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哲学概论之名,乃中国昔所未有。然中国所谓道术、玄学、理学、道学、义理之学即哲学。如朱子之编《近思录》,依类而编,由道体、为学、致知、以及存养克治之方,再及于家道、出处、与治体、治法、政事、为学,即一包括西哲所谓形上学问题、知识问题、人生问题与社会文化政治教育问题之一哲学概论也。此类之书,在中国未与西方文化接触以前,盖已多有之。
至于在西方之学术史上,名哲学概论之书,亦近数十年中乃有之。百年前西哲所著书,其近似哲学概论者,盖唯有黑格尔之《哲学大全》(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一书。其书遍及于逻辑、形上学、自然哲学、及论人心与道德文化之精神哲学,可谓成一家言之西方哲学概论之始。继此以后,19世纪之末至20世纪,德人之为哲学概论者,虽更重便利初学,然亦几无不重一系统之说明,而带一家言之色彩。如文德尔班(w.windelband)及泡尔孙(f.paulson)之哲学概论,即译为英文,而为英美人初所采用之哲学概论之教本者也。
自20世纪以来,英美学者所著之哲学概论类之书籍甚多。大率而言,英人所著之哲学概论书籍,不似德人所著,重系统之说明,而较重选取若干哲学基本问题,加以分析。如罗素(b.russell)之哲学问题,穆尔(g.e.moore)之《若干哲学问题》(some problems of philosophy)及近尤隐(a.c.ewing)之《哲学基本问题》(the fundamental questions of philosophy)之类。即较有系统者如麦铿然(g.s.mackinzic)所著《建构性哲学之诸要素》(elements of constructive philosophy)。其称为诸要素(elements)而不称为系统(system),亦即代表英国式之哲学概论之作风者也。
至于美人所著之哲学概论书籍,则早期如詹姆士(w.james)之《若干哲学问题》(some problems of philosophy)亦为止就问题分析者。然因美国之大学特多,而课程中例有哲学概论一科;于是哲学概论书籍之出版者亦特多。大率而言,则皆较重各派哲学对各哲学问题之答案之罗列,以为一较客观之介绍,供读者之自由选择。其长处在所涉及较广博普泛,而其一般之缺点,则在对一问题罕深入之分析,并使读者不知循何道,以将其所列之各问题之答案,配合成一系统。
此外关于法意印度日本等其他国家所出版之哲学概论类书籍之情形,因愚所知更少,兹从略。
至于中国近数十年来所出版之哲学概论类书籍,固亦不少。大率而言,对哲学或哲学史之专门问题有兴趣者,恒不肯写哲学概论类之书,亦不必即能写哲学概论类之书。而坊间出版此类之书,则以学美国式者为多。罕有重少数问题之分析,及一系统之说明,而意在成一家言者。而一般之共同缺点,则为摒中国之哲学于外,全不加以论列,此实非为中国人写哲学概论应有之道也。
然在今日欲为中国人写一较理想之哲学概论,亦实不易。此乃因中国固有之哲学传统,既以西方思想之冲击而被斩断,西方之哲学亦未在中国生根,而国人之为哲学者,欲直接上西方哲学之传统,亦复不易。必有哲学,而后有概论,有专门之学,而后有导初学以入于专门之学之书。在今之中国,哲学之旧慧命既斩,新慧命未立,几无哲学之可言,更何有于哲学概论?而此亦盖少数国人较深研哲学者,不肯写哲学概论一类书籍之一故也。
愚三年前,承孟氏大学丛书委员会约,撰著此书,初亦迟疑者再。缘愚于二十余年前即曾编有一哲学概论之讲稿,以便教课之用。而愚于大学中承乏此课,前后亦不下二十余次。然几于每次之教课内容,皆有改变。或以哲学问题为主,或以哲学派别为主,或以哲学上之名词概念之解释为主,或顺哲学史之线索,以论若干哲学问题之次第发生为主。而教法方面,则或较重由常识引入哲学,或较重由科学引入哲学,或重由文学艺术引入哲学,或重由宗教道德引入哲学,或重由社会文化问题引入哲学。材料方面,又或以中国之材料为主,或以西方印度之材料为主。几每年更换一次。在愚个人,实以此为免于厌倦之一道,亦借以试验对此课程之各种可能之教法。然迄今吾仍唯有坦白自承,尚不知何为此课程最基本之教材,为一切学哲学者所首当学习者。亦不知何种教法,为最易导初学以入于哲学之门者。吾今所唯一能有之结论,即真为中国人而编之哲学概论,其体裁与内容,尚有待于吾人之创造。此即愚于应允编著此书之事,所以迟疑者再也。
惟愚既应允编著此书,愚即须试为此一创造。愚之初意,是直接中国哲学之传统,而以中国哲学之材料为主,而以西方印度之材料为辅。于问题之分析,求近于英国式之哲学概论。于答案之罗列,求近于美国式之哲学概论。而各问题之诸最后答案,则可配合成一系统,近德国式之哲学概论。期在大之可证成中国哲学传统中之若干要义,小之则成一家之言。然以个人之知识及才力所限,书成以后,还顾初衷,惟有汗颜。而所取之中国哲学之材料,仍远逊于所取于西哲者之多,尤使愚愧对先哲。唯此中亦有一不得已之理由,即西哲之所言,慧解虽不必及中国先哲所言者之高;然理路实较为清晰,易引人入于哲学之门。而中国先哲之言,多尚须重加疏释,乃能为今日之中国人所了解。此尚非一朝之事,故仍不免以西方之材料为主。后有来者,当补吾憾。惟于惭汗之余,愚于写作此书之时,特所用心之处,仍有数点,足为读者告。
(一)本书对哲学定义之规定,以贯通知行之学为言,此乃直承中国先哲之说。而西哲之言哲学者之或重其与科学之关系,或重其与宗教之关系,或重其与历史及文学艺术之关系者,皆涵摄于下。
(二)本书各部门之分量,除第一部纯属导论以外,固以知识论之分量略多,形上学次之,价值论又次之。然实则本书论形上学,即重在论价值在宇宙中之地位;论知识,亦重论知识之真理价值,及其与存在者之关系。故本书之精神,实重价值过于存在,重存在过于知识。唯因知识论问题,与科学及一般知识之关系较多,又为中文一般哲学概论之书所较略者,故在本书中所占之分量较多。而价值论之思想,则中国书籍中所夙富。即愚平昔所作,亦以关于此一方面者为多。读者易取资于他书,故于此书所占分量较少也。
(三)本书第一部,除第一二章论哲学之意义上已提及外;其论哲学之内容数章,于中西印哲学之发展,皆略加涉及。材料虽不出于一般知识以外,然随文较其重点之异同,亦可使读者于哲学全貌,有一广博之认识。至于论哲学之方法一章,于论各种方法之后,归于超越的反省法;论哲学之价值一章,最后归于哲学之表现价值,赖于为哲学者之道德修养。此皆他书所未及,而遥契于中西大哲之用心者。
(四)本书论知识之一部,重在问题之分析。于知识之性质,知识与语言关系,知识之分类,普遍者在知识中之地位,知识之起源,能所关系等一般问题,分别讨论后,其论归纳原则与因果二章,为经验科学之根据问题。其论数学逻辑知识之性质及先验知识问题二章,为纯理科学之根据问题,皆较为专门。最后论知识之确定性,真理之意义与标准,及知识之价值,则皆就知识之成果上说。此中论知识之分类第一节及最后数节,与论知识之起源中,对直觉之知之分析及闻知之意义之说明,皆有我个人之主张,及中国先哲之知识观为据。其余论知识与语言之关系,及普遍者在知识中地位,能所关系及纯理科学经验科学之根据等问题,则除对流行于西方现代之若干理论加以介绍外,兼重申西方之传统之理性主义哲学之涵义,以定下暂时之结论。至于论真理之意义与标准,则归于一融贯西方之诸真理论之一高级之融贯论。论知识之价值之限度,亦依中国先儒之知识观为说。此皆本部之要点所在。
(五)本书论形上学之一部,非分别问题讨论,而重在举介若干形上学之型类。此乃因每一形上学皆为一系统,以表示一整个之宇宙观。而各形上学亦可无绝对之真伪。每一形上学,皆可至少展示宇宙一面相。如只分别隶入一一孤立之形上学问题而论,则各家之整个宇宙观,皆被割裂肢解,神气索然。此即本部重举介若干形上学之型类之理由。至于本部对此各型类之形上学,虽未能一一详论,提要钩玄,亦不必当;然要无横加割裂肢解之病。大率本书述形上学之各型类,皆由较纯一简单者,次第及于较深微复杂者。唯此亦非谓较复杂者,在形上学上之价值必较高。故本部先论现象主义,有之形上学与无之形上学,以为最纯一之形上学之例证。再继以生生之天道论,以论中国儒家与阴阳家之宇宙观之一面。此皆他书所无。而于我个人特所会心之见亦有所陈述。至理型论、有神论、唯物论三章,则分别表示西方形上学之三型。理型凌空,神灵在上,物质在下,各执一端。第九章对偶性与二元论,乃重申先哲阴阳相涵之义,以论中国无自然超自然、心身、心物对立之论之故,以及于西方二元论之诸型。第十章泛神论,则代表西方哲学中之通贯自然与神灵而合心物之哲学。第十一章论个体性及一多之问题,则所以暂结束西方哲学中,对于实有问题(problem of being)之讨论。十二章至十四章,论宇宙之大化流行及斯宾塞、柏格孙、及突创进化论之哲学,则为以变化之问题(problem of becoming)为中心,而关连于近代之生物学之哲学理论。十五章相对论之哲学涵义,乃略述近代之物理学理论,对时空中事物之动静变化之新观点。十六章怀特海之机体哲学,则代表承此新物理学之观点,于自然之流行中见永恒之法相,并于科学所论之存在世界中,重肯定传统哲学宗教中所向往之价值世界之一哲学。十七、十八章论西方之唯心主义理想主义,十九章论印度佛学中之唯识论,二十章论中国伦理心性之学之形上学意义,则为分别论述为中西印传统哲学大宗之唯心论。是皆各足以通天人、合内外、一常变、贯价值与存在,而最切近于人之此心身之形上学,而与本书之第四部价值论可密切相连者也。
(六)本书价值论之部,表面以价值论之数问题为中心,而加以分别讨论。其分别讨论问题之方式,亦为西方式的。然贯于此部之一精神,及每讨论一问题,最后所归向之结论,则为中国通天地、和阴阳 [1] 以立人道、树人极之儒家思想。此以儒家思想为归宗之趋向,在本书之第一二部已隐涵,第三部乃显出,于本部则彰著。唯此皆非由吾人之先有此成见,而忽略其他之理论之故。实惟是吾人先客观的遍论其他不同之论,顺思想之自然的发展,乃归宗于如是如是之结论。本书凡批评一说之处,无不先于其优点,加以叙述,期不抹杀一说之长。读者如不愿归宗于本书每一章之结论部分,或尚不以此结论为满足,亦可由之以引发启迪其他更深入之见。或将本书涉及结论之处,暂行略去,自作思索,亦未尝不可。
(七)本书论哲学之意义,重哲学之通义与局义之比较;论哲学之内容,重东西哲学之重点之比较;论哲学之方法,重各种类之方法之陈述;论知识论问题,价值论问题,重各不同方式之答案之比较;论形而上学重不同形上学系统类型之比较。凡此等等比较异同之处,虽未尝列为机械之条目,实为本书之精神命脉所在,而异于一般之哲学概论者。亦可名之为比较哲学之导论。
(八)本书无论分析一哲学问题,或介绍一形上系统,皆顺义理之次序以取材。非先搜集若干材料,再加以编排。于论一问题或理论处,详略轻重之间,或与其他同类之书不同,然绝无杂糅抄纂成篇之事。愚平昔读书,虽浏览甚广,然必反诸自心,以求其所安。著书为文,素不喜多所征引,罗列书目。唯今仍遵孟氏所定之体例,遇较生僻处,皆略加注释,以取征信。至所列参考书目,则除与本书各章直接有关者外,或取其所述,与本书所陈相近者,或取其与本书所陈相出入者,或截然相反者,或读者读本书后,可触类旁通者,或其书名宜为学者所知者。惟皆以愚个人亲见其书,及视为重要者为限。并非只尽于此,亦非谓读者非读之不可。而本书之所据,亦尚有不止此者在也。
(九)本书卷帙较繁,较中西文之同类之书,篇幅或多一二倍。如采作教本或参考书,人可自由加以取材。其中之若干章节,所涉及之问题较深,本应在专门之形上学知识论之课程中,方能讨论及者。兹亦在目录中用*符号,加以注明。然吾人如以黑格尔之《哲学大全》、朱子之《近思录》为哲学概论之标准,则本书之所陈,亦未为艰深。故一并编入本书,以待好学深思之士。至于初学凡读感困难之章节时,亦不宜先动自馁之心,而可先将所陈之义,求更加以熟习,再读难者,则难者亦易矣。
此上九者,为愚成此书后,回顾本书写作时之所用心,以为读者告。至于全书编排不当,及讹误失实,与析理未精之处,自必不少。惠而教之,是赖贤哲。
孔子诞辰二千五百壹拾年,公元1959年二月七日唐君毅自序于香港延文礼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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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书中论阴阳之义,散见各篇,而引绎之以解决西方之若干哲学问题,乃他书所无,亦愚昔所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