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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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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尚贤》,《汉书·艺文志》作《上贤》,即以贤者为上。此篇主旨在论述“尚贤”乃“为政之本”。所谓贤者,就是指那些“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的德才兼备之士,墨子认为贤者是“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国家强盛的根本在于广纳贤才,而吸引贤才的最好办法莫过于给他们富贵、尊敬和荣誉。墨子还提出“尚贤”不能有任何条件限制,“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还要有完备的官员考核制度,“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社会地位的尊贵或低贱不能永远不变。

8.1 子墨子言曰:今者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皆欲国家之富,人民之众,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贫,不得众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乱,则是本失其所欲[1],得其所恶。是其故何也?子墨子言曰: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2]。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3],则国家之治厚[4];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5]。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6]。

【注释】

[1] 本:完全。

[2] 事:任用。

[3] 贤良之士:德才兼备的人。

[4] 治厚:治理的功绩大,统治基础深厚。

[5] 治薄:治理的功绩小,统治基础薄弱。

[6] 众贤:使贤者众,这里指广纳贤才。

【译文】

墨子问道:现在王公大臣治理国家,都希望国家富裕,人口众多,刑法和政治秩序井然。然而国家没有得到富裕却得到了贫困,人口没有增加反而减少,社会没有得到安定却得到了混乱,完全就是失去他们所希望的,得到他们所厌恶的。这是什么原因呢?墨子回答道:这是因为王公大臣治理国家的时候,不善于崇尚贤者、任用能者的缘故。所以,国家德才兼备的人众多,统治基础就深厚;德才兼备的人稀少,统治的基础就薄弱。所以掌权者的当务之急,就在于广纳贤才。

8.2 曰[1]:然则众贤之术将奈何哉[2]?子墨子言曰:譬若欲众其国之善射御之士者,必将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善射御之士,将可得而众也。况又有贤良之士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3]!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4]。亦必且富之、贵之、敬之、誉之,然后国之良士,亦将可得而众也。

【注释】

[1] 曰:这里指有人发问。

[2] 奈何:怎么办。

[3] 道术:学术,这里指治国的道理和方法。

[4] 佐:辅助。与“珍”对文,皆指国家栋梁之才。

【译文】

有人问道:那么增加贤良之士的具体办法是什么呢?墨子答道:这就像想要增加国中善于射箭、骑马的人,就必须使他们富足、显贵,给他们尊敬、荣誉,然后国中善于射箭、骑马的人,就可以逐渐多起来。更何况那些道德品行淳厚,言谈辞令精辩,通晓治理国家的方法的贤良之士啊!这些人本来就是国家的珍宝、社稷的辅佐,一定也要使他们富足、显贵,给他们尊敬、荣誉,然后国中的贤良之士,就可以逐渐增多了。

8.3 是故古者圣王之为政也,言曰: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是以国之富贵人闻之,皆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富贵也,今上举义不辟贫贱[1],然则我不可不为义。亲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亲也,今上举义不辟疏,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近者闻之,亦退而谋曰:始我所恃者近也,今上举义不辟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远者闻之,亦退而谋曰:我始以远为无恃,今上举义不辟远,然则我不可不为义。逮至远鄙郊外之臣[2]、门庭庶子[3]、国中之众、四鄙之萌人闻之[4],皆竞为义。是其故何也?曰:上之所以使下者,一物也[5];下之所以事上者,一术也[6]。譬之富者有高墙深宫,墙立既谨,上为凿一门[7],有盗人入,阖其自入而求之[8],盗其无自出。是其故何也?则上得要也。

【注释】

[1] 举义:选拔义士。辟:通“避”。

[2] 逮:等到,及。鄙:郊远之地。郊:周制,城外百里内为郊。

[3] 门庭庶子:庶子与嫡子相对,指诸侯卿大夫侧室所生的儿子。庶子一般为诸侯卿大夫的侍从之臣,有御庶子、中庶子、少庶子等名称,亦称门庭庶子。

[4] 萌人:指人民。萌,通“氓”。

[5] 一物:指“尚贤”这一种方法。

[6] 一术:指“为义”这一条途径。

[7] 孙诒让认为此处疑当为“宫墙既立,谨止为凿一门”,可备作一说。

[8] 阖:关闭。

【译文】

因此,古时候圣王治理天下的至理名言说:不义的人不使他们富有,不给他们尊贵,不用他们亲信,不和他们接近。于是,国中的富贵之人听说后,都回去深入思考道:当初我所凭仗的是富贵,现在朝中选拔义士不嫌弃贫贱的人,那么我就不能不做仁义之事。国君的亲信之人听说后,也回去深入思考道:当初我所凭仗的是亲信,现在朝中选拔义士不嫌弃关系疏远的人,那么我就不能不做仁义之事。国君身边的近臣听说之后,也回去深入思考道:当初我所凭仗的是接近,现在朝中选拔义士不嫌弃身在远地的人,那么我就不能不做仁义之事。远离国君的人听说后,也回去深入思考道:当初我以为远离国君而没有凭仗,现在朝中选拔义士不嫌弃身在远方的人,那么我就不能不做仁义之事。直至边远郊野的臣子、宫室内廷的侍卫、城内的百姓、四方边境的人民听说后,都争着做仁义之事。这是什么原因呢?答道:国君用来统御下属的手段,不过“尚贤”这一种方法;下属用来报效国君的方式,不过“为义”这一条途径。就像富贵人家,有高墙深屋,墙修得严实,上面只开凿一扇门。有盗贼闯入,就关闭他所进入墙内的那扇门,然后抓他,盗贼就无法逃出。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主上掌握了要领啊。

8.4 故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1],虽在农与工肆之人[2],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3]。曰: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故当是时,以德就列,以官服事,以劳殿赏[4],量功而分禄。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5]。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6],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7],授之政,九州成;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8],授之政,其谋得;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9],授之政,西土服。故当是时,虽在于厚禄尊位之臣,莫不敬惧而施[10];虽在农与工肆之人,莫不竞劝而尚意。

【注释】

[1] 列:行列,位次。列德指根据道德修养决定官员的爵位职务。

[2] 肆:作坊。

[3] 断予之令:即予之断令,授予他行政决断的权力。

[4] 殿:同“定”(王闿运说)。

[5] 此:即“若”,为古人复语(王念孙说)。

[6] 服泽:古地名,不详。阳:山的南面、水的北面谓之阳。

[7] 益:即伯益,相传他擅长畜牧和狩猎,被舜任为虞。后又为禹所重用,助禹治水有功,被选为继承人。阴方:古地名,不详。

[8] 伊尹:商汤时名臣,名伊,尹是官名。传说伊尹为厨师出身,后助汤灭夏建国。庖厨:厨房。

[9] 闳夭、泰颠:皆为文王的大臣。罝罔:捕兽用的叫罝,捕鱼用的称网。“罔”同“网”。

[10] 施:当为“惕”(孙诒让说)。

【译文】

所以古时候圣王治理国家,任用有德的人并且崇尚贤能的人。即使是农夫或工匠,有才能就选拔他,授予他非常高的爵位和丰厚的俸禄,任用他做行政事务,给予他决断行政的权限。说:如果爵位不高,百姓就不会尊敬他;俸禄不丰厚,百姓就不会信任他;政令无决断,百姓就不会畏惧他。把这三样东西授给贤者,不是因为贤能而赏赐他们,而是希望他们能办成事情。因此在当时,按照道德高低决定爵位官职,按照职责权限行事,按照功劳确定赏赐,根据功绩发放俸禄。所以官员不是终生尊贵,百姓也不是永远低贱。有能力就选拔他,没有能力就罢免他。出于公心,去除私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古时候尧提拔舜于服泽之阳,授予他国政,天下太平。禹选拔伯益于阴方之中,授予他国政,天下统一。汤选拔伊尹于厨房之内,授予他国政,灭夏建国的理想得以实现。文王选拔闳夭、泰颠于渔猎之中,授予他们国政,西方诸侯得以归顺。因此在那个时候,即使是享受高官厚禄的大臣,也无不心存敬畏而兢兢业业地处理政务;即使是在农田和工肆的百姓,也无不争相勉励而推崇道德。

8.5 故士者所以为辅相承嗣也[1]。故得士则谋不困,体不劳,名立而功成,美章而恶不生[2],则由得士也。是故子墨子言曰:得意贤士不可不举,不得意贤士不可不举。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夫尚贤者,政之本也。

【注释】

[1] 章:通“彰”,显著。

[2] 尚:倘若,如果。

【译文】

因此,贤良之士是国家选拔出来用以辅佐继承人的。所以拥有贤能之士谋事就不会困难,身体不致劳顿,声名立而功业成,美好事物彰显而丑恶事物不生,这些都是由于得到贤能之士的缘故。因此墨子说:国家安定的时候不能不选拔贤能之士,国家不安定的时候也不能不选拔贤能之士。倘若想要遵循尧、舜、禹、汤的治国之方,就不能不崇尚贤能。崇尚贤能的人,是国家政权的根本。

【评析】

墨子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系统提出“尚贤”理论主张的人,可问题是对贤能之士的推崇和渴求历朝历代都有,不独墨子为然。舜之于尧、禹之于舜、伯益之于禹、伊尹之于汤、姜尚之于文王、管仲之于齐桓公无不如此;东西二周甚至也不缺乏系统的人才选拔和培养机制,如《礼记·王制》云:“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征於乡,升於学者不征於司徒,曰造士。”我们今天很难评估这种人才选拔机制在当时的实行情况,但至少从理论上看,这种由地方到中央层层选拔的人才机制还是相当不错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墨子还对“尚贤”有这么强烈的理论诉求呢?

答案自然需要到墨子生活的时代去追寻。如果说孔子生活的春秋时期诸侯国不把周王室放在心上的话,墨子生活的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就更不把周王室放在眼里,家国利益高于天下利益,大者求兼并,小者求自保,因此才会有后来养士之风的盛行和纵横家的大行其道。墨子所谓的“贤”,从身份上说一般指“士”阶层,他们要么是中下级官吏,如《墨子·尚同中》所云:“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请将欲富其国家,众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要么是指知识分子,如《墨子·天志上》载:“今天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尽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从个人能力上说,“贤”则指有道德、善言辞并具备具体从政经验,即“厚乎德行,辩乎言谈,博乎道术”。正如《说文解字》所讲:“贤,多才也。”问题在于,春秋时期周王室的社会文化体系尚未完全崩溃之时,士阶层虽处身上层社会底层,但衣食无忧;而到了战国时期,大量士阶层甚至是君子阶层的人才从社会上层沦落到社会底层,他们有知识有修养却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这样,一方面是各诸侯国急需人才以实现富国强兵,一方面是沦落到社会底层的士君子无出头之日。墨子恰好生活在这样一个旧的社会体系崩溃、人才流通渠道不畅的时代,得时代风气之先,其“尚贤”的理论主张正逢其时。

既然明确了“尚贤”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墨子自然就会进一步讨论如何招纳贤能之士的途径和方法。首先,墨子提出广纳贤才要摒弃身份偏见,“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为沉沦社会底层的有识之士改变人生命运、施展自身才华打开了方便之门。其二,彻底打破旧的社会身份制度,建立新的用人制度,“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辟除那些尸位素餐的贵族们“不义不富,不义不贵,不义不亲,不义不近”,最终建立起“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的人才流通机制。梁启超先生曾说:“盖墨子尚贤主义,实取旧社会阶级之习翻根本而摧破之也。”(《子墨子学说》)细看墨子的“尚贤”之策,的确与“亲亲”、“尊尊”的传统社会颇有抵牾之处,故不见容于旧贵族统治者。然而,墨子的这种思想实有与儒家政治理想相通之处。在儒家政治理想当中,尧舜禅让是圣人政治的典范,而依照墨子的理论,“尚贤”的终点,是“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正与儒家推崇的禅让制款曲暗通。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吕思勉先生指出“尚贤之说,与尚同相表里”(《先秦学术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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