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以前的政治,和周以前不同,是谁都会说的。然则其不同之处究竟安在呢?
秦始皇并天下后,令丞相御史说:天下大定,而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命他们议自己的称号,丞相御史等议上尊号的奏,亦说他“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后来赵高弑二世,召集诸大臣公子说:“秦故王国,始皇君天下,故称帝。今六国复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于是立公子婴为秦王。据此看来,当时的人,对于皇和帝的观念,确是不同的。其异点,就在一“君天下”,一“不君天下”。当春秋时代和战国的前半期,希望尽灭诸国,而自己做一个一统之君,这种思想,大概还无人敢有。并吞六国、统一天下的思想,大概是发生于战国的末期的。前此大家所希望的,总不过是霸或王罢了。然而列国纷争,到底不是苏秦的合从所能加以团结;亦不是张仪的连衡,所能息其兵戈;悬崖转石之机,愈接愈厉,到底并做一国而后已。这可以说是出于前此政治家的虑外的。
帝政成功,则(1)内战可息;(2)前此列国间经济上的隔阂,亦可消除;如撤去列国时代所设的关,出入无需通行证。而且统一之后,对外的力量,自然加强;中国未统一时,蒙古高原不曾有像汉以后匈奴等强大的游牧民族,是中国的天幸。这确较诸霸或王更为有利。但是帝政成功了,君政却全废坠了。
怎样说帝政成功,而君政废坠呢?原来“君者善群也”。他的责任,就是把一群中的事情,措置得件件妥帖。这话,在第四讲论儒家时,业经说过了。原始的君,固未必人人能如此,然以其时的制度论,则确是可以如此的。所以只要有仁君,的确可以希望他行仁政。原来封建政体,即实行分封制的贵族政体中,保留有原始“君”的制度的残余,自从封建政体逐渐破坏,此种制度,亦就逐渐变更了。这话又是怎样说呢?要明白这个道理,先要知道从封建到郡县,在政治制度上,是怎样的一个变迁。我们都知道:秦汉时的县名,有许多就是古代的国名。这许多县,并不是起于秦的。前此地兼数圻的大国中,早已包含著不少了。这就是(1)从远古相传的国,被夷灭而成为大国中的一县。这是县的起源的一种。还有(2)卿大夫的采地,发达而成为县;如《左氏》说晋国韩赋七邑,皆成县之类。以及(3)国家有意设立的。如商君并小乡聚邑为县。此三者,虽其起源不同,而其实际等于古代的一个国则一。所以县等于国,县令等于国君。以次推之,则郡守等于方伯。然则大夫是什么呢?那就是秦汉时的三老、啬夫、游徼之属了。士是什么呢?那就是里魁和什伍之属了。后世都说县令是亲民之官,其实这不过和郡以上的官比较而云然,在实际,县令还不是亲民的。若乡老以下诸职,通统没有,做县令的,也就无所施其技,虽欲尽其“君者善群”的责任而不得了。从秦汉以后,这种职守,渐渐的没落而寖至于无。所以做县令的人,也一事不能办;而只得以坐啸卧治,花落讼庭闲,为为治的极则。县令如此,郡以上的官,更不必说了。所以说“帝政成功,而君政废坠”。
君政为什么会废坠呢?于此,我们又得知道政治上阶级变迁的情形。古代的治者阶级是贵族。他的地位,是因用兵力征服被治者而得的。后世的治者阶级是官僚,官僚是君主所任用的。封建政体的破坏,不但在列国的互相并吞,亦系于一国之中世袭的卿大夫的撤废。卿大夫撤废,皆代之以官僚。灭国而不复封建,而代之以任免由己的守令,亦是如此。所以封建政体灭亡,而官僚阶级,就达于全盛。凡阶级,总是要以其阶级的利益为第一位的;而且总有一种理由,替维持阶级利益做辩护。不一定是私意。官僚阶级里并不是没有好人;尽有顾全公众的利益,而肯牺牲自己的,但是总不免为其所处的地位所局限;以为欲维持公益,非维持其时的社会组织不可,不肖的更不必说了。所以官僚阶级的性质,从理论上说,往往是如此的:
(1)所尽的责任,灭至最小限度。
(2)所得的利益,扩充至最大限度。
所谓利益,是包含(甲)权势,(乙)物质上的收入;(乙)中又包含(a)俸禄,(b)一切因做官而得的收入。此种趋势,其限制:是(a)在上者的督责,(b)在下者的反抗。除此之外,便要尽量的扩充了。所以怠惰和贪污,乃是官僚阶级的本性,不足为怪。天下尽有不怠惰、不贪污的官,此乃其人不但具有官僚性质,而无害于官僚阶级的性质,实系如此,犹之天下尽有不剥削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商人,然以商业性质论,总是要以最低的价格买进,最高的价格卖出的。
官僚不但指现任官吏,凡(1)志愿做官,即准备以官为职业的人;与(2)无官之名,而与官相结托以牟利的人;都该算入官僚阶级之内。至于(3)为官的辅佐的人,那更不必说了。此三项中,尤以第二项为重要。乡职本来是人民自治的机关,其利益,该与人民一致的。官僚如欲剥削人民,乡职是应该加以反抗的。然到后来,乡职反多与官僚相结合,以剥削人民,即由于官僚阶级扩大,而将第二项人包含进去之故。如此,剥削人民的人,就日益增多,政治上顾全全体利益的方面,就不得不加以制止。要设立许多监察官,去监察乡老以下的自治职,是办不到的。就只得干脆把他废掉。这是汉世很有权威的三老啬夫等职,到后来所以有名无实,甚至并其名而无之的原因。隋世禁乡老听讼,为其间之一大转关。此等自治职既废,与官相结托以剥削人民者,遂变为现在的土豪劣绅;而自治职之仅存其名者,则沦为厮养,其本身变为被剥削者。以上是说第二项人。至于第一项,即所谓读书人。他们现在虽不做官,然而官僚阶级的得以持续,所靠的实在是这一项人。而且官僚阶级维护其阶级的理论,亦从这一项人而出。所以其关系也是很重要的。这一项人,未必都得到官做,然而前述的第二项中,包含这一项人实甚多;而且很容易转入第三项中的甲项。第三项,依其性质,再分为三类:即(甲)幕友,凡以学识辅助官者属之。(乙)胥吏,为官办例行公事。(丙)厮役,供奔走使令。(乙)之自利方法为舞文。(丙)之自利方法为敲诈。(甲)无与人民直接的机会,如欲剥削人民,必须与(乙)、(丙)或前述的第二项人联合。然官吏的固位、邀宠、卸责的谋划,大多出于甲类的人;而如干谒、行贿等事,甲类中人,亦可代为奔走。
凡一阶级,当其初兴之时,其利害,总是和大多数被压迫的人一致的。及其成功,即其取敌对阶级的地位而代之之时,其利害,便和大多数人相反了。官僚阶级取贵族而代之,即系如此。当这时代,大多数的人民,是怎样呢?因为凡稍有才力的人,都升入官僚阶级里去了。官僚阶级的数量,略有定限,自然有希望走进去而始终走不进的人。然而达得到目的与否是一事,抱这目的与否,又是一事。他们虽始终走不进去,总还希望走进去,而决不肯退到平民这一方面来,和官僚斗争。于是人民方面所剩的,就只是愚与弱。除掉以暴动为反抗外,就只有束手待毙。苏东坡《志林》论战国任侠最能道破此中消息。
在第二讲中不是说过么?凡社会总有两条心的:即(1)公心,(2)私心。私心虽是要自利,公心总是要利人的。贵族虐民,而官僚阶级出来和他反抗,就是公心的表现。即所谓法术之士。然则到官僚阶级转而虐民的时候,这种公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不错,公心是无时而绝的,但是公心要有一条表显的路。在从前贵族阶级跋扈时,法术之士——即官僚阶级的前身,是作为君主为代表公心的机关,教他行督责之术,去打倒贵族阶级的。这时候,官僚阶级既代居贵族的地位,君主应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理想是理想,事实是事实。理想的本性,总想做到十分,一落入事实界,就只能做到两分三分了。君主所行的是政治,政治是实际的事务。凡实际的事务,总是带有调和的性质的,即是求各种势力的均衡。官僚和民众的利益,是处于相反的地位的。而这两个阶级,都有相当的势力,做君主的,不但不能消灭那一方面,并不能过于牺牲那一方面,亦只得求其势力的均衡。所以做君主的,也只能保障官僚的剥削平民,限于某一限度以内。过此以往,便不能为人民帮忙。从前官场中总流行著一种见解:“人民固应保护,做官的人,也该叫他有饭吃。”——譬如你为保护人民故,而裁撤官吏所得的陋规,官场中人,就会把这话批评你——就是这种意识的表现。
所以这时候的平民,自己是既愚且弱,不会办什么事了。官吏在责任灭至最小限度、权利扩至最大限度的原则下,不会来替你办什么事的;而且你要自己办事,还会为其所破坏。为什么呢?因为你会办事,你的能力就强了;就会反抗官吏的诛求。而且你有余款,照理,官吏是要榨取去的,怎会让你留著,谋你们的公益事务呢?如此,凡人民相生相养之事,在古代,由其团体自谋,而其后由人君代管其枢者,至此,乃悉废坠而无人过问,而人民遂现出极萧索可怜的状态。中国后世的人,都要讴思古代,这并不是无因的。因为表显在古书中那种“百废俱举,即人和人相生相养之事,积极的有计划、有规模,而人不是在最小限度之下,勉强维持其生存的现象”,在后世确乎是不可见了。在物质文明方面,总是随著时代而逐渐进步的,在社会组织方面,则确乎是退步了。人,究竟在物质文明进步、社会组织退步的环境中所得的幸福多呢,还是在物质文明较低、社会组织合理的环境中所得的幸福多呢?这本是很难说的话。何况想象的人,总只注意到古代社会组织合理的一方面,而不甚注意到其物质不发达的一方面呢?讴歌古代,崇拜古代,又何足为怪呢?所以说:帝政成功,君政废坠,实在是政治上的一个大变迁。
人,虽然和盲目的一般,不大会知道他自己所该走的路。然而经长时期的暗中摸索,也总会走上了该走的路。帝政的成功,君政的废坠,既然是政治退化的大原因,人为什么不回到老路上去,把一个大帝国,再斫而小之呢?此则由于人类本来是要联合的。无论从物质方面,精神方面讲,都是如此。而且全世界未至于风同道一,则不能不分为许多民族和国家。异民族和异国家之间,是常有冲突的。有冲突,我们亦利于大。这是已成的大帝国,不能斫而小之的原因。国既不能斫而小之,而国之内又不能无利害冲突,则只有仰戴一个能调和各阶级利害的君主,以希冀保持各阶级间势力的均衡了。帝政从秦灭六国之岁,至于亡清逊位之年,凡绵历二千余载,其原理即由于此。
然则当其时,在政治上,为人民的大害的,就是官僚——用旧话说,可以说是士大夫阶级。——要治天下,就是要把这一个阶级刬除,但是要把这一个阶级刬除,除非人民自行觉悟奋起不可——君主只能调和于两者之间,前面已经说过了——这是谈何容易的事。所以这时代,所谓政治思想,亦都是官僚阶级的政治思想。官僚阶级的政治思想,又是怎样呢?凡是人的思想,总不免于落伍,这个道理,在第四讲中,已可明白。所以周秦的思想,在周秦之世,已经落伍了,而汉以后人还是沿袭着它,他们受时势的影响而有所发展,可以分做三派:
其一,是看到人民的贫苦愚弱,而想要救济他们的,却没有想到救济人民,没有这一个操刀代斫的阶级。你叫他操刀,他就不代人家斫,而为着自己的目的斫了。
其二,是看到官僚阶级的罪恶,想要对付他的。但是此时的官僚阶级,和前此的贵族阶级不同,前此的贵族阶级,已经走到末路了,所以有新兴的官僚阶级出来打倒他。此时的官僚阶级则尚未至于末路,没有新兴的阶级,所以他始终没有被打倒。
其三,亦知道下级人民,贫苦愚弱得可怜。但是社会的本身,复杂万分。什么事都不是直情径行,所能达其目的的,不但不能连其目的,还怕像斯宾塞所说的那样:修理一块失平的金属板,就在凸处打一锥,凸处没有平,别的地方,倒又凹凸不平起来了。所以照这派人的意见,还是一事不办的好。
这三派的思想,我们把它们排列起来,则
(1)左派:儒家。
(2)中间派:法家。
(3)右派:道家。
我们现在,却先从道家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