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本卷是专门论道的篇章,与《原道》着重阐述理论的不同之处在于本卷运用了讲故事的方式阐释深奥的道理,这样比较形象化,而且用事实作为题材,令读者更容易明白。卷中所引用的五十二则故事采自《吕氏春秋》、《庄子》、《列子》、《韩非子》等不同著作,集合了历史和寓言故事,形成精品短文的特殊风格。此外,作者在每篇故事的结尾都会引出《老子》的话作为结语,共引用了《老子》语录五十五段。卷中引用了多本著作的故事,亦显出其容纳百家的特色。
太清问于无穷曰[1]:『子知道乎?』无穷曰:『吾弗知也。』又问于无为曰[2]:『子知道乎?』无为曰:『吾知道。』『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3],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1 太清:太清与下文的无穷、无为都是拟人化的虚构人物。无穷:宇宙未有之前。
2 无为:宇宙已有形态,是一种自然活动形式,不能改变。
3 窈:幽暗不明。
译文
太清问无穷说:“你知道什么是‘道’吗?”无穷说:“我不知道。”太清又问无为说:“你知道什么是‘道’吗?”无为说:“我知道‘道’。”太清回应说:“你所知的‘道’,有什么特点?”无为说:“我知‘道’有一定的特点。”太清说:“‘道’的特点是什么?”无为说:“我所知道的‘道’,可以弱小,可以强大;可以柔和,可以刚劲;可以阴,可以阳;可以幽暗,可以光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对应无穷。这是我所了解的‘道’的特点。”
惠子为惠王为国法[1],已成而示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说之。以示翟煎[2],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对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3],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国有礼,不在文辩。』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4]。』此之谓也。
1 惠子:惠施,战国时期宋国人,名家代表人物。惠王:魏国惠王。本节故事引自《吕氏春秋·淫辞》。
2 翟煎:魏臣。
3 邪许:号子声,即大伙儿一起劳动时所唱的歌。
4 “法令滋彰”两句:语见《老子》第五十七章。
译文
惠施为魏惠王定立国法,制定后便向德高望重的长者儒生征询意见,长者儒生们都称赞他。惠施于是将国法呈给惠王。惠王十分高兴,便给翟煎看。翟煎说:“好!”惠王说:“既然是好,可以颁布推行吗?”翟煎说:“不可以。”惠王说:“好却不可推行,为什么?”翟煎回应说:“现今抬大木头的人,在前面呼喊‘邪许’的声音,后面的人也和应起来,此是抬重物时助长气力的歌声。难道没有郑国和卫国那种激越的音乐吗?那些抬木头的人不用郑国和卫国的音乐,是因为那音乐不如这种号子声合宜。治理国家应该以礼法内容为主,不在乎法律条文的文辞有多亮丽详尽。”故此《老子》说:“法令越详明,盗贼反而越多。”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赏析与点评
人人都有自律的能力,能够对人有礼,互相尊重,让国家安稳。可是如果所有事情都依靠法律条文来规限,便会出现人们在法庭上纠缠争辩,在文字上找错处,找灰色地带来辩护的情况,这样国家社会便无法长治久安。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1],王应之曰:『寡人所有,齐国也。道术难以除患,愿闻国之政。』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为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愿王察其所谓,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已。虽无除其患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可陶冶而变化也。齐国之政,何足问哉!』此老聃之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者也。若王之所问者,齐也;田骈所称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
1 田骈:即陈骈,战国时齐国人,能言善辩,曾夸耀天下都在他的口中。道术:利用一些道理或一些技巧来谋取利益。齐王:齐宣王。本节出自《吕氏春秋·执一》。
译文
田骈用道术游说齐王,齐王回应说:“本王所有的,是齐国了。道术难以消除祸患,我希望听你说治理国家的方法。”田骈对他说:“下臣讲的道术虽没涉及政事,但却可以用于政事上。譬如树林里没有成材的树木,但却可以培植优良的树木。希望大王细察我话中的含意,自己领悟治理齐国政事的道理。虽然我的话没有消除祸患和灾害的内容,但是在天地之间,上下六个方向之内,是可用道术陶冶化育的。齐国的政事,无须特别提问了!”这就是《老子》所讲的‘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物体的形象’了。像大王所提问的是齐国,田骈所讲的是培养良材的问题。良材比不上树林,树林比不上雨水那样滋润林木,雨水比不上阴阳二气般覆盖大地,阴阳比不上和气那样圆融微密,和气比不上大道的一体。
赏析与点评
智者观察木头的外表,便知道它是好材料;明白大道的智者,能够从宏观角度深入地体察事物,调和阴阳,轻松地解决事情。
对曰:『数战则民罢,数胜则主憍[1]。以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则恣[2],恣则极物[3];罢则怨,怨则极虑。上下俱极,吴之亡犹晚矣!夫差之所以自刭于干遂也。』故《老子》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4]。』
1 憍(jiāo):同“骄”。本节出自《吕氏春秋· 适威》。
2 恣:放纵任性。
3 极:极致的极端情况。
4 “功成名遂”三句:语见《老子》第九章。
译文
(李克)回答说:“多次战争会令百姓疲惫,多次胜利会令君主骄傲。让骄傲的君主役使疲惫的百姓,而国家不灭亡,天下间实在少见!君主骄傲就会放纵,放纵则会极度追求欲望;百姓疲惫就会埋怨,埋怨则会极度焦虑。上下都走到极端,吴国的覆亡已经算晚了!夫差因而在干遂自杀。”所以《老子》说:“功业完成又得到名誉,然后收敛退让,合乎自然的规律。”
宁越欲干齐桓公[1],困穷无以自达,于是为商旅,将任车[2],以商于齐,暮宿于郭门之外[3]。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任车,爝火甚盛[4],从者甚众,宁越饭牛车下[5],望见桓公而悲,击牛角而疾商歌。桓公闻之,抚其仆之手曰:『异哉!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及至,从者以请。桓公赣之衣冠而见[6],说以为天下。桓公大说,将任之。群臣争之曰[7]:『客,卫人也。卫之去齐不远,君不若使人问之。问之而故贤者也,用之未晚。』桓公曰:『不然。问之,患其有小恶也。以人之小恶而忘人之大美,此人主之所以失天下之士也。』凡听必有验,一听而弗复问,合其所以也。且人固难合也,权而用其长者而已矣。当是举也,桓公得之矣。故《老子》曰:『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焉[8]。』以言其能包裹之也。
1 宁(níng)越:亦作宁戚,春秋时期卫国人。干:求官。本节出自《吕氏春秋·举难》。
2 将:送。任车:载货的车辆。
3 郭:城郭外墙。
4 爝(jué)火:火把。
5 饭:喂饲。
6 赣(gòng):赏赐。
7 争:通“诤”,直言劝谏。
8 “天大”三句:语见《老子》第二十五章。
译文
宁越想向齐桓公求取一个职位,但是他穷困得无法找到旅费前往齐国,于是加入往齐国的商旅,驾车到齐国,傍晚在城外休息。刚巧桓公在郊外迎接宾客,士兵打开城门,让车队经过,火把甚为光亮,跟从的人很多。宁越在车下喂牛时,望见桓公便悲从中来,敲打牛角唱歌,桓公听了,抚着仆人的手说:“太奇异了,唱歌的人非比寻常!”便命令后方的车辆接载宁越。桓公后来回到宫廷,侍从请宁越晋见,桓公赏赐他衣裳冠帽并接见他,宁越于是讲述经营天下的策略以游说桓公。桓公非常高兴,准备任命他,群臣直言劝导说:“这位贵客,是卫国人。卫国距离齐国不远,君王不如先命人查问一下。问了之后,如证实宁越是贤良的人,再任用他也不太迟。”桓公说:“不是这样。查问的时候,怕他以往有小错失,因为一个人的小错失而忘掉了他的大好优点,这是君主失去天下贤明之士的原因。”凡是一个人听到声音一定会产生心理效应,桓公听了宁越的歌声和谈话,便不再问他的底细,这是因为宁越的话符合桓公的心意。而且人与人之间实在很难完全合意,权衡轻重后用他的长处就行了。桓公这次举动做得正确,他真的得到一名人才。故此《老子》说:“天大,地大,道大,帝王亦大。宇宙之内有四大,而帝王是其中之一。”这话是说君主的心量要能包容一切。
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1]:『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2]。为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怨乎!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3]。』
1 中山公子牟:战国时期魏国的公子,魏国攻占中山,他被封于此地,名为魏牟。中山在现今河北省一带。詹子:魏国人詹何,修道人士。本节出自《吕氏春秋·宙为》和《庄子·让王》。
2 阙:宫门外两旁的守护楼,墙壁用作悬挂政府通告,称为阙。这里借指朝政。
3 “知和曰常”四句:语见《老子》第五十五章及五十二章。
译文
中山公子魏牟向术士詹何说:“我身处江海隐居避世,而心却在魏国的朝廷,为什么呢?”詹何说:“重视生命吧,重视生命就能轻视利益。”魏牟说:“虽然我知道重生轻利的道理,但我仍旧不能自我克制欲念。”詹何说:“不能克制欲念,便放纵它。放纵它后,精神便不会埋怨了!如果不能克制而勉强不跟从精神的意愿,这就称为双重伤害。受双重伤害的人,会归入不能长寿的类别啊!”故此《老子》说:“认识调和的道理称为‘常’,认识常道称为‘明’,贪恋生命而纵欲便会有灾殃,心机驱使精气称为逞强。”
楚庄王问詹何曰[1]:『治国奈何?』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2]。』
1 楚庄王:一说指应为楚顷襄王。本节出自《吕氏春秋·执一》及《列子·说符》。
2 “修之身”两句:引用《老子》第五十四章。
译文
楚庄王问詹何说:“治国有什么方法呢?”詹何回应说:“为何明白治养身心的道理,而不明白治国的道理呢?”楚王说:“本人能够继立祖先的宗庙和国家的大业,愿意学习守国的道理。”詹何回答说:“我没有听闻过自身治养好而国家却混乱的,也没有听闻过身心混乱生病而国家却能够治理得很好的。因此治国之根本在于自己的身心,我不敢以枝末的事来回应君主。”楚王说:“好。”故此《老子》说:“修养自身,他的道德才是真实的。”
赏析与点评
萧昌明提到:“上智之人,以行为道,以身为丹;中智之人,以身为道,以性为丹;下智之人,以性为道,以命为丹”,上智之人修养自身成丹,与这段所述的“修之身,其德乃真”是一致的。
故曰圣人之处世[1],不逆有伎能之士。故《老子》曰:『人无弃人,物无弃物,是谓袭明[2]。』
1 曰:疑为衍文。
2 “人无弃人”三句:语见《老子》第二十七章。
译文
故此圣人的处世之道,不会拒绝有技能的人。因而《老子》说:“(能够人尽其才便)没有被遗弃的人才,(善于物尽其用便)没有被抛弃的物品,这是合于道而保持明境。”
赏析与点评
有道德的人会物尽其用,这亦反映了古代的环保思想。
颜回谓仲尼曰:『回益矣[1]。』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仲尼曰:『可矣。犹未也。』异日复见,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也。』仲尼曰:『可矣。犹未也。』异日复见曰:『回坐忘矣[2]。』仲尼遽然曰[3]:『何谓坐忘?』颜回曰:『隳支体[4],黜聪明,离形去知,洞于化通。是谓坐忘。』仲尼曰:『洞则无善也[5],化则无常矣。而夫子荐贤,丘请从之后。』故《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至柔,能如婴儿乎[6]?』
1 益:得益,长进。本节出自《庄子·大宗师》,文字稍有改动,而颜回及孔子的对话是庄子虚构的。
2 坐忘:指静坐而忘掉外物和自我,与道合一的精神境界。
3 遽然:突然、猛然。
4 隳:废弃。
5 善:《庄子》作“好”,即嗜好。
6 “载营魄抱一”四句:引用《老子》第十章。
译文
颜回对孔子说:“我最近有长进了。”孔子说:“那是什么意思?”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孔子说:“不错啊,似乎仍不够。”过了一段日子后,二人再见面,颜回说:“我近来又有新长进了。”孔子说:“那是什么意思?”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孔子说:“不错啊,似乎仍不够。”又过了一段日子后,二人再见面,颜回说:“我达到坐忘的境界了。”孔子突然改变脸色说:“什么是坐忘?”颜回说:“我静坐时忘掉了肢体的存在,罢黜聪明,离开了形躯,变得无智无慧,洞察自然变化的妙道。这就叫坐忘。”孔子说:“与道融合就没有了嗜好,与道化而为一就不拘于常理。看来夫子已远远超远了我,让我跟从在你后面吧。”故此《老子》说:“形躯与精神魂魄合一,能够不分离吗?结集精气达至柔和畅顺,能够像婴儿的状态吗?”
物故有近之而远,远之而近者。故大人之行,不掩以绳,至所极而已矣。此所谓《管子》『枭飞而维绳』者[1]。
1 枭飞而维绳:语出《管子·宙合》,《管子》作:“鸟飞而准绳。”
译文
所以说事物有时近在身旁却远在天边,有时远在天边却近在身旁。故此智者行事,不会死守规条,能够达到终极的目标就行了。这就是《管子》所讲的“雀鸟的飞行不像墨绳那样笔直,但它们一定能达到目标。”
赏析与点评
确立长远的目标,中间的过程看似偏离是不重要的,只要在过程中学习,增长智慧,不断改善,就会一步一步地接近目标。
曰:『何谓益而损之[1]?』曰:『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是故聪明睿智[2],守之以愚[3];多闻博辩,守之以陋;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贵广大,守之以俭;德施天下,守之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反此五者,未尝不危也。』故《老子》曰:『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4]。』
1 损:减损。自己为着长远和整体的情况而损减眼前利益。本节出自《说苑·敬慎》、《韩诗外传》等书。
2 睿智:通达深厚的智慧,接近或等同圣人的完美智慧。
3 守之以愚:道家中很重要的思想,提醒人们不要鲁莽行事,以免出现错误。
4 “服此道者不欲盈”三句:引用《老子》第十五章。
译文
(子贡)问:“何谓要得益,先要减损?”孔子说:“因为事物旺盛后就会衰败,快乐到极点便会产生悲伤,太阳到了中午就会向西偏移,月亮圆了之后就会残缺。故此要达到聪明和最高的智慧,必须守持愚拙;要见多识广博学雄辩,必须守持孤陋寡闻;要勇猛坚毅,必须守持敬畏胆怯的状态;要富贵尊大,必须守持节俭的生活;要道德布施天下,必须守持谦逊退让。这五种情况,是从前圣王守护国家而没有错失的原因;违反这五种情况,没有不危险的。”因而《老子》说:“要维持此道的人,不要求满足欲望。唯有不满足,才能去旧更新。”
赏析与点评
许多人都知道“物极必反”,此段认为应谦虚地守在“不盈”区域,如“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多闻博辩,守之以陋;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贵广大,守之以俭;德施天下,守之以让”,就是用余白、留白的态度,给别人和自己留一点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