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思想家对于“破除迷信运动”的批评
我前后读到新旧两绅士对于“破除迷信运动”的批评。我发现他们相同的程度至可惊异。谁说“新思潮”“旧思想”是截然二物呢?
(甲)《宗教与革命》→白话,新标点→撰者全增嘏,美国留学生→载于《新月月刊》三卷三期,上海,二十年三月(?),罗隆基编,同期撰者有胡适之先生等,似皆非国民党人。
(乙)《天骘论》→文言,一句一圈→撰者玄石,大概是个浙江人→载于《太平》杂志一卷三号,上海,十八年十二月,田桐编,同期撰者有杨庶堪等,似皆国民党员。
(甲)购于东安市场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书摊上。
(乙)购于同市场一个也光怪陆离的旧书摊上。
(甲)饱读新书,所以能引英美学者ames、nunay wright、江译《佛教哲学通论》、容著《妙峰山序》中的议论以替自己张目。
(乙)饱读旧籍,所以能引《抱朴子》《涑水见闻录》及其他线装书中的事实以自圆其说。
(甲)不赞成称迷信为迷信:“凡属宗教的仪式都是有背景的,都有发生的因缘,不是随便用迷信二字来贬薄它就算完事的。”
(乙)也不赞成:“……此宗教之由来,虽文明诸国不废也。乃今之谈者,申人而诎己。于人之迷信,而美之曰信仰。于己之信仰,而诋之曰迷信……抑扬出之,果何意哉,果何意哉。”
(甲)说宗教有社会的功用:“原始人民的无论哪种活动都……与宗教有关,而宗教是维持他们团体生活,确定道德标准,提高文化,施行教育,保存社会所公认的价值的惟一工具。”
(乙)也认为如此:“以至弱之人类,得维系几亿万年而不绝灭者,无它,居有群,群有常耳。其所以能群能有常者,无它,畏有天阴为之骘耳。盖天骘者无形者也。惟其无形,故有不可名言之妙用。圣人假焉,以济其有形人治之穷。此宗教之由来。”
(甲)文有宗教功用之较具体的说明:“从妙峰山进香人们得到的娱乐和安慰二方面看来,不能全说他们是不对的……娱乐与安慰可以鄙弃吗?……妙峰山的山路,是凭迷信的心理,每年集款修道,不然,官吏不管,居民又没能力管,游人亦不易到了。”(容著《妙峰山序》)
(乙)文也有:“吾考古时螟患亦常见。其治法何尝弱于今,特其时民智固塞,更鲜理解,故其方法,非假天以惕之不可。同一培养益虫也,古人不直曰虾蟆能食害虫,而必曰虾蟆为主田禾之神不可捕食,食之遭殃。”“幽渺不可凭之天命,遂成为一种智愚共守之学说……此皆圣人惩妄戒贪之一术。而其用意实欲平人之不平。不平者,争之原也。人无智愚,不能无幸心。天下之大乱,皆成于一群人之幸心……圣人知幸心之不易抑,欲为息争故,特揭一说以道之。若曰天命不可幸也,以是知假天行道,亦圣人不得已而为之。”
(甲)不赞成前几年消极的“破除迷信运动”:“用强迫的方法,高压的手段打倒迷信:那是无论如何不会收什么效果的。要紧的是先要了解它们,一经了解,不论什么迷信,便不打自倒,不攻自破。”“欲彻底的打倒迷信,必先从文化的环境着手,环境改变,知识变成普遍化,人们的基本需要也有了代替的满足,那末,迷信自然会销声匿迹……所以高呼‘打倒迷信’是肤浅的无意识的举动。”
(乙)也不赞成那个“运动”:“天骘未破,则民智不开,此一说也。民智未开则天骘不破,此又一说也。之二说者孰胜?吾以为后说较胜于前说……欲破天骘之说,当自改造愚民心理始。”“教化一日未遍行,天骘之说一日不可破……何者?吾人之心,有如滨海之河,新水不生,则卤潮大至矣。苟无教化以生其人之新信仰,而徒以毁偶像废庙祀为事,使人心益无所约束。呜呼,张恶霸为横之气,沮良懦向善之忱,亦乱天下之道也。”
(甲)觉得宗教的外表仪式虽终于要消灭,然宗教的精神非常可取:“什么是宗教的精神,这是言人人殊……宗教的精神所提倡者是同情心,是慈悲心,是容忍的,虚心的态度。宗教教我们破除己见以真理为归;是教我们思想自由,是求真正的思想解放。这正是宗教的伟大处。”
(乙)虽没替宗教分表里,却至少以为“吾国记载,多述鬼怪,其言未可尽信。然以吾平日所躬遇者证之,知前人传说不尽无因”(下举例三种)。“天骘之说,虽多出附会,然以人生自然律断之,则悖出悖入,势有必至;侮人人侮,理所当然。谓之感应,固无不可也。”
然而仔细想来,这一新一旧两绅士的见解,同中有异。玄公以为一切迷信是圣人创出或至少利用之以约束人心的,故所主可说是“神道设教说”。全公以为迷信是社会用以满足基本需要及保存公认价值的,故所主可说是“社会产生说”。玄公默认而全公则否认毁偶像废庙祀的事能发生破除迷信的效果。复次,玄公以为欲破除迷信只需提倡新“教化”新“信仰”和“改造愚民心理”;全公则于“实施社会教育”之外,并注意到一般“文化环境”的变更。故玄公代表我国的传统见解,他的基本政治主张是“君子治小人”;全公代表美国式近代思想,他的基本政治主张是所谓“全民政治”。玄公的宗教论,承继儒家;全公的则纯粹是美国基督教神学家ames的那一套。论政治主张,全公较高;论对于宗教的态度或者倒是玄公较为痛快。玄公仿佛说,宗教者一种精神统治的工具也;全公则宁云,宗教者社会团结之一保障也!虽则分析到最后,二者恐毕竟是一物。
二人必都觉得迷信给了愚民种种好处——尤其重要者,给了高等华人种种好处,例如游兴大发约友逛妙峰山时所走的好道路,和愚民“幸心”、不平心的被遏止或减轻。
我前后读到新旧两绅士对于“破除迷信运动”的批评,我发现他们虽然不完全一致,然相同的程度至可惊异。谁说“新思潮”“旧思想”是截然二物呢?
这条小品,等将来我的《礼俗迷信研究讲义》加添“迷信之破除”一章时,可用为材料。先发表出来,是想给做试卷的同学们参考。
1931年6月16日,夜两点半,北平
——1931年6月24日《北大日刊》
这指头的劲儿怕不够呢!
上海白鹅画会转梁孟琳先生:
捧读手教藉知阁下方注意于催眠,灵魂照相,转桌术,梦的感应,千里眼,幻觉,错觉,器物无端在空中游动,精神治疗种种“奇异的现象”,并相信“灵魂与鬼都是没有的事”,而上述现象只是“人类的脑筋所发出的电子波动影响于其他人类的脑筋或甚至无机体的结果”,云可用“实验科学方法来证明”。阁下呼这个研究为“生物电动学”,且以为此学消极能使人“战胜迷信”,积极能“增进人类的幸福”。
所说奇异现象,鄙人亦略有所闻知。然因为传言与记载之不足尽信与作伪欺世者本领之大与数目之多,故颇以为学术界不欲注意之则已,苟欲,当以运用观察力或实验来确定事实为第一步,事实到手,方可构造解释事实的理论。然这不见得是很容易办到的事:奇异现象发生之时或其地未必有受过训练的观察者在,即使有,其发动者又未必愿在一定条件之下受试验观察,且事实既极复杂错综,则究竟应采用鬼魂说、生物电动说、动物磁性说、潜意识说或什么什么说去解释,自非有长期讨论与覆验不能决定。此种观察与理论的工夫,岂普通人所能担当,真能胜任者,惟那般已经够忙的生物学家心理学家耳。
为学术计,我们自然希望中国能有“科学家”步西洋“心灵研究”之后来,研究在本国常常听到的奇异现象,而且若有这样的人,本国各大学和学术机关必不至于不予以或种鼓励,因心也灵也、磁也电也、气也精也神也,凡非物之物、超象之象,皆我国人天然爱好,一见即为之发狂者也。我们未从法术心理、萨满心理与“精神哲学”得到解放故也。此亦一奇异现象,而在这现象消失之前,大学及学术机关或以集中精力于理智的知识之培植,物质的工具之创造与庸德庸能之养成为较健全之政策欤。
阁下虽以为“所谓‘迷信的研究’这个名称是不能成立的”,个人则因为觉得有所谓迷信研究和这研究有鉴定迷信与解释迷信等工作之故,对于“心灵研究”颇愿予以相称之注意。我和阁下同意,赞成“第一就要揸住问题的重心。将一切构成迷信及引起迷信的根源,做个深刻而彻底的研究”,但同时我又相信这根源是全般知识之贫乏与人类生活之矛盾苦恼,而不单是你所说的那种知识—对于所谓奇异现象的知识—或任何旁的一种知识之缺少。诚然应该“揸住”问题的重心,但是单单用“生物电动学”—假使此学可以成立—一个指头,莫想“揸住”它!
承示阁下个人为学友及行道之法,似颇有趣。“善男信女”,阁下当不愁得不到。我的运命则多分是身败名裂,而且许败在裂在阁下的“善男信女”们手里。
然而天底下的事究竟难说得很,哈哈。
江绍原敬复
1931年6月17日,北京
——1931年6月25日《北大日刊》
月光能力的发现
离现在不久我在小品中说过,研究迷信的人,是不能不时常注意科学界的研究与发现的。有疑吾言者乎,则请看《东方杂志》廿五卷五号中《月光能力的发现》一文。
撰稿者冠丹云:
人类从上古以来,早就注意于月球,承认月光具有若干奇异变幻的势力。农人的历书,按照月色盈亏,规定播种时季,而且当时以为露宿月下者,其结果,必不幸至于感受其光而得病,或癫狂,所以“月癫”这句话,自古就流传下来了……英国古历说:“于月升时宰猪,烹其腌肉必当较佳……”亚里士多德早就观察到,而且记录过,说地中海有某种贝类,在一种月象下,长得瘦瘠,而在他种月象下,却甚肥硕。从古至今的渔人,对这事□甚相信……
近世研究科学的人对于上节所说的种种信念,素来抱怀疑的态度。较近则情形改变,专门家根据其新的有趣味的发现,竟明认关于月光势力的旧说,有许多是真的。他们而且为实验的便利起见,“发现许多方法,以产生这种月光的势力”。兹将冠丹君所述此等新的发现,提要叙在下面。
“欧战前三年,德国动物学家dr.f.hempelmann因为研究bay of naples的昆虫,发现它们谨依着太阴历,凡有一切生殖,和他种与生命有关的时季习惯,无一不依照月色盈亏,规定其时期。”以后三年内,此观察被美国人dr. frank t.lillie和e.t.just在massachusetts证实。随后又有许多观察,证明别种海虫,“的确也依照月象,规定它们的生活;大概月光能给与它们几种信号,告诉它们,生命上某种活动的时期已经到了。”
英国动物学家h.munro fox 实地试验苏伊士河口边岸的海猬类动物,报告“它们的肥瘠实在因月象的异同而生变化”。
david macht 和 w.t. anderson jr.两位美国博士,“最近向美国化学会报告,说是据他们的实验结果,可知月光中所含的那种光线,不独能改变药料的性质,连生于野地的药草的性质,也许能改变的。”莫特(其实应译麻哈特)的这些研究,无须用真月光,而只要用一种“人造月光”—即物理学家所验知的“归极光”(polarized light)。“在同根上取下两种coca草叶(制麻药之原料),一种生于黑暗处,一种受过几点钟月光的曝晒,则黑处的草药,其效力显然大些。”制成的药(cocaine)如暴露在归极光下,药力亦大减。
不但此也,麻哈特又证明有一种含有酵母并能发生酒精性的发酵之植物,若置于归极光下,便可以促进它的生长。又有某种病原子,在此类光下,生长得很快。
他用有生命的病原子所做的实验,已被旁的科学家替他证实。(1)印度s.s.batnager和r.b.lal两博士发现肠热病和其他病症的病原子,在归极光下的生长,比在旁种境界中快些。(2)肉类在归极光中,比在普通光线之下,更容易腐坏—这是 e.g.bryant的发现。
此外还有miss elizabeth semmens 在 mc gill大学做过一个实验,发现“归极光能使初播种的植物,比在其他境界中,生长得更快”。其后她又在利物浦大学发现“归极光能使种子快点发芽”。
如是,农人、渔夫、普通人和古代学者对于月光的一些幻想或意见,被认为有或种根据了;月光于吾人生命健康之利害,现代科学家已能多少有一点正确的知识了。但我仍以为科学的发现有时是打倒怀疑论而拥护成说之一事实,使我们研究“迷信”的人更加谨慎更加警醒则可,若我们因之灰心丧胆,停止工作,则绝对无须乎。
我族古人亦有信贝类的肥瘠与月光有关者。《吕氏春秋》(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二引,未检原书)云:“月,群阴之本。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发。夫月行乎天,而群阴化于渊。”
十七年八月十九日
——《文学周报》八卷11期
1929年3月10日
影
研究魂灵观(animism)的人,不能忽略“影观”。下面可说是我头一次转录的研究影观的资料。
(1)一凡起造,与主人相得者,若行石脚时,不可将石压日色月色,灯光所照,主人身影;又不可撞着主人手脚,如有误不然,定碍主人。(《鲁班先师解怪集》)
(2)道士郭采真言人影数至九。成式(著者名)尝试之,至六七而已,外乱莫能辨。郭言渐益炬则可别,又说九影各有名。影神一名右皇;二名魍魉;三名泄节枢;四名尺凫;五名索关;六名魄奴;七名灶(一曰),旧抄九影名在麻面纸中,向下两字,鱼食不记;八名亥灵胎;九鱼全食不辨。(《酉阳杂俎》卷十一,广知门)宝历(唐敬宗年号,西历八二五至八二六年)中有王山人,取人本命日,五更张灯相人影,知休咎。言人影欲深,深则贵而寿。影不欲照水、照井及浴盆中,古人避影亦为此。古蠼螋、短狐、踏影蛊,皆中人影为害。近有人善炙人影治病者。(见同书同门)
(3)《庄子·齐物篇》:“罔两问景。”郭象云:“罔两,景外之微阴也。”
(4)妇人妊娠未满三月,著婿衣冠,平旦左绕井三匝,映详影而去,勿反顾,勿令人知见,必生男。(见张华《博物志》杂说篇下。周日用注曰,知女则可依法,或先是男如何。余闻有定法,定母年月日与受胎时日算之,遇奇则为男,遇偶则为女,知为女后,即可依法。)
按:人文学家告诉我们,世界上有些民族,“魂”“影”同名;相信多魂说的人种,往往即将影认为魂之一。要我举例并不难,无奈我对于“社会教育”并不想负什么责任。中国人的影观,显然不比旁民族的更高,故影神有“灵胎”“魄奴”等名。影之应特别受保护,是不消说的:它既然是你的全魂或魂之一,自然受不起折磨。被践踏,被射中,被压在石下,皆非佳事。反之,它受炙却能已病,因即使它不至于病,然炙它的功效可等于炙肉体。影照水、井、浴盆中,皆为冒险的事:万一影竟不上来或不出来了,岂非不堪设想。日前我读《墨子》“其亲死……登屋,窥井,挑鼠穴,探涤器”数句时,不懂后三件行动的意义,虽问过旁人,也没得到回答,现在呢,我对于窥井与探涤器完全明白了。想生男的妇人,其行为尤妙:她竟希图为胎儿制造一个男魂。相影也是合理的—假使你承认相骨相面的合理。
(5)附录:妻云闻诸绍兴籍的女仆:
放火烧人房屋者,其影缺头,这是此人不久于人世之兆,盖阴间的判官已将他的头斫去也。然而“五四”同志倪品真的影子必无头矣:据他自己说,赵家楼、曹公馆的被焚,是他首先放的火。列宁及其党人的尊影,不消说也是平项的。呜呼惨矣!
以后还有关于影观的小品—不管有没人要看。
——《语丝》第117期
1927年2月5日
再谈影
绍原先生:
“小品”一项,我被它引起的趣味很不少。因为这些事象,是平常惯见而最易忽略的,虽然有时无意间也引起人的注意去研究,或想到古书中曾有过这样的先例。但这不过是暂起的微波,一瞬间又消灭了。自“小品”诞生后,在《语丝》上公然见到我们所认为值得注意、值得研究而又屡屡忽略过去的事象形诸笔墨间了,我是如何的喜欢!我也记得些这类的故事与传说,常常也想写出来寄给你,供你有价值的研究,总没有闲暇得提笔,这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毛病!
今天偶然翻开《语丝》第一一七期,又见到一则谈“影”的文字。关于“影”的材料,我也有几条,趁这一点钟的闲工夫,写出来寄你。如以为不无意思,请得列入“小品”之末。
(1)“鬼子无影,老阳子亦无影。”此二语所出的书名记不得了(如果必须考出,容后检查再寄),但故事倒还记得: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头同他的太太还生了一个儿子,宗族中都有些疑心不是老头的血统,因此就起了讼事。恰遇着个奇怪的审判官(仿佛是邴吉),他说,这不难辨别,“鬼子无影,老阳子亦无影”。曝儿于日中验之,果无影。
(2)吾乡父老们尝说:几多年前—大概是他们及见的时候—有某甲忤逆不孝,常常殴打他的父母。一日,他行到水边,忽然见影里头上插着一面黄色小旗子。他很诧异,用手摸摸头上没有什么东西,问旁人,也不见有什么在他头上。后几天就被雷劈死(这段话很有点像《赵匡胤送妹》戏曲中“因吃水而见龙影”那一段)。
(3)吾乡妇女们不许她们的小孩子—一岁以下的小孩—照镜子,据说照了不会说话,要变成哑巴。(设果有效验,现在的大人先生们,应当赶快的买几千万面镜子,命警察、远处乡村特派专员,沿门挨户的去照那些一岁以下的婴孩。几十年后,岂不就免得“禁谈国事”“箝剥言论”种种的麻烦。)
(4)吾乡风俗,结婚时新娘须佩铜镜。入洞房后,则将铜镜解悬门楣上。据说是邪祟怕照影在铜镜里,有此它就不敢来(这或许是自“秦镜”之说转衍而来)。
(5)吾乡有丧之家,做斋打醮,都兴在米斗的正中央放一面镜子。我虽不懂它的功用,想也是与前项一样用意。但岂不将他们“追荐”的“亡魂”驱跑了?
(6)吾乡传说:疯狗伤人,不必一定要咬着肉体或衣服才能为害,就是它的气呵在人影上,那影的主子也要孕小狗呢—倘若不治的话。
(7)吾乡治“北风疙瘩”(病名,又名“鬼饭疙瘩”。虚弱的人每每被冷风吹着,浑身的皮肤就奇痒难熬,使你抓得双手不停,抓过处随起些黄豆大的颗粒,就是此病。我幼时最易得此病,也最厌嫌它。记得曾有人替我用此法治过,但我有时瞒着大人们不治它,跑向床上拥被大睡,一热也居然好了),将患病者拉到墙下,令其背墙或面墙而立—但须紧贴墙上,两手伸平齐肩,两腿亦须分开。用木炭(粉笔、石灰都可)紧紧的绕着病者的边缘,将它画成一曲线形留在墙上。又拿些大米饭(因为吾乡吃的是大米,想来旁的饭也可用,只要是颗形像病粒的),将病者周身擦过,弃去让狗吃了,然后用一把稻草燃着火烧那墙上像人的曲线形,从头到脚都要烧过,就算手续完全。(这条虽不是关于“影”,但也是影一类的,恐怕就是由“影观”引申出来,也说不定。并且可以作先生所引“炙影治病”一条的旁证,故附及之。)关于“结发”和“竖柱上梁……头发”两项,我也打算供给先生一点材料和意见,俟下回有机会时再写寄上。
上面所说的“吾乡”,是云南宜良县,在大部分的北京人看起来,“万里云南”,简直是蛮子地方,嗐!“夏虫不可以语冰”,可惜“老死不出门槛”的北京人,不肯“辱于敝邑”走走!
顺颂
撰祺!
李荆石,1927年,2月25日大风中
荆石先生:
尊信早已收到。今夜在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偶读唐人张的《朝野佥载》,得见下条:
柳州,古桂阳郡也,有曹泰,年八十五,偶少妻,生子,名曰曾,日中无影焉,年七十方卒。亲见其孙子具说,道士曹体一,即其从孙侄,云的不虚。故知邴吉验影不虚也。
老阳子无影说之存在,可算是无疑了。鬼子无影云云,我记得也听人说过,而且鬼自身仿佛也被信为无影。
关于结发和匠人用发事,切盼赐教,函寄北京、广东均可。
绍原谨复 4月7日
——《语丝》第130期
1927年5月7日
影画像
一个人的影是受不起损伤的:影受了侵犯,和肉体受了侵犯,其为不幸,几乎相等。蜮(又称短狐)射影之说,是我们所熟知的。昨见清海昌陈其元的《庸闲斋笔记》卷十一“神咒治病”条云:
祝由一科,起于黄帝,禁咒治病,伊古有之,其词甚俚,其效甚速,不可解也。今择余所知而验者录之……治蛇缠咒云:“天蛇蛇,地蛇蛇,螣青地扁乌稍蛇,三十六蛇,七十二蛇,蛇出蛇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凡人影为蛇所啄腰生赤瘰,痛痒延至心则不可救,名“蛇缠”,又名“缠身龙”。治法:以右手持稻干一枝,其长与腰围同,向患处一气念咒七遍,即挥臂置稻干门槛上,刀断为七,焚之,其患立愈。蠼螋溺射人影,令人生疮如热痱。治法:画地作蠼螋形,取腹中泥,以唾和,涂三次,即愈;或夜以灯照生疮处之影于壁,百沸汤浇影上,神效。
像被人照了去,固然是大不幸,但是若被人画了去而且画得非常逼真呢,当然也不是好事。同治元年(西历一八六二)间有一个吴编修,就因为善于画像,被湖南人误认为天主教徒,几乎送了性命,事见《中西纪事》卷廿一:
江西拆毁教堂,在元年二月间,而楚中湘潭之役,亦以是时。逾月,有江西南丰编修吴嘉善者,自楚中踉跄归,过省中,馆于夏检讨之宅。时检讨竹林方以江事为忧,闻编修自楚归,询以楚事。自言其侨寓在楚,适教堂狱起,波及从教数十家。该编修因习西洋绘事,传其照镜点水之术,嬉戏以为常。一日,突遇数百人,仡然而入,谓其为天主教徒,将执之。某欲辩不及,毁垣而逃,则寓中已劫掳一空矣。检讨之侄某大令走告予。予曰,今士大夫之从天主教者岂少哉,盖某编修之托词也。大令曰,请试之。乃倩编修传其绘法。一日间传写数像,须眉毕肖。始信其言之不诬。
——《新女性》三卷5期
1928年5月1日
又谈影
(1)鬼既无影,他所用的东西,不论是什么,也不能有影,故《酉阳杂俎续集》卷二:
元和中有淮西道将军使于汴州,止驿。夜久眠将熟,忽觉一物压己。军将素健,惊起与之角力,其物遂退,因夺手中革囊。鬼暗中哀祈甚苦。军将谓曰,汝语我物名,我当相还。良久曰,此搐气袋耳。乃举瓮击之,语遂绝。其囊可盛数升,无缝,色如藕丝,携于日中无影。(参看同卷“元和中光宅坊百姓……”条)
(2)人的影若比平时少了无论哪一部分,乃是这一部分将不保之预兆。且看《宋书》卷三一《五行志》:
(甲)晋元帝永昌元年,甘卓将袭王敦,既而中止。及还家,多变怪,照镜不见其头。—此金失其性而为妖也。—寻为敦所袭,遂夷灭。
(乙)晋安帝义熙初,东阳太守殷仲文,照镜不见其头,寻亦诛翦。占与甘同。
人影缺首,镜本不必负责;只缘修史者强要把一切灾祥分纳于“五行”中,故有“金失其性而为妖”之语。
(3)日前闻容溥兄言,“高脚虫”啮头影,其人患头痛。常州俗云。
——《新女性》三卷5期
1928年5月1日
goni“牛头的人”,杭州的“河水鬼”
顷为吾妻转述j.c.lawson在希腊santorini岛gonià地方采来的一个故事。她听完后,接着就讲杭州人“河水鬼”的传说为酬。兹并录于下:
(1)bodokephalas(牛头的人)
昔者有一位公主和一个乡间的穷女相约,假使将来她们出嫁之后,第一胎是一男一女,她们就结为儿女亲家。再巧没有:后来她们是同日于归的。二女久不生产,各祷于“至圣女”(panagia即圣母玛利亚):公主求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孩子;乡下的大娘求子,哪怕他只一半像人。她们的祈祷生了效:穷女人养了一个牛头的男孩,公主的洪福也不浅,生了一个美貌的姑娘。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一天穷女人去见公主(这时公主已经做了王后)要求履行从前的约。王后就商于国王,王以求婚人相貌丑恶为理由,持反对之议;结果御定叫求婚人先去做几件奇事,证实他配做驸马。第一件:用珍珠造一座宫殿。第二件:把本岛最高的中山上面种满树木。第三件:岛上所有的路,两边都栽上花。每一件事,限一夜做成。工作虽艰,能力足以应付;牛头人居然都照样做成了,于是骑着白马,亲迎去也。国王交工时,满以为能够把求婚人难倒,孰知事与愿违,当时翻脸不认账。那人懊丧之余退出王宫,而且失踪了。年轻的公主因为向她求婚的人受了委屈,心里很不舒服。她一天比一天的忧闷,但是最后忽然想到了一个开心之计,她同父王商量,可否搬出内廷去开一个客寓,目的不在赚钱,只在听听客人们讲故事打诨,可以借此取乐。父王答应了,客寓也开起来了。
有一天岛上一个男孩子钓鱼,失手将钓竿掉在河里。他泅下去找时,见河底有一行台阶。往下走四十级,再进去是一间大屋,有牛头人坐在里面,谈话中告诉来人他正等着一位至今没到的公主。后来这男孩安然出来,回家时路上必须经过那个客寓。他进去了,公主吩咐他也说点逗笑的事给她听。他回答说,故事倒没有,不过可以把他刚刚冒过的险对她从头到尾讲一遍。讲的中间,公主了悟这男孩子所谓“水精”,不是她的求婚者是谁!她立刻叫男童带路到了那地点,果然找着牛头人嫁了他。自此以后,她永远在河底他那座宫殿里面,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但是我们世上的人,自然要快活的多。”(希腊的神仙故事,结尾常有这么一句。)
(2)wu—suay—guay(河水鬼)
淹死的人的鬼魂,每天必须摸三斗三升螺蛳去献给河王,所缴不敷,受罚很重。鬼魂不堪其苦,时时要找替身。如见儿童嬉于水边,则幻一木碗飘在河上以引诱他。他若伸手去拿,失足落水,必无生理。又所幻之物,视人而异;自荷叶至衣服,不一而足云。落水的人觉得腿重,由于河水鬼往下拖他。捞上来之后他不是七窍里都有泥吗,那又是河水鬼塞的,图他快死。
——《语丝》第100期
1926年10月9日
“再生”——“覆诞”
下面是《辽史·礼志》里所叙述的“再生礼仪”:
凡十有二岁,皇帝本命前一年季冬之月,择吉日。前期,禁门北除地置再生室、母后室、先帝神主舆。在再生室东南,倒置三岐木。其日,以童子及产医妪置室中。一妇人执酒,一叟持矢菔,立于室外。有司请神主降舆,致奠。奠讫,皇帝出寝殿,诣再生室。群臣奉迎,再拜。皇帝入室,释服、跣。以童子从,三过岐木之下。每过,产医妪致词,拂拭帝躬。童子过岐木七,皇帝卧木侧,叟击菔曰:“生男矣。”太巫蒙皇帝首,兴,群臣称贺,再拜。产医妪受酒于执酒妇以进,太巫奉襁褓、彩结等物赞祝之。预选七叟,各立御名系于彩,皆跪进。皇帝选嘉名受之,赐物。再拜,退。群臣皆进襁褓、彩结等物。皇帝拜先帝诸御容,遂宴群臣。
纂辑《续文献通考》的人们注曰:
辽俗每十二年一行始生之礼,惟帝与太后、太子及额尔奇木得行之,名曰再生,又名覆诞。盖以岁一周星因天道更新之象,而预祓除之,亦禳颂祷之义也,史称“始以三过岐木俾念母氏劬劳,终拜先帝御容,勖以敬承宗庙,为苏尔威汗之善于垂训”。顾名思义,或亦有取欤。
讨论:再生礼的意义,我看是很明显的。在辽人心目中,每十二年必为一个cycle无疑。其时是各种新物出生之良机,但旧物则有衰亡凋谢之可能,但它们如能不死,则至少尚有续活十二年的希望。因此,人每次将满十二岁之时,必须特别设法保护之,使他逃过这一个关口;而再生礼实在就是一个帮他过关的法门。行了此礼者又成为一个初生的婴孩,所以必定还能活十二岁。
再生礼想必是真正的生礼之重演。只可惜我不知道辽人的生礼,不能拿来和再生礼做比较。圣宗统和四年,皇太后两次为帝行再生礼,其仪节我又不知道,否则大可用之与《礼志》所载的礼做比较。因《礼志》所云是以子为主体而母并不在场。我疑《礼志》里皇帝跣足三过岐木是在那里扮演母。换言之,我疑心皇帝所演的各节,若由皇太后亲行再生礼时,似应归皇太后扮演,而其时皇帝自己则扮演童子。但我也许完全猜错了。
岐木是象征什么的?我初以为是象征母的,但细想才知道说不通。若是象征母,何必倒植三木之多呢?二月二十四夜我读霍布金斯教授的《宗教之起源及演进》第二章,见页二十五说起希腊和印度的女神和妇人们生产之时,身体依靠着树;又说现在印度的孕妇,要拜一棵shami树,其仪节似甚简单,仅供献并燃灯,又令她绕树走四遍。云树中寓有火神之“灵”shakti,旧译“力”,俗传行此礼则胎儿可得到佑护和暖气。这些习俗,霍布金斯皆认为相信树善于繁殖故能催生之表示。未知辽人中亦有此种信念否。
选名一节,亦甚重要。假使在再生礼中是由七叟各立一名然后由皇帝亲选,恐他的旧名也是经过相类似的手续才得来的。新名是否用?如用,是与旧名合用或是代替旧名?这两点我还是不知道,但我以为是很值得知道的。
读《大戴礼·保傅篇》者,若能参看这里所说的再生礼,未始不好。
我需要许多洋书、线装书而得不到,痛苦之至。
——《语丝》第125期
1927年4月1日
偶像中放进活蛇生鸦
约一年前,刘道玄先生来书,告以山东曹县的一个民间传说:那里新盖了一座“奶奶(女神也)庙”,其中所供的奶奶的偶像,当然也是新造的,匠人恶作剧,放了一个小磁瓶在偶像的大腿里面,这件东西想必把奶奶害得肉痒非凡,所以只得天天在黄昏时跑出庙来,找男子们野和。
这种用法术物控制偶像的行动,我对之颇感兴趣。
顷见宋人储泳的《祛疑说》(《学津讨原》第十三集)有个“神像所以灵”条,文云:
设土木像,敬而事之,显其灵感,此非土木之灵,乃人心之灵耳。夫坛场社庙,或兴或废,有灵有不灵者,系人心之归与不归,风水之聚与不聚……愚人不知此理,欲助其灵,乃取活蛇、生鸦,或缚猕猴,藏于上(土字之讹)木偶之胸腹,此非助灵之道,实助其妖孽耳。知者不可以不戒。
用小磁瓶者,目的在捣乱;用活蛇生鸦等者,目的在助灵。旨趣既有善恶之别,我们可称后者为“白法术”,前者为“黑法术”。伫候同志将各地民间的这宗举动通信见告。
——《新女性》三卷3期
1928年3月1日
叫“活灵”“招魂”
绍原先生:
在我的家乡—在镇海和慈溪的交界—有呼活灵(呼读如欧。活灵大概是魂灵的转音)这么一回事,或许亦是你家的小品的材料,现在写在下面:
1. 呼活灵的原因:活灵似乎常常是为小孩呼的,因小孩是比较的容易受惊。一受惊小活灵就要吓出,要活灵转来就不能不呼活灵了。这是原因。
2. 呼法的种类:呼法甚多,不过都离不了呼名和祈祷。就我所晓得的有下面几种:
a. 最简单的,像在小孩受惊的时候,就地就用煤头纸(就是吃水烟用的引火纸)着了火,从小孩的脚照到头上,如是下上数次,同时这样说:“某某勿吃吓(吓读如壑)。某某勿吃吓。”等到煤头纸烧完,再撮些烧下的灰塞在小孩的耳内(大概以为活灵是从耳而入的),说:“某某活灵走进了!”于是拍拍小孩的背完结。亦有叫小孩就地出了一泡小便的,这恐怕是从卫生的动机变成迷信的仪式的罢?你老以为对否?
b. 还有所谓“出锡惊”(锡读如腊):是用一块锡先在灶君菩萨面上放了一息,似乎还要祈祷几句,然后复烊成流质,用迅速的手法注入盛水的酒壶里,那酒壶的嘴里还要插一炷香。当锡块取出来时,已经变成一条长条形的头光圆而大、身粗糙多小孔的像一个立着的和尚了。从头的光圆的大小推想活灵吓出的程度;从大身的形状推想活灵吓出时本人的情形是怎样。最后把酒壶—香仍旧插着,我永不会忘记香、酒和水混和出的气味—放在本人的床前,倘然本人已经卧床的话。再把那锡块在本人头上旋转几圈,说:“狗惊猫惊,某某活灵走进。”(这大概有些移病的意味了。)
c. 有的用一满升米上面放七个钱—现在亦有用铜元的—再用一块布紧紧地缚了起来,和一杆秤、一面镜子一起放在本人的床前;到次晨看钱的陷入的深浅证明本人活灵吓出的程度。这种方法大概还要几句祈祷的话头向灶君说,不过已不大清楚了。此项方法并不呼名,现在连类及之,想先生多多益善不以为嫌的罢。
d. 大套魔术的:一个人拿一柄伞—撑开了的—和一件本人穿的衣裳,一炷香;另一个拿了扫帚和畚箕。两人到本人所属的庙—或者并不一定要所属的亦未可知,或者就是祠堂亦可以,不能决定了—前者呼:“某某汗,来!”(汗是拖音)后者应:“来电!”(即来了)后者并且连连用扫帚扫些……(并不能说在扫什么东西,一定要说呢,大概在扫活灵罢)进去。上面的仪式是我在某一个庙里看见的。回到家里怎样我不知道。这里有二点可注意:一、活灵被吓出后是到庙里去的。二、活灵可以扫。
e. 有一种是:一个人跳到屋顶朝烟囱叫:“某某汗,来!”下面一个人应:“来电!”在灶下亦放一件本人穿的衣裳。如是一叫一应,慢慢拿了衣服到本人那里,把衣裳盖在他的身上。这常常是夜里举行,呼声凄厉,幼时顶怕听这个叫声。
f. 有两种不大内行:(一)在空碗上覆一张纸—外国纸用不着——绷得紧紧的,蘸些水上去。蘸得多了,纸下面聚了一滴水,从上面看去是亮亮的并且会动,这就是活灵。在蘸水时候亦有祈祷和呼名的。(二)当饭才煮熟,把镬盖拿来,在本人头上旋转,一边自然还在呼名字和祈祷。镬盖一定要从饭镬直接拿来,在旁的地方放过之后可就不行了。这叫做出饭镬盖惊。
g. 还有两种是听人说的,亦很简单:(一)用一柄尺在铜镜子上敲,一边叫名字。(二)用三炷香插在一把倒放的扫帚上就完事。不过大概亦要祈祷的,因为扫帚上据说是有扫帚公公的—类乎土地菩萨的一种神道。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呼鬼的亦写出来罢:
1. 招魂时亲人的呼。我的母亲是死在汉口,后来我们在家里最近的河埠头招魂。我们跪在埠头上,一个老佣妇对我们说:你们叫母亲叫得响呀!大概叫叫,母亲的灵魂才会来。
2. 后来我们把母亲的柩运到汶溪去做坟,到汶溪是坐船去的。每过一条桥终要敲几声锣,哭叫几声。在笔记小说里亦常常见到带鬼过一桥定要叫几声,否则桥神就要扣留。我究是男子,所以免了哭叫的责任。姊妹们可哭得声嘶力尽,虽然还是分工合作的;因为故乡的桥是出名的多。
儿子生不出,亦有叫父亲的名字的。我的一个嫂子生儿子,久久不下,就由稳婆拿了一把扫帚大呼家兄的名字作催生的手段。而我想扫帚亦是一件可注意的东西。
一个爱看小品的人,
十七,二,二八,在汉口
先生:
我要代表小品的读者谢谢你那封长信。
先生所告诉我们的事实,都是很重要,很值得知道值得端详的。今夜我想试试看将它们讨论一下。但须请你先看清朝名医徐灵胎的一段医案,本日下午我冒雨往图书馆抄来的。
游魂
郡中蒋氏子,患时症,身热不凉,神昏谵语,脉无论次。余诊之曰:此游魂症也,虽服药,必招其魂。因访招魂之法,有邻翁谓曰:我闻虔祷灶神则能自言。父如其言,病者果言曰:“我因看戏,小台倒,几被压受惊,又往城隍庙中散步,魂落庙中,当以肩舆抬我归。”如言往招,明日延余再诊,病者又言:“我魂方至房门,为父亲冲散;今早魂卧被上,又为母亲叠被掉落,今不知所向矣!”咆哮不已。余慰之曰:“无忧,我今还汝。”因用安神镇魂之药,加猪心尖,辰砂,绛帛包裹,悬药罐中煎服,戒曰,服药得寝,勿惊醒之,熟寐即神合。果一剂而安,调理而愈,问之俱不知也。(见《啸园丛书》本“洄溪医案”页十二)
名医尚且信招魂,以为否则虽服药也不济事,那么一般人之将此举认为必要,不是毫不可怪吗?
叫魂时手里拿着失魂者平常穿的衣服,一定是想先将魂灵引到衣服上,然后将衣服覆在失魂者的身上,以便魂灵入窍(不但今人替小孩叫魂时手执其衣,古人的“复”礼亦然)。扫地的用意,我想也诚如先生所云,是要将魂灵扫回来。魂刚刚回来时,却未必即能入窍,而是在衣服或被褥上徘徊的,故徐灵胎警告我们过,叠被若用力稍猛,竟可以把魂抖掉!魂既然可以抖掉,为什么不可以扫回?
魂是从身体的哪一处走出的呢?口鼻耳等窍之外,天灵盖必也是出路之一。故贵处人叫魂时拿锡块在受惊者的“头上旋转几圈”,或将热锅盖拿来,“在本人头上旋转”。
又魂出了肉体之后,是从哪里到外面去呢?凡孔穴,如门户、烟囱皆是。故贵处人叫魂有时“跑到屋顶朝烟囱叫”。
把魂灵招回之法,呼名之外,还有旁的:一、做出一种行动,能直接将魂灵引回者;二、做出一种象征的行动,能间接将魂灵引回者。先生所说的扫地和徐灵胎所记的用肩舆抬,可说是属于第一种的。将水滴在一层纸上使之渗入碗中,如其我解释的不错,必是第二种行动的一个好例。魂灵也是一种水,(故杭州人有“魂灵水儿”之成语,受惊时,常说“啊呀!我的魂灵水儿都吓出了!”)所以只要你让水透过了纸,滴到碗中,小儿(或成人)的魂也就回了他的身体。这种举动,我们在小品中以“法术”称之。
灌锡似乎也是这种法术:当锡灌入了酒壶,魂灵就入了受惊者的身体。至于用锡团的形来“占”(divine)受惊的情状,不过是趁方便而已。易言之:灌锡本不是为占卜而有的,而是催魂入窍的一种手术;但在这种手术立定之后,众人又用以占卜。本意不在占卜的行动,时常获得占卜的副作用;关于此点,我能举出若干条实例,只可惜这里不是最适宜的说话之地。
但是我并不否认,有些行动,专以查验受惊的起因(与程度?)为目的。安庆俗:欲知小儿受惊之原因,即用三根筷子竖在一碗冷水中,随竖随念:“是狗吓的吧?是猫吓的吧?是鬼吓了吧?……”直到筷子立着为止,末句话所问就是小儿受惊的真原因。这种举动自然极其重要:必须先晓得受惊的起因,才能决定收惊的方法。
倒置扫帚,据我看是一种厌法。虽有“扫帚公公”之说,然所厌者似不是他而是小儿的灵魂。厌逃人法,常将或种物倒置(实例一时举不出);故为小儿追魂,最好也将某物倒放。(方才吾妻又告诉我一个厌客人久坐不去法:将扫帚倒放在门后,勿令四眼人见。这个俗信,颇能证成上说。)
敲镜呼名,不知是否要把魂灵从镜中招回。影与灵魂之关系,小品中已屡次讨论,今不赘。(小孩睡着了,大人必将房中所有的镜全遮上或放倒才肯出去。)
先生所说“本人所属的庙”,不知作何解,盼赐教。为死人招魂也有到土地祠去叫的。
呼父名催生之法,亦极有趣。关系催生的迷信言行,我近来找到了一些,希望将来能向先生和其他读者做一个总报告。
江绍原谨复,十七年三月七日写完
——《新女性》三卷4期
1928年4月1日
鸨母、洋财神及其他
江处长:
现在什么都该革命,因此往来公文也少不了要改良改良了,这回恕不称大人老爷了。小品处搬家至今才知道,具见并不曾无产阶级化了。小品栏中也不曾谈什么立场,可见其为不甚革命之至。春假中舒服,便也来加入几件,有用与否,任凭处长之断,本区长不敢执拗焉。
(x)江处长要征求叫魂的情形吗?本区长常常听过,而且是革命策源地的。巧得很,前两天晚上还敬聆过。这叫唤只限于广东广州一带。叫唤的时候分两种;黑夜十一二点钟时,或黄昏,或夜间随时均可,总以发现需要得着的时候为度。大多以黄昏时候为有效的。两种,本区长都领教过。黄昏时叫也还不甚惹人注意,半夜里一阵阵地叫出来,简直有点像北京的寒夜里卖汤圆声之可怜又可恨。叫的人大多是老妈子,或母亲们,声音比平常谈话较高,却也不十分高,译音如下:
番黎哀开……番黎哀……某某番黎哀……三魂七魄番黎哀……
又别教一个人在屋子里答道:番黎咯……
“番黎”即返来之意,而“哀开”不过是尾音。“咯”是表示“番黎”之past tease者也。叫唤次数没有定,以叫到病者有相当的反应为度(些微也可以)。然而在黄昏时候所叫的大约有一定,却不曾留意到。叫时如果是小资产阶级自己有房子的,当然在大门口。住楼下的向前门或后门,住楼上或亭子间的走到晒台去,总之大约是到衖堂去为妙。唤者多拿病人的衣服或简直把有病的小孩抱在手里也有的。
在广州一带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在屋内烧些纸钱,把认为受惊或有病的小孩抱着,离火焰二三尺高,团团转地烘几次,口里连说些却病的吉祥语如“燂(烘也)猪仔,燂大个(即长大)”等,大约也是这一类事实的兄弟了。
还有一件是广州鸨母们的特长,当妓女逃走了时,她们有“勾生魂”的本领。这就是扎一个草人,以沙锅(广州人名曰沙煲)为头,外穿该逃妓之衣服等物,再书该妓之八字—生时的年月日时,和着纸帛焚烧时以刀砍之,念念有词,也不过是说什么三魂七魄的意思。据她们说这是很有效力的咒死人法。详细手续恕本区长不曾认识她们,无从探听了。
又鸨母们多于黄昏时在门口焚化冥镪,运动小鬼们去勾客人来嫖,口中所念的是什么“成家子弟,远去他方,散家子弟,常困船舱”(注一)[1]等话,这是鬼界运动了。阴阳也同一理,拉皮条的遗传性,不,传染性,毕竟凶啊!
(y)讲到画符念咒治病和治诸鲠的方法,敝革命省不大用得着的,虽则容或有之,然而“路傍一池水,水里一条龙”等手续总还算麻烦了。我们广州人逢被哽于鱼骨,即由旁人不动声色立以筷子敲饭碗,口中像叫猫儿吃饭般道:“猫……猫……鱼骨落。”拿碗朝被哽者的头上过去,便可以灵逾济颠的唵叭呢吽了。多简直。本区长闻之,骨之成分有石灰和胶二种,故遇酸类即化为胶质,遇火热则化为石灰,准此,则连饭碗也不敲,光吃硫酸或盐酸也可以化骨了啊。是否有当,伏维尊决。倘教本区长自己实验,暂时不敢了,哈哈。
至于手指“捏结”,广州人名曰ling,怎样写法,恕本区长非仓圣再生,不敢造字革命。捏结时大多以手指向目的物画空圈儿就是了。女人咒人的手术除了啐之外,还有这一种以手指捏圆结的ling。
(z)原始人类的思想和风俗还似乎盘固得很牢固地在咱们贵国的乡村里,不但是三民主义,我曾在敝乡—前年的事—听见了农夫们长叹着死后将无棺木给他困了,因为共产了,所以他们极力反对农会,那还是离广州十余里的一个村落。结果敝乡没有农民协会,万幸之至,一向平安了。这时候谈谈小品的确也是需要。上海杨树浦桥附近还有洋财神,西其装,皮其鞋的菩萨了,有空请来参观一拜,好做一个考证。听说已有了多年,洋鬼子也拜的,居然与观音同庵呢。求什么都行,求病早愈……什么人敢说中国的不是,你看洋人也吃中国药呢。
本区长听敝戚某医生和许多人说过,西医多主霸道,中医主王道,故君臣佐使之药能调理一切,以水煎药可浸渗各部,西医少用水,故多干而暴……
西洋,反应,又混糊起来了。夜了,不多谈。
祝福你。
招勉之
招先生:
来信各条,均于我有用。
广州鸨母厌逃妓、勾顾客二法,尤妙。依我的定义来讲,前一法为“鸨母法术”,后一法为“鸨母宗教”。请先生和读者们注意:这绝不是戏言,我自有我的道理。卖淫业和其他营业职业—正当的和不正当的—完全一样,也有它的特殊迷信。“特殊”不一定是指方术而言,而是指对象而言。因为各种营业或职业之各自的迷信,其方术(亦可云方式)总是那有限的几种,其对象则不能同:例如军旅迷信之对象以关于敌人者为多;田家迷信之对象以关于水旱、农产者为多;士人迷信之对象,以关于功名者为多;鸨母迷信以关于妓女顾客者为多。卖淫业既有其特别目的,故亦有其特别迷信,此业的迷信,值得调查记录研究,实和军旅迷信、士人迷信、官吏迷信、渔家迷信、田家迷信、赌徒迷信、嫖客迷信……一般无二。以上所说,是我久已有的想头,以前虽曾在教室中和大学学生讲过,写在纸上这却是第一遭。
“迷信”包括“法术”“宗教”二者而言。而在卖淫业迷信中,其“宗教的”一部分,我尤其愿意多知道。我们必须将鸨母、妓女、嫖客、赌棍、赌徒、盗贼、乞丐等人的宗教多多地调查记录,才能够使人不至于再相信所谓“宗教”也者,是专与“道德”“真理”“永生”“社会价值”等等为缘的。
鸨母妓女等信仰些什么鬼神?何时和怎样礼拜它们,供养它们?鸨母和妓女,当然不会看我们的小品,应我们的征求。所以关于以上及其他诸点,我只得请求嫖客或接近嫖客的人们赐予我们研究资料。
三月某日上海《新闻报》“快活林”载有一文,云青岛妓女奉武则天娘娘,每月礼拜时,供品中有胭脂和粉。以上各节,不知果为事实否。又我在北京时,一位通信者告诉我一个治花柳病的秘方,其中主要“药物”,是妓女的月经。刻在著作中之《血与天癸:关于它们的迷信言行》一书,可将该信采入。
“上海的洋财神”,鄙人尚无缘参拜。招先生您既然要做区长,就请为我们尽义务仔细调查一下。不必下委任状了吧?关于打花会,买香宾票等求财的迷信,索性也由您和其他在沪同志担任调查。
横竖先生们的所在地上海,处处是肉的气息和金钱的臭味。委托诸位调查淫业迷信和求财迷信,只怕是妥当不过的事。
绍原谨复十七年四月八日于杭州
——《新女性》三卷6期
1928年6月1日
上海妓女龟奴的迷信
绍原先生:
……□州□生,尚在上海冶游未归。前天他回来了一趟,我有意底问他,堂子里供的是什么菩萨。他说他也曾问过妓女,据云叫“老脸菩萨”,每年的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是祭祀的日子,那日照例熟客人都要“做花头”。我本来还想仔细地问几句,可是他忙着回上海去,就趁车走了,所以语焉不详。
今天我大收拾行李之后,从他的书堆里,翻到这样一本书,名叫《絮语》,更有四字曰“嫖界指南”。可惜是下册,所以出版的地方、年月和撰述者的姓名,都无从稽考了。这一本的起首是“第二节上海之公娼”,据此也许上册是述“上海之私娼”罢。本册本节的一项是“长三”,本项的“庚”款讲“迷信”,占原书一百五十七页至一百六十页。知道你需要这些资料,特照书抄录如下:
(庚)迷信:吴人多迷信,吴妓尤甚,几至一举一动,皆含迷信气味。兹择其紧要者,分为妓女方面与游客方面二大别。
(子)妓女方面 除敬神与送小铜钿系例行迷信外,尚有接利市、送埒率、烧晦气、借阴债、还阴债、寄名等名目。分述于下:(一)敬神,朔望为敬神之日,亲往南京路保安司徒庙焚香礼拜。回院后复祀祖先,名曰“烧回头香”。有病或信水至,则倩同院姊妹或侍婢代往。此举颇似北京小班之烧财神香。(二)送小铜钿例于阴历每月十四日(俗称小月底)及月终(俗称大月底)半夜,焚冥锭于门次及床柱四围,以贿野鬼及狂嫖丧身之色鬼,庶弗来捣乱。此事必避游客,然具极高资格,亦可一睹其盛。(三)接利市之举,则因营业冷落,或于调头日,至小东门外俗称“撒尿弄”依壁砌成之“撒尿庙”,秘密祈祷。以往彼处烧香者,皆系雉妓也。是日有客做花头,即引为大利。此外倘受意外亏损,亦事按利市,惟不诣撒尿庙,向本日喜神方焚香烧烛,拜而迎之。(四)送埒率即送鬼,苏人称诸鬼污秽为埒率,如遇不如意事或卧病,哗然议为遇埒率,或埒率为祟,惟惧复祟,不敢明斥为鬼。送法或秘行或明行,惟巫卜之言是从。而以保安司徒庙对门之假瞽吴鉴光为最拿手。常见妓女患病,不事医治,徒知送埒率,每致延误。(五)烧晦气,或焚纸钱,或焚锡箔,以祓除不祥。烧法因事而异:受人侮辱,则焚熏妓女全身,打房间则焚化冥帛于所毁物具间。有黄文兰者,因游客龙某死其怀间,特大烧晦气,且恐阴魂不散,裸卧床上,绕身焚化冥帛,床下复燃放鞭爆千响,余烬垂被上,毁灼大半。亦一趣闻也。(六)借阴债者,误信巫卜瞽说,命中注定,不能发财,欲得盈余,只能借阴债,向鬼移挪,法书请愿书及笔据,详载期限金数,于东岳庙请羽士祷求,目的达否,即由羽士宣布。此举老鸨亦多行之。近知之者渐众,遂鲜借得。(按:以下嘲笑中国之借外债,无关紧要,略去。)惟闻斯举,不问借得与否,毕生仅能一度。(七)还阴债即借得阴债后,履行笔据所载条件,毕恭毕敬,不敢误期,或少输利息。收入既极渺茫,反增还债一项支出,自欺欺人,莫此为甚。(八)寄名:妓女因多病或久病不愈,乃将生年月日时,书于红单上,并备香烛纸锭,敬献于素所信仰之神,请为义女。亦有倩庙祝代为祈求者。保安司徒庙中观音大士神龛内,有无数红纸封,即一般寄男假女之庚帖。此外尚有许愿、还愿送更饭等事,系沪上一般迷信家之家常便饭,俱略之不载。惟最近妓女之开通者,对于上述迷信,不少革除,亦可谓妓界之进步。
(丑)游客方面 此项迷信,可别为二:即发动于游客,而为妓女所忌者;与发动于妓女,而为游客所忌者。属于前者,一为空打呵欠,非疲倦思睡而张口大呼吸。二为伸懒腰,于坐时或立时,伸臂挺足以舒畅筋骨。三为抱膝坐。四为立门槛,除出入时可偶一践之,无论何时,不宜立门槛上瞻望或闲谈。五为空猜谜,非饭酒时任意拇战。以上数举,设或犯之,妓女侍婢引为不祥,必立即劝止。属于后者,一为缚恩线—昔日于游客辫线内潜拔一线绕诸己指,复以其梳栉之绾线,借故缚游客指上,庶永久恩爱,实则冀其常迷;剪发后,则于游客衣服上暗抽一线以代之。二为迷汤—设有合意游客,爱之至切,客反漠然视之,落花流水,情何能已,遂不惜牺牲美发,亲炙成灰(或云以秽物),潜置饮料内,庶客昏迷相就。据个中人自云,倘不为第二人所知,灵效无比。三为和合汤—此举等于迷汤,于亲献茶时,潜吐唾沫茶中。此外尚有索取照片以事厌胜,惟居少数。
刚才又把书翻阅一过,发现这书尚不只两册,似有三册或四册。又于“做花头”项下发现“做花头之时机”(九十一页)中,有下列诸点:
……兹述每节必须做之花头日期于下:(一)……(二)……(三)……(四)待仙老爷,即祭祀龟奴祖先之日,或云祀管仲,距进场路头一月以外。(五)……(六)……(七)……(八)打醮,此事惟于七月中行之,有即以代待仙老爷者。此外如开台酒及其他节日(如立夏节,端午节等)皆游客做花头之日,清明、中元、下元三日,俗称鬼节,昔日妓女,亦不要求于是日做花头,今竟不引为忌……
昔日妓院中花头,仅有向路头、清路头与大路头三种。向路头用响器(即乐器),是日妓女不度曲。清路头者,妓女与本家各供香烛,祀神祈福。送神后妓女各取香灰一包,压床脚下,谓可邀神佑。大路头则于六月十一日与十一月十一日两日行之,据云系龟奴首祖之诞日与忌日。上述三事,与今日通行之八种花头大不相同,故知之者甚鲜。
又于二项“么二”的(辛)迷信中,得下列一事(二百十八页):
“么二”妓院之迷信与“长三”无别,惟朔望及烧路头等日,全院妓女齐集一堂,拈香礼拜,形极端重,肃静无声。如于隔晚“跌倒”(按:书百七二解释,“跌倒即住夜”),即可见之。
樊上 一七,七,十一
绍原按:里面有关于迷信的记载,像《嫖界指南》这类的书,我倘若看见,总不免掏荷包买了来。然而—书籍的种类繁夥,个人的眼界却有限,尤其致命的,是钱袋里面有时未必有钱。有这些原因在,如承旁人破费他们的功夫把有关的资料抄出来寄给我,如樊先生所为,我是十二分感谢的。
《嫖界指南》所供给我们的消息,容有不实不尽之处,若然,甚愿熟悉嫖界情形的人通信辨正或补充之。“老脸菩萨”,究系何神?“待仙老爷”,是否管仲?“撒尿弄”在何处?“撒尿庙”本名什么?中祀何神?“埒率”二字,正书为何?以上诸点,我恭候知者见教。
《嫖界指南》所记载的妓界迷信,我们读了,必定可以看出其与普通的(妓界以外诸界的)迷信并无根本不同之处。妓女龟奴的目的诚然与旁界中人(男或女)所抱者不尽同,然他们相信宗教的与法术的方术之有效验,则与普通人一般无二。普通社会所用而于他们也一样合用者,他们径用之(例如送埒率、烧晦气、借阴债、寄名、缚恩线等等);普通社会虽有而于他们不合用者,他们亦可自行设法—例如各种职业都有本业神,木匠奉鲁班,机户奉机神,妓女龟奴当然不能而且不许拜旁业的神,于是武则天、管仲之祀遂起。
发动于妓女而为游客所忌之事项,可惜樊君没抄给我们看。但我相信这也是值得知道的。此外,一般社会对于妓女也有种种迷信的观念。知道的人请多多的告诉我们。
七月卅日写
——《新女性》三卷6期
1928年6月1日
二百多年前粤盗的迷信
社会上的不良分子(赌徒、娼妓、盗贼等)的迷信,余曾在小品中宣布征集。樊和周柏堂两先生见之,很指点了我一些材料。我自己浏览书报时,也时时刻刻在留心,因而常看到像下面一类的文字:
粤中多盗,其为山盗之渠者曰“都”。“都”者,多资本,有谋力,分物平均,为徒众所悦服……行劫时惟“都”及“公王”所指。“公王”者,范铜为之,戴兜鍪,持戟,长二寸许,使一妖人为“神总”,朝夕虔祝,且咒骂,以激“公王”之怒。昧旦以浓茶为献,视“茶路”以知凶吉。“茶路”者,茶在碗中,其气散为波纹,凝为物象,有兵至,则茶中分裂,珠花沸起;若出劫,掳获众多无患,则茶气为刀枪形外向,否则内向。又以筊杯卜进止。凡盗渠死者,悉召其魂魄至坛,俾公王役使之。“神总”故多妖术,凡大而攻围,小而椎剽,诸盗皆遵行惟谨,每分赃则“神总”坐得其半,盖盗听于“公王”,“公王”又听于“神总”也……大屯小伙,皆有大猾主之,大猾又以贪官为援。其人耳目甚广,牙爪多,急则行贿赂,缓则舞文,持吏短长,与胥役相为囊橐。又善阴行鸩蛊,稍睚眦不平,辄假手“金蚕”“挑生”毒杀之,或嗾其党与,词连善类,使污蔑无以自明……
上见屈大均所著《广东新语》卷七“人语”部“盗”条,粤雅刊本页二十八至三十。康熙庚辰即西历一七○○年吴江潘耒序。
——《新女性》四卷9期
1929年9月1日
关于赌的迷信
下见广东兴宁县蛛窠剑岳先生所著《乡居随笔》(此书专记载本地的习俗迷信,预料出版后可以立刻被许为民俗学界的一部重要著作):
粤人嗜赌,赌是要赢不要输的,所以凡与“输”俗音相同的,便要改称。邻家有一个妇人,名叫“赢妈”,我幼时以为她是姓赢的,到后来才知道她是姓丘。丘,输,俗同音也。又后来,常遇到生疏的人,问他尊姓,他答姓赢,我心里便知道了,他原来是姓丘的。但是有一次,我几乎笑出来了,一个邻妇,拿着一本罗家历书来叫我查日子。她说:“s.舍!劳你查查通赢,拣个日子。”通赢二字已来得妙,她又微笑着接着赞我一句:“像你读新赢本的人,也会查通赢,我真想不到啊!”我当时正在吃饭,几乎饭都喷出来了。
鸡鸭的内脏,俗称为下水,这名称又犯了赌家的忌讳;所以现在大家都随着称它为上水了。任何高级官厅和资本家的食品,都比不上赌馆老板的美好。(一)因为赌总要有赢,食品的价格是不计的。(二)赌家赢得他人的钱,称为“食”,多菜吃,就是“多食”,多食就是赌家的好事了。(他们吃了好菜,一定故意地说,好食啊,好食啊!如果厨子不会弄菜,恐怕店伙要说不好食,那个厨子立即要革退的。)
吴淞中国公学学生樊先生于今春集合二三同志办了一个小刊物,名《俗物》。现樊先生已从大学卒业,回蜀省母,因之《俗物》只出了三期便停刊。第一期(十八年三月二十三日出版)中有于飞君投寄的一个短篇,题名《赌的迷信》,全文如下:
这条迷信,传说是在鲁班书看下来的。好在不一定要什么考证,姑老实地记录如下。至于灵与不灵,介绍人概不负责,这是当预先声明的。
如果你遇见蛇吞象(蛇吞蛇)的时候,不必惊惶,正该欢喜,等到由尾吞到头之际,迅速地把它砍下,用细绳四围地把这蛇头(注意是两个头)仔细缠紧,暂行保存。
遇着某处在做斋,那么,机会又来了,你可花一些钱,暗地里交与和尚,请他把这蛇头置入那插香烛的米升内。自然不能给主人知道,弄穿了不是好玩的。一俟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做完,再秘密地由和尚取出给你。此后每逢赌的时辰,若把这受过香火的蛇头佩在身边,蛇口向外必胜,反之,向内必败。据说这方法有意外的灵验。
其先樊受了我的怂恿,写过一篇两三千字的《赌的迷信》。在这篇文字中,他将所见闻的关于赌博的迷信分类叙出,极其可诵。我看过后,转寄上海徐调孚先生,请他介绍到相当的地方去发表。不幸中途遗失,徐先生始终没收到,我向杭州邮局查问,亦无结果。这都是我寄稿时贪图省钱没挂号之故,曷胜歉然。
——《新女性》四卷9期
1929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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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注一)船舱为妓窝之别名,因广州妓往日均以船为生,又以船上者为多,近来当然不同了。