宗不相容。五年十月,允承宗致仕,以高第为经略。太祖知有可乘,六年正月,大举西攻。第急檄尽弃承宗所复地,退守关门。宁远前屯卫道员袁崇焕,以职守所在,固守宁远城不奉命。第无如何,但撤他列城,委宁远不顾。将吏不欲弃地者,忿第所为,从崇焕死守。太祖视宁远城小,围攻意可立拔,两日为崇焕再挫,死伤多,乃撤围还,咄咄自恨,谓生平未遇此败,疽发背,以八月殁。称号十一年。迹太祖所为,谓有积功累德,应主中国,在清代自言之则然,就史实考之,则实无有。清之取天下,纯由武力。其知结民心,反明苛政,实自世祖入关时始。《太祖实录》载初起时,以矫健警悟,当大敌不惧,受重伤不馁,以此称雄。载在清官书,不具录。要其以勇悍立威,为众所戴,遂能驱率其族,裹胁益多。自是以训练族众见长,《清实录》转不载,而《明实录》载之,录数则,可知太祖之养成武力,实已横绝一世。古云:“女真兵满万不可敌。”正以骑射之长,在汉人为特殊艺业,在女真为普通生活所必需。所未能得志于中国者,无大队部勒之法,虽有长技,亦只能零钞取胜耳。中有大豪,能取得众人信仰,再以天然识力,悟行军部勒之道,是即金世阿骨打之流矣。

《明实录》:“万历四十八年正月壬寅,熊廷弼疏有云:奴贼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前虽死而后乃复前,莫敢退,退则锐兵从后杀之。待其冲动我阵,而后锐兵始乘其胜。一一效阿骨打、兀术所为,与西北虏精锐在前,老弱居后者不同。此必非我之弓矢决骤所能抵敌也,唯火器战车一法可以御之。”

又:“天启元年正月壬寅,户科给事中赵时用疏请练兵,言:臣闻奴酋练兵,始则试人于跳涧,号曰水练,继则习之以越坑,号曰火练。能者受上赏,不用命者辄杀之。故人莫敢退缩。”

凡此皆明廷之所闻奏,事在太祖称天命之第五、第六年。此可以知清兴之武力。

太祖又习知中国事,据《明实录》,朝贡亲到北京者三次。

万历十八年四月庚子,建州等卫女真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宴赏如例。按上年九月乙卯,始命建州都指挥奴儿哈赤为都督佥事。盖受此升职以后亲来朝贡也。《清实录》叙太祖受明都督职,在二祖为李成梁所毙时,并将授龙虎将军亦并为一时之事,皆故事简略之语。

又:二十六年十月癸酉,宴建州等卫进贡夷人奴儿哈赤等,遣侯陈良弼待。是为二次入京。

又:二十九年十二年乙丑,宴建州等卫贡夷奴儿哈亦等一百九十九名,侯陈良弼待。是为三次入京。

又有言太祖以佣工禁内,窥 多年者。

《明实录》:“万历四十七年三月戊戌,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奏保京师三议。一曰皇城巡视应议:闻奴酋原系王杲家奴,在昔杲悬首藁街时,奴怀忿恚,寻即匿名,佣工禁内,窥 多年。夫大工讵今日急务,已停而复兴,就里夹杂奸人,亦所时有,今须急停,以防意外。”按乾清、坤宁两宫灾,在万历二十四年,自后乃有所谓大工。太祖或冒名充工入内,但亦传闻之词,似无确据。官应震意在请停大工,述此流闻语耳。

又:“五月癸未朔,户科给事中李奇珍,以陷城覆将,疏论原任辽东巡抚利瓦伊翰、经略杨镐、总兵李如桢并应逮问。又称:如柏曾纳奴弟素儿哈赤女为妾,见生第三子,至今彼中有‘奴酋女婿作镇守,未知辽东落谁手’之谣。速当械系,以快公愤。不报。”

此事当是事实。太祖与李成梁结托极深,中间并有此女为李妾之援系,又不待勾结叛将佟养性、李永芳而始一一赘为额驸也。

第三节 壮志未酬的太宗皇太极

太宗名黄台吉。往时蒙古酋长每有此名,即华言“皇太子”之音译。译音无正字,或又作“皇太极”。《清实录》以为天意预定,有此暗合之佳名。此亦无可附会之附会。

蒋氏《东华录》:“太宗文皇帝,大祖第八子,讳皇太极。史臣云:太祖名子为□□□者,国中原无汉与蒙古籍。及为汗,阅汉、蒙古书,汉之储君曰皇太子,蒙古继位者曰皇太极,天意已预定矣。”

太祖创业,以军队立国,军编为八旗,每旗主以一贝勒,八贝勒并立。崩年遗训,以此为后金国定制,不立一人为主器之子。太宗在八贝勒中,其序为第四,谓之四贝勒。在太祖时,四贝勒战功独多。太祖崩时,八旗亦未遵太祖意分配,太宗独挟两旗,势陵诸贝勒上。兄代善为大贝勒,与其子岳托、萨哈廉两人议戴太宗为八贝勒领袖,始犹与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并坐而治,余称小贝勒,不敢与诸大贝勒齿;然太祖八旗并立之遗训,未遽改也。既为领袖,乃自称天聪皇帝。天聪四年,以罪废镶蓝旗贝勒阿敏。阿敏有弟济尔哈郎,早与本旗攻战之事,与兄共为旗主,故阿敏废而旗属济尔哈郎,然并坐之大贝勒则已少一人矣。至天聪六年元旦,乃正位南面专坐,代善、莽古尔泰旁侍。是为后金国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莽古尔泰死。后三年,莽古尔泰同母弟德格类又死。未几,所属追首莽古尔泰兄弟罪恶,削爵除宗籍,收所部正蓝旗归太宗自将。太宗独领三旗,盖两黄始终由太宗兼领,至是并正蓝得三旗,而诸贝勒分领各一旗,其势力大不侔矣。是为后金国又进一步之君主政体。是年为明崇祯八年,即天聪九年,得传国玉玺于元裔插汉林丹汗之太妃苏泰所。明年四月,遂废后金号,改号曰清,亦创年号曰崇德。以前天聪皇帝乃与太祖之天命同为尊号,用以纪年,乃相沿借用。至是则有年号,以天聪十年四月以后为崇德元年矣。是为更进一步公然成立之君主政体。

太宗始被推为八贝勒首,袁崇焕遣使来吊,以觇金国内情。太宗以礼报使,而明廷哗然,谓崇焕通敌。太宗以其间与明相周旋,而急攻朝鲜,以绝其从后牵掣之患。朝鲜事明最忠,太宗取城下之盟,多所约束,使朝鲜不为明助。旋以袁崇焕约和无成,遂回军指中国。明廷论方指摘崇焕,太宗乘机以反间中之,兵越山海关大路,由蒙古地入大安口,攻龙井关入遵化,京师戒严,崇焕入援。明廷有右毛文龙者,有不慊于通吊建州者,并为一谈。虽无反间,崇焕犹将不免。太宗之用间杀崇焕,直袭小说中蒋干中计故事,本极拙劣,明之君臣自有成见,与相凑合,坏此干城,而崇焕被杀,为清室驱除矣。太宗兵下遵化,在崇祯二年十一月,明能战之将,赵率教、满桂先后战没。清兵薄德胜门,起前大学士孙承宗视师,清兵退,历破京东各州县,大掠数月。至崇祯三年五月,仍由遵化出边,永平、遵化及所属各城皆复。时山陕乱势已炽,清兵又屡侵扰,明廷大困。明崇祯九年,即太宗天聪十年,四月,遂定有天下之号曰清。

天聪十年四月乙亥朔,越十有一日乙酉,黎明,太宗率诸贝勒大臣,祭告天地,受宽温仁圣皇帝尊号,建国号曰大清,改元崇德。即以是年为崇德元年。追尊始祖为泽王,高祖为庆王,曾祖为昌王,祖为福王,上太祖尊谥曰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太后尊谥曰孝慈昭宪纯德真顺承天育圣武皇后。定太庙制:前殿安奉太祖太后神位,后殿安奉正中始祖,左高祖,右曾祖,左末祖各神位,右末安奉皇伯祖礼敦神位。礼敦亦于是时追封为武功郡王。

太宗建立清代时之意识,据《东华录》所载如此。此合后来纪载,有可考证者数事:(一)太祖时已定国号为金,或称大金,亦称后金,是犹以女真先世帝号为荣,欲为绍述而已。至是乃辟而去之,直以金之半壁天下为未足,易一号以自标帜焉。顾其金之改为清,意义何在?余向者持论,谓清即金之谐音,盖女真语未变,特改书音近之汉字耳。闻者驳之,谓金清非同音字,金为侵覃韵之合口音,与庚韵之清大不同。吾以为女真何知音韵之学,从其效汉语时所肖之音,音近即取之,故效汉语呼夫人,则曰夫金,旋作福金,又作福晋。金与晋固非音韵学家所谓同音,金与晋及人字,不更相距尤远乎?而满汉译文可以相通,何必金之不可为清也?然此究为无据之空谈。近乃得一确证,满人金息侯梁,撰有《光宣小纪》,亦称清即金之谐音,并举沈阳抚近门额,汉文称大金天聪年,其满文即终清世之大清字样。是可知金之为清,改汉不改满,有确证矣。(二)太宗追尊先代。太祖本已用汗与帝并称,显祖以上,乃仅称王号。后至顺治五年十一月,始定肇、兴、景、显四祖之称。在太宗时,唯以始受明都督官职者为始祖,谓之都督孟特穆。其近代则自高祖起,为追尊所及之限,故此时所封庆王,后来所尊为兴祖,不必有何勋望。毋庸疑其为建州左卫以外,别有传说。(三)当太宗时,高曾祖考,俱在四亲之内,不应祧法。其以高曾祖三世,与始祖俱安奉后殿者,以别于手创大业之太祖而已。后世乃以后殿为祧庙,此中国士大夫之礼学,实非太宗所知,顾一成不改,遂为清一代之庙制。自雍正以后,显祖以上适在可祧之列,遂以后殿为祧庙耳。(四)后殿神位,原有五座,武功郡王礼敦,俨然与四祖并尊。此亦当时草昧之制。后于崇德四年八月,退礼敦为配享之列。此唯见《清史稿·礼敦传》,而清史于乾隆间补武功郡王等列传,直以礼敦为崇德元年即配享太庙,配享则应在两庑。且《东华录》对崇德元年,亦明言配享者为费英东、额亦都两人。时但有功臣配享,未知有宗室配享也。盖至崇德四年而稍悟庙制之非,后殿乃独存四祖矣。(五)崇德建元,实是纪元之始,以前天命、天聪皆尊号,非与一国臣民纪年之用。说已见前。

太宗之建清国,其动机在上年八月,得元代传国玉玺于元裔林丹汗之苏泰太后。林丹汗为元顺帝后,居察哈尔逼明边,明谓之插汉,自以为蒙古大汗。虐视近边蒙古诸部,为诸部所不附。清子天聪八年,以兵逼林丹汗走死,逾年得其传国玺,乃定立国之计。先由诸王贝勒偕已附之蒙古部落劝进,并告朝鲜,使预劝进之列。朝鲜忠于明,不肯从。太宗既改号,首伐朝鲜,灭其国,胁其君伏罪而复置之,自是朝鲜不敢复通于明,称臣质子,永为清属国矣。明方苦于内乱。崇德二年,即明崇祯十年,既下朝鲜,明年即复入塞,明督师侍郎卢象升战死。又明年,移蓟辽总督洪承畴御清,内乱益炽。承畴与清相持于宁锦,太宗攻之累年,以崇德七年二月克松山,承畴降,遂下锦州。冬十一月,又入蓟州,连下畿南山东州县,至明年四月乃北还。时为明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势力已遍及中原,明祚岌岌,而太宗以其年八月初九日庚午崩,世祖以六龄嗣位,遂为代明有国统一华夏之主。

第四节 父辈辉煌下的世祖顺治

世祖名福临,太宗第九子,以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丁亥袭父位。由叔父睿亲王多尔衮、从叔父郑亲王济尔哈郎同辅政。诏以明年为顺治元年。事既定,即以兵乘明之扰,累犯关外诸城,然不能薄关门也。顺治元年三月十九日丁未,李自成陷京师内城,帝自经。自成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四月初四日辛酉,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启摄政王入定中原,略言:

上帝潜为启佑,正摄政诸王建功立业之会,成丕业以垂休万禩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中原荼苦已极,黔首无依,思择令主,以图乐业。间有一二婴城负固,自为身家计,非为君效死也。明之受病,已不可治,大河以北,定属他人。其土地人民,不患不得,患得而不为我有耳。我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今日当任贤以抚众,使之近悦远来,蠢兹流孽,亦将臣属于我。彼明之君,知我规模非复往昔,言归于好,亦未可知。倘不此之务,是徒劳我国之力,反为流寇驱民也。举已成之局而置之,后乃与流寇争,非长策矣。往者弃遵化,屠永平,两经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我为无大志,纵来归附,未必抚恤,因怀携贰,盖有之矣。然而有已服者,有未服宜抚者。是当严申纪律,秋毫勿犯,复宣谕以昔日不守内地之由,及今进取中原之意,而官仍其职,民复其业,录贤能,恤无告,风声翕然,大河以北,可传檄而定。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于我军,因以为质,又拔其德誉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献纳。王于众论,择善酌行,闻见广而政事有时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趋燕京,或相机进取,要于入边后山海、长城以西,择一坚城,顿兵而守,以为门户,我师往来,斯为甚便。

文程此言,于清之开国,关系甚巨。摄政王时非一人,故文中累称摄政诸王。清侥天幸,以多尔衮入关成大功,其明达足以听纳正论。然其时能持论者,实无几人,旧人中唯文程,降臣中唯洪承畴,为有见地,而多尔衮皆能虚受其言。此文为文程预定大计之始,盖犹但料明之必亡,尚未知明帝之已死也。《东华录》所载如此。清《国史》本传已修饰而失真相,《史稿》更甚。今虽未见初修之《太宗实录》,要知《东华录》中文程之文,必犹近原状,以其暴露清军以往之态度,尚非有成大业之志,必为后来之所讳言也。自今以前,武力劲矣,招降纳叛之道得矣,唯要结关内之人心,殊未留意。所留意者在钞掠,自不能恤人疾苦。自今乃以救民水火为言,多尔衮深纳之,此为王业之第一步。是月七日甲子,祭告南伐。翌日乙丑,赐多尔衮大将军敕印。丙寅启行,十三日庚午,次辽河,已知北京破。以军事咨洪承畴,承畴上启,略如文程指,皆为清有天下之大关键。而多尔衮之能听受,则天之所以厚清而生此美质也。承畴略言:

我兵天下无敌,将帅同心,步伍整肃。流寇可一战而除,宇内可计日而定。宜先遣官宣布王令:此行特扫除逆乱,期于灭贼,抗拒者诛。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降者官则加升,军民则秋毫无犯;不服者,城下之日,诛其官吏,百姓仍予安全。有首倡内应立大功者,破格封赏。法在必行,此要务也。流寇遇弱则战,遇强则遁,今得京城,财足志骄,已无固志,一闻我军至,必焚宫殿府库西遁,贼之骡马不下三十余万,昼夜兼程可二三百里。我兵抵京,贼已远去,财物悉空,亦大可惜。今宜计道里,限时日,辎重在后,精兵在前,出其不意,从蓟州、密云近京处疾行而前。贼走则即行追剿;倘坐据京城以拒我,则伐之更易。庶逆贼扑灭,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财畜以赏士卒,殊有益也。明守边兵弱马疲,犹可轻入;今恐贼遣精锐,伏于山谷狭处,以步兵扼路。我国骑兵不能履险,宜于骑兵内选作步兵,从高处觇其埋伏,俾步兵在后,比及入边,则步兵皆骑兵也,孰能御之?抵京之日,我兵连营城外,断陕西、宣府、大同、真、保诸路来攻,流寇虽不能与大军相拒,亦未可以昔日汉兵轻视之。

承畴此言,已知自成据京师,犹未料其先已东来及吴三桂导引入关,并不用马步迭代之法,悬兵渡险,天之所启,事半功倍。然承畴固老谋深算、久熟内情之言也。

先是京师日危,明用蓟辽总督王永吉议,弃关外诸城,召宁远总兵吴三桂入卫。三桂徙宁远兵民五十万众而西,抵丰润,闻燕京已陷,不敢前。自成拘三桂父襄招三桂,而遣降将唐通、白广恩率兵向关门。三桂闻家口被掠,怒作书绝父,且急遣使至多尔衮军前乞师。多尔衮时尚未至宁远,得书即进,途次复得三桂趣进之书,兼程而行,距关十里。自成以三桂抗不受招,自将精锐二十万东击三桂,又令唐通等前锋二万骑绕出关外夹攻。多尔衮逆击,败通等于一片石。翌日,师至关,三桂出迎,大军入关。自成率众自北山横亘至海,严阵以待。是日大风,尘沙蔽天,军少,不及自成之半,多尔衮命三桂兵居右,满洲兵在其左,令曰:“敌阵大,首尾不能顾,可鳞次集我兵,对贼阵尾突之,必胜。”三桂受命,先搏战当之,风沙中咫尺莫辨,力斗良久,军士呼噪者再,风旋止,满洲铁骑横跃入阵,所向摧陷,自成方挟明太子诸王于高冈观战,俄尘开,见甲而辫发者,惊曰:“满洲至矣。”遂土崩,逐北数十里,斩获数万。自成离京师,焚宫殿,载辎重西走。多尔衮令三桂及阿济格、多铎兼程追击,勿入京。即军前承制进三桂爵平西王,令关内军人皆剃发,誓诸将曰:“此行除暴救民,灭贼安天下,勿杀无辜,勿掠财物,勿焚庐舍,违者罪之。”榜谕官民以取残不杀共享太平之意。自关以西各城堡百姓逃窜山谷者,皆还乡里剃发迎降,用文程、承畴等言也。

五月初二日己丑,多尔衮至燕京,故明文武诸臣皆出迎五里外。下令禁兵士入民家,百姓安堵。多尔衮入居武英殿。盖宫殿遭焚残破,唯此殿独完也。翌日庚寅,令兵部传檄直省郡县:归顺者官吏进秩,军民免迁徙,文武大吏籍户口钱粮兵马亲赍至京,观望者讨之。故明诸王来归者,不夺其爵。在京职官及避寇隐匿者,各以名闻录用。卒伍欲归农者听之。又翌日辛卯,令官吏军民为明帝发丧,三日后服除,礼部太常寺具帝礼以葬。初六日癸巳,令故明内阁部院诸臣:以原官同满洲官一体办理。初八日乙未,阿济格等报及李自成于庆都,击败之,追至真定,又破走之,近畿诸郡县皆降。二十二日己酉,葬故明庄烈帝,后周氏,妃袁氏,熹宗后张氏,神宗妃刘氏,并如制。先是,三月二十八日丙辰,迁帝后梓宫于昌平,昌平人启田贵妃墓以葬,至是用帝礼为改葬也。至七月庚子,并设故明长陵以下十四陵官吏,司守护焉。

霸者假借仁义,亦可与王者同功。要其优礼前代之意虽假,而于宽恤民生,使久罹水火之人倚我以图苏息,则事实不可诬也。当天命、天聪间,未尝不厚结关外之人及关内来归之人,然未能推此意于关内。观其累次犯塞,辄挟告天七大恨榜文,向关内军民布告,此于收拾人心有何益处?岂明之军民见此榜而代为不平,亦有仇明顺敌之意乎?固知天聪以前,清固以悍夷自处,绝未有得天下之意识也。崇德改元以后,亦未见若何改观。及此而始自命王者之师,居然大异于昔。多尔衮于征朝鲜时,《朝鲜实录》中载其举动,在满洲中独为温雅得体,固其资质之美,即天之所以启女真,生才非意想所及也。而其最大之献纳,莫如范文程,节录文程清《国史》本传如下:

文程从师渡辽河,吴三桂来乞师,文程曰:“闯寇猖狂,中原涂炭,近且倾覆京师,戕厥君后,此必讨之贼。我国家上下同心,兵甲选练,诚声罪以临之,恤其士夫,拯厥黎庶,兵以义动,何功不成?”复言:“好生者天之德,兵者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自古未有嗜杀而得天下者。国家欲统一区夏,非乂安百姓不可。”于是申严纪律,妄杀者有罪。既败流贼二十万于山海关,我兵长驱而西,民多逃匿,文程草檄宣谕曰:“义兵之来,为尔等复君父仇,所诛者唯闯贼。师律素严,必不汝害。”民心遂安。师入北京,建议备礼葬明崇祯帝。时宫阙灰烬,百度废弛,文程收集诸曹册籍,布文告,给军需,事无巨细,咸与议焉。

以上见摄政王之所行,皆文程之所议拟。其尤为清一代永久惠民之政者,则立除明季加派一事,能立起人民乐生之心,而天下已大致定矣。至清一代竟能永行之,以不加赋为祖训、为定制,此则清之自有器量,能收名臣之用者,必其意度亦本与契合可想也。《文程传》又言:

明季赋额屡增,而籍皆毁于寇,唯万历时故籍存。或欲于直省求新册,文程不可,曰:“即此为额,犹恐病民,岂可更求哉?”自是天下田赋,悉照万历年间则例征收,除天启、崇祯年间诸加派,民获苏息。

摄政王既定燕京,即派员率师先定山东、山西,盖由近渐及远省。明福更以五月戊子朔,由马士英以兵拥戴入南京,初三日即监国位,十五日进称帝,建号弘光。当拥立福王时,向时持清议者,皆以北都党案反复,王为郑贵妃孙,郑氏乃造成各案之主体,又以王失教无善行,意不欲赞定策议。为士英所胁,而诸不快意于清流者群和之,自始即挟有意见。以诸正人于拥立有异议,激王疏远正人,出史可法于外,以士英当国,起用阉党阮大铖,尽翻逆案。国事皆在马、阮,王又童昏,南都事不可为。而摄政王于六月十一日丁卯,与诸王大臣定议,建都燕京,遣使奉迎车驾。世祖以九月十九日甲辰,自正阳门入宫。十月乙卯朔,亲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颁大清《时宪历》。翌日丙辰,以孔子六十五代孙允植袭封衍圣公,其五经博土等官袭封如故。十日甲子,上御皇极门颁诏天下,大赦。乃议佐命开国亲郡王及满洲诸臣封爵,所司损益前典以闻,并察归降文武官绅,其先后轻重之序如是。诏中除宣赦外,悉数蠲除明季苛杂加派赋税,地亩钱粮悉照前明会计录,自顺治元年五月朔起,如额征解,盐法亦然。凡加派各饷,俱行蠲免,仍免本年额引三分之一。又自五月朔以前,所有本色折色各数十种款目钱粮,逋欠在民者,一律豁免。另一款亦系豁除逋征,当是指虽无民欠实据,亦概予豁除。至五月朔以后之蠲免,则大军经过地方,仍免征粮一半,归顺州县,非经过者,免本年三分之一。关津商税普免一年。明末所增之商税则永豁免。曾经前明因兵灾全免钱粮之地方,仍予全免,不在免半及三分免一之例。近畿六十八卫军人,明时派供内廷柴炭,永免且禁私派,招商办买充用。京城行商车户佥派徭役,及北直、河南、山东、山西等省截银,明末所已免派免解者,均照现行事例蠲除。京师东、中、西三城,因屯扎禁卫军人,不得已令官民之家迁让,其迁居之户,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处,概免租赋三年。南北城居家虽不迁徙,而房屋被人分居者,亦于所有田地不拘坐落何处,概免租赋一年。丁银不照原有定额,查核老幼废疾,并与豁免。军民年七十以上,许一丁侍养,免其徭役。明季直省屯田司助工银两,准予豁免。直省漂流挂欠及明系侵没之钱粮,已经追比在官者,自五月朔以前事件,一律免追释放。经寇劫失之钱粮亦同。凡此皆从明末人民生计之苦,曲折体贴,又于明时已有之惠恤,不因现在加惠之通令,转有废阁。此诏适合人民苦于征纳、思解倒悬之心理,与未入关前对待关内方法截然不同。出以世祖登极诏书,实即摄政王听纳群言、熟察民瘼所得之结果,其余培风化、收人望、敬礼先代帝王贤圣、守护明代陵寝诸端,皆合中国旧来崇尚,无复夷风。摄政王乐引汉人,为满洲旧人所嫉,此亦其所收之效也。诏榜今尚有存者,《东华录》亦载全文,不能备录。《清史稿·世祖纪》已有所删节矣。

方世祖将即位时,明使左懋第、马绍愉、陈洪范奉金币求和,为割地偏安计。不报。既继位后,逾两旬,以十月二十五日己卯,命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进取江南。先清河南北未服军民屯堡,所过悉平。阅数日,以英亲王阿济格为靖远大将军,西讨李自成。两王皆摄政王同母兄弟。英王直由绥德取延安、鄜州,断自成军西窜之路。豫王自河南破自成军于潼关,连败之,至西安,自成被迫东走出陕。乃命豫王移师向江南,英王专事自成,时在顺治二年四月。以是月十八日庚午,豫王师至扬州,谕明督师阁部史可法等降,不从。二十五日丁丑,克扬州,可法不屈见杀。五月初五日丙戌,清师渡江,明守将郑鸿逵等舟师溃,遂陷镇江,由丹阳、句容抵南京。初十日辛卯,明弘光帝先遁。翌日,马士英亦遁。南都士民拥狱中所囚崇祯太子出监国。十五日丙申,豫王至南京,勋臣赵之龙、阁臣王铎、部臣钱谦益等以城降。南都既下,明所以系人心者略尽。以后隆武之在闽,鲁监国之在海上,永历之在两粤、滇、黔,奔迸流离,保存名号而已。

崇祯太子之狱,始于是年三月。弘光及马、阮,以北来之太子为伪,下之狱,而朝士多信为真。士民不慊于时政,亦诽议君相。其先于上年十二月,北都先见崇祯太子,清廷以为伪,杀之,并杀认太子为真者。至南中复见太子,史可法得北使左懋第等讯,知太子已被害于北,不附和继至之太子,朝士则谓可法受马、阮胁制而然。然余考之,北都太子实不伪,即南都太子非真也。余别有专论,于此不复赘。六月,明总兵田雄、马得功等执弘光献于豫王。闰六月,英王追李自成至湖广,势穷入通城之九宫山,自缢死。是时,明唐王聿键即帝位于闽,建元隆武,鲁王以海称监国于浙。豫王多铎既克南京,并下杭州,旋召还,以贝勒勒克德浑代将。三年正月,又以太宗长子肃亲王豪格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至冬十一月,清军平闽,隆武帝殉。豪格入川,张献忠战死于西充。会明遗臣复立桂王由榔于肇庆,改元永历。自成、献忠余部巨万数,先后归之。南明之兵多为归附之众,自隆武倚郑芝龙立国,郑氏即前时受抚之海寇,至永历又尽收张、李余部,不收则无兵可作声势,收之亦无弹压之力,非唯不足图功,亦且备受屈辱。清对南明,亦用汉人为前驱。使相屠杀,是为吴、尚、耿、孔四王之兵。吴三桂原为明将,所统为明之官军,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皆毛文龙旧部,实盗类也。清用此诸军,自有八旗为中坚,以监督之,其势自不敌。然犹亘十余年,终世祖之世,未能悉平南方。圣祖即位后,永历帝乃为缅甸所缚献,鲁王亦卒于台湾。自是无与清对立之明。以国统言,自康熙元年以后,始为真统一中国。在述清史者可认为主体,不复以清与明为分别之词矣。

世祖开国之制度,除兵制自有八旗为根本外,余皆沿袭明制,几乎无所更改。明之积重难返,失其祖宗本意者,清能去其泰甚,颇修明明代承平故事。顺治三年三月,翻译明《洪武宝训》成,世祖制序颁行天下,直自认继明统治,与天下共遵明之祖训。此古来易代时所未有。清以为明复仇号召天下,不以因袭前代为嫌,反有收拾人心之用。明祖立法,亦实有可以修明之价值,若闭关之世不改,虽至今遵行可也。故明之代元,史家极应研究其制作。清之代明,纲纪仍旧,唯有节目之迁流,自非详考不足标其大异之点。八旗制已有详考,余从略。其驭宫廷阉宦之法,清实大胜于明。但在世祖开创时,亦已模仿明制,十年六月,设内十三衙门,严为限制,令宦官不得过四品。十三年六月,又仿明祖立铁牌,禁内宫干政。此皆有复蹈明阉祸覆辙之渐。十五年三月,有大学士陈之遴、前恭顺侯吴唯华贿结内监吴良辅之狱。之遴、唯华流徙籍没,之遴遂死贬所。吴监被旨严饬,而世祖卒爱昵之,崩前五日,《实录》已书不豫,而是日尚幸悯忠寺观吴监祝发,其为自知不起,令吴监避祸耶?抑自恐命促,令所爱代为出家以媚佛求佑耶?二者必居一于此。要之世祖御世时,无改革阉寺之计,其处斩吴良辅及废十三衙门,乃世祖崩后太后及辅政诸臣之意。此《清史》之所不详,见余《三大疑案考实》。

清入关创业,为多尔衮一手所为。世祖冲龄,政由摄政王出。当顺治七年以前,事皆摄政专断,其不为帝者,摄政自守臣节耳。屡饬廷臣致敬于帝,且自云:“太宗深信诸子弟之成立,唯予能成立之。”以翼戴冲人自任,其功高而不干帝位,为自古史册所仅见。薨于顺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日戊子,当时犹用帝礼,祔庙上谥,称成宗义皇帝,以称其实。乃未几以属下首告,王曾制八补黄袍,令与大东珠朝珠、黑貂褂潜置棺内等事,坐以悖逆之罪。夫既以帝号加之,凡形式上之帝制,何者为不可犯?此与追尊之诏岂非矛盾?唯王与肃王不合;囚王致死,而又取其福晋,肃王为世祖长兄,于此事不无怀愤。又于顺治五年冬至,初次郊天恩诏,尊称王为皇父,世乃传太后有下嫁摄政王之事。今见之笔墨者,唯明遗臣张煌言之《苍水诗集》,有“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之句,确为当时人语。然苍水以邻敌在远,仇恨所敌,因传闻而作揶揄之词,难为信史。世所传则谓春官指礼部尚书,而其人则坐以钱谦益,以附会谦益之所以为高宗深恶,且传有谦益撰太后大婚诏文,清亡后顿见传播,而故老亦多信之。余考谦益未为礼部尚书,多尔衮称皇父时,谦益去国已久。且考《朝鲜实录》,当时有“拟议摄政称皇父”之语,并不涉及太后之下嫁,即其未奉大婚诏之明证。唯旧《东华录》议多尔衮罪时,有“身到皇宫内院”一语,或可为事有暧昧之据,但不必为太后有私,且有私亦与下诏大婚公然称庆有别。以其坦然尊为皇父,转信其非有暧昧之惭,直如古者尚父、仲父之君尊其臣而已。此事详见余《三大疑案考实》,不具录。摄政王之身后获咎,因缘世祖之心有不平,亦因郑亲王济尔哈郎始本同为摄政,后以多尔衮功高,己为所掩,后于四年七月又停其辅政之职,而代以多尔衮之同母弟多铎。多铎于定天下实亦功高,先摄政而死,至摄政死后,郑王再起辅政,有报怨之心,益构摄政之罪。观高宗之为摄政昭雪,极道世祖冲年受惑,诬此贤王,则其子孙自有公论,要为开创时之一大反复,不可不纪者也。

当世祖时,南方尚未悉定,然朝廷已见开明之象。前七年为摄政代行,亲政以后,虽有攻异端,宠侧妃,不无太过之失,然资禀英明,不至妨政。世传世祖之崩御非实,乃缘爱宠董鄂妃,妃死而帝为僧以殉之,盖以媚佛、宠妾并为一谈。余别有《世祖出家考实》,为三疑案之一,有以深明其不然。要其媚佛而不以布施土木病民,宠妾而不以女谒苞苴干政,唯见其理解之超,情感之笃,萧然忘其万乘之尊,真美质也。自摄政王好延揽汉人,用陈名夏,而南方名士多所荐起。亲政以后,政策仍前,由八旗掌握实力,天子则乐就汉人文学之士,书恩对命,绰有士大夫之风,居然明中叶以前气象。正、嘉以后,童昏操切之习略无存者,天下忘其为夷狄之君焉。顺治朝,通摄政、亲政两时期观之,其有君人之度,略无更改。摘数事为例:

二年五月壬午朔,河道总督杨方兴进济宁州瑞麦,有三四歧者,有八歧、十歧者。得旨:“时和年丰,人民乐业,即是祯祥,不在瑞麦。当惠养元元,益加抚辑。”

是月丁酉,故明中书张朝聘输木千章,助建宫殿,自请议叙。谕以“用官唯贤,无因输纳授官之理”,令所司给直。

三年七月壬戌,江西巡抚李翔凤进正一真人张应景符四十幅。得旨:“凡致福之道,唯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朝廷一用,天下必致效尤,其置之。”

四年正月丙午,河南巡抚吴景道以芝草产于嵩山,表贺。得旨:“政教修明,时和年稔,方为祥瑞。芝草何必称奇?”

八年正月已未,世祖将亲政之前一日,户部尚书觉罗巴哈纳等入奏事毕,上问曰:“外间钱粮,有无益之费否?”巴哈纳等奏曰:“有。京师营建,用临清砖,土质坚细,遣官一员烧造,分派漕船装载抵通,又由五闸拨运至京,给与脚价。”上曰:“营造宫殿,京师烧砖,尽可应用,又费钱粮拨运,甚属无益。漕船远涉波涛,已称极苦,用令装载带运,益增苦累。临清烧造城砖,着永行停止,原差官撤回。”越三日壬戌,江西进额造龙碗。得旨:“朕方思节用,与民休息。烧造龙碗,自江西解京,动用人夫,苦累驿递,造此何益?以后永行停止。”

此可知入关以后,摄政与亲政时代无殊,皆能用中国贤明之君为法,定天下固自有气度也。明季习于苛敛,摄政时用范文程言,一切厘革。然乱世宵人,伎俩百出,尝试不已,非有明决之识、真实之意,辄为群小所眩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真知此意者少矣。顺治朝不肖疆臣,时时有规复加派之请,辄废黜不行。举例如下:

清《国史·土国宝传》:五年五月,仍授江宁巡抚。苏、松、常三府白粮,明季佥民户输运,民以为苦。至是复明初官运制。国宝言:“民户一遇佥点,往往倾家,今改官运,一切皆给于官,而经费不敷。请计亩均派运费,民皆乐从。”谕曰:“金点固属累民,加派岂容轻议。”下部察核,官运经费果不敷否。部臣官:“经费未尝不敷,唯严绝克减虚冒诸弊,则用自裕。”黜国宝奏不行。华亭县有义田四万八百余亩,明光禄寺署丞顾正心置以膳宗族助差徭者。国宝初抚吴,即令有司收其米四万三千余石给兵饷。及国宝降调,以擅杀非阵擒之吴易党降调。周伯达代为巡抚,以改充织造匠粮入奏。户部议:“令察勘义田在明时曾否题明,创置者有无子孙。”至是国宝以实覆奏。户都尚书巴哈纳、谢启光等核议:“义田所以恤贫助徭,非入官之产,宜仍令顾正心子孙收获。至兵饷匠粮,皆有正项取给,其擅用义田米,贵国宝偿还。”六年,国宝疏请加派民赋佐军需。给事中李化麟官:“加派乃明季弊政,民穷盗起,大乱所由。我朝东征西讨,兴师百万,未尝累民间一丝一粟,今国宝遽议加派,开数年未有之例,滋异日无穷之累。”上复黜国宝奏不行。

此皆摄政时事,后亦持之甚谨,终清一代,以永不加赋为大训,真所谓殷鉴不远,以实心行之,非高呼爱民、图一时宣传之用者比矣。明之余弊,窟穴于其中者迭试不已,能受善言,乃能扑灭之。复举厂卫缉事之弊。再见一例:

《清史稿·季开生传》附《张国宪》:疏言:“前朝厂卫之弊,如虎如狼,如鬼如蜮。今易锦衣为銮仪,此辈无能,逞其故智。乃臣闻有缉事员役在内院门首,访察赐画。赐画特典,内院重地,安所用其访察?城狐社鼠,小试其端。臣窃谓宜大为之防也。”疏入,下廷臣议禁止,得旨:“銮仪卫专司扈从,访役缉事,一概禁止。”厂卫之祸始患。

世祖善画,得自天授,侍从之臣,往往蒙赐,具见诸家纪载。此赐画自必指此,亦见其禀质之美。

世祖朝为人诟病之政事,莫如圈地、逃人两事。此为国初瞻徇满人,不得不行之策。圈地尚止一时,督捕逃人历时较久,相传为清朝之罪恶,不可不一述其真相。

(一)圈地。据《东华录》及《史稿·世祖纪》,谕户部清查无主荒地,给八旗军士,事始元年十二月丁丑。然在前十余日己未,顺天巡按柳寅东奏已言清查无主地,面条陈其圈换五便。则朝议当已发动在前。考是年七月癸卯,太监吴添寿等请照旧例遣内员征收涿州宝坻县皇庄钱粮。摄政王谕:“差官必致扰民,着归并有司另项起解。”是为畿辅原有明代不属民有之地,发动于内监,思擅其弊薮,有此自效,而摄政王不从。近畿皇室及勋贵本系占夺民间之地,已经积久,取以给入关之旗军,未为不合。自朝议将定,柳寅东始以圈换为请,则纷扰起矣,然亦图一劳永逸耳。寅东奏言:

无主之地与有主之地犬牙相错,势必与汉民杂处,不唯今日履亩之难,日后争端易生。臣以为莫若先将州县大小,定用地多寡,使满洲自占一方,而后以察出无主地与有主地互相兑换,务使满、汉界限分明,疆理各别而后可。盖满人共聚一处,阡陌在于斯,庐舍在于斯,耕作牧放,各相友助,其便一;满人汉人,我疆我理,无相侵夺,争端不生,其便二;里役田赋,各自承办,满、汉各官,无相干涉,亦无可委卸,其便三;处分当,经界明,汉民不至窜避惊疑,得以保业安生,耕耘如故,赋役不缺,其便四;可仍者仍,可换者换,汉人乐从,其中有主者归并,自不容无主者隐匿,其便五。

此奏下户部详议速覆,越十余日,谕行清查拨给,则以满、汉分居各理疆界为言,则用寅东策矣。是为圈拨所由起。若但拨无主地,即无所谓圈矣。

谕户部:“我朝建都燕京,期于久远,凡近京各州县民人无主荒田,及明国皇亲、驸马、公、侯、伯、大监等死于寇乱者,无主田地甚多。尔部可概行清查,若本主尚存,或本主已死而子弟存者,量口给与;其余田地,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此非利其土地,良以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无处安置,故不得不如此区画。然此等地土,若满、汉错处,必争夺不止,可令各州县乡村满汉分居,各理疆界,以杜异日争端。”

圈而后拨,其兑换能否公平,当视承办之长官。然动必有扰,自不可讳。至外省驻防,亦有故明藩府庄田等在。又有满兵初到,秩序未定,如韩慕庐所记苏州城内所居里为旗兵圈占之事。此尤军兴时之变态,不足论矣。夫圈地之扰,若清代竟永远行之,其国祚必不能如此之久。当开国时不得已而暂行,则在历史上固为可恕,且世祖明有不得已之表示,较之明代溺爱子弟,向国民婪索庄田者,尚较有羞恶是非之心。至后来之永停圈地,则在康熙年间,其时亲贵已渐就范,不需屈法以奉之,故于康熙二十四年,有顺天府府尹张吉午一奏,户部不敢议准,而圣祖特旨俞允,此可见圈地一事之可已则已,清于病民之政,实未尝如明代之甚也。

《东华录》:“康熙二十四年四月戊戌,户部议覆:‘顺天府府尹张吉午奏,请康熙二十四年始,凡民间开垦田亩,永免圈取。应不准行。’上谕大学士等:‘凡民间开垦田亩,若圈与旗下,恐致病民,嗣后永不许圈。如旗下有当拨给者,其以户部见存旗下令田给之。’”

(二)逃人。当清室在关外,为明建州卫时,往往掠汉人为奴,视为大利。被虏者逃至朝鲜,朝鲜辄解送中国,建州恨之,时为寇于朝鲜,以为报复。此积世纠缠之事,具见《朝鲜实录》。太宗既以兵力压伏朝鲜,乃严约不许解送,而汉人尚有逃入朝鲜以求庇者,朝鲜涕泣拒之,或有不忍坐视中国人为奴,私自纵还中国者,清必予以重罚。是为满洲督捕逃人旧法。入关以后,各旗风习如故,所欲得保障于国家者,以有逃人法为最要。而其时则情伪又不同,因立法之严,有冒充逃人以害良善之事,故清初以此事为厉民之大者。世祖虽知之,时方用八旗之力以定天下,不能违国俗,拂众情也。《史稿·李裀传》独详此事,录如下:

八旗以俘获为奴仆,主遇之虐,辄亡去。汉民有愿隶八旗为奴仆者,谓之投充,主遇之虐,亦亡去。逃人法自此起。十一年,王大臣议,匿逃人者给其主为奴,两邻流徙;捕得在途复逃,解子亦流徙。上以其过严,命再议,仍如王大臣原议上。十二年,裀上疏极论其弊曰:“皇上为中国主,其视天下皆为一家。必别为之名曰‘东人’,又曰‘旧人’,已歧而二之矣。谓满洲役使军伍,犹兵与民,不得不分;州县追摄逃亡,犹清勾逃兵,不得不严核:是已。然立法过重,株连太多,使海内无贫富良贱,皆惴惴莫必旦夕之命。人情汹惧,有伤元气,可为痛心者一也。法立而犯者众,当思其何利于隐匿而愍不畏死。此必有居东人为奇货,挟以为囮。殷实破家,奴婢为祸,名义荡尽,可为痛心者二也。犯法不贷,牵引不原,即大逆不道,无以加此。破一家即耗一家之贡赋,杀一人即伤一人之培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今乃用逃人法戕贼之乎?可为痛心者三也。人情不甚相远,使其居身得所,何苦相率而逃,况至三万之多?其非尽怀乡土、念亲戚明矣。不思恩义维系,但欲穷其所往,法愈峻,逃愈多,可为痛心者四也。自逮捕起解,至提赴质审,道路驿骚,鸡犬不宁。无论其中冤陷实繁,而瓜蔓相寻,市鬻锒铛殆尽。日复一日,生齿凋残,谁复为皇上赤子?可为痛心者五也。又不特犯者为然,饥民流离,以讥察东人故,吏闭关,民扃户,无所投止。嗟此穷黎,朝廷方蠲租煮粥,衣而食之,奈何因逃人法迫而使毙?可为痛心者六也。妇女踯躅于郊原,老稚僵仆于沟壑。强有力者,犯霜露,冒雨雪,东西迫逐,势必铤而走险。今寇孽未靖,招抚不遑,本我赤子,乃驱之作贼乎?可为痛心者七也。臣谓与其严于既逃之后,何如严于未逃之先?今逃人三次始行正法,其初犯再犯,不过鞭责。请敕今后逃人初犯即论死,皇上好生如天,不忍杀之,当仿窃盗刺字之例:初逃再逃,皆于面臂刺字。则逃人不敢逃,即逃人自不敢留矣。”疏入,留中。后十余日,下王大臣会议,佥谓所奏虽于律无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恶,当论死。上弗许,改议杖,徙宁古塔;上命免杖,安置尚阳堡。逾年,卒。上深知逃人法过苛重,绌王大臣议罪裀。十三年六月,谕曰:“朕念满洲官民人等,攻战勤劳,佐成大业。其家役使之人,皆获自艰辛,加之抚养。乃十余年间,背逃日众,隐匿尤多,特立严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连数家,以无知之奴仆而累及官吏,皆念尔等数十年之劳苦,万不得已而设,非朕本怀也。尔等当思家人何以轻去,必非无因。尔能容彼身,彼自体尔心。若专恃严法,全不体恤,逃者仍众,何益之有?朕为万国主,犯法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后宜体朕意省改,使奴仆充盈,安享富贵。”十五年五月,复谕曰:“督捕逃人事例,屡令会议,量情申法,衷诸平允。年来逃人未止,小民牵连,被害者多。闻有奸徒假冒逃人,诈害百姓,将殷实之家指为窝主,挟诈不已,告到督捕,冒主认领,指诡作真。种种诈伪,重为民害。如有旗下奸宄横行,许督抚逮捕,并本主治罪。”逃人祸自此渐熄。

《裀传》所载,其奏疏见蒋氏《东华录》,而王《录》不载。世祖两谕,则王《录》有之,蒋《录》所未收也。想是王所据《实录》不书裀奏,盖不欲彰当时之过。裀意重治逃人,并不责旗下主家,而已为满人所忌恨如此。可见入关后之逃人,绝非关外时之比。乃恃国家设立重法,而旗下奸人与民人之黠者合成讹诈之局。原立法止罚重窝逃,不深究逃者,正欲保护还归之家奴,仍为旧主操作。奸人于是专放囮诱,投殷实之家寄宿,即以窝主诬之,以遂其索诈取盈之计。故重处逃人,即奸民有所畏而不敢为旗下之囮也。顺治间人文字中涉逃人者颇多,不能备录。唯其渐次救正,《裀传》言由于世祖之两谕,观其事实,则顺治朝犹未改督捕之功令,至康熙时乃并无所事于督捕,则弊根为已拔矣。兹先详督捕衙门之设立。

《史稿·魏管传》:“八旗逃人,初属兵部督捕,部议改归大理寺。管疏言其不便,时管为大理卿。乃设兵部督捕侍郎专董其事。”时即以管为督捕右侍郎,见《东华录》十一年正月甲辰。《管传》失载,《贰臣·管传》亦失载。

清《国史·吴达礼传》:“十一年正月,上以八旗逃人日众,增设兵部督捕侍郎、郎中、员外,主事等官,另置廨署,专理缉捕事,擢吴达礼为左侍郎。”

《史稿·职官志》兵部下:“十一年,增置督捕满左侍郎、汉右侍郎各一人,汉协理督捕太仆寺少卿二人。寻改左右理事官满汉各一人。满汉郎中各一人。员外郎满洲七人,汉军八人,汉一人。堂主事,满洲三人,司主事一人,十四年增一人。汉主事六人,司狱二人,分理八司,当是旗各一司。掌捕政。三营将弁隶之。十二年,增置督捕员外郎八人。旗各一人。康熙三十八年,省督捕侍郎以次各官并入刑部,刑部止设督捕司,掌八旗及各省逃亡。”

顺治朝以八旗逃人为一大事,至兵部内专设衙门,而以京畿巡捕三营隶焉。官职繁多,其徇各旗王公之意无所不至。魏管以职掌论逃人事,流徙尚阳堡,李裀以科臣言此事继之,俱死戍所。王大臣言所奏于律无罪,然七可痛情由可恶,当论死。是论罪并不依律,但旗人以为可恶,即当论死耳。世祖亦曲从之,俾言逃人事者多死于戍所,故逃人事实为清初秕政。但至康熙中叶,已尽革此衙门,并刑部,仅为一司,所掌乃与各省应捕逃犯为同等,且旗下竟无逃人案,督捕司对旗务,转以防禁旗人无故离京为专责,则立法已平,旗人无所利于逃人,国法亦无所庇于纵逃之旗人,此事自然消灭。则一时之弊害,特国基未固时有此,尚非一朝怙恶不悛之事,如明之厂卫阉人比也。

世祖朝于明季朋党相攻,概不愿理其说。冯铨为阉党,而首先召用,至言官交攻,辄罪言者。当时用铨,取其明习故事,内阁票拟等明之旧法,由铨复行之。从前邪正派别,固非所当问。又其招降纳叛,封赏不吝,且持之以久,要之以信。降人封爵,直至清亡而始与同尽者甚多。此亦见定天下之气度,能使武夫悍将,释甲来归,功名可保,既降者心安,来降者亦知劝,检《史稿·封爵表》,一一可见。举一最显之事为例。如牛金星,为李自成丞相,明国亡君殉,皆系此人。当自成据燕京时,金星以宰相之威福,纪载洋溢,逮自成败后,金星归宿,世颇忘之。《史稿·季开生传》附《常若柱》,乃悉金星入清之仕履,并世祖之优容焉。《若柱传》如下:

若柱疏言:“贼相牛金星弑君残民,抗拒王师,力尽始降,宜婴显戮。乃复玷列卿寺,腼颜朝右。其子铨同父作贼,冒滥为官,任湖广粮储道,赃私巨万。请将金星父子立正国法,以申公义,快人心。”得旨:“流贼伪官投诚者,多能效力。若柱此奏,殊不合理,应议处。”遂罢归。

以纠举金星为不合理而削职,似乎奖奸,然其时天下扰攘,方事招徕,以散乱势。若柱,陕西蒲城人,顺治四年进士,自庶吉士改给事中。则此必改官后所奏,事在世祖亲政前后,招降之事方急,所以待牛金星者如此,愿归者可以无疑矣。此所谓“雍齿且侯,吾属无患”,汉高所以为豁达大度,如此类矣。金星父子甘就此不重要之官,正新朝所视为奇货者。

第五节 八旗制度应运而生

清一代自认为满洲国,而满洲人又自别为旗人,盖即以满为清之本国,满人无不在旗,则国之中容一八旗,即中国之中涵一满洲国,未尝一日与混合也。然自清入中国二百六十七年有余,中国之人无有能言八旗真相者。既易代后,又可以无所顾忌,一研八旗之所由来,即论史学亦是重大知识,然而今尚无有也。盖今始创为之。

浅之乎视八旗者,以为是清之一种兵制,如《清史稿》以八旗入《兵志》是也。夫八旗与兵事之相关,乃满洲之有军国民制度,不得舍其国而独认其为军也。至《食货志》亦有八旗丁口附户口之内,稍知八旗与户籍相关矣,然言之不详,仍是膜外之见,于八旗之本体,究为何物,茫然不辨。则以其蜕化之迹已为清历代帝王所隐蔽,不溯其源,无从测其委,以其昏昏而欲使人昭昭,宜其难也。

八旗者,太祖所定之国体也。一国尽隶于八旗,以八和硕贝勒为旗主,旗下人谓之属人,属人对旗主有君臣之分。八贝勒分治其国,无一定君主,由八家公推一人为首长,如八家意有不合,即可易之。此太祖之口定宪法。其国体假借名之,可曰联邦制,实则联旗制耳。太宗以来,苦心变革,渐抑制旗主之权,且逐次变革各旗之主,使不能据一旗以有主之名,使各旗属人不能于皇帝之外复认本人之有主。盖至世宗朝而法禁大备,纯以汉族传统之治体为治体,而尤以儒家五伦之说压倒祖训,非戴孔、孟以为道有常尊,不能折服各旗主之禀承于太祖也。世宗制《朋党论》,其时所谓“朋党”,实是各旗主属之名分。太祖所制为纲常,世宗乃破之为朋党,而卒无异言者,得力于尊孔为多也。夫太祖之训亦实是用夷法以为治,无意于中夏之时有此意造之制度,在后人亦可谓之乱命。但各旗主有所受之,则凭借固甚有力,用儒道以易之,不能不谓大有造于清一代也。夫儒家名分之说在中国有极深之根柢,至今尚暗资束缚者不少,而国人或自以为已别有信仰,脱离崇儒之范围,此亦不自量之谈耳。

凡昔人所纪之八旗,若明末,若朝鲜之与清太祖、太宗同时所闻,皆非身入其中,语不足信;而清代官书则又抹杀实状,私家更无述满洲国本事者。故求八旗之真相,颇难措手。但言清事,非从清官书中求之不足征信,于宫书中旁见侧出,凡其所不经意而流露者,一一钩剔而出之,庶乎成八旗之信史矣。

八旗之始,起于牛录额真。牛录额真之始,起于十人之总领。十人各出箭一支,牛录即大箭,而额真乃主也。此为太祖最初之部勒法。万历十一年癸未,太祖以父遗甲十三副起事,自后即有牛录额真之部伍。吞并渐广,纠合渐多,至万历二十九年辛丑,乃扩一牛录为三百人,而牛录额真遂为官名,盖成率领三百人之将官。当时有四牛录,分黄、红、蓝、白四色为旗,盖有训练之兵千二百人矣。

征服更广,招纳更多,一牛录三百人之制不变,而牛录之数则与日俱增。自二十九年辛丑至四十三年乙卯,所增不止女真部族,除夜黑(后于乾隆时改叶赫)外皆已统一,且蒙古、汉人亦多有降附,盖十四年之间增至四百牛录,则为百倍其初矣。于是始设八旗。蒙、汉虽自为牛录,犹属于一个八旗之内,而八旗之体制则定于是。后来蒙、汉各设八旗,不过归附之加多,于八旗建国之国体毫无影响。此《会典》及《八旗通志》等官书所能详,无庸反复钩考矣。

《武皇帝实录》:“辛丑年,是年,太祖将所聚之众每三百人立一牛禄厄真管属,前此凡遇行师出猎,不论人之多寡,照依族寨而行。满洲人出猎开围之际,各出箭一支,十人中立一总领,属九人而行,各照方向,不许错乱。此总领呼为牛禄(华言大箭)厄真(厄真,华言主也)。于是以牛禄厄真为官名。”

又:“乙卯年,太祖削平各处,于是每三百人立一牛禄厄真,五牛录立一扎拦厄真,五扎拦立一固山厄真,固山厄真左右立美凌厄真。原旗有黄、白、蓝、红四色,将此四色镶之为八色,成八固山。”

《武录》文本明了,不明则附注,颇详原始。其后改修《高皇帝实录》,屡修而屡益不明。

八旗各有旗主,各置官属,各有人民,为并立各不相下之体制。终太祖之世,坚定此制,不可改移。太宗不以为便,逐渐废置,使稍失其原状,而后定于一尊,有为君之乐。己身本在八大贝勒之列,渐至超乎八贝勒之上,而仍存八贝勒之名。既涂饰太祖之定法,又转移八家之实权,其间内并诸藩,所费周折与外取邻敌之国相等,然其遗迹未能尽泯。至世宗朝而后廓然尽去其障碍,盖以前于太祖设定之八家,能以其所亲子弟渐取而代之;至世宗则并所亲之子弟亦不愿沿袭祖制,树权于一尊之外,此又其更费周章者也。

终清之世,宗室之待遇,有所谓“八分”。分字去声。恩礼所被,以八分为最优。故封爵至公,即有入八分、不入八分之别。此所谓八分,亦只有太祖时建立八家之迹象。八分为旧悬之格,无固定之八家。故宗室尽可以入八家或不入八家也。

八和硕贝勒,世无能尽举其名者,实则其名本未全定。且和硕贝勒亦本无此爵名,而即沿以和硕贝勒为称,亦竟无八人之多。盖许为旗主,即称为和硕贝勒,即未必许为旗主,对外亦常以八和硕贝勒为名号。此皆由太祖定为国体,不得不然。入关以后,乃不复虚称八和硕贝勒,但旗主之实犹存,至雍正朝乃去之耳。

八旗亦称八固山,此清代一定之制。然《太祖实录》中,一见“十固山执政王”之语,此非八旗之制曾有改移也,所叙为与蒙古喀尔喀五部誓词中称满洲国主并十固山执政王等,盖对外应具名者有十人,而此十人皆为旗主,知当时必有一旗不止一主之旗分。此应拈出,以征旗主之或有歧异。

《武皇帝实录》:“己未天命四年十一月初一日,帝令厄革腥格、褚胡里、鸦希谄、库里缠、希福五臣,赍誓书,与胯儿胯(后改喀尔喀)部五卫王等,共谋连和。同来使至冈干色得里黑孤树处,遇五卫之王,宰白马乌牛,设酒肉血骨土各一碗,对天地誓曰:‘蒙皇天后土祐我二国同心,故满洲国主并十固山执政王等,今与胯儿胯部五卫王等会盟,征仇国大明,务同心合谋。倘与之和,亦同商议。若毁盟而不通五卫王知,辄与之和,或大明欲散我二国之好,密遣人离间而不告,则皇天不祐,夺吾满洲国十固山执政王之算,即如此血出土埋暴骨而死。若大明欲与五卫王和,密遣人离间,而五卫王不告满洲者,胯儿胯部主政王,都棱洪把土鲁、奥巴歹青、厄参八拜、阿酥都卫、蟒古儿代、厄布格特哄台吉、兀把什都棱、孤里布什代大里汗、蟒古儿代歹、弼东兔、叶儿登褚革胡里大里汉把土鲁、恩革得里、桑阿里寨布、打七都棱、桑阿力寨巴、丫里兔朵里吉、内七汉位征、偶儿宰兔、布儿亥都、厄滕厄儿吉格等王,皇天不祐,夺其纪算,血出土埋暴骨亦如之。吾二国若践此盟,天地祐之。饮此酒,食此肉,寿得延长。子孙百世昌盛,二国始终如一,永享太平。”

《武录》此誓词,后经修改,删除太不雅驯之文,俱不足论。其十固山执政王,乾隆修《高皇帝实录》,改作十旗执政贝勒,尚存原义。《东华录》于第一见处改作八旗执政贝勒,第二见处删去,则窜改无迹。若由王氏以意所改,则太谬妄矣。

后复有帝与诸王焚香祝天,昆弟勿相伤害事。其所谓诸王,恰得八人,其四即四大贝勒,似此八人即所谓八和硕贝勒。但亦是一时之事,终太祖之世,所定八固山之贝勒,非此八人也。唯此祝词于清父子兄弟中,大有关系。此祝词以名告天者,自是国之主要人物。其人则四大贝勒之外,有德格类、济尔哈郎、阿济格、岳托四人之名,正合八固山之数。此后有大事具名者,又不定是此八人。且太祖遗属中之各主一旗者,若多尔衮,若多铎,皆不在内。则八和硕贝勒随时更定,今尚非确定也。

太祖遗训中之四大王,自并太宗在内。其四小王究为何人,以前天命六年之告天祝文,偶具八人之名。至九年正月,与胯儿胯部巴玉特卫答儿汉巴土鲁贝勒之子恩格得里台吉誓文,则曰:“皇天垂祐,使恩格得里舍其己父而以我为父,舍其己之弟兄,以妻之兄弟为弟兄(恩格得里先已妻舒尔哈赤女),弃其故土,而以我国为依归。若不厚养之,则穹苍不祐,殃及吾身。于天作合之婿子而恩养无间,则天自保祐。俾吾子孙大王、二王、三王、四王,阿布太台吉、得格垒台吉、戒桑孤台吉、迹儿哈郎台吉、阿吉格台吉、都督台吉、姚托台吉、芍托台吉、沙哈量台吉及恩格得里台吉等,命得延长,永享荣昌。”据此,则八固山诸王台吉所可以对外及对天起誓者,四大贝勒外,又有九人之多,则为十三人矣。故知前所云十固山执政王,亦是此同等文法,谓十个在固山中执政之王,非谓固山有十也。是年二月,又与廓儿沁部盟。先由太祖自与设誓,复命大王、二王、三王、四王,阿布太台吉、得格垒台吉、戒桑孤台吉、迹儿哈郎台吉、阿吉格台吉、都督台吉、姚托台吉、芍托台吉、沙哈量台吉等,亦宰白马乌牛,对来使同前立誓书而焚之。其预于誓文之王台吉,同前。则是年之固山执政王为十三人,亦非八旗各一旗主之谓。乾隆修改《实录》,本年前一誓,于四王用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之名,遂删去太宗之名;于后一誓则又称大贝勒、二贝勒、三贝勒、四贝勒。《东华录》则尽去之开国时草昧之迹,士大夫往往欲代为隐讳,初不虞其失实也。

旗主中四大贝勒为定名;四小贝勒则求其确定,于《宗室王公传》中检得一据。盖太祖最后遗命以阿济格(即《武实录》之阿吉格)、多尔衮、多铎各主一旗,合之四大贝勒,已得七旗,其余一旗,别有考订。今先录《阿巴泰传》,以明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各主一旗之事实。

清《国史·宗室王公·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传》:“天命十一年九月,太宗文皇帝即位,封阿巴泰贝勒。阿巴泰语额驸扬古利、达尔汉曰:‘战则我擐甲胄行,猎则我佩弓矢出,何不得为和硕贝勒?’扬古利等以奏。上命劝其勿怨望。天聪元年五月,上亲征明锦州,同贝勒杜度居守。十二月,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设宴。阿巴泰语纳穆泰曰:‘我与小贝勒列坐,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俱坐我上,实耻之!’纳穆泰入奏。上宣示诸贝勒。于是大贝勒代善率诸贝勒训责之曰:‘德格类、济尔哈郎、杜度(即旧作都督之改译)、击托 (旧作姚托)、硕托(旧作芍托),早随五大臣议政,尔不预!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皆先帝分给全旗之子,诸贝勒又先尔入八分列。尔今为贝勒,心犹不足,欲与和硕贝勒抗,将紊纪纲耶!’阿巴泰引罪愿罚。于是罚甲胄、雕鞍马各四,素鞍马八。(阿巴泰旧作阿布太,大祖第七子。)”

据代善所责阿巴泰语,八固山之主,四和硕贝勒外,唯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人各主一全旗。是为七旗已各有主。其余诸贝勒,但称其或早随五大臣议政,或先入八分列,未有谓其主一旗者。则太祖所拟定四大王、四小王,尚有一小王未命,而八旗只有七旗为明命所定之主也。其多一旗何在?则尚为太宗所兼领。未知太祖之意,究拟属之何人,但当殁时,尚未指派。在太宗以奋勇之功,多将一旗,亦所应得。但观遗训,累以八王共治为言,并以恃强倚势为戒,终不欲使一子有兼久之武力,其令太宗得挟有两旗者,乃临终仓卒,未及处分,亦意中无有一定可与之人,以故迟迟有待耳。今更举太宗于太祖崩时挟有两旗之证:

《东华录》:“太宗崇德四年,八月辛亥,召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群臣集崇政殿,议疏脱逃人罪毕。又召傅尔丹至前曰:‘此人于朕前欺慢非止一二,朕欲使尔等共闻之,是以明数其罪。太祖皇帝晏驾哭临时,镶蓝旗贝勒阿敏遣傅尔丹谓朕曰:“我与诸贝勒议,立尔为主,尔即位后,使我出居外藩可也。”朕召饶余贝勒,与超品公扬古利额驸、达尔汉额驸、冷格里、纳穆济、索尼等至,谕以阿敏有与诸贝勒议,立尔为主,当使我出居外藩之语。若令其出居外藩,则两红、两白、正蓝等旗,亦宜出藩于外。朕已无国,将谁为主乎?若从此言,是自坏其国也。皇考所遗基业,不图恢廓,而反坏之,不祥莫大焉。尔等勿得妄言。复召郑亲王问曰:“尔兄遣人来与朕言者,尔知之乎?”郑亲王对曰:“彼曾以此言告我,我谓必无是理,力劝止之;彼反责我懦弱,我用是不复与闻。”傅尔丹乃对其朋辈讥朕曰:“我主迫于无奈,乃召郑亲王来诱之以言耳。”’”

据此则知太祖崩时,太宗挟有两黄旗,故谓各旗若效镶蓝旗出外,则两红、两白、正蓝皆可出外,不数两黄旗也。又知阿敏所主为镶蓝旗,则八旗中三旗为有主名矣。今再考正红旗主,实为大贝勒代善。

《东华录》:“太宗天聪九年九月壬申,上御内殿,谕诸贝勒大臣曰:‘朕欲诸人知朕心事,故召集于此,如朕言虚谬无当,尔诸贝勒大臣即宜答以非是,勿面从。夫各国人民呼吁来归,分给尔贝勒等恩养之,果能爱养天赐人民,勤图治理,庶邀上天眷佑;若不留心抚育,致彼不能聊生,穷困呼天,咎不归朕而归谁耶?今汝等所行如此,朕将何以为治乎?大凡国中有强力而为君者,君也;有幼冲而为君者,亦君也;有为众所拥戴而为君者,亦君也。既已为君,岂有轻重之分?今正红旗固山贝勒等,轻蔑朕处甚多。大贝勒昔从征北京时,违众欲返;及征察哈尔时,又坚执欲回。朕方锐志前进,而彼辄欲退归。所俘人民,令彼加意恩养,彼既不从,反以为怨。夫勇略不进,不肖者不黜,谁复肯向前尽力乎?今正红旗贝勒,于赏功罚罪时,辄偏护本旗。朕所爱者彼恶之,朕所恶者彼爱之,岂非有意离间乎?朕今岁托言出游,欲探诸贝勒出师音耗,方以胜败为忧,而大贝勒乃借名捕蛏,大肆渔猎,以致战马俱疲。及遣兵助额尔克楚尔虎贝勒时,正红旗马匹,以出猎之故,瘦弱不堪。傥出师诸贝勒一有缓急,我辈不往接应,竟晏然而已乎?诚心为国者固如是乎?’”

以上为数代善之罪,而俱指其为正红旗贝勒者。大贝勒与正红旗贝勒互称,今取其足证大贝勒即正红旗贝勒而止。又其后有一款云:

“往时阿济格部下大臣车尔格有女,扬古利额驸欲为其子行聘。大贝勒胁之,且唆正蓝旗莽古尔泰贝勒曰:‘尔子迈达礼先欲聘之矣!尔若不言,我则为我子马瞻娶之。’夫阿济格乃朕之弟,岂可欺弟而胁其臣乎?”

此段又可证阿济格之自主一旗,其下有大臣。太宗又言“不可欺弟而胁其臣”,则其旗下所属,太宗是时亦认其为阿济格之臣也。又见正蓝旗莽古尔泰贝勒,则正蓝旗贝勒亦有主名矣。代善为让位与太宗而拥立之者,发端先言种种为君之来历不同,既已为君,即不能有所重轻。是因代善不免挟拥立之故,对太宗不甚严畏,经此挫抑,后不敢复然,乃得以恩礼终始。此亦见太宗之自命为君,绝不认太祖遗训为有效。然其对代善犹止挫抑而已,未尝欲夺其所主之旗。至正蓝旗之待遇则不同,是犹未忘代善拥立之惠也。

正蓝旗旗主为莽古尔泰,既见上矣。至此旗为太宗所吞并,即在本年,正可与正红旗之待遇相较。盖代善之罪,经诸贝勒大臣、八固山额真、六部承政审拟毕,议请应革大贝勒名号,削和硕贝勒,夺十牛录属人,罚雕鞍马十、甲胄十、银万两,仍罚九马与九贝勒。(斯时除代善父子外,可知执政之贝勒盖有九人。)萨哈廉贝勒应罚雕鞍马五、空马五、银二千两,夺二牛录属人。奏入,上免之。罚代善、萨哈廉银马甲胄,然则聊以示威而已。正蓝旗贝勒之狱,则在是年十二月,相距不过三月耳。唯在莽古尔泰死后,并在其同母弟德格类死后,未尝及身受戮。此亦太祖所训宁待天诛,勿兄弟间自相推刃之影响也。但固山则为太宗所并,是为后世天子自将三旗之由来。然自将三旗,后世乃以两黄及正白为上三旗,尚非此正蓝旗,此则顺治间之转换,别详于后。今先详正蓝旗之归结。

《东华录》:“天聪六年十二月乙丑,和硕贝勒莽古尔泰薨,年四十六。上临哭之,摘缨,服丧服,居殿侧门内。丙寅,送灵舆至寝园,始还宫。”

又:“天聪九年十月己卯,管理户部事和硕贝勒德格类薨,年四十。上临其丧,哭之恸,漏尽三鼓方还。于楼前设幄而居,撤馔三日,哀甚。诸贝勒大臣劝至再三,上乃还宫。”

又:“十二月辛巳,先是,贝勒莽古尔泰与其女弟莽古济格格,格格之夫敖汉部琐诺木杜棱,于贝勒德格类、屯布禄、爱巴礼、冷僧机等前,对佛跪焚誓词云:‘我已结怨皇上,尔等助我,事济之后,如视尔等不如我身者,天其鉴之!’琐诺木及其妻誓云:‘我等阳事皇上,而阴助尔,如不践言,天其鉴之!’未几,莽古尔泰中暴疾,不能言而死。德格类亦如其兄病死。冷僧机首于刑部贝勒济尔哈郎,琐诺木亦首于达雅齐国舅阿什达尔汉。(阿什达尔汉为叶赫金台什族弟,故为大宗诸舅,称之曰达雅齐国舅。)随奏闻于上。诸贝勒大臣等会审得实,莽古济格格并其夫琐诺木,及莽古尔泰、德格类之妻子,同谋屯布禄、爱巴礼,阖门皆论死;冷僧机免坐,亦无功。二贝勒属人财产,议归皇上。上以冷僧机宜叙功,财产七旗均分。命集文馆诸儒臣再议。寻议莽古济格格谋逆,不可逭诛,两贝勒妻子应处斩,若上欲宽宥,亦当幽禁。冷僧机宜叙功。琐诺木昔佯醉痛哭,言上何故唯兄弟是信,上在,则我蒙古得遂其生,否则我蒙古不知作何状矣。(此事亦见前议红旗贝勒罪时,涉及哈达莽古济格格,情节宜互详。)上亦微喻其意。彼时上待莽古尔泰、德格类、莽古济,正在宠眷之际,琐诺木虽欲直言,岂容轻出诸口。今琐诺木先行举首,应否免罪,伏候上裁。至屯布禄、爱巴礼,罪应族诛。两贝勒族人户口,应全归上。古人云:‘勿使都邑大于邦国,国寡都众,乱之本也。’如上与诸贝勒一例分取,则上下无所辨别矣。于是诸贝勒大臣覆奏,诛莽古济,免琐诺木罪。先是,莽古尔泰子额必伦曾言:‘我父在大凌河露刃时(事在天聪五年八月),我若在彼,必刃加皇上,我亦与我父同死矣。’其兄光衮首告,上隐其事。至是罪发,乃诛额必伦。莽古济长女为岳托贝勒妻,次女为豪格贝勒妻。豪格曰:‘格格既欲谋害吾父,吾岂可与谋害我父之女同处乎?’遂杀其妻。岳托亦请杀其妻,上止之。昂阿喇以知情处死。(昂阿喇为莽古尔泰母先适人所生子,盖其同母异父兄也。)屯布禄、爱巴礼及其亲支兄弟子侄,磔于市。授冷僧机世袭三等梅勒章京。以爱巴礼、屯布禄家产给之,免其徭役,赐以敕书。莽古尔泰子迈达礼、光衮、阿喀达舒,孙噶纳海,德格类子邓什库等,俱黜为庶人。二贝勒属人财产俱归上。赐豪格八牛录属人,阿巴泰三牛录属人,其余庄田财物量给众人。以正蓝旗入上旗,分编为二旗,以谭泰为正黄旗固山额真,宗室拜尹图为镶黄旗固山额真。后籍莽古尔泰家,获所造木牌印十六,文曰‘金国皇帝之印’,于是携至大廷,召贝勒臣民,以叛逆实状晓谕于中外。”

正蓝旗于是归为太宗,并入两黄旗,别设两固山额真,则是两黄旗有四旗,而其实则正蓝一旗分为两也。此与后来自将上三旗之方式不同,直是消灭一正蓝旗,而由两黄旗分辖其众,又不径入两黄旗,乃成原设两黄旗,后又分正蓝旗为新两黄旗,皆归自将,几乎破八旗之定制矣。要为八固山少一强宗,始为太祖遗训痛革其理想之流弊。

莽古尔泰之积衅,据《实录》之已见《东华录》者,所载亦夥。其应否消灭此一固山,却与莽古尔泰之罪状无涉。推太祖之意,将永存八固山之制,则以其属人更立一固山贝勒可也。乃诸贝勒等议以归上,太宗不能泰然承受,而曰财产七旗均分,又命文馆儒臣再议。夫分财产非分其人众也,结果庄田财物量给众人,即七旗均分之谓矣。太宗之意,非利其财产,而特欲并其人众,以去一逼,故不更由诸贝勒议,而由儒臣议。儒臣乃以“大都祸国,乱之本也”之古训,明示八固山平列之制当除,于是有此改革。若蓝旗贝勒之罪状,则转为藉端焉耳。兹并撮其衅之所由生,为太宗兄弟间明其变态。

据《实录》,癸巳年九国来侵,太祖安寝,衮代皇后推醒,问是昏昧,抑是畏惧?则天聪间尚以皇后称之。至乾隆修本则改作妃富察氏。此大归事,《实录》不载,而《老档》详之。莽古尔泰之弑母,亦见《太宗实录》。《东华录》所录太宗谓皇考于莽古尔泰一无所与,故倚朕为生,后弑母邀功,乃令附养于德格类贝勒家云云,语殊矛盾。壬子年已见莽古尔泰与太宗同击兀喇贝勒布占泰,则固早从征伐。后于天命元年,同为和硕贝勒,称三贝勒,亦称三王,即自有一固山之属人及财产,何至倚其弟为生,乃至天命五年以后,借弑母邀功,始令附养于其同母弟家耶?语不近情,则知太宗之罪状莽古尔泰,不必符于事实,不过欲杀兄以殖己之势耳。

《清史稿·公主表》有嫁琐诺木之莽占济公主,又称太祖有女嫁吴尔古代,不知所自出,列为两人,盖未考也。莽姑姬之名,后修《实录》删去,故列表时失照,其实太祖之女,《旧实录》皆载其名,名下皆有姐字,此亦系蒙古姐耳。至其得罪太宗,则在天聪九年。

《东华录》:“天聪九年九月丁巳,诸贝勒议奏,贝勒豪格娶察哈尔汗伯奇福金,阿巴泰娶察哈尔汗俄尔哲图福金,上俞其请。时上姊莽古济公主闻之曰:‘吾女尚在,何得又与豪格贝勒一妻也。’遂怨上。辛未,上还宫,是日移营将还,大贝勒代善以子尼堪祐塞病,遂率本旗人员各自行猎,远驻营。时哈达公主怨上,欲先归,经代善营前,代善命其福金等往邀,复亲迎入帐大宴之,赠以财帛。上闻之大怒,遣人诣代善及其子萨哈廉所,诘之曰:‘尔自率本旗人另行另止,邀怨朕之哈达公主至营,设宴馈物,以马送归。尔萨哈廉,身任礼部,尔父妄行,何竟无一言耶?’”

明日壬申,议大贝勒罪,并议哈达公主罪,上皆免之。于大贝勒罚银马甲胄,哈达公主亦仅禁其与亲戚往来。至十二月遂成大狱,而正蓝旗为太宗所并。又其先有处分镶蓝旗事。

镶蓝旗主为二贝勒阿敏,太宗亦先于天聪四年六月乙卯,宣谕阿敏罪状十六款。盖以阿敏等弃永平四城而归,因并及他罪,免死幽禁,夺所属人口奴仆财物牲畜,及其子洪可泰人口奴仆牲畜,俱给济尔哈郎。镶蓝旗旗主遂由阿敏转为济尔哈郎。其未能夺之者,济尔哈郎原为天命年间和硕贝勒,未能主一固山,在太祖遗属中有四大王四小王为八固山之训,后止有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为三小王,若增足四小王,本应无越于济尔哈郎之上者,而镶蓝旗遂为济尔哈郎所专有。至世祖入关,济尔哈郎被贝子屯齐等讦告:当上迁都燕京时,将其所率本旗原定在后之镶蓝旗同上前行,近上立营,又将原定在后之正蓝旗,令在镶白旗前行。革去亲王爵,降为郡王,罚银五千两,夺所属三牛录。此由世祖即位时,济尔哈郎原与睿王同为摄政,至睿王独定中原,功高专政,不平相轧,遂为睿王所倾,有此微谴;未几复爵。及睿王薨,且极挤睿王,定其罪案,报复甚力。此不具论。但可证济尔哈郎之保有镶蓝旗,又可证正蓝旗并入两黄旗,旗色未变,特于两黄旗添设固山额真以辖之耳。

两黄、两蓝、正红共五旗,既皆考得旗主,余两白及镶红三旗,自必即为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所主。三人皆一母所生,阿济格固用事在天命间,而多尔衮、多铎于太祖崩时,一年止十五,一止十三,乃先诸兄而均主全旗,自缘母宠子爱,英雄末年,独眷少子。太宗乃挟诸贝勒逼三人之母身殉。此亦伦理之一变,为清室后来所讳言,唯《武皇帝实录》详载之,改修《实录》既定,一代无知此事者。

清一代所纪八旗,分上三旗为天子自将,下五旗为诸王、贝勒、贝子、公分封之地。上三旗为两黄、正白。夫两黄之属天子,太宗嗣位时早如此,已见前矣。正白则摄政时确属睿王,其归入上三旗,必在籍没睿王家产之日。英、睿二王皆为罪人,当时朝廷力能处分者,盖有两白、正蓝、镶红四旗。其镶白旗,以豫王已前殁,此时难理其罪。世祖既取睿王之正白旗,仍放正蓝、镶红两旗,为任便封殖宗藩之用,但非八贝勒原来之旧势力,则固已不足挟太祖遗训与天子抗衡。而正红之礼王代善,镶蓝之郑王济尔哈郎,各挟旧日之固山,亦已孤弱。今检顺治以后,下五旗之设定包衣佐领,则知皇子以下就封,由朝廷任指某旗,入为之主,亦一旗非复一主。从前一旗中有爵者亦不止一人,但多系本旗主之亲子弟,若德格类之亦称蓝旗贝勒,则固莽古尔泰之同母弟也。其他类推。

《东华录》:“康熙四十八年正月甲午,谕满、汉诸臣,中有云:‘马齐、佟国维与允褆为党,倡言欲立允禩为皇太子,殊属可恨!’又云:‘马齐原系蓝旗贝勒德格类属下之人,陷害本旗贝勒,投入上三旗,问其族中有一人身历戎行而阵亡者乎?’”

据圣祖之言,蓝旗贝勒为德格类。在天聪六年,治蓝旗贝勒莽古尔泰之罪,牵及德格类。今观此谕,则德格类亦在蓝旗中称贝勒,亦自有属人,亦似与其兄各分所辖者。当时一旗容一旗之子弟,如济尔哈郎未得阿敏之遗业时,亦必在阿敏之镶蓝旗中,自有分得之所属。太祖于八固山,本以八家为言,指其所爱或所重,为八固山之主,而其余子弟,固皆待八固山收恤之。特由各固山自优其所亲,非其所亲,则属旗下为属人而已。太祖之制,本不得为通法,太宗以来,刻刻改革,至睿王而固山之畛域又加强固。英王内讧,仇敌得间,乃一举而奉之朝廷,此八固山制之一大变革也。今检嘉庆初所成之《重修八旗通志》,于其下五旗设立之包农佐领,可见各旗之入而为主之王公,皆时君随意指封,略无太祖八固山之遗意矣。

考包衣之名,“包”者,满洲语“家”也。房屋亦谓之包,蒙古毡帐,谓之“蒙古包”,世以其为毡帐而始名包,其实不然,即谓蒙古人之家耳,虽不毡帐亦当谓之包也。“衣”者,虚字,犹汉文“之”字。“包衣牛录额真”即“家之佐领”。旗制以固山额真后改名都统者,为一旗之长官。在八贝勒尊贵时,都统乃本旗旗主之臣,君臣之分甚严。然八旗之臣,合之亦皆当为国家效力。佐都统者每旗两梅勒额真,额真既改章京,又改汉名为副都统。下分五甲喇,始称甲喇额真,继改甲喇章京,又改汉名为参领。一参领辖五牛录,始称牛录额真,继改牛录章京,又改汉名为佐领。此皆以固山之臣,应效国家之用。别设包衣参领佐领,则专为家之舆台奴仆,即有时亦随主驰驱,乃家丁分外之奋勇,家主例外之报效,立功后或由家主之赏拔,可以抬入本旗。此下五旗包衣之制也。

上三旗则由天子自将,其初八旗本无别,皆以固山奉职于国,包衣(二字原不成名词,后则作为职名)奉职于家。其后上三旗体制高贵,奉天子之家事,即谓之内廷差使,是为内务府衙门。内务府大臣原名包衣昂邦,昂邦者总管之谓。凡各省驻防,必设昂邦章京,后即改名总管。其源起于世祖入关,于盛京设昂邦章京,即汉文中之留守。后推之各省驻防,又改名为将军,其下辖副都统。所以不称都统者,都统专理旗务,留守及驻防对一省有政治之关系,非止理本旗之务也,是以谓之总管。而包衣昂邦,实为家之总管,当其称此名时,犹无特别尊严之意,至称内务府大臣,在汉文中表示为天子暬御之长,其名义亦化家为国矣。

清代宫禁,制御阉官,较明代为清肃,此亦得力于内务府之有大臣。纵为旗下人所任之官,究非刑余私昵,若明之司礼秉笔等太监比也。清代因其家事,原在部落时代,为兵法所部勒,故较汉人认妇人女子为家者有别。清之内务府,可比于各君主国之宫内省,不至如明代宫阉之黑暗,此由其故习而来。世祖虽设十三衙门,复明之宦官,非固山耳目所习,故世祖崩而又复包衣之旧。夫上三旗已化家为国,不复为宗藩私擅之资,可以别论。欲考见八固山迁流之迹,亦能化家为国,一固山非复一家独擅之武力。虽裁之以法制,尚待世宗之朝,而顺康以来,以渐蜕化,直至乾隆末为止,见之《八旗通志》者,辑而录之,可见其绝非太祖制定之八固山,亦非顺治初诸王分占之八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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